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别序·篇二】第十章
暮夏时节,蝉鸣残喘,淑容妃一身青碧氅金雀衣站在紫宸大殿前,手放在紧阖的殿门上,迟迟没有推开。
外面祗侯的内侍知道帝王心情不爽,纵使见缇兰犹豫,还是上前硬着头皮帮她打开。
缇兰遥遥望过去,同御座上的人目光短暂相接。
殿内没有旁人,他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上,因为隔得远,轮廓不甚分明,但那道目光太过锐利,让她不敢直视,更无法忽视。
缇兰敛衽进殿,殿门阖起,蝉鸣声立时消散,气氛随着周遭的声音一道冷下来。
缇兰略略垂眸,大致明白了现下情状。
在愈安宫得旨,她不知选妃宴的结果,慎重起见,着了盛装前来。
眼下,选妃宴的结果自是不必再问,他召她不可能是想听她一句道贺,...
暮夏时节,蝉鸣残喘,淑容妃一身青碧氅金雀衣站在紫宸大殿前,手放在紧阖的殿门上,迟迟没有推开。
外面祗侯的内侍知道帝王心情不爽,纵使见缇兰犹豫,还是上前硬着头皮帮她打开。
缇兰遥遥望过去,同御座上的人目光短暂相接。
殿内没有旁人,他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上,因为隔得远,轮廓不甚分明,但那道目光太过锐利,让她不敢直视,更无法忽视。
缇兰敛衽进殿,殿门阖起,蝉鸣声立时消散,气氛随着周遭的声音一道冷下来。
缇兰略略垂眸,大致明白了现下情状。
在愈安宫得旨,她不知选妃宴的结果,慎重起见,着了盛装前来。
眼下,选妃宴的结果自是不必再问,他召她不可能是想听她一句道贺,而是要兴师问罪。
她提起裙摆,迈步走向帝王,高台上的人也终于有了反应。
他起身从堆金积玉的案桌上拿起了一壶酒,满上一杯,而后端着酒樽绕过案桌,耐心等到她来至身前。
攥着裙摆的手收紧,华服上的珍珠硌着指腹,缇兰上阶的步子迈地有些艰难。
还没等完全靠近,缇兰就已经闻到了一丝甜腻又诱人的酒香。
抬起头,那人正好俯身朝她伸出了手。
一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歉意染上唇角,缇兰轻轻福身,把手递给他,“谢陛下。”
他一把将她拉至身前,笑意莫名,“是朕该谢谢淑容妃。”
“……”
“今日这一出,还得仰仗淑容妃上下打点,连朕都算计在了里面。”
缇兰背脊生寒,翕动着唇正欲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确实无言以对。
恰时,帝王倏地把手抽回,推盏给她,“喝吧,这杯酒,朕敬你的煞费苦心。”
缇兰盯着杯中酒,异香扑面弥散,令她微微蹙了蹙眉。
“臣妾喝不了烈酒。”
“这不是烈酒。”
帝王一贯干脆利落,箍着她的下巴把酒灌入了她的喉中。
浊酒入腹,酒香烈得有些刺鼻,缇兰抗拒间被呛到,只觉得酒水滑过的地方开始发烫,一路烧进她的心底。
“这是什么酒?”
帝旭扔了高樽,寻到女子腰间的丝绦,二人的气息在迷情酒的催生下,纠缠在一起。
“男欢女爱,即使不曾心意相通,也能水到渠成,你说这是什么酒?”
缇兰心口一窒,下意识解释:“臣妾没有……”
“没有什么?”
他轻嘲一笑,解丝绦的动作依旧慢条斯理,鸦睫掀起,露出的漆瞳里血色堆积。
“你是想说这场宴席跟你无关?还是想说你心里没有存着将朕推给旁人的心思?”
酒意作祟,又等了许久,帝旭眼下已经有些恍惚,胸臆起伏得厉害,这种令人背脊酸麻的心悸感像极了当初她伏在自己胸口,神含欲语,温侬软语勾人采撷。
彼时他的回应有多热切,如今便有多绝望。
原来当时她的心里,想的是如何将自己诱入此间,赴这场荒唐的宴。
丝绦被彻底解开,他一把揽过她的腰肢,箍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望过来。
“朕是个什么物件吗?被你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掌中玉面微微发烫,回应的气息已然不稳,“陛下言重了,陛下不是臣妾一个人的陛下,陛下宠幸谁,臣妾无可置喙。”
帝旭气极反笑,“是,你是无可置喙,所以就不动声色将这些人搜罗来。朕不信你看不出来,朕身边有你一人足矣。”
“不可以,九州共主的后宫,不能只有一个无力生育的妃妾。”
帝旭将她倔强抿唇的模样尽收眼底,恍然大悟她此举的意义。
然而紧随而至的是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让帝旭喘不过气来。
他转而攫住她的肩膀,眼中的痛楚无处安放,连带着质问都有些歇斯底里。
“朕难道会不知道那些宗亲豪右打的什么算盘?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年朕仍孑然一身?你以为你是凭借什么才能站在这里跟朕叫板?”
“臣妾知道。”
催情酒在体内四窜,缇兰强忍着口中的渴意,掀起眼帘,苦笑着回答:“是因为紫簪阿姐。”
帝旭如遭雷殛,只觉得喉间哽着一口咽不下也吐不出的血,最后也只能松开她,认命般地笑出声来。
良久,他退开半步,任由眼前人脱力缓缓跪下身。
“你去吧,去侧殿给朕挑人,不拘鼻子、眼睛,只要是有地方长得像紫簪的人,都送去金城宫。”
帝旭言罢偏过头,又见案桌上琳琅满目的珍宝,提醒着自己这便是她送的生辰礼。
他一把拂去眼前凌乱又刺目的一切,“她们哪个敢爬上金城宫的床,朕就能让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碎裂声惊空,一地狼藉面前,斜身跪坐的人双手撑地,安安静静垂着头,似乎无动于衷。
帝旭觉得自己面对着一潭死水,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激不起这人心中半点涟漪。
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欲潮翻涌着,让他险些站不住脚,颈间肆意跃动的心跳鼓动出痛意,在他强势的克制下,恍若一条扼住喉咙的绳索。
恰是这缕微末的疼痛,提醒着他需要保留一念悲怆的冷静,在噬骨的欲望面前做最后的挣扎。
帝王半跪在女子面前,一手撑在膝上,俯身去拂她的侧脸。
“你初来天启城,朕对你那般,你难道看不出来,朕不能接受的恰恰是你的容貌像紫簪?
“这些年,朕若有寻替身的心,时至今日后宫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地?
“既如此,朕又怎么会因为这幅容貌对你心生恻隐、手下留情?”
他的手随话音逡巡着,抵住她的下颌,有潮湿的水渍顺着指节滴到掌心,帝旭心尖一颤,手随之轻抬。
四目相对,二人皆是泪流满面。
他强忍着将她抱入怀中的冲动,掌心沾湿的手甚至开始轻抖。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明明是你提醒朕,你不是紫簪,明明是你说,知道朕过得跟你一样难,你分明是懂朕的。”
理智已经一团混乱,缇兰不再死撑,甚至隐隐生出一丝期待,期待能在这股邪火的掩饰下,容她短暂浑噩地应对眼前人锥心的质问。
然而事与愿违,视线虽然被眼泪遮住,架不住他的声音在耳畔清晰地飘忽。
“朕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不这样一次又一次将朕拒于千里之外?”
她兀自笑笑,伸手握住了帝旭的臂膊,借力生出些解释的勇气。
“臣妾从出生,就如浮萍,任风吹雨打,心里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想,也许原本该是这么着的,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陛下,臣妾能试着理解你的苦衷和执念,亦能感知到陛下对臣妾的改观与偏爱……但缇兰更看得明白,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一个阿姐……
“那样深重的过往,陛下自己都跨不过去,更何况臣妾人微力薄……这样下去,无异于飞蛾扑火。”
“朕无需你的拯救,朕只想让你做回原本的缇兰!”
他偏执地想要阻住她的自怨自艾,掌中的泪滴却落得更甚。
“抱歉,臣妾自己都弄丢了原本的自己,遑论将她还给陛下。”
颤声落下,帝旭清晰地感觉到,脑中那根越绷越紧的弦没有断,径自松懈下来。
他像是打了场最艰难的仗,兵临城下,才知道城池早已陷落,独留他一人负隅顽抗。
她字字诛心,嘲讽他这番后知后觉的真情卑如草芥。
“所以,永失所爱还不够,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上天要这样苛责,让朕连重新开始的权利都没有。”
眼前人仍在看着他,隐忍到已经开始轻抖的眼神背后,藏着难以撼动的斩截。
“陛下厚爱,臣妾承受不起,恳请陛下广开后宫,绵延子嗣。”
帝旭嗤笑,赤红的眸子里好似燃起一团汹涌的火,将丝丝缕缕的别情烧成了灰。
他喉结滚过一番,扯住女子发尾,“看着朕的眼睛,把方才的话重说一遍。”
指甲嵌进肉里的痛意杀退了已经试探到唇边的冲动,缇兰艰难地开口:“陛下厚爱,臣妾……”
堵上眼前这张不饶人的嘴的刹那,帝旭才知克制和放纵从来只在一念之差。
……………
【全删完了,求审核放过】
【画蛾眉·续】上篇——《幽梦断(四)》
新元夜宴帝王一席话落下,沉寂了十年的西市望月楼重新开始张灯结彩。
森严的宫禁之内,最高处为金城宫东侧的摘星楼,巍峨矗立,俯瞰重重宫阙。
宫禁之外,国朝建立之初为安城防,曾于西市设哨塔,天下安澜后,太祖亲自更名望月楼,同摘星楼呼应。
摘星望月分立天启城两端,遥遥相视,目睹帝都百年沧海桑田。
望月楼虽坐落在西市,却为皇室所辖,一年一启,最热闹的时候当属上元节。
元夕燃灯祈福是古俗,亦是亲民的好时机,旧例这日,帝后会携手走下神坛,驾临望月楼赏灯游幸,与民同乐,洒露共庆。
仪王之乱七年,望月楼重新投入军用,自无灯彩。
天享年间,后位一直虚悬,更因着帝王...
新元夜宴帝王一席话落下,沉寂了十年的西市望月楼重新开始张灯结彩。
森严的宫禁之内,最高处为金城宫东侧的摘星楼,巍峨矗立,俯瞰重重宫阙。
宫禁之外,国朝建立之初为安城防,曾于西市设哨塔,天下安澜后,太祖亲自更名望月楼,同摘星楼呼应。
摘星望月分立天启城两端,遥遥相视,目睹帝都百年沧海桑田。
望月楼虽坐落在西市,却为皇室所辖,一年一启,最热闹的时候当属上元节。
元夕燃灯祈福是古俗,亦是亲民的好时机,旧例这日,帝后会携手走下神坛,驾临望月楼赏灯游幸,与民同乐,洒露共庆。
仪王之乱七年,望月楼重新投入军用,自无灯彩。
天享年间,后位一直虚悬,更因着帝王一句「年新人不新,月圆人不圆」,新元朝觐辍止,上元灯会再不曾办过,望月楼已蒙尘十余载。
大徵国祚百余年,登过望月楼的女子,除了历代皇后,便是当初代陛下死守天启城的旭王妃。
当年仪王之乱,身怀六甲的旭王妃为鼓舞前线将士,更为安都中民心,登楼固守三日,终于等来了援军,却在筹谋劳顿之下失了第一个孩子。
如今巾帼作古,被追封为元后。
如此说来,站上望月楼的女眷,无一例外皆是皇后之身。
正因如此,今次朝觐重启,御座上的人寥寥几句看似一时兴起的顺嘴话,背后的深意昭然若揭。
早在淳容妃入宫之际,便开始传出帝王要立继后的风声,两月来暗涌不断。
紫宸殿上金口一出,等于明示天下人,中宫之位,陛下已属意淑容妃。
金城宫,西偏殿,卷佚微翻,月影横斜。
碧红煞有介事地凑近忙着归置话本的碧紫耳畔,低声道:“方才奴婢在后殿听他们议论,都是这样说的。”
碧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怪不得方才从席上出来,回宫路上的内侍连行礼都恭敬了三分。”
碧红扬起下巴,“可不是,试问谁又敢怠慢未来国母呢?”
碧紫听到碧红的话,下意识蹙眉,“碧红,陛下还没下旨,公主的心结好像也未解,我们还需慎言。”
宴席未散,殿中一片安然宁谧,绿釉龙柄博山炉吞云吐雾,其上绘着的玉人神兽如登仙境,缥缈模糊。
碧红碧紫小声的议论随着龙涎的气息飘过影屏,落入斜倚在榻上阖目的人耳中。
二人絮语不断,似乎是有意叫那人听见,可落在影纱帐上的影子一动未动,好像没有听到,又好像是已经睡熟。
碧红收回目光,停了手头的动作,起身走向影屏旁的香炉,她用香箸拨着刚添的玉华醒醉香,幽幽道:“其实我觉得公主如今也没有那么介怀了,不然任凭陛下如何劝说,公主今晚定然不会留在金城宫……”
她声音压得很低,人却离得更近,话音听来便无比清晰。
缇兰终于睁开眼。
酴醾清芬,龙脑醒神,玉华香盖过了浓郁的龙涎气息扑满鼻间,将本就浅淡的酒意彻底冲散。
碧红所言,看似无意,到底还是戳中了她心中所想。
方才席上,陛下出乎意料的一席话让她受宠若惊、坐立不安,未过几刻便借口醒酒退了席。
花团锦簇随着耳畔的喧嚣一道远去,心中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茫然与忐忑。
婢女请示是否要直接回愈安宫,没有得到应答。
缇兰兀自走在灯火通明的宫道上,抬目望去,飞檐翘角装点吉庆,处处透着火一般的红,清冷的朔月也似染上红尘,有了温度,点亮螭吻口中的衔珠。
分明是将尽未尽的冬夜,风却意外的温柔。
就像那人铁怀下的柔情,温吞又磅礴,让她彻底沦陷。
她无法再欺骗自己,更带着对往昔避讳的自谴,定下心朝宫阙中最亮的这处走来。
从来都是陛下来寻她,或在殿中等她。
这次,也该轮到自己主动迎一回陛下。
夜色微醺,新元夜宴散场已近子时。
帝旭站在殿台上,目送各色华盖在承天门外交错着驶离皇城内宫,迟迟没有抬步离开的意思。
穆内官揣度不出帝王的心思,只能噤声候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帝旭突然道:“这四方城墙简直是一座牢笼,朕站得这么高,却还是看不清天下的模样,更看不清人心。”
穆内官愕然抬头,正见陛下的目光落向宫城外的某处,他随着望过去,重檐垒叠下是一座硕大的府邸,朱门深深,宝气簇拥,恢弘气度堪比帝王起居殿。
那是陛下听闻四殿下即将回朝时,亲自设计、督工建造的昶王府。
然而今岁重启的朝觐中,昶王府呈上的奏帖与贺礼,陛下一眼都没有看,全数打发了回去。
就连今夜这场难得的盛会,亦没有昶王的身影。
年前那场刺杀着实令人心惊,陛下被人设计,迫不得已纳淳容妃入宫。那之后,霁风馆暗卫兵分两路,分别从流觞和注辇带回来的消息竟是出奇的一致,这一系列连环圈套的背后,除了那位身份本就存疑的帝姬殿下,竟还有昶王殿下的手笔。
陛下本就亲缘单薄,如今唯一幸存下来的手足,也对他虚与委蛇、包藏祸心。
穆内官心有戚戚,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重新垂下头。
又过几息,金织虬龙皂靴动了动,就要抬步,穆内官忙示意随侍跟上。
帝旭拂开他伸过来的手,换回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朕没饮多少,倒是昭明宫那边,记得让医官院送盏醒酒汤。”
穆内官松下一口气,笑着欠身应下,“早已经嘱咐下去了,陛下安心。”
帝旭轻嗤一声,“也用不着朕操心,反正祁阳宫离得近。”
由于陛下无心纳妃,现如今的皇城内宫,共分六宫九苑可供居住,除却冷僻的南宫,便只有凤仪宫和祁阳宫适合宫妃居住,凤仪宫自不必说,单看名字便知是为皇后准备的,而且离金城宫最近,而祁阳宫则同昭明宫最近,就连名字也相互照应。
当初淳容妃获封,赐殿之时特意请旨求了祁阳宫做起居殿,同陛下本来的打算不谋而合,自是省却了诸多周折。
帝王明晃晃的揶揄意有所指,穆内官面上仍是笑呵呵的,不着痕迹地转了话头,“陛下今夜还是要去愈安宫吗?”
帝旭出神片刻,唇角却微微翘起,只道:“今夜这个时辰,她怕是已经睡下了,还是回金城宫吧,明早朕再去看她。”
穆内官心内纳罕,按惯常和夜宴上帝王的一席话来看,陛下自然会变着法子同淑容妃坦诚相待,相较之下,方才这番话着实是有些反常。
却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穆内官只好歇下心思,示意前头领路的宫人改道金城宫。
帝旭初心未改,只是多思虑了一重,这些时日他明里暗里表明心迹,久而久之倒像是在逼缇兰,今日他当着满朝文武和天下诸部的一番剖白,诚心已经足够,若是再紧追不舍,反而会适得其反。
还不如以退为进,给缇兰时间,让她自己想通。
然他这一番自我排遣,维持了不过片刻,就在眼神撞上殿门口婷立的那抹倩影的同一时刻,尽数分崩离析。
帝旭快步迎上来人,行至缇兰身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她揽入怀中,而是顿了顿,转头望向空庭外高悬的皎月。
“陛下在看什么?”
“看今夜的月亮,是不是要东落了。”
他口中说着天上月,目光却落回了身前。
缇兰听懂了他的打趣,噙着笑朝他伸出手,“那只怕陛下会失望,您瞧,月影还是西斜的。”
“不,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帝旭没有回握住她的手,而是径直将她打横抱起,跨步过槛。
身前身后一众随侍默契地没有再跟上来,殿门还贴心地从外阖上。
高烛悬悬,朱帐曳曳,洒下迷离的绯色光影,催生出丝丝缕缕的春情。
缇兰不再忸怩,就势靠搂住他的肩膀,贴近彼此的距离,她伸出手,用柔荑描摹细细他的轮廓。
从硬挺的眉骨开始,到飞翘的眼尾,滑下高耸的鼻尖,绕过棱角分明而流畅的侧脸,摩挲薄而紧抿的唇。
她柔柔一笑,追问道:“陛下还没告诉臣妾,今夜的月亮,哪里不一样?”
说话间,帝旭已经带着她绕过插屏,来到内殿。
内殿没有掌灯,她便看不太清他的模样,也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不过片刻便可能要被他放在榻上了,缇兰手上不由得用了些力。
正欲再问,只觉身体一轻,天旋地转间,她竟是坐在了高台上。
缇兰怔然回头,月银隔着雕花合和窗倾泻下来,落满她的衣衫。
她被他圈在窗前,周身渡了一层圣洁的流光。
帝旭仰起头,伸出手,一把拉过她,吻上缇兰眼下那道早已经愈合的伤疤。
报以最缠绵的回答:“今夜的月色,最美。”
缇兰浑身一僵,紧绷的心弦断裂,涌入心田的是无穷无尽的依赖和浩荡的欢喜。
她的委屈和顾忌,他都明白,也在尽力帮她消解心结。
这一吻,深情又虔诚。
直至滚烫的泪滑入舌尖,他才停下。
唇却没能离开她。
“旭郎。”她捧住他的脸,泪更汹涌,“别走……”
是在挽留,亦在邀约。
“我不走。”
帝旭的唇微微下移,含住她所有想要说的话。
“兰儿,我永远在这里。”
这或许是此生最狂热又放纵的一个吻了吧。
缇兰混沌地想,所有的感知和理智都在唇上,被他的气息吞噬殆尽。
她被他吻得软了背脊,身体开始发颤。
帝旭的手向下寻去,握住她的脚腕,放在身后,让她的腿抱住自己的腰。
随后他的手落向她的身后,同样抱住了她,将那无骨的温暖尽数按入怀中。
这夜,观音俯身,菩萨低眉,赐人间帝王一场红尘慈悲。
同一时刻的昶王府内,血腥气弥漫的暗室中,同样没有燃起一盏高烛,墙上却亮着密密麻麻、如萤虫般的微芒。
那星星点点的光是赤红色的,甚至还在顺着纹路缓缓流动,好似经脉里的血液,勾勒出一个女子的模样。
那女子梳着乌云蟠龙髻,眉如淡山,面似温玉,素手扶着一株细柳,足上踏着七宝莲花座,手臂缠绕的披帛飘飞,周身环绕着五彩祥云。
真正的观音幻化成人,一定就是这副模样。
季昶如是想。
遗憾的是,他的观音有形无神,只是一副空骨。
因为他寻不到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季昶望着蛾眉下两个黑漆漆的窟窿,缓缓攥紧了拳头。
体型若不像,可以剥皮割肉;身姿若不像,可以抽筋雕骨。
唯独眼睛,不像就是不像,就算形似,也做不到神似。
天上地下,那双美的独一无二的眼睛,只能来自于她。
叩门声在此时响起,季昶回头,眼中的癫狂骤然收束,夜色在他的眸中迅速扩大,不过瞬息,黑色的瞳仁铺满眼眶,看上去甚至比那墙壁上的无眼观音像更惊悚。
他垂下头,走出暗室。
管家守在门口,毕恭毕敬道:“殿下,有贵客至。”
“知道了。”
月光下,季昶闻声抬头,目色早已回复如常。
踏上曲水连廊,一旁的精雕假山上水如跳珠,叮叮咚咚落入池中,水花四溅,腾起潮湿的水雾,廊庑尽头的木桥好似飘在雾中。
本是比着画中仙境建造的庭院,山石后却传来了阵阵呻吟和哭泣声,凄厉绝望,如自地狱飘来。
季昶快步从桥上踏过,蹙眉嘱咐管家:“太吵了,再换批清静的来。”
“是。”
从后庭行至前殿,一路灯盏逐渐变多,周遭越来越亮,暖意愈盛,季昶的面色也从僵滞变得鲜活。
迈步过槛,他已然张开了双臂,讥笑着将背身的人扯入怀中,“好姐姐,今夜良宵,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孤枕一人。”
聂若菱会心一笑,目光从殿中轮转的六角马骑灯收回,转身轻佻地戳了戳他的鼻尖,“我还道昶王殿下脱不了身,不便见我呢。”
“怎会?”
“昶王殿下如今虽被禁足,可帝旭并未对宫中布防起疑,相较于我,殿下依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别告诉我,今晚夜宴上的事,你全然不知。”
季昶闻言,本在身后游走的手移至了聂若菱身前,状似淡然回道,“我当是什么?这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不想知道也难。”
聂若菱将他上下一番扫量,啧啧道:“你听到这个消息居然还能这么镇静,真是稀奇。”
“不然呢?他已然对我有所怀疑了。”
“那眼下这局,殿下打算怎么破?”
“我早已想好,就用美人计。”
聂若菱蹙眉,疑惑道:“这招不是早就在用了吗?如今哪有什么成效?”
季昶闻言,一手钳住聂若菱的下颌,迫着她仰起头,一手扯开她花纹繁复的前襟。
“不急……美人计,制胜的关键从来不在皮囊。”
手在兴风作浪,季昶面上仍慢条斯理地,不忘把话说话,“实乃攻心为上。”
聂若菱忍不住闷哼出声,旋即一把推开他,“我不认为今夜你还有心思同我讨论什么美人计。”
她拿回了主动权,而后好整以暇地伸出手,按住他的胸膛。
“攻心?”
聂若菱纤眉一挑,细长的指尖好似一枚钢刺,随着她的质问一点一点没入季昶的心田,“若此法能兵不血刃解决帝旭,确实是上上之选,不过……这次中计的,只怕不止你那感情用事的皇兄一人吧,昶王殿下?”
她凑身上来,用胳膊蛇缠住他的脖颈,伸出舌尖舔吻那飞快跳动的青脉,定定冷笑出声:“你同他,到底流着一样的血啊……”
星河明淡,春来深浅,正月十五这日,一廓圆月早早挂上梢头。
西市朱楼高耸入云,点染烟火人间。
望月楼建在外皇城禁垣上,同内皇城以密道相连,楼高八层,丈百尺,每层斗拱上都覆着净绿琉璃瓦,排列紧翘,在各色灯火映衬下泛着莹润的色泽,样式轻盈斜逸,恍如高飞的云雀。
顶层的十字歇山顶构造精巧,平坐台四面各设一个悬空抱厦,首尾以雕龙缠凤的望柱相连,形成围廊,围廊边皆用半镂空的栏杆环绕,上刻旋子彩画。
正值上月佳夜,彩绸飘飞,华灯初上,更添富丽堂皇。
望月楼下,连接西市的禁街千门如昼,鳌山万叠,人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精巧的花灯,无数细小的烟火绵延成和煦的灯海,在望月楼下盘旋。
人声熙攘,笑意徜徉,其中不乏王公贵戚,这场盛会,没有政斗和利益的纠葛,他们和普通百姓一样,翘首而盼,终于弥补新元夜宴没能一睹淑容妃真容的遗憾。
万民高捧中,淑容妃随着陛下步出,这一次她并没有戴那欲盖弥彰的面纱。
众人定睛在她身上的瞬间,心内皆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只怕世间技艺精绝的画师见到这位,也会犯难,不知该怎么去临摹她的模样。
若说她貌比西子,却分明比西施更温婉脱俗,眼神投来,其间似有泓光回环流淌,一身稀松平常的云锦宫装穿在她身上,竟变得素雅又雍容。
她端端柔柔站在陛下身旁,美得浑然天成,好似一块绝世的凝脂玉,再加任何雕琢都只会觉得画蛇添足。
二人在一处,便让人无端想起四个字:珠联璧合。
只是很快人群中又掀起了一些异样的动静,有上了年纪的老者激动地凑上前,颤抖着抬起手中的花灯,想要将帝王身侧的人看得更清楚些。
然灯火缭乱视线,高阁上的人如悬云端,颔首低眉都是朦朦胧胧,并不真切。
恰在此时,天际另一端,响起一阵纷扬嘹亮的清鸣,帝旭和缇兰一道昂首,只见澄澈银河下,数百只金翅雀迎面飞来。
它们个头小巧,脆声引吭,金黄色的羽毛随着舒展翅膀的动作熠熠生光,每只鸟口中都衔着一方彩旌。
缇兰眼前一亮,声色中也带了一丝雀跃,“陛下,您瞧!”
“是很漂亮。”
话虽这样说,帝旭却微微拉过身旁的人,将她挡在了身后,而后压低眉眼,转头问穆内官,“这些鸟是怎么回事?”
穆内官面露尴尬,“老奴也不知,许是青海公为陛下准备的,又或者是画馆那边擅自做主……”
眼见帝旭笑意渐收,穆内官忙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查。”
帝旭回过头,正有一只金翅雀自他的眼前掠过,口中衔着的彩旌掉落,他的目光随着那幅图画一道下移,眼风骤然收紧。
他一把扯过那彩旌,团紧攥在手心,下意识地去寻身旁人的手。
却被她巧妙地避开了。
因为她的眼前也有一只金翅鸟掉落了彩旌。
缇兰笑着伸出手,却有风来,将近在咫尺的彩旌吹开又吹远。
指节扑空的瞬间,她终于看清了那彩旌上的图案。
魁岸的身影依旧穿着熟悉的金甲,怀中抱着的人却是一袭紫衣。
那人是她,却又不是她。
缇兰如遭雷殛,脑中轰然一声,涌入无数陌生的画面。
雪白的皂纱,蜿蜒的廊庑,冰凉的金石板,高堂烛火簇拥下的排位,还有一记不带丝毫感情的掌掴。
这样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便被纷至沓来的熟悉的痛苦之感撕了个粉碎。
所谓陌生的画面,分明被她遗忘了的,他与她之间躲不掉的宿怨前嫌。
阶下空明的水,折出清透的光,照亮紧阖的殿门,还有上面那把巨型铜锁。
咔嚓一声,铜锁裂开,砸在她心头。
殿门呜咽着劈面倒下,尘土飞扬间,墙上的女子走下了画卷,涉过生死,化入彩旌,同帝王相拥。
四目缱绻里缠绕着风拂不动的情愫,生生将她隔绝成了局外人。
缇兰无声笑了笑,顿在半空中的手落到一半,被身旁的人牵过。
劲瘦的五指插入指缝,覆住她的手背。
片刻之前,他们之间还似这十指相扣的手一般,如胶似漆,难舍难离。
可眼下,她的心却如惊鹿,惴惴颤抖。
缇兰拼尽全力,想要合拢僵硬的指节,始终没有成功。
分不清是惶恐还是其他,她连偏过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想逃,可掌心被人扯着,周遭兵禁森严,楼下是熙攘的百姓。
缇兰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蛰伏许久的围捕,发觉之时,已成困兽。
她瑟缩着目光,不知道该看向何处,慌不择路间,又一次同飘飞彩旌上的紫衣女子相撞。
这上面本该绘着的人,是那日围场中的自己。
那天陛下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了她,那晚他们头一次以灵魂相依的姿态缠绵。
这半年多以来的脉脉瞬间遮盖了方才那些噩梦般的画面,在她眼前翻飞盘旋。
那样的耳鬓厮磨,那些欢愉背后的浓情,那声独属于他们彼此的“兰儿”和“旭郎”……
她告诉自己该相信陛下这些时日以来的真心。
温热源源不断从掌心淌入心田,给了她一丝微薄的底气。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安慰自己,人死不能复生,陛下如今就站在她身旁,分给阿姐一张画像又何妨?
风停,画落。
彩旌飘飘悠悠,飞入人头攒动的街巷。
而后她看见,百姓的目光一道落了下去,争抢着捧住画帛。
他们低首又抬首,用潸红的泪眼描摹她的轮廓。
她听见有人说:“十年了,不想还能再见元后故颜一面。”
寒言如匕,刺穿心扉。
十年隔沧海,南园葬故剑。
于陛下而言,紫簪阿姐同他惺惺相惜,一并走过最艰难的岁月,共苦患难,却没能同甘。
于百姓心中,元后曾于乱世成为他们心中之砥,义无反顾舍生换家国安宁。
这样刻骨的前缘,这样的大义和付出,她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更没有机会企及。
她所能成为的,大概只是他统掌盛世之下的一抹华丽点缀。
可偏偏这样卑微的求全也变成了一种妄念,因为她拥有一副和阿姐一模一样的容颜。
一道道激动盈泪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缇兰看得清楚,那其中流淌着的是对元后的追逝和怀缅。
今夜,在万民高捧中登上城楼的,是帝王元后,不是她与陛下。
帝王朝身侧伸出的手,更像是跨越了重重岁月,为他们带回了留在仪王之乱的旭王妃。
这漫天的彩旌,山呼海啸的祝颂,都不是为她而来。
缇兰步步后退,挣扎着手想要从帝旭掌中抽回。
“缇兰?”
“淑容妃!”
疾呼从周遭簇拥上来,挡住参差人潮,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为首的人一脸焦急凑身过来。
缇兰浑身颤栗着,想要将他推开,却没能成功,那双手捆缚地越来越紧,不给她逃离的机会。
她艰涩垂头,望向腰间和手臂上的那双手,意识开始恍惚。
这双手,原也这样拥过她的。
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夏夜,在紫簪阿姐的画像前。
当时的她满身鲜血倒在他怀中,心头如释重负。
如果可以,她愿意以命相抵,换画中人回来,换那个女子亲受这场迟来却又诚忱的敬意和朝拜。
可是为什么她没死?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抬首,女子的目光落向眼前人,看他无措又仓惶的眉目,看他额间沁出凉薄的汗珠。
须臾,目光上移,望向浩瀚的天穹,万千星子在她眼中碎为齑粉,余烬苍白。
极致的灰黯中,又有一片彩旌悠悠晃晃,自天际飘落。
上头的人像随风栩栩,扑面鲜活。
缇兰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翕动着的唇齿分明攒足了惊叫的力气,出声却已经气如游丝。
嘶喊无声散在风里,缇兰余力耗尽,血色氤氲的眼睑覆下,心防同意识一道坍塌。
【画蛾眉·续】上篇——《幽梦断(二)》
这章有点甜。
风卷残云,夜幕沉沉降临,无论白日曾发生过何等惊险的事情,国朝风暴的最中心岿然如昔。
金城宫正殿门前,季昶来回踱着步,亲王服的大摆上沾着脏污和隼羽,颇显狼狈,但他却恍然未觉,只不住地朝殿内张望。
殿门开阖,穆内官从内快步走出,朝来人恭敬一礼,“昶王殿下,医官已经来看过,陛下伤得并不重,只是需要休养一段日子,陛下说您今日也受了惊,还是早些回府歇息。”
季昶满脸急切,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担忧,“今日献礼,却又遇上了行刺之事,本王知道皇兄信我,可本王实在是放心不下,劳烦穆公公通秉……”
正在此时,殿内传来一声女子的啜泣,低徊轻促,隔着熠熠烛火和明纸轩窗落...
这章有点甜。
风卷残云,夜幕沉沉降临,无论白日曾发生过何等惊险的事情,国朝风暴的最中心岿然如昔。
金城宫正殿门前,季昶来回踱着步,亲王服的大摆上沾着脏污和隼羽,颇显狼狈,但他却恍然未觉,只不住地朝殿内张望。
殿门开阖,穆内官从内快步走出,朝来人恭敬一礼,“昶王殿下,医官已经来看过,陛下伤得并不重,只是需要休养一段日子,陛下说您今日也受了惊,还是早些回府歇息。”
季昶满脸急切,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担忧,“今日献礼,却又遇上了行刺之事,本王知道皇兄信我,可本王实在是放心不下,劳烦穆公公通秉……”
正在此时,殿内传来一声女子的啜泣,低徊轻促,隔着熠熠烛火和明纸轩窗落入耳中,更像娇声软吟。
季昶面露尴尬,咽下了接下去想说的话,穆内官似是见怪不怪,脸上的笑隐隐含歉,“奴婢不敢欺瞒四殿下,此刻有人在陛下身边侍疾,您尽可放心,中郎将已经备好车,即刻送殿下回府。”
然而,一门之隔的帝王起居殿内,全无旖旎的气氛。
金猊兽衔吐翡烟,因为今日帝王受惊,往日幽幽如蔼的香气,现下闻起来却浓烈得有些刺鼻。
穆内官垂头站在寝阁插屏前,低声道:“陛下,已经按您的吩咐送昶王殿下离开,医官院也传回了消息,愈安宫和昭明宫一切妥当。”
画屏上的影子随着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帝旭换好了常服从后走出,没有分给被绑在銮柱上的女子任何眼神,径自道:“今日在马场既然对鉴明出了手,朕以为你心里大概能猜到他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不想还是这么莽撞。”
帝旭从烛塔上拿过一支蜡烛,朝她走去,“可看清楚了?”
方海市没回应,却也放弃了挣扎,只死死盯着面前内侍手中的长卷,眼中满盈的泪珠滚落,洇透了一卷卷写着她今日刺杀之人名姓的帛面。
【天享元年,帝微服遇刺,亲卫方氏护驾及时,中箭三矢。】
【天享三年,帝巡南郡,流寇作乱,霁风馆指挥使方鉴明以身护銮驾,落入埋伏,中瘴毒。】
【天享五年,……,青海公救驾腹背受敌,重伤险不治。】
【天享六年,……】【天享九年,……】【天享十年,……】
一行一行看过去,她脑中眩晕不已,只觉得皂白分明的字里行间渗出的全是师父的血。
帝旭耐心等了一会儿才示意内侍将长卷交给他,而后吩咐穆内官:“给她松绑,都下去吧。”
言罢回身走向熏炉,打开盖子把那卷帛书扔了进去,用手中的蜡烛将其付之一炬。
方海市隔着鎏金的镂空看见里头汹涌的火舌,下意识扑了过去,却被帝旭低声制止:“这东西若是流传出去,被有心之人稍加描绘,朕与鉴明将死无葬身之地。”
“师父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全是拜你所赐……我只恨当初在西市没有一刀解决了你!”
帝旭轻嗤一声,负手抛来一记玩味的眼神,挑眉反问:“解决朕?”
方海市亦在此时反应过来,周身腾起的杀意微微收敛,却仍是錾紧了牙关:“你今日说出那番稀奇古怪的话,还将我带到金城宫,到底想做什么?!”
“自然不是为了你。”帝旭的目光再度落向她脖颈上挂着的扳指,“朕这么做,都是为了鉴明。”
“少在这里冠冕堂皇!这些年,你若是真的在乎师父的安危,怎会数次无视他的旧疾,亲涉险境?”
帝旭置若罔闻,直入主题,“你去流觞之前,鉴明一定跟你说了什么吧?”
面前女子的眸光陡然生变,似是陷入了一场美好的故梦一般,隐隐露出几分期待,帝旭心中了然。
“不如让朕来猜猜,他应该是告诉了你,你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秘密就藏在流觞。他甚至可能给了你一份带有条件的承诺,承诺只要你能找出并接受他的难言之隐,他就会直面你对他的感情,向全天下宣布你们的关系。”
话至此处,帝旭警惕地望了一眼殿外,凝声继续道:“如今这个秘密你已经知道了,今日在马场也多亏了你,才没有暴露我和鉴明之间的柏奚。但事到如今朕也必须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鉴明答应你的承诺,恐怕已经无法兑现。”
帛书已经焚去了大半,香灰和浊烟旋绕着萦于眼前,逼出了方海市更多眼泪。
视线模糊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师父同她剖白隐情的那日,鼻息间是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眼前是他苍白而诚温柔的笑颜,师父的语气一如既往沉敛,将秘密的一角娓娓道来。
她看见那日的自己按捺着内心的雀跃领命,任师父给自己戴上他珍视的扳指,而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转过身,拉开房门,顶着满树枯萎的霁风花离开。
方海市苦笑着擦去脸上的泪水,后知后觉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我对师父出手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能活下来。”
只有她和师父彼此知道,她手中那把短刀沾着的,是本该刺入天子身体的袖箭的血。
也只有他们彼此清楚,她挥来的这一刀,斩断的不只是心怀不轨之人的恶意试探,还有他们之间本就已经微乎其微的可能。
这条命本就是师父救下的,她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
“可鉴明希望你活着。”帝旭将她从上到下一番打量,“你眼下这幅模样,是他的手笔吧?”
鹰喙虽然锋利,但绝不至于将人的衣冠搞得如此狼狈,更何况,为了方便做事,内侍的帽子都是固定好的,除非主动解开,无法轻易松动,可方海市完全露于人前的时候,已然披头散发。
唯一的可能是方诸趁着鹰群包围上来,拆了她的冠帽。
这是他在认出行刺之人是谁之后,最先想到的保全她的办法。
——揭穿她的女儿身,再利用自己和帝旭之间的默契,将欺君之人变成皇帝的女人。
听着帝旭的解释,方海市眼中的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只不住地摇头,显然无法接受帝旭接下来要为她安排的身份,“让我做你的妃子?还不如让我去死!”
“你以为你如今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选吗?”
织物燃烧的声音渐渐消歇,烟灰的气息被龙涎掩过,帝旭合上香盖,已经不太想要跟她争辩,“要么,在这里相安无事待到天亮;要么,现在就从金城宫出去。你若逃,不用朕动手,外头有无数人等着取你性命;你若自裁,那你师父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还会因为你的死而背负上欺君之罪和无数骂名。”
帝旭掸了掸身上被沾的飞灰,透过弥迂的香雾直视跌坐在地的人的眼睛,质问意味明显:“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确定要一意孤行?”
地上的人毫不示弱,并没有给他想要的回应,帝旭将她磅礴的恨意尽收眼底,微眯了眼睛,朗声唤殿外之人:“穆德庆!”
殿门一重一重应声从内向外打开,方海市从地上站起转身,犹豫不过片刻便抬起了脚。
她似是迫切地想要逃离,脚步越来越快,却又在将要迈过第一道门槛时停了下来。
许久许久,宫门徐徐从里面阖上,像极了一声沉重的长叹。
放在门框上的手攥紧,披头散发的女子终于垂下头,双肩开始轻颤,“怎么样你才能答应和师父解除柏奚?”
“这个问题,你该问你师父。”帝旭松下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失笑,无奈道:“不想解开我们之间这道禁锢的人,从来都不是朕,而是他方鉴明。”
鸾台风紧,局势晦昧,宫城内外,无数人一夜未眠。
好不容易捱到天蒙蒙亮,帝旭便迫不及待宣布辍朝,他与方海市从金城宫后殿窗户跳下的同时,穆内官亦打开了前殿殿门,用一道封妃诏书堵住了在外殿前跪了一夜的群臣的嘴。
若是放在十多年前,跳窗这样的事他做得行云流水,可如今皇袍加身,翻起墙来束手束脚,整个人颇显狼狈。
方海市已经换过了一身干净的内侍服,轻巧地跃下,而后扶低自己头上的帽子,目光不住地落向昭明宫的方向。
帝旭忙着理沾了灰的袍袖,仍不忘提醒:“别忘了你昨夜答应好的,明日的封妃典礼,千万别露破绽。”
方海市回身,一脸莫名其妙,“我没听错的话,陛下方才是在提醒我好好伪装女子?”
“伪装”两个字咬得颇重,帝旭却挑了挑眉,“朕并不相信一个做了十多年男子的女人,能很快就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方海市抱臂在身前,脸上堆出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反唇相讥:“不劳陛下多嘴,你还是先想想一会儿该怎么跟淑容妃解释吧。”
“缇兰和你不一样,她会理解朕。”
“的确,淑容妃不像我这么没心没肺。”方海市上前几步,话中尽显锋芒:“崩漏之症偏偏带走了她脑海中只关于天启城的这部分记忆,陛下难道从来都没想过为什么?”
这声看似轻飘飘的叩问,让帝旭如遭棒喝。
方海市并没有等他回答,直接转身离去。
——原也不用回答,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是有人迟迟不愿承认罢了。
帝旭在原地默默良久,直到四肢百骸早已散尽温度,才迈开步子,朝愈安宫的方向走去。
迎面吹来的冷风呼啸着,很快灌满他空寂的心田。
几个月没有踏入其中,愈安宫已不复夏日的郁郁葱葱,霜林萧瑟,寒鸦哀啼。
昨日仓促,殿中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重新归置,随侍的人数也没有达到定额,整座宫殿冷冷清清的,虽然已经修葺一新,到底还是因为久无人居褪去了鲜活颜色。
帝旭刚进踏进正殿,正遇见碧紫端着早膳出来。
碧紫见到来人头也没抬,略略行礼,“陛下。”
帝旭扫了一眼未曾动过的碗盏,抬起手摸了摸碗壁,指尖染上一层微凉。
“淑容妃还睡着?”
“是。”
“把这些撤了,吩咐尚膳司熬些暖身的热粥来。”
帝旭一边吩咐,一边挑起了珠帘,碧红听见动静从寝殿退了出来,碧紫却还停在原地。
“陛下,淑容妃的伤虽然不是特别凶险,伤处却在脸上,恢复的时候更要小心留下疤痕。医官嘱咐,为了避免牵扯到伤口,尽量让淑容妃少说话。”
碧红听到这话狐疑地望了一眼身边的人,待二人一道目送帝王进了寝殿,低声提醒道:“碧紫,你这样说话,小心陛下怪罪。”
“那又如何?反正平日里即使淑容妃没错,陛下也免不了一顿责难。”
“你今日……怎么有些奇怪?”
碧紫望着被缭乱的连珠帐,扯扯嘴角,流光落在她的眼底,忽明忽暗,“我只是有些心疼公主。”
帝旭脑中闪着碧紫方才的那番话,轻轻坐在榻沿,慢慢将锦被拨开。
榻上人安安静静地闭着眼,距离左眼只有几寸的伤口已经被遮住,血色隐在白色的纱布下,若隐若现。
她的眉头蹙着,双手抱在胸前,帝旭有一瞬间的恍惚,想到了几个月前,那时候缇兰的体寒之症还并未发展成崩漏,却也是终日与汤药为伴,每次他来愈安宫,她大半时候都在昏睡着。
彼时她睡觉的模样,和眼前的姿势很像,瑟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搂住自己,像是一只身处在危机四伏中的小兽,连睡梦中都在惴惴不安。
他往前凑了凑,想要将她抱入怀中,被凝视着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眼神却截然不同,帝旭先露了怯,下意识避开了她水漉漉的眸子,缇兰却仍旧是温温柔柔地,朝他颔首见礼。
然而帝旭何尝没有看清,方才睁眼看到他时那一闪而逝的失望、肿如鱼目的双眼都骗不了人,她并非表面看起来这样云淡风轻。
帝旭心中微恸,安慰的话就在嘴边,缇兰却抢在他之前开了口。
“对不起陛下,臣妾没能保护好这张脸。”
话音轻轻泠泠地落下,帝旭呼吸骤然收紧,想要拂脸的手也僵在半空,落在女子身上任何地方都只觉冒昧。
他盯着自己的手,骤然想起了昨夜。
昨晚他和方海市分坐两殿,缇兰住过的偏殿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他躺在榻上,一会儿看看雕花承尘,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衣桁上的女式宫装,却怎么也睡不着。
只好起身坐在灯下布残棋,信手落子,最后竟摆出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
帝旭下意识抬起头重新望向衣桁,后知后觉不知从何时起,心底的那个身影从紫簪变成了缇兰。
眼下,缇兰的话就叩在他的心门,她一直没忘,自己的容貌和阿姐一模一样。
可昨日在马场,他看到缇兰脸上的血痕,第一反应是,她该有多疼。血顺着她的脸颊滴在自己的手心,与崩漏那晚裹在指尖的那簇鲜红画面重叠,一道在脑中炸开。
直到方才,若非缇兰主动提起,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缇兰伤到的是和紫簪一模一样的皮相。
于他而言,他并不希望她受一点伤,至于伤到的是脸、是腿、是手脚、还是身上任何地方,并没有差别。
更让他觉得窝心的是,缇兰觉得在他面前,这副皮相从来都不只属于她自己,就像众人以为的那样。
帝旭张张口,却发现此刻无论他如何解释自己心中紫簪和缇兰的关系,都稍显苍白。
他退而求其次,用手提起锦被,裹住女子略显纤薄的身体。
“说的什么傻话?”他隔着锦被将她揽入怀中,直视她的眼睛,“该道歉的人,是朕。”
“臣妾……”
“嘘——”帝旭闭上眼,抵住她的额头,“让缇兰受伤,让缇兰流泪,让缇兰辗转难过一整夜,都是朕的错。我知道缇兰想说什么,但不妨先听听接下来我要说的话,看看我的道歉是否有诚意。好吗?”
帝王的眉目近在咫尺,缇兰看着他不设防的疲惫神情,不由将所有顾虑抛诸脑后,应声点头。
帝旭得到首肯睁开眼,轻轻捧着她的脸,避开了伤口,让其枕在自己肩头,将柏奚的事情和盘托出。
从仪王之乱到清扫六翼将,从紫簪身死到马场遇刺,他生平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同人说起那些噩梦,感受却意外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便是本来的我,缇兰听完,会觉得害怕吗?”
缇兰从他怀中抬起头,含泪带笑摇头,柔荑也从锦被中探出握住帝王微凉的手以示安慰。
“别哭。”他一壁拂却她右脸颊盘卧的水,一壁吻平她右眼底泫然落下的泪。
这一次他没有再避讳,伸出指尖轻轻摩挲在她脸上的纱布边缘,眼神在那抹血色上流连许久许久,才颤抖着声音问:“疼吗?”
缇兰主动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侧,点头又摇头。
“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朕的缇兰,朕的淑容妃,不久以后,还会是朕的皇后。”
缇兰被他这句话彻底骇住,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帝旭眸光熠熠,没有急着说话,转而开始用行动抚慰她忽上忽下的一颗心。
微砺的指尖插入女子鬓发,绕到颈后,手微微使力的同时,唇也贴上了她的额头。
那唇冰冰凉凉的,从眉心一路克制着逡巡到唇畔,复寻到她的耳廓,又是扫舐又是轻咬,企图扑灭她耳边烧起来的热意。
偏偏气息低回婉转,勾起更多欲火。
“做朕的皇后,可好?”
久违的碎碎念:
这章是(被迫)半哑巴缇兰……本来还有新元夜宴和上元灯会缇兰恢复记忆,但因为审核等问题,就先放出来这些吧,剩下的下章继续。
这章帝旭算是在心里对紫簪和缇兰进行了界线划分,认清了缇兰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当然之后他对她的感情还会继续加深和升华,但可能有宝子还有疑问这章为什么狗子没有很明确地和缇兰讲清楚她不是紫簪替身。我来说一下这样设计的理由,一个是月上里已经有了完整的感情割裂桥段,所以在画娥眉中为了避免审美疲劳,我会选择从另一个角度切入帮帝旭认清自己的心,另一个理由是画峨眉中我倾向于把狗子塑造成一个说得少做得多的帅强惨形象,与其让他叭叭太多,我会更多地让缇兰从帝旭做的事中来感知他的感情和用心。
画峨眉中的狗子也不再习惯用眼泪和示弱来博取关注,变得更加内敛和“冷血”,相对来说更像一个从刀山血海中幸存下来的帝王。所以对于缇兰受伤一事,他的反应可能没有月上狗子那么热切,但也只是表面没有那么热切而已,并不是不在乎缇兰。
他也是有他自己萌点在的,比如会翻窗偷跑去看老婆。
“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我今晚回归原剧复盘发疯,请不要太介意。
*在这里声明一下:相信大家也能看得出来,我只磕二次元剧中兰亭集旭cp。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曾因为一些上过热搜的原因游移过,毕竟演绎角色的是三次元演员的脸(这句话没有任何贬义的意思,反而感激他能把帝旭这个角色演绎得这么好),导致前段时间写文不太能上手,好在写月上最后两章的时候终于找回了感觉。
*我爱上了别人的爱情,尽管它是戏剧冲突最大化的产物...
“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我今晚回归原剧复盘发疯,请不要太介意。
*在这里声明一下:相信大家也能看得出来,我只磕二次元剧中兰亭集旭cp。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曾因为一些上过热搜的原因游移过,毕竟演绎角色的是三次元演员的脸(这句话没有任何贬义的意思,反而感激他能把帝旭这个角色演绎得这么好),导致前段时间写文不太能上手,好在写月上最后两章的时候终于找回了感觉。
*我爱上了别人的爱情,尽管它是戏剧冲突最大化的产物。
*也永远为这样一个非常规人设的帝王心动。
(图cr水印。)
再更新说一下。
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分不清角色和真人,如果单纯欢乐磕cp,我也不会去在意真人如何。但写文的时候我要去想象画面和揣摩人物情感,会想很多有的没的,和普通看客的感受会有很大不同。
不局限于兰亭集旭,我也曾磕过三次元cp,也磕过二次元其他cp,但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明确知道我喜欢的cp的扮演者们在现实中有长期稳定的谈婚论嫁的对象或者已经结婚,我可能会磕角色cp,但我不会开坑去续写同人文。
【兰亭集旭】云间月(十)
揉着略带酸痛的手腕,缇兰有些出神。自那日离了藏书阁,她和陛下便陷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互相赌气状态,她被困在天子书案旁日日誊抄,那人也一派凛然地日日监工,还要查验。她不知道的是,多少个她抄着抄着自己看入迷而停笔的片刻,帝旭都偷偷收藏在眼里没有拆穿;几个晚上她累得趴在案上睡着了,都是帝旭挥退下人,亲自把她抱回房,再让玉苒说是她扶缇兰回去的。
这些时日,陛下在金城宫里,她得侍奉在侧,陛下不在,她依然离不得主殿。不仅她失了自由,还连累了迎霜,为防她再找什么借口兔遁,帝旭把兔笼挪进了主殿,还会公然在她奋笔疾书的时候悠哉逗弄兔子。缇兰微微噘嘴,继续提笔蘸墨,这和当初在南宫预想的太不一样了,可什么时候是......
揉着略带酸痛的手腕,缇兰有些出神。自那日离了藏书阁,她和陛下便陷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互相赌气状态,她被困在天子书案旁日日誊抄,那人也一派凛然地日日监工,还要查验。她不知道的是,多少个她抄着抄着自己看入迷而停笔的片刻,帝旭都偷偷收藏在眼里没有拆穿;几个晚上她累得趴在案上睡着了,都是帝旭挥退下人,亲自把她抱回房,再让玉苒说是她扶缇兰回去的。
这些时日,陛下在金城宫里,她得侍奉在侧,陛下不在,她依然离不得主殿。不仅她失了自由,还连累了迎霜,为防她再找什么借口兔遁,帝旭把兔笼挪进了主殿,还会公然在她奋笔疾书的时候悠哉逗弄兔子。缇兰微微噘嘴,继续提笔蘸墨,这和当初在南宫预想的太不一样了,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月影姑娘。”一个带笑的清脆女声响起,竟是鄢陵帝姬再度驾临。
缇兰迎到殿门口行过礼,帝姬和煦笑道:“今日我却不是来找姑娘叙话的。方才我在湖畔观棋,皇兄说他在东偏殿留了一册书要予我,眼下主人不在宫里,我进去也是不便,正好姑娘是这金城宫内的女官,想必熟悉,可否劳烦你替我取来?”
缇兰从未应承过这样的差事,一时有些犹豫,但一则帝姬之命不好回绝,二则她也对那册书心生好奇,只能答道:“殿下言重了,臣女这便去取,请您稍等片刻。”
轻轻推开殿门,殿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珠帘垂挂,花团锦簇,阵阵幽香浮动,缇兰顿觉这间屋子与以往她在宫内进过的任何一间殿室都不同。她有些紧张,默默攥紧了衣袖,可双脚却不听使唤地走了进去。
隔着仿佛感应到了外人闯入而微微晃动的流苏,缇兰将前方陈设收入眼底,已然忘记了入殿的初衷为何。供台、神位、遗像、粉紫色绸缎的床帐……这是一个无比雅致、倾注满腔深情的灵堂。她不小心,窥见了一个帝王心里最深的伤口。
仰首望着正中悬挂的画像,目光认真又小心翼翼地寸寸拂过画中女子,即使那容貌与她日日在镜中所见别无二致。紫簪阿姐生性活泼率直,容止也多恣意随心,如画像中这般平静温和的神色实属罕有。想到这里,缇兰唇角不由微微弯起,眸中多了些怀念。
垂眸便见一个镶着五色贝母的宝盒,盒盖被人忘了盖回去,红绒上静静躺着紫簪的龙尾神。显然常常有人小心擦拭,过了这么久还泛着淡淡光泽。缇兰指尖轻触,摩挲了几下,微微叹口气,拿起盒盖准备盖上。
“谁准你进来的?”一个阴鸷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
缇兰惊得一颤,盒盖掉落发出“当啷”一声,似是在帝旭的怒火上更添了一把柴。她踉跄着回身望他,只见高大的黑影带着万钧气势压来,那人握紧了拳的指节响动,那手随时可能再钳住她的脖颈。
此番场景明明出现过很多次,她不该再怕的,可双目却觉刺痛,她忙低头:“陛下息怒,臣妾绝非有意来此,是方才帝姬殿下命我代为取书……”
“满口谎言!朕回宫时正好遇到牡丹取书离开,便是她真让人代为寻书,你既寻不到,何故在此逗留?你可知,私闯天子寝宫禁地,死罪难逃!”
缇兰看着这个连日来一直有意无意向她示好,想同她亲密接触,要霸占她所有时间的人,此刻完全变了另一副模样,心头有些自己也说不明的情愫渐渐冷却下来。她提裙跪下:“臣妾万死,自知再多辩解陛下也不会信我,愿听凭处置。但陛下将臣妾发往内狱前,有一事臣妾不得不禀。”缇兰见他仍是双目猩红,呼吸粗重,不欲答复自己,便径自说了下去:“按珂洛尔提氏习俗,龙尾神挂坠应随……逝去的主人一同葬入陵寝。如此方可使魂魄安息,顺利往生。”她抬眼定定地凝视他:“望陛下成全阿姐。”
为何她死到临头了还如此镇静?为何她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多余的感情?为何她还有闲心去管一个挂坠的去留?一重又一重的不满与怨愤堆叠在帝旭心头,几欲将他吞噬——她岂敢!朕偏要让她跟朕一样痛!
他猛地像豹子一般扑过去,扼住缇兰脖子,生生将她提了起来,轻蔑冷笑:“你住进金城宫不过半月,就妄想取代你阿姐了?你也配?”说着,另一手拿起她胸前挂坠,狠狠一扯,掷于地上。
缇兰眼眶、鼻翼顿时绯红一片,呼吸艰难,脑中又有片段闪过:“你也就侥幸,生了一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除此之外,心性、举止,云泥之别!”
她强迫自己定住心神,仍坚持一字一句说与他听:“大徵古语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又何必诓骗陛下。永失所爱原是不幸,可阿姐亦是缇兰的亲人,她芳魂仙去,我亦不好过。陛下如此想我,对我不公平。”
话音方落,室内寂寂,只余两人混乱的心跳声。俄而惊雷乍起,闪电的银光划开一室沉郁,帝旭一个恍惚,失了力道,缇兰跌落在地,他自己也后退几步,倒坐在地毯上。
“呵……成全?公平?”帝旭胸腔震动,发出一阵喑哑又苍凉的笑声,“永失所爱,我自问此生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偏偏是我?”
缇兰咳了数声,捂住胸口努力平复呼吸,转头依稀看到一片昏暗里,他剪影寂寥,无端生出些不忍,跪坐着一点点挪到他近旁,手犹豫了一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是命吧……我自从出生,就犹如浮萍,任风吹雨打,心里头过不去的时候,我就想……本该就是这么着的。然后咬咬牙,也就捱过去了。”帝旭被她柔缓嗓音渐渐安抚下来,抬眼却见她视线正幽幽投向窗外,神色怅然,不知是远眺千里之外的故乡,还是看着曾经的自己。
良久,缇兰仿佛终于感应到他的目光,微微侧脸,眼眸清澈如水,映照着他的:“镜花水月,从来难挽,最好的东西最脆弱。”
帝旭就这般喜怒难辨地凝视了她片刻,忽地反手攥住她柔荑,将人扯到自己怀里,唇狠狠撞上她的。缇兰始料未及,眼睛一瞬睁大,下意识想推开他,怎奈两人力量悬殊,反被越箍越紧。帝旭此刻全然不似上次那般耐心,咬着她唇瓣强硬地撬开牙关,迫不及待夺去她全部呼吸。缇兰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呜咽着任他予取予求。
不知过了多久,帝旭才将将抽离开,缇兰浑身轻颤,整个人晕晕乎乎,一时忘记睁眼。帝旭见她紧闭双目,以为她倔得不肯面对自己,又见眼角有泪珠晶莹,更觉心头火起——方才认罪时一滴泪都不落,现下又在委屈难过些什么!他眯了眯眼,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就着跪姿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向主殿迈去。
一直心惊胆战候在门外的穆德庆一见这副架势,忙带着所有宫人退了出去。
缇兰腿还麻着,被他欺负了许久又一下抱起,忙抓住龙袍上缀满刺绣的衣襟抬头偷瞧,只见他下颌紧绷,脸侧泛着异样的红,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被抛到了龙榻上。
哔掉的部分查看方法同(九)
* * *
暮色渐浓,昶王府内已掌灯,下人们都退在前厅外候着,屋内显然正有人在商议要事。
“牡丹姐姐,你今日之举,未免太过冒险。”季昶一改往日憨态,脸上无半分笑意,甚是严肃地直盯着她。
帝姬毫不在意地微微一扬唇角:“不过是稍作试探罢了。那位月影姑娘,果然不同凡响。”
“这个当口,还是少牵扯些不相干的人进来吧,不然只怕会引火烧身呐。”季昶面色仍旧不虞。
“小七,姐姐可是得罪你了?怎的连茶也不上一盏?”褚琳琅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年轻男子。没想到啊,这一次,试得还真值呢。
昶王默然转了转手中的鹰隼蛋,终于对门外高声道:“来人,奉茶。”
帝旭: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你却不想有姓名?朕不准!
是的,他们初次帝旭终究还是强迫了,有没有姐妹想在评论区聊聊你们觉得为什么~
人生第一次写h献给兰亭集旭
南宫花草埋幽径 (十九)
“陛下,您瞧,那是淑容妃不是?”穆德庆望着远处那道银灰色的身影:“我记得娘娘常穿这件斗篷。”
“那不是她。”帝旭早已将缇兰的身形、步态在心中描画了千百遍。
穆德庆不再接话。
“库府应当有绫锦司新制的斗篷,你让人去挑一件好的送去愈安宫。”
那件银灰色斗篷他见过的,是有些旧了。想来缇兰也是因此才赐给下人。
夕阳尽销,无尽的黑暗涌来了。
墨是烫的,笔也是烫的,饱蘸了墨汁的笔尖飞快地行走,生怕被什么东西赶上似的。她手边的烛火也识趣地一忽一闪,只怕笔下的字全都在亮光下展露无遗。横竖撇捺皆无昔日的端庄严肃,处处透着疑、急、惧。
啪。紫檀...
“陛下,您瞧,那是淑容妃不是?”穆德庆望着远处那道银灰色的身影:“我记得娘娘常穿这件斗篷。”
“那不是她。”帝旭早已将缇兰的身形、步态在心中描画了千百遍。
穆德庆不再接话。
“库府应当有绫锦司新制的斗篷,你让人去挑一件好的送去愈安宫。”
那件银灰色斗篷他见过的,是有些旧了。想来缇兰也是因此才赐给下人。
夕阳尽销,无尽的黑暗涌来了。
墨是烫的,笔也是烫的,饱蘸了墨汁的笔尖飞快地行走,生怕被什么东西赶上似的。她手边的烛火也识趣地一忽一闪,只怕笔下的字全都在亮光下展露无遗。横竖撇捺皆无昔日的端庄严肃,处处透着疑、急、惧。
啪。紫檀木笔身被狠狠压下。缇兰终于松了气息。
她将方才听到的唱词都写下了,眉头紧皱,却瞧不破其中玄机。
茶盏被轻轻放下,瓷器触碰木桌的轻微声响伴着小雁低低的声音:“娘娘写什么呢?”缇兰欲拿手去掩,忽而想起这是陛下赐的衣裳,颜色虽深,却不忍使它的衣袖沾染墨迹,一时双手无处安放,倒让小雁全瞧去了。
“妃受什么......冷落......娘娘今天怎么了,从教坊司回来的时候就急急忙忙的,连写字也这样。那个字,奴婢是不认得了。”
缇兰微微吃惊:“我写的明明是五句话,怎么到了你这里倒剩下五个字了?”
“这......奴婢瞧得急,还以为这是什么回文诗呢。原来不是么?”
缇兰定睛再瞧那五句话,心中默念了那五个字,恍然大悟,对小雁道:“当然不是了,不过写着玩玩。”语罢,将那纸凑近烛焰,由它一点点化作灰烬。
“娘娘这是做什么?”
“写得不好,烧了。”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有人在时刻留意愈安宫的动静,并且想法设法地将她的一举一动传到宫外去。
是碧红。
她想。
或许不是的,是她疑心太重了。
她万里远嫁,身边只有这两个丫头陪着了。
她们为奴为婢,还要与亲人天各一方。
她们一定都像我珍惜她们一样,用心待我的,对吗?
“去添些炭火吧。”她觉得冷,彻骨的冷。小雁转身去取炭火,缇兰连忙捧起茶盏,牢牢攥住,贪婪地剥取茶盏外壁的每一寸温热。
“等等”,缇兰的目光忽而充满坚定,如同赴死般壮烈,她要亲手撕破这份自欺欺人:“传厨房的掌勺厨娘,我今晚想吃些糕点,有些东西要亲自嘱咐她。”
正是厨娘甚少出愈安宫,才少人认得。
本宫上次在厨房做糕点的时候见过你的。朱娘子,是不是?不识字?那很好。
去吧。去教坊司。替本宫找管事的,让他将近三个月的王公大臣到访籍册、乐工抽调籍册抄来。
这籍册,本就是人人看得的,怕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公正不阿,只不过还没遇见能撼动他的金山银山。你把本宫的东西给他,不愁他不给你。
朱娘子,在这宫中也有些年头了吧,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就安安稳稳在愈安宫里掌厨,等你告老出宫,本宫少不得给你多多贴些银钱。
厨娘出去了,小雁再进来时,缇兰的银步摇同耳坠都不见了。
再晚些,一盘牛乳糕呈了上来。缇兰轻轻掰碎那些糕点,抽出一张又一张的纸。
每逢碧红出宫替她办事,昶王第二天便会召那琵琶乐工到府上。不止一次,一月至少三次。三月来,月月如此。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她的手微微发抖。缇兰明白了,这是一个阴谋,以注辇为经,以昶王为纬,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密网下的,是陛下。她早该懂的,父王将自己送来,本就是对陛下的一种蚕食。
她很担心。
但这担心里有多少是给自己的呢?
是,传信之人,哪怕缇兰不愿承认——但多半就是她了——碧红。那个乐工,同碧红一样,同她一样,是个注辇人。此事与注辇脱不了干系。
但是,但是......
那个听琴之人,是昶王。那是陛下唯一的亲人。
这是不是......背叛?给陛下的背叛。来自亲弟弟的背叛。
在很久之后,在那次痛哭后,缇兰才懂——那时的她,将多数的担忧与愤怒分给了陛下。她担心,担心陛下发现昶王真面目时会难以接受;她愤怒,她愤怒于昶王对于自己国家,自己兄长的不忠。
在很久之后,缇兰才渐渐升起莫大的羞耻与愧疚——你需要担忧的,难道不是你的母国?难道不是一个意图谋取大徵国祚的雷州部落?或者,不是你自己吗?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道绿色的身影从门外闯入:“娘娘,这是陛下给您的斗篷。”
“谢过内官,小雁,收下吧。”她连忙转身,竭力抑制住哭腔。
及至回房,她将门锁上,枯坐对孤灯,泪痕拭又湿。过了很久很久,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碧红以为自己听错了。淑容妃叫她坐下,陪她一起用早膳。
缇兰梳着注辇的发髻,簪的是注辇的绢花与珠饰,一袭衣裙,亦是注辇样式:“陪我入宫许久了,想家不曾?”
碧红摇摇头。
“你爹娘现是谁在照顾呢?”
碧红悄悄捏紧了衣角:“奴婢家里还有个兄长。”
“你很乖巧,也很忠心。叔父交代你的,你都做得很好。”
碧红听了,忙跪下低头:“娘娘这是在说什么,奴婢不懂。”
“叔父让你将愈安宫的一举一动都传到宫外去,是不是?那个教坊司的哑乐工,弹的一手好琵琶。”
碧红瘫坐在地,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我妆台上那个首饰盒子,你拿了去。回去收拾收拾,叔父现已在天启,你一会到鸿胪寺去,我会请他带你出宫,再送你回家。你非宫中奴婢,你是注辇人,入的不是大徵的户籍,我尽可以替你安排出处。”
“回......回家?娘娘?娘娘不要处罚奴婢吗?奴婢既是蒲大人送来的,他怎么可能带奴婢走呢?”碧红哭着:“奴婢的兄长还在蒲大人手下当差呀。”
“我自有办法,你赶紧去。”
她想保全碧红,想劝阻叔父,她以为她能做到的。她说过,她并无护佑他人的能力,但是,她想试一试。只有将碧红送走,她才能将注辇的罪行及时截断,才能使大徵遭受的损害减到最少,才能使碧红免于有被陛下问罪的那一日。
早在帝旭吩咐他前,方卓英已对碧红起了疑心。但是,他深知淑容妃在陛下心中的份量,不敢将手伸太长。
多亏施叔叔。
自柘榴走后,方卓英担心其他绣女照顾小白不上心,便去库府领了粮草送去绫锦司。在一旁敲算盘的施霖瞧见他拿的是粮草,便道:“愈安宫也有只兔子,碧红姑娘才领了些干草回去呢。”施霖又走到一摞账簿面前,翻开书页笑道:“回回都是碧红姑娘来,也没见过别的丫头小子。想来愈安宫离这甚远,其他奴才不愿多走几步呢。我就瞧那碧红姑娘,是个极忠心稳重的人。”
施霖向来不惮以恶意揣测注辇。自缇兰入宫,他便认为这女子的背后有着莫大的阴谋与野心。对愈安宫的留意,是从很早便开始了。他相信自己总能抓到她们的把柄。终于,碧红引起了他的注意。
陛下先前对淑容妃那样热切,赏赐、选书、狩猎,日日都要去看她。但这几日竟一下子冷下来了。
施霖历经两朝皇帝,能在仪王之乱中苟全性命,一步步走到今日,自然不是虚长年岁之人。
注辇使臣即将入朝,想是陛下被使臣的到来浇了冷水,忽而想起她的身份。异族公主,哪是一国之君可以轻易接纳与信任的?
施霖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他要借方卓英将愈安宫的可疑之处传与陛下。哪怕碧红真的清白,那至少也能在陛下心中种下疑虑。
得令之后,方卓英有意留意碧红的行迹,询问各处暗卫,才发现碧红每次外出,都走不同的路,并无固定。
原来碧红跟乐工碰面,不是到教坊司,两人总是装作在路上不经意碰面,借此传递消息。
是她了。这种隐藏行踪、多次变换出入线路的做法,霁风馆再熟悉不过了。
礼宾院内管弦歌沸,帝旭坐在上首,右边是朝中大臣,左边是注辇使团。蒲由马行至殿中央,对帝旭行礼。
他接过随从递来的金盘,以一柄莲花状金勺舀起盘内的鲛珠,往面前撒去。此谓“撒殿”,是注辇的最高礼节。
珠如雨溅,满座惊叹。帝旭拈起酒杯,却瞧着下首的那个注辇年轻人。项佩金色龙尾神足以彰显他的身份。他微微笑着,面庞清秀,眉眼间有似曾相识之感。
待蒲由马落座,那年轻人上前行礼:“注辇世子索兰,参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健。”
“这是世子第一次入宫,且开怀畅饮。”帝旭举觞,语气生涩,分明就是客套话。
索兰笑着落座,也喝了一口酒。
倒是蒲由马争着道:“索兰世子,是缇兰公主的胞弟。姐弟二人,倒是情谊深厚。”
帝旭冷眼笑着,却不接话。胞弟是真,那索兰与缇兰是有些相像。情谊深厚倒不见得。缇兰刚入宫时畏畏缩缩,处处小心;这索兰却通身华贵,举止得体。姐弟二人定然不是养在一处,何来情谊深厚。
索兰皱眉,忙起身行礼:“请陛下恕罪,叔父喝酒喝多了,说的醉话,还请陛下不要怪罪。阿姐已是陛下妃嫔,注辇不得妄议。”
“无妨。”帝旭抿了一口酒。
索兰又行了一礼,才肯坐下。
“昶王昨夜就让人来传话,说身子不适,不能赴宴,可惜了。不然他在这席上,也能见见注辇的故交。”
蒲由马正笑着要举起酒杯,不想索兰早起身道:“故交一词,臣等万不敢当。昶王是陛下兄弟,身份尊贵,不是臣等可以相提并论的。”蒲由马悄悄望了一眼索兰,似有不满。
宴席已散,内侍清扫地上鲛珠,竟十两有余。帝旭尽数赏给官员。蒲由马请旨问候淑容妃——这并不逾矩,紫簪在时,也常接见蒲由马。帝旭唤人将缇兰传来礼宾院偏殿,自己先回金城宫处理政务去了。
一道屏风,隔开叔侄二人。
“叔父安好。”缇兰开口便是注辇话。
“公主安好。”亦是注辇话。
“侄女是大徵妃嫔,不再是注辇公主。叔父莫要失言。”
“是,是。”
“叔父,侄女身边那个名唤碧红的侍女,她服侍得不好,不宜留在宫里,请叔父将她带回注辇。”
蒲由马有些吃惊,竟是缇兰先同他提条件。
“娘娘,这侍女若不伶俐,我也不会让她跟了你来。许是她刚到天启,不太习惯。娘娘还是将她留下吧,这样也多个贴心的人。”蒲由马搓着双手。
“碧红行事不当,叔父吩咐她做的事,破绽太多。如果再留在宫里,迟早被发现。”
蒲由马诧异:“娘娘......娘娘,您在说什么?”
“叔父还要我说下去么?这样的龌龊事,您真的要我一字一句道出么?我深居后宫,都能知道碧红所作所为,更何况是陛下在宫内的暗卫?如若陛下追究,注辇能置身事外么?”
蒲由马从未见过这样的缇兰,她竟有如此谋划。
“请叔父送她回注辇,也善待她的家人。大徵国力强盛,远非注辇可以撼动,这些伎俩,只会让注辇遭人耻笑。如若忠心臣服,与大徵坦诚相待,以陛下性格,绝不会苛待注辇。”
“还有昶王殿下......”未等她说完,蒲由马打断她道:“果然是大徵皇帝教得好,公主与从前不一样了。叔父都不认得了。”
语罢将一个锦盒传与随从,小雁接过锦盒。缇兰打开,里面......是她母妃的银镯,从不离身。那是庙中姐妹凑了钱给她买的陪嫁,母妃甚至不舍得让她带到大徵来。
蒲由马无需再言。
过了许久,屏风对面才传来颤抖的声音:“叔父......求你将碧红带走,善待她和她的家人......不然她迟早会被发现的......”缇兰眼中已是蓄了泪:“叔父......我的母妃......”
“你的母妃很好,如果你愿意,她可以更好。你说得有理,碧红,我会带她走。”蒲由马微微一笑,面前又是他从前认识的缇兰了,他十分满意。
“上次我请奏求大徵皇帝赐予物资赈灾,他回绝了。今日在宴上,他也未曾提起。希望公主出一份力才好。”
“朝堂之事,我......我如何干涉?”
“紫簪殿下在时,大徵皇帝从未回绝。哪怕紫簪殿下不理睬我们,大徵皇帝也会答应。”随从又递来一个木盒。是紫色的衣裙,上面的刺绣华贵无比。
“大徵皇帝此生挚爱,是紫簪殿下。殿下去了这么久,大徵皇帝还是对她念念不忘。你知道的,如若不是你与殿下相像,你父王也不会把你送来。听闻大徵皇帝之前待你很好,想来是你让他想起了紫簪殿下。”
“娘娘,娘娘小心。”缇兰如同行在云端,毫无气力,险些摔倒。
去吧,去成为紫簪。那才是大徵皇帝永远放在心上的人。只有紫簪才能让他高高兴兴地厚待注辇。
可我是缇兰。
正因为你是缇兰,你不是紫簪,大徵皇帝才待你忽冷忽热。
缇兰不愿相信,她不愿相信陛下是因为紫簪的缘故,才给予了她那些温存。
不会的,不会的。我是缇兰,我才不要成为紫簪。
她定了定神,将泪痕拭去,稳稳当当地走下阶梯。
乌云蔽月,寒风如刀,再多的灯烛与炭火都捂不热这漆黑长夜。
“小雁,这天启,什么时候才会下雪啊。”缇兰将绣棚搁下,望着窗外摇摆的竹叶。双眸如死水一般。
“往年都是要等到十二月月初才有雪的。”
“碧红那时应该离开天启了吧。她看不到雪了。”碧紫替缇兰将绣棚收起,转身去抹泪。
“注辇也有雪,你忘了?春末夏初,木棉结絮了,又轻又软,飞得满天满地都是。”
她和母妃捡来棉絮,做成软枕。棉荚早就裂开,露出白白胖胖的一团,带有阳光的气味,暖暖的,轻轻的。不对,一定还有母妃身上用桂香熏过的衣物香气。掌心出了汗,棉絮都粘在手中,母妃一定会边嗔怪她,边不厌其烦替她撕去丝丝片片的棉絮。
她抚着腕上母妃的银镯,无声地流泪。
泪眼模糊中,竟是陛下朝她走来。缇兰忙擦了泪,跪下行礼。
帝旭未如往常一般将她扶起,也不让她起身,却是冰冷无比的声音:“你的侍女,碧红,在哪里?”
“碧紫,你们两个先下去。”她未曾告知二人碧红离开的缘故,只说碧红家中有事,需得回去。
“自臣妾入宫以来,碧红屡屡犯错,服侍得不好,臣妾让叔父将她带回注辇去。”陛下既然一上来便指名道姓,那必定是知道了什么。缇兰心跳极快。
她不敢抬头。她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到里面的泪水。自然也不知道帝旭经历了何等的愤怒、痛心、绝望。那个他以为能够懂他的女子,那个让他一点点感到温暖与爱抚的女子,竟然藏着对他如此的算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怎么敢逾越了这金科玉律去放纵自己的情感呢?他嘲笑自己的轻率。
“很好,既跟你叔父走了,那便是注辇使团的人,就是朕也轻易动她不得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陛下与臣妾都心中有数,臣妾无可辩解。”
“当真没有吗?”他在追问?不,是在挽留。他多想她扯谎来将自己置身事外。
“没有。”
他只看到她髻中的绢花,如同中秋那日她头上的那样洁白。
她说没有。只有这两个字,比外面的风还要冷。
她不敢继续说下去。自从听戏回来,陛下便不曾见她。她的心早冷了半分。母妃说过,君恩有如朝露,转瞬即逝。只是缇兰还曾妄想能让这温暖再久一些。陛下对她的情分,该是未到他能全心信任她的地步,如若说碧红一事同自己无关,他必定不信。
罢了,罢了。
她今日已经很累了。
“绿绒蒿,你有没有?”
“陛下要此物作甚。”他若问,她便答。她不愿多想了,很累,真的很累。因而她的言语冷静得可怕。
“难道还有别的用途?那你来告诉朕。”
就像两个孩子在斗气。
她狠狠扯下腰间的银香囊,举过头顶:“里面便是。解毒,够用了。”
注辇的公主,出嫁时,一定都有这么一个银香囊作陪嫁。
“天越来越冷了,如若没有别的事,淑容妃不必出愈安宫。就在此处静思己过吧。”
那一夜,缇兰在被中紧紧攥着胸前的龙尾神痛哭。
附注:
1、银香囊
如图
2、满地木棉棉絮
图源:我自己🤪
3、回文诗:能够回还往复,正读倒读皆成章句的诗篇。
比较简单的回文诗歌(正反读都可以):
明末 浙江才女 吴绛雪作《四时山水诗》其中一首:
春 景 诗
莺啼岸柳弄春晴,
柳弄春晴夜月明。
明月夜晴春弄柳,
晴春弄柳岸啼莺。
回文诗最著名的代表是《璇玑图》,此图八百多字,无论反读,横读,斜读,交互读,退一字读,迭一字读,均可成诗。可以读得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诗一千多首。
4、礼宾院
唐代所设接待宾客的官署。
5、“撒殿”
“关于此次注辇国使者举行的“徽殿”仪式,宋人沈括在其所著《梦溪笔谈》中记载得吏为详细。其文曰:熙宁中(即此次熙宁十年1077年),珠辇国使入贡,乞依本国俗撒殿,诏从之。使人以金盘贮珠,跪捧于殿檻之间,以金莲花酌珠向御坐撤之,谓之撒殿。乃其国至敬之礼也。朝退,有司扫彻,得珠十余两,分赐是日侍殿阁门使副臣。”
参考文献:喻常森,《海!亠父!史研究》,《宋朝注辇国使臣入贡中国考》,1986(02):33-37.
有关注辇的科普,我之前有在ch发过,里面也提到过“撒殿”:
南宫花草埋幽径 (十八)
红轮西坠,残照入户。他将桌上的茶杯移开,任由夕阳抚摸着他左手上的疤。细细长长,像一尾被晒干的小鱼。
“内官,这是要赏赐给注辇使臣的布帛与玉石,奴才已经点清数目了。”丝锦色泽艳丽,玉石皆是上品。依照份例,不多不少。施霖微微点头,摆手让那人退下。
他用手抚着那疤,转头望向窗外,暮光中的双目含了泪,透出怜爱之意,但转瞬,便化作凌厉的恨意。
“霭儿,哥哥一定替你报仇。”
那道疤是他妹妹儿时不小心拿刀将他划伤留下的。他再也见不到妹妹那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
兄妹二人自幼没了父母,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为养活妹妹,他甘愿入宫为奴,将妹妹寄养在邻人家中。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他躺...
红轮西坠,残照入户。他将桌上的茶杯移开,任由夕阳抚摸着他左手上的疤。细细长长,像一尾被晒干的小鱼。
“内官,这是要赏赐给注辇使臣的布帛与玉石,奴才已经点清数目了。”丝锦色泽艳丽,玉石皆是上品。依照份例,不多不少。施霖微微点头,摆手让那人退下。
他用手抚着那疤,转头望向窗外,暮光中的双目含了泪,透出怜爱之意,但转瞬,便化作凌厉的恨意。
“霭儿,哥哥一定替你报仇。”
那道疤是他妹妹儿时不小心拿刀将他划伤留下的。他再也见不到妹妹那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
兄妹二人自幼没了父母,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为养活妹妹,他甘愿入宫为奴,将妹妹寄养在邻人家中。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他躺在草席上,鲜血淋漓,施霭跪在地上哭着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哽咽着唤他名字。“等哥哥入了宫,每月都给你寄钱,霭儿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他笑着,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挨打挨饿,受冻受骂,他都咬牙忍过来了。每每在深夜的烛光下数着自己攒下来的银钱,他都想起妹妹那张娇俏的脸。入宫五年,也算有些资历,好容易熬到春节,先帝降恩,入宫四年以上的宫人,都可于顺义门外与家人短暂团聚。
那年他二十岁,施霭十五岁。
施霭着一身蓝衣,挽双螺髻,插了几根银钗,粉面朱唇,容貌鲜妍,当真不俗。施霖哭着给她塞了沉沉的布囊:“过年了,陛下仁慈,赏了这许多,你一会儿拿回家去,再添件新衣裳。”
不想那年注辇使臣在宫中过年,那时正值壮年的蒲由马于鸿胪寺入宫,走的恰是顺义门。他一眼便瞧见了路边这年轻貌美之人,多方打听,想将她纳为己有。施霭自幼失怙,又无兄长在旁,注辇的人仗着自家公主与旭王结亲,好不傲气,往邻人家丢了几枚银锭,便生生将施霭掳走。施霭早已同邻人之子有情,兼及见了蒲由马年纪比自己大上许多,又言语不通,惊惧之下,拔刀自刎。彼时施霖人微言轻,求告无门。
自此,施霖历先朝十二年,仪王之乱八年,又帝旭践祚八年。他从无名内侍一步步挣到如今库府总管,邻人一家也早已在战乱中失去音讯。两鬓添霜,妹妹的面容却在回忆中愈发清晰。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后来,蒲由马离朝归乡,紫簪薨,注辇失势。他稍感宽慰。但缇兰一朝入宫,圣眷正浓,注辇似乎又硬气起来。
施霖最恨缇兰那张脸,那张与紫簪一模一样的脸。看到她,他便想起蒲由马,想起死在及笄之年的妹妹。“真是一张好脸,难怪陛下待她这般与众不同。”掌管库府,见着陛下给愈安宫流水似地送去赏赐,施霖暗自咬牙。
缇兰在南宫时,碧紫央他去求医佐,他将此事撂在一边,无意让她痊愈。只是后来陛下将缇兰送回愈安宫,又暗中责罚了值守南宫的守卫,他才知陛下似对她有意。
施霖又移动茶杯,将撒在桌上的那一寸夕照挡住,手上的疤痕瞬时涂上阴影。
多少年过去了,蒲由马再度入朝。
加害使臣,固然解恨,但定是险招;但先除了注辇的倚仗,便不怕注辇日后失势。在宫中,对付后妃,远比对付前朝之人要容易。
但,他不会亲手去做这种事。他要借陛下的手。
疑心,是利器。
鹅毛乱剪,北风凛冽。方海市对着汤乾自跪下,行的竟是大礼。来黄泉关两月多,汤乾自教他的东西,够他受用一生。
“这是师徒之礼,主将教会我许多,如同师父一般。”拱手伏地,叩头。
“雪天路滑,方将军一路小心。”他上前将他扶起。
关内细作已拔,帝旭下旨,命方海市回朝。
“注辇同鹄库右部勾结,不宜轻视。陛下,本不应让我回去。我应当同将军一道守着边关。”
“陛下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不必担心,这里有我。”
方海市叹了叹气。
“回到天启,我会到府上拜访令尊,告诉他你一切安好。”
“有劳了。”
黑色的身影策马扬鞭。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一袭绿衣在她眼前浮起,缇兰轻轻抬眸,屋内昏暗,只辨得个模糊的身影。她只道是小雁,又低头作画:“帮我把那边几上的《松湖梅谱》拿来。”
那人不吭声,便将那书拿了来,缇兰这才看清她是碧红,心下一惊,却不言语。几上有几本书,她莫不是都认得上边的字?
正想着,又见碧紫急急地跑到缇兰身边,一脸笑意:“娘娘,蒲大人已经到了鸿胪寺了,明日便能入宫。”缇兰听了,手中的笔不自主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到了便到了,瞧你兴奋的。”
“蒲大人带来了好几名乐工,现在已送到教坊司了。”
“你是想去看看有没有自己昔日的姐妹么?”缇兰早看破她的心思。碧紫点点头。
“你要去便去,我不拦你。”缇兰笑道,语罢又拿笔蘸了墨。
“娘娘带奴婢去吧,奴婢一个人,倒不好随意走动的。”碧紫上前抽走缇兰手中的笔,按在笔架上,笑嘻嘻地瞧着她。
碧红站在一旁,悄悄地望了碧紫一眼。
“连笔都抢走了,我岂有说不去的道理?”她拿手指轻轻点了点碧紫的头。
她深知碧红碧紫二人都同她一样远离故土亲人,便把她们看作姐妹一般,处处照拂。如今也是深宫寂寥,倒不如出去走动。
“可是公主,快到晚膳时分了。”碧红望着地上那层薄薄的夕阳道:“这几日陛下不来,公主也不怎么用膳,一个劲儿地绣花作画。奴婢今夜特地吩咐了厨房做了娘娘最爱吃的三鲜笋,娘娘今日还是留在宫里用膳吧,咱们改日再去教坊司,也不急于一时的。”
碧紫茫然地瞧着缇兰,缇兰却在心里细细想了碧红的话,半晌,才道:“也好,今晚就先不去了。”她拍了拍碧紫的手:“明日,或后日,我一定带你去。”
“我先回房歇会儿,晚膳备好了就来叫我。”碧红碧紫正欲退下,缇兰却叫住碧红:“你去库府替我领些青灰色的丝线,再去吩咐花房,明早送盆文竹来。碧紫受了些风寒,这样跑腿的差事,只得你来了。天冷,你就披了我那件银灰色的斗篷去吧。那斗篷,从此便给了你。”缇兰微微笑道。
“是。谢过公主。奴婢这就去。”
库府离愈安宫甚远,还得去花房,碧红少不得辛苦些。再者,这两处地方离教坊司远着呢。
缇兰早就注意到,碧红同碧紫多有不同。碧红心思细腻,事事妥帖,不过话少;碧紫看上去不拘小节,实则心细不输碧红,但胆大活泼。只不过碧紫不比碧红勤快,碧红总是愿意揽了跑腿的苦差。
碧红上次写的字,缇兰瞧过,当真难看,像是画画一般。可是她记得,碧红从前也用大徵的笔墨写过注辇的文书,行笔平稳流畅,若是写大徵的字,按理说不会如此吃力。方才叫她拿书,她一下便送了来,不像是不识字。
方才她说要去教坊司,碧红忙阻她,更是激起了缇兰的疑心。按碧红往日的循规蹈矩,她并不会干涉主子的选择,但今日她倒显得些许鲁莽了。
缇兰一直不解,碧紫是乐工之后,也就罢了;碧红家世不差,却跟了她这个庶出公主远嫁万里之外。当真奇怪。
碧红既不愿她今夜去教坊司,她偏要去瞧瞧。这些疑团已横亘在她心头许久了。
缇兰回房,将髻上的珠饰尽数卸了,只留一支银步摇,又换了帝旭那日给她的那件黛蓝色衣裙,守到碧红出去,便忙携了小雁出去,只说是忽然想去御花园走走。
未及进门,便传来琵琶之音。
不是大徵的曲目,辨其旋律,倒像是......注辇的曲目。细细听了,竟既非注辇的俗乐,也非雅乐,而是专用于颂经传道的庙堂之乐。这种曲目虽不难学,调韵也不脱于注辇音乐,但除了久居寺庙之人,是不会知晓的。蒲由马从注辇乐坊带来的乐工,定然不会弹奏这样的曲子。缇兰刚学琴时,母妃便是教了她这些庙堂曲目。每段乐音都有相对应的唱词,缇兰边弹边唱,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
缇兰放轻了脚步,绕到教坊司偏殿前的游廊,所幸晚膳时分,路上遇见的乐工不多。教坊司虽属天子,但帝旭并不像前朝君王一般将规矩定得那样死板。若非宫中有典仪、宴会,凡是朝中官员,皆可按品阶调用教坊司内的乐工。因此,乐工只当缇兰是寻常官员家眷,也不甚留意。
缇兰往正殿望去,竟是昶王在听一个乐工弹奏琵琶。他面前设了张矮几,几上一壶酒,还有几碟小菜。他喝着酒,眯着眼,似对这乐音格外满意。
“这曲段演奏的顺序怎么是乱的?”缇兰不解,细细听着乐音,默念着一句句唱词。
“妃佩兰兮而遭谗。”
“蕙受摧兮不损芳。”
“尧舜帝兮劝农桑。”
“冬月风冷兮杀羔羊。”
“雨兮山果落兮溪水淌。”
乐工又将这几句翻来覆去地弹奏,只是轻重缓急有所不同,故而听来也不同。
教坊司中有懂注辇庙堂之乐的人本就稀奇;更稀奇的是,听这乐音之人,竟是昶王——哪怕是注辇王宫中最顶级的乐工,也不一定能懂这庙堂之乐,更何况一个异国质子。再者,昶王明明在注辇王宫居住,却不识酸橙花;但那日缇兰对他说玉石之事,他却说他最爱翠墨,这又与他在注辇时无异......
缇兰心中疑虑反倒更重。趁着琵琶声未停,便离开了。
缇兰走后不久,便有琴弦断的声音。
“怎么了?”昶王将酒杯放下。
那乐工不答,只是拨弄剩下的几根弦。
“女过浦兮环珮响。”
“教坊司多有官员家眷来挑选乐工,不足为奇。”语罢,昶王走到那乐工面前,往他手中塞了几块碎银子:“拿去换根好的琴弦吧。”
下一刻却顺势凑近了那乐工的耳朵,用的是注辇话:“下一次弹琴是什么时候?”
又是琵琶之音,嘈嘈切切错杂弹。
“皓月圆兮夜云藏。”
“到时我派人来接你到府上。”
这乐工将近五十岁,口不能言,是从前朝活到现在的老人了。他是跟随紫簪来到大徵的头一批注辇乐工。在蒲由马今日送来乐工前,他是宫中唯一一位注辇乐工。
碧红每月总是挑两日往教坊司递信,那乐工便将信中言语用琴音传与昶王。若在平时,昶王直接将这乐工唤到府上,说是奏乐解闷。只是注辇使臣不日入宫,届时典仪繁琐,少不得坊中乐工日夜演奏。按宫中规矩,若天子有需,臣下不可擅自调用乐工。昶王今日便亲自来了教坊司听他弹奏。
缇兰同小雁往愈安宫走去,缇兰只觉身上热热的。
碧红,昶王......这两个人身上有太多的谜。她隐隐感到这背后的一切远非她独身可以面对。可是,这两人与注辇又有着莫大的关系。如若告诉帝旭,注辇势必要受到牵连。
她抬头,天边橙霞未褪,薄薄地铺开一大片,像一张网。
附注
1、鸿胪寺
鸿胪寺,中国古代官署名,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为九寺之一, 唐代中央主管民族事务与外事接待活动及凶丧之仪的机关,政令仰承尚书省礼部。
2、
“妃佩兰兮而遭谗。”
“蕙受摧兮不损芳。”
灵感来自屈原的《离骚》
“尧舜帝兮劝农桑。”
我自己瞎写
“冬月风冷兮杀羔羊。”
《诗经·豳风·七月》: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雨兮山果落兮溪水淌。”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王维
我快开学了,以后更新会更慢一点。希望大家理解。
【帝旭X缇兰】春庭夜宴(五十)
#超长章节 ,有旧情节新人物重提,需沉浸式阅读,耐心品尝#
夏末的日子如珠玉般珍贵,天启城最动人的景致不再是西南天际的落日熔金,而是雨后的碧空如洗,天光澄澈。城中鸳侣纷纷效宫中帝妃佳话,相约观雨,同寻雨后虹光。
传言道,若见虹光者便能似帝妃一般,恩爱情笃。
纵是名扬九州的画工,也绘不出那般至美的画儿来。
淑容妃斜坐听雨廊下,陛下端臂依靠在她身后的廊柱旁,雨幕顺着飞檐垂下,成串的雨珠落入塘中,水面翻起涟漪,鱼儿时不时地露出唇来,一张一合。淑容妃以扇掩面而笑,回首问陛下,塘中的鱼儿可替她数清了,陛下俯下身来,撑在亭栏上,将淑容妃锁在双臂间,同她私语。
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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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日子如珠玉般珍贵,天启城最动人的景致不再是西南天际的落日熔金,而是雨后的碧空如洗,天光澄澈。城中鸳侣纷纷效宫中帝妃佳话,相约观雨,同寻雨后虹光。
传言道,若见虹光者便能似帝妃一般,恩爱情笃。
纵是名扬九州的画工,也绘不出那般至美的画儿来。
淑容妃斜坐听雨廊下,陛下端臂依靠在她身后的廊柱旁,雨幕顺着飞檐垂下,成串的雨珠落入塘中,水面翻起涟漪,鱼儿时不时地露出唇来,一张一合。淑容妃以扇掩面而笑,回首问陛下,塘中的鱼儿可替她数清了,陛下俯下身来,撑在亭栏上,将淑容妃锁在双臂间,同她私语。
雨声,陛下的低语声,水波淅沥声,淑容妃银铃般的笑声,常落在往来宫人的耳中,他们早习以为常。
随着一场场的落雨拂尘,北三关换防将士已陆续到达城北大营,最后一支乃是阴封关的将士们。
阴封关守将霍云酆出身西北的锻器世家,善使一对银翅长斧,年少时随父为阴封营锻造兵刃,巧得阴封关曹老将军看重,收为弟子,悉心培养,一朝得中武状元,接了老将军的衣钵。
此次换防,霍将军被陛下调至京中,与汤将军交接军务,任御林军副统领。
这些年守关西北,耳畔是朔风呼啸,金革嘈切,铁甲马嘶,此刻到了江水温暖之地,突然换成了人烟熙攘扑入耳中,多少有些不适。
在冻土上行走时那般沉而稳的铁靴,如今踩在青石板上,竟有些许虚浮。
这样的热闹让人不安。
他忽然想起恩师曹老将军还在世时,他问过恩师,以他的功劳,曹家早就应该在朝中得一片天地,为何委身阴封关一世。
曾经八年仪王之乱,曹家亦襄助旭王,但功成身退,恩师自称伤病缠身,故土难离,无力侍奉陛下左右,自请守关西北。
恩师当他是徒儿,是自家子侄,直言不讳。
他说,旭王曾经是个端方君子,但他注定要担起大业的,这八年过去,早将他磨练出了帝王心性,便不再是个好相与的,他没有先皇那般仁慈,亦不似太子优柔。
“酆儿,有从龙之功者,必常伴忧患之心。我已经老了,没有了荣华之求,与其宦海沉浮,宝剑悬于项上,不若得一份体面,君臣守望,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后来,六翼将逐一身亡,恩师每每得到消息,便生喟叹,他明白,恩师是在叹命运总会沿着它的轨迹向前,曾经的端方君子,到底还是不顾情义,使出了帝王手腕,也在叹,叹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去岁冬至,他同恩师喝了最后一次青稞酒,恩师在睡梦中安然长辞。
陛下得知感念不已,追封忠勇公,厚礼葬之,灵位请入英灵阁,更是将曹氏满门英烈一并追封,青史留名。
曹公并无子侄,因此作为曹公的徒儿,他得到了陛下的重用,直接升任了阴封关的守将,成了大徵最年轻的云麾将军。
恩师这十年的西北戎马,换来了无上的荣光,一段不可多得的君臣佳话。
临别时,恩师曾拍了拍他的肩。
“酆儿,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恩师早就看出他的不甘,他于功业之热忱,于是给他铺了一条好路,让他自己选。
迦满人入关一事他处理得当,得了陛下的青眼,方卓英曾是他的同窗,自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许多,因此离开阴封关的这一天,必将到来。
他可以回绝的,像恩师那样,留在阴封关,朔北虽苦寒,可那里到底是故乡,是他如鱼得水,可以一生无忧的地方。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带着他在朔北一刀一剑拼杀出的功业,不知能否在这错综复杂的天启城里站稳,鲲鹏展翅,振臂高飞,在九州之正中的天启城,有他的一席之地。
不远处便是城北大营了,有三位将军站在营门口,似在等他们。
霍将军定睛看了一看,喜笑颜开,是方将军,小方将军,还有汤将军。
“霍兄别来无恙!”
卓英还是那般开朗,少年人的心性,壮年人的英武,伸手拍拍他的肩,仍是做同窗时的那般熟稔。
“卓英,汤将军,小方将军。”
霍云酆急行两步,也同众人行了一礼。
“霍将军这一路跋涉,辛苦。”
汤乾自与他同为北关守将,迎击鹄库时,两关常常互为依靠,从未失援一次,乃是义字当头的知己之交。如今北征后一别,二人高升,却一南一北分隔两处,此次换防事毕,再见面恐怕不是数年之久,就是西北生变同上战场了,破有些感慨。
霍云酆从怀中掏出阴封营的腰牌,直接放在了汤乾自手中。
“今日见后,不知再见何时,明日,震初兄此去西北………… ”
霍云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此去注辇,落了一身的伤病,面上的伤痕还翻着新肉,但时间匆忙,估计来不及叙话,因此感慨良多。
“阴封关你也熟悉,我留下了一命你熟知的副将,一应事物具安排得当,阴封营定不会叫你为难……”
比起这些,日后他令行三关才是最要紧的事,便先将阴封关的事交代给他。
“霍贤弟,不必多言,你我兄弟二人相交,不必多言。”
汤乾自明白他的不放心,亦是明白他或许有些愧疚,将北三关交托给了他一人。
但霍云酆和他不同,他注定是要离开那个苦寒之地的,以他的才能,到京中历练一番,定能一鸣惊人。
而他,早就失去了留在京中的意义,守关西北,不是苦差,是解脱。
“明日换防后才话分别,怎的今日二位将军便伤怀起来了,晚上若有闲暇,咱们同饮一场如何?”
方海事笑吟吟地打断着略沉闷的气氛。
“小方将军还是如此好饮,北征一别后,想着小方大人定想念西北的青稞酒,这不,不远万里,也有人给你带了一坛来。”
方海市闻言眼睛一亮。
“莫不是…… 云箬小兄弟!霍将军此次换防也将云箬带来了!”
“去,将云箬找来。”
霍云酆回头唤到副将。
“听闻你和青海公大人都在这里,他也要跟我来天启。我亦放心不下,你知道的,他离不开我,我们兄弟二人从未分开过,因此便向青海公特请,将他也带来了。”
霍云酆笑着说。
“师父竟不告诉我!”
方海市气哼哼地锤了卓英一拳。
“这几日你哪里有功夫见师父,若不是今日来迎霍将军,还不知你在哪里鬼混。”
卓英嘲讽道。
方海市瞪了他一眼。
他这几日都在宵乐坊查案,才不是鬼混咧。
他们吵闹着,看到远处靠近队尾处,车马队中一个人缓缓直起腰来,那人大步朝此处奔来,三位将军觉得脚下石板也因此人奔走而震动。
“云箬阿弟!”
方海市激动地挥手。
卓英和汤乾自也笑了起来。
那人抱着一坛酒跑到眼前,只是…… 待他走到眼前,天色都暗了几分,众人仰头望向这遮住了日头的高大少年。
他的身量比起伟壮男子,还要高大几分。
“海…… 海市。”
霍云箬笑了起来,声如洪钟,将酒坛直直塞入方海市的手里,那是将近半人高的酒坛,海市哪里有接住的力气,勉强抱着坛底,身形晃了两晃,所幸卓英和汤乾自反应得快,伸手抱住酒坛,三人合力才将酒坛放在了地上。
而这酒坛,眼前这个山一般高大的霍云箬一路从关北抱了几万里来天启。
饶是他们早知他力大无穷,仍是心中暗惊。
他们都是熟识的。
此人名唤霍云箬,乃是霍将军的义弟。
七年前霍将军还是个少年郎时,于风雪天出关打猎,发现了山石缝中被冻僵的青年,一行人当即带回营盘救治。待他苏醒,他们才发现此人不会言语,行为举止竟似三四岁的孩童,眼神中带着动物般原始的天真。
随着日久,他的身形越来越高大,他们寻了当地的年迈巫医来,才堪堪弄清原委,此人或许不是青年,而是个孩童,只是身上似流着早已销声匿迹的夸父一族的血,因此身形高大,也正是这夸父一族的血脉,让他在暴风雪中留了一命,得以被霍云酆救下。
只是可惜,他的神智不甚清晰,记不清曾经究竟发生过什么,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他视救了他的霍云酆为兄长,十分依赖,霍云酆也将他视作阿弟,因此曹老将军便为他取了霍云箬的名字,让他们二人成为了流着异族血的同姓兄弟,霍云酆善谋,精于排兵布阵,霍云箬善战,力大无穷,所向无敌,霍氏兄弟的名号响彻西北。
北征一战,青海公率方姓兄弟驰援西北战场,方卓英领骑兵斥候一支深入青州走廊打散了鹄库的先头部队,青海公与方海市欲合力将鹄库的剩余兵力驱赶至黄泉关外,那里汤乾自设下了埋伏,有望全歼敌军,只是未料得鹄库增兵十万,欲与青海公的精锐血战到底,千钧一发时,是霍氏兄弟驰援,霍云箬以天神之力,横扫敌军,救下众人性命,随即接应方卓英,转而北上,追击鹄库残余一百里,至此,北征一战大获全胜。
曾经战场上守望襄助的同袍,同生共死,浴血奋战,自是不同的情义。
更何况,霍云箬是孩童的心智,军营中长大,除了几个老得不能上战场的马夫说些神怪故事,没有几个人陪他玩。方氏兄弟不拘小节,又喜说笑,方海市更是武能耍枪弄棍,文能说书唱戏。战备时常常不厌其烦地同他玩在一处,喝酒,扔羊拐,占铜钱,花样儿多极了,霍云箬极喜欢他的这两位朋友。
如今相见,怎能不欣喜若狂呢?
霍云箬大笑着一手抱住一个,将二人举过头顶,抗在肩上。
“云箬!快把二位将军放下!”
霍云酆无奈地朝他大喊。
“哈哈哈”
方卓英和方海市不以为意,拍打着霍箬肩上的软甲。
“来了天启,卓英哥带你玩,想吃什么玩什么,跟卓英哥说!”
“云箬阿弟,过了明日的大校兵,咱们有的是时间玩,天启城可好玩了!有各式各样你没吃过的果子糖糕!我带你都吃一遍!”
方海市高兴地说。
“果子糖糕,果子糖糕!”
霍云箬高兴地举着二人转圈儿。
“快放我下来!”
方海市头晕目眩。
霍云箬这才将他放下,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他的肩膀,帮他站稳。
“营门口,还是莫要闹了,咱们进去罢。”
汤乾自笑笑说道。
“霍兄,请。”
汤乾自和霍云酆不再管玩闹起来没完的三人,带队朝营中走去。
方海市命人将酒坛抬进去,两个兵卒弯腰同担,竟无力抬起。
方海市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肘捣了捣霍云箬,霍云箬看了看酒坛,一臂便将酒坛抱了起来,大步跟着他们入营去,追上前面汤霍二人的脚步。
“虽书信难通,若有军报时,定要捎上一封信来。”
霍云酆觑汤乾自神色莫测,比之从前,添了许多沧桑。
他此行注辇,经历过什么? 想问,却也不想问,这是他们知己之间的默契。
比起那些无能为力之事,我只尽我所能,助你护你,此乃君子之交。
“你也不必牵挂,若当真思念,还是往常那般,捎上第一句话便罢了,我自明白你的心意。”
汤乾自明白,曾经两关相望的日子,打发漫长的永夜和无穷的雪意,他们常通书信。
霍云酆笑着笑着,垂下了眼睛。
“震初平安否。”
他轻声说。
他们共守西北,不过满打满算两载光阴。
那时汤乾自初到黄泉关,带了一小队人马来阴封关同他相见,那时他恰好领兵出关,和一小队鹄库的骑兵正遇上,真刀真枪地杀了一场,欲发信增援,便看到有大徵的人马赶来,领兵的,是素未谋面的清瘦郎君,南边来的汤将军。
这个文弱书生一般的郎君,沉默寡言,眼睛里藏着迷雾一般的悲伤,却极善洞察,出手凶狠。
他们的初见便是在战场上,一结交便是生死之交。
在朔北的寒风中,每每御敌,不必商讨战策,总有一个人能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所以两关联手,战无不胜。
只是,这段交情中,他的朋友汤乾自,偶尔喝醉了酒才会多说两句话。
他只说南边的树木花草,说注辇的风俗习惯,说潮湿不堪的雨季,说那几年日日盼着想要早些回家。
末了末了,却口齿不清地说,他想再回去那里看一看,掀开她的皂纱看一看。
注辇,他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回去呢?
那里是不是有一位他心仪的姑娘?
这一次,他有了机会回去注辇,有没有再见到那位姑娘?有没有所愿得偿?
这些,都来不及问了。
霍云酆想了想,还是如往常一般,只关心知己的生死便罢了。
再看一眼汤乾自,他们年岁相仿,震初兄的鬓角却不知何时已夹杂了零星雪丝。
“嗯,这句便够了。”
汤乾自应到,浅浅笑了笑。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
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苏台高处旌重重,画角声彻金乌宫。
承稷门外一百里内寂静无声,整肃的玄铁甲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嗡鸣。
他们在等。
等浓墨重彩的云霞一层层洗去柔辉,让金乌光芒垂沐于他们的肩头。
等承稷门外那九尊铜鼎一一燃起不息的火焰,待他们归来时,用火焰烧去兵刃上敌人的血污。
他们在等。
等百丈王旗自城门招展凌空。
等那个人的出现,那个许多人从未见过的,力定山河,统帅万军,神勇如世祖褚荆般的帝王,旭。
十八年前,先帝修病急,太子监国,误信谗言,允换防之策,纵仪王乱国,祸战八年。
如今,帝旭于盛年,天下安定之时突兴换防之事,检阅十万兵马。
上至将领,下至兵卒,百姓,皆心有切切。
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换防,亦是赶在了攻打雷州之时。
究竟是又一场风雨的征兆,还是九州一统的开始。
他们只知,他们这一次,将和陛下一起,书入大徵的史册。
“陛下驾到——”
高亢的画角声中,响起一阵急而稳的车马震动,那是陛下的车驾到了承稷门。
屏息仰望,刺着帝王之徵的九条金龙红幡滚滚而来,金龙露出狰狞威武的爪牙,幡下九只铜鼎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十几名披挂整齐的将军簇拥着一人走上了城门高台。
他们看清了,身姿雄伟犹如天神一般的帝旭。
万众虔诚俯首。
千面战鼓隆隆作响,十万兵卒战马屈膝行礼,他们手中的兵刃击入土中,扬起沙尘。
吾王万岁。
声浪如回山倒海般扑来,宏大而昂扬,直入天际。
帝旭微微点头,肃杀而冷峻的面容露出难以察觉的一丝笑意。
他示意万众希声,转过身去,向右后侧伸手。
原来,陛下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想必就是淑容妃罢,帝旭后宫唯一的主人。
也是众所周知的,未来的“继后”。
她的名号流传在天启的每个角落,究竟是什么样的美貌,能得寡居十余年的帝王倾心? 众人的眼睛里,夹杂着想要一窥究竟的汲汲之心,急不可耐。
霍云箬乖乖坐在阿兄的脚边,这样的他才能勉强隐藏在整齐的队伍中。
他打了两个瞌睡,被身旁的人地动山摇的呼喝声吵醒。
他不愿睁开眼睛,因为他久违地梦到了雪原,灵鹿,还有那片林子,朝雾冉冉升起的树林。
阿兄问过他许多次:阿弟,你可还记得,你从哪里来? 他点头,说他从林子里来。
“那片林子里有什么?”阿兄耐心地追问。
“雪,鹿,石头,鸟,还有人…… 那些人给我讲故事,将鸟儿的故事,讲荒…… 荒神的故事,讲鱼的故事,还讲…… 还讲美丽的女子的故事…… ”
“那些人呢?”
“他们长了翅膀,飞走了。” 阿兄每次问到这里,便不再问了,阿兄大约是不信罢,不信他见过人变成鸟,飞出林子去。
可那些会长翅膀的人,当真给他讲了极美妙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他最喜欢的是一个关于美丽女子的故事。
他们说,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不是羽人,不是鲛人,而是一种名唤魅灵的族类,魅的皮肤是银白色的,在太阳的照耀下会变得透明,从首至尾,闪着淡淡的柔和的光辉。这世上只有极少极少的人能见到魅的样子,那种美丽无法用言语形容,见到魅的那一刹便知道了,这世间一切美丽的东西,清晨的露珠,绽放的夏花,无垠的雪原,都无法同那种美丽相比。你若在人群中找到魅灵,它会非常欣喜,因为这世上,能认出他们的人不多了,魅灵会朝你眨眨眼睛,它在祝福你的,祝福你永远好梦。
霍云箬记得这些故事,记得长着翅膀的人,他把这些故事一遍又一遍讲给阿兄听,可是阿兄不相信,他说,阿弟,这世上唯余的奇迹,不是鸟人,鱼人,而是你啊,我的阿弟。
后来的后来,他的确不再听到这样的故事了,那些流传在军营的故事,都没意思极了。
直到不久前,他再度在老马夫们的口中,听到了魅的名字。
他们说,从天启城回来的将军们说,他们在宫中见到了了不得的东西,是魅灵,能幻化成不同的人的魅灵,曾经消亡许久的魅灵,又一次出现在了九州的大陆上。
他欣喜若狂,想要问个清楚,可是那些老马夫第二日便被阿兄赶了出去,再不许传那样的话。
但魅灵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他想要见到它。
他想要得到它的祝福,日日都能梦到那片树林,那是他的家乡。
周遭呼号声沉寂了下去,他们都望向一处,霍云箬揉了揉眼睛,也望向他们所望。
众望之处,城墙高台之上,重重锦缎旌旗中,帝着玄色龙袍,金冠巍峨。
那鲜少有人能压住的刺金龙纹,在帝旭恹恹冷寂的眼眸的衬托下,竟显得那般乖顺合衬。
他是不笑的,凌厉的面容本就带着几分威严,却在侧身那一瞬化为柔情百转。
周遭急促的呼吸声中,汤乾自突然微微垂目。
他视线落在熊熊燃烧的铜鼎间,看那火苗摇曳了几次,才昂起头来,鼓足了勇气眺望向城墙上的故人。
青底刺金的风毛大氅,上好的孔雀翎毛拥着雪靥,如画的眉目,含波的一对黑眸掩在垂下的睫羽后。她被陛下牵着,静静伫立在陛下的身旁,有些胆怯和好奇地望着城墙下乌云一般绵延百里不绝的铁甲,脸上的神情一半是少女的羞怯,一半是成熟女子的风韵。
她是看不到他的,他却能够将她看得清清楚楚,在心里描摹她的模样。
此一别,或许是最后一面。
她在江东终老宫城,他在塞北风雪此生。
恍然间,迷蒙的雾气遮了他的双眼,他看不清她的样子,渐渐模糊。又或者,相隔甚远,他本就没能看清她的模样,柔顺的脖颈,伶仃的身骨,那些清晰的,关于她的一切,只是他用记忆添上的寥寥数笔。
忽然他听到了不寻常的响动。
一个激动昂扬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校场上。
“魅,是魅!阿兄,阿兄,魅灵是真的!”
霍云箬将眼睛揉了又揉,总算看清了城墙上美丽的女子,他呆滞了片刻,那生着翅膀的鸟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耳畔。
“孩子,那种美丽无法用言语形容,见到魅的那一刹便知道了,这世间一切美丽的东西,清晨的露珠,绽放的夏花,无垠的雪原,都无法同那种美丽相比。”
他在这一刻明白了,那些长着翅膀的人没有骗他,那些老马夫没有骗他,天启城中的确有一只魅灵,她看起来那么美丽,那么孤单。
他挣扎着站起来,周围的兵卒被他的蛮力推得跌扑了出去。
风来,块垒云絮散去,吹起美丽女子浓墨青丝,她发上琳琅的银钗在光下熠熠生辉,她的皮肤像圣洁的雪,艳红的唇瓣如夏花娇艳,这种美迅速擒住了人的喉头,让人窒息哑然。
不是魅灵,还能是什么?
“是魅灵!魅灵!”
霍云箬的身躯直立起来,声如洪钟,伸手指向那美丽的女子。
“魅!我认得!一定是魅!”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话,久久没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魅灵,魅灵!你好,请祝我好梦!”
他兴奋地吵嚷着,瞬间打破了校阅的庄严肃穆。
所有的人,都刚刚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眼前这孩子有着夸父一般的身形,动如山摇,声若钟鼓。
而…… 他所言,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更令他们震惊。
他说,陛下身旁的淑容妃,是魅。
方海市反应极快,从霁风馆的卫戍营里脱身,伸足一点身旁人的盾牌,飞身落在霍元酆的身旁,霍元酆也反应过来了,二人合力用绳索套住如发狂了一般的霍元箬的双手,可他拼命挣扎,将二人摔开十余仗。
汤乾自回过神来,一手抢来一面精金兽面盾,一脚借了霍元酆的力,踏上霍元箬的脊背,将盾牌狠狠砸向他的颈中穴位,将他砸晕了过去。
一座山轰然倒下,霍元箬晕倒在沙土上,不动了。
汤乾自抛下盾牌,欲回首望向高台之上,却被云层中透出的电闪打断。
只是一瞬,风起云涌,苍青色的雨云堆叠在了一起,雨珠伴着轰鸣的雷声随即便至。
九尊铜鼎中红色的火,蓝色的焰,熊熊蒸腾的烟渐渐小了下去。
在雨声中,逐渐沸腾弥散的,是窃窃私语之声。
汤乾自抹下眼睛中的雨水,恍惚间他看到高台上那个纤细的身影晃了一晃,似被风雨吹得站不稳。
帝旭手心里握着的那只瘦弱的手一寸寸凉了下去。
缇兰听到了,听到了那个巨人一般的孩子兴奋地朝她挥手,呐喊,称呼她为…… 魅。
陛下也听到了,她感受到他的怒气,他的杀意。
城下十万兵马也听到了,这个万众瞩目的日子,所有人见过她的人,都将在心中留下种子,将这个传言带去天涯海角。
她曾见过宫中人,青海公,陛下,对待魅灵的态度,那般讳莫如深,那般畏惧忌惮,便知那个孩子的言语,将会给她带来怎样的无妄之灾。
不,她不是,她该如何辩驳?
由不得她细想,忽然天空划过闪电,骤雨将至,毫无预料的一场雨,携着轰然的雷声砸向她。
缇兰的身体不由得颤抖,她微微阖了阖眼睛。
诡谲的命运总爱同她为难。
这又是预兆着什么? 她又将面临着什么?
这一次,她又要失去什么?
缇兰,你看,神明从不会站在你这边。
“扰乱换防阅兵之人,即刻斩杀。”
帝旭轻轻将缇兰拽进怀中,给她一个支点,让她半靠在自己的身上。
“陛下不可。”
青海公和缇兰异口同声地阻拦。
“此人阵前祸乱军纪,按律当诛,以儆效尤,方鉴明,你来告诉朕,有何不可。”
见陛下怒极,缇兰当即松开陛下的手,她跪在地上。
“陛下,切莫因臣妾连累诸位将军,出征在即,怎可阵前斩将。”
缇兰惶恐,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看到了那个孩子的眼睛,是的,那个孩子,她一眼便知那是个孩子,至少他的神智,绝不是个大人,他的眼神天真澄澈,那是个孩子的眼神,她怎忍心令陛下因她之故,斩杀一个孩童。
远眺去,霍云酆和众人皆跪着,做求情状。
“那人是谁?”
帝旭伸手欲托起缇兰,可她不为所动。
“阴封关主将霍云酆。”
卓英单膝行礼,回答道。
“曹征的弟子。”
帝旭想了想,依稀记得这号人。
“是。”
“那个神志不清的疯子,是他的部下?”
“是…… 他打猎时捡来的阿弟,因身上或流着夸父一族的血,虽身高力壮,智识应不足七岁孩童。”
果然,缇兰没有猜错。
她轻轻扯了扯陛下的袍角,却被陛下略弯腰,一把拽了起来,不许她跪。
“北征一战中,此人立下赫赫战功,是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陛下交给臣,臣来处理,绝不会让关于淑容妃的流言传出一丝一毫。”
方鉴明跪在地上,立下誓言。
帝旭叹息一口气,他不能心软,他不应该心软。
他应该用那个夸父孩子的头颅震慑万众,让关于缇兰的谣言,止于他残忍的极刑之下,让所有人都明白,事关淑容妃的一切,他都是在乎的。
九州之上,无人能够妄议,他要令他们望而生畏,言之胆寒。
可这些人,所有人,哪怕是漩涡中心的缇兰,都在恳求他。
时间流逝,骤雨将歇,所有人都在等待陛下的发落,等闹剧收场。
眼看就到了换防出发的吉时。
“陛下。”
缇兰握住帝旭紧紧握拳,泛青的指骨。
“陛下是无法将这十万人,一一斩杀的。”
诸位将军闻淑容妃的话心中一惊,淑容妃这话,莫不是给了陛下引子,他这般怜惜淑容妃,疯魔至斯,当然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陛下是做得出来的,但陛下不能。”
淑容妃继续说。
“陛下是天子,在成为缇兰的夫君之前,先是万众的倚仗,更何况……如果陛下再因缇兰大开杀戒,臣妾会心痛,臣妾会愧疚难当,陛下想要臣妾永远背负着这些活着么?”
“缇兰,你不懂,你不知这其中的厉害!”
帝旭皱眉急言道。
“臣妾不知,因为臣妾不在乎,缇兰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臣妾不是魅,只要陛下知道就好。” 缇兰的恳求让他一时无法思考。
众人殷殷期盼中,他摆了摆手,青海公领命而去。
霍云箬神智不清,软禁霁风馆,霍云酆犯下失察之过,约束属下不当,降为参将,若军中有妄议宫中贵人者,斩立决。
检阅便随着雨停草草收了场,城墙上擂起战鼓,各部人马有序交替换防,开拔前往各自的关隘。
北三关的大军已然出发,本该在阵前的镇北将军却最后一个上马,落在了队尾。
他回首眺向高台,那里已无人在望。
踌躇了片刻,他咬牙拨转战马,朝北去了。
回宫的路上,帝旭一言不发。
他的眉头紧锁,握着缇兰的宽大手掌竟是寒凉的。
缇兰望着帝旭,欲言又止。
看着缇兰忧心的神色,他终于开口。
“端朝明帝牧云勤,曾有一位银容妃,二人年少时于荒山围猎时相遇,视其为一生挚爱。”
缇兰点了点头,她不知为何陛下突然向她讲起端朝时的故事,那是她不熟悉的,中州的过去。
但年少时便能得遇此生挚爱,两情相悦,是多么好的事啊。
“那位银容妃,是魅。”
帝旭看着缇兰的眼睛,说道。
“是魅…… ” 缇兰重复道。
帝旭点了点头,但神色淡淡,她看得出来,这个故事大约没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那后来呢?他们怎样了?”
但她还是继续追问。
帝旭垂首沉默了片刻,仔细回想母妃向他说起这个故事时柔缓的语气,可依旧难减这个故事悲伤的本色。
“牧云勤有一个哥哥,邺王牧云栾,封地在宛州,因不满太子之位被废,于明帝登基初年以勤王之命起兵,逼宫于天启城外,理由便是…… ” 帝旭顿了一顿,细细讲着。
缇兰的心也随这个故事起伏,她感觉到心在下坠,冷意爬上了肩背。
“理由便是,魅族善用妖术蛊惑人心,如今帝王身边竟有一妖物,应斩杀之。”
“所以…… 他想要杀掉银容妃?” 缇兰问道。
帝旭摇了摇头。
“他要的从来不是那个魅的死,这是他和牧云勤兄弟之间的恩怨。他让牧云勤来做选择,是杀了此生所爱,还是放弃江山,无论哪种选择,都会让牧云勤生不如死,这才是他的目的。”
“端明帝一定会选择银容妃的,对吗?”
缇兰双手握住帝旭的袖口,紧张地问。
帝旭叹了口气。
“据史书所载,银容妃,死在了名为辻目的天子剑下,辻目之意,便是站在人生路口,当以此剑,斩立决断。而那牧云勤,选择了江山。”
缇兰怅然地松开了陛下的手,她忽然明白了陛下为何对魅灵的传言如此忧心,他是不是也在害怕,谣言一旦失控,他们将面临怎样的万劫不复。
她有一问,
若陛下如当日牧云勤,会如何选?
但她不愿去问,如果有这么一天,她绝不愿所爱之人为难。
帝旭看出她的片刻失神,轻轻将她抱在怀里,抚了抚她的后背和长发。
“传言道杀魅灵者,必遭反噬,可那牧云勤却活下来了,银容妃再无记载,不是死了,便是消散了。母妃说,银容妃是由爱凝结出的魅,最后一刻,或许是心软了罢,用秘术救下了牧云勤,让他余生,带着对这一刻的悔恨活下去。”
“陛下…… ”
缇兰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此刻如少年般诚挚。
“缇兰,朕不是端明帝,朕看不起那牧云勤,放着温暖的情爱不选,却去选那劳什子江山。”
帝旭怎能不知她在想什么。
“朕也决不许,你如银容妃那般。”
绝不允许她为了他,为了他的江山,献祭自己。
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及她重要。
“你不是魅,你只是缇兰,是朕的缇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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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集旭·BE向】《画蛾眉》——第十章
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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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夜深,帝旭掌着一盏孤灯,行过大雾重重。
耳畔东砍西斫的厮杀声步步清晰,甚至还飘来阵阵血腥气。
帝旭呼吸一滞,朔风突袭,吹灭了他手中的如豆微光,眼前迷雾随之散开。
苍穹低垂,云未遮月,依稀可见远处雪山隐在夜幕中微微泛白,旗杆上戎旃斑驳破败,地上横尸遍野,雪沫融在血水和腐肉里,浸透了枯硬的野蓟。
眼前熟悉的场景让帝旭瞬间回味过来,此处是红药原,十年前刚刚结束最后一场戮战的红药原。
可很快,帝旭又觉得自己认错了,因为他看见了一个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是个女子,满头珠饰,身着一袭缥缈而华贵...
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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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夜深,帝旭掌着一盏孤灯,行过大雾重重。
耳畔东砍西斫的厮杀声步步清晰,甚至还飘来阵阵血腥气。
帝旭呼吸一滞,朔风突袭,吹灭了他手中的如豆微光,眼前迷雾随之散开。
苍穹低垂,云未遮月,依稀可见远处雪山隐在夜幕中微微泛白,旗杆上戎旃斑驳破败,地上横尸遍野,雪沫融在血水和腐肉里,浸透了枯硬的野蓟。
眼前熟悉的场景让帝旭瞬间回味过来,此处是红药原,十年前刚刚结束最后一场戮战的红药原。
可很快,帝旭又觉得自己认错了,因为他看见了一个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是个女子,满头珠饰,身着一袭缥缈而华贵的紫色云裳,身段轻盈扶风,同周遭肃杀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肚腹微隆,鬓角逸出几缕青丝,紧贴在沁满细汗的玉面,躬身吃力地翻开一具具俯趴着的尸首,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一幕堪堪撞破帝旭的心坎,他甚至有些都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更不愿承认眼前人是紫簪。
可不是紫簪又能是谁呢?
本该避身闺帷的人此刻游走在这极北寒原,裙裾又脏又破,手上沾满了血。
“啪”地一声,烛灯碎在地上。
帝旭的脚步先于意识迈出,迅疾而沉重,仿佛涉过了漫长的孤寂岁月,披荆斩棘,来到紫簪身边。
帝旭将她此刻的样子同记忆中的模样一一对照,万感于怀,除了一声暌违十年的“紫簪”,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的目光逡巡到她的胎腹,陡生将她抱入怀中的冲动,可紫簪却浑然未觉,非但没有给他期待中的回应,还在他伸出手的同时径直避过他绕去了另一旁。
帝旭压下心底的狐疑,追上去问道:“紫簪,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找人。”
帝旭头皮发麻,“谁?朕、我陪你一起找。”
“我的夫君,旭王殿下。”紫簪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神陌生又疏离,“你可曾见过他?”
帝旭忍着无尽的心酸,拨开她面上的碎发,“我就在这里,我已经得了天下,再也无人能害你,跟我走,我带你回家。”
紫簪淡淡从他面上扫过,并没有停下翻找的动作,“陛下请回吧,莫打扰妾身寻人。”
帝旭惶恐不已,掰过她的肩膀,迫着她看向自己,急急道:“紫簪,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仲旭,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面前的人仿佛难以理解他的话,掌中抗拒的力道越来越大,帝旭顾不得太多,一把攥住她渍血的手。
“这里太冷了,跟我回去。”
紫簪挣开他的禁锢,坚定地摇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他。”
话毕,紫簪兀自转过身,走向尸山血海深处,帝旭想要追上去,却发现脚下似被冻住一般不得动弹。
抬眼间,头顶那轮圆月不知何时变成了血色,高悬的旌旗扑挞在寒风的悲鸣中,而后缓缓破裂、坠落……
夜幕覆压下来,帝旭恍然接住那面写着自己名号的赤旗,拿到手中才发现材质不对。
四周的光重新聚拢,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块被血染红了半边的素白皂纱。
帝旭眼帘突跳,再次抬头,紫簪和红药原一并消失不见,而他也回到了天启城,站在紫宸大殿正中央。
殿门紧阖,帝旭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分明是雕梁画栋的金銮殿,居然冷得更甚红药原。
所幸,他不再无法动弹,转过身,正见御台上一个男子拥着一个女子席地而坐,而躺着的那个女子,一身青碧雀金氅衣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眼前景象一瞬刺痛帝旭双目,只因那二人的模样赫然是自己与缇兰。
不待帝旭上前,高台上的帝王已经朝他望了过来。
那人眸色涣散,声色沉寂,如一潭死水,“朕的皇后死了。”
帝旭脚步暂滞,想也没想反驳道,“紫簪死了,可她是缇兰,你认错了人。”
那人垂下头,眼中聚起一点光落在怀中人脸上,“朕没有认错。”
帝旭已经踏上御台,半跪下身的同时见到那人脖子上的挂坠,立时拧眉。
“你脖子上挂着的龙尾神是缇兰的,快还给她。”
那人阻住他上手欲抢的动作,一字一句吐得缓而清晰:“这是她的遗物。”
帝旭胸口和脑中的血液开始乱涌,“你胡说!她没死!”
再顾不得其它,他一把扯下挂坠,转而就要抱起缇兰。
可任凭他如何使力,缇兰在那人怀中纹丝未动,帝旭彻底恼羞成怒,“你快放手,我有法子救她!”
“来不及了。我放手,你也救不了她。”
那人应声放开了怀中人,帝旭赶忙凑上去想要将她拦腰抱起,他一遍一遍尝试,直至冷汗淋漓依然没有成功,口中的呢喃从怒吼逐渐演变成崩溃的哽咽,满含不可置信。
“不会的……不会的,有我在,一切都来得及……”
“你带不走她的。”
伴着一声轻嗤,帝旭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将缇兰打横抱起,而后自如的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朝他哂笑。
“因为你不配。”
殿门打开,那人抱着缇兰循着光投来的方向走去,晃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伸出手阻止,却抓了个空。
帝旭后知后觉看向掌中,缇兰的吊坠不知何时不见了,只有那块皂纱仍被他紧紧攥着,正顺着指尖往外渗血。
滴答、滴答……
帝旭的胸口陡然痛得无法呼吸,濒临窒息的瞬间,霍然睁开眼。
他抬起手仔细分辨,确认干净无浊后才将注意力放回周遭。
更漏代替滴血声传入耳中,入目,锦帷堆叠,几盏温烛亮在帐外,缱绻朦胧。
帝旭终于反应过来方才是在做梦,赶忙看向床榻里侧。
月银拢纱,枕边人眉目温柔,胸口起伏和缓有度,侧身面朝他睡得正安然。
帝旭深吸了几口气,余悸难消,将缇兰捞过来,按入怀中紧了又紧。
用的力道大了些,怀中人低哼一声,轻蹭着在他怀中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沉睡。
感受到温热的呼噏洒在他的胸口和肩头,帝旭如遭劫后余生,冰凉的指节渐渐回暖,却再难入眠。
这是第一次紫簪和缇兰一同入他的梦,无论是在血流漂杵的红药原,还是风波暗荡的天启城,他被无力感和宿命感裹挟着前行,反抗不得,到头来,哪个都没能护住。
这个梦太真实,真实到让他无比后怕,怕噩梦成真。
紫簪的离去是他一生的隐痛,遇见缇兰是意料之外,却是他余生之幸。
他千不该万不该,将失去紫簪的罪责和痛苦强加到一个无辜之人身上。
白日得知缇兰可能无法生育的事之后,最先浮上心头的不是恼怒,而是愧悔,他甚至不敢在缇兰面前坦白实情。
因为他无法解释事情到底因何变成了这样,就像那碗擅自被端上来的凉药,若非他做错纵容在先,便不会有那日漏洞百出的道歉。
这些日子他饮鸩止渴般同她抵死缠绵,不肯放她离开自己半步,久而久之竟也开始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过去,他们会一直这样幸福。
可他与她之间的过往太沉重,甚至不用刻意追溯,旧事的尘埃藏在每一个细枝末节,一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帝旭望着怀中人乖顺堪怜的睡颜许久,抵住她的额头,低声一遍一遍唤:“缇兰……”
天光既明,缇兰在一道炙热的目光中醒来,正对上帝王清明的一双眼,以及神色中还未来及收起的黯然。
只是她眉眼饧涩,脑子也来不及清醒,眨眼间面前的人已经整理好容色,灼灼望着她,意味昭然若揭。
缇兰赧然低下头,才察觉自己正被他牢牢圈在怀里,她动了动有些酸涩的脖子,稍稍拉开彼此的距离。
“陛下何时醒的?”
帝旭配合着松开手,“在你之前,刚醒不久。”
他微哑的声色让缇兰愈发确认方才她并未看错,她支起身子,凑上前伸出指尖去抚他的眉心,“陛下不开心么?”
帝旭心旌一动,顺着她的动作平躺,女子的青丝顺着肩头滑落,逶迤在他的胸膛。
拈起一缕扫了扫她的琼鼻,帝旭勉起嘴角,故作轻松道:“无碍,做了个噩梦。”
缇兰微讶,她实在想不到还有能让饱经世变的帝王惊悸难安的噩梦。
“陛下梦到了什么?”
“记不清了,左右不是什么吉利事。”
缇兰不疑有他点头,“那忘了也好。”
说完捧住他的脸,小心翼翼将唇贴在他的唇上。
头一回这样安慰人,缇兰闭着眼,羽睫好似蜻蜓点开的春水涟漪,颤得厉害。
躺着的人一反常态由着她亲却没有回吻,直到那抹温香彻底从唇上离开才反应过来。
帝旭一把拉住将欲离开的人,抿了抿唇试探着问:“缇兰,你想不想知道,在你失去记忆的这大半年里我们是如何相处的?”
方才的缱绻氛围被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彻底驱散,四目相对间,帝旭顿时有些后悔多这句嘴。
却是缇兰先落下眼帘,“臣妾大概能猜到的。”
那盏摆在金城宫的风筝,那碗被陛下打碎的凉药,还有朝夕相处时那些状似无意的剖白和道歉。
点点滴滴,蛛丝马迹,饶是她再迟钝也不会再认为他们之前恩爱无隔阂。
可她忘记了那些过往,陛下也一再道歉,她不欲揪着曾经的过错来惩罚如今的彼此。
所以刨根问底的事,她不想做,也不会做。
“都过去了。”她重新抬起头,脸上挂起善解人意的笑,“陛下若是觉得为难,可以不必说的。”
只是这笑容落在帝旭眼中甚是苦涩,他坐起身将女子拥入怀中,摒弃心底的重重顾虑,斟酌着措辞朝她解释。
“最初的时候,朕的确因你来自注辇对你多加忌惮,见面之后,又因你的相貌同紫簪一模一样,以为你想要借此谋求恩宠,对你百般试探。但后来朕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你只是长得像她,性情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帝旭怀中的女子默声片刻,意料之外的勾了勾唇,“陛下的反应和臣妾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你以为朕会将你当做紫簪的替身加以宠爱?”
“是也不是。”
缇兰人拉过他轻抚面颊的手,伏在帝王曲膝上,款款回望他,“臣妾的父王有众多后妃,受宠的人秉行各异,容貌却总有相似之处。臣妾知道陛下与阿姐少年夫妻,情深意笃,便想着即使陛下不喜欢臣妾,大抵也能看在阿姐的情面上许臣妾一隅安身。”
帝旭定定望着她,心头微恸。
“原来缇兰从一开始就没对朕抱多大期待。”
缇兰不以为然,“阿姐是陛下的发妻,臣妾是陛下的后妃,这之间隔着十数年,又是初相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缇兰不敢也不愿同阿姐相提并论。”
“你们本就无须比较。”
帝旭低首避开她的视线,摩挲女子的柔荑。
“紫簪自小没受过什么委屈,明丽鲜妍,很多时候朕都不如她看得开。可你不一样缇兰,你性子温婉,就像曹植笔下的洛神,柔情绰态,媚于语言。你们各有千秋,谁也取代不了谁,替身之说,对你们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公平。”
这是存在他心底许久,迟迟没有宣之于口的话。
帝旭私心想着,这些话既是说给面前的缇兰,更是说给恢复记忆之后的缇兰,他会一点一点将过去带给她的伤痛抚平,等到一切重新回归原点,缇兰便能看在这些日子的坦诚和示好上对他网开一面。
“朕知道自己面对的人是谁,紫簪是过去,朕想同缇兰求个将来。”
【兰亭集旭】云间月(九)
“给帝姬殿下请安。”
对面女子原本正随意翻看着室内陈设,见她一来,立刻展露笑颜:“月影姑娘,今日我贸然来访,唐突了。”
“殿下说笑了,我不过是陛下身边一个女官,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缇兰消息闭塞已久,对帝姬归朝所知不多,不解她此行所为何事,小心翼翼。
帝姬反客为主,引她在矮几边坐下:“我虽远离宫闱已久,却也知道皇兄身边一向少有嫔妃近身。姑娘能得皇兄属意,必有过人之处。”
缇兰双手交握身前,恭恭敬敬不敢抬眼:“殿下谬赞,缇兰身份低微,资质平平,不过是陛下一时抬爱才有今日。”
帝姬抿了一口茶,继续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她:“你我同为女子,你何不摘下面纱,说话也方便些。...
“给帝姬殿下请安。”
对面女子原本正随意翻看着室内陈设,见她一来,立刻展露笑颜:“月影姑娘,今日我贸然来访,唐突了。”
“殿下说笑了,我不过是陛下身边一个女官,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缇兰消息闭塞已久,对帝姬归朝所知不多,不解她此行所为何事,小心翼翼。
帝姬反客为主,引她在矮几边坐下:“我虽远离宫闱已久,却也知道皇兄身边一向少有嫔妃近身。姑娘能得皇兄属意,必有过人之处。”
缇兰双手交握身前,恭恭敬敬不敢抬眼:“殿下谬赞,缇兰身份低微,资质平平,不过是陛下一时抬爱才有今日。”
帝姬抿了一口茶,继续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她:“你我同为女子,你何不摘下面纱,说话也方便些。”
“陛下旨意,臣女不敢违逆。”她声音依旧平静,只有斟茶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看来皇兄是打定主意金屋藏娇了,”褚琳琅向后微一偏头,侍女立刻奉上一个浅色雕花木盒:“我流落尼华罗时,为保身体康健,曾学着调制香料佩戴。这香囊里是我挑选的上等香料,对女子调养身体极有裨益,原本是要送给皇兄的后妃,但见了月影姑娘,觉得和你甚是投缘,你若是不嫌弃,便收下罢。”
缇兰自知此刻身份尴尬,本不欲与她交际过深,见她如此说,忙行一礼:“殿下折煞月影了,臣女受之有愧。”
鄢陵帝姬却也不等她推拒,直接拿过香囊,亲手系在了她腰间佩带上:“好了,姑娘可要时时佩戴,切莫辜负本宫一番心意呀。”
送走帝姬,缇兰拿起垂挂着的香囊看了看,眸色复杂。这帝姬看似温和可亲,令人如沐春风,实则不好相与。初时一直自称“我”来同她拉近距离,末了又自称“本宫”来暗暗施压让她从命……既是陛下亲妹,自然也开罪不得,只期盼她贵人事忙,赶紧忘了自己。
* * *
帝旭下朝后回到敬诚堂,捏着一卷书半晌,又是千字穿空过、半分不入眼。心里反复琢磨:紫簪不喜饮酒,注辇王庭既然是培养替代品,想来的确不会训练缇兰饮酒。那……她这千杯不醉的酒量,当真是注辇和她自己都未发觉的巧合?想着想着,委实心烦意乱。他索性把书一扔:“穆德庆。”
穆德庆探头,笑得十分灿烂:“陛下,可是要叫月影姑娘来伺候笔墨呀?”
“啧……”帝旭斜斜剜他,“你这奴婢,真是愈发胡乱揣摩朕的心思!”
“是是,奴婢该死,那奴婢去瞧瞧午膳可好了。”
帝旭不耐烦地叫住他:“回来!朕说不宣她了吗?”
“呃……这……”再身经百战,穆德庆此刻也着实被他绕晕了。
“你过来,宣之前,先去办另一件事……”九州之主神色不大自然地向他招招手。
* * *
缇兰研着墨,一边忍不住偷瞟坐在上首的人。也不知为何,陛下才用过午膳便周身酒气,醉成这般模样还要坚持处理政事,实属首次。
“啪”地一声,却是帝旭碰掉了一本奏折在脚边。缇兰见他拈起茶盏饮了一口,没有要捡的意思,心内叹口气,起身去拾。可那人却忽地长臂一展,揽她坐在自己腿上。缇兰骤然遭此腾挪,还未搞清楚发生了何事,懵然瞧他,他亦是目色沉沉,两人对望间只觉视线渐渐迷蒙。
帝旭屏住呼吸,似是怕惊醒了谁,徐徐揭掉缇兰面纱,拇指轻点在水润唇瓣上,目光也聚焦于此,俊逸面庞渐渐凑近,缇兰眼眶泛红,分不清自己是委屈还是害怕,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两手抵在他胸前,让他堪堪停住:“陛,陛下,臣……臣妾是缇兰。”
出乎她意料,帝旭并未失落退开,而是偏头去寻她耳畔,薄唇擦过她小巧耳垂,声音很轻又坚定:“朕知道,上次在湖边,朕也知道。”
缇兰彻底愣住,脑中一团乱麻,努力分辨他话里的意思。帝旭微一勾唇,趁她分神,不由分说地覆住了那抹樱桃。缇兰一僵,仍是微微扭动身子想要逃离,他也不急于侵略,耐心地时而啄吻,时而按碾,缇兰被这种前所未见的温柔蛊惑,慢慢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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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死了,之前大义凛然来侍寝解他腰带,还以为有多能耐,不过是个初吻还不会换气的小丫头。觉出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帝旭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兵,嘴上仍不饶人:“你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伺候朕了么,今日成全些你的本分。”缇兰脸颊晕红一片,小口小口喘着气,脑中稍稍清明,忙推开他,逃到一丈外福身行礼:“陛下,臣妾想起……该给迎霜添水了,先行告退。”
“站住。迎霜又是谁?”帝旭此刻清醒得丝毫不像醉酒之人。
“是陛下命臣妾养的小兔子。”
“什么叫朕命你养的,那是朕……”帝旭生生把“送给你的”几个字咽回去,闭眼以手支额,不再看她,只摆了摆手。缇兰如蒙大赦,几乎是小步跑着离开敬诚堂。
陛下为了做戏,连东篱酿都命他寻来了。这酒饮下,酒气是大,可并不醉人呐。此时穆德庆在殿外捧着酒坛子腹诽道。
* * *
天启皇城百年巍峨的藏书阁内,紫金广袖在前施施然飘荡,带着一道纤细身影在栉比木架间绕来绕去。自那日一吻,两人已有三日未见,确切言之,是缇兰躲了帝旭三日。今日他可算是灵光一现,找了个她不会不来的地方。
在极靠里的一排书架前站定,帝旭努努嘴:“喏,这便是你要打扫的书架,每一层都要擦拭干净,尤其是最上面一层,积灰颇多,更要仔细。”
这人是怎么做到一派坦然的啊?还是说,那日本就是存心戏弄?缇兰心里又别扭又害羞,也知他是故意刁难,望着比自己高一大截的书架,索性搬来一旁的木凳,踏上去够到最顶层。帝旭清楚她倔极的性子,见她就是不肯出声求助,亦是背过身去端着姿态。
擦着擦着,缇兰目光被架上书卷吸引——竟全是之前未见过的话本戏文!《宣和遗事》《剪灯新话》《迷青琐……》探过身去正欲看个完整,不防身子一斜就要跌落,缇兰惊呼出声,下一瞬却没接触到硬实的地面,而是一个结实的胸膛。她双脚甫一落地,赶紧站直身体离开他怀抱,手攥住胸前衣襟轻轻喘息:“陛下?”
帝旭不满她这么快弹开,又不能发作:“朕一刻不把你放在眼皮底下就出乱子,你摔倒事小,把朕的书架碰倒事大,这里面诸多孤本,你赔得起吗?”
缇兰惊魂未定,加之本就带着些许幽怨,也不再细声细气,双目澄澄回视他:“缇兰是惜书之人,绝不会有意损坏。莫说此刻书架书卷皆完好无损,若是有损,缇兰甘愿誊抄谢罪!”
帝旭点点头:“也好。你已误了几日的工,今日一并补齐。这一卷纸页有残破,你便重新誊过罢,就到金城宫正殿来抄!”
帝旭:朕好容易想到醉酒这个法子,不能浪费!
缇兰:你们褚家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难缠?
女官好像在剧中自称奴婢的,但我不舍得让缇兰这么自称,好像一般这些职位也都是官家小姐来做,就用“臣女”吧
这周智齿发炎,本废柴强忍一阵阵剧痛码字,还请不要吝啬点赞推荐,评论区多聊聊剧情呀~
南宫花草埋幽径 (十七)
帝旭进门,迎面便见着一个清秀的年青男子正拿了布伏在床边给鞠七七擦额上的汗。方卓英给他看了汤乾自的书信,他便知眼前是霁风馆的人。那男子又瞧见方卓英身后的帝旭,细细打量了一番,度其举止气度与常人不同,忙拱手作礼。
帝旭走上前,只见鞠七七嘴唇乌青,额上冷汗直冒。帝旭见她双眼微张,唤她姓名,却是不应。
“娘子前日还算清醒,从昨日起便这般神智模糊。当真难捱。”
又有人推门而入,方卓英忙抽剑转身,却是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险些被吓得洒出。
“大人,大人小心,黄泉关陈秀,刚熬了娘子的药,莫要洒了。”
方卓英忙收了剑,微微欠身。帝旭见李成运扶起鞠七七,陈秀凑上去给她喂药,二人不发...
帝旭进门,迎面便见着一个清秀的年青男子正拿了布伏在床边给鞠七七擦额上的汗。方卓英给他看了汤乾自的书信,他便知眼前是霁风馆的人。那男子又瞧见方卓英身后的帝旭,细细打量了一番,度其举止气度与常人不同,忙拱手作礼。
帝旭走上前,只见鞠七七嘴唇乌青,额上冷汗直冒。帝旭见她双眼微张,唤她姓名,却是不应。
“娘子前日还算清醒,从昨日起便这般神智模糊。当真难捱。”
又有人推门而入,方卓英忙抽剑转身,却是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险些被吓得洒出。
“大人,大人小心,黄泉关陈秀,刚熬了娘子的药,莫要洒了。”
方卓英忙收了剑,微微欠身。帝旭见李成运扶起鞠七七,陈秀凑上去给她喂药,二人不发一言,行事默契,他便知汤乾自确是挑了两个妥当的人。好容易见鞠七七将药都咽下,却见陈秀往她口中塞了颗丸药。那丸药香味浓郁,帝旭却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何物?”
“是我家乡的一种糖丸,用花瓣制成。药苦,娘子起初不愿喝药,用了这糖丸,便好些了。”
“花瓣?是何种花?”
“酸橙花。”
“你家乡是在何处?”
“回陛下,是雷州注辇。”语罢将手中装着糖丸的袋子奉上:“陛下要尝些吗?”
帝旭摆摆手:“汤乾自竟有个注辇的部下,当真奇怪。”
陈秀将自己的家世略说了一遍,帝旭才明了,心下一转,当下屏退众人,只留陈秀一人。
在往客栈的路上,方卓英便把海市的信件同帝旭说了,汤乾自是可靠之人,帝旭已然明了。汤乾自既选了这两人护送鞠七七回来,便一定有他的用意。陈秀是注辇人,此事与注辇牵涉颇多,他若在,凡事也有个问处。
“绿绒蒿当真难得?可否用其他药物代替?”
对大徵,注辇不少谄媚奉承之举,名贵酒果、深海鲛珠,一样不少,都按时上贡,但若是触及炼药秘术,皆关门上锁,不愿稍漏。便是大徵国库,也无此稀罕物。
“注辇奇花异草众多,故而所炼制的毒药也奇怪刁钻,若是贸然采用其他药材作解,后果怕是难料。小人既是注辇人,便知绿绒蒿并非凡物,大徵境内,怕是只有......只有注辇贵族手头才有此物。”陈秀抬头,望着帝旭的脸。
帝旭久不言语,反倒是汤乾自早对陈秀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都说了,陈秀自也知帝旭究竟是为何犹豫。只是,汤乾自对他说了,一切听陛下意思,不可多嘴。
“陛下,娘子中毒渐深,不可再耽搁下去。”陈秀终于忍不住提醒他。
帝旭微微皱眉,叹着气:“我晚些便派个信得过的御医来,再贵的药也用得。”他转身盯着桌上的那盏烛火:“定能再缓几日,定能。”
他怕,怕缇兰果真与注辇朝堂相干,怕自己付出的真心成空。
“客栈人多口杂,你们在这里多有不便。”
“陛下不用担心,我们主将说了,让我们将娘子送到汤府照顾,他已修书回家,汤老爷不日便会派人来接应。”
汤乾自果真思虑周全。
子时将近,皇城中唯剩寒风呼啸,连夜漏之声都是冷的。
方卓英瞧着帝旭不往金城宫走,却往西边去了。帝王远远地望着那座宫殿已无灯烛火光,便知她已睡下,心下稍稍一松,随即转身离去。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漫天飘雪。乱琼碎玉,纷纷扬扬。暗香袭人,她循着梅香走去,果是一片梅林。梅擎白雪,可怜可爱。林中闪过一道黑影,身材高大,她一眼便知这是帝旭,忙跑着跟了上去。
“陛下,陛下。”
那人却是不应,一味在梅树间穿梭游走,又离了梅林往霜平湖行去。好容易追上了他,他终于转身,却是一张满是冰冷的脸:“不要跟着朕。走远些。”她一脸疑惑,待要再上前问个清楚,帝旭竟伸手将她推入湖中。刺骨的寒冷将她淹没。
“陛下,陛下不要!”缇兰满脸冷汗,睁眼醒来。
碧紫已擎烛掀帘跪在床边:“娘娘,奴婢在呢。”
缇兰瞪大双眼,微微喘气,良久才回过神来:“炭火是不是不够了,你再添些。”
冷,通身冰冷。
“奴婢夜里一直添着炭火呢,烧得可旺了。娘娘若是觉得冷,奴婢再替您烧个暖壶来吧。”
缇兰点点头。
茫茫白雪,那一道身影分外鲜明。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他二人。可是,那双手毅然决然将她推入深不见底的刺骨严寒之中。
“只是个梦,只是个梦......”
被中的暖壶又逐渐冷去,碧紫趴在床边也迷迷糊糊睡着了。忽听窗外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缇兰再未入睡。
那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绫锦司。是他求了陛下旨意,让陛下恩准柘榴到汤府照顾鞠七七。他知道,这是她唯一的亲人。纵是心中百般不忍,他却仍选择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
她一路心神飘忽,眼中包了泪却不落下。马车行至汤府侧门,她下车时踩了空,幸是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扶住,待她松手,竟瞧见方卓英的衣袖中是那朵紫红色的小花。
她心中仍是疼痛难忍,并不言语,只是微微屈膝道谢,便跟着管家进门。
早朝已过,又批了一下午的奏折,帝旭只觉心烦。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便朝穆德庆皱眉道:“怎是蒙顶茶?朕之前喝的都是桂花茶。”
“陛下,那桂花茶已用完了,奴才便换上了陛下往日常喝的蒙顶茶。”
他以为,这桂花茶,还能喝很久呢。清香甜润,原不过转瞬即逝,终化作一缕茶烟被这冬日寒冷浇灭。
他仰头将这茶一气喝完,放下茶盏起身:“朕要到愈安宫去。”
他也是一夜未眠。缇兰的双眼尽是无辜柔弱,似乎永远不会夹杂半分算计。他,几乎要被那双眼折服了。
不想方卓英闯入殿中,他手中的那封书信又生生将帝旭扯了回来。
方鉴明在淮南道的舒州夜遇埋伏,一众蒙面人对方鉴明一行人大打出手,却不为劫掠财物,只是将他们的马尽数刺死后纷纷逃窜。方鉴明等人只得行至最近的驿站,待重新采买马匹后才能继续赶路。
“你师傅走淮南道一事,并无其余人知晓。”帝旭眉头紧锁。
“臣也觉得蹊跷,那群人所求明确,那便是不想我们的人到南境。只是杀了马,却不取人性命,也不过是缓兵之计。”
“他们既能到了淮南道去截我们的人,定知里面都是霁风馆的高手,当然不敢贸然出手,杀马,倒比杀人容易多了。”
“十有八九,是雷州那边的人。越是这样,南境的流民便越是蹊跷。”
帝旭不再言语,摆手让他退下。穆德庆不知何时凑上前:“陛下,是乘轿辇呢,还是您自己过去呢?”
“不去了,再给我倒杯热茶来。”语罢扬了扬衣袖,又回到书桌前。
那日在北郊,季昶问他方鉴明之事,他本可掩饰过去。可是,就在那一瞬,他竟动了念头。他故意顺着季昶的话,有意无意透露些端倪。只因缇兰在旁——他在赌,拿鉴明一行人的安危去赌——尽管他清楚以鉴明的身手,他们绝不会凶多吉少。他赌他身旁之人不会对他的话加以留心,可是,他好像赌输了。那日只有亲生兄弟和缇兰在侧,还有谁能听到他的话?
他算计了缇兰,也算计了鉴明。那日缇兰说出王绩的诗,他还那样动容,惊于缇兰竟能懂他心意,但下一刻,他便想着去试探她的真心,那样满腹怀疑,那样心机深重。他如今回想起,只觉自己可怕。善与恶一念间转化,信与疑来回辗转。那夜他送她的那支金簪,究竟几分是真心,几分是歉意?
这是什么?帝王心术?仪王之乱,紫簪之死,柏奚秘术,他似乎早已失去纯粹地去爱去恨的权利。他践踏缇兰的心,也践踏他自己的心。只因为帝王无法容纳来自外族的威胁。
“缇兰,真的是你吗?”他双手撑着额头,眼前满是那日北郊中,缇兰一袭青衣在阳光下朝他走来的模样,那样明媚,那样动人。
“卓英”,他将身子坐直,目光凌厉:“替朕办件事。”
若要往宫外传递消息,那定然不是缇兰自己。便从她手底下的人查起。他仍不愿完全怀疑缇兰,若是她的下人无甚异常,那便可信她清白。
御医给鞠七七看过,倒说她还能撑些时日。
“典衣,你先回房睡吧,我来看着娘子。”陈秀摇了摇打瞌睡的柘榴。
柘榴有些不好意思:“不,我还是亲自看着她。”
“御医说了,娘子还能撑些时日。典衣先别这样担心。在回天启时,我和李成运也是这样守着她的,并未有过差错。典衣若是熬坏了自己,便想再尽心照顾,那怕也不能够了。”
柘榴对他挤出笑意:“那我先谢过你了。”语罢,却瞧见他手中的物件:“你也会刺绣?”
“给汤老爷绣的护膝。汤主将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便尽心待他的父亲,总没错的。”
柘榴接过他手中的护膝,瞧着那上边绣了一半的白鹤,翅膀上的羽片,皆能活动:“这就是注辇的绣法?我今日才算见了。”
“家父曾是注辇宫中的绣郎,我不过学些皮毛罢了。”
“当真稀罕。”
缇兰虽也在宫中刺绣,但绣品皆不出闺阁,柘榴自是难见。便是鞠七七,也未曾学得半点注辇刺绣技法。
“我日后定要向陈兄请教一二。”
陈秀朝她点点头。
柘榴转头瞧了瞧鞠七七苍白的面孔,深深叹气,带上门便回房去了。
“娘娘,快到子时了,这针线咱们明日再做吧。”
殿外竹影尽数描在窗上,竹影翻飞,兼有簌簌之声,便知外头风大。
“无妨,再待晚些。”她揉了揉眼,将烛台凑得近些。心不在焉,她时常往门那边望去。他说,今日会来看她的。也许他太忙了。
“你先回房睡吧。”
“不,今晚是奴婢上夜,按理奴婢该睡娘娘床边的。”小雁一脸困意,但仍旧撑着。
“天儿愈发冷了,昨夜碧紫上夜,今早起来便昏昏沉沉的,像是着了凉。你年纪还小,更受不得寒,快些回房睡去。”缇兰朝她笑道。
小雁不再推辞,行礼后便走了。
那因常年握枪持剑而生了厚茧的手拾起了缇兰掉在地上的绣棚。未及细看,他便将绣棚搁在床边的几上。
缇兰已然睡去,只是半截身子还靠着床沿受着冻。他扶着缇兰躺下,帮她盖严了被子。
映着烛光,她髻上仅有的一根金簪微微亮着。是那根鹿过金桥首金簪。
他替她将金簪卸了,放在她枕边。
吹熄了蜡烛,他又走了。
黑暗中,传来极低极低的声音:“缇兰,对不起。”
他还是忍不住来看她。
可是,缇兰永远也不会知道,陛下那晚并未食言。
【兰亭集旭】云间月(八)
“牡丹姐姐!”女子一入前厅,季昶便面色兴奋地迎上前来。
褚琳琅笑意盈盈:“小七又是给我带了从哪里寻来的名贵花种吗?姐姐知道你一番好心,可实在不必屡屡破费。”
“嘿嘿,”季昶不好意思地挠挠脖子,“这次还真不是,我想来同姐姐商议,明日陛下设宴,我们备些什么礼好。”
“这礼单我们不是一早便备好了?我看你是找借口来姐姐府上蹭饭吧!”褚琳琅轻点他脑门。
季昶故作神秘地摇头:“其他的是备好了,可牡丹姐姐有所不知,近日陛下身侧好像添了新人……”
“新人?”褚琳琅的轻快之气消散,顿时满腹狐疑,“我入天启前,听闻陛下多年不入后宫,近来宫中唯一能得陛下青眼的淑容妃,凭的还是与元后形似,而......
“牡丹姐姐!”女子一入前厅,季昶便面色兴奋地迎上前来。
褚琳琅笑意盈盈:“小七又是给我带了从哪里寻来的名贵花种吗?姐姐知道你一番好心,可实在不必屡屡破费。”
“嘿嘿,”季昶不好意思地挠挠脖子,“这次还真不是,我想来同姐姐商议,明日陛下设宴,我们备些什么礼好。”
“这礼单我们不是一早便备好了?我看你是找借口来姐姐府上蹭饭吧!”褚琳琅轻点他脑门。
季昶故作神秘地摇头:“其他的是备好了,可牡丹姐姐有所不知,近日陛下身侧好像添了新人……”
“新人?”褚琳琅的轻快之气消散,顿时满腹狐疑,“我入天启前,听闻陛下多年不入后宫,近来宫中唯一能得陛下青眼的淑容妃,凭的还是与元后形似,而今怎会又添了新人?”
“姐姐难道不知,淑容妃早被打入南宫了!”季昶压低声音。
“有所听闻,可我以为……那不过是二哥哥一时气急之举。难道她真的不能复宠了?”
季昶少见地敛了神色,叹口气:“想是难了。”
褚琳琅眉间蹙起思量,心中暗暗冷笑,这男人啊,是食髓知味,还是见异思迁呢。
* * *
“又是在看什么书啊?”
“陛下,”缇兰从美人榻上起身行礼,帝旭一袭浅青色菱格纹常服,面色和煦,随意一扬袖子:“免礼。”
缇兰抿抿唇,眼珠一转:“回陛下,今日这话本子当真有趣极了,叫做《狸猫换太子》。”她声音里带着笑,唇边噙着笑,一双美目却并无笑意,藏着几分不解,几分委屈,还有小小的怨气,直直望着他。
帝旭从她芙蓉面上回神,被她瞪得心虚,不自然地侧过身去:“你那兔子整日不甚精神,朕已命绫锦司的绣女好生照料调养,现在这只也同样乖巧活泼,你养着正合适。”
“可……”
“怎么,这一只是穆德庆精挑细选来的,你若不满意,那朕……”帝旭转头看向突然被点到名字的内官。
原本静立一旁的穆德庆吓得一激灵,忙手足无措地向淑容妃投去求救的目光。
缇兰轻吸一口气:“既是如此,臣妾只好多谢陛下美意。”
帝旭瞥见她小嘴仍微微撅着,莫名觉得心下熨帖,慢悠悠地绕到书案前坐下:“不忙,还有一事。”
缇兰听他语气不同寻常,不禁抬眼瞧他,这淡色的衣衫衬得他面如冠玉,端的是一本正经,眼底却似笑非笑。缇兰觉得自己心跳好似轻了一拍。
“你屡次欺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朕一向有容人之量,念在淑容妃身体羸弱,承不起什么重罚,就命你在朕身边做三个月的女官,伺候笔墨。”
缇兰大惊,敛裙跪伏在地:“陛下,这怕是不合规矩罢,求陛下三思。”
帝旭随手拿起桌上诗作,逐张欣赏她娟秀字迹,闲闲开口:“在这宫里,朕就是规矩。”
缇兰跪直身体仍欲分辩:“可世人皆知淑容妃已在南宫,注辇那边……臣妾……”她急得声音发颤,隐隐带了些哭腔。
“女官在外臣前露面自是多些,你不是喜欢戴面纱吗,正好派上用场,再换个中州女子的发髻,只凭一双眼睛,旁的人也认不出来。”他向旁使个眼色,玉苒忙上前将缇兰扶起:“淑容妃,这可是莫大的荣宠,您还是快谢恩罢。”
帝旭故意忽视缇兰小脸上满满的为难和不情愿,自顾自往下吩咐:“这三个月内在人前你便唤作月影,身为女官自然不能居住在此了,就在金城宫和玉苒共居一室罢。”
“方便照顾。”他又补了半句,却是看着玉苒说的,对方会意,恭谨向他颔首。帝旭向兔子笼里丢了一小把干草,拍拍手扬长而去。
* * *
凤梧宫镜前,玉苒正在给缇兰改换发髻,时不时询问她可合心意。缇兰满目忧虑,却是全然无心顾及。
玉苒看她愁容,想起方才送穆内官出殿时,自己忍了又忍,还是问出口:“穆内官,陛下这……”那位陛下身边的老人儿倒是见怪不怪,成竹在胸:“这些年陛下心性你也清楚,他要做的事,咱们哪敢说个不字。玉姑啊,你只需要知道,陛下对淑容妃,不一样。”她轻轻梳开缇兰发尾,开口劝到:“淑容妃莫怪奴婢多嘴,依奴婢愚见,陛下绝不会害您的,暂且宽心听凭陛下安排罢。”
缇兰神思略略回转,冲镜中的她淡淡一笑:“姑姑说的是,缇兰明白。”
一切准备停当,缇兰面覆轻纱,随玉苒前往金城宫居室内安顿。不消片刻穆内官便前来传帝旭口谕,宣她今夜一同赴宴。经过了一下午的思忖,缇兰此刻已无喜无惧,她知道,注辇造次在前,自己欺君在后,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既然入了棋局,比起做注辇的棋子,她倒宁愿执棋之人是帝旭。
酉时四刻,缇兰一身藕粉色中州式样的衣裙,面纱边缘缀着一串映出温润光泽的小珍珠(妆容发型请自动代入奇迹兰兰),跟在帝旭身后步入露台宴庭。她见帝王座侧只有一个比肩的座位,顿住步子,没有立即入席。
帝旭面带淡笑环视全场致意,一边轻声对她:“愣什么,坐。”缇兰偷觑他无比淡定的神色,只得依言坐在椅子一角,不敢离他太近。底下重臣贵胄们眼见此状,一阵交头接耳。
帝姬与昶王对视一眼,率先开口:“二哥哥,这位美人是?”
帝旭朗声:“这是朕新封的女官月影,后宫之人见外臣多有不便,是以佩戴面纱。”
“原来如此。”褚琳琅上下打量这女子,见她人虽娇怯,却气质如兰,衣饰也甚为考究,心内默默有了判断。
在远处值岗,不仅目力过人、耳力也过人的方海市听到帝旭此言,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我信你个鬼!没见过一个女官还要另一个女官作侍女的。
昶王扔掉手里的瓜子,憨笑着起身举杯:“那臣弟可要恭贺皇兄再得佳人了。”
酒过三巡,帝旭见缇兰一直拘束着未曾动筷,酒杯也几乎是满的,眼中光芒一闪,侧身道:“酒乃驱寒之物,你应该多喝一些。”
“是。”缇兰忍着辣意饮去半杯,抬眸看他,却见对方冲她一扬下巴,她在面纱下悄悄撇撇嘴,只得一饮而尽。正欲放下杯子,却见帝旭目光灼灼仍锁着自己,眉毛轻挑,缇兰不由心下有些惊慌,一时摸不透他意欲何为,但又不能违逆多言,只好心一横,取过酒壶再斟再饮。
如此往复,直到散席,缇兰至少饮了八九杯,已是寻常男子两餐的量,却仍神志清明、身形稳静。一圈与宴者俱已看呆。
帝姬笑道:“二哥哥惯会怜香惜玉,怕是早将月影姑娘的酒换成水了。”帝旭不置可否,冲她高深莫测地一笑:“牡丹果然还同儿时一般,最是伶俐。”
宾客散尽,主人归寝。金城宫回廊间,帝旭挥退下人,突然转身握住她手腕将人往身前一拉:“注辇难道也训练你饮酒了?”
缇兰冷不防离他俊容如此之近,两人酒气相融,熏得她脸直发烫:“不曾,今日是臣妾第一次饮酒。”
见她杏眼无辜地忽闪着,帝旭缓缓松手,翘起唇角:“天生千杯不醉?有趣,有趣极了。”
许是喝了酒,缇兰此夜睡得很沉,辰时一刻玉苒唤她起身,叫了三四遍才醒转。她懵然起身揉揉眼睛:“姑姑,何事?”
“陛下要上朝,您该前去侍奉更衣了。”
她登时睡意全无:“陛下命我去的?”
玉苒耐心教她:“陛下自是不会事无巨细地吩咐,但咱们事君之人,心中也要有数才好。无论您是后妃还是女官,这都是分内之事。”
帝旭阖目张臂等在屏风前,忽有幽兰香气掠过鼻尖,睁眼只见昨天喝了数杯醇酿的小人儿正垂首专心摆弄他腰间系带。
笑意俨然就要从心底跃到脸畔,他赶紧抿住唇角,清了清嗓子:“你何时这么勤快了?”
“臣妾粗蠢,是玉苒姑姑好意提醒。”
“哼,朕还以为你有所长进。”帝旭也不知道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有了上次的经验,缇兰这次更衣顺当了许多,趁她仰头整理衣领,帝旭微微低头,细看她眼周淡淡一圈青黑,又觉不忍,天人交战一番,终是在迈过殿门前给她丢下一句话:“以后不必了,朕身边不缺伺候的人。下朝后朕才用得着你。”
缇兰望着他远去背影,意外地眨眨眼睛,轻呼一口气,眉梢隐隐弯了起来。这金城宫的日子,大抵不会有想象中难捱罢。
未过几日,缇兰刚用毕早膳,便见玉苒匆匆入殿,有些惊奇:“姑姑,陛下今日这么早下朝?”玉苒摇头:“月影姑娘,帝姬殿下求见,请您到西偏殿一叙。”
上周给自己放了个假,久等啦,这篇稍长,食用愉快
狗旭本想把缇兰灌醉让她说说真心话的,没想到啊没想到
剧透一下:季昶其实认出缇兰了,只不过不打算点破
【帝旭X缇兰】春庭夜宴(四十九)
夏末的暑气只在晌午弥散,朝夕之际已有秋意寒凉存于风露之中,这是天启城一年中最为舒展的日子。
帝旭在百忙中下了一道口谕。
如今中州昌盛,朕常念六翼将肱骨之功,争奈世事无常,旧臣凋敝,深感痛惜,特赐青海公方氏爱徒与白水鞠氏后人结两姓之好,盼家门兴旺,荣光永续。
日子定在了换防后的中秋佳节,阖宫阖军同庆。
昭明宫与霁风馆上上下下为备办此事而忙碌,仓促之中,淑容妃得陛下托付后宫之权,一应决断都由愈安宫说了算,淑容妃宽和柔善,众人自是松了一口气。
宫中一改往日寂寥,不再是个无法喘息的金笼子,在一派欣喜中渐渐变得有了些烟火气。
…
帝旭怔怔...
夏末的暑气只在晌午弥散,朝夕之际已有秋意寒凉存于风露之中,这是天启城一年中最为舒展的日子。
帝旭在百忙中下了一道口谕。
如今中州昌盛,朕常念六翼将肱骨之功,争奈世事无常,旧臣凋敝,深感痛惜,特赐青海公方氏爱徒与白水鞠氏后人结两姓之好,盼家门兴旺,荣光永续。
日子定在了换防后的中秋佳节,阖宫阖军同庆。
昭明宫与霁风馆上上下下为备办此事而忙碌,仓促之中,淑容妃得陛下托付后宫之权,一应决断都由愈安宫说了算,淑容妃宽和柔善,众人自是松了一口气。
宫中一改往日寂寥,不再是个无法喘息的金笼子,在一派欣喜中渐渐变得有了些烟火气。
…
帝旭怔怔地看着缇兰,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说出肺腑之言。
“朕本不想将卓英这桩婚事,牵进前朝权术之中…… ”
帝旭没有说下去,摇了摇头。
他无法再说下去。
曾经十年间他为保帝位稳固,极尽帝王之术,防微杜渐,肆意屠戮,那些残忍的龃龉,他不忍向她启齿。
此番所为哪里是为了军心民心,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罢了。
自换防的北军入关以来,霁风馆便传来了些消息。
如今坊间盛传,六翼将的传奇故事有另外一说,这种说法自苏鸣死后便甚嚣尘上,随着北军入关,旧事重提,传言便愈演愈烈。
说六翼将如今一一惨死,乃是唯余的那位,青海公方诸做下的。说青海公自红药原一战后,得陛下信任,位极人臣,渐起奸佞之心,将曾经的同行之人,共享从龙之功的六翼将逐个暗杀,连一向示好于他的鞠氏一族也不放过,自此后,独占圣恩,大权在握。
帝旭欲发落不辨黑白之人,可方鉴明那个榆木脑袋目不斜视,当即下跪行礼请辞。
莫说柏奚未解,纵然解了,他也不会让鉴明如愿的。
外人不知,可他们二人心知肚明,这哪里是方鉴明的手腕,这是他的所为,在这场自折羽翼的屠杀中,鉴明只是他的一把刀。
十年前,他携一身褴褛血甲,坐上王座。
那时他便明白,这金玉的粉饰下藏着的是世上最蛊人的权柄,令无数人趋之若鹜。
王族也好,草莽也罢,在令人疯魔的诱惑前都是一般模样,他们看不见饿殍遍野,看不见浮尸百万,看不见流血千里,却敢用全族人的性命,赌这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功业。
九州之上,人迹所至之处,便会有无尽的权力之争,日日年年,永远不歇。
他虽沉溺在颓丧中,可他还是他,只要他还坐在皇位上,有一刻喘息,便不能将临朝之变视而不见,他看到了阿摩蓝日渐高涨的不臣之心,他看到了顾大成洋洋得意地豢养私兵…… 曾经冲锋陷阵的左膀右臂,又有几个不为己族而谋的呢?
于私,他们一同自红药原杀回人间,生死相欠,可于公,他不能让牺牲掉他所拥有的一切,百姓苦苦煎熬数年换来的天下,再次重蹈覆辙,于权力争斗中万劫不复。
他不许。
他知道要做什么了,御林军浮于明燎,有无数双眼睛望着,不可轻举妄动,于是他筹谋了一支暗卫,专为他做那些他不能做,不见光的脏污之事,这便是霁风馆的前身。
而鉴明,他是他的影子,他做什么都无法瞒过影子,他也不想瞒。
是愧疚,纵容,还是知己相知,鉴明本就明白他的图谋,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短短不过月余,便传来了消息。
阿摩蓝死于崖庄别院,上至老媪,下至三岁侄儿,皆误服毒药而死,亡故于睡梦之中。
那是自折六翼的开始,他知道只要他授意,鉴明一定会做的。他既然不放他痛快地死,那就如此不人不鬼,苟延残喘地度过余生罢,互相拉扯,彼此折磨。
他没有了痛的知觉,便只能看着鉴明痛,看他手刃曾经的同袍,看他,究竟能为他做到哪一步。
血洗阿摩蓝满门于睡梦中,这是鉴明能做出来的事,冷硬之中仍要存一丝温情,害人害己。
听闻,那一夜,鉴明随身所携的匕首,只沾了阿摩蓝一个人的血。
而顾大成则被“匪盗”劫杀于出关赴任的官道上,顾氏私军血染长亭十里,顾大成背脊连中四枚羽箭,连人带马被钉落需万仗高崖,守关的将军来报,“匪盗”于百丈外射杀顾大成,剑法之精,也只有青海公所习家传箭法堪堪匹之。
当时帝旭闻之,不知为何,忽生笑意。
鉴明归来时,他特意站在城墙上迎他,沐雨看方鉴明回宫打马而过。
曾经肆意明朗的青海公世子,面颊上豁开了一条月牙小口,淅沥的雨带着血滑下他的面颊。当站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时,那张脸因那弯唇角未愈的伤痕变得阴郁可怖,他已不是那个世子爷了。
他们就站在城墙角,看着狰狞的雨云席卷天启城。
帝旭忽地想起红药原一战前,也是这般慌乱不堪的天气,他胸腔里却有肆意奔走的痛快。
六翼将们与他围坐在帐下篝火旁,磨剑饮酒,因为那时他们都知道,雨停后便是最后的决战了,只要这一战胜了,他们就能重回天启城。
他们曾经歃血为盟,如今击掌为誓,一只酒囊传了一圈回到他的手里,烈酒流淌在每个人的血液里,他们的眼睛里溢满了嗜血的喜悦,还有……对所奉主君的仰望,他们殷殷期盼着雨停,旭王带他们,将敌人杀出红药原。
雨的确停了,皑皑白雪飘摇而落,那个雨夜,竟是他们最后一个热闹痛快的夜晚。
他和鉴明对望一眼,不知是否也想起那场雨。
这世间已随亲友亡故而变得迷乱不堪,他们或许都疯了。
时隔数年,不知为何旧事重提,六翼将之事终究还是被世人发现了些端倪,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在战时换防的关头,用一桩喜事了结传言。
他在做自己最厌恶之事,为自己塑起金身,告诉世人,他铭记感念那些辅佐他的功臣,牵挂他们孤苦的子侄,不忘同袍之情,青海公亦是如此。
“陛下。”
缇兰轻声唤回失神的帝旭。
“陛下自然也会有不得已之处,方将军和鞠典衣皆是宽厚之人,他们明白的。日子虽仓促,但陛下和臣妾会尽所能为他们筹划一份圆满,更何况…… 二人相爱便是最大的幸事了,不是么?”
缇兰温言软语开导陛下。
帝旭勉强勾起一抹苦笑,修长的指骨轻轻摩挲缇兰绣了一半羽翼的鸳鸯。
或许是他此生负尽深恩,遗憾良多,便自然多了许多愁绪。
“朕自觉委屈了卓英与鞠氏,亦想着……”
缇兰看着帝旭面色中有淡淡的哀伤。
“不论中州还是注辇之俗,朕都没能给你,应有的婚嫁之礼。”
她披着十八种丝线织就的皂纱,携一份少女的忐忑,自滁瞭海飘摇而来,嫁与他。
那些期待,憧憬,温柔,被他一手掐碎。
如今她为别人备办婚仪,他看着她无私而妥帖地打点着一切,后知后觉,他因着自己的遗憾,想庇护卓英,让他得一份圆满,与所爱之人此生顺遂,殊不知她也在尽自己所能,圆宥这桩婚事,弥补自己曾经的遗憾。
他忽觉心中撕裂了一条口子。
“朕更愧疚的,是不知如何面对你。”
缇兰摇了摇头。
“这样就很好了,如今这般,陛下在臣妾的身边,长长久久陪着臣妾,这样就足够了。”
帝旭闻之喟叹,也暗暗筹谋,将来封后时,一定要将这日子,完完整整地,一样不落地补给她。
兰亭集旭|陪你到时间尽头
(六)
也许是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缇兰第一次感觉心里的那块石头轻巧了些。
看着床帏旁晃动着的炷影,缇兰决定明天去找一找小乖,那是上一世她在这深宫中唯一的慰藉。
“朕昨日和淑容妃一起用了晚膳,为自证清白,淑容妃竟决意饮下那毒酒。由此看来,不管注辇是否有阴谋,至少淑容妃不曾对朕有过二心。”
男人坐在最高的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臣子们。他们想要一个交代,那帝旭便给。只是,这种无端怀疑他不会容忍第二次发生。
“朕往后不希望再听到有人以不实之事议论淑容妃。外朝臣子不可干预内宫事务,这是规矩。你们要谨记于心。”
帝旭转着大拇指上的玉石扳指,视线轻轻扫......
(六)
也许是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缇兰第一次感觉心里的那块石头轻巧了些。
看着床帏旁晃动着的炷影,缇兰决定明天去找一找小乖,那是上一世她在这深宫中唯一的慰藉。
“朕昨日和淑容妃一起用了晚膳,为自证清白,淑容妃竟决意饮下那毒酒。由此看来,不管注辇是否有阴谋,至少淑容妃不曾对朕有过二心。”
男人坐在最高的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臣子们。他们想要一个交代,那帝旭便给。只是,这种无端怀疑他不会容忍第二次发生。
“朕往后不希望再听到有人以不实之事议论淑容妃。外朝臣子不可干预内宫事务,这是规矩。你们要谨记于心。”
帝旭转着大拇指上的玉石扳指,视线轻轻扫过所有人,不怒自威的气场像一团黑雾笼罩在整个宫殿,惹得底下的人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是,臣遵旨。
方诸看着帝旭眼里的情绪,不知道他这样反常的举动到底是因为对那位公主有了好感,还是真的只是在提醒他们恪守规矩。
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想再在帝旭的面前提起伤心事,如果他能走出失去紫簪的伤痛那便是最好的,况且通过昨晚或许淑容妃的确没有其他的心思。
那就由着他去吧。
缇兰今天醒的早,用过早膳以后,便想着去前世发现小乖的地方瞧瞧。碧紫服侍她更衣,目光一瞥就看到了缇兰脖子上的龙尾神挂坠。
“淑容妃,这龙尾神挂坠刻的当真是精致极了。奴婢看,连这宫里的能工巧匠都比不上呢。”
缇兰笑着骂她口齿伶俐的很,下意识也低头端详起那个项链。目光仔仔细细的描绘起每一处花纹和缝隙,又想起母后在她很小的时候曾对她说过,用心雕刻的龙尾神是可以庇佑心爱之人一生平安的。
于是当即放下了要出去寻找小乖的想法,去内府寻了一块带着点檀香的木头,便心情极好的回了宫。
“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啊,自己刻龙尾神嘛?”
碧紫看着缇兰手里攥着那块深色的木头,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禁好奇地问她。
可是这是在大徵啊,哪里还会有人相信她们注辇的传说。
“对啊,我想给陛下刻一个,保佑他平安。”
碧紫本想开口提醒她,但是看着缇兰开心的样子,终究把话咽进了肚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为她取来了篆刻需要的刀子。
暖黄的阳光透过红木色的窗子撒进愈安宫,笼在缇兰身边,衬得她整个人都更温和柔软。
缇兰小心翼翼的呼出一口气,在有点晃人的阳光里仔细着手中的动作。照理说她不是第一次刻龙尾神,从前也给身边的亲人刻过,怎么这次竟如此紧张。
边雕刻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那些上一世就曾经给他说过的,佑他平安之类的话。
大概是一时分了心,缇兰没有注意到手上已经偏了方向的刃,就这么直直的冲着她的食指刺去,痛感刺激的她手一松,刀和木头都应声掉在地上,发出不太悦耳的响声。
“娘娘,您没事吧?”碧紫听到声音急忙进来查看。确认没有大碍才轻轻叹了口气。
“无妨,还好血没有滴到龙尾神上,不然又要重新来了。”
缇兰从地上拾起即将完成的吊坠,强忍着手上传来的疼痛,一点一点修饰最后的细节。食指还在渗着血,她不愿玷污了龙尾神,竟硬生生的把带着木刺,硌人的木头卡在虎口处固定。
终于完成了,缇兰感觉眼睛酸涩的几乎睁不开。对面的碧紫竟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缇兰轻轻开口唤她,问她这礼物看起来是否还过得去。
碧紫揉揉眼睛,在看清缇兰手里的物件时惊的仅剩的那点睡意也消失了。
“哇,娘娘,这简直比我在家乡看到的还要精巧。陛下一定会喜欢的。只是娘娘的手……”
“不必担心,你去医馆帮我取些药回来涂上罢。”
缇兰丝毫不在意手上的伤,匆匆打发了碧紫出去取药,便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看着那个可以保佑帝旭平安的龙尾神。
阿姐是否也给他雕过呢……
即使没有,或许给他讲过她们家乡的传说吧。那她如今的举动,会不会又让他觉得自己在效仿紫簪阿姐。
脑子里突然蹦出的想法吓得缇兰一激灵,她终于意识到碧紫刚才的欲言又止是因为什么。
上一世他误会她为别人祈求平安,命她雕刻三万个龙尾神,甚至用身边的碧紫来强迫她服软。她委屈又难堪,龙尾神从他指尖滑落掉在地上的瞬间。她的自尊心也像沙漠里贫瘠的泉眼,硬生生的被烤干了。
那该如何呢。
上一世他的命运多舛,甚至最后也没有亲手抱抱他们刚出生的孩子。她此生只想护他平安,即使被误会也心甘情愿。
她说过,如果重生的代价,是失去他对她所有的偏爱,也没关系。
她只想看他好好活着。
没有她,
也无所谓。
“陛下,淑容妃早些时候来了趟金城宫,有些东西托老奴转交给您。您看……”
“呈上来吧。”
穆德庆舒了一口气,微微招了招手示意下面的人呈上。
帝旭半靠在龙椅上,正闭目养神,这几日为了应付底下不安分的大臣,劳神费力的很。听到动静也只是微微抬眼瞧了一瞧,是一个精致但是不华丽的黑色匣子。
“这是什么?”
帝旭有些警惕的问向身边人,这帝王之位坐了这么多年,最高处的权力和地位到底有多少人在觊觎他心知肚明。不管怎么说,小心些总是好的。
“陛下,这……小的也不知啊,淑容妃只是说一定要转交给您,并没有提及里面的物什。”
男人揉着太阳穴的手微微停住,脸色沉了沉。
“是淑容妃亲自送过来的吗?”
昨天晚上她的决绝,倒是让他清楚了缇兰的为人。只是,她看起来心思并不如他般缜密。只怕是注辇那边坐不住了,想借缇兰之手……
“回陛下,是淑容妃亲自拿来的。”
帝旭的思绪被打断,目光又重新投向那个小小的木盒上,大手一挥示意他们都退下。
男人墨色的衣衫在烛光下映出几分威严,随手拨开黑色的盖子,里面小巧玲珑的吊坠就这样映入他眼底。
帝旭整个人都愣了一瞬。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紫簪在时,每每提到龙尾神是注辇的天神。他便会缠着她,撒娇一般让她也给自己刻一个。只不过还没实现,紫簪就已经……
拿起那个吊坠,帝旭狠狠地闭了闭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办法面对关于紫簪的一切。这块疤太痛了,刺得他自己都不愿触碰,只永远把痛苦和煎熬锁进心里。
手不自觉地收紧,想象中的刺痛感并没有传来。帝旭低头仔细瞧了瞧,那小小的龙尾神,就连缝隙也被人打磨的光滑柔亮,不曾留下一点木刺。
匣子底下还压着一张浅黄色带着些檀香的纸,是女人的字迹。
陛下
臣妾自知比不上紫簪阿姐
但是无论您如何看待缇兰
缇兰都想把这个送给您
我很小的时候母后就告诉过我
注辇的龙尾神可以听到人们的祷告
保佑身边人的平安
臣妾粗鄙
刻的大概不如宫中匠人精巧
还恳求陛下开恩
留下它来保护您的平安
她的字婉转细腻,落笔如云烟,倒是符合她的性格。
“穆德庆,今晚传淑容妃到金城宫伴驾。”
……
(未完待续)
南宫花草埋幽径 (十五)
“床。”
“床。”
“前。”
“前。”
“明月。”
“明......月......”碧紫握笔,于宣纸上艰难地按笔画将那诗句抄了,小雁在一旁望着她笑:“姐姐,你这字,勉强能看清罢了。”
“那我再写,再写。”碧紫说罢,便又蘸了墨。
“碧紫,不要紧的,慢慢来。”缇兰坐在上首,手拈墨色的线正绣着什么。
碧红端了茶盏从外边进来,缇兰接了茶道:“小雁教碧紫认字写字呢,你也过去瞧瞧。”
“碧红姐姐,你也拿纸笔抄了李白的这两句诗罢。”
碧红取了纸笔,小雁说...
“床。”
“床。”
“前。”
“前。”
“明月。”
“明......月......”碧紫握笔,于宣纸上艰难地按笔画将那诗句抄了,小雁在一旁望着她笑:“姐姐,你这字,勉强能看清罢了。”
“那我再写,再写。”碧紫说罢,便又蘸了墨。
“碧紫,不要紧的,慢慢来。”缇兰坐在上首,手拈墨色的线正绣着什么。
碧红端了茶盏从外边进来,缇兰接了茶道:“小雁教碧紫认字写字呢,你也过去瞧瞧。”
“碧红姐姐,你也拿纸笔抄了李白的这两句诗罢。”
碧红取了纸笔,小雁说一个字,她便抄一个字,手抖着,笔尖运得极慢,待小雁凑上来一瞧,却笑道:“姐姐,你这个,倒像被捏扁的螃蟹。”
“我瞧你之前写咱们注辇的文书时,手也没有这么抖呀。”碧紫捏着手中的笔,在空中虚画了几笔。
“那怎么一样呢,大徵的字是难学些,我怕写得不好,一紧张,便写坏了。”碧红伸手去蘸墨,又把先前写的几个字抄了一遍。
正殿门忽而被打开,冷风将一身着牙白色夹袄的女子吹入。
“奴婢参见娘娘,奴婢是绫锦司的绣女,奉旨给娘娘送来冬衣。”语罢,献上手中之物。
小雁忙起身去接了,递至缇兰面前。缇兰却道:“愈安宫今岁的冬衣不是送过了么?你莫不是送错了地方?”
那绣女扣着双手道:“不,确是娘娘的,是陛下特地嘱咐绫锦司给娘娘绣制的。还请娘娘过目。”
缇兰瞧见她同小雁一般年纪,却是一双红肿的手,便下阶将她扶起,一面往她手中塞了自己原先放在膝上的汤婆子:“这么冷的天,肯定冻坏了。”
那绣女忙挡了:“不,娘娘,这不合规矩。”
碧紫见了,忙过去将汤婆子强往那绣女手中塞,绣女只得接了。
缇兰将衣裳掀起一角,黛蓝色的衣裳用的却是极轻薄的布料,上绣墨绿色的缠枝纹。
“这样薄的料子,可能抗寒?”
“这是月云纱,穿在身上又轻又暖的,娘娘且放心。”
她日后作画,再不能怨衣裳太长太重了。想到此处,她微微笑了。
“这衣裳的颜色稍稍深了些,虽庄重,却是少见。”
“这......这奴婢也不知,这料子原是陛下到绫锦司亲自选的,典衣也未曾多问。”
缇兰让碧红送了小绣女出门。小乖方才还在墙角啃着草叶,不知何时已悄悄近了火炉,正在火边睡着。缇兰瞧着它,忽而笑道:“想来,深色耐脏。”
“主将,陈秀同李成运已经带着鞠七七出了黄泉关。”方海市走至汤乾自营帐中的暖炉旁,伸出手烤火。汤乾自在书桌前誊写军报。
“李成运武功是好的,只是陈秀倒差些。主将是想着他是注辇人,好同淑容妃求情么?”
“淑容妃能不能帮忙,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主将何意?”
“鞠七七的身份、她到瀚州之事,本就是不能与常人道的。若要向淑容妃索要此物,总不能没个由头,少不得说些什么。不知陛下是否会向淑容妃开口。陛下对淑容妃的心意,到底怎样,你我不知晓。”
方海市细细想了,倒懂了他的意思:“陛下若不信淑容妃,不愿说,大可编了谎去同她讲。”
汤乾自摇摇头:“陈秀父亲原在注辇宫中的绣坊当过绣郎,他父亲稍懂宫中之事。绿绒蒿在注辇,只有一个用途,便是解毒。若要向淑容妃讨要此物,她立即便知有人中了注辇奇毒。”
方海市听了,低头不语。
“若是陛下不好开口,陈秀自会按我说的去做,想必淑容妃是会帮这个忙。”汤乾自用极其细微的声音道。
“你说什么?”方海市扭头望向汤乾自。
“没什么。”
门外忽而有个军士推门而入:“主将,齐达的妻儿今早都死了。那女人松了腰带,带着儿子于梁上自缢了。”
“齐达招了么?”
“尚未。”
“别让齐达知晓,继续审问。”
“是。”军士语罢便退了出去。
“主将何不直接审问宋典?”方海市道。
“军中怎可随意捉拿惩处副主将?军心动摇可不是儿戏。”
方海市走到汤乾自桌旁:“主将似有其他隐情,或许不仅仅是要维系军心。”
汤乾自既早在赴往注辇前便知晓宋典的身份,多年来却迟迟不下手,想必另有顾忌。
汤乾自微微叹气:“救命之恩,最是难还。他的父亲曾是我父亲的家将,他们父子对我父亲都有救命之恩。”
汤乾自曾于仪王之乱独自带领麾下抵抗乱军,守住了江淮的几座城。为要挟汤乾自,乱党攻入汤府,宋典父亲以命相护。宋典父亲本是瀚州流民,是汤父当年在行军中见这年轻乞儿有些武功,便收入麾下,带回大徵,宋父一直忠心不二。那年宋典十五岁,眼见父亲在自己跟前倒下,仍持枪护住汤老爷,为此脸上还留了道疤。宋典出现了异常行径后,汤乾自仍不愿出手处理,只得尽量将他调离自己身边。
“父亲忠良,竟有这样的儿子。”
“人心难测。”汤乾自搁下笔,起身走到挂在壁上的地图前。
“明晚便要去逮右部官员了,若又是个嘴硬的,这关内细作何时可以尽数拔除。”方海市叹气。
“若是官员,倒比一个平民好对付。”汤乾自道。
方海市听了,倒轻轻点头。
缇兰伸出左手,掌心受了阳光而微微发烫,那道疤痕在日光下稍稍变了颜色。四面皆植松柏,脚边是午后阳光被顶上松柏筛过而洒下的斑斑铜钱,她迈出右脚,又迈出左脚,一步又一步,轻轻去踩满地细碎的阳光,嘴角泛起笑意。
帝旭见今日响晴,往北郊狩猎,又命人将缇兰带到北苑,让她透透气。
缇兰走入松林,抬头是满目翠绿的热光,丝缕松香萦绕着她。她不禁展开双臂,仰面旋转起来,一如儿时,她跟着汤乾自偷溜出宫,在宫外的树林里一般。那时没有教习嬷嬷,没有满桌的大徵诗书,只有她与母亲的一方小院,满地花草,那是她在注辇最美好的时光了。
她微微眯着眼,却是一匹马闯入了她眼中,金色的铠甲在日光下微微发着亮光。细碎的马蹄声随林间松风卷来,马上之人一手挽缰,一手持弓,那张清俊的面庞,好似跑入了她回忆中的林间,成为她往日恬淡欣喜的一部分。
缇兰不自觉加快了步子朝那马走去,那一身青色的衣裙在松间绿光下晃入帝旭的眼中。帝旭将马控住,跳下马来,牵着马走向缇兰。
“陛下。”缇兰微微屈膝,以笑意相迎。
“北苑可比愈安宫好多了?”帝旭走向空地上的竹棚,缇兰跟随其后。
“这里有松林,有大片的日光,御花园的低矮灌丛,自不可与此处比拟。”
“你若喜欢,以后朕便常带你来。”
身后奔来群马,见帝旭并未骑马,马上之人也下了马,为首的一人提了两只插了箭的貂跑到帝旭面前行礼。此是帝旭方才所猎之物。帝旭忙摆手让那人下去了,对缇兰道:“再往后,日头更冷,便连野兔也没有了。朕不过瞧着今日天暖些,出来骑骑马,射射箭。”
行至一处坡地,帝旭脚步快些,先上了坡。缇兰却才走到坡前。帝旭转身伸出手欲搀她,缇兰见了,不及多想,一手提裙,另一只手握住帝旭的手,头上的步摇珠翠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及至缇兰走上了坡,帝旭也未松开手。只是帝旭仅轻轻握住,不敢用力,他方才触到了缇兰左手上的疤,心头微微一冷,想起自己昔日的无理,不免有些悔恨。
二人出了松林,耳边传来一声鹰啸。帝旭伸臂,那鹰隼便轻巧地落在帝旭臂上。缇兰见了,微微吃惊,倒退了几步。帝旭见状,一扬手,鹰隼便飞到二人身旁的松树上立住不动。
“别怕,它是朕豢养的鹰隼,名唤落晖。”落晖目光如刀,盯住树下携手的二人。
“落晖。倒应了它那金闪闪的羽毛。”缇兰笑道。
“陛下,外出骑马狩猎,满目的绿意阳光,也不能使陛下有所安慰吗?”缇兰忽而抬头,望着他的脸。
“你......你在说什么?”帝旭一惊,缇兰竟能知他心中所想。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王绩看到那样恬静的秋景,也无法获得真正的安乐,陛下以此赐名给这鹰隼,大概也是此意。”缇兰倒握紧了帝旭的手。
帝旭不语。
身后却又传来尖利的鹰啼,伴有阵阵马蹄声。缇兰忙抬头去瞧,落晖却仍在树上不曾挪动开口,只是双眼盯向别处。
“皇兄!皇兄!”季昶驱马靠近,他的鹰隼在上空盘旋。
季昶下了马,给帝旭和缇兰行了礼,笑嘻嘻道:“皇兄跑得真快,连皇兄的马队我也赶不上呢。拿着箭跑了半天,唯一猎得的野兔,竟是我那鹰隼咬死的。”
“入冬已久,地面上猎物本就不多,你也不必太过气馁。”
季昶的随从也跟了上来,那鹰隼便落在他臂上。
“清海公早日往南境去了,今日竟是淑容妃伴驾。娘娘这一身,倒比这松树清新亮眼。若是这头上再多簪几根簪子,那便是翠玉打的松树也比不上了。”
缇兰垂眸,倒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转念一想,却道:“殿下仍是同在注辇一般爱说笑。连同对玉石的喜爱,也同在注辇一般,不曾改变。”
“娘娘有心,记得本王喜好。注辇盛产翡翠,本王最喜欢的就是墨翠。”季昶镇定地笑着答道。
缇兰干笑着,不再接话。倒是帝旭眉头稍皱。缇兰今日说话显得有些莽撞了,她与季昶虽是旧识,却应该知道妃嫔说话的分寸。
“想来清海公已去了两日,此时怕已到了山南东道的邓州了吧。从天启到南境,往山南东道走,路途最近。”季昶道。
“不一定求快,但求能顺利到达便是了。”帝旭转身,内侍上前,接过他的缰绳,将马牵走了。
方鉴明此去,定有人暗中阻拦。帝旭与方鉴明商议,走淮南道,虽绕了些路,但一路上皆是平原,不易埋伏。又他人只道寻常往南境去,必走山南东道,极少想到要走淮南道。
季昶听帝旭这话头,便不再追问。见帝旭牵着缇兰的手,识趣地退下了。
用过晚膳,帝旭一径往愈安宫去了。
走入正殿,外头的冰冷瞬时消散,暖意不住地朝他袭来。他知道愈安宫位置不好,总受着北风,便着人多备了银丝炭。冬日少有阳光的愈安宫也如春日般暖和。
缇兰见他走进,忙将手中的绣棚拿其他物件掩了,起身行礼。
帝旭走到小乖的窝旁蹲下,从袖中掏出一支金色物件,举在它面前逗弄。小乖见了,竟伸出前爪去抓。帝旭将手一抬,它便扑了个空。
“陛下逗弄兔子,何必使这金器呢,不拘外头随手折一根枯枝,它都爱的。”缇兰款步走向帝旭。
“是啊,给它耍弄倒可惜了。”帝旭忽而站起,缇兰也已走至他身旁。“所以,给你戴才好。”未等缇兰反应过来,那一支鹿过金桥首金簪便已稳稳当当插在她髻中了。
这是帝旭母妃年轻时最喜欢的簪子,那小鹿随着佩戴之人的步伐,也会一蹦一跳,格外可爱。
帝旭命小雁取来铜镜,一手拿了,捧到缇兰面前,对她道:“淑容妃这身装束,再簪上这簪子,果真连翠玉打的松树也比不上呢。”
缇兰早羞红了双脸:“昶王的玩笑话,陛下何须当真。”
附注
1、山南东道、淮南道
山南东道:我国唐代的一级行政区,治所设于襄州(今湖北襄阳),管辖今湖北长江以北、河南西南部及重庆东部的万州地区。
淮南道:唐贞观元年(627)初置。领扬、楚、滁、和、庐、寿、光、蕲、申、黄、安、舒、沔,共计13州、57县。相当于江苏省中部、安徽省中部、湖北省东北部和河南省东南角,即淮河以南,长江以北,湖北应山、汉阳以东的江淮地区门,治所在扬州(今江苏扬州市)。
本文仅采用地名,对于真实的地理情况没有太多研究。
2、墨翠
翡翠的一种。在自然光下呈浓墨黑且有油性,但在透射光下观察,则是呈半透明状,且黑中透绿,特别是薄片状的墨翠,在透射光下颜色喜人。缅甸人用“情人的影子”来形容黑色的硬玉,中国人为其取名为“墨翠”(来源于百度百科)
3、鹿过金桥首金簪
详情、资料来源↓
4、黛蓝色
5、缠枝纹
南宫花草埋幽径 (十四)
方海市离了暗室,走至鞠七七房中。方才已请了大夫看过,只道毒性难解,无可应对之法,只能以些温和的药护住心脉。若想保住性命,仍需解药。方海市瞧见她煞白的脸色,亦无可奈何。
另一间暗室中,那对夫妇齐齐被捆住手脚,男人悬在木架上,已受过鞭刑,血迹干成深紫色,绣入他那一身深色衣裳中,似乎只是多了几道花纹。女人潦草地坐在地上,脸上血色与泪痕纵横,却不是她的血,是她丈夫的血。汤乾自命人施刑于男人,却让他的妻子在一旁看着。那女人虽卖羊肉,家中却不是她杀羊,没见过此等场面,早已控制不住颤抖地滴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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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海市离了暗室,走至鞠七七房中。方才已请了大夫看过,只道毒性难解,无可应对之法,只能以些温和的药护住心脉。若想保住性命,仍需解药。方海市瞧见她煞白的脸色,亦无可奈何。
另一间暗室中,那对夫妇齐齐被捆住手脚,男人悬在木架上,已受过鞭刑,血迹干成深紫色,绣入他那一身深色衣裳中,似乎只是多了几道花纹。女人潦草地坐在地上,脸上血色与泪痕纵横,却不是她的血,是她丈夫的血。汤乾自命人施刑于男人,却让他的妻子在一旁看着。那女人虽卖羊肉,家中却不是她杀羊,没见过此等场面,早已控制不住颤抖地滴下泪来。
“齐达,齐达你说呀,你说完了我们带着满儿回家去。”女人蠕动着靠近男人,在他面前跪下,抬着血泪交错的脸望着他:“那些个官宦贵族,哪里值得你如此拼命啊。”
“大汗终要统一鹄库,右部有这样好的前程,怎会不值!”男人张开嘴说话,唇齿间皆是血水。
汤乾自命人挪开女人,一个士兵取了鞭子便要往前。女人使劲气力脱开士兵的手,瘫倒在地:“每月逢五、逢五,子时时分,右部的一个官员会来我们家,取了信条,嘱咐几句便会离去。”女人害怕地喘着气。
“你别说了!”男人恶狠狠地盯住她,朝她脸上啐去,却是血。
“那几个射箭的,是......是注辇人。厨房里的那几件衣服,也......也是注辇人的......他们把那几个人带进来,让我们处理......”女人的声音颤抖着。
“他们是谁?带进来的又是谁?说清楚些!”汤乾自眉头紧皱。
“弓箭手......右部官员带来的,被杀的注辇人......弓箭手带来的......”女人突然跪坐起来,目光直直地盯住汤乾自:“我都说了,放了我们,好不好。”又一道泪水冲破她脸上结了块的血痕。
“你们在黄泉关里有多少探子,将姓氏一一报上;另一处屠宰场,又是在何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齐达,齐达,你说呀,你说呀......”女人绝望地嘶吼着。那男人却不理她。
“弓箭手为什么要带注辇人到你家来?”
女人圆睁双目,一味地摇头。
一名士兵走入暗室,附在汤乾自耳边说了几句,便又退下。
“把女人带走,让她把脸擦干净,将她和她儿子关在一起。”汤乾自离了暗室:“继续用刑。”
“那两名雷州人胆小得很,刑具一现出来就怕得不行,即刻便招了。”方海市的脸只被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半边。
“他们说了什么?”汤乾自的声音倒比平日小了许多,方才听及有注辇人牵涉其中,他便有些仓皇:“同是注辇人,他们为何要勾结鹄库右部的人对同胞下手?”
“被他们杀害的注辇人,一直在暗中阻挠他们同鹄库右部的往来与行动。他们直属于注辇的宫中禁军,跟从军中将领来到瀚州与右部勾结,。杀害其他注辇人,实是他们将领同右部官员合谋。想必是注辇境内,党争生发,有人拉拢右部,有人不愿行拉拢之举。总之注辇朝堂,现下不太平了。”
“注辇宫中禁军,在我离开注辇时,是注辇王君之弟蒲由马的儿子山荣掌管。他们勾结鹄库右部......这背后,必定有所图谋,可是他们究竟有何目的?”汤乾自叹气:“那被杀害的那些注辇人,他们又是受谁的指使来到这里?”
方海市摇摇头。
“我上次寄回天启的信件,也是那两人劫了去,信使已死,但死前将信件毁了,信中内容倒未泄露。还有,他们供出了其他屠宰户的所在。问及其他关内细作,他们却道不知。”方海市道。
“解药呢?鞠七七的解药?”
“他们说只是按照上头给的方子配的毒药,自己虽知道解药方子,却并不曾炼制解药。”
“有解药方子,这便好办了。”
方海市摇摇头:“里边有一味绿蒿绒,长在高山极寒之地,实属珍稀,只在注辇王宫才有。”
“瀚州的雷州药贩,可有售卖?”
“并无,这味药一直都是注辇朝廷贡品,不在民间买卖。”
汤乾自思忖良久才道:“那么,定要先回大徵。那里会有注辇的常驻使臣,还有......淑容妃。他们或有这味药。”
“不,不能找使臣,一来不知使臣背后是注辇何方势力,我们贸然讨取,岂非打草惊蛇;二来,此药珍贵,人家也未必肯给。”方海市道。
“那么......只有淑容妃了。”他心下,并不愿缇兰牵涉其中。
“可是,她也是注辇人。”方海市微微低头。
“方将军那日在宫外救下她,可曾想到她是注辇人?方将军,我在注辇多年,时常同淑容妃往来。我保证,她并非那些热衷于算计之人。注辇朝堂之事,她从不过问。”汤乾自有些激动。
方海市却道:“主将误会了。我岂非不知淑容妃与注辇朝堂并无牵涉。我只是想,若她知道自己的母国此刻是这般斗争,她会如何想。”
汤乾自久不言语,终于道:“鞠七七的性命紧要,一切先把她送回大徵再说。不论淑容妃是否有此物,在大徵总归比在这里多一线生机。”
“你的意思是?”
“大夫方才说,若不及时服下解药,鞠七七靠着其他药物支撑,也不过一旬。一旬,四匹快马,三个人,足够回到大徵了。你我军令在身,不能擅自回去。我稍晚些,便命两个可靠、功夫又不错的,拿着手令,带了鞠七七骑马回去。”汤乾自盯住那烛光,眉头紧锁。
“不若用马车,七七身体虚弱,受不住这关外寒冷。”
“用马车便来不及了。我一会儿便写信到各驿站,托他们在路上多打点关照。”汤乾自忽而抬头,烛光照亮了他整张脸:“今日是初几?”
“子时已过,已是初二了。”
“初五那日,右部的官员会去风虎肉铺,到时我们就在那里等他。”
汤乾自走出客栈,方海市也跟着出去了。此时竟已是黎明,金霞断乱云,冷风散烟沙。
“主将,我们先回黄泉关。今日是初二,我们需得在军中设祭为亡魂祈祷。”
此后二人皆不言语,只望着万道金光,撒向无尽荒漠。
“十一月初二,帝于红药原亲斩仪王,叛军尽剿,天下始定。”缇兰望着史书上短短的几列字,竟出了神。帝旭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
“娘娘,娘娘。”碧紫轻轻推着她的手。
“何事?”缇兰回过神来。
“我听宫里的老嬷嬷说,陛下当初便是在十一月的初二收服了叛军。陛下特将此日设为节日,举国上下皆为在仪王之乱中丧生的士兵与百姓祈福,告诫世人不忘战争离乱之苦。宫中今日不用荤菜酒水,夜晚宫内外不设宵禁,宫人可到御河御湖中放水灯祈福。”
“依你说,是要怎样?”缇兰放下书,望着她笑了。碧紫总是有些贪玩。
“娘娘,今年的恩月节,我们还在来大徵的路上。没放水灯,也没有祭拜龙尾神,好生可惜。”
缇兰忽而正色道:“可以放水灯,但不是为了祭拜龙尾神,是要为战乱中的亡魂祈福。”
“公主,这是何意?”碧红走到缇兰身边,放下茶盏。
“此处是大徵,不是注辇。我们......”缇兰语气稍沉:“我们本就是外族......怎可借别人为战乱亡魂祈福的日子来祭拜自己的神?”
“是,奴婢知错了。”
“龙尾神,千年万岁,有整个雷州的人去供奉,而这些亡魂,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后,世间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注辇少有战乱,却不代表整个世间皆如此。”
缇兰望着她二人低头的样子,又有些后悔把话说重了:“有时恩月节下雨,我们不也放不成水灯么?我们只当今年下雨。明年,明年恩月节若无雨,我带你们去放水灯。”缇兰朝她们笑了。
“今夜要放水灯,你们还不去准备着些。”
二人听了,都转愁为笑,忙出门去。
“陛下,您的装束都已准备好了。马也牵在后头了。”
“等我批完这几本折子,我便去更衣。”帝旭头也不抬。
每年此日,帝旭总着平民装束,策马往邙山去。邙山黄土,遍布无数骨埋枯草的大徵将士——然黄土之下,无尸骸,亦无衣冠;黄沙之上,却是石碑,数以千计,排列齐整,上面是无数亡魂姓氏。
每年此时,邙山游人遍布。帝旭走在人群中,去看,看昔日森森白骨换来今日的承平盛世,看身死异乡的游魂被世代同胞记在心中。这日,他不祭皇陵,只往北面去,默默走着、看着石碑上的姓氏。他知道的,挑起战争的,总是皇陵里的那些人。
他往日都是同方鉴明一道,二人并肩走着,也都不说话。帝旭总是想起昔日的械斗之声,想起成河的血水,还有......叔父被他斩杀前的那双绝望而浑浊的眼,以及,白雪中的红血......紫簪的尸体是在乱雪中找到的。每忆及此处,他都觉得心中被堵住一般。
方鉴明已于昨日离宫往南境去了。今年,他便独自去罢。
他端起茶杯,里边却是桂花茶的香气——缇兰送的桂花茶,怕放久了有股子霉味,他已喝了好几日了,那一罐茶叶几乎要见底。
不若,便带她出宫去走走?
想到此处,他打开一本奏折,却是蒲由马所呈——他已靠近大徵地界,再多半月便可入宫。奏折中问候了缇兰,当然也不忘求取些财物。
帝旭心头忽而一冷。缇兰,她是外族人。她的身后,是一整个异邦。
从前他只是个闲散王爷,朝堂、谋虑,与他无干,他无需顾及所谓大局。他喜欢紫簪,便对她好,对她的族人也好,他觉得夫妻就该互相扶持,厚待注辇,便是厚待妻子的娘家,这并无不妥。可如今,他是一国之君,行事举止,不得不虑及政局、虑及整个国家的安危。给予注辇的每一物事,都需经过细细考量。甚至连缇兰本身......他也需要以理驭情,偶一出错,代价便是整个大徵......他和缇兰间,总是隔了些什么。
“好了,”帝旭扔下奏折站起:“更衣吧。”
一骑快马独自奔向城外,邙山。
“小雁,大徵给亡魂祈福,都在水灯上写什么呢?”
“松柏常青,情意长在。天上地上,同享安乐。”小雁说着,便拈了纸笔写起字来。
碧红碧紫却不知所措。
“你们照着小雁的写不就成了?”缇兰笑道,自己沾了墨,拿颜体正楷一一写了。碧红碧紫却在纸上画得东倒西歪。
世上真有长在之情意?若亲爱之人离去,还能享安乐么?缇兰不自觉叹了口气。
帝旭回到宫中,已是掌灯时分,御河、霜平湖边挤满了宫人。点点浮星,随水而漂。行于其中,如坠银河。
帝旭站在霜平湖旁的高楼上,一眼便瞧见了缇兰。烛光将她的脸映得通红,犹如涂上霞光一般。她头上的银钗珠饰,也如点点萤火扑闪。她牵着婢女的手,沿岸一路跟着自己的水灯跑,直至人群太密,她再无法前进,最终立在岸边,默默地瞧着水灯远去。
帝旭掏出怀中的圆月兔子灯,那是他方才从宫外回来时在大街上买的。他觉得这兔子......很像她。上面是他写的纸条:“烽烟尽灭,团圆永叙。”
他下了楼,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将那水灯放了。
一盏莲花灯却朝他漂了过来。那水灯的形状不是寻常纸扎莲花,大徵的水灯,但求与莲花形似,故而同真花一般。眼前的这盏,却是用彩纸捏成的宝相花形状,世上并无此种花——注辇的水灯,便是如此。那水灯竟靠了岸,帝旭只心想,这上边,大多是龙尾神爱听的话罢了,她们主仆,只当这是个恩月节。却不料想,竟是颜体正楷的十六个字——皆是替大徵战乱中的亡魂祈福。
她心中,可是愿意容纳大徵的信仰?那他呢?他可愿意容纳她的身份?
帝旭将那宝相花灯轻轻一推,它竟缓缓漂到那圆月兔子灯旁,两点星火一齐往下游漂去。
帝旭起身,却看见了缇兰站在对岸的那双眼。她的目光跟着她的水灯,水灯替她寻到了一个人。
他们隔着银河,相视一笑。
附注:
1、邙山
邙山横卧于洛阳北侧,黄河南岸,属于崤山支脉。邙山陵墓群有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后唐等朝代几十个帝王的陵墓及数以千计的皇族、大臣、将士的陪葬墓,此外还有散布在邙山各处的名人贵族墓群。(源于百度百科)
2、宝相花
宝相花又称宝仙花、宝莲花,传统吉祥纹样之一,是吉祥三宝之一,盛行于中国隋唐时期。是一种独具我们民族特色的图案纹样。
宝相是佛教徒对佛像的尊称,宝相花则是圣洁、端庄、美观的理想花形。此纹饰是魏晋南北朝以来伴随佛教盛行的流行图案,它集中了莲花、牡丹、菊花的特征,经过艺术处理而组合的图案。(源于百度百科)
(注辇类似印度,而佛教源于古印度。故而我在设定上,让注辇的水灯采用宝相花这种跟佛教有关的图案形状,并不是说宝相花是印度那边的纹样)
3、绿绒蒿
绿绒蒿全世界共有49种,以中国最为丰富,除一种长于西欧外,其余均分布在中国喜马拉雅山和横断山脉。有40种分布在中国藏、滇、川、青、甘、陕等省、区,其中仅云南就分布有17种,丽江有8种。多集中分布在滇西北海拔3000~5000米的高山草甸和灌丛中。
绿绒蒿是著名的观赏植物,以其花大、色泽艳丽、姿态优美而著称,是高山植物中最引人注目的花卉之一,常与另一些高山植物共同组成绚丽多彩的高山植被,早为国内外学者所引种栽培。有些种类可入药。(源于百度百科)
4、同胞
我用的时候觉得有些别扭,总觉得这是现代词汇。实际上它在东汉班固编纂的《汉书》中已经出现。
《汉书·东方朔传》:“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南宫花草掩幽径 (十三)
方卓英回到霁风馆,天已拂晓。昨日他在金城宫值守,眼瞧着宫内灯烛燃到子时方灭。
他就着烛光,瞧见了桌上库府送来的冬衣。稍稍抚了抚冬衣上的云纹,他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及至午时方起,霁风馆已过了午膳时分。他才起身穿好衣裳,方鉴明便敲开他房门。
方鉴明笑道:“我素日知你的,定要睡到午膳过后才肯醒。这是给你留的玉米粥,你且用些。”
“谢师父,我才说饿呢。”方卓英说着便打开食盒。
方卓英喝着粥,方鉴明将他要到南境一事说了。方卓英听了,倒有些伤感:“师父一定要亲自去么?”
“鹄库那边已有雷州人掺...
方卓英回到霁风馆,天已拂晓。昨日他在金城宫值守,眼瞧着宫内灯烛燃到子时方灭。
他就着烛光,瞧见了桌上库府送来的冬衣。稍稍抚了抚冬衣上的云纹,他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及至午时方起,霁风馆已过了午膳时分。他才起身穿好衣裳,方鉴明便敲开他房门。
方鉴明笑道:“我素日知你的,定要睡到午膳过后才肯醒。这是给你留的玉米粥,你且用些。”
“谢师父,我才说饿呢。”方卓英说着便打开食盒。
方卓英喝着粥,方鉴明将他要到南境一事说了。方卓英听了,倒有些伤感:“师父一定要亲自去么?”
“鹄库那边已有雷州人掺和政斗的痕迹,南境这边的雷州流民恐怕也有所牵涉。这背后恐怕凶险异常,陛下的意思,是要我我去他才放心。”
“徒弟知道了,霁风馆这边有我呢,师父放心去罢。”方卓英虽是这样说,但他的粥才喝了一半,便将汤勺丢在一旁。
方鉴明与他说了同海市、鞠七七通信之事,又嘱咐了些霁风馆的琐事,正欲离去,忽而却又想起:“还有一件——瀚州的情报,以后是你来收受。柘榴每月逢六便会借送军装的由头来霁风馆一次,那时只能是你亲自接见。”
“师父,师父之前不是说......”他想起了方鉴明此前同他说,身在此位,朝不虑夕,你可忍心她同你一道挨这日子?他以为师父不愿他去招惹她。
“霁风馆的死士不是不能言情。你只记住,若人家不喜欢你,你也莫要强求。无论何事,陛下的事都要放在首位。”
“是,徒弟明白。”方卓英眼中一扫方才的懈惰。
“我后日凌晨便走,你不必来送了。”
方海市三人早已商议妥当。汤乾自令宋典到井水屯给那边的主将递信,信中不过是嘘寒问暖之语。他带了二十多名亲信的士兵,装扮作大徵的商队,在屠宰巷外的酒铺说话。不知那屠宰巷子里是否都是鹄库细作的窝巢,但那对父子曾多次走到那间风虎肉铺,却是鞠七七亲眼所见。
先有三名士兵走进风虎肉铺里买肉,里边却是个女人在砍肉,并无男人。三人将铺子里的构造摆设一应看过,留意到有个小门,应是通到后院。三人出来,将铺内陈设大致说了一遍。
及后,鞠七七先入内,同那女人说想要挂在后边的羊腿肉,那女人便放下刀,转身去取。女人刚一抬手去取肉,方海市便从门外而入,立即闪到她背后,却无一丝声响,就已用金刀贴紧她的脖颈。那女子竟不吭一声,只是稍稍扭头看了看肩后,那黑色衣袖是男子式样,定然不是方才的女客,便料定此时铺内不止一人。及又听见数人入店的声响,她便知以一己之力难破今日之局。
汤乾自立刻领人进了小门,铺子正厅只剩方海市、鞠七七并几名士兵。门内院子不一会儿便传来刀剑相击之声。
几个士兵按照先前说好的,拿了根粗壮木棍将肉铺正门抵住,以防铺外有人入内。正厅登时暗下来。
那女人拿定主意,肩部浑然不动,只凭一只右手便从方海市的侧边腰腹将他推开。方海市退出几丈远,只觉腰腹间一阵剧痛,勉强站住,暗自惊叹这女人力气之大。未等鞠七七拔剑出鞘,那女人已踢翻肉案,挂肉的铁钩摔跌,一地响亮。门外果然传来击门之声。
几名士兵并鞠七七一同上前,将那女人团团围住。那女人犹不死心,抽掌击向离她最近的士兵肩膀,怎知她掌力惊人,突来的剧痛使那士兵一时承受不住,腰身弯下。女人乘机纵身一跃,欲往小门去了,不想角落里的方海市夺来恰好立在他身旁的一根扁担,往她膝盖敲去。女人疼痛难忍,摔倒在地。鞠七七闪到她身后,拿剑柄将她打晕,又从身上抽出麻绳,将她双手双足缚牢。
众人将她丢在一边,也往小门去了。
院中摆了几盆文竹,长得却好,却显得与这满地血水格格不入。一头羊趴在地上喘气,它旁边是一颗羊头并一桶血水、一地羊皮。那活羊睁眼瞧着满院的刀光剑影。
汤乾自正与一个瘦小的男人缠斗,那男人正是与宋典勾结的那位男童父亲。男人持刀,却不笨重,每每用刀面挡住汤乾自的剑锋,不落下风。鞠七七提剑上前,朝男人的腰腹刺去,那男人刚拿刀格开汤乾自的剑,又立刻后仰躲过鞠七七的剑,双手随即撑住地面,一个后翻,反倒踢开了鞠七七的剑。
原来这肉铺的后院甚大,豢养的十来名仆役,或杀羊、或清洁、或扛肉,长了一身气力,却不善用刀剑,再快再烈的掌法也只能近战肉搏,却抵不过汤乾自带来的这些擅刀剑的军士。又有方海市在旁用扁担捣乱,这些仆役早已不能招架。几名军士脱开身来,忙赶到汤乾自身旁。
方才肉铺门外的人早已撞开大门,也闯进院来,竟是两个持弓的壮汉,见势,有一人立即拔箭拉弓,朝汤乾自射去。幸而一名才砍倒仆役的士兵飞起在地上捡的竹筐,将那箭挡下。方海市见状,忙将地上的剑拿脚勾起,踢还至鞠七七,又将扁担掷往方才那名射箭的壮汉。扁担带了力,倒给了那壮汉几分疼痛,让他退了几步。一位士兵忙上前靠近,将他的背箭袋的袋子砍断。
另一名弓箭手早已撑开弓,铁箭往方海市飞去,方海市错身躲过,甫一站定,袖中不知何时已抽出一条长鞭,趁他取箭拉弓,甩出长鞭将他手中的弓打落在地。那箭失了力,却仍旧飞出去,倒射中了那躺在地上的羊。
那名士兵早已拿剑刺向那失了箭的壮汉,耳旁却传来方海市的声音:“留活口!”士兵迅速调转剑身,拿剑柄重重往壮汉胸前击去,壮汉随即倒地,口吐鲜血,再不能起。
失了弓的壮汉扔了箭袋,却又从腰间拔出刀往方海市砍去,鞠七七早飞身过来拿剑借力将他的刀挑开。
“七七,小心!”方海市喊道。一名早被打倒在地的仆役,竟然勉力跪起半身,捡起地上的弓箭,发箭朝鞠七七射去,他自己却也体力不支昏倒过去。箭早飞出,方海市已来不及甩鞭搭救,鞠七七被利剑射中左肩,登时跪倒在地。
那壮汉被鞠七七格开刀后,丢下负伤的鞠七七,仍往砍向方海市。方海市侧身躲过,朝左侧飞甩出鞭,那壮汉只往另一侧闪,不料方海市声东击西,掏出金刀朝他身上飞去,壮汉被刺中,疼痛难忍,随即倒地。
院中的仆役尽已被砍伤砍死,汤乾自带来的士兵中也有一两个负伤较重的,在地上呻吟着。其余士兵听了方海市言语,上前将那两名弓箭手按住,将他二人缚住四肢。
汤乾自并几名士兵也早已将那男童父亲控住。
众人身上均挂了彩,那几盆文竹早被溅上点点血迹。
“主将”,众人身后传来一名孩童的哭声,一个士兵推着一个男孩走向众人,“这是在耳房找到的孩子。”
“爹爹!”男孩满脸泪水。
“你们要做什么?”男人被按倒跪地,极力想站起身来,身后却有四五个人将他制住。
“我们只是想知道,黄泉关里都有哪些人跟你们联系罢了。”汤乾自道。
“做梦!”
“你想想,你的妻子在厅内晕着,你的儿子就在这里哭着,你也没死,你若好好说了,我们便让你们一家三口好好活着团聚。”
“你以为只有你们捏着我的把柄吗?”那男人露出阴险的笑。将目光投向靠在方海市肩上面青唇白的鞠七七:“他们的箭,不喂毒,是不用的。”
“你嘴硬,也难保那两个雷州人不说。”那两个弓箭手一进院子,方海市便看见他们系在腰上的龙尾神吊坠。
“我一日不说,你们一日便不会杀我。”男人恶狠狠地盯住汤乾自。
“主将,我们又在厨房里搜出这些东西”,两名士兵往地上扔下几件满是血的衣服,腰带竟还完好,上面挂着的分明就是龙尾神吊坠。
“我们在这里打斗了半天,却只有这两个雷州人进来,说明我和七七上次见到的带着灰羊的孩子并不住在这边。或是有其他屠户,但不住这里,否则他们早就进来将我们一网打尽了。”方海市道。
“看来,你们知道得也还不是很多嘛。”男人道。
“主将,今日之斗,怕是此户邻里均已知晓,若是他们告诉里正,迟早会查出今日之事。那时,大徵和右部明面上的关系可就不好看了。”一名士兵道。
“主将,咱们有伤兵,需得早些离了这里好。”另一名士兵道。
“主将,我倒有个主意。”鞠七七已然昏去,方海市将她牢牢抱紧。
风虎肉铺敞开大门,不停往外运着流血的人。
一名罩了面纱的女人抱着男童站在门外,望着从铺中出去的人。男童目光呆滞,不发一言,听凭女人拿捏,冷冷地看着女人带着哭腔朝其他屠户道:“痛杀我也,我家那些个恶仆,竟早齐齐谋划了夺我家财。若不是我早从外头带了十来个人,孩儿爹早招架不住了。现如今他躺在床上,我也被划伤了脸,待这些恶人都尽数挪出去了,我还要找个大夫来。”邻里忙上前劝慰,女人方止住泪来:“即是如此,我这肉铺子,少不得歇业几天,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开啊。”语罢又扯出哭声来。
邻里一听又少间肉铺争抢生意,心中暗乐,假意劝了几番,遂都散去了。
及至夜间,众人将那一家三口、两名雷州人,并鞠七七都送至祥云客栈。
柘榴接了碧红送来的两本册子,翻开一瞧,一本上画各类草木,柘榴皆不认识;另一本是各色纹样,颜色鲜艳,图案却陌生。
“我们公主说,这上边是注辇王宫的常见草木,虽不算多,却也胜于那夜在书院看到的;还有这些,是注辇服饰中常用的纹路,花草鸟兽,尽在上头了,典衣以后若想用,也不怕没个寻处。”
“这......都是娘娘自己画的吗?”柘榴诧异,当日她只是随口一说,不想缇兰竟暗自记下,给她送来了此物。
“我们公主最喜作画,画这些原不是什么难事。三五天功夫便罢了。”碧红笑道。
“替我谢过娘娘,娘娘实在费心了。”
二人寒暄了几句,碧红便离了绫锦司。
“碧紫,你且别弹。”缇兰皱眉,低头望着桌上的画,语气冰冷。
琴音乍止,碧紫小心地将琴放好,只见缇兰捏着衣袖,笔尖顿在空中,久久不放下。终于,她那笔沾了墨,犹豫了片刻,于纸上生出几节竹枝,不多一会儿却又放下笔来。
缇兰盯着那竹枝,微微摇头,却把外衣褪了——定是这衣袖太宽太厚。她又提笔沾墨,勉强运了几笔,终究不满意。
“娘娘,娘娘要喝杯热茶吗?”碧紫少见缇兰这样的神色,心中未免有些惧怕。
“你先下去,我不喝。”缇兰头也不抬。
“是。”碧紫得令便退下。
不想转身却见帝旭往殿内走来。
碧紫忙跪下行礼,帝旭反笑道:“这会子倒会说话了。”
“那日是奴婢莽撞,望陛下恕罪。”
“你家主子呢?”
“娘娘在里头画画,奴婢不敢打扰。”
碧紫明知缇兰在里头是生闷气,却不敢阻拦。
帝旭走入,却是一只身上染了墨的白兔撞上他脚边。
帝旭蹲下将它捏起:“怎么,你也在画画?你家主子也是懒,都这样了还不给你洗洗。”帝旭刮了刮它的下巴,将它放下,又一径往内殿去了。
冷风灌入,缇兰也不用镇纸镇住画纸,那一张张被她扔在一旁的竹画便是被吹到地上她也不顾。帝旭悄悄将地上的画捡起,细细看了,及至走到缇兰身边,她也未曾发觉,仍旧纠结着那竹枝竹叶。
“画枝讲究遒健圆劲,行笔最忌犹豫迟缓,淑容妃可是犯忌了。”
帝旭母妃不喜鲜花,却爱松竹。帝旭画技虽不及其他皇子,但偏会画竹。他母妃殿内挂了许多帝旭的墨竹图,可惜仪王之乱,帝旭母妃宫殿毁于乱军,墨竹图尽数被烧去。践祚以来,帝旭再未提笔作画。
缇兰见了帝旭,微微吃惊,忙行礼:“臣妾不知陛下来,望陛下恕罪。”
“无妨。”帝旭摊开手,示意缇兰将笔给他。缇兰退至一边,帝旭便立于桌前,提笔染墨,落笔运笔一气呵成,毫不迟疑,几节竹枝便长在纸上了。
缇兰瞧着那竹枝,细细揣摩,半晌才道:“陛下果真好笔法。”
帝旭又把笔还给她,自己却腾出空来。
缇兰接了笔,走上前去,右手按落,提笔运笔却偏慢,终于将那枝节熬完,却是死气沉沉。缇兰微微叹气,却不甘心,又沾了墨,正欲落笔,不防一只暖厚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帝旭的手像是摸到冷冷的冰块,心下一惊。见她没有抵抗,那手便抓着她的手运起笔来:“行笔迅速,不要迟缓。”话音刚落,节节竹枝生意连绵,跃然纸上。帝旭又沾了墨:“再画一处。”
缇兰方才已将厚衣褪去,帝旭的体温透过她的薄衣将她环绕。他的呼吸起伏之声传至缇兰耳边,缇兰只觉耳旁发烫。
下笔有力,运笔利落不粘滞,提笔,一阵舒畅。
竹枝节节生发,他掌心的温热也在一丝丝融入她冰冷的指尖。
“好了,画了两遍,看清了?”帝旭笑道,却提起缇兰扔在椅子靠背上的厚衣替她披上:“手这样冷,也不记得多穿些。”
“不不不,”缇兰伸手挡了:“衣服又厚又长,臣妾穿了更不好作画的。”
“画不好,跟衣裳有何干系?朕这一身,岂不比你这厚衣更不方便?”帝旭扯平了袖子给她瞧,绛色的宽大袖上全是金线绣的龙纹。
“朕瞧你方才扔在地上的那几张,画得也不好。你的师傅没教过你么?”
注辇的教习师傅从未教过她画竹,只教些花团攒簇的好画儿,也未曾上心,因为他们道大徵皇帝不擅作画,倒不如多教些弹琴作舞,比起作画更能讨得他欢心。缇兰弹琴作舞皆通,却更喜作画。那是她画来讨好自己的,并不为讨好大徵皇帝。
缇兰摇摇头,却接过衣裳穿了。帝旭见了,抽了张宣纸出来:“既是如此,我画一遍,你瞧着。”
帝旭如何用墨、如何落笔运笔、点与线如何生出,缇兰站在一边,都悄悄用手比划着学了。
窗外那一排翠竹筛着北风,叶片翻飞,簌簌作响,倒像下雨一般。
附注:
1、里正
春秋战国时的一里之长,明代改名里长。春秋时期开始使用的一种基层官职,主要负责掌管户口和纳税。
2、“画枝用笔需要遒健圆劲,生意连绵。行笔要迅速,不能犹豫迟缓。”——李学功,《国画知识与鉴赏》,化学工业出版社,2016年。
3、云虎
《周易·乾》:“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云从龙,风从虎。比喻事物之间的相互感应。
【兰亭集旭】云间月(七)
“陛下?”缇兰眨着灵鹿般的眸子,毫无防备地看着阔步进殿的高大身影,小手在身前攥紧——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帝旭走近时就已将她容色描摹了个大概,见她确实好转,心下稍安。站定后反而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挥手让内侍摆放物品:“朕让人去南宫收拾了你常用的物件,你就在此暂住吧。朕可不想,朕在位期间,南宫出了人命。”
缇兰一身月白色中衣,下榻向他盈盈一拜:“蒙陛下恩顾,臣妾无以为报,但有一物想请陛下过目。”她径自走向内侍刚搬来的妆奁,从最底层取出一物。帝旭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余光却时刻将她拢于其中。缇兰走回他身前,掌心摊开,将手中物什呈上。
帝旭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向后略一偏头,穆德庆会意,......
“陛下?”缇兰眨着灵鹿般的眸子,毫无防备地看着阔步进殿的高大身影,小手在身前攥紧——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帝旭走近时就已将她容色描摹了个大概,见她确实好转,心下稍安。站定后反而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挥手让内侍摆放物品:“朕让人去南宫收拾了你常用的物件,你就在此暂住吧。朕可不想,朕在位期间,南宫出了人命。”
缇兰一身月白色中衣,下榻向他盈盈一拜:“蒙陛下恩顾,臣妾无以为报,但有一物想请陛下过目。”她径自走向内侍刚搬来的妆奁,从最底层取出一物。帝旭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余光却时刻将她拢于其中。缇兰走回他身前,掌心摊开,将手中物什呈上。
帝旭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向后略一偏头,穆德庆会意,和玉苒带着所有内侍宫女退出殿外。
“陛下,数日前的一个清晨,臣妾在门边拾到了这个,是注辇特制的银丝蜜蜡丸。”她取出纸块展开,“但这纸上空无一字,臣妾不得其解,又不想打草惊蛇,是以那日……”她咬了下嘴唇,敛裙跪下,“没有对陛下据实以告。”
他神色稍霁:“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肯说了?”
缇兰声音发颤:“臣妾梦见……梦见陛下被贼人所害,而缇兰凭一己之力无法阻止,故而不敢再有所怠慢。”神思飘回到梦境中,不知身在何处,她一开门就见到帝旭满身是血,柄柄长矛刺进他的身躯,令人望之肝胆欲裂。
帝旭忽然俯身将她抱起,缇兰惊呼一声,不由攀住他的脖颈,只听头顶传来不冷不热的一句“地上凉”。陛下只轻轻将她放在榻上,怀抱中的片刻暖意旋即消散,缇兰压下怦怦的心跳,顺从地缩进被子里坐好。
“你不想朕死?”帝旭饶有兴致地负手凑近瞧她,缇兰本能地身体后撤,怯怯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从来君王最忌讳的话题,却在帝旭眼底看到一丝促狭的笑意。她脸一热,垂眸盯着锦被上的花纹:“陛下是天下共主,也是明君,要千秋万岁才是。”
“你特意求去南宫,就是为了避开两个婢女,切断他们的消息线,逼得细作直接与你联系?”帝旭毫不客气地顺势坐在塌边,双目仍然锁住她不放。
那夜她话中之意,他果然还是有所察觉的。缇兰不知该喜该忧,赧然嗫嚅道:“陛下英明。”
帝旭一阵得意,脱口而出:“朕玩弄这些雕虫小技的时候,你怕是还没出生。”话音刚落,他自己觉出不对劲来,忙一问岔开:“你那天瞒着朕纸条的事,是想自己查下去?淑容妃倒是说说,你打算从何查起?”
缇兰低头,微哑的声音里夹着几分懊丧:“臣妾粗蠢,并无妙计,也唯有等传信之人再现身。”
帝旭看她瓮声瓮气的小模样,忍不住抬手去捏捏她挺翘莹润的鼻尖:“你呀——”原以为她有多机灵,也只是个略谙世事的倔丫头罢了。
榻上美人微愕,注辇在宫中安插细作,一再传递消息,陛下非但不怒,怎的还显得有些高兴?
人在脆弱迷茫之时,往往会展现出最真实的自己。帝旭今日捕捉到了缇兰诸多比以往更加生动的瞬间,心中更觉快意,故作深沉地背过身去:“罢了,朕念你在病中,先予你好生休养几日,再作处置!”
***
金城宫的主人一脸严肃地将那日细作传信淑容妃始末讲毕,责令霁风馆尽快查明无字纸条的线索,一直垂手静听的清海公终于开了口,一贯平淡的脸上此刻带着几分揶揄:“听闻陛下新宠幸了个昏倒在宫道上的小宫女,不仅急召御医诊治,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养在了凤梧宫。”
帝旭啧了一声:“方鉴明,你这葫芦今日长出嘴来了?”说着掸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哼,这次那些暗卫手脚还算利索,没让缇兰出南宫的事传出去。”
“容臣斗胆一问,那陛下,真的相信淑容妃所言吗?”
帝旭似是并未对他此问感到意外,专心致志地转了半晌扳指,才音色黯然道:“朕在这世上,能信的人实在太少,朕有时也在想,给她个机会,又何妨呢。”
清海公默不作声端详着他的少时玩伴,他的生死兄弟,他誓愿效忠的君主,眼底幽微难辨,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
龙椅上的人淡淡呼出一口气,转了话题:“注辇那边,押送淑容妃母妃来天启的事,准备得如何?”
“蒲由马言称,返回注辇途中他还要出使尼华罗、吐火鲁等邻邦,尚未及与注辇王君商议。”
“他这摆明了是故意拖延,当朕看不出!”
“陛下,注辇定是不想轻易放弃淑容妃这枚棋子的,依臣看,我们只能稍安勿躁,以免起反作用。”
帝旭垂下手,暗暗在袖中握成拳。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下朝出了紫宸殿,帝旭不入敬诚堂也不回金城宫,双脚又不听使唤地将他带去了那令人玩物丧志之处。凤梧宫较之愈安宫近了很多,他再也不必费尽心思地绕路,光明正大地途经即可。
殿内香雾缕缕,缇兰仍沉沉睡着,唇色养回了些许红润。帝旭令玉苒噤声,望着她睡颜,忽然起了些玩儿心,探手从笼中捞来兔子放在她脸边。缇兰睡梦中似是觉得绒毛温暖柔软,舒服地轻蹭了蹭,两团雪莹依偎在一起,相映成趣。他原本噙笑看着这一幕,突然脸色一变,拎起兔子走出内室就唤穆德庆:“这兔子是公是母?”
穆内官满脸慈爱的笑容,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兔子:“陛下,这小乖是公的。”
帝旭大手一挥将兔子塞到他怀里:“你去,换只一般大小的雌兔来。”
“啊这,陛下,这怕是不妥,呃……”饶是已然习惯了陛下的想一出是一出,穆内官此刻也震惊不已,脸上的皱纹险些没挂住。
“有何不妥?”帝旭一派凛然,“朕百忙之中赏她一只新的,她该谢恩。速速去办!”
穆德庆唯唯诺诺退下,心里嘀咕自己领这作孽的差事多了,会不会遭雷劈。
此时,天启城帝姬府内,一双素手将一个精致的香囊封好,小心放入锦盒内。
“殿下,昶王殿下求见。”
女子声音伶俐:“将他引入前厅奉茶,我这便来。”
从假帝姬归朝到嫁给方鉴明的时间我会拉长,剧里那么神速简直是病得不轻
兰亭集旭|陪你到时间尽头
(五)
帝旭觉得这几日那些梗在喉咙里,被他生生咽下的质问,就要呼之欲出了。
想问她为什么换掉与紫簪相似的装扮,她到底想做什么。
想问她为什么永远那么怕他。
更想问她到底为何宁愿饮下这毒酒也不愿对他敞开心扉。
但是看到她瘦弱又不堪一击的身体就那样颓废的倒在地上时,他还是说不出口。他没办法质问一个刚刚从鬼门关逃出来的人。她大概也不是没有想过求助,只是……
只是因为面前人是他而已。
心中的怒火渐渐被浓烈的后怕包裹,吞噬。
如果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打掉酒杯呢?从未想到她真的会喝,所以那酒盅里放的是结结实实的毒药。
斟酌再三他最终还是问她为何不愿解释。......
(五)
帝旭觉得这几日那些梗在喉咙里,被他生生咽下的质问,就要呼之欲出了。
想问她为什么换掉与紫簪相似的装扮,她到底想做什么。
想问她为什么永远那么怕他。
更想问她到底为何宁愿饮下这毒酒也不愿对他敞开心扉。
但是看到她瘦弱又不堪一击的身体就那样颓废的倒在地上时,他还是说不出口。他没办法质问一个刚刚从鬼门关逃出来的人。她大概也不是没有想过求助,只是……
只是因为面前人是他而已。
心中的怒火渐渐被浓烈的后怕包裹,吞噬。
如果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打掉酒杯呢?从未想到她真的会喝,所以那酒盅里放的是结结实实的毒药。
斟酌再三他最终还是问她为何不愿解释。
如果说紫簪是一只傲娇又有点暴躁的小狮子,那缇兰就是乖巧到受了委屈也只是告诉他,没关系她不重要的傻兔子。
听到男人的声音,缇兰的思绪逐渐从惊吓中回笼,她不明白。
他既然要她以死明志,那又为何救她。
他已然逼问是否认罪,又因何在意她的沉默。
缇兰原以为有了上一世的经历自己便可以护着他,不去撕开他心里那处还未痊愈的疤痕,尽可能让这一世的两人都可以过得不再那么痛苦。
但是她好像现在才明白,朋友也好,亲密无间的爱人也罢。永远都不要打着为对方好的由头,一声不吭的做出一些傻事……
“缇兰并非心中有鬼才不辩解,只是……”她微微停顿一下,下意识抬头观察男人的神情,看他面上已恢复平静,才咬咬牙继续往下说。
“只是,朝中大臣既已怀疑臣妾,甚者更向陛下上奏。缇兰便知此事无解,臣妾不愿让陛下为难,也自知你见我伤怀,倒不如……”
“不如什么?自刎?你倒是有胆量。”
帝旭听到缇兰是为了他才毫无怨言地喝下那杯斟满的毒酒。僵硬的心口一瞬间软的一塌糊涂,好似化成一团柔软的棉花扫过记忆中的伤痛,包裹着那颗尖锐的心脏。可偏偏嘴上依旧不饶人,非要说些夹着玻璃渣子的违心话。
“不是缇兰有胆量,只是……”缇兰深吸一口气,想止住摇摇欲坠的眼泪。
她不愿在他面前哭,只是每每想到两世即使不同,却依然让人唏嘘的遭遇。她的身体就好像堵了一块极重的石头,压着她小小的心脏委屈地缩在角落,任由那股酸涩浸透双眼。
“缇兰这一生也没有几次是可以为自己活的,从得知父王只是把我当作棋子的那一天,从看到我母后因不受宠受尽侮辱的时候,从与陛下初见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这条算不上尊贵的命从来都由不得我,由不得缇兰做主。”
眼泪就这么一滴一滴地砸进她青绿色的裙摆,才一会功夫那一片就变了颜色,混着她咸苦的眼泪变成压抑的墨绿色。
听到她的话,帝旭沉默了好一会才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朕也不是要怪罪于你......只是......罢了罢了,时候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宫歇息吧。”
话还没说完,帝旭就听到了缇兰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
缇兰脸皮薄,只这一声白净的脸上便瞬间染上红色,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好像要烧起来一样,慌张的就要起身逃跑。却突然感觉腕上一热,整个人就被扯了下去。
帝旭手上仔细把握着力度,只是堪堪把她拉回,然后挑了挑眉示意她吃些桌上的点心。
“从朕这回去还饿着肚子,到时候让人知道了该怎么说朕啊。虽然没有准备什么正餐,但是先垫垫肚子还是足够的。”
缇兰的目光在一碟碟精致又小巧的点心之间来回穿梭,最终定在了那块莲花糕上。
莲花糕......
他依然记着紫簪阿姐的喜好。而缇兰也依旧记得上一世她呈上糕点时帝旭眼里的厌恶。
缇兰自嘲地轻轻摇了摇头,自己又如何能与阿姐比呢......
帝旭看着眼前女人目光呆滞地盯着那碟莲花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当她馋嘴又碍于他在场不好意思罢了。便夹起一块放到缇兰面前的白瓷碟中,对上女人惊讶的目光才明白她刚才在担心什么。
“不必害怕,吃罢。这是紫簪最喜欢的吃食......”
“缇兰知道,只是小时候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品尝。不过臣妾屋下的碧紫倒是手巧,我跟着她学了不少呢。下一次也可以做给......”
自知又说错了话,缇兰赶紧噤了声,浑身血液都好像停滞了一般僵硬,惊慌失措间,却听到他深沉的声音夹带着同上一世一般的温柔。
“好啊,那下一次就有劳淑容妃做给朕吃。”
帝旭捏了捏眉心,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说出这句话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气力。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与缇兰相处。每次看到那张脸便总会想到紫簪,但也痛苦的明白那双眼睛不属于他的爱人。
除了一张极其相似的脸,眼前人身上再也找不到紫簪的影子。
他知道,他的紫簪永远回不来了,现在陪着他的,是缇兰。
“你今日腿好些了吗?去太医院上过药了没有?”帝旭想起女人中午踉跄的背影,就忍不住地想问问她的伤势有无大碍。
缇兰愣了一瞬,过了好久才明白他是问中午被灼伤的膝盖。他竟如此细心吗?明明未曾表露出受了伤,他是怎么知道的?
“回陛下的话,只是些小伤不足挂齿,膝盖有些红肿罢了,已经擦过药了,陛下不必挂在心上。”
缇兰感觉心里暖暖的。
只要一点点的甜就足够捡起那颗玻璃般碎裂的心。她以前过的太苦了,所以哪怕是心爱之人的一点点关心,也足够拥抱她小小的灵魂。带给她一丝温暖和力量。
缇兰回宫后,帝旭便一个人看着桌子发呆。他不知道如何与缇兰相处,更不知该如何自处。那个曾经许下海誓山盟的爱人,是不是会怪他......
他明明应该厌恶她,侮辱她,甚至把她扔到污浊的泥地里让她永远都无法靠近紫簪洁净的灵魂。可是他没有,甚至还总是对她生出那么一点可笑的怜悯和关心。
他觉得那样苦楚甚至连生命都不曾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女子,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她也同紫簪一样是纯洁善良美好的少女,他不能因为内心的执念毁了她......
这不公平......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