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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中饭店的三楼静悄悄的，比一楼安静很多。

周泽楷按住枪套，谨慎地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他能听见几扇厚重的木门后有粗重的喘气声和细碎的交谈。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周泽楷皱着眉，发觉事态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听着远处沉闷的搏斗声，他有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没有等江波涛他们一起上来。

然而没有火药味和枪击声。显然争斗的双方都不想把事情闹大。既然大家都保持着克制，周泽楷也乐得不引发争端。

他连发生了什么事都还不很清楚。

但是很明显，他又被叶修耍了一道。他怀疑叶修早就计划要来汇中饭店。连在家里反抗折腾半天都只是欲拒还迎的诡计。不然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

没有他，叶修连大门都进不了。

现下叶修兴高采烈丢掉他，一个人跑到楼上去了。

可就在一刻钟前，他还因为担心叶修的胳膊不方便只能动一只手，用不了刀叉，而一定要陶轩把他安排在自己身旁坐。还折腾到要换桌子换地方！

周公子自问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但是应当给某些人一点教训时，他也决计不会心软。

类似“要把他吊起来拿鞭子抽一顿”的念头还没有散去，周泽楷找到了一个所有的人都在寻找的人。

他的运气一贯好，而且十分清楚汇中饭店的套间格局。

当那两个警卫喝问“什么人”的时候，周泽楷的枪柄已经重重敲上了他们的后脑勺。他还留了手，没把人直接敲死。

放倒了没什么用的警卫，周泽楷好奇地推开门。

里面自然也是没有电。饭店备有蜡烛和油灯，但是这个时候估计没人有功夫去找。周泽楷适应了不一会儿，就借助窗外的光线看清了室内的情况。

坐在沙发上的是一位老人。

他略一思索，就明白这应该是中央军校的前任校长冯宪君。此人是著名的学者和前外交大臣，现在支持广州国民政府，为了战备筹款四处奔走，已经被列入了南京政府的黑名单。

周泽楷只听说他来了上海就再也没有消息，想必是被南京方面的人找到软禁了。

南京和广州正打得火热，半个中国都快被卷进去了。周泽楷自从回国就一直在烦恼如何避开这无聊的政权战争——毕竟周大帅的军队名义上还服从南京政府。为了拒绝南京要求他们南下征伐广州的命令，他不惜代价劝说父帅抢先北上……只留他一人守地盘。

这种时刻，冯宪君来上海找死？

灯一暗，陶轩立刻知道不妙——冯某人在这里的消息一定是暴露了。

汇中饭店守备森严，然而客人和杂役都属于防不胜防。无暇去考虑到底谁泄露了消息，幸好孙翔就在身边，他立即发布了指令。

孙翔并没有听令行事，而是难得犹豫了一下：“都说过了，这事我不干。”

如果陶轩说趁乱杀掉叶修，他肯定拔腿就去不犹豫，杀冯宪君他确实做不到——那不是因为政见不同就可以毫不客气兵戎相见的同学同事，那是正儿八经为他启蒙给他授过课的先生——就算老头儿再烦，对冯校长下黑手的骂名他也背不起。

再说了，孙翔还对陶轩隐隐有着不满，他自己怎么不去呢。

孙翔的职务比陶轩低，但他属于特殊机构，不归陶轩管。所以只有他肯配合时，陶轩才有办法，他不肯配合了，陶轩还真没办法。

不管是叫人去还是怎么弄，只要提到迅速杀死冯宪君，孙翔就断然拒绝：“不行，不是说了攻心为上吗。唐昊还没去劝呢，怎么就能弄死了。”

周泽楷并不知道楼下发生的争执。

他依旧维持着一贯谨慎，站在门口的位置，看着冯宪君的手里拿着一抹会反光的东西，然后看着他点着了它。

周泽楷几近完美的轮廓出现在昏黄的火光中，也映在其他人眼里。

看清楚冯宪君手里的东西，周泽楷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叶修抽烟。

周泽楷不喜欢烟味。然而叶先生是客人，而周公子恰恰是个极大方的主人。客人想要抽烟，他不能不提供。

抽烟就要用火。叶修本来一直用洋火，锁骨受伤后划火柴就不方便了，周泽楷于是送了他一支登喜路的自动打火机。叶修果然十分欢喜，笑得眼都弯了，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很久，这次出门也把它带着。

刚才冯宪君手里举着的，就是那只雕花打火机所发出的微弱火光。

只是短短一瞬间，火光就熄灭了。但冯宪君已经看清了进门的人，这时温和地说：“是周师长吧，你怎么也来了。”

周师长是个讲礼貌的人，冯老先生又是个有名的文人。他自然也很客气地开口：“嗯。”

冯宪君也没有指望这个寡言的年轻人真的回答自己，只是按照猜测笑道：“你们不必这样，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

啥？

根本没搞清状况的周泽楷茫然地看着四周的黑暗。

“我……”他沉吟着，如何解释自己不是来看望这位压根不认识的老先生。

冯老先生没给他机会解释，而是坐在那里坚定道：“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回去吧。”

啊？

借着窗户透进的光，可以看到握着枪的周师长更加茫然了。然而好脾气和好教养还是让他继续站着，听长辈把话说完。

“既然他们想要我的命，那就来吧。”冯宪君忽然激动起来，挥舞着手臂，“我倒要看看，最后是什么人来对我动手！”

周泽楷福至心灵，懂了。想来是南京企图暗杀冯先生，而有人特意来救他。但是他不肯走，在这里闹起别扭来了。

冯先生还在发泄满腹怨气。毕竟这年头日子不好过，他又被囚禁好几天了，能找到一个肯安静听他说话还能听懂的学生不容易：“读书明理，读书明理！一个个混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国家还不能统一，就想着当皇帝了！蠢货！”

这是在骂谁。周泽楷的脑子转了一圈，猜出是在骂总统。毕竟冯老先生也是总统先生名义上的恩师。身为后生小辈，侥幸没机会成为冯校长名义弟子的周师长继续聆听老先生教诲。

冯宪君骂了一通不好好救国，整天只想着争权夺利的蠢货，又骂了一通居然有脸来劝他妥协的混账坯子，才想起来眼前也站着一个枪杆子硬又没人拘束的家伙，大约是觉得自己将死，冯先生十分语重心长地絮叨：“周师长，你是个读书人，不是匹夫。读过书的人更要知道爱惜民生……对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而读书？”

周泽楷顿时觉得头大。

然而一直滔滔不绝的冯宪君居然不说话了，还真的在等他回答。

周泽楷张了张口，对着这个认真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点化自己的旧式读书人，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有人及时拯救他。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人从酒柜后面绕出来，声音清朗，带着笑意问道，“表弟，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屋子里依旧黑漆漆，周泽楷看着熟悉的身影，没吭声。

然而对方毫不介意地走近了几步，几乎贴在他耳边嘀咕道：“快说，你就是这么想的。不然老冯马上要跳起来揍你，还要把你骂个狗血喷头。表哥已经吃过亏……”

“叶秋！你当我聋了吗！”他们身后，冯宪君已经气得不顾涵养拍桌子，“你是谁表哥？唧唧歪歪成什么样子……世风日下！”

周泽楷早就听不进老先生对这万恶现代社会的痛心疾首了。他只看见一双亮晶晶的眼冲他眨了眨，似乎在表示“你看，我没骗你吧”。

韩文清是不速之客，因此给主人造成了一些小小的骚乱。

不谈心里藏着的事儿，陶轩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他来上海之后按老规矩直接拜过韩文清的码头——在他巡捕房的办公室里如坐针毡般呆了半个钟头，吃了一杯冷茶，双方就算客气过了——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

这一次请客，周泽楷是贵宾，周公子还是个看着随便实则很难说话的人。为了防止再来个韩总探长当面让人下不了台，陶轩根本就没请他。

但是韩文清还是来了，陪着名满天下的喻老板。

“喻老板还带了护花使者。”李迅是不会坐到那张看着就吃不下饭的桌子上去，所以端着杯酒站在一旁继续跟刚找到的“知己”方先生寒暄。

这位据称从日本归国的方医生看着板正，聊起来才能发现他其实很诙谐：“还不知道是谁护谁。”

李迅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不管韩总探长来找谁的晦气，有一个喻文州打掩护，总要方便得多。

陶轩那边铁青着脸还得憋出笑，眼看着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又要重新排座位——韩文清当然要上座。原本让周泽楷和李轩坐一起，他再开解开解替两人弥补弥补别当场打起来就算搞定了——然而现在喻老板和楚小姐总也要作陪，那个姓叶的又怎么办……

陶轩再次看向孙翔，眼神已经变得阴森。

叶秋没死并不十分令他吃惊，刘皓的失踪就说明了事情不会如他们想象的那般顺利。毕竟是叶秋，不能用常理推断。陶轩已经从见面的震惊中镇定下来。可他怎么会跟周泽楷走到一起？他想干什么？

“八点一刻。”唐柔一身男装，戴着鸭舌帽，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她仔细倾听了一阵远处的动静，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坐在她后排的苏沐橙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枪。

苏沐橙身边的魏琛伸手一推前面的年轻人：“把炸药藏起来，巡逻的来了。”

几束手电的光照进车窗，所有的人全部伏下身去。

巡逻的人走远了，靠在门边的第五个人压低嗓门：“一帆不是说微草那边也有行动吗，怎么还没动静？”

五个人和一堆枪支弹药挤在一辆美式吉普上，停在汇中饭店不远处。

“微草是八点半。”魏琛倒是没有降低声音，反而很没好气道，“跟咱们不是一路。”

“按计划来。”看着车子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人，苏沐橙用力推开了自己那一侧的车门，“我们只要找到叶修就好，其他都不管。”

“哦好。”罗辑有些手忙脚乱地把枪塞进口袋，拉开了另一侧车门，嘴里还絮絮念叨着，“我和包子接应方先生……”

魏琛坐在他俩中间，伸手在罗辑肩膀上一拍：“方锐那小子滑头的很，你安心等着就行。”

前排的包荣兴意外地没说话，他在费力整理那一大包炸药。

魏琛只探头过去看了一眼就又用力推了他一把：“别搞了快下车！下车去！老夫从刚才起就一直担心你什么时候炸，真是压力大大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边门呢……”

看着包荣兴和逻辑的背影，唐柔用枪口往上顶了顶自己的鸭舌帽，颇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短暂的前半生从没到过的地方——汇中饭店的后门就在斜对面，光听乐队的演奏，她就能轻易想象出里面热闹的情景，这种场合她经历过无数次——如今只是一门之隔，却像是处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了。

唐柔微微呼了口气。现在她已经走出那扇门。只要她不愿意，谁也不能让她再回去。

上海是一座不夜城，虽然他们停的位置很偏，但路面的光线也并不黯淡。唐柔只是听着隐约传来的乐声一恍神，苏沐橙已经站在她的车窗外，披着一身霓虹灯投下的彩衣冲她摆手：“那柔柔你就在这里等着啊。”

唐柔点了点头，向她保证道：“我等着。”

“八点半开始行动。”与此同时，汇中饭店的垃圾场边，许斌正沉声对面前的一队人说，“冯先生被关在三楼，具体房间不清楚。我们只有五分钟，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人救出来，懂了吗？”

“五分钟？”刘小别也在擦枪，不过他的举动更接近于玩枪，“三楼总共多少个房间？”

周烨柏无所谓道：“只找有警卫守着的就好了。”

袁柏清问：“到时黑灯瞎火看得见吗？”

“看得见还要我们干嘛。”

队友们小争执了几句，第一次出任务还有些忐忑的高英杰问道：“没有人协助吗？不是说有内部人愿意跟我们合作？”

许斌看了他一眼：“有人协助，不过你不用知道。”

“还有一件事。”许斌看了一眼表，挥手示意其他人行动，“小别要注意。”

刘小别挑了挑眉毛等在那里，听许斌说：“名单还没到手，别让君某人走脱。”

快八点半时，戴妍琦正好推开半扇窗户，探出头去看了看，才扭过身笑嘻嘻说：“就是这里了，看那边就是汇中！这个位置怎么样？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呢……”

她身后的年轻人迅速走过来，先是一把将她拉开，然后哗啦拉上窗帘，最后才慢吞吞开口：“肖时钦到底怎么搞的？把你这么个没经验的小美女送过来，这不给我找事嘛……别站窗边上，别把头伸出去，说话声音小点，唉你真是太会招祸了。”

戴妍琦揉着手腕脸上表情变了又变，似乎想要反驳，最终还是不服气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但这种被看不起的不满很快就被现实压了下去，因为她亲眼看见这个传说中的杀手当着自己的面，悉悉索索组装起武器来。

他一边组装狙击枪，一边还絮叨个没完没了：“冯宪君那老头是吧，说起来都认识。我这还是头一回救人，不习惯啊，真不习惯，枪也是新的，瞄准镜也是新换的，都没来得及练练手……”

戴妍琦没吭声，小心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他很年轻，也很英俊，眼睛亮嘴巴翘，怎么看都不像是被当局通缉的第一刺客啊。

而且哪有杀手会是这么个婆婆妈妈的话痨！

虽然这样想，戴妍琦还是很老实地告诉少天哥哥：“冯老先生一到上海就被陶轩软禁了，线人说他不肯妥协，南京那边已经要他死。陶轩说怕影响不好还没动手，叫他的几个学生继续去劝了试试……估计最后还是要秘密处决。”

“肯定啦，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英美大使馆还没反应过来吧，等反应过来就杀不了了。”黄少天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说出的话却让戴妍琦发现他并非像他表现的那样对目前的格局一无所知，“不是今晚就是明早，我要是陶轩，就选现在。”

饭店外围早已经剑拔弩张，叶修这边还跟喻文州手拉着手窃窃私语，那股亲热的劲儿看着都叫人受不了。

起码周泽楷是受不了了，他上前一步，拉住了恨不得跟人回家的叶表哥。

叶先生似乎终于聊够了，想起介绍表弟来，笑容满面一回头却发现桌子都撤了，他立即惊讶道：“怎么……不吃啦？”

语气要多失望有多失望。

哪有请人吃晚饭最后只给酒不给饭的呀。

叶先生的脸上明明白白写了“不满意”三个字。

喻老板似乎也很惊讶环境的改变，正在看向四周。

周泽楷刚想解释一下因为人员变动他们要去包厢了……就产生了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

他们同时听到了爆炸声。

接着就是理所当然的漆黑一片。

周泽楷清清楚楚听到叶修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嘀咕了一声：“又来？”

“好熟悉的感觉。”喻文州带笑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文州，我忽然发现一件事。”黑暗中，叶修忽然说道。

“什么事叶哥？”喻文州的语气永远不急不缓，挺能安定人心。

“你看你啊，每次出现在哪里，哪里就爆炸断电出事情……不吉利啊。”

“叶哥你这算倒打一耙吗？我刚想问为什么每次看见你都没好事。”

周泽楷沉默地听他们互相推诿。

周围有人在偷笑，周泽楷也有些哭笑不得的发现他们说的居然是事实。大舞台断电了，现在汇中饭店也断电了。

周泽楷很想说你们不用互相推卸责任了，分明是你们同时出现在哪儿哪儿就要出事吧……

周泽楷忽然愣住了。好像有什么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而他没有抓住。

他回过神，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了。

整个宴会厅陷入黑暗，本来正在移动的人群现在慌张无措，乱成了一锅粥。

灯灭时楚云秀正在离楼梯不远处，所以她十分冷静地根据记忆走到墙边，贴着墙站好，手里还端着一杯做做样子的香槟。如果只是停电，很快就会有备用电源，那时候如果表现太慌张会很跌份的……虽然她不认为普通停电还会先来个爆炸。

不过也说不准，毕竟是上海滩。连韩文清都来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楚小姐在黑暗和哭闹声中，云淡风轻地抿了一口酒润润喉咙。

只几秒钟的功夫，她听见有人向自己这边走来。应该是个不认识的人，楚云秀微微绷紧了脚背。

“请问……你看见叶修没有？或者有没有看见一位姓叶的先生路过？”来人有意外柔和甜美的声音，很温柔有礼地询问她。

楚小姐略微想了想：“姓叶的先生有一位，请问你是哪位？”

问话的女士运气显然十分好，因为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比楚小姐更清楚叶先生去了哪里。

“请问他去哪里了？”那个声音变得急切起来，“我是他的朋友。”

“原来是叶先生的朋友啊……刚才好像听见他上楼了。”楚云秀为这位黑暗中找朋友的年轻女士指出了木楼梯的方向。

楚云秀是天生的歌手，她的听力比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要好。叶先生的脚步声和喻老板的脚步声，更是她百无聊赖中辨识的重点。

令她大感意外的是，这一先一后上楼的两人走路都很轻快，不是故意遮掩脚步的轻，而是练过轻身功夫的那种轻。

有趣。楚云秀慢慢品完了杯子里的酒。周泽楷的表哥一身轻功，喻文州带枪上汇中。

喝了两口酒的功夫，大约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又陆续有人从她面前走过。

“我就应该去当小报记者。”胆大心细的楚小姐晃了晃头，盯着对面根本看不到的人惋惜道，“现在周公子也上去了，他们都能开一桌麻将了吧……师座不上去一起玩玩吗？”

李轩笑出了声，很快又压住了：“走吧姐姐，特地来叫你一声，以后别再到处说我没良心。”

“今晚要出事？”楚云秀好奇地问。

“已经出事了。”李轩的回答很简洁。

差一分钟八点整。周泽楷的车也缓缓停在了汇中饭店门外。

楚云秀挽着李轩，从从容容站在由军装和西装组成的男人群中。

“我说姐姐啊。”看楚云秀一脸兴致盎然，李轩无奈压低声音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不管。吃亏了别回来找我算账。”

楚云秀眼角一弯，靠近他的耳边：“李师长真讨厌，人家只是想请你帮忙引见一下周少帅。怎么敢找你算账呢。”

“你要认识周泽楷干嘛？”李轩问道，“有事找江波涛就行了，他本人不好打交道的。”

吴启快走两步，拉开了车门。

“鼎鼎有名的周公子，我好奇呀。”楚云秀带着手套的手捂住嘴巴，“这车……哎呀真好看！快快，待会儿第一个给我介绍！”

李轩有些无语地看向门外，接着眉毛一挑，拍拍这位大明星的另一只手说：“你认错人了。”

华灯初上。从崭新的凯迪拉克中出来的，是穿了一身笔挺军装的……陌生男人。

在场的人不多，但见过周师长的不少。这时发现从车里出来的不是周泽楷，人群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楚云秀更是直接看向李轩：“那他是谁？”

陶轩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而笑容还没来得及褪。他像被雷击了一样僵在那里，乍一看十分可怖。

他站在第一个，背对着李轩等人，能看见他此时表情的，除了一出来就伸手想要解开领口的叶修，就只有从另一边下车，走过来看看表哥情况的周泽楷。

不管是叶修还是周泽楷，都没有五月天站在外面聊天的习惯。何况叶修原本就身体不适，还被迫穿了里三层外三层，闷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所以虽然神态自若，他也只向围观的众人一点头，就大步向里走去。

周泽楷看陶轩只是僵硬地挤出笑容和自己握了握手，没有半点要寒暄的意思，也心情很愉悦地一点头走进去。

在门口迎接他的大部分都是军人，没那么多讲究。他不说话，大家也都乐得轻松，纷纷回到原先的位置继续，多是在打听那位走路带风的陌生军官是谁。

陶轩这个主人慢了一步，落在最后，倒也没人在意。

他还站在门口，现在面前只剩下了孙翔。

“刘皓……”陶轩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是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他眼角的肌肉在抽搐，“还没消息？”

孙翔耸耸肩。

天津的事情结束好几天了，参与行动的刘皓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连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两人都没注意到，唐昊正抱着胳膊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他们。

比起门外的暗潮涌动，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就热闹多了。

江副官妙语如珠，几句交谈就顺利截下了想要围过来的莺莺燕燕。周泽楷对周边的热闹视若无睹，只从侧面打量着叶修——陶轩当时的脸色叫他想不在意都难。

而当事人浑然不觉，正一心盯着餐桌，还对表弟喃喃了几句：“桌子这样子放，是要吃大菜了？”

长长的餐桌从这一头摆到那一头，台布上还点缀着鲜花和蜡烛。

为了今天的宴请，陶轩也是费了番功夫。大部分客人都是很受总统喜爱的年轻军官，会不会打仗不清楚，但是肯定没有不会喝咖啡不喜欢跳舞的。因此他特特要求一切按照西式的来，还邀请了不少漂亮的女宾来助兴，果然投了这些年轻人的胃口。

如果不是心事重重无暇他顾，陶轩这次请客可算已经成功了一半——先不提放出风声会赴宴的喻文州，这会儿红透半个中国的楚小姐正挽着李轩喁喁私语，亲密得很呢。

当真叫人眼热。

另一边的周泽楷用沉默划出了自己的领地。他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搭在叶修的肩上，安静等着主人回来安排入席。

叶表哥乖乖坐在供客人小憩的沙发里，连一秒钟单独呆着的机会都没捞到。他正抱怨周泽楷不人道，不民主，不体贴……就看见李轩携一位佳人走过来。

叶修虽然有点懒洋洋，还是很给面子的站起来。

看着师座正和周泽楷在那边聊天，李迅去尽一个副官的职责——陪伴被冷落的方先生。他随便找个话题就和对方攀谈起来：“方先生这两天看晶报没有？”

“看了，生灵灭那篇新小说……”方先生的眼睛“唰”的亮了。

原本只是在互相敷衍的两人忽然间找到了知己，兴高采烈聊了起来。

而他们口中的主角原型之一，也刚刚在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陪同下抵达了汇中饭店。

还差两三步的时候，李轩就伸出手，笑道：“小周来了。”

周泽楷也笑着往前踏了一步，两人用力握了握手。立即有早就安排好的记者冲上来“砰砰”拍了照片。明天的不知道什么报纸将会用这张照片证明国民革命军内部一片团结友爱，绝对没有起嫌隙，更不可能内讧。

楚云秀和叶修都大方地冲对方一笑。

四个人一时安静下来。

指望周泽楷主动开口是不可能了，李轩只能继续保持热情不要冷场：“这位是……”

他问的是叶修。

不能怪他太好奇。哪块地盘驻着哪家的兵，就是中央政府不知道，他们也不会不知道。叶修实在是个生面孔，还穿着全套的浙系新军服。灰色的军装一直扣到下巴，锃亮的长靴裹在小腿上，黑色的皮带勒出腰线，肩章清清楚楚表明此人还是少将军衔。

他冲李轩微微颔首，洒脱的气派配上出色的眉眼，也不怪楚云秀误认他做周公子。

就算不是周公子，也肯定是别的什么公子。既然从未谋面，李轩推测对方大约是从北方来。再一思索北边都有些什么人，他看着这位漂亮的新朋友，心里有了谱。

叶修并不知道短短的一刹那李师长已经给自己选了个合适的身份，只是淡定一笑，看向便宜表弟。

周泽楷终于从“他跟陶轩什么关系”的浮想中冷静下来，发现现在需要解释“他跟我什么关系”了。这个确实不太好介绍。他不想随便给自己认个亲戚，但是也不能说这是自己的属下，他还没那么大本事拿少将当副官——裁缝说给叶修定的衣服都没做好，倒是满头大汗把自己早先定制的新军装送来了。叶修没新衣服出门让他感到很不爽，一时冲动就先给他穿上了……怎么解释都绝对算不上好事。

周泽楷看了一眼叶修，又看一眼。思忖着这便宜表哥穿新军装真好看，回头走的时候把人带着，随便安排个职务好了。

挥去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周泽楷最后也只很含糊地冲叶修点了点头。

叶修会意，这是叫他自我介绍了。他瞬间想抽这便宜表弟一巴掌，看他为了一己之私干的破事，还要自己这个伤员善后，真是毫无人性。

“叶哥？”叶修正在楚云秀好奇的目光中绞尽脑汁思考自己到底是周泽楷什么人，就被这宛如天籁的嗓音给拯救了。

他惊喜地转过头，就瞧见一身长衫的喻文州笑吟吟走了过来。原本拥挤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向两旁分开，给他身边的人让出道来。

“文州？”叶修立即抛下李轩迎了上去，“你也来了。”

“叶哥原来是军人吗？”喻文州惊讶地看着一身军装的叶修。

喻老板的手上带着一颗硕大的钻戒，他的身边还站着租界里位高权重的总探长。但这一切都阻止不了叶公子紧紧握住他的手嘘寒问暖——叶修巴不得全世界都只盯着喻文州，忘了问他是谁。

楚云秀忽然挑起眉——周泽楷看到这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移开了目光。

何止不怕浪费。第二天早上，吴启就惊恐的发现师座正在叶先生的指导下把烤得焦黄的饼干泡进热牛奶里，拿银汤匙舀着吃。

吴少校默默转身，换了个方向继续站。

叶先生虽然吃法不大好看，整个人依旧是十分讨喜可爱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早上看见他还笑眯眯打了招呼，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他还有什么缺点。又因为洗了澡换了新睡袍，他现在特别精神抖擞，也拿个勺去戳自己豆浆里的油条。

“……比泡饼干好吃，先给你尝一口。”

江波涛来送名片时，正好听到这一句，然后他就看到吴启站在一旁，傻乎乎地盯着落地钟的吊摆看，而叶先生正亲热地从自己碗里舀了一截油条送到周泽楷面前的盘子里。

叫江波涛震惊的是，周泽楷居然真的把那坨已经看不出是什么玩意的油条捞起来吃了——这大少爷平时在家连烘得软一点的面包都不肯吃，嫌没形状！

“好吃吧？”叶修拿着勺，想弄一个生煎包到自己的盘子里，顺便冲他笑了笑，“泡稀饭也好吃，是吧。”

江波涛承认，不管这位叶先生是什么来头，在哄人方面确实很有可取之处。至少他随便哄一哄就能让饿死不吃稀饭的师座诚恳点头。

周泽楷一边点头，一边换筷子往他的勺里挟了个生煎包，还特地捅破了：“烫。”

江波涛把请柬和名帖放到周泽楷手边，自觉地退了出去。顺便把芒刺在背恨不能自己是聋子瞎子的吴营长给带走。

“谁叫你站里头了？师座跟表哥说话，你凑那么近干什么？没眼见。“值完夜班的杜明还没去睡，刚松松领口透口气，就看见吴启灰溜溜的从餐厅里出来了。

吴启委屈得很：“我本来就该站那儿，我不站里头我站哪？”

“门口，会站吗？知道哪面朝外吗？”杜明满脸鄙夷地嘲讽他，“这还是待客，哪天师座有了太太，难道你就站床头盯着？”

吴启面无表情瞪他：“杜小明你真不要脸。”

先不论杜小明到底要不要脸，周泽楷在表哥的陪同下吃完牛奶泡饼干、豆浆泡油条、吐司裹咸蛋黄，外加三两生煎包的丰盛早餐，就拆开江波涛放下的信看了起来，这回却是一封正式的邀请函。

叶修用餐巾擦完嘴巴，很自然地凑过去看，半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周泽楷也没有要瞒人的意思，直接把帖子递给他。

邀请函很精致，一开头就是谦辞，热忱邀请周师长在某日某刻准点前往汇中饭店赴宴，最下面一行小字标明可携亲友同往。

叶修仔细看了看日期，很高兴便说：“哎呀，不就是今晚吗？表弟你可要好好打扮，不能丢了咱们家的体面。”想来江副官就是特意来告知师座今天行程的。

还在外面斗嘴的吴启和杜明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又面面相觑起来——人人都说他们是周家军，他们也没能把周家当自家，叶先生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周泽楷看着他就皱了眉：“来不及。”

叶修莫名其妙，肯定了小周是在跟自己说话后：“什么来不及？”

周泽楷站起来，模样很有些不耐烦。他绕着叶修转了半圈，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示意叶修跟着上楼。

叶修拿着碟还没来得及吃就饱了的鸭肉包子跟着小周上去。

随即他生平第一次被吓到了。连站在起居室门外的江波涛都感觉到了他情绪的起伏。不过这也是必然的，谁叫他声音那么大：“表弟！你疯了吗？”

陶轩看了看表，七点四十五分。

一辆福特轿车停在了门外，门童想去开车门，被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阻止了。

陶轩立刻堆起笑容迎了上去。

身着军装的司机打开车门，一前一后下来两名军官，都穿着中央军的军服。

走在前面的一个微笑着和陶轩握了握手：“陶专员大驾光临，我们还没来得及给您接风啊。”

“不敢当不敢当，李师长太客气。”陶轩寒暄半天才松开李轩的手，放他去跟其他贵客们打招呼。又赶紧对旁边的李迅嘘寒问暖一番：“天这么热，李副官气色还好，最近如何啊……吴师长怎么不见？”

李副官当然要表现得比他还热情，抓着手使劲摇也不舍得放：“专员大人你知道的嘛，最近事情多……实在实在脱不开身。我们吴长官还特意要我给您赔礼呀……”

也穿着军装的孙翔跟李轩握过手，听到李迅这句话简直想翻白眼——鬼都知道吴羽策跟陶轩不对付，都直接骂过“伪君子”了，还赔礼，估计根本就没人把请柬给他。

陶轩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却好像真的一样满意点头：“这次就算了，我下次再做东，可务必要请吴师长赏光。”

在中央政府，陶轩的职务比李轩和吴羽策都高，而且十九师是嫡系军队不是李轩私兵，然而他是个现实的人，手下有枪、又是总统心腹的实权将军，自然要多多客气。

孙翔看了看两人都那么真诚的脸，冷笑一声端着酒杯自己开心去了。

这边陶轩还在门口等贵宾。

那一头李迅几步追上正在跟一位熟人致意的李轩，在他耳边说：“师座，周泽楷还没到呢，年纪不大架子倒不小。”

李轩抬手看了看表：“你也不大……还有五分钟。”

李迅怀疑：“宴无好宴，他会不会干脆不来了啊？”

他不来了可怎么谈这个地盘问题呢。吕泊远那小子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都快把他们给挤兑死了。偏偏又不能真的跟他计较。要杠也得直接杠姓周的，哪有师长跟个代理团长谈条件的道理。

李轩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会，周泽楷一向准时。”

“唐昊居然也来了。”李迅又报告了另一条新闻，“刚听人说陶轩还请了喻老板。”

李轩有些意外：“这种场合，文州肯来？”

“……”李迅用发现新大陆的眼光迅速瞄了自己师座一眼，心里已经琢磨开了，嘴巴上还说着，“听说是要来的，师座你看了这两天的晶报没有？”

李师长笑着表示我对你那些八卦小报没兴趣。

李迅决定回去就把这几天爆红上海滩的《名伶泪》拿给师座看。今天这一期已经写到了云少帅起意捧红文雨，不仅大方拿款子为他添行头，还花重金租了公寓准备金屋藏娇。

云少帅和文雨马上就要相聚一堂，师座，咱们就不凑热闹了吧。

李轩并不知道副官心里在想什么，他又看见了熟人，这次不光举杯示意，还主动迎上去。李迅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笑吟吟冲他们招手的女人正是当下最红的歌星云秀小姐。

今晚的汇中饭店美女如云，满场红飞翠舞，莺声燕语，十万分热闹。但是这些可爱的点缀和楚云秀一比，便通通落了下乘。

这位风靡上海滩的楚小姐纤长的手指夹着根香烟，边笑边招手道：“李师长，我要给你介绍一位好朋友。”

楚云秀的长相丝毫不出众，却永远都能成为人群的焦点。她一袭香槟色的曳地晚礼服，乌黑的长发全部梳到脑后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长长的手套一直拉过手肘，最醒目的是手腕上七八只金刚石镯子，在水晶灯下折射出耀眼的光，风头直接盖过她身后的两个小美人。

她要介绍的肯定也不是身后站着的那对漂亮姐妹花，而是陪在她身边那一位西装革履的英俊青年。

“这是方先生。”楚云秀将胳膊从青年的臂弯里抽出来，大大方方又不失亲昵地挽住了李轩，“我记得你说过你们缺军医？方先生刚从日本回来，医术很精湛呢。”

方先生是个看着就严谨知礼的年轻人，他伸出手来，不卑不亢道：“方锐。”

李轩轻轻拍了拍楚云秀的手背，微笑着和方锐握了握手：“云秀记错了，我们已经有军医官。不过方先生要是有志从军，不妨稍微等一等。”

他含笑对依偎着自己的楚云秀说：“我来把他引荐给周师长……满意了吧？”

李迅只瞧楚小姐心满意足嫣然一笑，果然不再偷偷掐师座的胳膊了。

“小周？你还没睡啊！”

晚间十一点四十五分，周泽楷打开书房的窗户，请叶修进来说话。

尽管叶修坚持自己只是出来散散心不大情愿聊天，最终还是乖乖抓住他的手，从窗外挪了进来——毕竟，另一只手里的枪正指着他呢。

“怎么这么晚还看书，当心把眼睛看坏……哎呦轻点。”

叶修的锁骨受伤，半拉身体动弹不得，脏衣服剪了后辛苦半天才披上一件睡袍，刚爬窗时下摆又钩住了铁栓，已经扯坏了，只能用胳膊拢着袍子教育表弟。

五月的天，夜风微微带着凉意，从半开半合的大窗户溜了进来。

周泽楷看了看开了一半的窗，又看了看衣衫不整还能理直气壮的便宜表哥，再次展现出好涵养——他晃了晃手里的枪，示意叶修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这么个大活人是怎么从二楼的卧室爬到三楼书房的？他还打着绷带呢，只有一只胳膊居然也能折腾出事来！

难道真的要把腿打断才行？周泽楷略微迟疑了片刻，目光便不知不觉落到叶修的腿上。

叶修咳了一声：“没事，光脚凉快。”

周泽楷把目光从不速之客略细了点的脚踝上移到光溜溜的脚丫上。

“不用特意拿鞋来。”便宜表哥一贯是个体贴的人，好像怕他担心似的又强调了一句，“真的不用。”

周泽楷懂了，他伸手按铃。

方明华端着咖啡走了进来，看见叶修时很明显吃了一惊：“……叶先生也在？”

等他发现叶修的睡袍都扯坏了，一只手还握在周泽楷的手心里，差点控制不住面部肌肉。

周泽楷倒是很淡定，他请方管家拿一双拖鞋来，并且询问表哥想吃什么。

“那就随便吃点好了，我不挑。”叶修是个心宽的，他发现用力了两次都没把手指头抽出来，也就不费那个劲了，“生煎包？”

深更半夜吃生煎包？方明华看了一眼周泽楷，等他点头才去吩咐厨房。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周泽楷一手搀着表哥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还帮他拉了拉快要掉下去的睡衣。

“看什么？”和温柔语音截然相反的冰冷枪口在脸颊上压了压，叶修的注意力被唤了回来。

“看你在看什么啊。”叶修很坦然地注视着便宜表弟，“这么晚还不睡，难道是在看小说？”

周泽楷看他的眼睛。他发现叶修刚才迅速地扫过了桌面，还在抽屉的锁孔上停留了一下。

夜上海依旧歌舞升平。

只除了火车站里忽然多了一堆一堆的黑制服。

站台上的旅客压低嗓门议论：“警察局的人？来抓逃犯？”

“嘘——这架势怕是要抓共党……快走吧！”

十二点整，轰隆轰隆的火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厢的门打开。

黑裙子的女学生瞬时被挤得站立不稳，幸好一只手及时稳稳扶住她，人潮自觉从他们身边分开。

站都站不住了，她还紧紧护着怀里的玫瑰，这时她抱住花束感激地回过头，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哎呀……多谢你。”

高大英俊的青年人冲她点头一笑：“来接人？”

“嗯。”少女微微一笑，脸颊红了起来。

穿着制服的青年没再多话，放开她的胳膊，又冲她笑了笑，走开了。

少女轻轻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地抱紧完好无损的玫瑰花。

直到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拎着箱子向她走来，唤了一声：“小琦？”

她的眼睛瞬间亮起来，玫瑰也不要了，警察也顾不上了，张开双臂直扑进对方的怀里：“少天哥哥！”

“翔哥，你老盯着人家干嘛？看上了？”不远处却有几双眼睛阴沉沉地盯着他们不放，“您不是好喻老板那一口吗？”

“……乱嚼什么。十几岁的小丫头，深更半夜出门乱逛，奇怪了。”

“哎呀我的特派员老爷，这儿可是上海，又不是南京城。穿得像个女学生她就是真的女学生了？不定是干什么的呢。”

“那就是个女学生！老子眼还没瞎！”孙翔怒气冲冲地推开人群，看着这一对貌似恋人的年轻人走出站台，“不对劲，叫人跟着。”

“跟哪一个？小美人？”

孙翔恶狠狠地盯着那个人，直到对方笑不下去：“盯着那个男的。”

“还请您示下，盯那个男的干什么？”

孙翔双手插在裤兜里，冲讨好的人冷笑道：“就你这眼力，也只配等我示下了。刚才那两人根本不认识。”

“……”

把人挤兑的没话说，孙翔才懒洋洋地解释：“最新情报，夜雨声烦今夜抵沪。”

一堆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惊讶地谈论起来。

“翔哥，难道刚才那家伙是夜雨声烦？”

“真是夜雨声烦咱们还能笑得出来？见过他的可都死了。”

“最近留活口了，天津的新消息！”

“是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白脸一口气打死了17个日本宪兵那事啊……假的吧？哪有人这么厉害。”

“真的。”孙翔耸耸肩，“日本人还一口咬定那就是夜雨声烦。”

众人哗然，又激烈讨论了很久。

“翔哥，天津到底怎么回事啊，你给我们说说吧。”

五月中旬，从天津银行后门偷偷开出的一辆货车被人劫持了，车上满载着即将运往东北的黄金。这批作为战略物资的硬通货有超过八十人的日本宪兵队护送，保密等级极高。据说日本人还准备了三条不同的安全线路随时变换，却依旧在郊区遇上的一连串爆炸中被人劫走。

日本的情报专家通过对现场的勘查以及对伤员的审讯分析出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抢劫，并根据目击者的口供还原了几名劫匪的形象，要求国民政府配合缉拿。

目击者并没有看清来人的长相，只能描述事发时的情景。绝大部分日本宪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最后集合时发现跟随押车的银行经理不见了。哪怕找到了被炸得稀巴烂的运钞车，也还以为经理被灭口了。

“日本方面还坚持那经理已经为他们工作很久，忠诚可靠。我看那家伙根本就是抢匪同伙，没有内应怎么动手。”孙翔冷笑道，“几个锦线上的小毛贼，就把日本人给耍得团团转。”

抢劫并非一帆风顺，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日本宪兵的激烈抵抗。然而车队也遭到了大量炸弹和枪手的伏击——其中一名枪手弹无虚发，在明显没有支援的情况下一路射杀了17个追兵。

“狙击手，换了四种枪。”孙翔伸出拇指和食指，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个开枪的手势，“枪枪爆头。”

“枪枪爆头，不就是专杀大员的夜雨声烦？”

“日本人蠢，你更蠢。”孙翔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不屑地看了看插嘴的人，“夜雨声烦只用自改的春田步枪，这次的枪手还用了莫辛纳甘，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翔哥……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

孙翔看了看这群穿着制服满脸谄媚的小弟们，忽然就升起一种高手寂寞的感觉来。犯不着再跟这些人多口舌，孙翔继续查看火车站的旅客。

同一时间，另一个地点。

“日本人在天津的银行被人抢了，你从南京来上海公干。”

张佳乐枕着胳膊躺在病床上，用百思不得其解的语气和另一张床上的人商量，“你说，这里头有逻辑吗？”

月色很美，医院周围也很安静，枇杷树的影子随风在墙上轻轻摇摆，本是个宜梦的夜。

“老师你别琢磨了，我是来搞陶轩的……”唐昊翻来覆去忍无可忍，一口打断了张佳乐的分析，“孙翔是奉命来抓共党，和冯老头也不相干。日本情报部门说天津案的主犯流窜到了上海，要求中国协助追捕，陶轩就是来干这个的。正巧冯老头也跑来上海，上面又有人看姓陶的不顺眼，就要我来查实他跟广州勾结的证据，最好先斩后奏。从头到尾就是这么一回事，求您发慈悲让我睡吧，三天没合眼了。”

“哦，睡吧。”

终于得到答案的张教官满足地合上眼，好像一秒钟就睡着了。

唐昊决心明天不管张佳乐如何热情挽留，也一定要毫不犹豫地住到酒店去。

然而下一秒他立刻又被这位其实大不了几岁却百倍不着调的老师感动了——张佳乐忽然又睁开眼，探出身体推了推他：“老弟你一向能干，官早就做得比老师大了，我也就白说这一句……你自己警醒点哈。”

“知道，哪儿就傻到给人当枪了。”唐昊装作不在意的翻了个身，嘀咕道，“等老子混上去，把那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废物都宰了，一个个的给你们升职。”

张佳乐眨了眨眼，发觉自己再次鸡同鸭讲了半天，愁得觉都睡不着了……碰到一个敢作敢当但想法做法都完全是在往死里坑你的学生可真烦恼。

和张佳乐有同样烦恼的是叶修——碰到一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总是碍事的表弟也真是麻烦。

周公馆的几名大厨被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忙乱了一阵，最终送来了牛奶、蛋糕和几只糖烧饼。依旧没有生煎包。

叶修倒也真不挑，一只手拿起个现烤出来的糖烧饼就啃，七八层的饼皮又酥又脆，芝麻香喷喷的冒着油，不小心就满满咬了一大口。

叶修眉心一皱，周泽楷的手就等在了他的下巴边上。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眼对方。

叶修扭开脸，周泽楷却没有收回手，他的举动完全是本能——众所周知他是个细心人，小妹妹贪吃，每每把自己烫着了总是要哭不哭地皱起眉头，等人赶紧把手伸过去等着了，才肯吐出来。眼见叶修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口咬大了眉头皱起来，他是想也没想就把手伸了过去。

叶修还穿着他不成样子的睡袍，这会儿十分狼狈地弯了弯眼睛，糖汁都顺着嘴角流出来，他也坚决没松开牙齿。

周泽楷都替他觉着烫得慌，难得开了口低声说：“吐出来。”

叶修坚定地摇头。

周泽楷心头一动，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等在他嘴边：“……”

叶修看了看雪白的手帕，还没等有什么动作，就觉得眉间一片冰凉。

周泽楷已经把原来只是虚虚指着他的枪口抵着他的眉心了：“吐出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

叶修立即乖乖把那口要人命的糖水吐了出来，嘴巴都烫红了。

枪口还抵着眉心，周泽楷丢掉手帕，又递了一杯凉茶过去。

在安静又尴尬的气氛里连灌了两大杯凉茶，叶修才勉强能开口，他眼泪汪汪看着晃动手枪的周泽楷，沙哑着嗓子心有余悸道：“好小周……你以后可不能这样子关心人……也就表哥肯听你话。”

这是他的真心话。一开始，只听过传闻的叶修以为这位小周将军应该和记忆里的另一个青年差不多，都是子承父业少年有为，接触后他才意外发现，这个外表比军事才能更有名的少帅居然活得比另一个人自在。

他会想法子逗自个儿开心。

起码叶修自己绝不会深更半夜还悠然自得地听着唱片吃饼干。

周泽楷乍一看是个把军人气质刻到骨子里的人，私底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叶修感到他面对杜明吴启这些忠心手下时完全的说一不二，面对自己时就一切都有商量余地——他把这种口舌上的讨价还价当成乐趣了。

想穿什么样就穿什么样，想看什么报纸就看什么报纸，想听戏就立即去听戏，想深更半夜不睡觉就整个宅子深更半夜不睡觉。

“你爸爸一定很溺爱你罢。”

“嗯……还好。”

深更半夜不能睡觉的江波涛来送第二轮夜宵时，见叶先生正抱膝团在少帅的椅子上谈笑风生。

他们每天顶礼膜拜的神一样的上司正闲闲地坐在书桌边上掰烧饼吃，慢吞吞地啃完外面一层酥皮后，还顺手把里面的糖心喂给正把蛋糕往牛奶杯里塞的叶先生。

江波涛默默看了半晌，一声不吭退了出去。今晚轮到杜明领班值夜，他自然早就全副武装站在门边上伺候着，这时好奇地问：“这么晚还不睡？里面干什么呢？”

江波涛思索了三秒钟，说：“找到共同语言了。”

可不是找到共同语言么，小周一向爱吃烤得酥酥的饼皮和芝麻，叶先生爱吃热乎乎的夹着果肉和冬瓜条的糖馅儿……以后吃烧饼都不怕浪费了。

叶修发现周公馆的主人对茶是真的半点儿兴趣都没有。

俊美的年轻人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报纸，视线微微向下，背挺得笔直，好像在很专注地看着泡茶——但叶修知道他其实什么也没听进去。

似乎感到叶修的视线，周泽楷微微转过脸，和他对视，漆黑的眼睛里带着疑问。

叶修露出一个特别善良和友好的笑容：“表弟，你不用陪我的。”

脱掉军装，周泽楷看上去是那么腼腆无害，笑起来还带着点孩子气的纯真，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想陪表哥”时，叶修都不好意思问出“师座你到底是有多闲”这句话。

反倒是刘小别打了个哆嗦，差点把水给洒了出来。

他在泡茶的过程中几次抬眼，都发现这位少帅的视线正好落在兴致勃勃的叶修身上，眼神里带着探究和玩味。

刘小别被他带着，也忍不住去看叶修。

叶修还是原先的样子。要说有什么不同，顶多是穿了件肥大的睡袍——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叶先生，还真没见过穿睡袍的叶修。

叶修显然没发现有人正盯着自己，不然也不能这么淡定。

他正貌似认真——至少比周泽楷认真点——听着茶博士介绍各种茶叶的不同泡法，直到刘小别边挑茶边说：“少帅要是不爱绿茶，或许可以试试君山银针，有诗云，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月来……”

叶修略一挑眉：“这是君山银针？”

刘小别愣了一下，赶紧把那一包茶叶重新拢起：“对不住先生，小的弄错了。”

周泽楷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他看向叶修，用眼神询问。

叶修拉了拉睡袍的领子，笑道：“那是北路银针，也是好茶。”

刘小别手快，两人才刚说了一句话，他已经换好了杯子，打开了下一包：“这是我们掌柜的特意送给贵客品尝的黄山毛尖。”

叶修把胳膊支在周泽楷的肩膀上，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明前还是雨前呀？”

刘小别手下不停，道：“只有雨前。”

谁知道周泽楷忽然说：“……君山呢？”

“啊？”刘小别愣了一下，好在他干了多年的伙计，脑袋转得快，立即明白过来，赶紧把雨前毛尖放到一边，找出了真正的君山银针。

身为一个专业茶博士，刘小别选了透明的玻璃杯冲泡。

滚水冲下去，明亮的茶汤中，颗颗银针直立向上。他向不知为什么提起兴趣的周公子介绍道：“文化人说这一景叫雨后春笋，不过我听说将军们都觉得这像是刀枪林立，很有杀气。君山银针的茶汤杏黄明净，香气清鲜叶底明亮，因此又被称作琼浆玉液。”

周泽楷居然端起了杯子，慢慢喝了一口。

叶修带了点好奇地望着他：“好喝吗？”

周泽楷仔细回味了一番，点点头。

叶表哥笑吟吟道：“我也喜欢君山银针。”

刘小别在周公馆呆了三个多钟头，还被款留了一顿午饭——当然，是他自己一个人吃。不过能被方明华留饭，说明他这个小伙计伺候得十分好，主人相当满意。

本着不吃白不吃心态的刘小别在高贵奢华的大洋房里吃了一顿豪华午餐，抹嘴告辞。一路上他还在腹诽怎么都是中国菜，不是说周泽楷平时只吃血淋淋的牛扒么？说起来他还没去过咖啡馆呢，回头得去吃一顿。

晒着太阳，一路想着回到茶行，刘小别被兜头一句弄晕了：“小别同志，我的报纸呢？”

他吓得一个激灵，立即清醒过来，左右看了半天。正午时分，铺子里头除了自己和对面的女人，半个外人没有。刘小别松了口气才呵斥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乱说话！”

穿了一身小碎花旗袍，还新烫了头发的柳非翻了个白眼：“瞧你吓得那样儿，我傻呀。”

刘小别恶狠狠地瞪了她半天，才想起正事没办，甩了一句“自己买”，就怒气冲冲地走到后面去了。

柳非踩着白色的高跟凉鞋跟在他后面追：“哎你别走啊。那个周泽楷，真的有那么英俊吗？他很和气吗？他穿什么衣服啊有没有女朋友……你到底见着周泽楷没有啊？”

“铺子里没人，我们没靠太近。里面有个年轻小女人，打扮挺时髦，跟他很熟悉的样子，只是听不清说了什么。”

挥挥手让暗探下去，吴启回过身看向自己的同僚和老大。

周泽楷靠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跷着腿，用食指支着太阳穴，盯着一堆茶包思索。

方明华和江波涛先后把摊开的那个纸包捧起来嗅了嗅，又看了看叶子。

江波涛瞄了眼茶包上的“君山银针”的茶签，又捻起一片茶叶仔细观察，最后无奈承认：“看不出什么……不懂茶。”

方明华也看了半天，才说：“签子错了，这是上等白毫银针。”

“喏，白毫银针、君山银针、黄山毛尖。”杜明把周泽楷点过的几样茶单挑出来，搁在一边，“都是好茶……师座你还是直说要我们做什么吧。”

周泽楷缓缓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他对叶修了解其实很少，可就是单纯的感觉不对劲。

叶修是个省事的人，就算被变相软禁了，也照样吃得睡得香。无论是被误伤还是被从医院带回来，他也只是玩笑一样讨价还价要求优待，没有真的对周泽楷有不满和反感——说明这人不光省事，还够大气。

一个天生不爱多事还足够大度的人，不会轻易就转变脾性给人找事。除非他真的有什么急事。

短短几天时间，叶修絮絮叨叨说了那么许多的话，却总共只主动挑起过一次话题……就是茶。

方明华仔细检验，白毫银针确实是北路银针没错，君山银针也是君山银针……可是微草茶行数十年的名声，伙计怎么会把茶签标错……这简直跟药房抓错药一样离谱。

到底什么意思呢？

微草茶行的密室里，正在开一个会。

“蓝雨那边暂时不要联络了，韩文清盯着不放。”周烨柏看着手里的纸条，然后在蜡烛上烧掉。

立即有人反驳：“不行，天南星那边刚送消息来，已经确定陶轩在上海，喻文州请我们帮忙把冯老平安送走。”

刘小别耸耸肩：“到底是请还是威胁……那也得那老头愿意走啊，我看他恨不得跟陶轩一块弄死咱们。”

“冯老来上海干什么？”一脸学生气的高英杰好奇地问。

袁柏清满不在乎：“寻求英美领事馆的支持？他不是一直在为那个国民广州政府奔走么。”

肖云立刻笑：“这么说广州也有一个总统？叫什么名字？”

“少说风凉话，黄金呢？还在老海手里？”

“反正在租界里，最近巡捕房动静很大，先不要管它。那些枪怎么办？”

“枪藏好。别被姓陶的盯上了。”

李济举手发言：“那个特派员叫孙翔的，太烦了，今天一天到处带人突击搜查，差点就发现我们的据点。我能不能做了他？”

“比起孙翔我更担心唐昊。”

“唐昊又是谁？”提问的依旧是对一切都还不太熟悉的高英杰。

“御用杀手。”刘小别回答他，“满手鲜血，凶名在外。看见只管直接打死，千万别给他机会。”

“这刽子手肯定是来暗杀老冯的吧。”

“不是，据可靠消息他另有事要做。”许斌摇头安抚他们，“不用担心，这两人当初都是中央军校第七期学员，刚好和冯宪君有师生之谊，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们还是盯着陶轩。”

刘小别举手：“我还是建议把周公馆那个弄回来，他对付陶轩最有经验。”

许斌继续摇头：“不行，据可靠消息，东西就在周泽楷手里。”

袁柏清双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哪来这么多可靠消息，到底靠谱不靠谱啊？万一君莫笑身份曝光……我们已经损失很大了！根本承受不起这个损失！”

柳非摇摇摆摆走了进来，完全没发现密室里诡异的气氛，她兴奋地举起手中的东西：“电报！夜雨声烦今夜抵沪。”

“会长，我去接他？”寂静中，许斌问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王杰希。

“不用，有人去了。”

晚间十一点四十三分，上海火车站灯火通明。

微凉的夜风中，穿着蓝大褂和黑色学生裙的少女手捧一束鲜艳的红玫瑰，满怀期待地等在站台上。

“有消息了。”

微草茶行铺面很大，一身伙计打扮的刘小别匆匆走到后面，“周公馆的人来了。和您交代的一样，我说这些都是上好的茶叶，要跟个茶博士去给主人泡一次才行。”

正在看书的人抬起头，冲他点了点：“嗯，你去吧。”

这是预料之中的差事，刘小别也只是略一点头：“他们要我明早去，我先准备一下。”

“等一等。”王杰希合起手中的外文书，沉吟片刻，“让英杰去一趟学校。”

他将翻过两页的书递给刘小别。

刘小别到周公馆的时候，叶先生正在起居室里看小说。

他倒是想进书房，可惜表弟不答应，坚持他需要卧床休息，把他摁在了长沙发上。随后不顾激烈反抗强行给他揉了半天的肚皮，直到叶修从疼到痒挣扎得快没气了才放开他。

虽说周表弟完全是一片好心，但叶修还是大声抗议外加谴责了他半个钟头。为了消灭久久不能停止的耳边魔音，周泽楷体贴地叫人把最近几天的报纸都给他拿了过来。

“……要是真心爱我，为什么不让我好好住院？楼下那么多温柔可爱的女孩子，叫一个来替我按摩不就好了？你手脚这么重。都是亲戚，我们何必互相伤害呢！你说是不是啊小周……表弟你真是个好人。”

叶先生本来还在喋喋不休地抗议自己受到的非人待遇，发现新的娱乐项目就在眼前，立即识时务地赞美起主人来。

这时这位脱不了身的不速之客正和受伤之前一样，半躺在沙发上，两条长腿半屈半伸，舒舒服服看着摊在膝盖上的最新一期《晶报》。玻璃杯里是泡好的六安瓜片，旁边还放着黄澄澄的枇杷和香气扑鼻的甜瓜。照周泽楷的个人感觉，叶表哥这两天都在安心享受生活。

随手翻过一页，很能随遇而安的叶先生正欲往嘴边送烟的手顿住了。

周泽楷一开始没注意身边人的动静，还在读自己手里的《新闻报》，直到方明华走进房间告诉他，茶行的人来了。

周泽楷放下报纸，不出意外地发现叶修又看入迷了——这位雅贼倒是很喜欢看书。报纸也好小说也好，只要给了他，都能读得津津有味。

他很彬彬有礼却毫不客气地从叶修手里把报纸抽走，颇为好奇地往前翻了一页，想看看便宜表哥到底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我是伤员！”叶表哥十分不满地小声抱怨了一句。

周表弟安抚性地拍了拍他努力伸过来讨要报纸的手。

然后周泽楷就看见了某位风流倜傥叫做穿云公子的年轻军阀和一位万种风情小名叫文雨的绝代名伶之间缠绵缱绻的爱恨情仇……的第一章简介。

周少帅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先是瞄了瞄有幸灾乐祸嫌疑的叶修，接着垂下眼，又仔细而迅速地看了一眼这篇叫做《名伶泪》的新小说作者。

作者用的是笔名，叫做生灵灭。周泽楷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似乎在各类报纸上都连载了不少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应当是个很有名气的作家了。吴启杜明他们都十分喜欢此人作品，每出必买——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周公馆里会突然出现诸如《晶报》、《福尔摩斯》和《良友》这些莫名其妙的报刊画册。

叶修歪过头，打量着周少帅那百看不厌的俊俏脸蛋。看到以自己为原型的言情小说，表弟居然连眼角都没抽抽，果然厉害。

刘小别其实是个急性子，但是今天耐心地等在门房。因为等的时间长了点，他顺手翻了翻提供给客人看的报刊。

都是过期的报纸了，刘小别只看了看日期，就失去了兴趣，心里念叨着回去时别忘了给柳非带最新一期的《晶报》。上次不过晚了几个小时，就卖光了。

和他一起等在门房的还有一堆人。要刘小别说，坐在他旁边的那小伙子长得很标致，穿得也体面，一身西服衬得人高马大，就是眼神看着不太靠谱儿……说话也不靠谱。刘小别身上有事，不想和陌生人多接触，因此任凭对方怎么主动，他都坚持不搭理。

直到有人来把那家伙请走。他还听到那家伙大咧咧地问带路的佣人：“兄弟，你知道哪儿有好喝的酸梅汤卖吗？”

总算轮到刘小别。他赶紧对着镜子整了整马褂，又用手指梳了梳油光水滑的头发。这才拎着茶包，跟着自称管家的人进了周公馆的院子。

五月份正是百花争妍的时节，刘小别一路走过去，杜鹃芍药看了满眼，迎面又是一株娇艳欲滴的牡丹。

姓周的品味还行啊……这么多花都开了居然不显得累赘，中国花跟洋房还挺搭。他心里琢磨着，做出谦恭的模样，小心翼翼踏入大名鼎鼎的周公馆。

很快他就见到了传说中的周少帅。

周泽楷没穿军装。这位以英俊和沉默寡言闻名全国的贵公子今天穿了一件十分宽松的棉布衬衫，很随意地坐在沙发边的椅子上，手里还拿着柳非心心念念的新《晶报》。一看就知道是闲着无聊，才把等在门房的人随便叫进来一个作消遣。

除了衬衫的款式新颖，刘小别最好奇的还是他的裤子，那是一条有别于时下流行的靛蓝色的长裤，看着像是帆布做的，有点儿紧，倒是不难看，口袋边上还钉了好几颗铜纽扣。

刘小别自诩是个有见识的人，也没见过这样奇葩的裤子，这么硬穿着能舒服吗？

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番周泽楷，刘小别简直怀疑这家伙到底会不会说中国话——除了头发和眼睛，他身上就没地方像中国人了。

周泽楷抬起头，目光从刘小别身上一掠而过，没有再多看一眼。他只是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继续看最新连载。

……京师郊外，连日来闷闷不乐、出城纵马寻欢的云少帅初遇弱不禁风、正被地痞欺辱的小戏子文雨，二人双目相对，彼此一见钟情。

周泽楷“啪”一声合上报纸。

刘小别正盯着他的裤腿开小差，被吓了一跳。以为是主人不满了，赶紧低下头去找地方坐。

过了三秒钟，周公子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又打开报纸看了下去……作者虽然可恶，文笔着实不错，寥寥数笔，文雨固执倔强我见犹怜的白莲形象跃然纸上……他有点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换了普通伙计铁定是不敢真坐下的，刘小别才不管，哪怕刚才被吓了一跳，他也大大方方坐在茶几边的椅子上，开始拆那一堆茶包做准备。

周泽楷显然把他给忘了。不过反正他也不想讲茶经给这种“所有的好茶都来一点”的暴发户听。哪怕光看着房子格局，就能瞧出这位年轻主人其实很有格调……刘小别也不可能对这种拥兵自重的割据军阀有什么好印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起居室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了。

刘小别坐直了身体。

周泽楷放下报纸。叶修胳膊上绑着绷带，慢吞吞一晃一晃走了进来：“表弟，你把我的表放哪儿去了？”

周泽楷淡定地回答：“我的。”

“说好的送给我呢？”叶修很伤心地把自己甩到了沙发上，“唉，你如此残酷地对待表哥，老太太知道该多难过啊？”

刘小别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压根无视自己的周少帅居然那么体贴地扶着这个可怕的男人躺下来，还给他盖上了毯子——就好像这个人真的很柔弱似的。

两个小时后，兴欣旅馆里，方锐早就换下医生的行头，摊开双手对着三个气鼓鼓谴责自己的姑娘说：“去晚了一步，有什么办法！我连巡捕房都叫来了。你们是不在场……老叶都傻眼了好吗？”

方锐说得有些夸张，叶修并没有傻眼，只是被周泽楷那神来一句刺激得不轻。

这会儿他缓过来，已经开始挑三拣四了：“表弟，我不喜欢客房的床，阴森森的夜里睡不好……”

周泽楷扶着他，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沉默了。

“表弟，你就这样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啊。”发现周泽楷不吭声，叶修更加忧郁道，“替你挡子弹还要被踹断肋骨，真是活不下去了……”

“……没断。”周泽楷很无奈地打断他。而且他踹得也不是肋骨，这到底是哪儿跟哪儿啊。

“那是我躲得快。”叶修用表情表示不屑和他辩论，“你那一脚那么狠，要是把表哥踹出问题来怎么办呢？”

“要是踹出个三长两短，以后表哥全家可怎么活呢？”

“如今表哥浑身是伤，想换个床你就这么不肯通融，实在很叫人伤心。”

如果叶修之前住的客房不是一水儿欧式风格，或者不是这么大的床，想换倒是简单。可当时这床是特特从国外运回来，放进房间之后洋人工匠才下的钉子，现在想要搬出去，就得再去找那家公司的工人先拆开来——为了他一个不知道是贼是友的家伙把自己家的床都拆了，显然不值得。

但周公馆没有那么多的客房了。之前倒是都空着，可周泽楷回来是带了一堆军官的，都被安排住在了客房里。军令如山，师座大人既然回来办正事，只要事情一天没办完，这些属下怎么也不可能说“那师座你忙你的，我们先回家看看去”。更何况还有不是本地人的心腹，自然是只能安住周公馆。

周泽楷隔壁房间现下倒空着，不过那是姐妹们来往时小住的闺房，自然不能让来历不明的“表哥”住。

江波涛发现这位叶先生有时候不大讨人喜欢，但是不会讨人厌。他嘀咕了两句那床有多不舒服，发现周泽楷走神，也就安静了。

眼光瞄到旁边那人被折腾了半天已经毫无血色的下巴，周泽楷终于做出决定。他把叶修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叶修被江波涛扶着坐进了窗边的椅子里。显然，周公子还不准备放他上床休息。

周泽楷是个很温柔的人，不管他高兴不高兴，都不会让别人不舒服。就算不至于让你如沐春风，也绝不会让你感到不自在——你还得时刻操心是不是害他不自在了。叶修现在觉得这也是一种本事，反正他没有。

能坐下就不错，躺着其实还更疼。叶修挺自在地挪动了一下，就觉察到一边周泽楷关切的眼神，扭头一看，对方拿着个靠垫走过来，亲自给他垫在了腰上，完全是一副良心未泯的纯情模样。能一边温情款款说着“我养你”，一边不顾死活把对方硬塞进车后座的人实在罕见。叶先生暗暗估算自己恐怕得记上十八年。

真不知道他这副“我好担心好惶恐但就是不好意思说”的样儿平时怎么跟副官们发号施令。

然而江波涛已经很自然地退到一边，就这么看着上官笨手笨脚地伺候病人，毫无上前搭把手的意思。

周少帅明显比传闻中更有本事嘛。

可惜完全不会照顾人。

眼看着好不容易坐稳的叶先生又被师座拿两个大靠枕折腾了半天，用目光求他帮忙都被阻止，一贯不乐意折磨人的江副官实在忍不住了。

他痛苦地推开门走了出去，还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痛得满脸冷汗连连呼救的叶修：“……”

板着脸快要折腾出汗的周泽楷：“……”

周公子终于迷途知返，放弃了再给叶修垫两个靠枕的计划。

但是他执着地给叶修身上盖了毯子。

五月份的天气，叶修盖着厚厚的大毛毯，蔫哒哒窝在窗边的椅子里，连头发梢都在往下滴汗：“表弟，我想喝酸梅汤……多加冰。”

周泽楷拎起桌上的咖啡壶看了一眼，叶修摇头：“我不喝咖……”

壶里倒出来的是清亮的茶汤，盛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没有半分杂质。叶修便把剩下的那几个字吞了，过了两秒钟，他继续说：“表弟会享受，瓜片很是清热解暑。”

周泽楷点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坐了下来。

叶修：“……”

周泽楷忽然冲他一笑，把玻璃杯递到他手边。

叶修已经被这位心性不定的公子哥折腾怕了，这会儿小心喝了一口，对方没什么反应。于是先悠悠叹了口气，接着就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

周泽楷又倒了一杯给他，叶修接过来，却没急着喝：“看来表弟不爱喝茶啊。”

周泽楷愣了一下，点头道：“不喝。”

叶修说：“外国茶也不喝？”

周泽楷摇摇头，坐了下来。

叶修用一种十分惋惜的语气说：“表弟，其实茶很好喝的。”

周泽楷抬起眼，愿闻其详的表情。

“七碗清风自六安。”叶修顺手将有点儿烫的杯子塞进周泽楷手里，还用指尖敲了敲杯沿，说：“上海可是首屈一指的茶埠，表弟总知道谁家的茶好？”

周泽楷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茶你总知道吧？”叶修指着茶杯。

周泽楷看了一眼，继续摇头。

“暴殄天物啊。”叶修啧啧两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唉，表弟，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共同语言是个比较新的词汇，年轻人们用得多，周泽楷弯了弯嘴角表示听懂了。

叶修说：“你看我这一养伤，至少得住个三年五载。你不让我出去，咱们又聊不起来，表哥多闷啊。”

在对待病人时周泽楷总是绅士的，他很温柔道：“可以聊。”

叶修大大地摇头：“没法聊。你看你喜欢听戏，不爱喝茶，我喜欢喝茶，听不下戏。你早上起床都喝咖啡的，表哥呢有个咸鸭蛋就满足了……咱们在一块能聊什么呢？聊不来呀！”

周泽楷将茶杯接过来，垂下睫毛想了想，最终抬起眼来，十分配合地主动问：“什么茶……好？”

“老师晚上想吃点什么？”

唐昊已经脱了外套，盘腿坐在叶修空出的床上大口啃着甜瓜，弄得满手满脸都是汁，“这糕甜吗？”

张佳乐倚在床上，目光忧郁地看着窗外的枇杷树，闷闷不乐地往嘴里送鸡蛋糕。吃完一块才唉了一声，顺手又拿了一块。

唐昊沉默了一下：“刚才那件事……您要是实在不喜欢……”

张佳乐缓慢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

唐昊满脸老师我书念的少你不要骗我的不信任。

张佳乐不高兴了，他吞下蛋糕，打起精神：“刚才你还说了什么，什么社？”

“民族复兴社。”唐昊立刻抖擞起精神来，瓜也不啃了，拿手帕擦了擦手，“国难当头，还有那么一批人整天醉生梦死、腐败不堪，不下狠心铲除掉这些渣滓重整风纪，我们就都要去当亡国奴了！”

窗外的夕阳已经快要落到枇杷树下去，最后一抹余晖照进了病房，年轻人的眼睛在逐渐阴暗的房间里闪闪发光：“老师，我这次来就是特意知会你，这个您总没意见了吧！”

张佳乐半边身体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呆了半晌才说：“哦……刚才你还说什么了？什么结案了？”

鉴于张佳乐转移话题的方法一贯都是这么震撼人心，早就习惯的热血青年也没受到什么打击：“天津那什么黄金劫案，私下有流言说主犯逃窜到上海了……老师你刚才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听了听了，陶轩就为这个来的？”眼看学生就要按耐不住暴露本性了，张佳乐毫不在意，挥挥手吃下了第五块鸡蛋糕。

“怎么可能。”唐昊不屑一顾，“日本人的军资被抢，关他什么事儿……高兴还来不及呢。他还带着孙翔，铁定是为冯宪君来的。”

“冯老先生在上海？”张佳乐手里的鸡蛋糕掉到了床单上，“来干嘛？”

“替他那倒霉催的广州政府办事呗，要么拉人要么讨钱。这么大年纪了，不早点回老家编回忆录捞最后一笔，非要出来找事。”

“……你不是为冯老来的吧？”张佳乐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得意弟子，“他们坐不住了，所以派你来下手？”

唐昊的脸顿时涨红了，可惜这里是医院，左右看了半天也没什么轻巧东西可砸，气得一把掀了床单和枕头：“姓冯的再糊涂！好歹也给我们当过几天校长讲过几堂课！就算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大好前途用得着跟一老头子过不去？”

张佳乐赶紧趴下去捡起枕头安抚他：“……不是就不是，干嘛这么心虚。你现在这样是真的要欺师灭祖吗？冯校长请辞了，老师我可还在职呢。”

唐昊气得要吐血，也顾不上师生礼仪了，当即扑了过去：“少废话！把蛋糕和礼钱还给我！”

周泽楷被迫听了满脑子茶经，从房间里逃出来找水时，江副官正在和杜明他们一起讨论唐昊来沪的目的，杜明和他的同僚一样坐得笔直，正背对着师座愤愤道：“安分了才几天，南京那边又想干什么了？”

“陶轩和唐昊不是一路的吧？他一堆电报又一串电话的非要小周回来干什么？”有疑问的不止杜少校一个。

江波涛依旧很稳重：“陶轩应该没什么问题。咱们前阵子和李轩起了点冲突。估计他是正好来上海公干，顺道给咱们说合来了。”

“又不会真打，还用得着他来啰嗦。”

“呵呵，或者还要劝我们离本埠远点儿。”

“做梦！这里是我家，我待了几十年的地方凭什么让李轩那山西佬占着啊？”

“就是啊，要走也是他们走，我们自己担当一下驻沪部队不就行了，尽心尽力还不要他南京出军费呢……”

“等等，李师长是山西人？”

“呃，陕西佬？反正不认识，随便说说。”

“……”

周泽楷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没有打搅他们的小型八卦会，而是找到了方明华。

理解了少爷的小小要求后，方明华随便指了个人：“去微草茶行，所有的好茶都买一点。”

周泽楷是个大少爷，但没被养成纨绔，对在公共场所乱摸别人还没什么兴趣。

虽然叶修一直很不配合地哼哼唧唧：“好心当成驴肝肺啊……哎呦轻点……不相信表哥的后果……哎……再压就要吐出来了……”

周大少还是坚持着给他揉了半天肚子上的淤青。

这块淤青是周少帅昨晚恩将仇报的证据。所以他一来，叶修就扯起衣服露出肚皮为自己伸冤，企图唤醒这个残酷军阀所剩无几的良心。好心开枪救他，居然被狠踹了一脚，如果不是躲得快，肋骨都得断。叶修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原本没觉得有多疼，叶修也只是觉得自己吃了亏不能便宜了周少帅——结果反而被便宜表弟揉得的眼泪都差点掉出来。等周泽楷终于把手缩回去，他一边还疼得哆哆嗦嗦，一边已经好奇地撩起病号服，试图看一看肚子上被踹出来的痕迹到底什么样——然而看不到。

“唉……”叶修换了三个姿势，也没办法在不动到右半边身体的情况下看到自己被揉麻了的肚皮，不知廉耻的凶手也没用要拿个镜子给他照照的意思，他只能长叹一声，慢吞吞地躺下去。

周泽楷坐在一边拿手帕擦手，看着他一手撑床，另一只手固定在心口前不能动，就这样一寸一寸往下挪。

两分钟后，叶修吃力地挪了一半，他停下来喘口气，顺便休息一下：“小周啊，把豆浆端给我喝一口……等等你在擦手？”

话没说完，他就感觉到一股大力托住他的左边肩膀，想把他放平。

“不要不要动。”

叶修因为挪动半天稍微红润一点的脸色又“唰”地白了下去。都不在乎周泽楷刚摸完他就擦手的恶劣行为了。

周泽楷立即不动了，维持着抱住他的姿势：“……”

叶修疼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说：“唉，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周泽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后背，单膝跪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叶修歇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吐出一口气。他拿下巴戳了戳周泽楷扶着他半边肩膀的手背示意，继续挣扎着往下挪动：“碰到这么个笨表弟……老太太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周泽楷闷不做声，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施力，终于在胳膊都麻了前有惊无险把便宜表哥放平了。可怜周公子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这么憋屈过——谁是你表弟……不要随便拉人家的祖母出来溜啊！

然而看着叶修累得满头大汗的模样，他所有没出口的话又都被堵了回去。

江波涛已经出去溜达两圈了，这会儿贴在门口听里面似乎安静下来，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就听见后面有人说：“兄弟，干什么呢？”

他转过头，很是愣了一下。

身后站着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说是青年，江波涛都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二十岁。这年轻人身上穿着现役中央军的军官服，手里拎着一大篮鸡蛋糕，也不拿东西盖好了，就这么站在那里。

里面叶先生正在小声说话：“表弟，你到底会不会？还是切个甜瓜来吧。”

年轻人根本没把便衣的江副官放在眼里，听见有声音传出来，直接推门就进了病房。

江波涛自然要跟进去，就见他问：“你谁？老师呢？张佳乐不是住这里？”

给叶修剥枇杷时，周泽楷已经从江波涛藏在手心的小纸条里得到了所有的讯息。

叶先生的病友叫张佳乐，耳熟能详的名字，中央军校最热门的教官，留学海外多年，带了好几级的军官学员，除了不教护理知识，几乎全能。

家国不宁，这样的人才本该去前线出力，据说他也确实每天都往南京打报告，眼巴巴盼着能打仗去。可惜运气不太好，每次要给他调动时，都碰上倒霉事。

这一次总司令亲自点了他去广州，连行李都收拾好了。因为放心不下学生，跑去上最后一堂爆破课。结果又碰到一个叫邹远的学员，不知是太兴奋还是太紧张，丢了颗手雷砸到墙又弹回了掩体，他一把将那孩子扑倒，广州之行也玩完了。

事情传到南京，国防部给他特批了三个月的假，让他好好休养——保重身体才能为国效力。

有小道消息说他醒来以后沮丧得医院都不乐意住了，吵着要辞职，要直接从小兵做起从军去……闹了小半个月，军校只好把他送到上海来散散心。不知道怎么一来二去，好好的洋人医院不呆，和叶修凑到了一起。

以周泽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来说，张佳乐身份已经很特殊，属于能不打交道就最好一辈子都别见的类型。来看他的人身份更特殊。江波涛毫不费力就和小护士打听出来，这个满脸傲气的年轻人姓唐，张佳乐的得意弟子。小护士不知道而江波涛知道的是，这位叫唐昊的年轻人是南京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特派行动员，很受上司器重。

再加上他们在共舞台遇见的那个看着纨绔、亮出身份却是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特派员的孙翔，南京已经安排了至少两拨人来沪，还分属不同的派别，短短一夜间，整个上海滩都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正因为如此，极力想要置身事外的周少帅不顾叶修极力反对，决定直接把他挪回周公馆养伤。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病房，叶修正用唯一可以动的那条胳膊死死扒着床头的栏杆不肯走：“救命啊医生，救命啊我不认识他们！快叫巡捕房！”

医生愣了愣，推了一把自己的单片眼镜：“这是怎么了？骨折的病人怎么能这么动！”

江波涛满脸歉意：“抱歉抱歉，突然有事，我们要带他走……账已经结了。”

“我不走……”叶修拼命挣扎，“我还没好！我要死了！”

“喂，他身上有伤。”唐昊原本大咧咧坐在隔壁床上看热闹，这时也站了起来，手还按到了腰间的枪套上，“光天化日这是想干什么？”

“你们是什么人？”医生摆手示意病号不要再挣扎，严肃地询问看着像土匪的江波涛，“跑来医院闹什么！我已经叫警察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队穿着巡捕房黑色制服的人闯了进来：“是谁报的警？谁扰乱正常营业秩序！”

被叶修垂死挣扎折腾得一身汗又不敢使劲的江副官狼狈不堪，喘着粗气说：“呃，这个，我们是……”

“是家属。”周泽楷一直都没抬头，而是耐心地把叶修的手指头一根一根从铁栏杆上掰下来，这会儿他把叶修整只手抓在手心里，十分淡定诚恳地开口了，“表哥，你不认我，连老太太都不认了吗。”

叶修惊愕地睁大眼睛，表情瞬间变得像是被雷劈了十八道。

唐昊重新坐了下来，他进来时可是听见叶修喊表弟的。

医生看了看他们，低头抹着镜片。

叶修终于找回了声音，试图为自己争取最后一次：“表弟……你差一点就把我废了……”

周泽楷掏出刚才擦手的手帕，轻轻替叶修拭了拭额角的汗，神色居然是真的带了愧疚：“是我不好。”

“完全是你的错。”叶修毫不气馁，继续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我舍命救了你呀小周，现在不让我好好住院，万一残废了怎么办？那表哥就要饿死了，你忍心吗？”

“不会。”周泽楷安抚他，“有医生。”

“有医生也没用啊。”眼看着离车越来越近，叶修的脸色越发白了，“万一回去的路上就并发症了？以后再也不能动了？师座你大慈大悲放过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我养你。”周泽楷利落地关上了车门。

共舞台后台走廊里站了一堆人。

”……抓到三个受伤的，据他们招供还有两个同伙，我们正在通缉。加上周泽楷，一共有六个人，现场发现不同的弹壳41颗……“

韩文清抱臂站在那里，边听手下的人还原当时的情况，边打量着墙上的弹印和地上的血迹。

直到老林审完喻文州回来旁听，忽然“嗯？”了半声蹲下去，他才回过头，用眼神询问。

老林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仔细看着地上的一点血渍，然后琢磨着弹痕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最后在秦牧云和白云飞炯炯有神的注视下，他站到了一个位置，不动了。

“现场不是六个人，是七个。”很年轻却自称老林的男人贴墙站在那里，背着手仔细地摸索着墙壁，直到发现自己想要找的痕迹，才微微一笑，“还有一个人，比周泽楷稍微矮了……”他看向对面墙壁，仔细估量着弹痕的高度，“两三厘米左右。”

年轻的刑侦队员们都惊讶地看向他。巡捕房原本没有什么刑侦科、档案科的区别，只是韩文清接任总探长后执意要分设部门，租界当局才看在他这唯一的华人总探的面子，向各地随意征集了一些刑侦专业的学员来实习。这批学员有老有小，老的都五十多了，小的还不到二十，韩文清倒是通通收了下来，还经常带出去培训。

林敬言正是韩文清特意从南京请来教导他们的犯罪专家。

此时他让开位置，巡捕房第一神枪手秦牧云凑过去仔细瞅了半天，才发现涂了白色颜料的墙壁上有一些轻微的划痕。

他虚心讨教。

林敬言解释道：“这个高度，应该是周泽楷腰间的枪套划出来的。以他的谨慎，掏枪不可能会撞墙。”

林敬言摸过那一片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划痕：“有人摸黑想拔他的枪，枪托蹭在了墙上。”

“周泽楷试图阻止对方。”秦牧云明白过来，“……可他并没冲对方开枪？”

他们刚刚讯问时才发现，周少帅配的是双枪。那么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像他们这种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至少拔出一把来防身。

而另一把，应该还插在枪套里。

他们顺着划痕，模拟着当时的场景。

黑暗中，两个人一个要拔枪，一个要制止，一个抓着枪柄，一个按着枪管，手指纠缠在一起，都紧扣着那把枪不放，贴着墙撕扯在一起。

秦牧云摸到了清晰的弹痕，不止一处。

拉拉扯扯，其中一个忽然把另一个推开了，躲开了一颗飞来的子弹。

两人互相别着劲，陆陆续续又躲开了好几次。

划痕断了开来，林敬言站在一汪血泊旁。

有一颗反手射出的子弹击中了一名敌人，又弹飞到了对面的墙壁上。

白言飞蹲下来，仔细看刮擦的痕迹。射击的角度很奇怪，子弹飞行的轨迹也不稳。

是其中一个人扳着另一个人的手开了枪。

秦牧云发现指腹下延伸的划痕消失了——双方达成一致，停止纠缠。

白言飞看出来了，他翘了翘嘴角：“那个人开了枪，枪法应该很准，周泽楷松了手……他们是一伙的。”

“周泽楷说他只有一个人。”秦牧云看着地上的血迹，“那个人是谁呢？”有这种身手，又是在风起云涌的上海滩，怎么可能甘心默默无闻。

“刚才那个什么孙翔也说他只有一个人来。”白言飞耸了耸肩，意思很明了——这些人说的话鬼才信。

“林老师，这个人受伤了吗？”秦牧云问。

林敬言指了指另一边墙：“把那颗弹头起出来，上面应该有血。”

地上最大的一滩血并不是被他们抓起来的伤员留下的，应该是第七个人中了跳弹。

黑暗中火光四溅，一颗射偏了方向的子弹从墙面弹回来，正好击中了那个家伙。

从子弹射出的角度和射中的目标数来看，这家伙枪法稳且准，还是听声辩位，心狠手辣的程度甚至超过表里不一的周泽楷了，运气却差了点。

还是说看着像个学生一样无辜又腼腆的小周公子，临时拉了这个倒霉蛋来当盾牌？如果当时不是贴在一起，周泽楷明明毫发无损，身上怎么会溅到那么多的血……

林敬言摇摇头，既然已经干完了分内的活，他便不再操心这神秘消失的第七个人，让白言飞带自己去蓝雨丢失道具的储藏室看看。

临走时，他想起一件事，对正在吩咐属下的韩文清说：“张佳乐到了，你应该知道了吧？”

韩文清点点头：“昨晚的飞机，我让人看着了。”

林敬言笑道：“让人看着有什么用，得亲自看着他才行。话说回来他这到底什么运气，教学生都能把自己教伤了。”

韩文清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明天你去看看他，小宋知道地方。”

江波涛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比起他那懒闻窗外事的年轻上司，江副官对上海滩的黑白两道了解颇深，也接触过不少。

所以发现叶修中枪后，他第一时间把人送到了这间隐秘的地下医院。

可跟着周泽楷来看望救命恩人加便宜表哥时，江波涛才发现比起盘踞上海滩多年的大佬们，自己还差了不少火候。

医院设在居民楼里，然而狭窄的楼梯口蹲着两个浑身痞气的家伙。一高一矮，都理着平头，穿一样的灰褂短打，脚底踩着半新不旧的千层底的黑布鞋。两人正在吸烟聊天，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其貌不扬，双眼却精光四射，是实打实的练家子。

车刚停下，周泽楷就看见了他们，他习惯性扫了一眼江波涛，发现江副官神色凝重。

“师座。”江波涛又看了几眼，终于说，“是青帮的人。”

周泽楷闻言，微微挑了挑眉。

看到周泽楷没有下车的打算，江波涛松了口气。昨天刚得罪了韩文清，实在不宜和青帮再有什么纠葛。强龙不压地头蛇，按照江波涛的想法，他们只不过是回来静悄悄地待几天，上海滩的大佬，最好是一个也不要打交道。

何况韩文清再怎么不好说话，总归是个遵纪守法言出必践的男人，抓人不犹豫，该放人的时候也不犹豫。青帮的规矩和一般的规矩可不一样。

谁知道这医院里除了叶先生还住了些什么鬼。

真是运气不好。

江波涛正感叹自己这两天倒霉透顶，原本蹲着抽烟的人已经站了起来。

透过窗户看出去，周少帅又挑了挑眉，连嘴角都十分难得的翘了翘。

楼上一前一后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拄着双拐，一瘸一蹦，却穿了一身不常见的工装，蓝色背带裤里面是件崭新的白汗衫，半长不长的头发束在脑袋后面，身形看上去和叶修差不多，江波涛第一眼差点以为他就是叶先生了。但仔细看看脸，才发现对方面嫩得很，眉清目秀的，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

他慢吞吞走在前头，很吃力地从楼梯上蹦了下来，模样有些滑稽。

跟在他后面的人更是不伦不类，上边只穿了件背心，下边是条皱巴巴的不知道用什么衣服改的棉布大裤衩，脚上却蹬着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连袜子都没穿。可他就这样摇着蒲扇大大咧咧走下来，就刺得周泽楷都微微眯了眯眼。

“是孙哲平。”江波涛迅速从记忆里翻找出全上海唯一符合这种奇葩行径的大佬，轻声给师座提醒。

两人越走越近，声音也传了过来。

“牛奶鸡蛋都不吃，我看你读个书别的本事没学会，光会糟蹋东西了。”孙哲平一边摇扇子一边摇头，声音倒是听不出喜怒。

“阿拉要吃生煎包子，阿拉来上海就是为了吃一口小笼包。”一瘸一拐的少年捏着嗓子学上海话。

“说人话。”

“干嘛不给我带生煎包？请你买两斤包子真比登天还难，还得我亲自出马。”

“……你还是别说话吧。”

周泽楷没有下车，沉默地看着两人走远。

他们上了楼。

叶修正精神抖擞躺在那里，用一只手拿着白面包啃。

江波涛看了看自己手上热乎乎的豆浆油条，再看看叶先生旁边小桌子上摆着的牛奶吐司和鸡蛋，深深忧郁了——他端着个搪瓷缸子走了一路，容易吗？说好的早上习惯吃豆浆油条呢！

“表弟，你好狠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叶修一看见周泽楷，就把面包丢到一边，用一张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变得煞白的脸哀怨地控诉对方的过失，“你可一定要记得付医药费啊！这家黑医院宰人……”

周泽楷倒是没什么感想，毕竟叶修吃什么跟他关系不大——反正又不要他去排队买油条。所以周公子只是很随意地在叶先生的床边坐下来，然后把被子掀起来看了看。

他坐下时，床垫弹了弹，叶修微微瑟缩了一下。

子弹射穿了叶修的肩胛，弹片卡在了锁骨上，并没有伤到动脉。除了右边胳膊活动不方便，叶修只要不动，看着像是个没事人。

但是看他刚才的反应，应该很痛……周泽楷伸手按了按他吊着的那只胳膊。

“人家没钱探病的都至少要带几个甜瓜，表弟你家有11克拉的钻戒就给我带根油条……”叶修往后缩了缩，躲开他的手，看了看桌上的早餐，表情更哀怨了，“至少再带两个肉包子嘛……伤筋动骨一百天，我非常需要营养啊。”

江波涛出去一圈回来，刚进门就说：“子弹碎片取出来了，医生说不能移动……”

江波涛的声音渐渐变小了，因为师座的手正在叶先生的衣服里摸来摸去。

江波涛依旧十分淡定，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继续身为一个称职的副官该说的话：“住院观察两天，等炎症消了再说其他。”

师座，叶先生受伤的是肩膀，你在摸哪里？

LZ只是很忙精力不够用，不会坑哒。

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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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清坐在那里，黑着脸，听一个小小少年哭诉：“还没吃晚饭呢突然就黑了，师兄叫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我就去了嘛……结果刚走到放道具的地方就被人打了头，然后我就眼前一黑，哦不对眼前本来就是黑的，大概反正我就是晕了吧……师兄我头上是不是有个包？”

他说着说着，还扭过头去问喻文州。

喻文州瞧着比戏班子里的其他人都好多了，共舞台里不知哪来的人摸黑火拼了大半天，伤了好几个伙计，只他一身青衣纹丝不乱，连袖子都整整齐齐。他原本安静坐在一边，见小师弟不懂事，才微微沉下一点脸训斥道：“好好和探长说话，不准没大没小。”

就算是教训人，喻老板也还是温温柔柔，半点烟火气都没有。

比起喻老板稳坐钓鱼台的谪仙模样，对面喝茶的周公子显得颇不耐烦。

周泽楷也是一身笔挺军装，只是沾了不少血迹。说起来这位久闻大名的少帅就在混战现场，根据墙上的弹印来看那个狭窄的走廊里双方一共开了至少二十枪，他身上却半点伤都没有。

韩文清对心不在焉的周泽楷比较感兴趣，不过他直觉卢瀚文隐瞒了什么事情。喻文州说蓝雨班寄存在后台的道具和现银都被偷走了不少。韩文清并不在意，这种事要不就是共舞台的伙计趁火打劫，要么可能是班子里的人监守自盗，被外贼盯上的可能性虽然有，但是很小。不管和这个小孩有没有关系，只要堵住赃物出手的机会就能破案。

对付卢瀚文比对付周泽楷简单得多，韩文清回头看了眼站在门旁看热闹的人。

卢瀚文原本以为没有自己的事了，却看见门边那个带着眼镜的年轻人朝他走过来，不仅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手指还轻轻抚过他肿起来的后脑勺，没把他弄疼：“小卢是吧，我们到那边谈谈。”

卢瀚文年纪虽小，可是会走路就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见识广了便沉得住气，知道这是要单独提审了。他只当不懂，开开心心地跟着这个人去了隔壁化妆间。

这人也没有摆出巡捕房常有的凶神恶煞的脸，本来他长得就挺斯文，说起话来也很斯文，在卢瀚文眼里倒是亲切得有点像师兄。所以当他开始聊天一样问话，卢瀚文没有什么抵触。两人聊到开心处，还一起笑了起来。

“哦，那你觉得那个贼是用什么打的你？”那个自我介绍叫老林的人笑着问。

卢瀚文说：“棍子啊，打人当然用棍子，我一定是被打了闷棍。”

老林微微笑道：“打你的不是棍子，你再猜。”

卢瀚文摸了摸后脑勺：“难道是板砖？”

兴欣旅馆里，穿着一身短打的年轻人瞪着地上的三只大箱子看了半天，才呼了口气道：“包子呢？”

“去睡了，怎么啦？”苏沐橙往嘴里丢了颗话梅，慢吞吞踱到他旁边，立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哪儿来的？”

“方锐回来了？”陈果提着裙边，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怎么样叶修呢……这是什么！”她连声音都变了。

方锐唉了一声。

也不怪她们色变。三只箱子放在一起，看一眼只觉得金灿灿一片晃得人眼花缭乱，里面摆满了金砖。

如果这些金砖不是他自己千辛万苦送来上海，他恐怕也要忍不住大叫。

“包子弄错货了。”方锐直起身，捶了捶腰，“麻烦大了。”

“那怎么办，咱们去换回来？”陈果虽然急，也没乱了方寸，她也知道这些金子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呃。”方锐迟疑了一下，才说，“来不及了，我走的时候韩文清已经到了。”

苏沐橙瞄了他一眼：“你没做别的吧？”

方锐只穿了件大马褂，这会儿光着膀子特别无辜地摊开手：“我能做什么，为了老叶我都把一条街的电掐了。”

“你要是不掐一条街，姓韩的说不准还不会动。”魏琛叼着根烟，背着手施施然走进来。

“不掐一条街，怎么带这么重的东西回来。”方锐指了指地上的箱子。

魏琛深深吸了口烟，倒也不见很严肃：“我们弄错不要紧，那边要抓瞎了。”

方锐耸耸肩。

魏琛的眼力比陈果好太多，他只看了一眼，就忽然抓起最上面的一块金砖打量：“你小子拍谁黑砖了？都沾上血了。”

方锐大怒：“我是拍黑砖的人吗？肯定是包子干的！”

这会儿连苏沐橙都似笑非笑地瞪着他了：“包子都拿金砖砸人了，还不知道自己搬错了箱子？”

义斩医院在上海并不十分有名气。

事实上知道这家医院的人寥寥无几，能进去就医的人也不多。

因为这家医院只有一个医生，平时专治跌打枪伤，诊费高昂不说，门外头连个牌子都没有。

所以叶修被细心包扎好，送去病房见到熟人时，脸上露出了真真正正的惊讶：“怎么是你？”

隔壁床的病友显得比他更惊讶，手里拿着的葡萄都忘了要往嘴边送，眼睛瞪得滚圆：“怎么又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叶修没有回答，反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对方气势汹汹地反问，看那架势要不是下不了床就得扑过来决斗。

“我说的这里是上海。”发现对方也动不了，叶修倒是淡定起来。

“难道我说的是南京吗？”对方怒气冲冲顿失胃口，把那串青葡萄甩到床头柜上的铜盆里生闷气。盆里面还有不少洗的干干净净的时鲜瓜果，旁边还放着把小小的水果刀。这么好的水果当然不可能是医院赠送，但以这位病友的身份来说，这么一大盆乱七八糟的瓜果十分不够体面——显然是很了解他脾性的人才能送出手的东西。

两人中间就隔着这个床头柜，叶修努力撑起身体，毫不脸红地在盆里翻检一番，拿出个白枇杷津津有味啃起来。

悠闲的样子直看得那位病友眼里冒火。

叶先生觉得自个儿好心没好报，都快要溜走了，一个不忍心回头拉了周公子一把，自己反而受了伤，真是躺着也中枪。

周公子真是个坑表哥不眨眼的货啊，没良心。叶表哥感叹着，吐出最后一个枇杷核。

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几乎已经失去意识了，眼前模模糊糊连医生都没认出来。可是见到熟人，叶修倒不着急想办法跑路了——养尊处优惯了的张教官总不会一个人就跑来住院。

喻老板刚刚卸完妆，正拿大大的冰毛巾敷脸。

周泽楷这种定性的人都被活活热走了，换了几套行头演了全折戏的喻文州只会更热，好半天才听他长长吁了口气，把毛巾摘下来。

一旁站着小小少年赶紧把毛巾接过去：“老板师兄，你还热不热？我再给你卷一个来吧？吃个冰碗吗？酸梅汤喝不喝？”

喻文州还没来得及换戏服，缎子一样的黑发齐整整地披在青衣上，灯光下像是会发光——然而只是被汗湿透了。

他没开口，而是先冲着端坐静等的客人们笑了笑。

江波涛当然也要回以友好的微笑。

就算这拿钱砸出来的初见是如此美好，也总有人不肯按理出牌：“喻老板，我听说你有好大一颗的钻戒，怎么没戴呢？”

喻文州含笑的目光落在说话人的脸上，慢条斯理道：“我们这种小人物和叶公子不一样……怕遭贼。”大约是刚唱了一整场，喻文州的嗓子有些沙哑，不过听起来倒是有了点别样温柔。

“喻老板嗓子怎么哑了，感冒了？病了？”叶公子凑近了一些，在灯下仔细看了看喻老板的脸色，很关心地说，“我给你荐个医生吧。”

在江波涛眼里，叶公子简直是在作孽。人家喻老板分明是累了，歪在椅子里的模样不知道多好看呢，非说人家病了……有这么说话的吗？

然而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屋子里总共四个人，不按理出牌的却不止一个。

一直在懒洋洋敷衍他们的喻老板竟然坐直了身体，大有遇到知己之感：“叶公子认识好医生？”

“认识几个，喻老板喜欢中医还是西医？”叶修已经很有恩客自觉的动手动脚起来，这时正握着人家的手腕不放，装模作样号了号脉，“我看喻老板像是宿疾，不如还是看中医罢。”

喻文州也是个妙人。他毫不在意地让叶修摸来摸去狂吃豆腐，只笑道：“中医西医都看过，想不到叶公子也通医术？”

“略懂。”叶修嘴里谦虚地说着略懂，却号了很长时间才松开手。眉头也皱着。

卸了妆的喻文州没有了倾国倾城的貌，也没有台上那风流婉转的腔调，却半点也不矫情。

他让姓卢的小师弟给叶修和江波涛一人端了碗酸梅汤，自己斯斯文文捧起冰碗吃起来，大约歇过那么一会儿缓过了气，声音也精神多了：“实不相瞒，我上火车前就很不舒服，沪上又没有相熟的医生，只等着回去再治。”

等卢小师弟坐在大师兄的椅把上欢快地吃起冰碗，这三万大洋买来的一小段旖旎时光彻底变了味道。

八卦小报上经常意淫的那种，喻老板低眉敛袖，温柔待客的场景倒是有，喻文州也确实尽够温柔了，只是怎么都跟想象中不太一样呢……

江波涛一碗酸梅汤没喝尽，就眼睁睁瞧着两人从财大气粗的金主和温柔可意的名角变成了哥俩好的叶哥和文州。

“不是我说你啊文州，生病还吃冰，更不舒服。”叶修自己三口喝完了酸梅汤，就开始指点别人了。

喻文州勺子也不停，只说：“就吃这一碗。叶哥这块表真好看，是洋货吧？”

“这个？这是我表弟送的。”叶修大大方方地捞起袖子，炫耀起亮闪闪的名牌洋表，“只准摸一摸，不给戴啊。”

喻文州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叹：“表弟也是个大方人呀，也在上海吗？”

叶修叹气摇头：“说起我这个表弟啊，什么都好就是话少，这么大年纪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做哥哥的好心焦。”

“真的？我家也有个表弟，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爱说话了。”喻文州把碗递给小卢师弟，温温柔柔一笑。

这位看着顶多十来岁的小师弟已经捧着碗听呆了，表情和旁边的江波涛一模一样——师兄兄，说好的宰肥羊呢？怎么开始互相卖表弟了？这和一开始的戏本子不一样啊？

“我看干脆介绍他们认识一下。”提起表弟，原本有些儿恹色的叶公子神采飞扬。

“好呀。”喻老板是绝不会对客人说不的人，自然又是温柔一笑，“可惜我和表弟已经失散多年……”

江副官端着半碗汤：“……”

这俩家伙到底是一见如故还是在互相欺骗？

他到底要不要现在就把乐不思蜀的叶先生压回去呢？毕竟师座不是放他来跟喻老板勾勾搭搭或者义结金兰的……周泽楷从来都是个好说话的上司，然而前提是你得先干好该干的活。

还没等江副官作出决定，灯灭了。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灯灭的刹那，江波涛一手去拔枪，另一只手伸向坐在旁边的叶修——尽管他以为只是普通的断电罢了。电压不稳，这是常有的事。只不过长期的训练令他养成了这种凡事往坏处打算的习惯。

然而他抓了个空。

叶先生消失了？

江副官忽然反应了过来。如果只是普通断电，为什么会这么安静？为什么没人惊讶也没人问一声？

江波涛也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但并不很紧张。他明白不管出了什么事，援兵很快就会到。

外面传来隐约的嘈杂声。黑暗中，喻文州的嗓音终于响了起来：“瀚文，去看看怎么回事。”

“哎~”少年脆生生答应了。

江波涛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听声辩位，这两人都离他十万八千里远了。

喻老板的诡异行为不是江波涛关心的重点，所以他只在心里记了一笔，目前的重点是，叶先生人呢？

叶修走在漆黑的后台走廊里。

有机会跑路，他当然不可能傻到坐等喻文州乖乖把戒指交出来。白痴都不相信事成之后周泽楷会放他走人。

何况这位了不起的喻老板从来不是吃进去还肯吐出来的类型，自己都惹了一身麻烦，哪儿还有工夫陪他折腾。

这电停的奇怪，不知道是想针对谁。

叶修停下脚步。

他的动作原本就很轻，走廊里有不少人在互相打听，但几乎没人能意识到身边走过了一个人——然而他还是停了下来。

因为在一片吵吵闹闹的背景中，他听见了一个不是特别熟悉，但是十分难忘的声音：“表哥，怎么一个人走了。”

“表弟？”叶修的声音显得很惊讶，“……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吗？”

“在等表哥。”对方很配合地陪他话家常。

虽然知道看不见，叶修还是点点头：“哎呀，那我要是就这样走了你岂不是要失望的？”

“很失望。”

“幸亏我还没走。”叶修笑吟吟总结道，“看表哥对你多好。”

“……你走不了。”

周泽楷再能忍，再喜怒不形于色，他也只有二十来岁，也受不了这么厚脸皮的撩拨，语气终于流露出了不爽。

“表弟啊……”叶修转过身，轻轻按住对方的枪口，“你这样关心我，又总一步不落地看着我，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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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那家伙涎皮涎脸的样，我就知道要出事啊！师座他老人家一直招蜂引蝶不自知，我们可是操碎了心！”

叶修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不由得扭过头仔细瞧了瞧。这军官就是昨晚守在他门外的那个，今天跟来了戏院也从头到尾没吱声，他还以为跟周少帅似的又是个闷葫芦……现在却在绘声绘色向江波涛形容刚才那场风波。

他穿着灰色的军装，崭新的皮带上雄纠纠气昂昂挂着德国造的新式手枪，笑起来一口白牙，肩章也是新的，从头到脚看不出是个什么职务。

叶修不过瞥了一眼，江波涛立即察觉了，笑吟吟为他介绍：“叶先生，这是吴营长。”

“陆军少校吴启。”青年“喀”地一个立正，给叶修行了个标准军礼。

少校？还是陆军？眼前的青年最多也不过二十来岁，叶修挑了挑眉，唇角露出一抹真正的笑意来。

周泽楷自己年纪轻，麾下的军官们渐渐也跟着变得年轻起来。至于他手下那些年纪大些又不愿和这群快活的年轻人玩在一起的老一辈……也就渐渐一天天少了下去。

他小小年纪就被送出去留洋，又念过正规的军校，回家就掏老爹的腰包给做了全套新军装发下去，为了不得罪和父亲一起打江山的元老们，还特设了新的军衔和职务分给年轻的心腹。对此周大帅依然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还不都是他的，折腾去吧。

然而稍微懂点儿门道的人，却都知道这位少帅恐怕志向远大——重定军阶，这哪儿是为了安置自己的下属，这是要改革军制！说得近了是直接插手他老子的军权，再说得远一点，中央政府可就在南京——他爹的军队还挂在国民革命军名下，他一个连委任状都没拿到手的团长就敢随便改军制——那还要总统和军政部干什么呢。

叶修自然还不知道“表弟”在军中推行改革到了哪一步，不过他一笑，江波涛的心脏就忍不住突地跳了一下。尽管一般人不会在意，他明白这位叶先生怕是看出端倪了——本土的军阀，哪儿有功夫分军种，又有几个当兵的能时刻记得报军衔。

这边这位吴少校压根没发现自己一个常礼就把上峰给卖了，还在跟江波涛比划：“师座当时都没反应过来，杜明手快，直接一巴掌就上去了……我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我要是抢先一枪崩了那小子，明年师座怎么也得给我提拔一个团长了！”

江副官含笑听着，不时问：“然后呢？”“重点呢？”最后他问：“师座人呢？”

吴启愁眉苦脸道：“叫我先回来，他带杜小明去买酸梅汤了……忒么又不带我！”

姗姗来迟的喻文州终于粉墨登场，看那行头却是临时改了戏单子，要先唱一出红鬃烈马。和他搭戏的老生是个难得的生面孔，大约喻老板是想提携班子里的新人。

平常的角儿在两千人的场里临时换戏，肯定是要被立即轰下去了，说不准还要被暴揍。喻老板倒是不管不顾，说改就改，上了台一亮相，什么也没做反而先得了一声好。

叶修跟着拍了几下巴掌：“没戴手上啊，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放哪儿了？”

周泽楷冲他一笑，江波涛立即回答道：“我们可不知道，就看叶先生的本事了。”

周公子是开戏后才匆匆回来，完全看不出刚才和人起了大冲突。他原先的位置被江波涛坐了，也没让江副官让座，直接坐到了叶修身边。因为强行挤占在了叶修和桌子之间，他还很体贴地把酸梅汤放了表哥手上。

既然知道少帅刚遇过登徒子，叶修就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手里还多了把画美人的纸扇，摇起来倒是带了三分旁边金陵城的秦淮风气。

台上的王宝钏正和嫌贫爱富的王允三击掌断父女情，台下叶先生喝完了表弟亲自买来的酸梅汤，十分主动地琢磨着怎么把王宝钏不知藏在哪个寒窑里的戒指搞回来：“等喻老板唱完这一出，我就装作一个fan去后台探望他好了。”

这位“表少爷”居然连洋文都会说！坐在周少帅身后，对京剧明显完全没兴趣的吴启顿时一脸崇拜。

“其实套上麻袋打闷棍更快，表弟你觉得呢？”叶修摇着扇子，很无辜地扭过头问道。

周泽楷这时正边皱着眉头听戏，边端着第三碗酸梅汤往肚子里灌，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叶修也不管人家根本没在听，慢吞吞摇着扇子道：“这活有点匆忙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正当理由接近他一下……”

周泽楷置若罔闻，居然真的在听戏。

“贸然上门，只要一发现东西丢了肯定立时想到我身上。喻老板面子那么大，肯定好多人抢着替他出头。所以一得手表哥可就立刻跑路了……你千万不要留我呀好表弟。”叶修说着就把袖子放了下来，袖管遮住了腕上的表，可惜周泽楷依旧一副没听到的模样。

武家坡前，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尚未认出已是西凉王的薛平贵，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改嫁。

叶修是个平时不看戏的，看到这种被苏沐橙批判过“男人自己一去不复返还另娶呀！说是思念妻子回到家，又先装陌生人试探妻子是不是贞洁！好不要脸哦！”的戏更是觉得活受罪。强忍了几分钟，终于忍不住向右转过头去。他和周泽楷并排坐，周泽楷既然认真盯着台上，他一转头便看到了周泽楷的侧脸。

他们坐在最前边，主办方下了血本，舞台上电灯亮得刺眼，也把周泽楷照得毫发毕现，连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是张让人看了要忍不住自惭形秽的脸。

很无聊地观察了他半天，叶先生随口就来：“表弟，你长得这么标致，还会打扮，想过别人的感受吗？”

周泽楷的脸转了过来，两人认真对视。

长得标致还会打扮的周公子对他微微一笑：“没有。”

江波涛沉默着，假装自己不存在。

叶修半点也不害臊，居然硬是接了下去：“那回头要好好想想，我们家的人可不能养成只顾自己的坏脾气。”

周泽楷居然也点了点头：“嗯。”

江波涛：“……”

江副官只好继续当自己不存在。

过了一分钟，叶修又问：“表弟，我刚才考虑过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喻老板那么机警一个人，表哥就这么直接去找恐怕见不着面。你总得先给我安排一个和他结识的机会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越过周泽楷把原本放在小桌上的萨其马碟子放在了自己的腿上，方便随时拿着吃。

周泽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台上，只是按住了他在腿上用力掰萨其马的手：“……表哥。”

“嗯？”叶修抬头看他，“表弟你也要吃？”

周泽楷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握住叶修的手不放。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尖和虎口处都覆着一层薄薄的茧，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热的缘故，贴在叶修手背上的掌心烫的吓人。

在抑扬顿挫的鼓点间歇里，他看着叶修，轻声说：“乖。”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叶表哥都乖乖保持着安静。好像是被吓到了。

两人一个依旧正襟危坐，一个依旧歪在椅背上吃萨其马喝酸梅汤，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看戏。

“我都不晓得师座这么爱听戏。”后座上吴启还在大声地窃窃私语，“早知道年前就找两个唱戏的给他祝寿了。”

另一个叫杜明的军官反驳他：“说不准是喜欢喻老板，你看那身段。”

江副官观察师座发现没有异常，再转头观察另一个人，却惊奇地发现叶先生正昏昏欲睡——在这种环境里都能睡，江波涛十分佩服。

叶修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一声振聋发聩的叫好，接着就是爆发的掌声。

他打了个哈欠睁开眼，喻文州正向观众福身谢幕。那一低头的风情，确实贴合了今早《申报》上翩若惊鸿的四字评语。珠宝首饰如同雨点一般争先恐后落在台上，顿时满台的珠光宝气闪得人睁不开眼，随后飘下来的还有无数鲜花和手帕，全都是来自二楼包厢里情不自禁的太太小姐们。

不光是叶修，吴启和杜明也惊呆了：“我一直以为自己见得多，原来还是个土包子……”

“这是男女通吃啊……一场得赚多少？”

“我看时报，在北平和天津一场能有十根大黄鱼。”

“也没听说他多有钱呀？”

这一波的打赏高潮结束，喻文州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回到舞台正中的位置继续谢幕。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不断，一筐一筐的大洋不要命地往台上倒——女人们哭哭啼啼激动万分地表白完了，才轮到男人炫耀财力——支票也好金条也罢，哪儿有哗啦啦的大洋来得好看又好听。

叶修觉得欣赏够了喻老板的吸金本事，该去后台蹲人了。因着前车之鉴，这次他乖乖的先用眼神询问老板。

周泽楷竟一言不发起身走了。

叶修还没搞明白他的意思，江副官清脆地拍了一下手。

瀑布般的银元倾泻在台上，持续不断的哗哗声足够掩盖住一切喧闹。

喻文州今晚第一次抬起眼，唇边含着笑意，微凉的目光落在满台的大洋上。灯太亮了，台下只有漆黑一片，看不见捧场的是谁。

这一次谢完，喻老板终于下台了。

又是那几个半大孩子上来唱着吉祥词，用几面大锣，满头大汗一趟又一趟地把花红抬了下去。

叶修还没从“表弟！这么多钱给我也好啊！表哥一个人就能唱翻他整个班！”的悲痛中挣扎出来，就不得不强打精神抬起头。周围的目光已经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经理带着那名刚刚摘了胡子，却还没来得及卸妆的老生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道：“叶公子吗？我们老板请您后台去说会儿话。”

全场的灯都亮了，周泽楷早就离席，吴启和杜明自然是师座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只留下穿着便服的江副官笑着伸手去扶他：“那我们少爷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就是和喻老板结识的机会么？拿钱砸？

去后台的路上，叶修压低声音教育江副官说：“小江啊，钱不是这么花……你是不是想教我表弟学坏？”

江副官感到劳心劳力却被兜头倒打一耙，顿时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