
第十章 拂了一身还满
你以为你会辗转反侧,但你躺下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你睡得沉且深,等到醒来时,已是正午,你感到饥饿,正是因为饥饿你才醒来,否则你会一直睡下去。
他早就不在房中,兴许是在书斋,不是议事就是看书,他单调的生活不知不觉就被你掌握,而你竟没发觉。...
你以为你会辗转反侧,但你躺下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你睡得沉且深,等到醒来时,已是正午,你感到饥饿,正是因为饥饿你才醒来,否则你会一直睡下去。
他早就不在房中,兴许是在书斋,不是议事就是看书,他单调的生活不知不觉就被你掌握,而你竟没发觉。
你去寻他,一路上止不住地懊恼,懊恼自己最近的懒惰,你不明白你为什么能昏昏沉沉睡这么久,更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喊你,你猜测他是否会生气,你情愿他生气,这是你的错,你犯的错不少,你不希望他总是对你宽容。
他果然在书斋,侍卫拦着不让你进去,他认得你,同你说:“主子说了,你若是过来,就在外头候着。”
你的心一沉。
他生气了。
以往,你跟着他,是他的影子是他的小尾巴,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别人提起他都不会忘记你,哪怕你待在他的身边不言不语。若是换作平时,不论他商讨什么大事,他都不会避讳你,你或是站在一旁或是坐于屋顶,你担负着他的安危,而他信任着你的一切。
你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开,一次一次又一次,这只手把你推离他的身边,决绝而冷酷,可你不能反抗,因为推开你的是他,你从不反抗他,一次也没有。
你站在一旁,等着他出来。你努力挺直脊背,不想让旁人看出你的脆弱。是的,你很脆弱,他只要轻轻一推,你就可以摔得粉碎。
你站了一会儿,肚子又开始疼,你不言不语,强忍着,外头的温度不高,你的额头却生了一层细密的薄汗,你疼得有些抖,只好将思绪飘远,想一些别的事。
你想到他昨日同你说要跟你去看梅花,你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兴许他只是随口一说,不作承诺,怪你当真。你又想到了雪香的话,花期不等人,是了,不等人。
他终于出来了,你一眼就看到了他。你走上前,微微矮下身跟到他身后,说:“主子,我来迟了。”
他“嗯”了一声,听不出喜与怒,这教你心里忐忑,你感到不安,像是吊着一只水桶,七上八下,里头水快要撒出来,泼你冷水。
你愈不安腹中愈痛,眼前渐渐生了黑影,你忍着,努力跟着他的脚步。你觉得他走得太快了,脚步交错,快到起了重影,你不敢说等等我,你只会勉力跟着,你怕你稍稍卸劲儿,他就把你甩得远远的。
或许你只是他世界中不起眼的一角,可他却是你的整个世界,他甩开你像丢掉一个秽污,你丢掉他像失去了呼吸。
黑影越来越重,你的眼前忽明忽暗,腹中的疼痛像是一把刀子捅进去,慢条斯理地搅了搅,把你的五脏肺腑搅得稀碎,疼得你几乎停滞了呼吸。
你猛地停下了脚步。
此刻你的耳边是杂乱的脚步声,眼前的景象模糊不堪,你用力撑着,却还是软软地倒了下去。
地上的雪堆了厚厚的一层,你觉得你就算倒下去,也不会磕到,所以心安理得地卸了力气。
又软、又暖和。
你闭上眼的时候如此评价。
你在昏睡的时候也不安稳,你的世界漆黑一片,你听到远处有婴儿的啼哭,一声声哭得你心疼,你挣扎着想要循着声音过去,抱住那啼哭的婴孩好好哄一哄,你使劲挣扎着,却又被无形的手拉回去,隐约间你听见了夹杂在啼哭声里的细细呼唤:“牧天,牧天,牧天。”
你认得这个声音。
你想就算有一天,他所有的外在特征都变得陌生,只要他开口,轻轻唤你一声,你就能毫不迟疑地认出他,并且再次追随他。
你要在他身边,你要到他身边去。
你挣扎着,有人扯着你,可你拼命挣扎,挣扎到眼眶通红。你要回去,你要到他身边去,你要跟着他。
除非他亲自开口叫你滚,否则你绝不离开。
你卑微,可有什么关系,爱情本就是低微到尘埃里的事,你卑躬屈膝,你心甘情愿,你无怨无悔,你义无反顾。
你挣脱了一切,你睁开眼看他。
他也看着你。
那一瞬间,只是你睁眼的一瞬间,你好像看见了满天星辰从云端坠落,重重地砸进你的眼里,你感到钝痛,因而眼眶积蓄起眼泪,几番踯躅,挣脱了你的眼眶,滚了下去。
于是你用被眼泪洗过的眼睛看向他,他在你的眼中清晰的像一场不真切的梦。
“主子……”你一开口就哽咽,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你不知道心里为何生出莫名其妙的委屈,教你泪流不止,止也止不住。
他很轻柔地替你揩去眼泪,说:“乖。”
你受不了。
你的眼泪也受不了,怎么也不肯停止,他替你擦掉眼泪的动作太温柔,你被这温柔蛊惑着,恨不得把这温柔藏起来,藏到别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只有你知道。只你独享。
你伸出手,此刻你被眼泪糊住了思想,完全忘记约束自己,你仅凭着本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愣住了,又或者是被吓住了,可你已经想不了太多了,你看着他惊诧的眼眸里倒映着你的身影,你的身影逐渐占据他眼眸全部的空间,满满当当,不留缝隙。
你吻了他。
蜻蜓点水,旋即离去,在他还愣神的时候,躺回床上。你的心狂跳不止,丧失了平日的规律,它们狂躁不安,在你的胸腔鼓动跳跃,不安于室。
你看着他,脸烧起来,你浑身都在烧,你要被这名为“爱”的情感烧成灰烬。
他看向你,你慢慢松开勾着他脖子的手,心脏的频率渐渐恢复,温度也往下褪去,他却低下头,吻了你。
相比你的蜻蜓点水,他的吻则深入许多。他撬开你的唇牙,勾着你的舌头与他共舞,你任他予取予夺,你不反抗,你还助纣为虐。
“主……子?”
清丽中带着不可置信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你们忘乎所有的亲吻,他直起身,掩饰性地磕了一声,道:“把药端来。”
他从雪香手里接过药碗,一副要亲自喂你的架势,你从床上坐起身,伸手想要接过去:“主子,给我吧。”他没答应,自顾自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递到你的唇边。
你拗不过他,只好喝下。一勺一勺,一碗药不一会儿见了底,你也终于回过神,想起刚才干的惊涛骇浪的事,你不顾自己还躺在床上,就要翻身下来告罪。
他抓着胳膊止住了你的动作,你看着他,他皱着眉,替你把被子往上盖了盖:“别乱动,好好休息。”
你惶恐地唤了声:“主子……”
他说:“大夫说你动了胎气,教你好生养着。”
你看向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还皱着眉,手隔着被子覆上你的肚子:“我也是不太信的。”
你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已经是第三个大夫这么说了,信信也无妨。”
你震惊地看向他,你欲张口,而他早已看透你想说的话:“你不必惊慌,总归你是我的人,不教你受半点非议的。”
你张了张口,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主子,若这里头真的有孩子……”
你突然说不下去。
若真的有孩子,那一定是主子的。主子这样的人,就算有孩子,他的母亲也该是高门贵女,再不济,也不能是一个男人。
他隔着被子轻轻摩挲着你的肚子,此时此刻里面是否存在着一个生命还留待察看,你知道里头最好什么都不要有,但你私心却希望里面真的藏着一个孩子。
一个,只属于你们的孩子。
“牧天,我觉得很奇怪,或者说,很奇妙。”他看向你,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我不是很喜欢孩子,但当我知道这里面可能会存在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我就有些期待。”
“我在想,如果他将来出生,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他慢慢地说道,“他不在我人生的宏图内,却意外得让我不讨厌。牧天,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臣子,更不是一个好主子,我也从没想过成为一个父亲,可此刻我却觉得,我会成为一个好父亲。”
你懂他的弦外之音。
正因为你懂,你的心中才生起细小的雀跃,他不讨厌孩子,不讨厌你们的孩子,你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因此变大了胆子,你的手磨磨蹭蹭却目标明确地盖上了他的手,他的手温温热热,是一切温暖的源头。
你说:“会的。”
你是懂他的。
你知道他看似稳重与冷静背后的惶恐,酗酒的父亲在他的心里划了一道长疤,这疤痕深刻入骨,就算伤口愈合也不消退。它无时无刻都在彰显着它存在,昭示着他不堪的过去。
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主子,我会陪着你的。”
“永远。”
你这回是彻底不能跟着他了。
大夫说,头三个月,最不稳定,何况你还是男子,小心翼翼总不会出错,你想说正因为你是男子,所以身子肯定比寻常有孕的女子要硬朗多,可他叫你躺着,你就只能躺着。
你不是个能闲下来的性子,偶尔会披着大氅出去走走。他不准你走远,你就只能在院子里打转,偶尔坐在游廊的栏杆上,望着外头飘飘洒洒的大雪。
你想起了他曾经随口一说的话,现在怕是早忘了吧。院里倒是有一树梅花,漂亮是漂亮,却显得太过单薄。
“牧天,该喝药了。”
你回过身,从雪香手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雪香往你手里塞了一颗蜜饯:“缓缓吧。”
“多谢。”
雪香接过碗,却也不走:“你在看什么呢?”
你又看向那树孤零零的梅花,雪香顺着你的目光看去,轻轻叹了口气:“兴许……花期已经过了吧。”
你不愿意相信,轻声反驳:“这树开得正好,世上的梅花大抵都还是同一个花期。”
雪香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药渣似的苦涩:“我说的不是花。”
你不解地看向她。
雪香却不解释,只道:“牧天,你与主子,是真心的吗?”
她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那是要死人的,枉议主子,实在逾距。但她是说与你听的,谁也不会拿去做文章。
你沉默了。
你可以毫不迟疑地告诉她自己对主子的一片赤忱之心,却没有底气说主子也爱着自己。主子喜欢孩子,不代表喜欢你,你不会搞混了这一切,让自己陷入虚无的假象。
雪香没等到你的回答,只好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别总叹气,会把好运气叹走的。”
雪香也挤出一个笑:“牧天,我希望你要好。”
你看着她,郑重道:“我会的。”
她的笑还没隐去,挂在脸上隐隐有僵硬的趋势,她说:“改日我做些梅花饼给你吃吧。你吃吗?你吃吧,很好吃的。”
你说:“多谢。”想了想,又添了一句:“麻烦你了。”
风把雪花吹到你的身上,落到你的脸上化作水滴淌了下来,像是被风吹干的眼泪。
雪香说:“回屋吧。”
屋里生着炭火,暖烘烘的。你脱下大氅挂到一边,雪香想服侍你脱下外衣,你摆手说不用。
你躺到床上,被暖意烘出睡意,你没来由觉得安逸,你迷迷糊糊地想,要是一直这般安逸就好了。
稍晚的时候你被饿意唤醒,雪香给你端来晚饭,原本是极丰盛极香的,你吃了几口却不可抑制地呕起来。
喝了几口水,压下心里的恶心反胃,可再不敢吃香腻的肉,只能吃些清淡的小菜,放进嘴里如同嚼蜡。一顿饭下来,不像是吃饭,倒像是上刑,吐了好几回,真正吃到嘴里的没多少。
雪香红了眼眶,你看着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雪香道:“主子还没回来,听说又被请去别家吃晚宴了。”语气里隐隐有些埋怨。
你的笑抖了一下,到底还挂着:“我知道了。”
你知道你最懂事,心底却还是生出失落,这失落纠缠着你,纠缠得你坐立不安。
你又想到了他随口的承诺。
什么时候……一起去看梅花呢?
你等他等到夜黑,雪香搬出主子教你躺回床上,你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雪香不放心,你说没事,让她放心。
你闭上眼,在漫长的等待中生出睡意,朦朦胧胧间,你听见有人走进来,夹杂着低沉细微的说话声。
你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这影子吹熄了摇摇晃晃的烛火,摸黑钻进了你的被窝。
你知道是他,所以不必完全醒来。
他的身子不带寒意,反倒是暖的,摸索着把你抱在怀里,你便卧进了一片缠绵悱恻的情意里。
他的手摸到你腹部,虽然有些肉了,但还是平平无起,你把手搭上去,咕哝道:“主子……”
他凑到你的耳边,说话时的热气尽数喷到你的耳廓,你的耳朵趁着你不注意悄悄红了。
“叫我阿云。”
你呓语着:“阿云……”
你朦胧中听到一声轻笑,略带着笑意的声音拂过你的耳廓:“睡吧,小天。”
于是你沉沉睡去。
你在梦里醒来,披上大氅推开屋门,外头刮着风,雪花在风里舞动,因为是在梦里,所以风格外温柔。
院子里梅花一树树开着,细痩的花朵在风雪中瑟瑟着,到底只被卷走了些许花瓣,它们花期正好,拼命地绽放着自己,只为换来心上人的垂眸。
你走下台阶,台阶原本被雪覆盖,此刻又有梅花瓣落在上面,你抬脚踩去,留下一串泥泞的足印,带走了幽幽的梅香。
你起先是慢慢地走着,到底心急,脚步不由加快,等你快走近他时,脚步忽然顿住了。
你停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迟疑了一瞬,又抬脚走向他。
他似是有所感应,撑着伞转过身,你看着他,他朝你笑。
于是冰消雪化,一瞬风起,梅花簌簌而落,幽香堆砌了你满身。
他朝你走来。
一步一步,像是踏在你心上,又像是你的心跳,他走到你的面前,抬手拂去你肩上的落花,把伞往你这儿倾斜。
花都落在他身上了,落满了肩。
他把手递给你,你没有迟疑地握住,他笑着对你说:“跟我走吧。”
你也回他一个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