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翔霖】廉价爱情故事
【注意:3w字中篇】
(一)
“姓名?”
“严浩翔。”
“身份证号码?”
“500——”
“给我看一下吧。”
“什么?”
“身份证。”
严浩翔犹豫了一下,把身份证从包里翻了出来,碎成两半的证件靠一条透明胶带散散地粘连着。警察皱了眉,“怎么弄成这样的?”
严浩翔摸了摸鼻子,“不小心的。”
“多长时间了?要去补办啊。”警察把身份证拼在一起抄录信息。桌子对面,男生头发乱蓬蓬的,裹在漏了绒的脏大衣里礼貌地点头,“这就打...
【注意:3w字中篇】
(一)
“姓名?”
“严浩翔。”
“身份证号码?”
“500——”
“给我看一下吧。”
“什么?”
“身份证。”
严浩翔犹豫了一下,把身份证从包里翻了出来,碎成两半的证件靠一条透明胶带散散地粘连着。警察皱了眉,“怎么弄成这样的?”
严浩翔摸了摸鼻子,“不小心的。”
“多长时间了?要去补办啊。”警察把身份证拼在一起抄录信息。桌子对面,男生头发乱蓬蓬的,裹在漏了绒的脏大衣里礼貌地点头,“这就打算回去补办。”
笔杆子抄到住址一栏,警察抬头看了眼严浩翔,上下打量一下他松垮垮的穿着,视线落到手边破烂的行李袋上。他没去过他的城市,但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名字里带“山庄”的小区都不便宜。警察瞟了男生一眼,嘀咕道:“重庆的?来读书的?”
严浩翔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不是,就过来玩玩。”
“来多久了?”
“……快一年了吧。”
身后同事路过,把刚泡好的茶搁警察办公桌上,好奇地问:“这小伙子是怎么了?”
“被盗了,偷了两沓钞票。”
警察把头扭过一个隐秘的角度,靠着同事耳朵压低了声音,“富二代,重庆来的,八成来体验生活,被骗了。”严浩翔听了个一清二楚,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警察回过头,问严浩翔:“除了现金呢?有没有别的东西被偷了?”
严浩翔摇摇头。
“少了多少现金?”
“两万多吧,都放在一起的,那天回家看就都没有了。”
“怎么隔了这么久才报警?”
严浩翔低下头没有回答。警察等了一阵,靠在椅子上提醒道:“你知道的吧?两万块属‘数额巨大’,三年以上十年以下。你朋友是要坐牢的。”
严浩翔握着断裂的身份证,左右想把它拼在一起,手却像不听使唤一样,怎么都无法把歪斜的缝隙拼上。尝试了很多次,他才发现这身份证不是断了,是碎了,少了一个缺口,再多的胶带也都没法把它合上了。
警察看着严浩翔,叹了口气,回到案头的表格上,重新拿起笔。
“我做个笔录。时间过去挺久的了,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吧。——他叫什么名字?”
男生抬起头,“贺峻霖。”
(二)
身份证一年前还是好的,还是个大户人家小少爷的标识。
严浩翔把家里阿姨的行李袋翻出来,往里头塞衣服的时候,这个标识就在家姐手中攒着,一直攒到严浩翔被出租车师傅催着上车,家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身份证塞回到严浩翔手里。
“我想了想,你还是带着这个吧,但是千万不要拿出来。手机卡我帮你丢了,微信也别用了。那个地方没有人认得你,你就安安生生地呆着,等我们把厂里的事解决了我会和你联系。我也不清楚需要多久,但是只要搞定,你就还可以坐着头等舱回来。”
严浩翔点了点头,把身份证藏到背包隔袋的最底层,压在厚厚一沓钞票的底下。
贺峻霖问严浩翔要身份证的时候,严浩翔刚舟车劳顿落了地儿,脑袋浑浑噩噩的,翻开包就找。手摸到钱了,才想起来姐姐的嘱咐,抬头抱歉道:“忘记带了,下回给你吧?”
拙劣的借口被贺峻霖一眼看穿,“你不是才下火车吗?能忘到哪儿去?你坐火车没用检票的?”
房产中介的店面又小又破,贺峻霖摆了摆手,再过去一厘米就能打到客户似的。严浩翔向后一靠,背脊抵在了墙上。
“拿不出身份证没法租房子,我们这儿不做非法生意,你走吧。”
“那哪里能租到房子?”
“哪儿都不能。”贺峻霖窝在藤编的椅子里,玩味地看这位初来乍到的小青年,“最近查得严,下午条子还要来喝茶呢。二两新摘的碧螺春,三天就给我喝光了,完了我还得供着。别说租房了,旅店里头也不敢接没身份的啊,您要是不介意,我给您找个暖和的桥洞凑合几晚吧。”
严浩翔的手藏在包里,把钞票捏得紧。出门之前家姐开了保险柜,说:“不好带黄金,过安检不好解释。家里的现金不多,你先全带走,一定省着花。现在家里所有资产都被冻了,这点钱你能撑一天是一天。”
家姐语气冷静,递过钱的手心却在抖。严浩翔即使不清楚厂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能估摸一个大概情况。他给了自己两分钟去适应这个突发状况,火车来的路上就已经计划好手里的钱该怎么花。他七八个小时就靠一根烤肠捱了过去,留下的大头是备着以防万一。
严浩翔从小看着父母经商,知道把钱用在请人办事上多是事半功倍。除了藏在包里的那只手,他还是个豪门少爷的姿态,直着背,抬着下巴看藤椅里躺得舒服的贺峻霖。好像之前从炒鞋的黄牛手里截看中的鞋子一样,一点儿没在怕的。
“说吧,要加多少钱?”
贺峻霖笑了,一看对方就是上道儿的人,伸手比了个二,“不收你多,两千,怎么样?”
严浩翔点了六十张票子,搁贺峻霖面前:“押一付三,外加两千,你数数。”
贺峻霖接过钱,看也没看,放进抽屉里,“爽快。”
(三)
房子是贺峻霖骑着小电驴带严浩翔去看的。行李袋搁在脚踏板上,严浩翔扛着双肩包僵直地坐在贺峻霖后面,两只手死死抓着座位旁的护杆,隔离着自己和黑心小老板的距离。贺峻霖的外套没上扣,两瓣衣服鼓了风呼哧乱飞,打得严浩翔胳膊生疼。贺峻霖是没在意,把车骑得歪歪扭扭,絮絮叨叨地给严浩翔当导游。
贺峻霖提前打好了预防针,“城里大路好认,进了巷子就得靠脑子了。你可得给我记牢了,歪不进家门我可不会来救你。”
“教你个方法,你认着河识路。你就沿着左手边这条河走,来,我们过一个桥。看到前面这个城门没有,你要过这个城门,然后就这里,这个羊肉店,你要记牢。过了羊肉店两个口,一个左转——诶你抓牢啊——”
一个猝不及防的转弯,严浩翔一下失了平衡,两只手抱上了贺峻霖的腰。好细啊,比肉铺里的排骨还膈应,严浩翔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好瘦啊。”
“什么?”贺峻霖没有听清,歪了歪头问。
“没什么。”严浩翔把手撤了回去,挪了挪屁股回到安全距离,他提高了点声音,对着贺峻霖耳朵喊,“我说你好瘦,话还多。”
“你信不信我就把你撂这儿不走了?”贺峻霖放了狠话,小电驴却哼哼着骑上疙疙瘩瘩的石板路,男生一个字里头带三个颤,“等等,你记着这个。看见这个电线杆你就要右拐了。再往里头你就要疯狂地记住电线杆、水井和公共厕所的位置,虽然老是断电水不能喝公共厕所也臭得没人敢进去,但你还偏得靠这三个东西找到家。你把脑子带上了没?”
严浩翔笑了,他挺久没觉得好笑了。风把他的头发全吹到了后脑勺,奔儿头光亮亮一个,他像哄小孩儿一样回应贺峻霖:“带上了,带上了。”
七个拐、八个弯,小电驴终于停了下来。严浩翔提着行李袋站在褪了色的木门前,仰头看门檐上旧磁带一样缠成一团的老电线。巷子太窄,没法两辆电瓶车一起过,贺峻霖把小电驴挪到墙角,走上前说:“怎么样,古色古香吧?外地人买了票儿都进不来。”
门口过个槛,门里一条道儿,左手电表箱右手小广告。走个两三步,一个不大的小院子,零零碎碎分了四五户人家。贺峻霖领着严浩翔上楼,楼梯窄得行李包都得往前拿。贺峻霖借着天井的光试了一大串钥匙,“咔哒”一声,门开了。
也许是严浩翔一路上做了太多的坏打算,当他真正看到房间的时候,也并不是这么失望。小是小了一点,但衣柜书桌床一个不落,家当不新,但摆得规矩整齐,也算是有个家的样子。贺峻霖见严浩翔没什么抵触,便来了劲。
“还不错吧?房东刚翻新过,前面租过一个人,甲醛霉气都被人吸光了,你正好来,多好。独立卫浴、拎包入住、城市的心脏,性价比多高啊。来,我给你看看我最喜欢这个房间什么地方。”
贺峻霖招呼着严浩翔,蹬了鞋子爬上床。屋子确实是新打扫过的,湿气这么重的地方,被褥上没有一点霉味。严浩翔眼见着贺峻霖爬到自己床上,心想着这个人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贺峻霖“过来,过来啊”招呼了两声,严浩翔也无奈地爬了上去。
“当当当当——”贺峻霖自己给自己配乐,一把拉开了窗帘。阳光照进屋子,刺得严浩翔睁不开眼。他晃了晃神,重新聚焦,眼前一排排黛瓦的屋顶,深深浅浅绵延十多里。
“城区的房子都有固定高度,只有这一间,解放前被老屋主偷偷加高了两米,你现在就是整条梨花巷最高的住户。怎么样,还不错吧?”贺峻霖趴在窗台上,指了指远处一栋缩成了点的公寓楼,“看到没?那栋棕色的楼。我就住那里。”
严浩翔仔细了才能看清那栋楼的样子,“你住这么远啊。”
“你不该问‘你住这么好’吗?”严浩翔的反应不如人意,贺峻霖揣了揣手道,“那个盘,最便宜的都是三万一平,首付二十万。”
严浩翔忍了忍,才没把“不贵啊”习惯性地说出来。在重庆,二十万可能还不够买他家浴室的一半,但现在包里四万块打算凑活好几年的落魄公子哥,确实没有资格再说“便宜”两个字了。严浩翔定了眼看了个清楚,说:“不对吧,那栋楼脚手架还没拆吧?”
“哈哈被你发现了,明年才开盘。”
贺峻霖没去在意严浩翔的反应,他像是上了头一样,叽叽咕咕地算着账:“手里五万,找老张借五万,刘姐借五万,明年开盘前再凑足五万块就可以了。我还是有希望的。”
“你打算买那个房子?”
贺峻霖点点头,十只手指还在空中掰算着。严浩翔突然想到了,问:“对了,这里有做饭的地方吗?”
“有啊,在我家。”
“啊?”
贺峻霖下了床,拖着鞋走到房门口,指了指楼下:“喏,我就住楼下西边那一间,你从我门前那个走廊走过去,里面有个小厨房,是公用的。但是住这里的人不怎么做饭,你想开伙随时好了。”末了还补充一句,“开了伙记得给我留一份。”
(四)
贺峻霖没说错,住在四合院里的人多不做饭。
一个院子,天南地北哪儿的口音都有。房间隔得太小,租客大多是独身来打拼的,白天在城市的边边角角做着城里人看不上的活,晚上就在巷口买个馒头,就点家乡的酱,一顿也就图个半饱。
严浩翔一开始还像着样子去菜场买点便宜的菜,后来发现出了门拐拐绕绕,要么找不到菜场,要么回不了家,也就放弃下厨了。
第二天中午,严浩翔跑到厨房热馒头,正巧碰见刚睡醒的贺峻霖。男生耷拉着乱蓬蓬的脑袋,下垂的眼尾看起来困顿得很。贺峻霖脖子里挂着毛巾,接厨房的热水洗脸,像猫一样在自己脸上一顿乱搓,而后抬起头问靠在旁边等微波炉的严浩翔:“怎么你也开始吃馒头了?不做饭了?”
“不做了,”严浩翔说,“我感觉菜场每天都在不一样的位置,我老家都没这么绕。”
贺峻霖哈哈笑了两声,“那还是因为你穷。穷人路窄富人路宽,这地方,富裕的人都能走出去,最后就剩穷人在里头自己跟自己斗。”
“不是,我就很奇怪,你找得到路的吗?”
“白天找得到,晚上我不敢说。”贺峻霖把毛巾拧干,“比起迷路我更怕黑,你没见着我太阳起了才出门,太阳落前就回家吗?”
严浩翔鄙夷地看着贺峻霖,“像你这样就别做暴富的美梦了。一天工作四个小时,你这辈子都走不出梨花巷了。”
“那应该工作多久?一天十二个小时,一周七天?幸亏我没对象,要是我有对象有孩子,怕是长到七岁都见不着面。”
严浩翔心想,何止七岁,长到十七都是家里阿姨带着。
说实话,严浩翔得知父母被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实感,因为他们本就不常回家,回了家也是避着谈公事。好像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做二手准备一样,严浩翔的不安从来没有消失过。家姐说这次不一样,这次死了人,要压下来不容易。严浩翔却舒了一口气,除了有点舍不得衣帽间里那一整面墙的球鞋,其他倒是让他轻松了不少。
严浩翔咬了口馒头,确信地对贺峻霖说:“但是这样真的会有钱。”
“但是这样会没有心。”贺峻霖不以为意,手指沾了点水使劲压自己头上翘起的一撮头发。头发在视线的盲角,压了两三下都没有下去的意思。严浩翔看不过去,放下馒头,越过贺峻霖沾了点水,站在他身后帮他按头发。
镜子里严浩翔比贺峻霖高出半个脑袋,贺峻霖盯着低头帮自己整理头发的严浩翔想,如果我挺直腰板,可能也不比他矮多少。又转念一想,也许过几个月,这个少年人也会像被抽了气一样委下来。也许用不着几个月,要是生活卯了劲,几天就能把一个完整的人打得稀巴烂。
“嗯,这样就好了。”严浩翔撤了手,满意地看着镜子里头发服服帖帖的贺峻霖。
贺峻霖盯着镜子里的严浩翔看了一会儿,问:“你找到工作了吗?”
严浩翔摇了摇头。
贺峻霖甩甩脑袋,把毛巾叠好挂在栏杆上。头发丝上的水珠溅了严浩翔一脸,严浩翔用胳膊蹭了蹭脸。
“你去刘姐的羊肉店打工吧,她那儿缺一个打杂。我帮你讲讲,现金结工资,没有身份也不要紧。”
(五)
在羊肉店打工的大半年里,严浩翔手上落了四五个口子。这些口子是他回到重庆后才发现的,每一个都曾被水洇出过泛白的肉,再泡掉结好的痂,周而复始,严浩翔也没什么痛的感觉了。
在饭馆里他一人干三人的份,传菜、洗碗,来不及等伤口结好,就要去刷下一个盘子,末了还给老板娘儿子补习功课。他太认真,把每个小活都当事业,举手投足尽是大家的样子,把一个二十平的苍蝇小馆活生生营成了摩登餐厅。
刘姐开店二十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但确实没想过还有能一边干活一边把儿子成绩提高三个档次的临时小工。刘耀文趴在柜台后面,“翔哥翔哥”叫得起劲。一会儿是三号桌来瓶酒,一会儿是二号桌结个账,再一会儿,翔哥,你来帮我看看这题选什么呗。
刘姐一巴掌打在儿子脑袋上,“坐后头装什么掌柜?人家翔哥是贺儿给咱们店送的贵人,哪儿由得你这么叫。”刘姐脸一转,满面慈祥地唤捋起袖子忙活的严浩翔,“小翔,等会儿你留一下,我把这月工资结给你。”
拿到了钱,严浩翔找不到家都开心。收了工,严浩翔在巷子里兜兜转转,凌晨一点才在坏了灯的街道摸到家门。脚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吱呀作响,进了家门,头一件事就是开灯数钱。
钱握在手里,灯愣是没能开起来。老式的扭子开关“啪塔啪塔”试了十几次,严浩翔终于意识到是停电了。
薄楼板一踩一个响,严浩翔摸着墙找衣柜,没走两三步,腿被板凳结结实实绊了一跤,膝盖闷声砸到地板上,疼得严浩翔抱着腿吸了好一阵气。等疼痛过去了,严浩翔又摸着瞎起来,伸手拉开衣柜门。
突然一阵巨响,门被一脚踹开,一团黑影“嗖”一下蹿到严浩翔跟前。严浩翔胸口挨了黑影一拳,往后踉跄了两三步,又气又痛,“谁啊!”
衣柜前的黑影愣了一下,张弓拔弩的姿势慢慢松了下来,“严浩翔?”
“贺峻霖?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以为你家进贼了啊。你回家干嘛不开灯啊?”
贺峻霖的声音有点抖,严浩翔想到他说过自己怕黑,或许还真是这样。严浩翔跪在地上摸索过去,伸手先碰到的是一根长长的棍状物,“这是什么?”
“牙刷。”
严浩翔觉得好笑,“抓小偷你用牙刷?”
“有总比没有好。”脑袋的热血平静下来,贺峻霖的恐惧又占了上风。他缩在衣柜旁边,摸索着推了严浩翔一下,“你去开个灯。”
“能开我早开了。”严浩翔说,“停电了。”
贺峻霖推了一下严浩翔,本想收回手,收回来又怕,只好借势揪着严浩翔的衣领不放,严浩翔说别别别有点勒,我把手给你好吧?贺峻霖扯着他袖口的一块布,说:“没停电啊,我家都没停。”
“那是怎么回事儿?灯坏了?”
贺峻霖思索了一会儿,说:“你能摸到床头柜吗?你去把抽屉第二格的手电筒先拿出来。”严浩翔转身要去拿,贺峻霖又赶忙说,“不不,你就上半身过去,留半个身子在我这儿。”
“啥?”
严浩翔拉长了身子总算够到了床头柜的手电。冷白色的光打出来比没光还可怕,贺峻霖说你跟着我下楼。一个人走都嫌窄的楼梯,贺峻霖非要两个人并排走。磕磕绊绊下了楼,严浩翔借着天井的光,看见贺峻霖脸吓得惨白,活脱脱一个面人娃娃。
“你别怕,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你帮我推一下电闸盖。”
贺峻霖怕是怕的,脑子却清楚得很。没了平日里的那些废话,贺峻霖受惊吓的时候,讲出的每句话都准确又精炼。他借着手电的光,踮着脚看落了灰的电闸箱,“你帮我看看那边,被小广告挡住的那里,是不是有个开关落了?”
严浩翔看了眼,“有四个开关落着。”
“把右数第二个推上去。”
严浩翔伸手一推,二楼亮起一束光。贺峻霖呼了口气,亮灯了才像是找回了魂儿。
“亮了亮了。谢谢啊。”
贺峻霖摇了摇头,拍拍手上的灰往院里走,“你平时不要把烧水壶和暖气片插一个口。这里房子老,跳闸还是小事,烧起来就完了,我们都逃不出去。”
贺峻霖嘴里说不出饶人的话,严浩翔点了点头,斟酌了一下,还是问了:“你怎么这么清楚我屋子?我都不知道床头柜里有手电。”
“怎么,害怕了?”贺峻霖反问,“你放心,我对你没意思。你那房间我以前住过,所以比你清楚。”
“所以知道我把钱藏衣柜里?”
贺峻霖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严浩翔。
“你是不是听见响声就上楼了?为什么到我开衣柜才冲进来?”
贺峻霖没兴致搭理他,走向自己的屋子准备开门。严浩翔也没有放过的意思,带着笑意自顾自地说:“你带根牙刷就上来,也是因为想着如果小偷摸不到钱就不掺和吧?结果没想到我开了储钱的柜子。我就很奇怪,你是怎么知道我把钱放衣柜里的?”
“不然呢?你还能放哪里?屋子就这么小。”
贺峻霖站在家门口,握着门把的手又放了下来,转过身看楼梯口的严浩翔。
“我是真不想掺和你这些事的。梨花巷塞了三百多个人,每个人揣十个秘密,就有三千多条秘密。这里真跟你那儿不一样,严浩翔,不是换身旧衣服、拎个菜场包、巷口买个馒头过咸菜就是这里的人了。我还是算菜的,第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包里揣了多少钱,进了屋后把钱分成几份。衣柜里放三万,床垫下塞两千,书桌抽屉藏一千。对不对?”
严浩翔哑口无言,贺峻霖继续道:“再看几眼,谁不知道你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少爷啊?手上细走路正,你跟这地方太不搭了。是怎么了?和家里闹矛盾了?闹矛盾不会去饭馆干这么勤快。是家里被查了吧?父母不是当官就是开大厂的吧?什么时候的事儿呢,查查前两个月的新闻会不会就全知道了。”贺峻霖停顿了一下,说,“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小少爷,别人都盯着呢。出了事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天井的光落在严浩翔身上,还是几个月前穿戴整齐的孤傲模样。他想过把自己装得低调,最好是隐了形的,谁都找不着的。但当被贺峻霖拆穿的时候,严浩翔也并没有那么慌张。他只身一人在这个城市之中,唯一认识的也只是面前这个黑心小老板。他喜欢他的聪明,是敌是友分不清,但这点伎俩也不至于把他攻入死地。他觉得有意思起来,隐约觉得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较量。
严浩翔在楼梯口低着眼看贺峻霖,没有要跟他争的意思。他指了指贺峻霖的背后:“那是什么?是刀吗?“
贺峻霖愣了下,把藏在裤子口袋里的刀抽了出来,“对啊,刀。为了你那三万块我都打算杀人了,那三万如果不是被我拿走我真咽不下这口气。”
严浩翔笑了。贺峻霖摆了摆手,说走吧走吧我困了,睡觉去了。严浩翔说好,晚安,明天见。走上两三级楼梯,又转过身来。
“谢了啊。”
“什么?”
“我说谢谢你。”
“哎别别别,谢我啥?我想偷你钱你还谢我。”贺峻霖抖了抖肩膀,“搞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六)
刘姐早上五点起床,六点进货盘货,洗洗弄弄忙到九十点,烧一份大锅饭,店里几个人围一起吃。贺峻霖没事也找过来凑一口,嘴里鼓着红烧肉夸好吃。刘姐笑嘻嘻,“小火炖了一晚上,能不好吃吗?”转头一下想起,“唉,倒是忘记给小孩儿带点去学校吃了。”
严浩翔放下筷子,“没事,等下我给他送去。”
贺峻霖擦了擦嘴,“那你骑我电瓶车去吧,顺便把我带回店里。”
入了十二月,天就真真冷起来了。贺峻霖坐在严浩翔身后,撑着腿边的护杆,怕被颠到前面人的身上。严浩翔跨上小电驴,起了步,冷得打了个哆嗦。
“靠今天怎么这么冷。”
“入冬了啊,能不冷吗?”
严浩翔上了路,问贺峻霖,你是想开快点冷得猛烈点,还是开慢点冷得温和点。贺峻霖身上的风被前排的人挡了八九十,自己也没什么所谓,说那你开慢点吧,顶多冷的时间久点刘耀文吃不上热饭。十五六岁,冷的热的吃啥都长身体。
严浩翔点点头,腿上打了个颤。贺峻霖看到了,问:“腿冷啊?”
“膝盖。”严浩翔说,“你抓贼那天撞到了,一开始不痛,后面几天倒开始痛了。”
“你那不是撞的,你那是风湿。”贺峻霖拍了拍严浩翔的背,“恭喜你,你已经一只脚迈进这个城市了。”
“那我老家也挺湿的啊,我怎么没生过这个毛病。”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那能一样吗?”
过马路的时候,小电驴被一辆右转的卡宴拦了道,严浩翔一个急刹,贺峻霖扑棱一下整个人撞到严浩翔背上,脑袋磕脑袋,疼得贺峻霖对着车窗里的人一顿呛:“怎么开车的啊?右拐还抢直行的道儿啊!”
卡宴车窗紧闭,车里的人八成听不到外头的小电驴说什么,但也看得清坐在后座的小男生伸长着脑袋张牙舞爪。卡宴笑了,隔着玻璃竖了根中指,拍拍屁股徜徉而去。
“我去,还能这样的?”
严浩翔来了气,双手一把扶手,蹬了脚就想去追。贺峻霖被突然的加速吓得魂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手找救星般死死地拽着严浩翔,“哎咋回事儿,骂就骂呗怎么还追上了?”
风把字儿吹得散成一团,严浩翔大声回应:“不就为了争口气吗?”
卡宴驶上高架,小电驴在车潮中乱窜。贺峻霖的头抵在严浩翔背上,刘海打得脸疼。贺峻霖艰难地说:“争什么气啊,你还不如为刘耀文争口吃的吧。人家小孩儿还饿着肚子呢。”
身后传来几声鸣笛,贺峻霖只觉不好,头一回,拍了拍严浩翔的肚子:“停吧停吧,交警来追你了。”
“电瓶车上高架,你们也挺厉害的啊,要去哪儿啊。”
“一中。”
交警鄙夷地看了贺峻霖一眼,“小伙子,骗人前先打打草稿。一中在西边,你们上东向的高架做什么?还打算逆行啊?”
严浩翔上前一步,贺峻霖愣是没有拦住。严浩翔一脸正气地问交警:“斑马线没让行人是不是要扣分?刚才有辆卡宴别着我们的车就过去了,我还记着车牌——”
“你受伤了吗?”交警打断严浩翔的话。
“啊?没有。”
交警指了指严浩翔身后扶着额头的贺峻霖:“他受伤了吗?”
严浩翔回头看了眼贺峻霖,贺峻霖趁机给了他一个“大爷您别说了”的眼神,信号还没传到严浩翔眼睛里,他就回过头,耿直地回答:“没有。”
交警又指了指靠在绿化带旁可怜巴巴的小电驴:“那它呢?受伤了没有?”
“……没有。”
交警无奈地摇了摇头,把50块的罚单贴严浩翔胸口上,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自尊心受伤是不归我们交警管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交警说,“你身份证拿出来一下,我们要做个记录。”
严浩翔怔了,贺峻霖一个上前,把严浩翔推到身后。
“阿伯,车是我的。”贺峻霖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两只手恭敬地递上前去,“您抄着,能稍微快点成不?我们还赶着给学生送饭。”
“这么大冷天还给孩子送饭啊。”
“对啊,”贺峻霖说,“最近猪肉不是贵嘛,他妈妈省了好几顿凑出一碗红烧肉,自己都舍不得吃。孩子学习辛苦,又在长身体,当妈的操心啊,就让我们趁热给送过去。我们就图个快,也没想到被那卡宴一别就上了高架。是我们的错,下次一定不会了。”
严浩翔一脸震惊地看着贺峻霖,贺峻霖右脚一个小退,重重地踩在严浩翔脚板上,留严浩翔一个人在身后龇牙咧嘴地疼。
交警抄录完信息,把身份证还给贺峻霖。两个男生点头哈腰说谢谢,交警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去吧,孩子还等着呢。”
严浩翔和贺峻霖拎着保温桶还没走近栅栏,就看见从操场另一头一路跑过来的刘耀文,头发颠颠得像只小狗。
刘耀文趴上栅栏一脸埋怨,“贺儿你怎么才来啊,啊翔哥你也来了。”
贺峻霖把保温桶塞进栅栏,“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保护你这桶红烧肉差点被车撞死。”
严浩翔一脸疑惑,又有点佩服,问贺峻霖:“你是怎么做到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翔哥你别管他,他就这样的人。”刘耀文接过保温桶,迫不及待地扭开盖儿给慢慢走上来的朋友看,“宋亚轩儿你看我妈做的红烧肉,香不?”
小男孩儿看着肉眼里放光,说话还是慢吞吞的:“嗯,香。”
“你喜欢吃肥的还是瘦的?等下这块这块这块都给你……”
刘耀文抱着桶跟宋亚轩往教学楼走,贺峻霖抓着栏杆朝着小孩儿喊:“怎么回事儿啊,连再见都不说的吗?”
“哦,翔哥再见!”
贺峻霖被小孩儿摆了一道,念叨着“还真不把我当回事儿了”,手里却扶着栏杆乐呵呵地笑。他们看着两个小孩儿背影走远,贺峻霖没来由地来了一句:“我好久都没这么做了。”
严浩翔回到小电驴上,左脚把脚撑蹬开,“什么?”
贺峻霖跨上车,说:“就是把肉分给别人,这事儿我好久没做过了。”
十二月的冷风把人吹得恍惚,贺峻霖撑直着靠在后备箱上,握着护杆的手冻得没了知觉。严浩翔问贺峻霖冷不冷,贺峻霖半会儿没有回答。
“严浩翔,你说如果我哪天饿得半死去敲那卡宴的窗,他会不会把肉分给我?”
严浩翔想了想,说:“卡宴不会,但迈巴赫会。”
“迈巴赫是谁?”
“我啊。”严浩翔笑了起来,“我过去开的迈巴赫。”
“难怪你以前没风湿。”贺峻霖说,“你从屋里头到车里,也就算从五千万的温室跑到五百万的温室。外头的风都不敢吹你,哪儿会给你留风湿的机会。”
严浩翔笑着没作声,身无分文之后,听什么调侃都听得轻松。他以前喜欢把五百万的温室开得飞快,开得人眼都瞧不见模样,只能盯着一溜烟的影子说那车肯定贵。他在闹市走一遭,能拉多少风光。但风光过后,严浩翔自己也不知道该开去哪里。整个城市,哪扇门都为他开着,要去哪儿都是欢迎欢迎赏脸赏脸。可门一开,门后面一个等他的人都没有。
现在他在寒风中冻得要死,却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活着的意思。手在扶手上,脚在踏板上,贺峻霖在身后的座位上,每一个都是一伸手就能握住的现实模样。他的膝盖痛得很,但也只有这种痛敢蹬鼻子上脸,说严浩翔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普通人吗?
路遇红灯,严浩翔停下了车。贺峻霖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蹬了蹬屁股底下的小电驴,问严浩翔:“那新大洲呢?新大洲会把肉分给我吗?”
“会,新大洲也会。”
绿灯亮起,小电驴欢快地跑了起来。严浩翔开了一会儿,偏过头说:“好冷。”
风把男生的话吹掉了一半,贺峻霖凑过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抱着我吧。”
(七)
贺峻霖不喜欢呆自己家。
严浩翔见过贺峻霖的屋子,公共厨房旁边小小一间,连上门外的雨棚也不过十多个平方,还不带窗。外头不烧菜还好,一烧菜,整个房间里都是油烟气。
贺峻霖领着严浩翔在自己家吃过一次外卖,床头搭个小桌板,两个人除了床没别的地方可坐。可贺峻霖又偏偏爱干净,外头穿的衣裤绝对不能上床。严浩翔嘴上抱怨哪里给你养的公子脾气,手上却是把桌板连饭碗一起抱起来,支到天井去吃了。
吃到一半,东屋的人家回来烧饭,贺峻霖扔下筷子赶紧跑去开门通风。严浩翔看着一屋子的白色烟气,“算了,下回还是去我屋里头吧。”
就像是一直等着这句话一样,贺峻霖开始大摇大摆地往严浩翔屋子里跑。有时严浩翔下午回家休息,一开门就能看到贺峻霖坐在床上愣着神看窗外的样子。见严浩翔回来,贺峻霖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只是解释:“我洗了澡的,你摸,头发还是湿的。”
“没事,我也不介意。”
严浩翔把伸到自己跟前湿漉漉的脑袋推开,脱了鞋子躺倒在贺峻霖身边:“还在看你的房子?”
“对哇,又盖高了一点。”
贺峻霖用食指和拇指把远处棕色的小楼框住,闭起一只眼精准地比划。严浩翔玩着手机,满不在意地问:“那你兜里的钱有没有多一点?”
贺峻霖一下卡了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过了会儿,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样,“按照计划是可以的。四月底前凑五万嘛,还有四个月,慢慢来。”
“那我再提醒你一下,四点下班回家,比九点下班回家的人,要少赚五个小时的钱。”
话还没说完,严浩翔的膝盖就接到一记闷拳。直击痛处,毫不留情。
打是打了,但话也是听进去了。隔了几日,贺峻霖也破天荒开始晚归了。
晚上九点半,刘耀文看着贺峻霖一身疲惫走进饭馆,眼睛瞪得浑圆,握着笔杆的手都停了,磕磕巴巴问:“贺儿你咋了?”
“还能怎么,工作啊。”贺峻霖锤着肩走到收拾桌子的严浩翔身边,“天黑得太早了,我等你下班一起回去吧。”
刘耀文耳朵竖得直直的,“怕黑怎么不早点回去?”
“你写你的作业去。”
贺峻霖像是八辈子没受过996的苦一样,委着身子往楼上走,边走边跟严浩翔说:“我先去楼上躺一会儿,你等下好了来叫我。”
“好。”
桌子擦完三张,刘耀文“翔哥翔哥”地把严浩翔叫了过去,指着作业本的题问怎么做。严浩翔拿笔给他划了个题干,稍微提醒了两句,小孩儿也就明白了。严浩翔拉开刘耀文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问:“你为什么叫我翔哥?”
“因为你比我大啊。”
“那你为什么不叫贺儿哥。”
小孩儿愣了一下,紧锁眉头认真思考了起来。在他的印象里,他确实没有叫过贺峻霖哥,也更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把它当一个严肃的问题思考,想了许久才模模糊糊地回答:“大概是……他没有大哥的样子?你没觉得吗?他好瘦、现在也没我高了,我叫不出口。”
“他比你高的时候你不叫他哥吗?”
“不叫。”刘耀文摇了摇头,“他刚来的时候就没什么哥哥的样子,嘻嘻哈哈的,我可能跟他比较亲,就随便乱叫了。”
严浩翔来了兴趣:“他也是后面来的?我还以为他一直就住这儿。”
“怎么会哦,他来的时候都跟我差不多大了。”
作业比不上聊天开心,刘耀文回头看了眼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悄悄放下笔,跟严浩翔唠嗑:“他来的时候就住你那一间,他跟你说过没有?”
“他讲过的。”严浩翔想套点别的话出来,“那他后面为什么又搬到小屋子里去了?”
刘耀文说:“为了省钱啊。”
“我从头跟你讲吧,贺儿不是很会说嘛,来了两个星期就跟大家混得很熟了。他那时候急着要找工作,巷里一个大妈就把他带到KTV做服务员,说他嘴皮子溜儿可以赚到好多钱。想想当服务员为什么要会说话啊?其实说是KTV其实是个会所,大妈就专门在梨花巷捞人,看贺儿年纪小嘴巴快就想成个生意。哪想到贺儿进去之后一点面子都不给,冷着脸笑也不笑,话也一句不说。过了几天,他自己把自己赎出来了。”
“他把自己赎出来了?”严浩翔疑惑,“他哪儿来的钱啊。”
“借的吧,他认识的人多,哪儿都能借到钱。”刘耀文说,“后来他还找来个条子,把会所一锅端了。”
嗯,像他的风格。严浩翔心想。
刘耀文看看厨房,又回过头看严浩翔,“这些你可别跟我妈说啊,我在她心里还是个连亲嘴都不知道是啥的小孩儿。”
严浩翔觉得好笑,“行行行,那你给你小相好分肉我也不会说。”
“哎你要不要听了啊?我不说了啊。”
“别别别。”严浩翔拦着刘耀文,“说嘛,我听。”
刘耀文坐回椅子上,继续道:“后来贺儿就找了个工地的工作。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他那时候干活可勤快了,忙到晚上十点多,被投诉噪音了包工头都不让停的。那时候他挺累的,但还是赚了点钱。结果后面有一天收工关灯,贺儿还在楼上,太黑没看清就摔下来了。”
严浩翔心口揪了一下,“所以他才怕黑吗?”
“是怕黑摔的还是摔了才怕黑我不知道。但他也没摔得太重,医院里躺了一周就回家了。”刘耀文说,“回来之后就像彻底顿悟了,晚出早归,睡十二个小时都没什么精神。物质要求也降很低了,没法儿赚钱就拼命省钱呗,他就从你那屋搬了出来,吃得也比以前省了,所以瘦了好多哦。”
“他省钱想干什么,还是买房子吗?”
“对啊,他一心就想买房子。他也给你看了那栋楼了吧?其实那儿以前是个化工厂,本地人都不愿意买的,不过也因为这样才便宜。贺儿是真的铁了心要把它拿下的。他住院的时候屋里遭过一次贼,钱都被摸完咯,他觉得不安全。”
严浩翔沉默了。
严浩翔突然想起那天贺峻霖举着牙刷抓小偷的样子,他踹开房门,跑到衣柜前,又怕到蹲在角落里不敢动的样子。那时候他还觉得好笑,这是一出什么贼喊捉贼的闹剧啊,这个人怎么这么逗啊。他在黑夜里触碰到他发抖的手,把他的慌张当怂。他握着他的裤脚,让他去找手电的时候,他怎么就一点都想不到他是真的害怕了呢?
他怎么就一点都想不到呢,他知道自己把钱藏在哪里,不是因为窥视,也不是因为私欲。他那么清楚,是因为他也曾在这些地方藏过钱。他带了刀上来,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就是想救严浩翔一次。
他想救几年前那个被生活偷得精光的自己一次。
严浩翔低着头没有说话。刘耀文有点急,拍拍严浩翔的肩问怎么了,困了吗?严浩翔抬起头,说对,没事,就有点困了。
饭馆的灯一闪一闪的,刘耀文抬头看了看,冲厨房里喊:“妈,灯开得时间长了,又开始闪了。”
刘姐擦着手走了出来,望了眼厅堂的灯,对严浩翔说:“我看等下也没客人了,你今天就早点走吧,去把贺儿叫下来吧。”
严浩翔说好,撑起身子往楼梯走去。刘耀文跟着严浩翔起身,绕过母亲走到楼梯口。在上楼前,刘耀文拉住严浩翔,压低了声音说:“翔哥,你也别觉得他可怜。贺儿也就是靠骗人赚钱的,他不是还讹了你两千块吗?你住在这地方,心里就要明白一点。”
严浩翔点了点头,拍拍刘耀文的肩,“知道了,谢谢。”转身往楼上走去。
刘耀文仰着头,看严浩翔消失在楼梯转角。刘姐解下围裙,瞥了儿子一眼,“你小子跟你翔哥说什么呢?”
“啊?没说什么呀,我让他走夜路当心点。”
“你怎么不说你用水用电省着点呢?”刘姐一眼看穿刘耀文的心思,懒得说他,“怎么不说贺儿把那两千块全倒贴你翔哥那屋的水电费了呢?我看你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刘耀文站在墙边,满脸尬笑,“妈,你都听到了啊……”
“你不张嘴我都能知道你肚子里头那些东西。跟你妈斗,你还早了三十年。”
“哎其实也不能怪我,是贺儿教我的啊。他跟我讲的,梨花巷生存法则——一,梨花巷没有好人。”
“就这破地方还搞出个法则来了?那二三是什么?”刘姐一把把儿子扯了过去,揪得刘耀文哇哇直叫,“我现在告诉你,二,儿子什么事儿都不准瞒着娘。”
刘耀文哎呦哎呦讨着饶,“好的好的好的,记住了记住了,我现在就抄三十遍。”
“三,”刘姐松了手,看了眼楼梯,“别把心意放别人身上。——这点儿贺儿说的挺对,梨花巷要么没好人,要是好人,就准没个好故事。”
(八)
严浩翔离开家的时候走得匆忙,从得到消息到打包逃离,也不过是两个小时的时间。前脚父母刚被警察带走,姐姐后脚就问黄牛买了张火车票。车子留在学校,姐姐打了车一路奔回家,进门第一句话:“收拾行李,去上海。”
只要四个字,严浩翔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这个家里都是聪明人,严浩翔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到保姆间去找行李袋,翻找了一会儿,说:“不行,不能去上海。”
严浩翔转过身对姐姐说:“三伯不是在上海吗?你保不准他们会去找亲戚。”
“那去哪里?”
“你让黄牛再多买一张票,从上海转车去苏州。大城市安保全,小城市容易被找到,不大不小的比较保险。”
家姐拔掉电话卡,又重新插了一张,手指在短信上啪啪地打着。严浩翔打开衣柜,把压在最底的旧衣服翻了出来,随手拿了几件黑白灰的普通颜色往行李袋里塞,“你再给我写个可以联系的日期,最好是四五个月以后。我到时候买个电话卡给你室友发条垃圾短信,你看到就给我回个信。”
“行,我尽量四五个月就搞定。”
严浩翔把鸭舌帽一压,从姐姐手中抽走了写着日期的便签纸。
贺峻霖指着床头的便签条问严浩翔,“你这是什么东西?女朋友生日吗?”
严浩翔有点无奈,靠在床头望着贺峻霖,“你看像吗?”
“也是,没得钱还耍什么女朋友。”贺峻霖又重新趴回到窗台上,脑袋窝在臂弯里看躺在床上的严浩翔,“所以呢?今天这个大日子要做什么?”
“要去搞一张电话卡。”
“那是挺困难的,你又没身份证。现在电话卡都要实名的。”
严浩翔用脚戳了戳贺峻霖的屁股,“你没什么办法吗?”
“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和你不一样,违法的事情我从来都不做。”
“那你还讹了我两千块钱。”
“那是正常手续费。”
严浩翔直起身子,弯身凑到贺峻霖面前,近得可以感受到他起伏的呼吸。贺峻霖也没有要把头避开的意思,还是垂着眼睛看着严浩翔坏笑。
“那你还收留逃犯?”
贺峻霖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撑着胳膊把自己从床上支起来。男生拖沓着鞋子,蹭蹭蹭跑下楼,又蹭蹭蹭跑回来,往严浩翔怀里丢了一部老年机,“用这个吧。”
严浩翔没见过这么破的手机,四角的壳儿都是胶带粘的。他把玩着手机,怀疑道:“这还能用吗?”
“不用就还给我。”贺峻霖蹬上床去抢手机,严浩翔伸直了手把机子举高,贺峻霖扑了个空,跌到严浩翔怀里。
“要用要用。”严浩翔赔着笑,摸索着按键开了机,“这里能打吗?”
“这里信号弱,你得去城门上打。”贺峻霖答,又像是故意要扳回一局一样,笑着提醒,“哎呀,忘了你恐高,对不住了啊。”
“去就去,你当我怕啊。”
城门不过九米高,苏城十几座城门里,这座算是矮的了。贺峻霖揣着两个橘子,一蹦一跳爬上了城墙,两只腿在过往的车流上晃荡着,唤严浩翔跟上。
严浩翔手扶着石砖,低头看了眼城门脚下来来往往的行车,犹豫了一下,还是背靠着贺峻霖向里坐了下来。
“你看看你,怂不怂?怂不怂?”贺峻霖用背顶了顶严浩翔的背,侧手递过一瓣橘子,“你往外头坐坐,别等下把我顶下去了,那到时候你真要成A级逃犯了。”
严浩翔接过橘子放进嘴里,照着便签条背后的号码发了条“快递放楼下了,速来取”的信息。没过几分钟,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姐,在干嘛呢?”
“喝下午茶呢,男朋友带我来的。”
时间过去五个月了,该平息的风波都已经平息了。不论是演的还是真实的,姐弟俩都没有在怕的。两人的语气平常到就像是某个普通下午的家庭闲聊,贺峻霖咬着橘子,脑袋里似乎都能看到严浩翔和他姐姐平日里躺在真皮沙发里唠嗑的样子。
家姐也没问严浩翔过得怎么样,她对弟弟有十足的信心,不论他手里有多少钞票也都能把日子过得妥当。她简单说了一下那边的情况,父母还没出来,资产也在封着,碍于男朋友父亲的地位,市里不敢把她怎么样。
姐姐抱怨了一下,“唉,读了这么多年书,股市里没赚个千万,也有个八百了吧,最后还是要靠男人。”
严浩翔笑了,顺着姐的话嘲她没本事。姐来了气,说你还是不是我亲弟弟?你干脆就留那儿吧别回来了。
“行啊,反正我在这儿也挺好的。”
严浩翔靠着贺峻霖的背,男生大衣下的热度从脊梁传到自己身上,严浩翔觉得这人还真挺暖和。手在身侧护着他,严浩翔挪了挪身子,贴得更紧了一点。
“能搞得定吗?”严浩翔问。
姐姐没把话说满,“就是需要时间,毕竟我也没过门,感情牌打不过利益牌。趁现在媒体的消息都过了,我就再跟准公公协商一下,也就看对方的条件我办不办得到罢了。”
“我就很奇怪了,那个工人不是被同事推下楼的吗?不是民事纠纷吗?为什么会顺着查到我们家漏税?”
“你以为呢?”家姐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我用了多少钱摆平这事儿的?”家姐捂着手机跟他解释,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小了不少,“他哪里是被推下去的?他就是我们厂建制没达标出的问题,没有防护没有安全网,一脚踏空摔下去的。”
严浩翔怔了。
一时间,严浩翔似乎看到了那个人摔下楼的样子,死者扭曲地躺在水泥地上,脑袋边的血绽成一朵残缺的花。他看见死者睁大的眼睛直直地对着天空,放大的瞳孔里是来不及发出的疑问,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我。
严浩翔没有见过死者,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有一个人也曾这样跌落到地面,也曾在黑夜里睁大着眼睛仰躺在地上。他们同样认真辛苦地努力着,也同样被现实打了耳光撕成碎片扔到废墟里。他们落在地上的那瞬间,脑袋里想到的,会不会是同样一件事?
一个死去,一个活了下来。一个躺进资本家铸造的棺材,一个搬进了弄堂里最小最破的屋子。一个被媒体塑造成同事纠纷的牺牲者,一个坐在城门上背靠着杀人犯的儿子剥橘子。
很难说明是哪一个死了,又是哪一个活了下来。
严浩翔感受到背脊处越来越低的温度。身后的人停止了一秒的动作,而后又恢复往常,合手剥起橘子。听筒里姐姐的声音有些疑惑,喂喂喂了三四遍,严浩翔听着,脑袋却还是空白的。
严浩翔起身,拿着手机走远了几步,“喂,没事,刚才信号不好。”
姐姐定了心,继续道:“总之我会把事情摆平的,这一点你放心。你就当给自己放了个长假,修养修养。”
“嗯,好,那我挂了。”
“嗯,拜拜。——哦对了,你没跟你那些狐朋狗友联系吧?”
“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姐姐说,“大概看找不到你了,就有个来问我你在哪儿。小朋友,没工夫搭理他。你没跟他们联系就成了。”
“没有联系,我不会这么傻。”严浩翔说,“好了,我挂了。”
“嗯,拜拜。”
“拜拜。”
严浩翔放下手机,贺峻霖嘴里鼓着橘子,走过来接过手机揣进兜里。下过雨的石阶滑得很,贺峻霖扶着城墙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问:“你跟你姐说什么了?”
严浩翔看贺峻霖走得慢,抬起胳膊让贺峻霖扶着自己,“我说我不回去了。”
贺峻霖不觉得好笑,拉过严浩翔的手腕,没给回应。
“我是说真的。”严浩翔说,“你搬我屋里来吧。”
贺峻霖吓得一撒手,蹦出个半米远,“啥?”
“你不是要省钱买房吗?正好我也要省,那我们干脆住一个屋得了,双赢。”
(九)
同居的日子过得安实,房租上省下的钱,严浩翔全用来给贺峻霖买吃的。晚上睡觉,贺峻霖都是打着饱嗝儿躺过去的。严浩翔搂着贺峻霖,两手在他身上乱摸,嗯,手臂上有点肉了,再往下,肚子也鼓起来了,摸不见肋骨了。再往下,你上身这么瘦,怎么肉全落腿上了?
严浩翔的手指在贺峻霖大腿上滑走,他太喜欢贺峻霖带点肉感的腿,脑子里不正经的想法小烟花一样砰砰冒出来。他钻到被窝里,像品尝一样在他大腿内侧轻咬了一口,惹得贺峻霖身子一抖,一脚踹在严浩翔脸上。
贺峻霖岔开话题,“你鞋是不是破了?我看你今天拖着脚走的。”
严浩翔点点头,离开家的时候选了双旧鞋穿,一双鞋磨了半年,再好的鞋也会裂。贺峻霖翻了个身,留给严浩翔一个没有兴致的背影,“明天带你去买双鞋吧。”
“不用了吧,去菜场补一下就好了。”
“过年穿破鞋,一年都倒霉。”贺峻霖捂在枕头里说,“就当新年的礼物了,——钱你自己出啊,我可没有钱。我还要省着买房子呢。”
第二天,贺峻霖埋着头在衣橱里翻了半天,翻出来一个灰溜溜的古驰挎包,贺峻霖倒拎着古驰抖落抖落,“进商场得背个好包,商场里都是看人下饭的东西。”
严浩翔把脚塞进裂了底的破鞋中,使劲踩了踩,好像能把底儿踩回去似的。他瞟了贺峻霖一眼,“你怎么不把这包卖了?还能凑点钱买房。”
“假的,能卖个八十就不错了。”贺峻霖把包挎上身,在镜子里左右看了看,“不图赚钱,只图赚个态度。平时对人笑累了,偶尔也想看别人对自己笑笑。”
兜里揣了两三百,背着个假包,严浩翔和贺峻霖也只敢去去中低线的商场。严浩翔环顾了一下四周,家里收藏的那些牌子一个都没有,随便进家店拿起一双鞋子,严浩翔看了两眼,又把鞋子放了回去。
“靠怎么这么贵。”
前面柜姐还在夸贺峻霖的包好看呢,后面就听到严浩翔一句漏了陷的吐槽。柜姐脸一下子冷了下来,在贺峻霖身后翻了个白眼,大步走过去,把严浩翔放回去的鞋子重新摆了整齐。
不是贺峻霖说,严浩翔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以往这个价钱,后面再加两个零,严浩翔都能手一挥,就它了来俩。但人在梨花巷过了半年,出了巷子什么都觉得贵。严浩翔蔫蔫地蹲在商场门口的阶梯上,问贺峻霖:“我不会是被你同化了吧?”
贺峻霖指着严浩翔,气得说不出话,“你穷你能怪谁啊。”贺峻霖蹲在严浩翔旁边,嘀咕道,“我也没想到现在三百块还买不到一双球鞋,不然我们去大卖场看看吧?卖场里的便宜。”
严浩翔琢磨了一阵,“不了,还是回去菜场里头补一下吧。新鞋还要磨,还是旧鞋穿得舒服。”
贺峻霖说:“那行吧,回家吧。白让我带个包出来。”贺峻霖站起了身,甩了甩发麻的腿,想到什么似的,“包都带出来了,不然你陪我去看房吧。”
那是严浩翔第一次走进贺峻霖的理想。
严浩翔跟着贺峻霖扑颠扑颠的小挎包,被和颜悦色的售楼小姐带进样板房。严浩翔想起刘耀文说的,确实一进门就有一股化工味儿,开了十个新风都没什么用。售楼小姐先截了话头,说我们样板房才装好,有点味道是正常的,交房了之后通通风就好了。
哪里像是刚装好的样子,走廊里的墙纸都发了霉了,开发商像是补错一样,拿胶又敷了一层,好好一堵白墙,怎么看怎么奇怪。
严浩翔站在屋中央,不用走动就能把七十平米的小屋子全看个透。他姐一个卧室也不比这整间屋子小多少,看过去那是样有模有样的多。就算是这样,这房子也不愁得没人买,售楼小姐电话还是响个不停。
售楼小姐指指手机,欠了欠身子。贺峻霖说没事您去忙吧,我们自己看看就行。
等人走远,严浩翔走上去,刚想跟贺峻霖说话,贺峻霖就在屋中央兴奋地比划了起来。
“你看这厅多大啊,都可以在里头打太极了。这儿放个桌子,这儿整个柜子。唉,一个七十平的房子干嘛非要隔两个卧室呢?一个卧室不也够用了吗?现在搞得每个房间都好小……不过留一个也好,到时候我们要是打架,还可以把你踢到次卧去睡。”
严浩翔的手停在“我们”两个字眼上。贺峻霖像是已经看到了未来一样,踱着小步在屋子中间做规划。他不敢再问他一遍那两个字的真实性,他怕是他听错,又或是他嘴快没注意。他突然觉得这一刻蛮好,什么都蛮好,要是时间停在这里,他保不准会像最小最无知的时候一样,开心到流眼泪。
贺峻霖拉着严浩翔的胳膊往阳台走,“我最看中它这个阳台,你过来,我指给你看。”贺峻霖走到栏杆跟前,踮着脚伸了半个身子出去,手指指着远方一团黑压压的屋顶,问严浩翔,“你看那是什么?”
严浩翔往前站了一步,“什么啊?梨花巷吗?”
“对啊对啊。”贺峻霖说,“那个高了一小截的房顶看到了没?那就是你那屋子,我没骗你吧?确实是全巷最高吧?”
严浩翔眯着眼努力了半天,终于在一片黑漆漆的砖瓦里找到了露出的一小截白。旁边的贺峻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拍在他肩膀上的手掌打得严浩翔都有点疼了。他在这一刻终于还是变回了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天的小孩子,冻得发红的手指在灰蒙蒙的空气中一通乱划。
“你看,梨花巷真的跟迷宫一样,我在顶上看都看不到哪儿能进出。”
严浩翔认真分析:“嗯,因为它分支比较多。”
“是不是跟蚂蚁洞一样?”
“有点像。”
“哈哈哈里头住的人也跟蚂蚁一样。”
严浩翔看向贺峻霖。贺峻霖的脸红彤彤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兴奋的,他乐呵呵地说,蚂蚁住得也湿唧唧脏兮兮的,蚂蚁也每天忙啊忙啊不知道忙些个什么东西,蚂蚁也不知道哪天就被一脚踩死了,蚂蚁也不会因为别的蚂蚁死了停下干活。你看,梨花巷的人不就是蚂蚁吗?
贺峻霖把话说得像绕口令,又快又怡悦。他一直笑着,他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笑得都快要从阳台跌出去了。严浩翔的右手紧紧抓着他的外套帽子,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眼前人就要消失了。
夕阳的光穿过空气里几百重的微小颗粒,最后落进阳台的,不过是天神施舍的几亿分之一。贺峻霖在唯一的一小片阳光里手舞足蹈,最后像个用尽了力气玩累了的孩子,喘着气缩回到阳台里。
他看着远处的巷子,脸上带着笑,若有所思道:“只要买了这房子,我就算从梨花巷出来了。
“——我就真的走出来了啊。”
(十)
除夕夜,刘姐烧了八道菜,七道里头都带着肉。刘耀文沾了一筷子,没有灵魂地夸好吃,转手又拿起手机噼噼啪啪打个不停。贺峻霖抬了抬胳膊,示意严浩翔把刘耀文手机拿走。严浩翔手一碰,正巧碰到最新一条消息,宋亚轩半带着撒娇的“那你等下来不来找我玩嘛,我们放烟火”的语音冒了出来。
刘姐脸色一沉,刘耀文乖乖地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场面十分尴尬,尴尬到刘耀文撒着奶疯给严浩翔和贺峻霖敬酒都没能挽回。刘姐瞥了儿子一眼,把话题转到两个年长的身上。
“贺儿那楼什么时候开盘?我把钱准备好了,你要不今天就拿走?”
贺峻霖一嘴的肉没来得及咽,严浩翔先帮他回了话:“四月底开,还有两个月,不急。”
贺峻霖好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抹了抹嘴,“对对,您先自己拿着,还能得两个月利息。”
“小张那里说通了吗?”
“那可不,现在就剩自己这儿要再凑两万了。”贺峻霖说,“说实话吧,我先跟他讲的,做足了准备才跟您来讲。”
刘姐拆了鱼,中间的鱼段一半放严浩翔碗里,一半放贺峻霖碗里,“那你还是把我当外人。亏得我把你当儿子,你还不认我这个妈。”最后一条鱼尾,刘姐想都没想就往刘耀文碗里送。刘耀文看着饭碗里干瘪瘪一条尾巴,哑口无言。
不愧是在梨花巷呆了三十年的女人,刘姐一句话就让贺峻霖慌了阵脚,他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说了三四个。严浩翔帮贺峻霖解围,说:“贺儿跟我讲过的,等拿到房子,第一个就请您去玩。”
刘耀文冒了脑袋,“我也要去。”
“去去去,去什么去。”刘姐嘴上斥责,脸上却藏不住笑,她拍了一掌儿子的脑壳儿,“别以为贺儿他们有了房子你就有地方和小相好私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全城禁烟火,你不开个二十多里地去哪儿放?还放烟火呢,我看你是心里放火,嘴上放屁。”
贺峻霖对烟花没什么想法,严浩翔脑袋里还有一点影子。去年还在一线江景的公寓楼顶赏烟火,今年落到空了城的市中心,别说烟花鞭炮了,一条大街,人都见不着几个。贺峻霖说租在这里的多是外地人,一到过年全奔着老家跑了,所以梨花巷的除夕,比平常可怕多了。
巷口的路灯又坏了两盏,贺峻霖把自己都说害怕了,掏出手机说:“烟花放不了,我们听点声响吧。”
整个梨花巷,亮灯的不到十家。严浩翔和贺峻霖走在弄堂里,伴随着音质不高的沙沙的烟花声,总觉得更是诡异了几分。
严浩翔皱了皱眉,“光有声音不行,我们生点火吧。”
于是两个人一路走,一路捡树枝,黑灯瞎火的,趁没人掰了几棵茶树。贺峻霖有点担心,“这树真死了吗?等下不会有人来找我们吧。”
“不死也活不久了,你看叶子都掉没了,我看活不过这个冬天。”严浩翔边说边撅了两根树桠揣兜里,“没事,来人了我罩着你。”
“嘿在梨花巷我还用你罩着?”
捡树枝捡了半天,生火又是半天。严浩翔和贺峻霖蹲在天井里,看着火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放在身旁的手机里,烟花噼里啪啦地作响。贺峻霖有点冷,凑着头烘自己的脸。
“熏吗?”严浩翔问。
“熏。”
“你不怕火吗?”
“火有什么好怕的。”贺峻霖一脸嫌弃,更是把鼻子凑得近了一些。
严浩翔往火盆里添着树枝,说:“我姐挺怕火的。”
“你姐怕火啊?”
“嗯,她小时候拔火罐伤着了。她要是看到这火盆,肯定跳得三米远。”
天井安静得不像话,只剩手机里不断循环播放的劣质声响。贺峻霖眼瞳里的火苗摇摇曳曳,他看着火盆看了很久,突然问严浩翔:“那你想不想你家里人?”
严浩翔思考了一下,说:“我跟我爸妈关系比较淡。姐姐嘛……”男生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说,“可能还是有点想的。”
贺峻霖没有说话。这个问题本该就到此为止了,再问下去,两个人都会舍不得。两个人望着飘摇的火星,给彼此都留了一点空间。
说到底,严浩翔和贺峻霖也不过认识半年,这半年的悲戚喜乐,重量到了,质量却没有。任是哪一方突然离开,过个三五个月,可能也就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了。他们怀着违乡负俗的落寞走到了一起,要是执意求个结果,也就太傻了。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当傻子,折折腾腾大半年,终于还是有一方让了步。
“没给我准备礼物吗?”严浩翔问。
“没有,没钱。”贺峻霖头也没抬地回答。
“那我给你吧。”
严浩翔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手心递到贺峻霖面前。贺峻霖拎起他手心里碎成两半的身份证,忍不住笑,“这什么啊这是?”
“我把身份证掰了。”
严浩翔的脸被火光映成红色,眼睛里盛满了二十多年未曾让其见世的真挚。他坐得端正,好像面前的不是坏了灯的破陋蓬荜,而是镶了水晶的高档餐厅一样。严浩翔看着贺峻霖的眼睛说:“我不走了,我想陪你留下来。”
贺峻霖笑得合不拢嘴,好生生破坏了恰好的气氛。贺峻霖说,你先别矫情,你等一下。然后三梯一步地跑上楼,抱着一个鞋盒跑了下来,往严浩翔怀里一塞,“喏,回礼。”
火光有点暗,严浩翔把压得全是凹的鞋盒拿近火苗,一开盖儿,眉眼都皱到了一起。
“你还真去大卖场给我买鞋了?”
“对啊。”贺峻霖点着头大笑,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谁要一张掰坏的身份证啊?还是我的礼物比较值钱。”
门口传来一阵铃响,老巡警提着手电摸了进来,把私自放火的两个人逮了个正着。
“我说怎么会有烟。”探照灯的光直直地照在两个人身上,老巡警板着满是皱纹的脸凶道,“巷子里放火还要不要命了?不知道这些房子都是木头搭的啊?
贺峻霖本能般地换上讨好的笑容准备起身,手却被严浩翔一把拉住。严浩翔让贺峻霖坐下,自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哎真不好意思,我们今年不是没买着回老家的票嘛。想着过年过年,多少得有点烟火气,就着了个火盆过过瘾。您别急,我们这就灭了。”
严浩翔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瞬时把火盆浇了个灭。巡警透过老花镜看了眼严浩翔,没什么好说,口袋里掏出本子打算开罚单。严浩翔见势往老巡警身旁一靠,拽着他的右胳膊,“大过年的,就饶了我们一次吧。您看全梨花巷的人都回老家过年了,就剩我们两个。凑了点钱,两碗面两瓶酒,就把这年给过了。您就放过我们一回吧,积善积德,来年大吉大利啊。”
这回轮到贺峻霖看着严浩翔目瞪口呆了。老巡警琢磨了一下,收起了纸笔,走的时候严浩翔还在身后搀着,一声声“过年快乐好人好报”叫得比亲爷爷还亲。等人家骑着车走远,贺峻霖才回了神,啪啪地为严浩翔鼓起了掌。
“厉害啊严浩翔,有模有样啊。”
“那是,你不看看跟谁学的。”
严浩翔回到天井收拾火盆,贺峻霖在一旁意犹未尽,“你现在倒真像梨花巷的人了。”
“是吗?”严浩翔端起火盆,向楼上走去,“可惜马上就要离开这地方了。”
“嗯?为什么?”
严浩翔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身后的贺峻霖。男生的眼睛被月光照得亮亮的,小楼太黑,但贺峻霖还是看见了他嘴角的笑。
“我给你留了两万块,塞你包里了。”严浩翔看着贺峻霖,“新年快乐,买房去吧。”
(十一)
开盘的前一个晚上,贺峻霖整夜都没有睡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躺在床上,脑袋里从明天吃什么到宇宙有没有边,什么都有。他还记得小时候秋游前一晚的激动,还记得拉着父母在超市里买零食的样子。如果不是买房子,他以为自己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因为开心而睡不着了。
贺峻霖在床上打了两三百个滚,滚到严浩翔在梦里喊“船要翻了,贺儿你先走别管我”。贺峻霖支起身子,撑在枕头上看严浩翔在睡梦中急得冒汗,憋着笑不敢出声。他想等拿到房子后,一定要买张好点的床,起码不能做的时候还要担心会不会塌。别的家具不要也罢,单放张床,也足够两个人快活了。
眼睛睁到凌晨五点,贺峻霖实在没了辙,也干脆不逼自己睡了。他跨过严浩翔走下床,打开衣柜翻自己的包。
嗯,很好,钱都在,人也在。贺峻霖望了望床上的严浩翔,拎着包想把拉链拉好。
老年机从包里掉到地上,砸得地板一声响。贺峻霖赶紧把手机捂了起来,手指不小心点开了屏幕。
屏幕上显示有新的信息,贺峻霖觉得奇怪,机子他几年没用过了,谁会给他发消息。贺峻霖心想,不会是严浩翔姐姐吧。他握着手机思忖了一下,还是打算打开看一眼。
消息确实是重庆发来的,但不是姐姐。老年机的分辨率不高,贺峻霖借着晨曦的微光,模模糊糊把几十条短信看了一遍。除去各种看得懂和看不懂的脏字儿,剩下来的,不过是一个没头没尾的威胁。
“严浩翔,你吞了我找你买鞋的五万块去哪儿了?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混白道的主,你不出来我就去问你姐了啊。”
最后一条消息附了张图,图片半天加载不出来。但是后面一句“你姐挺漂亮的啊,借哥尝尝看”,看不到图多少也能猜到个大概。
贺峻霖熄了屏幕,在黑暗中坐着。
他就这么抱着腿坐在衣柜旁边,在黑暗的房间里缩成一个微小的点。他坐了很久,像是把自己的皮肉一寸寸亲手剥离开来那么久。最后他看了严浩翔一眼,挎上包,出了门。
要到很久以后了,久到严浩翔都快忘记贺峻霖长什么样了,他才知道那个清晨发生了什么。
那时他在柏联泡了汤刚出来,家姐递来冰水,两个人坐着聊,也不知怎么就聊到那个让人头疼的朋友。家姐问,你最后把五万块钱还给他了吗?
“还什么钱?”严浩翔咬了块冰在嘴里,“当时我看断货了就没接他这单了,压根没收钱,他还有脸让我还钱?”
姐点点头,看严浩翔有点生气,便解释说:“我说他怎么突然就不骚扰我了呢,还说有我裸照。要了命了,你怎么会跟这种人玩在一起。”
严浩翔欠揍地回了句:“姐你这身子也没人要看吧?”果不其然遭来一顿暴打。收拾完弟弟,家姐缓了缓气,“亏我当时还有点上了心呢,他说照片给你手机发过去了,我就怕你联系他暴露了位置。”
严浩翔不说话了。
“什么手机?”
严浩翔是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的。
他醒来的时候,贺峻霖还在旁边睡着。他在他身边滚了一个晚上,到早晨了倒是呼呼大睡起来。严浩翔推了推贺峻霖,说起来了,买房去了。
梦里的人半梦半醒地哼了一声,把严浩翔的手推开,“不买了,起不来。”
严浩翔晚上睡得实,所以他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贺峻霖抱着他的古驰,带着一部老年机去城门上做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个男孩儿在清晨空无一人的城墙上坐了多久,他不知道他手机里一块一块累起来的余额,是怎么在两秒钟里突然变成了零,也不知道他在羊肉店外来来回回走了多久,才把包里的钱给老板娘还了回去。
贺峻霖是个聪明人,他太知道怎么样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但凡露出一点破绽,严浩翔也不会由着他的性子,躺在床上抱着他说,“好好好,那听你的。我们不买了,留着钱吃喝玩乐。”
如果严浩翔看到一丁点漏洞,他就能猜到那天早上的贺峻霖坐在城墙上,在鸟雀的啼鸣中对着电话装一个刚拿到这个号码的企业家。他把话说得惟妙惟肖,苦口婆心地教育电话那头还没睡醒的哈批,说你这么想要钱还不如和我一样早点起来赚,最后大手一挥,说你幸好碰见的是我,老子最不缺的就是钱,五万块我打你支付宝上,你也洗心革面别去骚扰人家姑娘了。
但是贺峻霖什么也没说,他就乖乖地缩在被窝里,打着小猫一样安恬的呼噜。他每翻一个身,都能断断续续地呓语一个那房子的缺点,味道大、房间小、风水不好还死活不肯降价。严浩翔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原来你也知道啊。”
贺峻霖嗯嗯两声,翻个身又睡了回去。大概是把脸捂在了枕头里,男生的声音听着闷闷的,“我是这辈子都离不开梨花巷咯。”
——“我这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十二)
六月初,家姐带来了好消息,说事情压下来了,资产也解冻了。补上了税罚了点钱,爸妈都回来了,财产也没什么影响。
家姐在电话那头问严浩翔:“你拾掇拾掇,什么时候回来?我先给你订机票,让我们小少爷坐头等舱风风光光地回来。”
严浩翔抬头看了贺峻霖一眼。不远处,贺峻霖一身薄衣混在城楼上喝茶的大爷中,饶有兴致地逗他们笼子里的鸟。严浩翔背过身,看着城门外的矮房,对姐姐说:“我不想回去了。”
电话那头家姐愣了一下,而后笑了,笑得无奈又恨铁不成钢,“我就猜到是这样。”
严浩翔没有回话。家姐止了笑,语气比出事那天还冷,“严浩翔,我跟你说,你可以说‘我要先等等’‘我想把这里的事儿先处理一下’,但是不可以说‘我不想回来’。想和不想都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话,你七岁以后就没这样说过了,你是怎么了?把苏州当家了?”
“那不然呢?把你那儿当家吗?”
话是过了分的,严浩翔自己也知道。如果在平时,姐姐听了一定铺天盖地一顿痛骂,外加上手打两巴掌也不是不可能。骂得出打得出,是因为两个人都知道是玩笑话,上嘴上手都是好玩儿。但现在不是了,家姐在电话另一头缓慢而平静地呼吸着,严浩翔看过家姐玩股票的样子,她抱着手臂,盯着屏幕上的红绿线,眼睛里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现在就是这么看着他的,不是看亲弟弟,而是看一支跌停了的股票。
“姐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我们家算不算好人?我七岁以前觉得大家都好,爸妈一年回一次家我都觉得他们好。后来我发现我们其实没那么好,结果所有人都跟我讲,你以为世界上有好人吗?谁不是披了层皮在那儿笑。我也就没觉得自己多差了。”严浩翔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又要说小孩子才分好坏,大人只有利弊,所以我也没提过这个问题了,我自己也不去想了。谁拿了钱不开心啊,有钱不就成了。”
“结果我来到这个破地方,第一天就被讹走了两千块,后面又被拉到黑店里当苦工,白天打杂晚上当家教,孩子早恋了老板娘拎着棍子连我一块儿骂。骑电瓶车得了老寒腿,上错了道儿被交警跟在屁股后面追。过了年一双鞋也买不起,菜场缝两针回家继续拖着走。”
严浩翔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笑着笑着鼻子也酸了。小少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隔着桥头跟姐哭诉,好像八百年的倒霉都落到自己身上了一样。他又跟小时候不一样,姐说不哭了,我们回家吧。他袖子一抹,倒是向后面退去了。
“要说利弊,那我在这儿真是亏大了,天天都亏,没一天赚的。”严浩翔说,“但是我也没那么难过,不说难过,其实我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我还不知道人原来是可以过得这么开心的,原来被讹了钱、被罚了款、被狗血淋头一顿骂都可以是开心的。姐,我哪有别人说的那么聪明,我可能天生就是个神经病。”
六月的风好暖和,吹在脸上痒痒的。严浩翔听见电话另一头姐姐牙齿间发出的摩擦声,他想她一定气得很,但还保持着她大小姐的样子,翘着二郎腿端着身子,整个尼依格罗没一个人能看得出来她脑袋里在杀一个人。严浩翔在她的幻想里被肢解成八段,尸首全无了都忍不住笑觉得滑稽。
“你就是个神经病。”家姐咬着牙,语气里还是大方得体的长姐样,“你信不信我今晚就去找你?”
“你不会的,我们家不是这种性格。我要真出事了,你们巴不得我死在外面也不要回来败了自家名声。”严浩翔笑着说。
严浩翔转过身,贺峻霖还在乐此不疲地跟大爷套着近乎,大爷把鹦鹉从笼子里取了出来,搁在贺峻霖的手腕上。贺峻霖又兴奋又害怕,一条小细胳膊撑得笔笔直。鹦鹉立在他的手上,点着脑袋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周围一圈大爷都被逗乐了,拍着小年轻的肩说,好兆头好兆头。
严浩翔看着贺峻霖,嘴角止不住地笑。他问姐:“姐,前面有人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有人敲你车窗问你愿不愿意给他分点肉,你会给吗?”
“你有病啊严浩翔,你受什么刺激了怎么说话神神叨叨的?”
“哎你先答嘛,答了指不定我就愿意回来了。”
“不给,我干嘛给他。”姐骂道,“你脑子给我清醒点,抓紧给我回来。”
严浩翔哦了一声,不带魂儿地敷衍着。贺峻霖把鹦鹉塞回鸟笼,转身看了一眼严浩翔,口型拼出一个“你打好了没?浪费我这么多电话费”的无声抱怨,严浩翔动动嘴,说快了快了。
“那真不巧,我会给。”
严浩翔挂了电话,朝贺峻霖走去。贺峻霖看了眼屏幕上的通话时间,嘶嘶地心疼钱。两个人跟遛鸟的大爷道了别,走下城门。
“接下来去干嘛?”贺峻霖问。
“去买房。”严浩翔答。
“啥?”
严浩翔站在小电驴旁边,在口袋里摸钥匙,“我的卡解冻了,我们去买房吧。”
贺峻霖没缓过来,“买什么房?”
严浩翔看了看四周,走到城门下的城区导览地图前,用手随便画了个圈。
“这个圈儿里,你想买哪个就买哪个。”
(十三)
贺峻霖做过一个梦。
梦里自己还是十五岁的样子,拖着掉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来到梨花巷。他怕黑,站在巷子口不敢进。大妈说,孩子你新来的吧?来,我带你进去。贺峻霖便跟在大妈身后走。大妈说这不是个好地方,你还年轻,要好好赚钱早点搬出去。有钱的人家都走出去了,没钱的人才在里头瞎转。
大妈边说边走,越走越快。贺峻霖拖着箱子,说阿姨你慢点,我跟不上了。大妈回过头骂他,你太慢了,赚钱的事儿可不等人。她拽过贺峻霖的手跑,往一片黑影跑去。贺峻霖说阿姨我箱子断在后面了,我不走了,我要回去找箱子。
话还没说完,他就掉入一片水中。
贺峻霖在水里挣扎,他蹬着腿划着手,勉强抬头吸了一口夹着一半水的空气。水下的脚腕被油腻的水草一把缠住,扯回水里。贺峻霖拼了命地甩着腿,水草纠缠着,沿着他的小腿胫骨一路往上,缓慢而猥琐地攀附着他的下肢,一点点向大腿蔓延,黑暗一点点,一点点将他吞噬。
贺峻霖失掉最后一口气,惊醒于凌晨三点浸满汗水的枕头上。
贺峻霖撑在还没上漆的水泥砖上,从他心仪的房子里遥望远处的梨花巷。严浩翔走上前来,说看了那么多房子,你怎么还是想买这一间?
“怎么,这个不好吗?”贺峻霖反问。
“临湖的那个不好吗?一线湖景大平层。你想要市里的话,我看留园旁边那套别墅也可以啊,没了事还可以去园林里逛逛。”严浩翔觉得没劲,“还不是你说的嘛,这里味道大、房间小、风水还不好。”
贺峻霖回过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开盘那天啊,让你起来买房你又睡过去那天。”
“那是我的错,我不能这么说它。”贺峻霖伸手摸了摸外面的墙壁,像是安慰这间屋子一样,“它是我的白月光,这么说太不尊重了。”
俯了大半个身子在阳台外,贺峻霖一个趔趄,差点翻了出去。严浩翔扯着他的帽子一把把他拎回来,责备道:“你能不能当心点?还想再摔一次啊?”
贺峻霖倒是嘻嘻哈哈,“呀你知道我摔过啊,谁告诉你的?刘耀文?”
严浩翔没了脾气,叹了口气。贺峻霖满脸骄傲地拉过严浩翔,指指隔壁在建的那栋楼,“你看,我就是从那栋楼摔下去的。”
“你从这儿摔下去的?那你还买这儿的房子?”
“我又不迷信,管他的呢,便宜就好。”
贺峻霖也是心大,趴在样板房的阳台上,说:“其实想想我自己也有责任,天一黑,梨花巷的灯一亮,那边就太漂亮了。我看着看着,脚就踩空了。”
“我真搞不懂你,你怎么住在梨花巷想外面,来了外面又想回去。”
“嘿巧了,我也搞不懂自己。”贺峻霖撑着脑袋笑,他看向严浩翔,“我过来第一天,一个大妈就跟我说,梨花巷吃人,不能在这里迷路,磨了脚都要从这里走出去。有本事的人都能走出去,没本事的才会被困在里面。”
严浩翔质疑道:“那我到现在都认不清路,你是说我没本事咯?”
“对就是没你本事。”贺峻霖肯定道,“梨花巷我闭着眼都能走出来。”
贺峻霖站累了,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眼睛还是朝着外面。
“后面我才知道梨花巷的人都不说真话,也不说假话,真话假话都得混着说。就比如那个大妈吧,梨花巷吃人,假的,是她吃人。不能迷路,真的。磨破脚也要跑出去,真的。那最后那句话呢?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你管它真的假的。”严浩翔坐在贺峻霖旁边,翻售楼小姐给他准备的购房材料清单,指节在一堆纸张上敲了两下,“合同一签,你就算从梨花巷走出来了。”
“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严浩翔靠倒在沙发上,看着贺峻霖,说,“那我也跟你说个事儿吧,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苏州?”
贺峻霖摇摇头。
“因为这儿以前叫‘吴’。‘无’嘛,什么都没有嘛,所以我什么都没有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贺峻霖哑然,“你这笑话讲的没什么水准。”
“我是跟你讲真心话。”严浩翔辩解道,“我是空着手过来的,所以也没打算带什么东西回去,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件好事儿,所以我连回忆都不打算带回去。”
严浩翔顿了顿,“结果呢,从无到有了你,从无到有了这间屋子。我其实是想说,有很多东西,我们可以慢慢创造,也有很多东西,我们可以慢慢丢掉。这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没有心,但也挺好的。”
狭小的客厅里,两个人对视了十几秒。有一瞬间,严浩翔自己都有点被自己感动了,下一个瞬间,贺峻霖像兔子一样跳到沙发的另一头,抱着手臂蜷缩成一团。
“啊,好尴尬啊……”贺峻霖面部扭曲道,“还有点恶心。”
严浩翔像颗漏了气的小皮球,蔫蔫地靠在沙发上。没有什么比打碎一个狮子座精心酝酿的情话来得更伤人自尊了,严浩翔垂着脑袋,一言不发。贺峻霖瞅瞅气氛不对,假咳了一声,坐回到严浩翔旁边。
贺峻霖翻看资料,严浩翔也没有动。五分钟过去了,贺峻霖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把纸张塞到严浩翔怀里:“太复杂了,我看不懂。”
严浩翔抬起头,嘴和眼睛都撇着,委屈巴巴地看着贺峻霖。
贺峻霖回避着小狮子的视线,眼睛转向别处。
“看什么看,看资料。”贺峻霖说,“赶紧买了,我还等着过门呢。”
(十四)
在遇到严浩翔之前,贺峻霖真算不上一个好人。
他靠着小聪明在梨花巷落了脚,舔着脸跟地头蛇打好关系,人家给他介绍工作,他还反过来把人家一锅端了。在工地上消极怠工磨磨蹭蹭,还摔了一跤讹了人家万把块钱。钱被偷了之后搬去小屋子,兜里还揣着大房间的钥匙,时不时过去美觉一晚。
在严浩翔住进来之前,贺峻霖有几百个夜晚,就趴在他的那个窗口看远处的楼。他没花钱,不敢开灯,靠着一支手电占着微不足道的小便宜。
他知道自己很倒霉,就安慰自己是咎由自取。他不敢往深了想,想自己待人和善却被拉进窑子,想自己辛苦工作却事出意外,想自己为什么总是兜里有点钱了,却又输了个精光。生活由不得他这么想,好像命运就没为自己准备一点甜头一样,那这饭还要不要吃了,这日子还要不要继续过了?
所以贺峻霖学着给自己找点甜头。他看着远处那栋楼一点点盖起来,多盖一米,他就多一秒的希望。他默念着要走出去、要走出去,心里坚定地认为只要走出这条巷子,生活就不会这么糟了。
后来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就算闭着眼,也能走出这个巷子了。他开心坏了,跑到他念想了一千五百多天的那栋楼上,一开门就是自己喜欢的人和未来。他跑到阳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
在十里之外的那个高出一截的小窗里,贺峻霖看到了十五岁的自己。
少年趴在窗台上,遥遥地望着自己脚下的这幢楼,眼里是藏不住的幻想和希冀。贺峻霖太了解自己了,他知道他穿了什么衣服,知道他的腿放在了哪里,知道他用第几根手指撑着自己的下巴,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在想,出去吧,出去吧,出了巷子,什么都会好的。
少年就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就被永远地留在了梨花巷里。
“贺儿你醒了吗?还在睡吗?那我先去饭馆了,下了班带你去签合同。”
严浩翔带上身后的门。老屋子的门铰链生了锈,随便一动都是吱呀吱呀地响,只有严浩翔有本事把门安静地关上。他常嫌弃他睡得像头猪,却还是想留给他最温柔的梦乡。
贺峻霖卧在枕头上,等小电驴的撑脚从石板路上撬起的声音,等严浩翔跨上小电驴轮胎闷重一压的声音,等扭起把手后电流运转到轮子的声音,等他压着松动的石板,一路离开的声音。
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贺峻霖从床上坐了起来。
贺峻霖从床底翻出一个破布包,打开衣柜,扯了几件衣服塞进包里。他换上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在床头零零散散拿了几包豆腐干,又回到了衣柜前。
所有衣服的最底层,柜子最小的暗格里,贺峻霖反了色的古驰包,包着严浩翔留给自己买房的两万块钱,静静地躺在原地。
贺峻霖在衣柜前站了很久,最后他把钱拿了出来,塞进了布包。
走之前,他坐在一片凌乱里,认认真真在老年机上打下了一行字:祝你永远走不出梨花巷。思考了一阵,又加了一个老套的符号表情。手机快没电了,屏幕也坏得一闪一闪的。闭了一只眼的小表情在蓝绿色的屏幕上忽隐忽现,嘲笑着两个没有本事的人,和他们过于廉价的爱情。
贺峻霖背上包,回头看了小屋一眼。
——严浩翔,我祝你永远走不出梨花巷。
因为走出去的那一刻,才是真正被困在了这里。
(十五)
“所以你这么久才报警,是因为自己在找他?”
警察看着对面的男生,问:“你就这么不信任警察?”
严浩翔摇了摇头,“不是,你要知道,对我来说,找到他比找到钱重要。”
警察叹了口气,“所以呢?你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严浩翔犹豫了一下,从包里翻出一个磨了角的古驰挎包。警察接过去,左右翻了一下,眼也没抬,“假的吧?”
严浩翔笑了,笑得无力又难过,“真的。”
“三个月,我跑了梨花巷每一户人家,每个人都知道贺峻霖的名字,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突然消失了,这在梨花巷好像就是件最平常的事儿。连跟他关系最近的老板娘都跟我讲,讲这里就是这样,人来来往往很正常。这正常吗?”
“最后我只剩下这个包,我就拿这个包去专柜问,我说这个包是假的,但是希望能告诉我原版大概什么时候出的,想凭着这个找打版的卖家。结果人家一检查,跟我说,这包是真的,就是已经绝版了。”
“我问这个包是什么时候上市的,国内哪些门店上市的,她不乐意跟我讲,我就把他们摆在橱窗的东西全买了,才有一个年长的导购过来告诉我,说她会帮我查。她还告诉我,五年前他们成都的柜姐在群里发过消息,说一个客户的孩子离家出走了,身上背的就是这个包,让大家留意一下。”
严浩翔笑着瘫在椅子里,“你知道吗?他哪里是个一顿馒头要分两半吃的人啊,他妈妈还是古驰的高会,没在店里花个百万块钱,谁管你孩子丢没丢啊。你知道当时我的心情吗?我真的觉得很好笑,我以为我把自己都放在这里了,我都死心塌地什么都不要了,到头来我连他叫不叫贺峻霖都不知道。”
“他真的太厉害了。我输了,我输了。”
警察看着男生一拳一拳拍打着椅子的扶手,每一拳都像是打在自己的脸上一样。严浩翔摇着头,身上最后一点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坐在警局的只是一具没了未来的空壳。警察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他是在懊恼他的失败,还是在遗憾他的情人。
警察安抚道:“小伙子,你不要激动。我们呢,肯定是会帮你找这个人的,你不要着急。”
严浩翔平稳了情绪,重新回到严家少爷的做派,脸上冰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我不急,随便找不找得到吧,我累了,不跟他玩了。我下午的飞机就回家了,找到记得跟我说一声。”
“嗯嗯好,我们这儿会帮你立案的,有消息会通知你的。”
“行,谢谢。”
严浩翔拎起行李袋,起身向外走。
警察挥了挥手里的古驰,冲严浩翔喊:“哎这个包呢?你不带走?”
“不带了,没准儿还留着点指纹呢,你们慢慢查吧。”
严浩翔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窗外的风景一帧帧擦肩而过。
很久以后,他也会和家里人说起这个城市,说它四四方方一个城,市里头每条大路都横平竖直,外地人去玩儿的景点爬着格子就能找到。说城里的河流过每个人家,河上架了八百多座桥,你心血来潮登上一座,就很难再找到回去的路了。它就是这么个地方,面儿上方便的很,肚里头花花肠子多得去了。
家姐会呛他,说你在外流落还落出优越感来了?真把自己当苏州人了?用词儿怎么都是“外地”、“本地”的呢。
严浩翔这时候才会反应过来,他在苏州这一年,或许连古城都没有出过。他说的所有话,其实只是在复述贺峻霖第一天载着他在小电驴上说的那些而已。他花了快一年的时间,了解的也不过是他为自己造的城。而苏州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严浩翔可能自己都不清楚。
口袋里手机响了起来,严浩翔回过神,按下了通话键,“喂,姐。”
家姐心情不错,乐就乐在姐弟之间的对抗,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输过。家姐的每个词尾都是笑的,有点快乐,也有点嘲讽的意味。
“知道错了吗?”
“嗯知道了,我还给你买了二十个包。”
姐姐笑得愈加夸张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那起码要退货十五个,我信不过你那直男审美。”
“都是当季新品,橱窗里刚摆上的那种,还热乎呢。”
姐姐满意地点头,说等到手了要挑一挑。
“对了,你几点的飞机?赶得上吃晚饭吗?”
严浩翔愣了一下,“不是你给我买的机票吗?短信都发我手机上了。”
“嗯?不是啊。”姐姐说,“不是你自己买的吗?川航商务舱。我本来还想给你买头等的呢,没想到你自己先买了。”
严浩翔说:“我没买啊,你搞错了吧?”
“等等啊,我这里也有收到短信,我还以为是你转发给我的,搞不好是黄牛。”姐姐放下手机,严浩翔听到她调回短信界面查看的声音,隔了一会儿,姐姐说,“啊,是黄牛,不是黄牛不会连价格一起发过来。”
“——等等,你怎么付了两万块啊?商务舱一趟顶多一万二吧,你出两万,严浩翔,你怕不是脑壳儿有毛病哦……”
在这一刻,时间静止了。
这一刻,严浩翔耳边的声音全部消失了。后脑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一样,严浩翔感受到脑子里的血液沿着后颈一路往下,身体每个部位的温度都回到了胸腔的左心房。心脏汲取了所有的情绪,在空壳一般的躯体里被挤压、穿刺、分割。严浩翔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个伤口都在痛,膝盖在痛,手在痛,心也在痛。
他痛得都要死掉了,脸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笑着。
“他还是把我送出去了啊。”
“什么?”
严浩翔看着窗外,他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光亮。
——“梨花巷,他还是把我送出来了啊。”
(十六)
同一时间,警察整理完最后一行笔记。他在纸张的空白处写上“嫌疑人:贺峻霖”,想了想,在名字后面加了个备注“假名”。
又想了一下,警察打开笔,刷刷划掉了刚才写的那行。
身后一丝响动,警察头也没回地说:“我听到了,出来吧。”
塑料袋刺啦刺啦地响,贺峻霖没了趣儿,走过来,把盒饭搁警察桌上,“吃吧,刘姐为小张做的特供午餐。”
张真源打开饭盒盖,怀疑地问:“你这次没把我的烤肠偷吃了吧?”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吗?”贺峻霖拉过一张椅子,在张真源对面坐下,把自己的饭盒盖儿也打了开来,敞亮亮地推到他面前,“你看,我也没有烤肠。”
“那你是都吃了。”
贺峻霖伸过手想打张真源,张真源本能地后仰了一步,“你打,你打我就不把包还给你了。”
贺峻霖收了手,拆了筷子,满不在意道:“他还把包还回来了?看来他心里真的没有我,我就留下那么一个定情信物,他还给还回来了。”
“你也别这么说,你也看到了,他还是挺难过的。”张真源咬了口鸡腿,啧啧地夸好吃。贺峻霖看了眼张真源,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到张真源饭盒里。
张真源一脸不可思议,“给我吃的?”
贺峻霖点了点头,“嗯,谢礼。剩下二两碧螺春我明天拿给你。”
“唉其实你真不用这样。”张真源说,“他走了你真的开心吗?”
“我不开心,我不开心干嘛还给你送礼?”贺峻霖怼道,“我嫌我钱多没地方花吗?”
张真源长久没说话,午休的办公室里,两个人安安静静地低头吃饭。隔了好久,张真源弱弱来了一句,“不像。”
贺峻霖气得眼直,张真源眼见着贺峻霖头上冒热气,救命般地把古驰包拿了出来,扔贺峻霖手里。
“你看看,里面有他给你留的东西。”
贺峻霖拉开包,拉链卡在一半,他把包倒过来解拉链,包里的东西唰唰全掉了出来。
二十几张机票落了一地。
张真源放下筷子,蹲到地上捡。
“你看看,二十四张机票,上海到重庆。从今天算起,每半个月一张。”张真源把机票放到贺峻霖手里,“他帮你订了一整年的机票。——他是想让你过去找他。”
贺峻霖愣住了。
厚厚一沓卡纸,放在手心里,重得他都无法握紧。拉链卡住的地方,贺峻霖扯出一张纸。皱皱巴巴,几个不好看的字。
——“别玩了,回家吧。”
在很久以前的某个秋天,贺峻霖窝在狭窄的店铺里玩手机。门推开的时候带进一阵风,贺峻霖一抬头,就好像看到五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他还是个一身正气的小少爷,再简陋的店面,再低劣的敲诈都没有办法让他弯腰。他用小电驴带着他的时候,他就像座雕塑一样僵硬地坐在后面。他带他穿过他迷过路的巷子,路过差点被摁进去的水井,走过被拐的时候拼死抱着的电线杆,和被锁在里头一夜的公共厕所。
最后他带他去了他被偷光梦想的房间。进去的时候,他对遗留在屋子里的十五岁的自己说,好了,你该走了,这次我会保护你的。
他看到十五岁的自己点点头,带着一身伤走下了床。少年带着透明的身体,慢慢走向那个棱角分明的小少爷。
最后,两个人化为一体,而纠缠着贺峻霖那么多年的执念,也终于与世界和解。
贺峻霖捏着纸条,手指上的油渍把严浩翔的字洇得模糊。如果可以的话,他可能会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像个没摔过跤的孩子一样,撒个泼撒个娇,随便什么理由都可以,就能躲别人怀里哭一场。
但是贺峻霖哭不出来,他知道自己不会哭,也知道在某辆驶出苏城的出租车上,大概有一个人和自己是相同的感受。
张真源拿过茶杯,喝了口茶。
“那你会去吗?”
贺峻霖把纸条捏进手中,放进口袋。抬起头,笑得开心。
“谁知道呢?看心情吧。”
【完】
【悠昀】般若心经
#悠昀
中本悠太在二十五岁的后半年去了一次中国。
从一个冬天跨到另一个冬天而已。收拾行李时他这么想,随便放了薄毛衣和护理用品,身上的长羽绒服从起飞前穿到降落,走出停机坪后没忍住打了一个冷颤。
冬天冷,中国南方的冬天更冷,冷气顺着他身上所有没与衣物紧密贴合的地方往皮肤里钻,再从皮肤渗进骨头缝,走几步路就被灌进满鼻腔的湿润冷意,身体里的余温根本没多少能与外温抗衡的势力。中本悠太不禁皱了皱眉,一手拽紧领口,另只手尽可能缩进袖子才拉着行李箱往大厅里走。他不是怕冷的人,穿衬衣和西装在零下走红毯的日子不过是几天前,身体不至于在短短时间内就脆弱到连风都吹...
#悠昀
中本悠太在二十五岁的后半年去了一次中国。
从一个冬天跨到另一个冬天而已。收拾行李时他这么想,随便放了薄毛衣和护理用品,身上的长羽绒服从起飞前穿到降落,走出停机坪后没忍住打了一个冷颤。
冬天冷,中国南方的冬天更冷,冷气顺着他身上所有没与衣物紧密贴合的地方往皮肤里钻,再从皮肤渗进骨头缝,走几步路就被灌进满鼻腔的湿润冷意,身体里的余温根本没多少能与外温抗衡的势力。中本悠太不禁皱了皱眉,一手拽紧领口,另只手尽可能缩进袖子才拉着行李箱往大厅里走。他不是怕冷的人,穿衬衣和西装在零下走红毯的日子不过是几天前,身体不至于在短短时间内就脆弱到连风都吹不得。
来中国是一时兴起的决定。中本悠太年初回了趟日本,再回去显得有些恋家,倒不如去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待几天做陌生游客,中国则是最好的选择——他对中国的熟悉程度仅停留在几年前的上海和队里来自不同城市的成员,零星细碎拼凑起他对一个地方的抽象记忆,但具体回忆却快要从脑海的角落里溜走。于是他翻到董思成的kkt,发过去一句“我过几天去中国旅行”和一个问号。
“来啊,我带你玩。”那边很快回复道,过几分钟又问他,“你自己来吗?到时候给我发航班我去接你。”
“可能会很晚到。我能靠汉字认些中国字的吧?”言外之意,如果董思成没时间的话不用去接他。
“哈,等我接到你你再认。”董思成发来一个笑脸,不等中本悠太反驳又跳出一句“你能把我们几个中国成员的名字认清就非常厉害了。”
中本悠太不置可否,发送“晚安”结束聊天,转而打开维基搜索winwin的资料,冲着笔画繁多的“董”字凭空比划,打算等到中国之后显摆给董思成看。可等真的落地之后他早忘了那个字怎么写,只剩一个零星端正的印象四平八稳的落在心底,站的和名字的主人一样直。中本悠太想,名字这种东西果然各是各的性格。他一眼便越过人流挑出熟悉的身影,董思成没戴帽子,头发乖顺地盖过眉毛,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时不时从手机里抬起头看向他这边,再因为近视眯起眼把头低回去。
显然对方没认出他,中本悠太松了表情呼出一口气,他从韩国飞来前戴了框架眼镜和口罩,整个人看起来木讷又普通。但他又不大甘心,站在原地向董思成挥挥手,叫了一声winwin,看那张脸从口罩后面慢慢露出一个他熟悉的笑。
“冷吗?饿吗?”董思成快走几步迎上中本悠太,伸手想要接过行李,“这几天有点冷,忘记告诉你了。”
中本悠太摇头,欠了欠身子避开董思成的手,“我自己拿就行”,说着搭上董思成的肩膀安抚性地捏了捏,问道,“怎么过来的?打车吗?”
董思成点点头,他一直想考驾照,中本悠太也知道,但具体考到哪一阶段、考得如何还没时间好好聊过,他们之间的时差不是差出一个就是一半,很少有站在同一时差里的时候。偶尔中本悠太会羡慕董思成,工作重心偏向中国之后整个人看起来从容很多、自在很多,与此同时他却待在韩国人开的日料店里,那些美食和家里的味道总差几分意思,想说的梗因同行的人不够了解而作罢。
“不吃点东西?今天晚上太晚了,先住酒店吧。”董思成说道,“明天带你吃我的家乡菜,不安排行程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中本悠太笑了笑,跟着董思成进入出租车后座,摘下眼镜放进口袋里。他安安静静地听对方用中文和司机讲话,“你好”和“谢谢”一个做开头一个做结尾,董思成的声音听起来愉快又轻松。他原来也认真学习过汉语,几个人一起上课做练习,拿着不懂的句子和词黏着董思成连说带比划的给他解释。他不是为了学汉语,董思成知道,却不会冲他发脾气,甚至不对任何一个人甩脸色,这个人从里到外都透出温和,不带一丁点的软刺硬壳。
在飞机上时暖和,容易犯困,等折腾一番坐进车里后中本悠太反而不困了,饶有兴趣地看着董思成和司机聊天,再让董思成翻译给他听。什么“这几天降温啦”“不知道浙江今年会不会下雪”“既然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了那一定要多吃点中国菜再回去”,中本悠太听罢说谢谢,然后用韩语感叹中国的司机真爱聊天。董思成好笑的直摇头,问他笑什么也不说,习惯性地拿出手机解锁,接着对中本悠太道,“明天带你去办张手机卡吧,方便联系。”
方便也顶多是方便董思成联系,中本悠太心里这么想,嘴上说好。他没有什么非要在假期里联系的人,和成员们早晚会见,有WiFi的地方很多。但董思成说办,他就悄悄地伸出手去攥对方的手指,趁昏暗的环境握住比他稍微暖和一些的手心,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向窗外鳞次栉比的建筑。董思成没说什么,也没躲开手,换了个坐姿将中本悠太的手拉进外套口袋里,小声用中文嘟囔了句“怎么穿得这么少啊”。
中本悠太没听懂,但猜得到大概意思是说他手凉。他印象里董思成很注重保暖,穿着厚重的羽绒服也要蹦跳储存热量,一年到头抱着一个保温杯边吹边吸溜,水都能被他喝出香味。想到这里中本悠太低下头笑着抿嘴,几年前的旧事放至现在也乐得新鲜。他们队里的中国人一到冬天就爱捧着保温杯和热水在练习室到处晃,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也要爬起来倒一杯热水慢慢吹。中本悠太只试过一回,正往杯子里倒水的时候徐英浩来泡咖啡,问他怎么不泡点东西,他却讲不出所以然。
“笑什么?”董思成拍了拍中本悠太的肩,“到了,从你那边下去。”
“你和我一起住?”
“不愿意啊?”
“不是,以为你把我送过来就走。”中本悠太从后备箱拿下行李箱,董思成在他身后试图找准一个伸手的时机。这次他没拦着,让出位置往羽绒服里缩了缩脖子,觉得外温比刚出机场还要低,贴身的暖意瞬间变得冰冰凉凉。“太冷了,怎么这么冷啊。”他倒吸了口气,抱怨的不算走心,董思成停下来拉开衣服拉链一阵摸索,从毛衣上撕下来一片暖贴塞到他手里。
“一会儿就到,我们走快点。”董思成敞着衣服往前走,箱子底轮和鹅卵石擦出不平和的声音。中本悠太想上前搭把手,但灯光很低很暗,长途飞行和冷风替他眼前蒙上一层深重浓厚的滤镜,身上余存不多的昏沉暖意和不停止入侵的低温使他留恋起眼前的人和冬天。中本悠太不擅长摄影,此时却能够将眼前背对他慢慢走着的董思成按黄金分割线放入他的镜头,眨眨眼留下几张直接封存起来的胶片。
“哎,winwin啊。”他跨上前几步和董思成并肩,不等开口就被打断。
“我想起来外国人办电话卡好像挺麻烦的。”董思成边想边说,“我们大多时间应该会待在有WiFi的地方,但如果你想办的话我可以用我的身份证给你办一个。”
“有点想要来着……”
“好啊,明天起来之后吃点东西,我们找地方办卡就好。”
“好啊。”中本悠太揽过董思成的肩膀拍拍,撇过头咳嗽两声又转过来。董思成拎起箱子试了试重量,随即无可奈何地对中本悠太说,“明天要降温了,你这样穿肯定会冷的。”
中本悠太当做没听到,无动于衷地用后跟滑过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董思成也不再说话,四周静的只能听到轮子偶尔碰过地面的声音,好像整个社区只有他俩。董思成定的民宿,车子开不进来,两个人对着门牌号七拐八绕的找到房子,门上贴着崭新通红的“福”。
他们有点像回到了自己家。中本悠太看着董思成输密码开门,很熟练地找到灯的开关和柜子里的拖鞋,换上后拉着箱子放到客厅沙发旁。室内比外面暖和,董思成去机场接他前先来房子里开了空调,中本悠太学着他的样子换上拖鞋,弯下身摸了摸地板。“凉的,所以不能像在韩国一样穿着袜子来回走。”董思成走过来,挠了挠后脑勺对他笑,“早知道带你去北京啦,在房间里会更暖和一点。”
中本悠太点点头,跟着董思成来到客厅打开电视,再跟着去到厨房。董思成倒出一杯热水给他,两个人端着杯子回到客厅,盘腿坐在地毯上。他抬头看表,时针即将指向三。
“打算玩几天?”董思成捧着杯子慢慢地吹气,“我可以按照你的时间安排一下行程。”
“明天走吧,或者再待一晚上。”中本悠太迎上董思成惊讶的眼神,肯定地点点头,“快到年底了,差不多要开始新一轮的工作了。”
“这么短的时间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的,跑这么远来中国……”董思成欲言又止,中本悠太朝他身边挪了挪,靠到他的肩上。
“想见你。”中本悠太打断他,用空着的手拉着董思成的。“想在你的国家见到你。”
董思成沉默几秒,没接着中本悠太的话继续说下去,安抚孩童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安静在有限的时间里变得好金贵,电视在播放几年前的国产贺岁片,董思成看不进去,陡然缩短的行程赋予他预兆不舍的能力,中本悠太从没看过却看得认真,一行行仿佛装饰品的字幕交替出现,日本人懂得在该笑的地方扬起嘴角,端起水杯悠然自得地吞下一口。
“该睡觉了,明天还要出门。”董思成趁广告时间忐忑地插嘴。中本悠太打了好几个哈欠,从地毯坐到沙发上。
“准确来说是今天,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中本悠太摸了摸董思成的发旋,“你去睡吧,我不困。”
“那……出门走走?”董思成提出建议又自我否决,“算了,你穿的太少。”
中本悠太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笑,像看电影一样专注,像很久没见过他一样从眉眼看到下巴。怎么办呢,中本悠太想,这种时刻他才会觉得时间真的宝贵,连眼睛都不想多眨一次。他一方面想和董思成待在这里哪也不去,另一方面又希望趁有限的时间多走走看看,好拥有更多与他们两个人有关的记忆。擅长做决定的人终会陷入选择困难。中本悠太坐起身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列一张计划表吧。”
董思成笑他,“又不是录节目,放松点。”
“时间很紧张。”中本悠太淡淡地说,“winwin,是时间紧张。我今年已经25岁了,好快啊,是不是。”
对于韩国人来说二十五岁是重要的一年,二十五二十五,五十的一半,人生所有大事都得有点眉目。中本悠太在韩国工作这些年耳濡目染,眼看身边熟悉的工作人员接二连三离开岗位去服兵役,或是一个个传来结婚生子的好讯息。或许是受此影响,他很想回头看,问一问十六岁的自己有没有后悔过离开日本来到这里,他离开日本太久,越来越习惯离家远的生活,很多回忆都需要加上“以前”和“小时候”这种字眼,等反应过来时便分不清是好是坏。
“没关系啊,我也23了,你往前走的时候我也陪着你往前走。”董思成说韩语很慢,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偶尔中本悠太觉得奇怪又有趣,他和董思成同一个星座性格却不相同,他扎在地上,董思成走在岸边,偶尔收起脚飞到海中央再落至礁石上,自在可爱极了。他想成为这样的人,于是便不由自主地朝董思成靠近,再靠近,想要把脚从地下拔出来和他一起飞到天上去。
“悠太哥,”董思成叫他,“你怕变老吗?”
怕变老吗,他摇头,说不怕,没什么可怕的。但别的比如皱纹,低温,关节,疼痛,他怕这些事物与他如影随形,提醒他和几年前比起来确实不再年轻。中本悠太靠在沙发上,望着吊灯发呆,董思成靠过来撑着头看他,将他的视野范围夺走一部分。“没关系”,董思成说,“什么都没关系。以后会好的。”
中本悠太不怎么爱听这样的话,他偏向有想法的时候立刻去做,急匆匆地着手比慢悠悠地安排更有效,“以后会好的”听起来有种随波逐流听候命运差遣的味道。可董思成目光真挚,成年人捉襟见肘的安慰中“会好的”能当做万金油百试不爽。他便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安慰,却控制不住地从平顺柔化的绒毛里挑出一颗刺,问“那什么才有关系?”
你看,他们毫不相同,像两条直线相交于一点就越分越远。董思成像是早就知道中本悠太会这么问,抽出准备已久的另一份沉默坐到一旁,将地毯上冷掉的杯子放回茶几上。他们都不是百分百安静的人,但默契地给电影让出台词时间,中本悠太不再配合笑点,电视上的情节演到高潮时才拍了拍董思成的肩算作和解,轻声道,“去睡一会儿吧,别陪我熬夜。”
他不知道自己心目中今晚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不会希望自己一个人坐到第二部电影开始。中本悠太没兴趣再看一部听不懂台词的电影,干脆关上电视和灯,借着手机灯光小心翼翼地上到二楼,路过董思成的房间时朝里面看了一眼。
“睡了吗?”中本悠太注意到里面有微弱亮光,随他开口的同时灭掉,之后又亮起来。他觉得有些好笑,迈进房间对上董思成坐起身的双眼,“你怕什么?怎么还没睡?”
“条件反射。”董思成不好意思地说,“太冷了,被窝怎么暖都是冰的。”
中本悠太一脸好笑地看着董思成探身开台灯,显然对方有些后知后觉,收回手时才尴尬地咧着嘴。“我不是那个意思啊”,董思成摊开手,无奈地说,“但是你想睡就一起睡会儿。”说罢让出一个位置。
“我陪你躺着,两个人没那么冷。”中本悠太钻进被子,顺手摸了摸董思成的脖子,“撒谎,身上明明是热的。”
“谁骗你了,你躺一会儿就觉得冷了!”董思成有些气急败坏,转过身背对中本悠太缩成一团。中本悠太觉得有趣,拉起被子将他和董思成裹成一体,手环到前面握住董思成的拳头。
“冷不冷?”中本悠太晃了晃手臂,“问你呢,董思成,冷吗?”
“别叫我。”董思成说完往中本悠太怀里缩了缩,“我睡一会儿,你也睡,好吗?”
“你睡你的,当我是暖水袋。”中本悠太把脸埋进董思成脖子里,深吸一口气,“晚安winwin。”
之后一段时间很静,中本悠太慢慢地听着董思成的呼吸,两个人的节奏不同,像一前一后触摸海滩最远处的波浪,他的思绪随层层海面飘摇,半清醒里有很多幻觉自主插进回忆,理所当然地伪装成正确正常的轨迹。他想起2018年的生日,两个人一起坐在练习室的地板上切蛋糕,之后也只有他们两个——这段记忆出错了,中本悠太在脑中下意识地纠正,无意识地握紧董思成的手,然后睁开眼。
“睡不着吗?”董思成拍拍他的手,翻身面向他,“冷吗?”
“不冷,暖和。”中本悠太蹭过董思成的脸,鼻尖划过对方的呼吸,“睡觉吧,天还没亮。”
董思成摇头,“时间太短了,聊聊天吧。”
“好啊,聊什么。”中本悠太顿几秒,问道,“年底去韩国吗?能不能见到你?”
董思成点点头,“有时间就找你吃饭。好了,别说工作了。”
那说什么呢,说你这两天想吃什么,吃什么都好,跟我一起吃什么都行是吗。中本悠太翘起尾音给出肯定回答,董思成从枕边拿起手机解锁,背光亮得两个人一起眯起眼。
“查一查中午吃什么吧。”
“别查了,办完电话卡随便吃点。我是外国人啊,不用特意带我去什么,街边小店就很好吃对吧?”中本悠太挡下董思成的手机,凑到董思成的下巴上嗅了嗅,“接吻吗?”
“喂……”
“就当陪我谈两天恋爱,可以吧?”中本悠太伸出手捏董思成的脸肉,笑着说,“你啊,在韩国待久了不避讳肢体接触,但一提到爱还是会在身旁竖起警戒线。为什么会和我这个前任那么生分呢?”
“我以为你是来旅行的。”董思成叹了口气,“过去的事情不提不好吗?”
中本悠太没回答,捏着董思成的手指一根根扣进掌心,一个一个骨节仔细地丈量,然后说,“陪我谈两天恋爱,可以吗?”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朝前看呢?”
中本悠太不知道,他一直在朝前走,但和董思成的感情被抛在后面,定格在后面,连着他的一部分生动一起丢在路上。怎么才算朝前看呢,按着董思成的意思是他们谁都别越界,中本悠太也清楚这是唯一的方法,可真的实行起来不太容易,他们两个对彼此脾性过于了解,迁就着旁观着便变了味道。留在过去的人像站在极点,往任何地方走都只有一个方向,他们怎么走得出对方身边呢。
“两天也不可以吗?”中本悠太的声音低落下来,每每他语气降下来讲话时都像在讲一个不可推翻且令人沉重的真理。“我知道这样不成熟,我也不想这么做。如果让你感到困扰的话我道歉,可能还没遇到什么契机……”
“嘘,好了,好了悠太。”董思成抬起手捂住中本悠太的嘴,放下之前摸了摸他的脸。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中本悠太猜得到董思成有些皱眉,接着嘴角被熟悉柔软的触感轻轻划过。“两天”,董思成重复道,“两天,我知道。你睡一会儿,醒来后我们去吃早餐,办手机卡,我们效率高一点,好吗?”
“我还在倒时差呢,”中本悠太闭着眼睛胡乱说道,打哈欠的功夫使劲蹭了董思成的肩膀。董思成身上的卫衣面料很软,带着他惯有的柔顺剂和隐约的熟悉气味,人们都说喜欢的人身上有专属的荷尔蒙味道,中本悠太猜这或许是只有他闻得到却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类似香型的原因。他好似一颗心终于能平静下来,靠着久违的安心继续开口,“现在是美国的下午,一会儿是中国的早晨,我确实可以过48个小时。”
这么说过没几分钟他便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有董思成在的好梦——噢,董思成,想到这儿中本悠太挣扎着醒过来,下意识地拿起手机。
“醒了?”手机显示时间是下午两点。中本悠太懊恼地捂着脑袋坐起来,抬起头看董思成从门外探进一个脑袋,身上穿着他的羽绒服。“你看起来很累,我试着叫你你没醒。不过手机卡办好了,我坐地铁回来打包了很多吃的,快点下来。”
“怎么办。”他们还剩下不到24小时的时间。中本悠太深吸一口气,勾起嘴角看向董思成,“买了什么好吃的?”
“很多,看你喜欢什么了。”董思成笑嘻嘻地走过来拉他,“洗个澡吧,下午带你出去逛逛。”
他们一起下楼,董思成小跑到餐桌旁拿起一部手机朝他炫耀,说:“我记得自己还有一部手机没用,所以赶着时间回酒店拿给你,这样你就不用把自己的卡取出来了。”
“送给我?”
“当然,办卡送手机,是不是觉得天上掉馅饼?”
“很划算。”中本悠太点点头,指了指浴室,“我去洗澡。”
他转过身,走几步又停下来。“winwin,”中本悠太平静地开口,“你早上没有叫我对吧。”
身后的动静消失了,中本悠太知道自己是对的,抬起手摆了几下,失重般垂到身侧。“没事,”他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道,“谢谢你,我睡得很好。”
他们之间也有一些相似之处,例如装作听不懂别人的话来避免麻烦,故意躲开自己不想做或不知道如何面对的事情。这样做很难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出发点是好的,人和人保持礼貌安全且能产生美的距离,不必为自己可能会制造的损失提前做预估,他们站在事情外保持着随时伸出援手的姿势。中本悠太知道的,董思成和他都清楚这一点,可真的被对方推到安全距离时难免难过,他本想做最特殊的一个。
中本悠太洗澡速度很快,头发吹得半干就来到餐桌前坐下。他从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董思成盛一碗汤圆放在他面前,端着另一碗坐在他对面。“先喝点热的,暖暖胃。”董思成说着拿起手机,“一会儿去爬山吧,听别人说上面有个寺院很灵的。”
“求什么?”
“事业,姻缘,学业。你想求什么?”
“世界和平?”
“又来了。”董思成摇摇头,故作老成的叹口气,“不是我说,你先替自己考虑考虑,再担心世界行吗。”
中本悠太眯起眼盯着董思成,“我觉得我能预料到自己未来五年的变化,连你的都能预料到。我们不会结婚生子,因为想做的事情还没做完,但是具体想做到哪一步又和家人说不清楚。三十岁对我来说还早,二十八岁对你来说还能再努力几年,然后等你到我这个年龄,可能会选择谈一段稳定些的恋爱……我不知道,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生,可能会像你一样可爱开朗,也可能会更成熟一点,她能替你分担很多。”
“你呢?可能会找什么样的女生谈恋爱?”
“我啊……可能会喜欢和我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像你一样。”中本悠太摆摆手,继续笑着说道,“不是移情,我明白不能对别人太无情啊。只是像winwin你这样的人很可爱,会让我放松下来好好地做自己。”他学着董思成的样子咬开一颗汤圆,看里面的馅料慢慢流泻出来。随后想起些什么,“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来的那天是中国新年。我和你的家人一起坐着看了一场很久很长的节目,十二点的时候你叫我穿上衣服和你一起出门看烟花。嗯……梦里你姐姐有孩子了,是一对龙凤胎,你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两个红包给他们,其实是我塞给你的,你忘记准备了。”
董思成配合地点头,“我们多大?变老了吗?”
“记不清了。”中本悠太想了想,看向董思成的眼睛,“你知道的,你在我眼里是不会变的嘛。”
吃过饭后的时间还不算晚。中本悠太在穿上外套之前被董思成威胁着贴了四片暖贴,坐进出租车后座时整个人因为暖和有些昏昏欲睡。
受天气影响两个人没爬成山,中本悠太不想直接回去,便坐在山脚下看陆陆续续从山上下来的游客,猜测着大家都想许一些什么样的愿。
“这样浪费时间也不错。”中本悠太蹭了蹭董思成靠在他肩上的脑袋说,“我回去之后就当做自己已经爬上去了。”
董思成没说话,伸手拉住中本悠太的手揣进自己口袋。
“其实我定的是今晚的机票。”中本悠太小声地讲,用另一只手遮上董思成的眼睛。“明天下午就要开始练习,但是在这之前想见你一面,想祝你两个月前的生日快乐,之后的新年快乐。这些都想当面和你说。”
中本悠太顿了顿,“一会儿就不用送我啦,来之前我就定好了去机场的车。欸,winwin,我发现中国汉字的意思我能猜得到一半,是不是很有天赋。”
“是啊,你做什么都很有天赋,像我一样。”董思成笑着说道,“只来一天为什么要办手机卡,知不知道很费时间?”
“当然知道。谢谢你。”中本悠太拍了拍他的腿,“这是一件足够隐蔽的礼物。除了这张卡以外没有别的人知道我们在一起过了。”
中本悠太站起来伸一个懒腰,转过身抱了抱董思成。“谢谢你,我睡了一个好觉,呼吸了新鲜空气。出门前我就把东西收拾好啦,现在得走了。”
“还会再来吧?下一次不会让你睡那么久了。”
中本悠太笑着点头,跑到更靠近山的位置张开手臂。周围路过的人看向他,他只朝董思成的方向挥着手,在嘴边比出喇叭状喊道:
“winwin——给我拍一张照片吧!”
“之后请将这张照片保存起来,不给别的人看吧!”
-
这是专属于董思成的二十五岁的中本悠太,像梦一样来到这里,眨眼又离开。
-
天渐渐暗下来,山里的气温比市区要低。董思成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衣服里的暖贴渐渐失了温度,手心里积了一层冷汗。直到中本悠太发来自己已经到机场的消息,他知道自己得离开这里。
他路过一个铺在地上的算命摊子,上面画了八卦阵图和天支地干。董思成不迷信,顶多闲来无事时看一眼星座运势,可当下他却鬼使神差地停了脚步走回摊前,蹲下身仔细瞧着画布上的汉字。
“您帮我算一下命吧。”董思成报出自己的八字,想几秒后又报了中本悠太的出生日期,搓了搓手坐在旁边的石凳上。
“算你自己的还是算姻缘?”对方看着他笑得意味不明,叹了一口气。“正缘是正缘,可你是涧下水,他是山头火,命归好命,但水火不相容。”
“有缘无分,对吧?”
“话不能这么说。等到晚年你福禄双全,他富贵加身。谁还能挡得住你们呢?”
董思成没说话,望着快要看不见光亮的山顶发呆。他想,应该和中本悠太上去拜一拜的,单纯为了事业和健康拜一拜也好。十八岁到二十三岁的日子于他来说像一出戏,台下的人坐得满满当当,有人离席也有人始终坐在那儿看着他。他表演,他沉默,他走到台侧找自己的动线,不论做什么都能看到舞台另一端的中本悠太,两人的动线相交后分离,却始终都在台上站着,笑着。
Fin.
成人童话
1w 元周率
送给小孩们
1.
我这个人没有童趣,非常没有,我把这归结于是张嘉元的错。在别的小孩子都一本正经受着儿童教育的时候,张嘉元没给我。我坐在张嘉元的小自行车后面,冻得流鼻涕,怀里抱着张嘉元从公司附近买的一袋包子,顶我们三天的早餐。
我那时候真的挺羡慕其他小朋友的,坐在铺了软垫的车后座或者装了儿童座椅的车后座上,手里拿着棉花糖或者小百货店一块五一小个的奥特曼玩具,玩得挺开心的,我也有,但我主动要的话,张嘉元是不会给我买的。
我扯扯张嘉元的衣服后摆,“张嘉元,我想要个玩具。”
张嘉元自行车骑得飞快,没听到我说话,我放弃了。...
1w 元周率
送给小孩们
1.
我这个人没有童趣,非常没有,我把这归结于是张嘉元的错。在别的小孩子都一本正经受着儿童教育的时候,张嘉元没给我。我坐在张嘉元的小自行车后面,冻得流鼻涕,怀里抱着张嘉元从公司附近买的一袋包子,顶我们三天的早餐。
我那时候真的挺羡慕其他小朋友的,坐在铺了软垫的车后座或者装了儿童座椅的车后座上,手里拿着棉花糖或者小百货店一块五一小个的奥特曼玩具,玩得挺开心的,我也有,但我主动要的话,张嘉元是不会给我买的。
我扯扯张嘉元的衣服后摆,“张嘉元,我想要个玩具。”
张嘉元自行车骑得飞快,没听到我说话,我放弃了。
我不叫张嘉元爸爸,但张嘉元在别人面前自称是我的爸爸。张嘉元不叫我小名,也没叫过我宝宝什么的,张嘉元叫我小周。
张嘉元是童话杀手,他教我世界上没有嫦娥玉兔,吴刚也不会伐桂,叫吴刚的人顶多在我家楼下修修自行车,偶尔还干点坏事给其他人的自行车放气,他教我东方神话不靠谱,西方神话更不靠谱,世界上没那么多王子公主。所以入小学第一天,我把在文具上贴了好多公主贴画的我同桌讲哭了,她真的贴了好多,灰姑娘、白雪公主还有美人鱼。
她在课堂上说,她以后也要做像这些公主一样善良的人。
我站起来反驳她,灰姑娘的玻璃鞋可能是故意掉的,白雪公主也知道苹果确实有毒,他们也是坏人。但张嘉元没说人鱼公主什么坏话。
我小学一年级的老师扶着眼镜看我,问我怎么这么说,我那时候特别骄傲,说,张嘉元教的!
张嘉元因此在第一次家长会上出了名,老师点名要他注重孩子的童心和教育。其他家长看到张嘉元都带着好奇的目光。
没别的原因,张嘉元太年轻了,年轻到不该做一个6岁孩子的爸爸而已,他那时候刚刚24岁。
他18岁有的我。
张嘉元18岁有的我,我也怀疑他是有我太早了,九年义务制教育勉强上完,落下个关于性的教育没能补齐。
别的小孩被家长骂,“这都做不好,我生养你干嘛”的时候,我痛骂张嘉元,“你都不管我,你要我干嘛”。
张嘉元一手拎着菜,一手扯着我,特别不耐烦,“那会儿堕胎违法。”
场面有点滑稽,但我的眼泪是真的,是为变形金刚流的,张嘉元真的好狠心一男的,说不买就是不买。我抱着他的裤腿在大街上嚎啕大哭,张嘉元拖着我转圈,我们俩在营口的街上上演一出二人转,张嘉元牵我的手,我不肯松,他急了,在街上大喊,“松开呀,我裤子要给你拽掉啦。”我要拿玩具跟他换,他答应我下次买。下次就下次到我生日的时候,那个变形金刚都过时了。
狗屁,张嘉元。
我真正知道我不是张嘉元生的,是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讲谁生的你,谁就是妈妈,我说我爸爸生的我,但我叫他张嘉元。老师脸上当时真的很精彩,张嘉元又被叫到学校,我猜他应该也是被问了难堪的问题,他出来的时候脸色也不太好,但他那天对我挺好的,带我吃了烤冷面,加蛋加肠,一块五的奥特曼买了四个。他看着我吃烤冷面,碗底剩一点碎渣他拿过来吃干净,抽了小摊子上一点餐巾纸给我擦手擦嘴巴。他那天晚上睡前问我,“小周,我是不是对你不好?”
我那会儿忙着玩奥特曼,没顾上他,我拿着奥特曼往他身上撞,“消灭坏人!”
2.
我七岁以前的印象里是没有周柯宇的,周柯宇在我八岁的时候才出现的,那之前我对生活其实没什么感触,就是会饿,会笑,会被张嘉元气哭,除此之外就是冬天坐在张嘉元的后座流鼻涕,夏天坐在张嘉元的后座啃冰棍,啃完再偷偷在他白T恤上擦手。但张嘉元可能过得一般。
我好奇张嘉元为什么这么年轻就有了我,我翻过他的箱子,里面放了同学录、毕业证还有获奖证书,真的也不少,毕业证一直到高中都有,同学录没有高中的,获奖证书好多关于吉他的,家里也有吉他,但我从来没见张嘉元弹过。张嘉元一件T恤穿四年,一双鞋穿三年,我长得快,一件衣服穿半年,一双鞋也最多穿一年。
我在某些方面比别的小孩子辛苦一点,比如说,别的小孩子放学就能回家,我不行,我放学被张嘉元的小自行车接到他公司去,丢给门卫房的大爷,大爷开着电视看,接收线信号不稳定,一直狂飘雪花,我想看动画片,但不敢跟大爷说话。大爷抽烟,当着我的面,我真不喜欢那味道,张嘉元从不抽烟的,我们家顶多是饭味菜味飘,但我也不好意思和张嘉元讲,讲我一点都不喜欢呆在这里。张嘉元自己从我棉衣上闻到烟味的,很重,那天大爷抽了四根。第二天我第一次看见,总是在家里穿着拖鞋,呲儿我特狠的张嘉元拎了一袋小苹果和橘子丢给大爷,拜托他别在我面前吸烟。
好多时候我能感受到张嘉元也不好过,是小孩子就会生病,大冬天我生病,张嘉元慌着请假,药全部过期,张嘉元把我丢在床上出去买药,大冬天,跑回来的张嘉元额头上都是汗。烧退不下去,他就抱着我去医院,那天张嘉元丢了100块钱,是我看着张嘉元被偷的,张嘉元抱着我走在大街上,我趴在他肩膀上,扒手盯上了张嘉元,最后在人多的地方摸掉的。张嘉元那天没骂我,他拿哑掉的嗓子和我说话,抱着鬼哭狼嚎的我。我打针打到一半,他靠在暖气片旁边睡着,手指纠结地缠在一起,他在梦里做着激烈的斗争,蹬一下腿,后脑勺磕在暖气片上,又醒来。张嘉元那年24岁,脸上还嫩得能掐出水。
可他当了我的爸爸。
周柯宇在我八岁时候来的,他姓周,冥冥中我会知道些什么,我问周柯宇是不是他生的我,想了想,又改口,问他是不是你才是我爸爸。张嘉元把我抱走,说小周你为难错人了。
可我想我也不算为难错谁,周柯宇来了,张嘉元就哭了,我坐在餐厅里听他们两个人在房间里吵架,张嘉元一口的东北话,周柯宇讲普通话,周柯宇吵不过张嘉元。我站在房间门口看他们吵架,张嘉元哭到抱着头蹲在地上,周柯宇也蹲在地上,从张嘉元环紧的手臂里扒拉出那颗毛茸茸的头,周柯宇亲张嘉元。
周柯宇来到我们的生活之后,我不再是自娱自乐的小孩,张嘉元也不再是整天工作的大人。秋天捉蚱蜢,那时候草长得很高,有些野草很锋利,我在草丛里爬来爬去,脸上斜斜被划过一道,在眼皮子的下方,周柯宇把我拽回家的,张嘉元拿碘酒给我消的毒。
“你也不怕被划瞎了。”张嘉元说我。
周柯宇挺高的,比张嘉元高一点点,我呆过张嘉元的背上、呆过张嘉元的怀里,但没有呆在张嘉元的脖子上过,周柯宇把他的脖子奉献给了我。那时候一群小孩在院子里玩,我故意的,我趾高气昂的,我抱着周柯宇的脖子,把下巴和他的头顶贴得紧紧的,我喊他,“爸爸”,声音特响亮。周柯宇带我去游泳,托着我的身子直到我学会吸气吐气,他给我示范蝶泳,我觉得好看,一下子就想学会,结果一个猛子扎下水,在深水区差点溺亡,周柯宇把我拽上来的,人工呼吸前一秒我呛了几口水好了。周柯宇劝我不要急,说张嘉元其实更擅长游泳。
周柯宇去参加我的运动会,亲子项目,周柯宇在人群里又高又大,又帅,又年轻,就算他钻杆失败了依旧是我心中的英雄。我一口一个爸爸叫得亲热,眼里真真切切刻着崇拜的光,有些大人,一句一句也听得认真,嘴巴里蹦出不堪入耳的话。那之后我们三个人的世界又遭到挤压,变得扁平,无味,张嘉元过两点一线的生活,周柯宇过三点一线的生活,周柯宇多了个点是我。
我有时候替周柯宇不值得,可我不敢跟张嘉元说,因为这话本来就是张嘉元告诉我的,他讲周柯宇在北京读完大学,读完研究生,他讲周柯宇受很多人青睐,他讲周柯宇本来拿到了北京很好的offer。我知道周柯宇和张嘉元是一个高中的,张嘉元的获奖证书不比周柯宇少,不知道张嘉元为什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这之后张嘉元很少参加我的家长会,一直是周柯宇,两个爸爸交替,变成固定的一个爸爸,老师的有色眼镜终于没那么严重,可邻居的还在。张嘉元有段时间排斥和周柯宇一起出现,买菜也不行,也不坐周柯宇的车,宁愿骑自己的破自行车。夏天有段时间天气特别好,张嘉元也不愿意和周柯宇去遛弯,周柯宇带着我去,那时候我快要小学毕业,周柯宇不是再能背得动我的人了,我的个子蹿得也很猛,我们沿河走。河边很多人,大人带小孩,丈夫带妻子,男友带女友,有很多卖泡泡机的,夏天的阳光本来就晃眼,泡泡一多我快要连路都看不清。成群结队的人走在我面前,周柯宇拽着我的领子怕我走丢,他在小摊子上看手艺品,有铁丝扭成的吉他模型,他同摊子老板讲价,讲到不能再讲他点头掏钱。
我想张嘉元和周柯宇,同街上行人无二样,他们也是肩并肩走,手都不牵,周柯宇最多会盯着张嘉元笑,而张嘉元只会傻笑。他们偶尔亲热,在家里也要避开我,亲个嘴都要关上门,我在门口偷听,里面换气和断开的水声,听得我快要想起昨天片儿上的内容。
我和周柯宇回家的时候,张嘉元在弹吉他,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张嘉元弹吉他,张嘉元揉着眼睛和我们说,“你们回来啦。”
周柯宇走过去揉揉张嘉元的脸,说,对啊,老婆。
日子要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能凑合过。我有时候觉得张嘉元很可怜,虽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是直觉。张嘉元每天东北话依旧说得溜,同人砍价的时候也狠,还能因为我数学考试不及格罚我晚餐没鸡腿。但张嘉元成为很胆小的人。
从大家开始议论“男的和男的搞在一起”开始,张嘉元成为胆小的人。
那时候我上了初中,楼还是住小时候那一幢,学校远了很多,却再也不需要周柯宇或者张嘉元接送。同学之间比较,从物质上,精神上,全方面,我从没觉得张嘉元在物质上亏待过我,毕竟他有段时间穿得也不怎么好,但他们讲到小时候爸爸妈妈带他们去游乐园、他们一家人出去旅游,听得我是真心羡慕,听得我是真心觉得我是被亏待的人。张嘉元可从来没这样待过我,我小时候就玩蚂蚁,玩土,被张嘉元气哭。
旁边男生好死不死地嘴贱,“能理解嘛,毕竟你们家,是同性恋。”
他大概以为十几岁的年纪知道同性恋这个词很了不起,我也确实承认这了不起,因为他说完,很多人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在他解释之前一拳砸在他颧骨的地方,他真的挺胖的,后仰的身子带倒了一片桌椅。
老师叫家长过来,周柯宇来的,老师在办公室先和别的家长聊学习问题,周柯宇忧心忡忡看着我,“咋了?又没及格?”
我摇摇头。
周柯宇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是说你学会抽烟了?”
我摇摇头。
周柯宇纳闷了,“那咋了?”
“打架了。”
周柯宇松了一口气,“我以为多大的事。”
可事实这就是很大的事,我因为这三个字被人嘲笑,抬不起头。我给周柯宇留了面子,没在学校里说清理由,拿小摩擦这种含糊的托词圆过去。
周柯宇开车带我回家,车上我很认真地问周柯宇,“周柯宇,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我妈?”
周柯宇手一抖打了左转向,又打回来,不说话。
回家之后周柯宇没提这件事,张嘉元心情不错,从外面买了卤菜回来,小鸡腿买了六七只,我一边恶狠狠嚼着,一边盯着张嘉元看。张嘉元吃了两口菜,被噎着了,小心翼翼问我,“小周,咋的了这是?”
周柯宇拍拍我的肩膀,不要我说。
我不,我偏要说。
我还是对着周柯宇说的,“我要找我妈妈。”
对面的张嘉元明显僵住了。
周柯宇又夹一个小鸡腿给我,“吃饭,吃饭。”
我真的特别扭,我哭着说,“我不做张嘉元的孩子,我不做同性恋的孩子。”
张嘉元把碗摔碎了。
我以为他要凶我的,他没有,他像是被人击中了痛处,缓缓地弯腰,深吸气,看我一眼,又吐气,坐下来,和我说,“对不起,小周,真的对不起。”
这事之后是周柯宇第一次和我冷战,我一直很喜欢周柯宇的,周柯宇在我这一直是立体的,我知道周柯宇能唱歌、会弹琴、英语好而且工作也好,但张嘉元在我这里始终是扁平的,我不知道张嘉元吉他弹得那么好,也不知道张嘉元游泳是佼佼者,从我出生起能拥有的记忆里,张嘉元不过是气哭我、养着我、一边嫌弃一边勉强地爱我。
那时候我真的还是太小了,一直跟周柯宇喊着要去找妈妈,只是没想到张嘉元默默承担这个角色太多年。
张嘉元躲了我几天,我真的能感受到,如果不是周柯宇在,张嘉元可能会跑掉,彻彻底底当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周柯宇很好地当着我和张嘉元之间的粘合剂。张嘉元当我爸爸,最常做的事情是,凶我,假装凶我,逗我笑,气我哭,我很认真想了想,张嘉元不是什么脆弱的人,他骑车摔了的时候不会抱怨,他当时帮我办入学的事情,求了很多人,也没泄气过,他连病都很少生,张嘉元好像是这样坚强的人。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张嘉元哭了,在周柯宇面前,他还是哭的时候都不放弃东北腔,张嘉元哭起来是很让人觉得揪心得难过的人,眼睛红红的,半张着嘴深呼吸,企图把眼泪咽回去的样子。
“小周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说了。”张嘉元开口,“我始终没办法替代小周母亲的角色。”
“周柯宇,我把一辈子都砸进去了,还是替换不了。”
张嘉元睡了之后,周柯宇溜进我房间找我,我那会儿打魔兽世界,家里网络不稳,组个副本经常掉线,本来就很烦躁,我踹了机箱一脚,摘耳机,摘完耳机发现周柯宇靠着门看我,我脚都软了,这种惊吓程度不亚于上次周柯宇在我看片的时候抓我现行。周柯宇这个人看上去和外貌反差太大,外表看起来冷冰冰的、锋利的,实际上他比张嘉元还柔软一些,只不过张嘉元是假装强硬的纸老虎,而周柯宇是彬彬有礼的真老虎。
“小周。”周柯宇叫我。
这样正式的场合我反倒不知道叫他什么了,这个情况直呼他大名我是不敢的,喊“爸爸”又显得我好像低头了,我梗着脖子尴尬了好一会,周柯宇先开口了。
“小周。”周柯宇帮我把耳机线收好,放在抽屉里,“别太欺负他。”
周柯宇不说话就算了,一说真话真是戳到我肺管子,我越琢磨这句话越难过,什么叫“别太欺负他”,打架流鼻血的是我,挨骂的是我,被嘲笑的还是我,周柯宇护着的是张嘉元。我又想起小时候四岁多的时候,张嘉元把我忘在家自己去外面逍遥,四岁多本来是不太记事的,但我太饿了,所以记忆深刻,就算张嘉元等我稍微大点和我解释,那天他是去打零工,回来的路上车子散架了,他跑回来的,我也因此这样学会了我人生的第一首民歌,《小白菜》。自此以后,张嘉元做饭稍稍慢一点,我就敲着碗边唱小白菜,张嘉元就会拿着锅铲出来掐我的脸。八岁之前我一直和张嘉元一起睡,洗澡也一起,周柯宇看过的哪个地方我没看过!
什么叫“别太欺负他”,就是周柯宇鸠占鹊巢。
想到这,我超级没出息地哭了,我丢掉怀里抱着的枕头,气势汹汹就要去找周柯宇理论,要他把张嘉元还给我。
我才不是他们之间的外人!
走到他们卧室门口我又站住了,卧室门开了一道缝,张嘉元睡得整个脑袋栽进枕头里,侧身睡的,朝着周柯宇那边,周柯宇还没睡着,他看见我了,他用食指“嘘”了一下。
但不管怎么说,我是真的打算和张嘉元和好了,张嘉元一天不和我叭叭叭的日子真的很难挨过去,我把鸡腿都多让给他一个,张嘉元也没多看我两眼,我感觉他是真的伤心了,只能把自己变得更乖,我冲周柯宇使眼色,要他帮帮我,周柯宇装作没看到。
我吃瘪了,我又蔫了,吃了两口青菜就觉得委屈,但也没敢表达出来,顶多是去桌子下面捡筷子的时候偷偷抹了一下眼泪。
坐回来的时候,张嘉元把那个鸡腿又放回我碗里了,我正想着他这是拒绝我的好意呢,还是不打算原谅我了呢,想了半天不都一个意思。
“你吃吧,饿死鬼。”张嘉元说。
我们和好了。
我没再问过我妈的事情。
3.
我学习成绩中上游,但是运动神经还不错,篮球打得好,不像周柯宇,架势在,技术为零,和他切磋的时候我都要让着他,不能让他太尴尬。别人家的孩子手里摇着满分试卷回家的时候,我带着一身汗臭携着篮球队获奖的合影回去的。也不算太拉垮,人嘛,总有自己的长处。我回到家的时候,张嘉元和周柯宇都没回来,我先去洗澡,等到天黑他俩都没回来,接到了周柯宇的电话,说张嘉元病了。
我真是怀着可能就是感冒,最严重的是胃痛的心情去的。
妈的,一去,人崩溃了。
癌症。
张嘉元捧着水杯子喝水,看我哭得涕泗横流,跟周柯宇开我玩笑,“你看这傻子,平时叫他多读点书吧,不听,关键时刻,净掉链子!”
周柯宇把病床旁边的小零食拿走,顺便按住张嘉元作恶偷零食的爪子,“你也别吃了,回头影响明早的检查结果。”
我还没缓过来,我看张嘉元和周柯宇都不是很紧张,真不是太严重的情况,但我又想癌症啊,咋办啊,张嘉元才三十岁刚过没几年诶。我记得我的女同桌,她妈妈就是胃癌去世的。
我跟张嘉元说,“张嘉元,你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把周柯宇弄笑了,他把手伸到张嘉元嘴边,“杨梅的核儿,吐出来。”
张嘉元就乖乖吐出来。
我没有真的不要张嘉元,我就是太慌了。张嘉元,我没见他病过,三伏天能在毒太阳下面跑步骑自行车的,大冬天吃冰棒的,不会人生就这样倒霉吧。
周柯宇把我按到医院长廊上解释一番,我才知道张嘉元那是甲状腺瘤,谁叫一进去就是乳甲外科,左床右床都是甲状腺癌的患者。周柯宇嘲笑我,读书少,说就算是癌也不是很可怕。我问他你知道张嘉元生病的时候就没慌吗,他没否认。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对我讲,小周,知识改变命运,English打开你与世界交流的大门。
我听懵了,要他说人话。
他说他找国外的医生朋友看了,给了张嘉元的病历资料,问题不大。
“差点以为张嘉元这次不打算要我了。”我回想从家里跑到医院的那点路,眼睛还是发热。
周柯宇拍拍我的肩膀,“他笃定要你的。”
我有时候下学去看张嘉元,张嘉元恨不得一脚把我踹回家,他同事来看过他,带了一堆慰问品,张嘉元把牛奶拆开丢给我。张嘉元做手术头一天,隔壁床换成了一个小孩子,甲亢,眼睛外突得厉害,说是隔两天做放射,小孩的爸妈都来陪,傍晚的时候给小孩念童话书,张嘉元和我不讲话,就听着家长念童话书,周柯宇发愣。
大概是每本童话书都是从格林童话开始的,念白雪公主,念灰姑娘。
“小周,我小时候没给你念过童话书诶。”张嘉元说,“你现在就算弥补一下哈。”
我差点给张嘉元翻个白眼,“童话故事在你那儿都能变成黑暗童话,你还是别荼毒我幼小的心灵了。”
张嘉元嘎嘎地笑,“成人童话,就是这么现实残酷滴,小周。”
周柯宇掰一半苹果给我,剩下一半张嘉元嚷嚷着要,周柯宇不肯给,说早点禁水禁食,张嘉元去挠周柯宇的痒痒肉,手还没够到周柯宇腰窝,周柯宇就投降了,削了一薄片喂到张嘉元嘴里。
张嘉元嚼着苹果,和我说,“其实安徒生的我就挺喜欢的,海的女儿那个美人鱼。”
“怎么了。”我问他。
“比较贴合现实。”张嘉元说,“美人鱼不是该给的都给了嘛,但不是最后也一无所有嘛。”
“这童话不是歌颂凄美爱情的吗?是让你这样拿来用的?”我反驳他。
“但现在我改了,我相信真有童话了,小周。”
周柯宇不肯给他吃苹果了,张嘉元就来抢我的,我和周柯宇都没脾气。张嘉元这几年变小了,变成小孩子,大概是张嘉元这几年是幸福的。
主治医生来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周柯宇跟看法律条款一样看,这个主治医生其实一定程度上,并不欢迎周柯宇和张嘉元,周柯宇和张嘉元不是合法夫妻,代签的程序比亲属的要复杂很多,医生甚至委婉地提出要张嘉元的亲属来签字。张嘉元冲我苦笑,说看看这破规矩,认识快二十年,可依旧在血缘上败了。
他们两个相伴很多年,可始终不是合法的。
他们缺那几块钱的证书吗,他们不缺。
可世人要评判他们的感情,世人缺。
张嘉元做手术那天我联考,联考前我和大家一起拜了拜神,对着文曲星许愿张嘉元手术顺利,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我过去的时候张嘉元插着管子的,脸色也没有多难看,脖子那块糊了纱布,纱布上也干干净净没有血迹,除了边缘有点碘伏的黄色。
张嘉元好几天开口说不了话,真跟美人鱼一样,说话全靠打哑谜,我和周柯宇开玩笑,说张嘉元能说话,一开口肯定是“唉呀妈呀,憋死我了,不能说东北话”。张嘉元拿香蕉丢我们,气鼓鼓的,好可爱,像小青蛙。
总之除了泡吧、看了点片儿、被叫过家长、给喜欢的女生递过情书之外,我就这样平平安安长到了该高考的时候,高考前搬了一次家,因为张嘉元说这楼太旧了,我收拾东西,张嘉元那一箱子旧东西也丢给我,里面的奖状、奖牌、毕业证我替张嘉元收好交给周柯宇,压箱底有几张画,张嘉元画的,我对张嘉元的认知又多了一条,画画不错。画的一张是周柯宇,真的太像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故意的,咳嗽两声,对着周柯宇说,“有些人早恋哦。”
周柯宇在整理衣柜,转过来对我说,“谁啊?”
我把那画给周柯宇看,周柯宇笑得傻兮兮,“不是别人就行。”
另一张画是那种文艺汇演的大舞台,顶上拉横幅,横幅上面写“央音”
高考完我的分数够得上北京的学校,我也挺想去的,毕竟是首都。填报志愿,父母关系那一栏,我都不知道填什么好,填张嘉元吧,张嘉元这会否认了,说我不是你爸爸,最后填了个妈妈的姓名,叫“曲兰香”。
夏天闲昏头,我想查一查这个曲兰香,张嘉元不肯告诉我,拿“小周你是不是又不想和我过了”威胁我,我放弃了。但没放弃暗渡陈仓,我拿假期旅游当借口,去找了张嘉元三年一联系的大爷。
大爷蛮久没见我了,我变化有点大,张嘉元又不在身边,大爷以为我找错门了,差点和那条狗一起把我赶出去。
我跟大爷打听曲兰香这个人,大爷说耳熟,再想想。
说是张嘉元他爸的小情人。
我脑子当场宕机,这是什么小妈情节。缓缓转了一会,我听见大爷叫我的名字,“张亦周。”
张亦周。
周柯宇、张嘉元他们总小周小周地叫,我真的差点以为我真和周有什么关系,差点对周产生执念。我不过是张家的小孩。
“惨得很。”大爷说,“嘉元儿要高考那一年,他妈妈知道他爸爸出轨了,和别人的私生子都满周岁了。嘉元儿快高考的时候,三个人在车上理论,他妈妈发疯,行车记录仪里说是他妈妈在高速路上把方向盘给转了方向,三个人全死在车祸里了。嘉元儿也就没去上学,嘉元儿学音乐的吧,本来都看好北京的学校了。”
大爷看着我,“你跟我说实话,亦周,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那个私生子。
我在返程的路上诅咒了好多次,希望这车出事,又后知后觉,觉得抱歉,哪儿能让这么多人一起陪葬。我真的恨透了中国式家庭,因为我的无用,我对张嘉元不遗余力的剥夺。我恨透了这种不告知的付出,我至少以为张嘉元欠我一个妈妈的答案,现在我把答案敲开了,我欠了张嘉元一辈子,或许也欠周柯宇一辈子。
我想起来张嘉元的画,画上的周柯宇,画上的央音,他们本来都在北京等着他的。张嘉元的奖状,国家级的一等奖,世界级的优秀奖,他何苦拖着拖鞋在营口追着我满大街跑。
张嘉元的世界本来有很多童话,可我出现之后,张嘉元的世界就没有童话了。
我没和周柯宇和张嘉元说,但我能感受到自己收敛了太多,那个夏天本该是最欢腾的日子,家里总是我沉默着戴着耳机打游戏,电脑屏幕上的小人死了一次又一次。
我去了张嘉元曾经梦寐以求的北京,被张嘉元逼着去的,我本来放弃了,我本来准备留在辽宁。
走之前,我和他们说,哥哥们,我给你们养老送终。
4.
离家的时候,我很少打电话,过年回家,暑假打工,北京城的小巷道走几遍,跑到央音门口发呆,想带点纪念品回去,最后只拍了照给张嘉元。
周柯宇从营口跑过来的,在我暑假打工的时候。周柯宇在我打工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坐着等我下班,带我去吃饭。我要结账,周柯宇没拦着。
结完账,周柯宇问我,“这样你舒服点吗?”
我舒服个屁,我还不如欠债五百万,张嘉元和周柯宇的一辈子我赔得起吗?
我们找了个广场坐着喂蚊子,周柯宇和我讲他和张嘉元的事情,高中住宿的时候睡过一个床,慢慢慢慢就觉得不对劲,他意识到他看张嘉元的眼神不一样了,当时一度被扣上同性恋的标签,那段时间他和张嘉元都不好过,只是因为两个人是真心爱着的,同性恋对于他们来讲不是可供炫耀的资本,人为什么不能安安静静爱着呢,而是被人盯着、嘲讽着。周柯宇说那时候,他们约好去北京的,周柯宇读法律,张嘉元读央音,是这样计划的。
没赶上。
周柯宇一路读,读到没人管得了他,他说他决定从北京走的那天,可能把这辈子的烟都抽完了,下定决心去找的张嘉元。
张嘉元为了我放弃了他的童话,周柯宇同样为张嘉元放弃了自己的童话,我差点也放弃。
我们三个人,套成一个环,就是这样互相亏欠的。
“那我这面说通了。”周柯宇说,“你也去和元儿说说?”
我在酒店里见到了张嘉元,翘着二郎腿看电视,姿势很安逸,看见我来,招了招手,“小周,你来啦。”
我“嗯”了一声。
“西瓜吃不吃?”张嘉元把切成块的盒装西瓜给我,周柯宇身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张嘉元从包里摸出花露水给周柯宇喷。
我挑了一块西瓜,吞下去。
“小周,你打工还有几天。”
我把西瓜子也吞下去,“到开学前两天。”
我看见张嘉元笑了笑,不是无奈的,他转过头冲我笑,我好像看见了23、24岁的张嘉元,他用自行车载着我,从幼儿园的门口,那个长长的坡上冲下去,他回头看我笑,讲,“小周,要下去了,你怕不怕。”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张嘉元,对不起。”
张嘉元咬了咬下唇,“张亦周,甭管是爸爸还是哥哥,你在我这就是个小孩。”
我知道张嘉元心软,张嘉元或许对他妈妈间接成为凶手心怀愧疚。
张嘉元走过来,拍拍我的头,“当时也不是非要选你不可,你大可以被丢到其他亲戚家的,可没有小孩一出生就需要顶着‘私生子’的标签的,张亦周,不是你的错。”
周柯宇和张嘉元把我送回学校的,理由是双人大床挤不下三个人,我拎了一兜水果和他们告别。周柯宇小声对我说,“小周,你和元儿在我这儿也永远是小孩。”
我看着周柯宇的背影,想起张嘉元和我说的,张嘉元闹一闹脾气,张亦周可能会挨饿,所以张嘉元收敛性子试着做一个好家长;但张嘉元安静一下,周柯宇就能感知到,所以千里迢迢,他也还是从北京回来了。
又隔了两年我毕业了,也没太耽搁,东西寄回家就滚了,周柯宇和张嘉元慌慌张张了半辈子,我想让他们过得安稳点。结果两个人比我想的折腾多了,今天张嘉元说要自费开音乐会,明天周柯宇就去找他剧团的朋友询问场地的问题,后天张嘉元想起这件事说是前天喝多了,周柯宇就当没发生过。两个人又计划着去旅游,计划了半年还没出营口市的门。
诸如此类。
我和高中的哥们聚在一起聊天,夜市,酒水烧烤,我屁股还没坐热,怀里的酒还没掏出来,收到了周柯宇的消息,照片里张嘉元在天桥下面弹吉他,电吉他,插音箱的那种,风骚得穿了一件黑花衬衫,头发刘海分出发缝。
我跑着去的。
我得给张嘉元捧场啊。
天桥下面人也不算多,还是围了一圈,我从天桥上走过,看见张嘉元真在中间弹吉他,只弹不唱,我刚想开口说“我的爸爸们别搁这丢人啊”,看见周柯宇盘腿坐在最前面,手里攥了一小堆硬币,隔一会给张嘉元丢一个,丢到琴盒里。
我拎着34度的白酒,在营口的夏天里,被眼泪呛得半死。
张嘉元和周柯宇栽在我身上,我何其有幸。我一直觉得小时候活得过于没有童心,对那些美丽幻想拒绝过早也过多。殊不知他们早就用自己的方式为我创立了另一种童话。
童话世界里,我是张嘉元和周柯宇亲爱的小孩,
童话世界里,张嘉元和周柯宇是合法夫夫。
他们天长地久,白头相守,成为现在路边这俩傻大叔。
红星帽徽
*BE 1w+
*建议配合莫文蔚《这世界那么多人》食用.
抗战大背景文学 马克思主义二人组
致敬峥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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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生日的时候,朋友羡慕我名利双全,31岁就成了销量破百万的畅销作家,还有漂亮的老婆和刚满百天的可爱孩子,在北京三环内有套不小的房子。
“人生能活成你这样也没啥遗憾了”,朋友说。
其实还是有的,比如关于三太爷。
三太爷走的时候96岁,终究还是没熬过百年。
我忙完新书审核发行的事宜,打着飞机从上海飞回来的时候,三太爷已经咽气了。
没儿没女,走的凄惨。我能想象到空荡荡的家里三三两两围着几个父辈,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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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议配合莫文蔚《这世界那么多人》食用.
抗战大背景文学 马克思主义二人组
致敬峥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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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生日的时候,朋友羡慕我名利双全,31岁就成了销量破百万的畅销作家,还有漂亮的老婆和刚满百天的可爱孩子,在北京三环内有套不小的房子。
“人生能活成你这样也没啥遗憾了”,朋友说。
其实还是有的,比如关于三太爷。
三太爷走的时候96岁,终究还是没熬过百年。
我忙完新书审核发行的事宜,打着飞机从上海飞回来的时候,三太爷已经咽气了。
没儿没女,走的凄惨。我能想象到空荡荡的家里三三两两围着几个父辈,也大多应该没什么悲伤。
那天没能见到三太爷,送三太爷最后一程,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大的遗憾。
我想给三太爷立个传,或者至少,为三太爷写点儿什么。毕竟我能走到今天,能用肚子里的墨水写出点儿让大家喜爱的东西,全都得归功于我最最敬爱的三太爷。
所以有了现在的这篇文章。
我打算把三太爷,把红色帽徽,把他近百年里最重要的晨与昏,讲给大家听。
老头儿,周柯宇没有忘记你,我也不会忘了你。
永远。
01
我一向是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对于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
但三太爷是个例外。
三太爷太疯了。
整天套一个深色马褂长袍,入夏换成薄的,冬来再加个鼠毛小坎。平日手里总攥着一卷儿破破烂烂的,手掌大小的蓝本儿。喝茶不喝水,住平房大院儿,跟现代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初三那会儿政府来安置拆迁,人一听住楼房那可是一等一的大好事儿,二话没说就签了合同,包括我们家。
三太爷不干,“老子大半个身子都进土里了,今儿你们要是敢强拆,就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连唬带吓,一扫帚给几个气势汹汹的小年轻赶跑了。
后来又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波人,好话烂话都说尽了,咋说也不行,就是不拆。
三太爷成了远近闻名的钉子户。那院子也没被拆成,倒成了奇异的城市景观。矮趴趴地依着柳树,对街就是林立的高楼。
家里面我这代的小孩怕三太爷。一来是父辈们总教我们离三太爷远点儿,唬我们说三太爷精神不正常,发起疯来“吃小孩”。二来是三太爷那双眼睛实在太过可怖,狼一样的吊上去,眼睛里的精光直直地刮过来,真像要吃人似的。
平素里只当是个长辈供着,几乎连句话也没有。逢年过节来一趟,跟父辈捎点豆粉米糕之类的,就算尽孝了。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从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那辈算起,就对三太爷没什么好脸色了。
这还是听我爷爷讲的。
六年级的我捧着课后习题答案,对着原文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比照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怎么一个舴艋舟就是化无形为有形,侧面烘托出词人孤独愁苦的心境了?我不懂。
答案说“愁”本无形,难以触摸,而今船载不动,则其重可知,其形可想。
舴艋舟是承载愁情的。
我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偶一次路过三太爷门前,三太爷摆弄着一个发了锈,边角也烂掉的玩意儿,隐隐约约看着像个什么标。
那是我为数不多地,见到三太爷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没了光,空荡荡地。眼神里好像藏着很多很多话,嗫嚅着悲伤。
这么类比一下我好像明白了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真的,上了战场浸了血的新四军红星帽徽,
也是周柯宇给三太爷留下的最后一份礼物。
02
说起来我跟三太爷熟起来也是因为那些该死的古诗词。
有天我低着头,一边背诗一边踢着石子儿在路边走,背到“报君黄金台上意”的时候死活背不出最后一句,我真差点儿就要骂娘的时候,脑袋上突如其来的一个爆栗把我话到嘴边的“他妈的”憋回去了。
“提携玉龙为君死”
“多大了这都不会,傻小子。”
三太爷说着又不争气似的砸了一下,用他手里常攥着的那卷小蓝本。
三太爷其实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疯,甚至有点可爱。比如现在,他揪着我的衣领子给我拽到他家,说啥也要给我“改造”一番,说老张家可不能出来这么一个没学问的完蛋玩意儿。
三太爷甩给我一个矮脚红漆木板凳儿,转身自个儿潇洒地坐在藤椅上,眯着眼道:
“学校都教你们什么诗了?说来我听听。”
“不想说”
“为啥子?”
“不为啥”
现在想想我的叛逆估计从那会子就开始了。
三太爷看我这副样子倒是乐了,连脸上那些沟沟壑壑得褶子也笑得抻开了,眼角弯弯,在阳光里有点儿孩子般的天真。
“不错,有点儿我当年的影子。”
“不过更像他。”
“像谁?”
三太爷突然不说话了,拿起手里那卷蓝色的小本又砸了一下我的脑袋,
“小破孩儿哪儿来那么多问题?”
“赶紧背书给我听!”
三太爷眼睛又立起来,闪着熟悉的童年时害怕的精光。搞什么吓唬人的,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瘪了瘪嘴巴,乖乖坐下。
“《雁门太守行》,唐,李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小孩,你知道雁门是什么地方吗?”三太爷突然打断我。
“雁门?大雁飞过的门?”
“倒还算有点脑子。”
“天下九塞,雁门为最。东西两翼,山峦起伏。东走平型、紫荆、倒马,直抵幽燕,西去轩岗、宁武、偏头、至黄河边。”
“最早是战国时期的重要战略要郡,地势蜿蜒起伏,也是长城的重要关口。”
“所以这首诗就是写雁门要打仗了?”
“不错。”
“你觉得黑云是形容什么的?”
“.....嗯....要下雨了的压抑?”
“那要打仗了为啥有要写黑云?”
“因为......要打仗了很压抑?不对,应该是很紧张!”
“是的,假如你就是这个太守,你在城墙上看到那边的敌军,像黑云一样压过来。可能是真的形容人很多,但更可能是战前的氛围,很紧张,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三太爷那天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下午的诗,从《雁门太守行》讲到李贺,又从李贺讲到同样以“奇”著称的韩孟。我知道了什么叫意象,什么叫典故,什么叫借景抒情。
三太爷跟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不一样,三太爷从来不教我如何背诗,还说诗词最不应当的就是死记硬背,说我得理解每一个字句,每一个诗人的写作背景。我听得津津有味,破天荒地没动地儿,像自己也变成那些诗人,经历了那些事儿似的。
“我累了,明天再来吧,傻小子。”
“那说好了,我明天就来,您可一定得说话算话啊!”
“好。”
太阳从楼后头斜斜地照下来,透色的玻璃窗上反着落日映上来的胭脂红,大块的,三太爷在这红里笑得慈祥。
我是从那天开始对三太爷改观的,也是从那天开始,对文学感兴趣的。
但我今天想写的,绝不是三太爷怎么引我走到文学这条路上的事儿的,也不是三太爷明明是个高中语文教师,怎么会自己做藤椅打木凳儿的。
我想写点儿家里人都不敢提的,写点儿三太爷那些年舴艋舟也载不动的苦,写三太爷在巴掌大的蓝色小本儿上记一辈子的,血淋淋又浪漫的口子。
03
三太爷出生在10年代末,热爱文学,有学问,头脑顶聪明的。年少那会儿就在辽宁崭露头角,成为名气不小的小文人,被保送到北师大附中插班。
三太爷本名叫张嘉元。族里我太爷爷那辈儿都带个嘉字儿,到三太爷这儿就是嘉元了。
跟他一起插班来的,是个刚留过美的高个儿小伙子,叫周柯宇,北平本地人。
三太爷在一个月朗星稀的,讲到英美比较文学时的夏日夜晚同我提起这个人。说这人一肚子才华,对中西文学都有着很深的见解,生得极俊,第一次见时觉得他高得像要把房顶穿破似的。可惜那时候我只逮着“把房顶穿破”的玩笑比喻,如果我早一点发现三太爷眼里溢不住的,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或许也不至于要这么晚,通过这些残了的小蓝本儿来努力拼凑出那段葬在炮火和烟尘里的相爱。
为了方便,我就直接叫三太爷张嘉元了。这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可以直呼老头儿名讳的机会。
“你好,我也是插班生,辽宁来的,我叫张嘉元。”
“你呢?”
“你好,我叫周柯宇。”
“那就麻烦柯宇同学以后多多照顾啦!”
三太爷在本子上是这样写的:
“我永远记得那天的天空,是极蓝的蓝色,蓝的鲜辣、潮湿,仿佛要把所有浪漫的可能都烧起来似的。”
“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在这样漂亮的蓝色清晨里,我遇见了他。”
“是真的幸运,真的。”
“每当我遇到些什么难以捱过的苦的时候,柯宇,我都会想起那天的天空和一身晴朗的你。”
“我便会原谅一切的苦,不再扼腕叹息。”
周柯宇带给了张嘉元许多新的东西,比如蒙太奇,比如《尤利西斯》,比如马克思。
其中对三太爷影响最深的,莫过于马克思主义。
其实马克思主义已经在中国传播了好一段时间了,张嘉元刚出生那会儿正赶上五四新文化运动,但等他再大一点,国共合作失败,学生运动也随着内战开始和教育权的收回走向衰歇。他虽多多少少听说过马克思,但从没有机会系统地学习过。
周柯宇喜欢读鲁迅,敬仰陈独秀、蔡元培,每次说到马克思和蔡陈二人时,眼睛里是流光溢彩的兴奋。
“共和失败了,军阀和日本鬼子把中国搞的乌烟瘴气,中国得找一条新的路。”
“嘉元儿,你一定要读读马克思。我坚信,马克思才是能解救中国和中国人的药。”
“我信仰马克思,一大半原因是因为马克思的确是好,但我能去读他,真的是因为周柯宇的那双眼睛。”
凑得极近,以至于张嘉元都能数清他的睫毛。好看的人连睫毛都是好看的。
少年人的心动是冰里包着一团火,越想藏得深,越要燃烧。一瞬间的窜上又落下,最后是长久的不得反抗。
小小的挚动会因为彼此灵魂愈加地交融而深刻成爱。
张嘉元跟周柯宇不住在一栋,但每天仍约着一起上下学。两个影子从教室交缠到铁盘子上的窝窝头,每次张嘉元都会为了所剩不多的鸡腿在排长队的人群里争的头破血流。
“你抢饭的时候可是一点儿也没得文人气质。”周柯宇笑着对张嘉元说。
张嘉元撕一口鸡腿肉,嘴里的话含混不清,“人饿了就得吃,就算是曹雪芹饿了也得要饭吃。饿急眼的人是没有文人度量的。”
周柯宇被他的无理逻辑逗得开怀,“那敢情您从来就没吃过饱饭呗?”
自然收获张嘉元文人式的一记白眼。
“吃你的饭吧!”
“那天我下定了决心,要回去写一篇短文,顶多四五百字,重申一下吃饭的重要性,最好再影射一下周柯宇,再发在校报上,好出一口我的恶气。”
原来三太爷从那时候就走可爱风了,读到小蓝本上这段话时换我笑了。
从那页以后的小蓝本都是轻快地,欢欣地,似乎能把周柯宇和张嘉元明晃晃地直接拿到我眼前来一样。
在叙事上我果然仍不如三太爷。
周柯宇是《先驱》在北师附的学生责编,他把张嘉元引荐给编辑部的任先生,任先生称赞张嘉元的文笔,笑着问他有没有考虑加入北平左联下分属的“萌芽文学会”,跟周柯宇一起。张嘉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咱们搞文学的,用鲁迅先生的话就是把笔杆子当刀使,得用这把刀把中国和中国人骨子里的那些个病太久的沉疴痛疾刮下去,拿起笔来的那一刻就是上战场了。”
“放心吧任先生,嘉元立志拿这笔刀,做救国的革命者。”
“好孩子,中国的未来,拜托了!”
三太爷在蓝本子上说:“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对中国这样重要的存在,不,从小日本一步步逼上中国这个广大又空荡的土地开始,每一个中国青年的觉醒,每一次青年学生运动,都对中国是极其重要的,都是能打碎鲁迅先生笔下的铁屋子的希望。”
“从那天开始,我决心要和柯宇一起,和千千万万个把笔杆子当刀使的青年人一起,救救这个痛了几十年的中国。”
“‘社会主义绝对不会辜负中国!’念完入党宣誓的时候,有一个新党员这样举起手来喊道。周围沸腾起来,也一起跟着喊。那天我更坚信了,社会主义绝对不会辜负中国。”
04
从那以后张嘉元常捧着《资本论》去请教周柯宇,蹭着周柯宇的肩膀求他解释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学说。周柯宇每次扶着镜框仔细去看,耐性子解答他的问题。
张嘉元看了没几天就有了新的感悟,甚至能跟周柯宇争辩上几句。周柯宇抚着他的脑袋夸张嘉元聪明,“不愧是我的元元儿”。张嘉元那天的脸红得像个煮透的大虾米。
周柯宇跟张嘉元整合北师附的学生文集,把好的文章订起来送给编辑部,带张嘉元去看闻一多先生演讲,领他参加小型的学生地下集会。张嘉元跟着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风华正茂的青年人一起,在逼仄的地下室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说马克思的传播,说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还要不要进行,进行的话要怎么进行;说那些比地下室大得多的中国现状和世界格局。
虽然张嘉元没有写,但周柯宇一定会感到欣慰吧,我想。
一定会的。
那天张嘉元和周柯宇刚结束完一场集会,从烂缦胡同拐出来,周柯宇突然把张嘉元拽上一辆黄包车。
“想不想去看看北大?”
“好啊”
张嘉元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关于那场短暂的北大半日游,三太爷是在小蓝本里这样记录的:
“他牵着我的手,轻轻把我拽上了黄包车。一直到北大门口,我们的手都是连在一起的。秋天的风是冷的,悲凉的,连黄包车飞驰的气态都是萎靡的,可我们在牵手。想到这里,我连悲秋的心思也没有了,尽是些自知的狂喜。”
“那天我又赖床了,出来的时候走的急,忘带了坎肩。在地下室倒是无妨,在车上也没冷到,到北大门口倒是冻得哆嗦了起来。柯宇把他的月白鼠毛坎给了我,也没止住我的寒噤,干脆直接将我扣在他肩膀里了。我登时就不冷了的。只他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耳朵和眼角也有点发红,不知是冻得还是怎的。”
“他扣着我逛了一圈儿北大,走时在门前他说,‘我想考北大’。”
“‘元儿你要不要一起’/‘那我跟你一起’,我俩面对面同时说到。”
“周柯宇的耳朵当时更红了。”
“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然而我对于和他在一起的那短短三年半的每一天,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
一转眼就到了一九三六年,中学四年级。周柯宇和张嘉元更加努力了,无论是在学习上,还是革命宣传上。尽管日本已经在北、东、南三方包围了北平,国民党对共产党人的屠杀也从未停止,但感谢这帮机灵的同学们,每次都找流动的,最偏僻的据点,国民党的炮弹片子和日本不定时的空袭一次也没有炸响在学生们的头顶。
即便这是个一直被损耗的,空洞又悲怆的年代,如果没有宛平东北沙岗的那场突如其来的猛烈袭击,或许他们能一起上北大,熬到新中国成立那天也说不定。
但七七事变一枪打响,仅八日一晚就对宛平发动了三次猛攻。
日本欺瞒世界,麻痹国民党当局,达成协定的当晚,日本非但不撤退军队,却又进一步向境内紧逼。
那年张嘉元没有等来中学四年级的毕业典礼,也没有等来北大的命题招生卷,只有校方下令的紧急撤离。
紧急撤离的前一晚,遍地鸡毛,校园里没有人能睡着觉。张嘉元去找周柯宇住的单间,却在床上发现了一张志愿参军的报名表。
“那晚我揪着那张报名表愤愤地去找他,骂他是傻吗这时候去送死,我们说要一起去北大,说要一起去看看崭新的新中国的约定,都不做数了吗?”
“他也急了,漂亮的黑漆漆的眼睛里都是前所未有的焦急,你忘了我们是怎么宣誓的吗?”
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我辈当万死以赴。*
“我能眼睁着看着水深火热而在这里躲春秋吗?”
“‘可这不是你去送死的理由啊!’我胡乱地去他桌子上找钢笔,‘笔,我们还有笔啊,有笔就是刀,就是上战场了,不是吗?’”
“他看着我手里握着的笔,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
“ ‘我曾经也以为笔杆子能救人,能换来一个黄金的,光华灿烂的世界。
但现在看来,显然是不行的。
当时我们在集会上说,我们有所觉悟,就得去战斗,为了真理而战斗。可是面对小日本轰鸣的飞机大炮,面对每一个街上横死的街坊,面对在地下死不瞑目的前线共党战士,嘉元儿,笔杆子能做什么呢?’ ”
“‘我也是立志要为国家献身的啊,可是你的命不一样!’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火,顿了顿说,
‘我们这些醒了的,拿起笔去战斗的,只有活着,才能继续战斗啊!’我复又扯着嗓子朝他吼,眼睛已经红了,青筋应该都清晰可见。”
“一九三七年的夏天跟着炮火一连串烧下去,像枪走火的一瞬间那样雪亮,绝细的一条线。烧得要断了,又给细细的没挨过子弹的蝉声连了起来。
我永远记得那晚,周柯宇恨铁不成钢地训我‘今天我们逃了,那明天呢?明天谁来扛枪保护乡亲父老,谁来保护妇女儿童,谁来为我们岌岌可危的中国和中国人民讨公道?’
我们吵了许久,吵到宿舍的楼道灯都灭了。我在滂薄的夜色里拽他的衣角,还要试图去说服他。他抄起抽屉里的一把剪子,铁光哗啦啦在长袍上剌过,
‘张嘉元,今天咱俩割袍,从此以后就不再是兄弟了。’
我硬生生吞下了卡在嗓子眼儿里的那句,‘我不想你死’。”
我没有生在一九三七,我就算顺着历史白纸黑字的缝隙里去瞧,也瞧不出那时的中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狱,日本人是如何把莫须有的罪名书写在中国早就被烧焦的脊骨上的。
三太爷怪不得周柯宇在这样遍地坟头和炮火的年代里选择成为一个真正的枪杆子,我也怪不得三太爷想要留住他的心,毕竟那新四军一旦进了,就极大可能是有去无回。何况他一个拿惯了笔的,就算身量再高,又可有军人的身体素质,能扛得住枪,上得了战场?
但三太爷本子上还有一句:
“我是定要同他争的,哪怕他今日与我割袍。但只要他真的认定了,我就只希望他好。”
“周柯宇要活着回来,周柯宇会活着回来,是我从那晚以后每天的祷告。我本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那时我无比坚信这世界真的有上帝。”
05
张嘉元随校方一起迁到西安,又迁去陕南。
记者来采访各大北平高校和附属中学的校舍修建时,校长托他给这帮四年级的孩子拍张照儿,就算毕业了。
孩子们折腾了小半个月,一听要照相,开心的不行,男男女女都倒饬起来,换上副灿烂的脸庞。
只有张嘉元和少数失去了父母家人的学生没有笑。
“咔嚓”
张嘉元左边不再坐着周柯宇,换成了扎着两个精致麻花辫的小姑娘。
张嘉元从北师附,或者说西南联大附中,毕业了。
张嘉元没有去考北大,因为北大已经跟周柯宇一样,上交给国家了。现在的北大叫西南联大。
“前线的新闻一个接着一个地传过来,二十九军失守,日军占领北京城,日军举行入城仪式,日军踏进八达岭。
终究是日薄西山了,柯宇,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被编入哪一支军了,他的一切都被那晚黑黢黢的夜吃了去,连一点渣滓也不剩。曾同我俩玩儿的好的林墨说枪炮没眼的,得谁就是一顿扫,被我一拳打花了脸。他刺恼地骂我有病,说我又没咒周柯宇,这么敏感干啥,像小姑娘结结实实爱一个人,半分儿不好的话也听不进去似的。”
“他又何尝知道,我曾的确,切实地爱过他。直到现在也是。”
“陕南没有高天大房子,只有黯淡、黄浩浩的风沙。战火压着时间的脚步一天天变沉,每步都走得极慢。到十月,人家都从北平往南溜,我辞去了学校助教的工作,要往北平返。”
“大姐和二哥劝我回辽宁,说营口出了“坠龙事件”,小日本还派记者来采访过,多少忌惮几分,在关内相对是安全的。我没答应。他俩起初只当我还是孩子心性,叛逆,修书一封又一封,后期我干脆挑明了我要去北平,为了等周柯宇。我说我心悦他,我要在他的故乡等他回家。”
“大姐和二哥没再来信,也有可能是来了,但我已上了返北平的列车,是决收不到的。”
所以家里流传说三太爷是个疯的,上下三代对他都没什么好脸色,估计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一九三七年的北平不需要教书先生,张嘉元花了做助教那会儿的全部补贴买了个小破棚,成了北平里独一份儿穿马褂长袍做活儿的木匠。
他做活儿利索,要价不高,人也爽快。一来二去,仍留守在北平的街坊邻里都跑来找他做活儿,生意一天天好起来了,他总算是在北平扎了根儿。
这倒要感谢周柯宇。读书那会儿他说他书太多,宿舍放不下,但又没有合适大小的书柜。张嘉元舔着脸去王师傅那儿讨经,不知从哪儿又搞来点儿板子,扛个锯和榔头叮叮咣咣又剌又砸的。
没出三五天,周柯宇宿舍里多了件儿红漆书架,正正好好卡在床头边儿。
有同学见了去求张嘉元也给他做一个,换来张嘉元的一挥手,“不做不做”。
三太爷可真是偏心眼儿。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一月初的雪天,寒冷,屋里都是顶着风雪来送活儿的街坊踩湿的鞋印儿。已经是一九三八年了,柯宇,你和千千万万个八路军同志,和千千万万个中国老百姓,和这钢蓝色的中国,会熬来一个春天吧。近来到了年关,愈加冷了,记得添衣。我一边做活儿一边小声嘀咕着。猛然间闻到了一股酸惨的铁腥气,只当是雪化水了,潮湿来着。但一个棕黑色的裤管凑到我的藤椅边,‘您是张嘉元先生吗?’,我手里的榔头不知怎的,下意识就砸脚上了。”
来的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顺着自己的心口儿一边说,“可算是找找您了”,给张嘉元弄得一头雾水。张嘉元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带着个斯斯文文的小眼镜儿,嘴角有擦伤,虽然已经结痂但显然还没好,身上还挎着一个小相机。
“我是前线的战地记者。”
“周柯宇同志在太原为掩护38师撤退留守粮仓根据地时,托我把这个给您——”
那青年从袖口里掏出一方手帕,摊开来里面是枚新四军帽徽,红的扎眼,像淋过血似的。
张嘉元一眼就认出了那帕子。是两年前的中秋,张嘉元在南锣鼓巷怂恿周柯宇买的。
“这是女同志用的东西啊,还滚着粉边儿呢,元儿你别闹。”
“哎呀多好看,买吧买吧,成适合你了。谁说粉色就得女同志用啊?”
......
“‘他托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我压着快要飞出来的心脏,把无数小小的龌龊念头也跟着一齐压下去,我得心平气和的才行,说不定就是柯宇临近年关,撤退时想起我给我捎的新年礼物呢。”
“结果那同志突然脱了帽,给我行了一个并不算标准的军礼。
‘周柯宇同志在防守时牺牲了,为党,为中国的明天。’”
“周柯宇冻死在一九三七的冬天里,没熬过来一九三八年的春,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大最真的笑话。”
三太爷在小蓝本狠狠地写这段话,蓝黑色的钢笔墨水把句号洇花,斑斑的黄纸上有深浅不一的驳乱水痕,没人知道三太爷曾前前后后摊开这页纸哭了多少次。
太原的冬嵌在灰蒙蒙的冷铁背景里,周柯宇又把外套给了他爱的人。只不过这次不是月白鼠毛坎,是军大衣。
他把军大衣盖给了太原的荒寒,拒绝一同撤退,倒在了秃掉叶子的白树下,倒在了本应该温温柔柔贮着大米粮食的,现在却千疮百孔的粮仓前。
周柯宇把他二十二岁的生命送给祖国,即便他只是个半吊子从军,只摸了半年枪没个军衔的中国共产党员。
张嘉元是败给了世俗的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灵魂里还有一场救国革命的梦,在沸腾叫嚣,从低黄的夕照伸展到下着雪的,白茫茫的天。
张嘉元没资格去埋怨任何人。
张嘉元敬佩周柯宇。
张嘉元敬爱周柯宇。
张嘉元心悦周柯宇。
周柯宇也心悦张嘉元。
“那天那个小记者说周柯宇还让他捎句话给我,说《说苑》里有一段越人唱给子皙的话,小记者说他问他什么话,他也不肯答,只说告诉我我就会明白的。
‘您知道那句话吗?’”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啊,对了,他还说要跟您说声对不起,
说您一定要活下去,替他看看新中国。’”
对不起,那天伤了你的心还不告而别。
对不起,一直没有亲口说过一句我心悦你。
对不起,没能遵守约定,跟你一起等到光华灿烂的,崭新的中国。
06
张嘉元守着那个木匠店,一直等到了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又迎来了平津战役胜利的号角。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天,张嘉元换上了找隔壁裁缝仿制的新四军军装,朝天安门的方向敬了一个极标准的军礼,左手紧紧攥着那颗红星的新四军帽徽。
“大型飞机轰的一声飞上蓝天,我在喜悦中又有一种莫大的荒凉。”
“周柯宇,你在这蓝天再往上的天上看见了吗?新中国成立了。”
“张嘉元,你要是爹咽气了也不回来,你就一辈子也别回来了!”
一九四九年的十二月,张嘉元关了木匠店,跑回了老家。
赶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下葬,他二哥从那以后便不认张嘉元这个弟弟了。
但母亲终归还是疼儿子的,就算旁人再怎得说他疯,说他不孝顺,说他早该被日本和国民党的乱枪打死的,她见了张嘉元就是收不住的啜泣,不容许家里任何人往外传他在北京的事儿。
所以三太爷喜欢男人这件事儿,也被家里人死死地保住了。
“我的儿啊,苦了你了。”
张嘉元咬着下嘴唇,死倔地把眼泪憋回去了。
张嘉元真的很少哭的,从前最疼他的二哥不认他这个弟弟的时候没有哭,大跃进的时候闹饥荒,学校不给开工资的时候没有哭,文革红卫兵逼他监狱改造,让他套着脚镣抱着大字报游行的时候也没有哭。
“除了母亲76年跟着那些个伟人一起去世的时候我哭了一整个下午,剩下的眼泪都流给了周柯宇。”
“我变得愈加沉默寡言,我知道孩子们怕我,说我又疯又凶,没准儿也听二哥说过我喜欢男人的事儿。母亲走后把院子留给了我,现在真是灯一亮四下无人了,空荡荡的。这时候我总会想起你,柯宇。我攥着那颗新四军帽徽,哭着想起你。”
“谁能想到呢,我熬过了这么多晨晨昏昏,我竟然向孤独投降了。昨天下午我在藤椅上望着西边的远方,一帧一帧想我们的从前。想你带我去吃的北京烤鸭,想我第一次喝就想吐的豆汁儿,想我们并肩走过的南锣鼓巷,想我们看的那出《惊梦》,想那天你莽撞地在黄包车上拉我的手,想那些誓言,也想那些我们挥斥方遒的地下室的光辉岁月。”
“昨晚梦见你了,当梦里的你亲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梦了。但我不想醒。”
“我哭的很惨,稀里哗啦的。你耐着性子去吻我一颗一颗的泪珠,说元元儿不哭,眼泪是珍珠。我说那你可不要忘记我呀,周柯宇。你说好,说‘我不会忘记你,我永远在这里等着你。’
我是真的哭了的,紫红色的枕巾因为浸了泪水而变得臃肿又邋遢。可天还是那个蓝蓝的天,一如我初见你时。”
“你是托梦给我了吧,柯宇。”
本子写到这里就是最后一页了。
高一那会儿我过年去看三太爷,趁着他小憩的时候,曾翻了几下。兴许实在是做贼心虚,我刚翻到第三页就因为下意识往上顶了一下桌子,茶盅“啪”的一声把三太爷“摔”醒了。
但三太爷破天荒地没砸我的脑袋。
他说,“小孩,我从80年代就琢磨想写个回忆录,写点儿关于我和一个人的故事。但这身子骨还是完蛋,写到七十来岁我拿笔就开始抖了,正好这本子也写完了。”
“这本子终究是扛不了岁月侵蚀的,你聪明着,要是以后有机会,把这里面的东西写出来罢。”
“就当还你三太爷一个愿。”
“会给你看的,但不是现在。”
三太爷,我来给您还愿了,您在天上可看见了?
07
三太爷下葬的时候穿得还是那双不知道穿了多久的灰布鞋,灰的发白,极干净。
我亲自给三太爷穿上去的。
三太爷手里一直攥着一个玩意儿,父辈们掰不开,说实在不行就直接跟着骨灰一起出来吧,老头到死都这么倔。
我大约猜到手里攥的是什么了。
人就是这样,不体面地来,却定要体体面面地走,然后再在火炉里过一遭,变成一抔细碎的灰渣,装进或方或圆的小盒里,压在地底下,跟着一张自己过去的像儿,每年承受着青草和石板上热闹的一切。包括一些儿孙爱人的悲喜,包括眼泪和欢笑,包括忏悔与原谅。
摆上瓜果和下面人爱吃的食物,把金钱和新衣服,大轿车都通过这些燃烧出的小金花,烧到地底下去。
一边说着人死了要去天上,却一边还要说希望你在地下可以安息。
我每次都不给三太爷烧东西,只是偶尔会逢年过节去山头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也不带什么东西去,因为带了也要被风和不知名的野东西吃掉的。
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在各种晴朗的蓝天下,和深深的夜空里,看着白云和星星,想起他。
我相信以三太爷的性子,一贯是不会喜欢这些劳什子的。
三太爷近百年的岁月到了尽头,他与周柯宇的那段被革命时代遗落的零星爱意,没能扳过命运的箝制,在光阴的长廊里沉重而清净地睡着。他的骨灰跟那颗化成灰的新四军帽徽混在一起,也算是抚慰了这场将近一个世纪执着。
老头儿,一定记得拿这颗帽徽,去找周柯宇啊。
— End —
*"萌芽文学会"和太原粮仓不合史实 为本人虚构.
词不达意Ⅰ
现实向346纪实文学 带团玩。
三人修罗场预警 cp洁癖请止步。
我先走心了 大家看着办。
——“性格重要吗,你觉得两个人性格合适一定能在一起吗?”
翟潇闻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他想,这个问题也是耗费了他好久的时间才明白的,而那个答案他自己知道就好。更何况,答案的意义在此时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那么,你现在是幸福的吗?”
——“我很满足。”
(一)2021年12月23日 雷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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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向346纪实文学 带团玩。
三人修罗场预警 cp洁癖请止步。
我先走心了 大家看着办。
——“性格重要吗,你觉得两个人性格合适一定能在一起吗?”
翟潇闻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他想,这个问题也是耗费了他好久的时间才明白的,而那个答案他自己知道就好。更何况,答案的意义在此时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那么,你现在是幸福的吗?”
——“我很满足。”
(一)2021年12月23日 雷阵雨
回答这场采访的两天前,翟潇闻刚跟以前的队友聚了一场迟到了很久的party。
至于迟到的原因嘛,是周震南坚持要去非洲耍一圈,张颜齐只能哭笑不得的陪他去了一趟,两个人在那待了两个周。
饭桌上,大家都开着玩笑,说他们跑去非洲一趟被晒的黑了不少。
翟潇闻支着头静静看着张颜齐说着那熟悉的重庆话,不停的吐槽着周震南。
“我都服他了,到了那以后他索他就四因为之前在团里头的时候,看到杂志上的一只东南非白尾獴蛮好看滴。”
周震南白了他一眼,捏着嗓子说:“啷个了嘛,之前四一直没时间,现在我们……反正有了空闲时间,去干点以前想干的事嘛。”
张颜齐虽然一直在跟周震南斗嘴吐槽他,但翟潇闻知道,可他就是那个可以不问原因,愿意陪周震南做任何事的人。那是令人羡慕的。
想到这,翟潇闻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紧接着,他放在桌下的手被身边的人紧紧握住,在给他传达什么力量一样。他抬头看去,是那张熟悉的脸,一直是。
想想直到现在,翟潇闻能感受到的最直白最热烈的爱,都是从这个人身上发散出来的,温暖的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他最初所渴望的那一份归属感,尘埃落定于他身侧,让他可以踏实的坐在这里。
刘也站起身给大家倒酒,走到翟潇闻夏之光身边时,开玩笑的说:“你俩腻不腻歪呀,吃个饭手都要牵在一起。我记得以前在营里是,在团里也是,夏之光总是粘在你身边,你俩呀,总在一起。”
听到这句话,翟潇闻心里一抽,也不全是的。他身边不是总有夏之光,他还差点跟他走丢了。
翟潇闻不自觉抬头瞥了眼他一直没有去看的方向,焉栩嘉正细心地为何洛洛剥虾皮,嘴角勾起的甜意都要溢出来,浓度高到能将人的眼睛灼烧,他似是被针刺到一样收回了目光。
翟潇闻耳边听到夏之光笑了一声,他将自己的手往胸前带了带,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说:“那哪能一样,正式在一起以后要更腻歪一点才对。”
刘也拿他的厚脸皮没办法,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往焉栩嘉何洛洛方向走去。
等到了跟前,焉栩嘉注意到刘也的动作,抬手将何洛洛护在怀里,给刘也让出足够空间倒酒。
“得,我刚去的那边是热恋,你俩这才在一起多久,都老夫老妻了似的。”
何洛洛微红的脸庞羞涩的笑了笑,焉栩嘉像是不经意间看去那边,他看到翟潇闻在给夏之光夹菜,他触上夏之光突然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复杂他读不懂,也或许,懂那么一点。
焉栩嘉只是扯出了一个好友般该有的温情笑容,回应他,接着恢复到他平常的样子,跟何洛洛偶尔咬耳朵说话,还跟他一起调侃旁边座位上的任豪,几个人有说有笑。
推杯交盏的热闹下,周震南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陷入恋爱中的焉栩嘉,又看了一眼难得话少的翟潇闻,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周震南不知道是该为谁俩感到遗憾,还是为释怀了的人开心。他知道,在这场没有硝烟,长达两年多的感情纠葛里,翟潇闻他应该终于得到了那个他想要的答案。他此刻的沉默不是难过不是伤心,而是得到自由后的片刻喘息。
(二)2019年4月12日 多云
青岛的晚风从窗户外吹进房间,额头前的湿答答的头发都被吹了起来。
林亚冬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指着翟潇闻随意扔到桌子上的东西,难掩激动又克制着声音说:“这哪来的啊?有人成功偷偷跑出去了?”
本来只是几块放在外面并不稀奇的牛轧糖,但在规定严格的宿舍里,已经很久没能看到零食这种东西。
杜煜凑了过来,语气慢而温和,“我听张达源说,夏之光跟住在一起的那几个下午溜出去了。”
林亚冬张着嘴巴好像懂了,只是点着头将一颗糖放进嘴里,“他对你可真够好的。”
翟潇闻用力的拿毛巾搓着自己刚洗完的头发,不以为然的说:“没,我们一个公司的他都分了。”
林亚冬小声地抗议一般说,“只有你没跟他们在一块儿,他都还记着你呢。”
“他只给了别人一块,就给了你好几块。”杜煜补充道。
翟潇闻没说话,他甩了甩头发,走到桌子旁,看着眼前高高的积木,他伸出手轻轻一戳,积木哗啦啦的倒了下来。
看起来再特别,又怎么样呢。
夏之光,夏之光。
他的确乐于去做一道光。别人有了困难,他总是热心肠的第一个凑上去帮忙,看着别人有伤心事就想帮忙疏通,他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去陪伴他的好朋友之一。是的,他有很多很多朋友。
他身边从不缺人,也不缺热闹。
夏之光,他是热烈的一团火。被一团火包围住,很危险,而这份危险只有翟潇闻懂,其他人都只是知道夏之光喜欢翟潇闻这件事,而已。
(三)2019年4月16日 晴
再次从心底复杂的情绪抽离出来后的翟潇闻,又跑去找夏之光。他突然很想打羽毛球,而他第一个能想到的就是夏之光。
翟潇闻刚走到阳光房门外,他就看到夏之光跟陆思恒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在对峙,直到看到夏之光的表情后他才反应过来他们在闹着玩。他笑得很开心。
陆思恒看到翟潇闻后大喊道:“翟潇闻,快,帮我压住他!”
“哎?!不带耍赖帮忙的啊,而且小翟不会帮你的,要帮也是帮我,对吧?”
翟潇闻见状冷哼一声,直接上手抓了几下夏之光的胳肢窝,夏之光缩着身子一下子败下阵来,坐在地上看着陆思恒捧腹大笑,他又看向翟潇闻,委屈但不生气的说,“什么嘛,你怎么向着别人!”
翟潇闻嘴上也不肯输给他,“陆老师好歹也教过我舞蹈动作,怎么就别人了。”
夏之光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说,“那你总不能是来找他的吧,找我干嘛呀。”
翟潇闻看陆思恒没有要离开他房间的意思,但还是继续说下去,“就是无聊,想打羽毛球。”
就在翟潇闻期待着他的回答时,夏之光脸上闪过为难的神情,翟潇闻心头的热情又一次被浇灭。
“现在吗?”
“你没空就算了。”
“嗯…我已经跟陆思恒约好了一会就去舞蹈室练舞,我下午再陪你玩吧。”
“不用啦,我去找林亚冬好了。”翟潇闻赌气的说。
夏之光没看出来翟潇闻有什么不对的情绪,还小力拉过翟潇闻,在他耳边得意的说,“其实我是跟他边练舞边battle,我们说好了,我要是赢了他就把藏了好久的牛角包还有香肠让给我,你明早就不用吃食堂了。”
翟潇闻仰起头娴熟的假笑了一下,让他看不出是不是真的开心,“好啊,那我走了。”
夏之光只是笑意依旧的看着他目送他离开,他一如既往温暖的笑容让翟潇闻沉下来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又是这样。
夏之光到最后,也没有问翟潇闻是不是真的很想打羽毛球,而是为他选择了第二天的早餐。
他不知道,翟潇闻最讨厌吃面包了。
夏之光对翟潇闻好吗?
当然是好的,也可以说是最好。就像是之前他有十块糖,他把快一半的糖分给了翟潇闻,剩下的一人一块分给了不同的人。
他怂恿赵磊彭楚粤跟自己一起偷偷跑出去给买东西,也只是因为翟潇闻说了一句他很想吃甜的。但他没有问过他想吃什么味道的,最后挑来挑去买到了夹着翟潇闻最讨厌的花生的牛轧糖,还高调的分给了好多人。
他好像一直是莽撞的对翟潇闻好,这份好也可以给别人,只是给翟潇闻的更多一点而已。
失落感侵蚀着翟潇闻昏昏沉沉的脑袋,他拿着羽毛球拍漫无目的地走在宿舍三楼的走廊上,球拍一下一下的触碰着地面发出细小声响。
现在的这种失落感太熟悉了,之前他经常来阳光房这边找夏之光,他大部分时间是不在的,不是陪陆思恒练舞就是陪彭楚粤溜达去了,再就是经常活跃在各个练习室,他能自如的在人群里处好人际关系。
而夏之光找翟潇闻就简单多了,翟潇闻不是在宿舍床上就是在自己班的练习室,他每次都能毫不费力气的找到翟潇闻。
疲倦袭来,翟潇闻又在瞎想,自己也许尝试过去喜欢夏之光,但他好像已经一点点缩回来了。
他绝不能太依赖夏之光,他想。
不知不觉他撞上了一个身影,翟潇闻抬头看,是焉栩嘉。
焉栩嘉是从排练室那边走出来的,头上细微的汗还粘着额前的刘海。翟潇闻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突然抽风了,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陪我打球?”说完才反应过来对方应该是想回宿舍休息,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到焉栩嘉带有磁性的声音说“好”。
翟潇闻有些惊讶,眨巴着眼睛看着焉栩嘉,他好像根本没有思考随口就答应了,而他们俩的交情也没那么好,虽然是一个公司被送来的,说过的话却数都能数过来。
不过他心里突然就明朗起来了,林亚冬杜煜他们都不在,刚才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不知道该找谁陪自己玩这个必须有两个人在场的项目。
于是他开心的跟在焉栩嘉身后进了电梯。两个人在电梯里等待着楼层一点一点下降,翟潇闻歪着头看着焉栩嘉,问道:“嘉嘉,你打羽毛球厉害吗?”
焉栩嘉始终保持着距离般的语气,“不好,接不住球的那种。”
翟潇闻呼了一口气,幸灾乐祸俏皮的说:“哈哈没事,会发球就行,我终于找到我能虐到的人了。”
听到后半句话,焉栩嘉正在拨头发的手不自觉一僵,随即缓慢的放了下来。狭窄的空间内安静了几秒钟,直到电梯叮的一声,焉栩嘉微微一笑抬手示意电梯到了。
那个下午,他们在烈日下打了好长时间的羽毛球。翟潇闻撒欢的享受着压倒性胜利者的快乐,兴致高昂地嘉嘉嘉嘉的叫着,他没有注意到焉栩嘉微蹙着眉头的些许不正常,焉栩嘉也没有叫停。
(四)2019年4月19日 阴
几天后,翟潇闻才听周震南顺嘴提到说,焉栩嘉感冒了。
翟潇闻训练完跟了过去,焉栩嘉不在房里,赵磊陪着去打点滴了。于是他坐上周震南的床,然后关切的问,嘉嘉怎么会生病了?
周震南边铺着床边说:“16号下午回来以后就躺着了,我就说得吃药吧,偏不听,这几天越来越重了。明天就要公演了,你说说他,唉急死人嘞。”
“16号?”翟潇闻脑子里突然想到前几天的事,“那天下午他是跟我打完羽毛球回来的。”
周震南停下动作,张着嘴巴眯着眼睛看翟潇闻,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怎么了…生病难道是因为打羽毛球吗?”
“你说焉栩嘉陪你打羽毛球?我滴个妈呀,那怎么可能嘞,他从来不打羽毛球的,我们谁叫他他都不去的,后来他说他不能在阳光下暴晒太久。”
“啊?”错愕中翟潇闻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他十分慌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焉栩嘉愿意陪他做他本不能做的事,也没有看到周震南眼里逐渐明朗的审视。
傍晚,翟潇闻坐在焉栩嘉床边,轻声中带着些不好意思的说:“你好些了吗?对不起啊,你说我拉着你打什么羽毛球呢。”
翟潇闻的声音总是软糯糯的,让人怪不起来,更何况那是他自个儿愿意的。
焉栩嘉表情上没太大起伏,他只是神情坚定的说:“不是你拉着我,我也挺想玩的。”
翟潇闻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有点想笑,就他那别扭的发球姿势,他根本不喜欢玩吧。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自己强人所难,焉栩嘉也没有怪自己,他心里反而更愧疚起来。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聊了一会,直到在门口跟张颜齐分开后的周震南走了进来,翟潇闻想到自己也该回去跟自己队里那几个进行最后一次排练了,跟焉栩嘉说了句“那,明天加油。”然后跟周震南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翟潇闻没有看到身后周震南轻轻锤了焉栩嘉一下,也没有听到那句小声的调侃。
“你咋回事,原来你一直喜欢的人是翟潇闻啊。”
(五)2019年4月24日 晴转多云
在内地上映的《复仇者联盟4》差点炸了这个不小的“百人”宿舍,天气逐渐闷热的季节让浮动的人心更难安静下来。
夏之光这几天在翟潇闻那里吃了瘪,尽管他不知道那个小机灵鬼怎么了,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永远热情的贴上去。
“闻闻,你想不想出去看复联?”
“我要是能弄到票咱俩去看呗。”
“你听到了没啊,你到底在看啥?”
夏之光顺着翟潇闻的视线看了过去,透过窗户看到几个选手在打羽毛球。夏之光嘟起嘴说:“你也想玩是吗,我陪你下去。”
翟潇闻支着头,轻轻摇着头,眼睛对上夏之光的脸,“我现在不想玩了。”
夏之光不理解翟潇闻说这句话时眼里那奇怪的认真,于是继续磨着说,“那你想不想去看复联嘛,陆思恒说能帮我搞到票,正好明天咱两个班都没有事情。”
翟潇闻再次放弃了心里那股认真劲,轻松的说:“我约了别人了,你跟陆思恒一起去看吧。”
夏之光听到翟潇闻说要跟别人出去看电影,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呆,那很久都不知道痛感的心脏狠狠一抽。他虽看起来嬉皮笑脸没心没肺惯了,但不是不知道难过的,只是很少有。
他愣在原地很长时间。
你什么时候,也有比跟我还要好的别人了。
焉栩嘉找过来的时候,林亚冬显然有点不明白他的来意,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一直是高冷疏离的,偶尔笑起来才有那么一点亲民感。
“翟潇闻,他不在吗?”焉栩嘉简单明了的地点题。
“啊,他啊,不在,跟夏之光出去了。”
焉栩嘉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
他还没走多远,就撞上了跟夏之光不欢而散的翟潇闻。就在走近他的那几秒钟时间里,焉栩嘉捕捉到了翟潇闻眼里的不开心,他自然而然的将原因归于那个男人,跟他在一个团里待过好几年的热情男人。
现在的翟潇闻,跟上次在走廊上遇到的那个,被夏之光婉拒后独自拿着羽毛球拍的翟潇闻一样。
焉栩嘉眼眸中几丝心疼闪过,又阴了下去。
翟潇闻看到焉栩嘉的时候,他距离对方只有两米远,他停下脚步,“咦?嘉嘉你在这干嘛呢?”
焉栩嘉噎住了,他还没想好要说找他有什么事。他们不在一个班不在一个宿舍不在一个公演舞台秀里,他本来只是看正好赶上饭点,想跟他一起去吃饭。可是他却被翟潇闻刚才低落的情绪搞得心烦意乱,他淡淡的说:“路过。”
翟潇闻做了个哦的口型,擦着焉栩嘉的肩走了过去,然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扭过头提高音调说:“嘉嘉!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回宿舍拿个东西给你,等着我啊,别动!”
焉栩嘉看着他眉飞色舞的说完跑了回去,他也竟真的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的等他。
他此刻的确有点困惑,翟潇闻所有不开心的情绪,好像总是能轻易的烟消云散。
翟潇闻好说歹说,才把林亚冬那多出来的两张本打算“敲诈”别人的电影票骗到手。期间林亚冬翻了好几个白眼,“我记得明明夏之光那有电影票,你还来抢我的,翟潇闻你简直就是强盗!”
翟潇闻才不听他的絮叨呢,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出去。
焉栩嘉站在夕阳下的身影被拉得老长,他背对着翟潇闻保持着对方离开前的样子。
“我,我这有复联的票,你想去看吗?”翟潇闻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断断续续的发出他那独有的娇软的声音。
焉栩嘉没回答,手却先接了过来,他蓦然抬头,他眼睛里闪过的光亮并不明显,却被翟潇闻看了个完整。
焉栩嘉被翟潇闻盯得有些局促,有些慌乱,胡乱地将电影票塞进裤兜里,嘴上应着说:“好,明天我没事。”
翟潇闻欣喜的说:“嘉嘉你真的会同意跟我一起逃出去看复联诶,这真不像你能做出来的幼稚事。”
焉栩嘉没有顺着他继续往下说,“我也很想看故事后面会发生什么,那明天见。”
晚上,月亮在夜空中挂着,周围没有一颗星星。
隔壁房间的夏之光跑来焉栩嘉住的这间阳光房,一进来就冲向周震南,嚷嚷道:“南南,你快帮帮我。”
周震南疑惑的问:“你又啷了个嘛,被陆思恒打了?还是又被彭楚粤赶出来了?”
夏之光不重不轻的打了周震南胳膊一下,又拉了一下躺在床上的焉栩嘉,求救道:“你们知道明天小翟要跟谁出去看电影吗?”
周震南看了一眼焉栩嘉,他咽了咽口水说:“不是跟林亚冬就是杜煜他们吧,咋了?”
夏之光郑重的咳了咳嗓子说,“不不,绝对不是,他这些天突然就不对劲了,我仔细想了一下,他应该是为了气我,可能是因为我这几天一直跟陆思恒在一起,都没怎么陪他。”
周震南很想插嘴问一句你们又没在一起,谁也没义务陪谁,哪来的生气一说。但看焉栩嘉在,就没吱声。
却没想听到焉栩嘉语气平静且带有点质问的语气说:“知道冷落他了,那你为什么还总跟陆思恒在一块?”
夏之光想都没想的说:“他是我的朋友啊。”
没进营之前,焉栩嘉就能看出来陆思恒对夏之光的暧昧情愫,这不清不楚的关系,换作是他,可不止是恼火了。
他本能的代入翟潇闻的视角,可抽身出来又深深地无力。
周震南对现在的局势最清楚,他以旁观者的身份没多说话。
焉栩嘉从裤兜里抽出一张电影票,放在夏之光腿上。夏之光没有反应过来,懵圈的说:“干嘛嘉哥,我不缺电影票。”
焉栩嘉扫了他一眼,语气缓和的说:“这是翟潇闻明天旁边的票,他说没人陪就给我了。”
夏之光还在恍惚之中,焉栩嘉已经枕着枕头翻了个身别过脸去。周震南也撅嘴示意焉栩嘉是要睡了,给夏之光一副“好好滚去陪人家小翟吧”的欠揍表情。
夏之光走出他们房间,捏着手里的电影票。他回过神来的糟糕心情不亚于白天。他不是傻子,不是看不出翟潇闻这几天的异常,只是他好像从焉栩嘉眼里的愤怒里明白了翟潇闻异常的原因所在。
焉栩嘉向来不多管别人的事,即使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也只是跟自己停留在普通朋友阶段,甚至有过那么一段不是很愉快的小片段。
万年看不懂情绪的冰山,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翟潇闻的感受的,他俩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关系亲近的,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六)2019年5月13日 小雨
自从上次焉栩嘉没有赴约,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复杂微妙情愫被拨得更乱。
翟潇闻在那之后刻意避开了两个人,没事就跟林亚冬他们窝在健身房,也不是为了锻炼,就是不想被轻易找到。
他逃避夏之光,是因为他不想变回以前那样没有安全感的状态。敏感情绪没得到过照顾,一次次别扭失落过后,他能想到的就是躲起来,将自己保护起来。
他逃避焉栩嘉,更多的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他本没见焉栩嘉对谁特别好过,对自己这种独特又唯一的好,他承认他是有点心悸的。
特别是那个下午,林亚冬明明告诉他焉栩嘉是来找他的,可遇到自己以后他却说路过,那笨拙的样子一点都不焉栩嘉。可是翟潇闻在还没有伸出手之前,就看到焉栩嘉退了一步,就不会再自讨没趣了。
现在这些都只是让翟潇闻更苦恼。
林亚冬在跑步机上气喘吁吁也不忘怼翟潇闻,“你到底喜欢谁啊?”
翟潇闻鼓着嘴不接他的话,“啥啊。”
“就夏之光,还有,焉栩嘉。你最近不就因为焉栩嘉才躲着的吗,你喜欢他?”
“不知道。”
“喜欢谁这还能不知道吗翟潇闻,天啊那你在这丧个什么劲儿呢。”
翟潇闻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埋在臂弯里,他很小声很小声的说:“我只是,自私的想要被一个人完全的爱着而已。”
声音小到只有他自己听到了。
他喜欢谁呢?
这个问题他被周震南八卦地问过,被自己问过。但他真的不知道,或者说他没去想也不想去想。
他只是想要一份完整的爱,而那两个人都没给,他就不会先去选谁。他怕失望,怕不是自己期望的那个人。
翟潇闻很聪明,他从来不做选择。翟潇闻很笨,笨到只知道等待,等待被坚定的选择。
(七)2019年5月21日 多云转晴
这天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情人节,却是很多人选择用来表达爱意的日子。
521,我爱你,多么简洁又震撼的三个字。
翟潇闻自诩不是那种矫情浪漫的人,但也难免落入俗套,幻想着这三个字被坚定说出来的场景。
他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因为他想到这里,脑子里想到的人竟然是焉栩嘉。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与夏之光心照不宣的相处成友达以上的状态,虽然他很多地方都没有戳到点子上,但他总是不吝啬表现出自己的喜欢,他能想到的陪伴一直都是那个人。
而那个总是没什么表情的人,他从来没有直接的表现出来过。他大概就是在意你十分,却只表现出一分,还是若即若离的那种人。这些天翟潇闻避开他,他也没再主动跟翟潇闻说话,冷漠到让翟潇闻以为前几天的焉栩嘉是他的一场梦,让他感觉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偏偏人都是会被美好幻想无意识支配的。
这一天,学员们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训练,就连吃饭就是得抽空的,他连两个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前一天的那些不切实际的玛丽苏早被抛之脑后。
训练室里本舞步整齐,地板发出齐唰唰的踩踏声,却因翟潇闻一个突然蹲下而杂乱起来。
当老师得知翟潇闻肚子不舒服后就叫停了,整个训练室松懈起来,几个人围了过来,关心着翟潇闻。没想到老师只是让翟潇闻到一边休息,其余人继续,其他人只得又跑回自己的位置。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头埋在角落里的翟潇闻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一动不再动。
这时,训练室的门被敲了几下打开了,焉栩嘉探了个头进来问,“老师,副导问这边什么时候结束?”
“再加半小时吧,这边还差早了,喏,还有一个不舒服落下了呢。”
焉栩嘉注意到了缩在角落的翟潇闻,他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走到翟潇闻面前停了下来。他看到翟潇闻闭着眼睛紧锁着眉毛,煞白的脸上透着一颗又一颗大大的汗珠,于是他不安的推了他一下。
翟潇闻没有反应,焉栩嘉有些慌了,掰过他的脸,小声叫道:“翟潇闻。”
“你怎么了…闻闻?”
“等等!翟潇闻好像不对劲!”
食物中毒,疼得昏过去了。
这个理由显然让醒来的翟潇闻很不能接受。
这也太傻了,他吐槽道。而且他竟然这么能忍吗,他不是最怕疼了吗。
李昀锐削着苹果皮,切了一块递到翟潇闻嘴边,那人却傲娇的仰着脑袋不吃。看李昀锐放回了自己嘴里,翟潇闻这才揉了揉肚子嘟着嘴巴说,“还不是很舒服,不想吃。”
“是焉栩嘉带你来医务室的。”
李昀锐这有意无意的一句话,让翟潇闻心生一丝期待,“那他人呢?”
“走了。”
“哦。”翟潇闻夺过李昀锐手里的苹果,直接啃了上去。
“不是不想吃吗……”
“怎么了,我又突然想了不行吗。”
李昀锐瘪了瘪嘴,“一会拿点药就回去早点休息吧,你这个小可怜明天还要补训。”
翟潇闻仰天长啸,“你们就是这么对待点赞王的嘛!”
翟潇闻昏过去的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也没敢跟夏之光说,不然本来已经没事了又要被他大惊小怪的搞个鸡犬不宁。
周震南来慰问翟潇闻时已经是很晚了,宿舍里已经熄灯,只有几点光亮。
“呦,从医务室回来还这么有活力呢。”
“南南你咋还不睡。”
“来看看你啊,我们小翟没那么娇气嘛。”
“就是吃坏东西了,不过痛是真的好痛!嗯...你这么晚跑出来,你舍友睡了?”
周震南看了眼他床边的手表,“我出来的时候嘉哥还没睡,我刚才去姚琛他们那边串了会门,现在这个点他应该睡了。”
翟潇闻也看了眼时间,23:54。确实不早了,他刚想把周震南推走让他赶紧回去睡觉,周震南身后突然窜出来个身影,把周震南跟翟潇闻都吓了个够呛。
周震南魂差点吓没了,一锤捶过去,“要死啊夏之光,大半夜的吓死个人!”
翟潇闻一脚蹬过去,“夏铁钢以后晚上你禁止到我床铺两米内!”
夏之光乐得不行,乐完不忘凑过来问:“南南你怎么也在这,你们在说啥呢。”
翟潇闻没回答却反问他:“你大半夜不睡来我这干嘛呢?”
夏之光丝毫没有避讳周震南还在这,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小盒子,“给你,饼干。”
周震南一脸粗线,拜托,我还在这呢,一个公司的也没说分我一口,真是的。
夏之光好像感受到了那股目光,周震南在鄙夷地盯着自己表达强烈的反对,他笑着挽了下周震南的胳膊小声安抚道:“今天这个就真的没你们的份了,以后,以后的。”
翟潇闻看着比自己还幼稚的两个人,腹部又隐隐作痛着,他无奈的统统一块将两个人推了出去,“您俩赶紧睡去吧!别打扰我小企鹅睡觉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声音渐渐远去,翟潇闻摸了摸肚子,轻轻打开了小盒子。但是打开以后发现里面不是他想的那样,没有排列整齐的饼干,而是只有稀疏的几块。
翟潇闻觉得有点奇怪,他拿起手机,顺着光线看过去。
盒子里面有三块饼干,是三块扭捏着参差不齐的像是数字模样的饼干。
拼起来刚好是,5,2,1。
此刻,他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23:59。
翟潇闻在5月21日的最后一分钟,收到了这份不是很郑重还有些笨拙的隐晦告白,而且是只属于他的。
心里涩涩的,眼睛却不知道因为什么湿湿的。
周震南进屋前叹了口气,焉栩嘉还在等着自己,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怎样都很残忍。
“他基本没什么事了,放心。”
焉栩嘉胸口缓缓的舒了一口气,半倚着床看过去,“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周震南脱了鞋就钻进被窝里,躲开了他的目光。“聊了会天……不过,你为撒子不自己去看他呢。”
焉栩嘉身体一怔,他没想过。
周震南掖好被子,突然问:“你跟夏之光认识多久了。”
“三年。”没有思考,脱口而出。
“我听欢欢说,他以前很粘着你,也喜欢跟你玩。”
“他谁都喜欢。”还是没有情绪的语气。
周震南沉默了几秒钟,收敛起平时的嬉皮笑脸。“焉栩嘉,你是在让着他吗。”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焉栩嘉发出轻轻一笑的鼻音,“不是。”
“那为什么呢。”
焉栩嘉没有再说话。
不过他在心里想,也许因为我是个胆小鬼吧。
没有自信那个人是喜欢他的,他就不会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他不是个喜欢优先交出底牌的人。
能让他这样忍着,不是让着谁,只是他觉得翟潇闻喜欢的是那个经常让他苦着脸,让他抓不住的夏之光。
退让,只是为了输的不那么难看。
TBC.
【之焉】善心供养(上)
*和真人无关请骂我就好可以的话也请别骂我
*没有要开车的意思,因为我不会写
01
夏之光进门的时候晚自习刚开始,周震南甩给他一把糖,让他帮忙签到,话还没说完脚已经过迈出了教室,带起了一小阵风。糖纸扎手,夏之光低头看才发现是跳跳糖,上次吃已经是小学二年级。亏周震南想得出来拿这种老古董贿赂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小卖部压箱底的零食。他看了眼日期,还挺新鲜。撕开口子往嘴巴里倒,噼里啪啦跳得欢快。
一叠周记本突然悬在他肩上,赵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帮我发下去,你这周又不交,随便写两页都不行吗你。”
夏之光老老实实开始发,嘴里嘟囔着...
*和真人无关请骂我就好可以的话也请别骂我
*没有要开车的意思,因为我不会写
01
夏之光进门的时候晚自习刚开始,周震南甩给他一把糖,让他帮忙签到,话还没说完脚已经过迈出了教室,带起了一小阵风。糖纸扎手,夏之光低头看才发现是跳跳糖,上次吃已经是小学二年级。亏周震南想得出来拿这种老古董贿赂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小卖部压箱底的零食。他看了眼日期,还挺新鲜。撕开口子往嘴巴里倒,噼里啪啦跳得欢快。
一叠周记本突然悬在他肩上,赵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帮我发下去,你这周又不交,随便写两页都不行吗你。”
夏之光老老实实开始发,嘴里嘟囔着:“有什么好写啊,我反正写不出来,课代表帮我写两页呗。”
赵磊推着他往前:“去去去,自己写。对生活没有一点感悟的吗。”
“我快快乐乐没烦恼,谁像你们一样,学校里砍掉几棵树都能抒发500字感想。”
赵磊不理他了,自己走到座位上开始做数学卷子。夏之光分着周记,下一本封面上没写名字,看上去像是撕了一半又重新贴好,他翻开第一页,是焉栩嘉的名字。
“焉栩嘉!”其实他知道他坐在哪里,非得喊一句,惹得全班都看过来。焉栩嘉在倒数第二排懒懒地抬起头,还没回过神就被周记本砸中胸口,本子歪七扭八地立在他和桌面之间,他倒是一点也没显出生气的样子。
没生气,夏之光在心里琢磨,这不仅可以形容他没有发怒,也可以形容他没有活人的气息,妙啊,我语文其实也还好,不比赵磊差。那不像活人的活人伸了一只手把周记本放好,又低下了头。从他眉毛皱起的弧度,夏之光猜可能是在做物理题。
今晚有两张数学卷子,还有化学老头非要塞给他的师大附中自己出的竞赛题,英语阅读不写,明天抄周震南的答案,这样想想任务也不重。夏之光回到座位坐下,老半天总觉得哪里很诡异,往旁边一瞥,发现徐一宁瞪着他,估计瞪的时间不短。
“你干嘛,难怪我老心里毛毛的。”
徐一宁拍了他手背一下,义正言辞说:“你才干嘛,你怎么又招惹嘉嘉?好好发本子不行吗你。”
夏之光也很轻地回拍了他一下:“怎么的,他有那么娇气,我哪知道他反应那么慢没接住。这也能怪我,真是冤枉。”
“哎呀,他那本子本来就要散了。哎呀,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
徐一宁一脸纠结,夏之光知道,他这是太好心的毛病又犯了,没说话只等着这位热心小伙自己招供。果然,扭捏了好一会,徐一宁仿佛下定决心,用气音对他说:“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别跟别人说哦。那天我在学校小北门那里买汽水,发现嘉嘉被一群像黑社会的人围住了,好凶啊。”
夏之光愣了下,问:“他们打他了?”
徐一宁说:“没有,但是揪着他领子嚷嚷还钱什么的,肯定是在威胁他,还把他书都给撕了。所以我才让你对他周记本温柔点嘛!”
夏之光敷衍地点点头,拿起笔开始算三角函数。徐一宁碰他胳膊:“诶你听没听见?”
“听见了知道了,下次对他周记本温柔点。”
“那就好那就好,诶,不对,你不只对他周记本温柔点,也对他温柔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里状况。”
不知人间疾苦的徐大少爷忧心忡忡完就去对付他的练习册了,徒留夏之光一个人腹诽:对他温柔点?对一个木头温柔点?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课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东西还没收拾完,班主任的脸出现在门口,众人被施定身咒般愕然。还好班主任只是说,焉栩嘉跟我来一下。大家你望我我望你,倒是不好意思望主角,沉默地收好书包,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夏之光推着自行车,问赵磊要不要带他一段,赵磊说不用,我二舅把自行车还我了,再坐你车我可能英年早逝。夏之光又望向徐一宁,少爷笑得纯洁无害:“我妈来接我嘿嘿嘿。”
夏之光说行,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轮子还没动书包带被赵磊扯住,他有点迟疑,但还是开了口:“嘉嘉没有骑车过来,你能不能等等他?我今天得赶回去接我表妹,等不了他。”
“他愿意被我带吗?你也知道我们两个不对付,要不还是算了吧。”
“但是这天太晚了……”
夏之光笑了,“你跟徐一宁怎么回事,怎么把他当小女孩一样保护?这么晚的天你不也自己一个人回家好几次吗。”
“那不一样”,徐一宁辩解道,“你也知道他最近家里情况比较特殊,就是,我们能照顾就照顾点呗,就,哎,你不担心他吗?”
“他也不是最近特殊吧,他爸出事都大半年了,还没习惯吗他。”
“夏之光!”赵磊生气了。
“行行行,我道歉,我不该对一个脆弱的孩子说出这种话。我在这等他行吧,你快回去吧,别耽误接小表妹。”
赵磊和徐一宁都回家了,虽然被夏之光的话气到,但也清楚他是答应了就不会放鸽子的人。夏之光也确实乖乖地在保安亭旁呆着,大爷问怎么还不回家,他正经回答,等我们小姑娘呢。
大爷笑了,说你个小子,这么晚送姑娘回家合适吗,人爸妈怎么想。
夏之光心说他爸妈估计赶不上操心这种事,不过还是回答,那这么晚让姑娘自己回家也不合适啊。
焉栩嘉走出来的时候,夏之光就靠着玻璃门和大爷瞎唠。他看了他一眼,没停住脚步,直接跨出了校门。夏之光于是也骑上自行车要走,大爷问,不等小姑娘啦?
小姑娘大概不想理我,自己走了。
大爷说那可不行,你赶紧追上,这黑灯瞎火的。
夏之光说行,两个轮子肯定走得过两条腿。何况焉栩嘉那个颓得惊人的状态,走路慢得可怕。都没拐过街角就追上了他,他喊道,上车。焉栩嘉说不用。他又说,赵磊让我送你。焉栩嘉说,那也不用。
夏之光想了想说,行,那我回去了。
于是他就真的飞速骑回了家,到家后书包甩在客厅沙发。又飞速煮了两包即食面,打了两个鸡蛋,扔了半盒午餐肉,和冰箱里留着的中午吃剩的半盘青菜。
把面装进碗里,摆好筷子打开电视,门锁转了几下,焉栩嘉拖着脚步走进来。
“过来吃点东西。”夏之光头也不抬。
焉栩嘉把书包放在了沙发边,也坐到了地毯上,沉默地吃起了面。
02
胡同口陈大妈一早出来晾被子,天却微微下起了雨,她咒骂起不靠谱的天气预报,声音传遍整条小巷。秦阿姨走出来,一脸揶揄,哦哟,你看太勤快也不好啊,天公不凑巧。
陈大妈眉毛一拧,“那也好过懒汉一辈子没出息哩!”这是内涵秦阿姨那成天躺家里的死鬼老公呢。没得办法,拌嘴最怕戳自己伤处,秦阿姨准备息事宁人,话锋一转:“那二横里那家子可不有出息吗,都做到那么大官职了,走路都阔气。可惜噢。”
可惜什么,她不讲了。陈大妈脸上表情精彩,也是笑笑不讲。不讲不代表没后续,一切幸灾乐祸和变质的眼红都在这沉默的笑里头了,焉家还没发达的时候对街坊邻居都挺好,没什么好指摘,唯一不好的就是飞得太高,一朝做错摔下来,就是应报了。
评价多了是缺德,闭嘴不讲嘴痒痒,陈大妈曲线救国,明捧暗踩:“还是我们小夏好哇,熬过苦日子,现在不也过得舒舒服服。”
秦阿姨附和道:“对对对。你且看那当初救济人的,这会不也要靠着别人救济嘛。”完事又是一通挤眉弄眼,电线杆上麻雀都给她吓飞几只。
夏之光拎着两盒人参什么玩意儿的补药到了巷口的时候凑巧就听完了这通墙角。也不凑巧,他特意等人絮叨完回屋了才现身。这是明面上的话,还不至于太难听,背地里大家怎么编排焉栩嘉那卷款跑路的爸和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夏家,不好说,他也懒得猜了,反正酸不到他。
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十三岁之前都蜗居着的小房子,破旧的外墙早被重新刷了一层,只有自己知道哪个位置还留着他半人高时画的涂鸦,那水彩笔是他在垃圾桶旁边翻到,宝贝地抱着睡觉一星期,被他妈发现后砸得七零八碎。快十年了,他都能回想起那通怒吼。妈妈戳着他额头说,你要是觉得自己是个捡垃圾的命,不如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当垃圾!
时至今日夏之光还想辩解,那水彩笔很新,没在垃圾桶里,只是放在旁边,一点都不脏。他还想问他妈,你怎么能和一个小豆丁聊命运?谁在那个年纪能认识命运?
他妈认识,啧,这话听着不太文明。这不是夏之光说的,夏太太最喜欢在家里翻来覆去讲,你知道人是有命数的吗?夏之光你知不知道,你命数不在这个破地方,你晓得吗?妈妈这么辛苦,就是知道我们不会就只是这样的命。到底是个什么命,也没讲清楚。如果他爸不在家,说到最后夏太太总是要崩溃大哭的。他还是个乖仔小学生的时候,会怯怯地扯个纸巾帮她擦眼泪,说妈妈别哭了,我不惹你生气了。夏太太于是愤愤不平,这样还不够!光光你知道吗,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要比别人厉害,这样妈妈才能开心!
别人不是泛指是特指。别人家的小孩或许是个集合概念,出现在每个人生命中的时候却总有代言人。他生命中的代言人是焉栩嘉。
传说焉太太和夏太太少女时期就是如影随形的玩伴,分享所有少女的不少女的心事。等到少女长大了,嫁人生子,来往也少了许多。然而老一辈们提起她们,却总是丢不掉另外一个人。老人们比夏太太还喜欢谈命运,他们说,这个女娃娃啊,嫁人是个关键,嫁得不好啊,这个命途就坎坷,你看那个谁,男人有出息,后半辈子就轻轻松松咯。
夏之光为他爸抱不平过一小段时间,后来放弃了,试图多说一句,他妈将就泪眼汪汪:“我为这个家容易吗?当初有多少人追求我,我嫁你爸这样的,这样的人,我是吃亏亏死了!你们爷俩还要一起欺负我,行,就我是多余的。”
父子尴尬相视。那会他几岁来着,十一?十二?不记得了,这出饭后固定剧目的上演周期有点长,主角好似演不腻,观众的心倒是千疮百孔地变沧桑。
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夏之光猜测过很久,是贫穷的人,没当官的人,还是没出息的人统称?妈妈从来没提过,好像说透了也会刺痛她自己,大家意会下那种伤害就好。
不过夏之光知道她妈妈想成为的其中一种“那样的人”,焉栩嘉就是那样的人的小孩。他们家离夏家只有两条街,却是这一片少有的三层独栋,听说是焉爸爸觉得工作性质不好高调,遂在城郊买房。当然后来官位越升越高,他们家也就搬走了。那是夏之光上初中的时候吧。然而搬走之前,这一片的明星之家的头衔只此一个。主人家有钱有权又心善,家里小孩乖巧可爱。街坊邻居起哄让焉栩嘉弹钢琴助兴,焉太太说小孩子没学什么东西,焉栩嘉静静地谈了一曲,大家热烈鼓掌,说将来能当大艺术家,焉太太连忙说,哎这也不强求,小孩子愿意读书也挺好,随他。
又是一阵应和,毕竟焉栩嘉在学校成绩也还可以。夏之光站在围观的小孩里面,抬起头想和他妈说他也想学钢琴,只瞧见女人脸颊鼓起,牙都快咬碎。焉太太走过来,说俩孩子要是上一个小学就好了,还可以互相照应。他妈妈脸部肌肉像打了松弛剂一样瞬间消除紧张,笑得温暖和美,没事,让嘉嘉常来玩。
回家之后他终于开口,妈,我也想学钢琴。
他妈妈把包丢在沙发上,学什么学!你学习有人家好吗你还学!那钢琴课一节多少钱你学得起吗!
夏之光不说话了,钢琴课一节多少钱他不知道,但他听隔壁的小虎子说了,那油亮亮的钢琴要好几万,吓得他捧心口。
夏太太又自己坐着念,一节课300,怎么学不起,不吃不喝那肯定学得起,她的小孩学得起我的小孩学不起,哪有这个道理,这是什么道理……一节课300,我怎么凑出来300,凑凑也行……
付得起一节300块钱课的人很厉害,但是夏之光其实也没那么想学钢琴,小孩心性三秒就过,他妈神神叨叨的样子倒是吓得他不轻。
夏太太每天饭后准时发作也是因为有固定刺激源,晚饭点焉栩嘉总要被他妈领着捎上家里做的甜品拜访一小会,焉太太说,哎呀做得多了,给街坊邻居都送点,光光喜不喜欢吃巧克力蛋糕?
夏之光咽着口水,不敢说话,怕他妈当场发作把蛋糕砸了。他太不了解女人了。夏太太接过包装精美的纸盒,说哎呀怎么还包得这么好看,你看你当年就是我们这些人里面手工活最好的。
透明盒子里的蛋糕晃啊晃,奶油累赘地颠起来,夏之光顾着看,也没听大人在客气些什么。半天他突然听到一声"嗤",轻轻的,也很清晰。他从蛋糕上移开眼睛,看向拎着蛋糕的三好生,焉栩嘉连眼白都在说着幼稚,把蛋糕往前一怼递给了他。
夏之光被激怒了。他没有多想吃这个蛋糕,真的没有,只是这个蛋糕长得很漂亮,漂亮的东西看两眼是人的本性。这不代表焉栩嘉可以把他当成只会吃喝拉撒没脑子的笨猪。他生硬地把蛋糕推回去,声音洪亮说了一声"我不要"。
这一声把大人们的寒暄拉了回来。夏太太扯出一个笑,推了夏之光一把:"怎么说话呢?这是阿姨的心意,你就算不爱吃甜食也不可以这么没礼貌知道吗?"
焉太太讲,啊没关系的,小孩子不爱吃甜食是个好习惯,我们嘉嘉我都跟他说,再这么吃糖牙都要蛀没了。
哎呀哎呀,我们光光就是比较自律,刷牙也勤快。不过小孩子嘛,爱吃糖也是常见的,你也别太担心。
焉栩嘉一声不出,夏之光更讨厌他了。明明他在人群中围观他弹钢琴的时候还半分嫉妒都没有,还打算请教他要学多久才能弹得那么好。
巧克力蛋糕终究还是吃了,只不过到嘴里变了味,他漱了两遍口才把黏糊的感觉刷干净。
后来送过来的小吃他都没吃过,倒不是能忍住,只是还没等拆开就被他妈丢垃圾箱了。焉太太的甜品远近闻名,夏之光有时候猜测,焉栩嘉每天要跟着走几户人家呢。他妈妈说,这是在笼络人心呢,他爸那个位子,不在基层搞好人脉能行吗。
人脉是什么?夏之光想,同桌阿强是他的人脉吗,数学课的美女老师算吗?怎么大人总爱讲些听不懂的概念又不解释。但是送礼搞好人脉这一招,若干年后他妈妈自己倒是实践上,虽然夏之光不懂从前的街坊邻居能对他们家生意有什么帮衬,但是为了免去被念叨,送温暖的任务他都尽力完成。就是隔段时间就得回到这里听张大爷乔阿姨讲哎哟小孩不得了啊长得也太高了吧的无意义赘言,这谁顶得住。后来他就回说,这不都好几年了吗,青春期长得快。
03
刚上初中,焉栩嘉他们家就搬走了,没过几年他们家也搬走了,后来可能是财神爷庇佑,或者是他妈妈执着的所谓命数迟延地生了效,夏爸爸做的小生意上了正轨,家里越来越富裕,也不必再挤在公共厕所方便,算是小康以上,闲钱不少。夏太太容光焕发,人也跟着胖了几斤,看着倒显得年轻。二姨攥着她的手:"不容易啊!熬过来了熬过来了!"
但是旧日生活其实并没有因为贫穷在客观上带来过什么困难,夏之光想,至少没有蛋糕加餐也可以吃得饱,没有学钢琴也能平安长大,就算是公共厕所,不要着急的时候赶上排队,也不算难熬。不过老话也讲,由奢入俭难,他的体验还可以,焉栩嘉怎么样呢?
命运的子弹偏离一点点轨道,击中了另外一块靶子上的十环。如果不是菜市场遇见哭泣的焉太太,如果不是他妈那点好胜心发作,如果不是他不在场没法阻止(虽然也不见得能阻止成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焉栩嘉住进他家的故事。夏太太握着眼前憔悴女人的手,柔声道,没事哈,你们现在条件困难,弟弟又还小,那肯定是顾不上别的事情,嘉嘉就住在我们这,放心啊,和我们小光有个伴,我们肯定好好照顾他。
夏之光听表妹复述这件事的时候还在校门口吃羊肉粉,跐溜一下筷子滑走一块肉。"他什么时候能和我作伴了?"
"哥,那个什么嘉是谁啊,你认识他吗?"
夏之光放下筷子,说算认识吧。小学生就没建立起来多深厚的情谊,焉栩嘉出现在他生命里自带打光板,亮瞎眼以后一次都不想再多看。隔了好几年再见面就要同住屋檐下,这叫他妈什么事啊。那块滑走的肉消失在漂了好几层厚的辣汤里,找也找不着,气得他干脆不吃了。
见面第一天,焉栩嘉背着看起来就很贵的包,夏之光差点脱口而出你家不是快破产了吗。焉栩嘉僵硬地鞠了一躬,说麻烦叔叔阿姨了。
夏之光盯着他,感觉青春期的长高魔咒也对焉栩嘉适用,就是好几年了这张脸还是小小的。
夏太太异乎寻常的热情让人疲惫,寄人篱下的反倒成了最无动于衷的那个,夏之光吃完饭就回了房,丝毫没有把饭桌上他妈说"学校里多照顾下嘉嘉"的嘱咐听进心里去。
他俩高一不同班,谢天谢地。每天回家对着这张死人脸就膈应,值得庆幸的是,焉栩嘉也懒得和他说话,除了一起洗碗的时候麻烦他让开一下水槽位置,其他时候都如同隐形人。
回房间之后夏之光又觉得不对味,到底焉栩嘉是把自己当隐形人还是把他当隐形人?夏太太也曾偷偷问这孩子是不是有点自闭。夏之光烦躁地摆摆手,我又不是他肚子里蛔虫。
某天他去行政楼冲水卡,瞧见对面教学楼的走廊上焉栩嘉混在人堆里和男生们玩得鬼叫连连,脸上表情生动丰富还有点欠扁,他这才发现他和他妈都想多了。
和焉栩嘉住一个房子,跟拥有一个从不交流的合租室友没有区别。夏太太还误会他们一起上学,其实也只是搭同一班公车而已。焉栩嘉坐前面,夏之光在最后,半年下来可以徒手绘出他后脑勺形状。
夏太太曾经想塞给焉栩嘉零花钱,让他在食堂多吃点好的,被他拒绝了。夏之光偶尔也想劝他妈,差不多得了,他都住你家了,还不够你扬眉吐气的吗。
焉栩嘉没拿那几百块不知道是不是报应,隔天他就在校门口被追债的人堵住,小流氓们也没指望从一个高中生身上找出什么钱,就是想吓唬吓唬逼出他爸。焉栩嘉背上腿上挨了好几脚,一声不出,只抱着被倒光了东西的书包。保安终于追过来把人赶跑。他一瘸一拐进了学校,在洗手间整理的时候碰见了夏之光。
凑巧第二天要期末考,某个隔间里的人边蹲坑边背英语。夏之光看着焉栩嘉,焉栩嘉看着镜子,两个人也没说话,半天只听见叽里咕噜的英语声。夏之光也略有耳闻他被追债的盯上,但是没告诉家里。此刻生出一点点愧疚,仿佛他被打这件事情也有自己不求助促成的部分。白色校服上的脚印太显眼,夏之光不自觉伸手过去拍,被焉栩嘉躲了过去。
他有点无语,我帮你拍拍怎么了?
不用了。焉栩嘉说完背着书包就要走,他只好一把拉住校服,刚好就扯住脚印弄脏那块,焉栩嘉"嘶"地倒吸一口气,猛地转身推开了他的手。
在发火之前夏之光回过神,大概是踢中的伤处被碰到。夏之光建议或者说是命令道:"放学去医院看看。我和你一起。"
焉栩嘉一句"不用"还没说出来,他又补充,不然让我爸妈带你去。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说了句好就走人,夏之光松开攥紧的拳头,郁闷地靠住了墙。
04
人没多大伤,淤青有点吓人,医生让脱衣服的时候焉栩嘉说你能不能让让,夏之光假装听不懂,让什么?
焉栩嘉皱眉,你能出去下吗?
夏之光来劲了,对着医生一通嗷嗷:“真行,打架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讲究,让哥看看怎么了,怕我告状啊?”
那医生果然也严肃语气说:“这事家长必须知道,他哥进来里边,把帘子拉上。”
焉栩嘉抵抗无能,慢吞吞地把上衣脱掉,后背好几块青紫色。他低着头不说话,夏之光更是一个劲盯着他后背看。很白很瘦削,是少年的背。盯久了错觉他会长出来翅膀,又想着翅膀戳穿皮肤的伤口,红的白的,太诡异了。
医药费是夏之光垫付,焉栩嘉脸色有点松动,说我会把钱还给你。
夏之光说完不用就直接走人。
医院的事情不大不小,没有激起什么波澜,考完试后的一个星期夏之光在自己书桌上发现了零散的一百来块钱,附着一张写着“谢谢。”的便利贴,他啐了一声,大骂焉栩嘉是不是有毛病,谢谢还加个句号那他大爷的有半分钱谢谢的意思吗!
但他也没有机会当面骂他,之后的一段时间焉栩嘉每天都晚上十一点多回家,两人碰不上面。饭桌上夏太太酸酸地提起现在小孩长大了不好管教了,夜归这么不安全的事情也是随便就搞。焉栩嘉淡淡地回了句说最近成绩有点下降,想在学校上完自习。夏之光心想自习个屁,晚自习九点半结束你坐车一个小时能到了吧。但他什么也没说。夏太太又受到刺激,问夏之光怎么就没这种对成绩的自觉,他烦躁得很,连着在网吧玩了一星期的电脑争取十点半再到家。不出意外眼睛搞废,红通通的狂流眼泪,思索半天还是决定下周换个清静点的咖啡馆呆到点。
网吧老板的儿子张颜齐让他上自己屋里学习,咖啡馆费钱。张颜齐在邻市读大一,周末回家兼职网管,抓了夏之光他们好几次,说是身份证上未满18岁玩什么游戏。后来禁不住他们哥来哥去地求情,规定每个人每周最多来2次,每次不得超过1.5小时。徐一宁问这个数字有什么讲究吗,张颜齐拿起痒痒挠捶他肩膀:"事不过三啊!"
网吧人多口杂,因此他也听说了焉栩嘉又被追债的人堵了好几次的事情,确实是没上晚自习,不知道跑哪里去,追债的摸不着头脑也暂时放弃了,只是放下狠话让他爸赶紧出来把钱还了,否则废掉他儿子一只手。
夏之光听说这传言时不屑地嘁了一声,又不由自主想到焉栩嘉的手,很适合弹钢琴的手。小时候见过太多次记忆都固化掉,后来学校文艺汇演有女孩子弹钢琴,他总是下意识比较,焉栩嘉手比小姑娘还好看。太令人无语了,一个男的手那么好看干什么。
星期五下课他琢磨半天,去网吧得被张颜齐训,咖啡馆那对情侣又每天准时去腻歪,哪里都没意思,也不想回家,搭上了公车半路又下来了,刚好是市中心公园那一站。百无聊赖绕着街道走,路边便利店里传出来传出来烤肠的香气,傍晚天还没全暗,店里灯光已经暖起来了。
他手还没伸到门上,斜处望过去,焉栩嘉戴着耳机在店里写作业。便利店玻璃上贴着的标志在这个角度刚好遮掉他小半边脸,隔着玻璃夏之光望向他身后,几个年轻女孩子对着他窃窃私语,抓着一盒牛奶笑个不停。
玻璃门挡开一层声音,耳机挡开第二层,焉栩嘉根本没发现他站在门外。夏之光思考了五秒,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进去买烤肠,只是多买了一份。
烤肠递到焉栩嘉旁边,他慢吞吞地抬起头,一瞬间表情在夏之光看来堪称是精彩,于是他解释道:“我没跟踪你,碰巧。”
“你应该也没这么无聊。”焉栩嘉摘下耳机,接过烤肠吃了起来,夏之光坐在隔他一个位子的吧台椅上旋转。
东西吃完,走不走还在纠结,旁边的人却已经把耳机戴上,态度挺明显,也刚好,夏之光并没有要跟他聊天的意思,不必提前打招呼告辞。转身的一刻袖子被人拉住,他不解地回头,得到一句带着慌乱的“帮个忙”,顺着那人目光才发现追债的小混混正走向便利店方向。行,焉栩嘉今天可真是在游击战上倒了大霉,谁都能撞见。
下意识把自己也划进落魄少爷的霉运后,他果断地转身背对着店外,把焉栩嘉拽到了自己胸前挡住。还好这人只是腿长,身板又瘦,外头看起来说不定以为他抱着个姑娘。
看不到窗外,但从怀中人的呼吸轻重也可以判断出外面是什么情形。事实证明焉栩嘉今天的坏运气也仅此而已,过了三分钟他猛地一坐直,从夏之光身前挣脱了出来,别扭地说了句谢谢。
挣脱的力道很轻巧,就像他小时候在胡同里见到有小孩子抓麻雀,那小鸟也是快飞到手心的时候轻巧地逃掉。夏之光回想刚刚的情形,确实跟抓住某种容易惊慌的动物的体验很类似,虽然他从不跟胡同小朋友一起抓小鸟。
可能是刚刚拽得他很急,焉栩嘉头发乱了也没发现,他跟小学生一样把书本笔袋扫进书包,夏之光看着他收拾,问了一句要回家吗。焉栩嘉说嗯回去吧。
两个人走出店门口就看见一群女孩子暧昧地望着他们。夏之光认出来是之前在店里议论焉栩嘉的女孩,领头的一个尤其大胆,上前就塞了一张卡片给焉栩嘉,转头带着小姐妹嘻嘻哈哈跑掉了。
焉栩嘉不置一词,随手把卡片递给夏之光,自己大踏步走掉。我们很熟吗?夏之光无言,心想都这么着了那也不怪我看你情书了,打开一看女孩子笔迹还挺秀丽,大大的两个红心穿着一支箭,绘图下面写着:
“To不知名的两个帅哥:
我会为你们加油的,要幸福啊!”
动不动就谈什么幸福是不可能幸福的,夏之光想。尽管如此,那张散着茉莉花香的没头没尾的祝福卡片还是被他塞进了书包。
05
邻近过年,焉栩嘉搬了回去。夏之光的第一个问题是,搬回哪里?他妈和他弟不也是寄宿在别人家里,他要回去一起挤?夏太太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新烫的发型,说那总会有办法的吧。你这个阿姨就是穷讲究,家里都这样了还非得让小儿子上双语学校,人没那个本事就不能生出过分的心,不然呐自己吃苦还连累儿子。
过年期间都没见到焉栩嘉,夏之光也觉得怪异。和眼睛里的沙相处久了,或许也会在某血管处细微地黏连。新学期开始,焉栩嘉也没住回他家,夏之光又去找他妈,得到的答复是,人家说要给我们租金呢,没给不好意思麻烦我们。
夏太太嘴角缀着笑,透出一股神往和满足,夏之光知道,她或许想象到了自己拒绝收租金时某张痛哭的脸,沉浸于意淫出来的感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邪教。由此他甚至稀罕起焉栩嘉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别让她如愿啊焉栩嘉,他甚至这样子祈求了起来。
上午的大课间他总算逮到机会,从教室里叫出了焉栩嘉,他问你现在住哪,焉栩嘉说外面。夏之光讲,你这不屁话,我问具体地址。
焉栩嘉好整以暇地瞧着他,讲,夏之光,你是收留我一段时间就把自己当成我家长吗。不用这么费心。
就算夏之光明知道这种不好好说话的语气是故意挑事,也很难说服自己不要顺着对方的意生气。夏之光说,随便,我就是一时发善心,你不会死就行,不然我还得作为曾经的屋主接受社会新闻采访。
不欢而散之前夏之光没忘记给他塞五百块钱,其实那钱不是他妈让给的,纯粹是为了激一下对方。但是焉栩嘉没有拒绝,只是很撇了一句“过阵子还给你”就转身回教室。
还是表妹带给他最新情报——焉太太交不上小儿子学校的素质拓展费,双语学校每月午餐费标准也高,四处寻人想换个普通学校,焉栩嘉坚决不让,说自己会想办法赚到这笔钱。
夏之光问,他一个金贵少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赚什么钱?
表妹说家教呀,他好几个英语竞赛奖牌,我妈都想让三姨搭桥让他教我英语呢,他还收得比附中的老师便宜!
夏之光轻轻推了她脑袋一把,你敢说不是因为他长得帅?
表妹不服气,那也不是我一个人觉得呀!我们班那些女孩子,说是想提高英语成绩,之前怎么没见他们那么勤快呢!哥你帮帮我呗,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小嘉哥哥介绍给我当家教呗。
夏之光被那声小嘉哥哥给刺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正色道小孩子好好学习别想些有的没的。过了会他打电话跟他妈说他想学英语,申请家教经费。
其实平时零花钱也不少,夏之光没什么不良癖好,攒下来竟也有个几万。这都归功于他妈妈那套“在小孩花钱上节俭就是小气”的思路。夏太太喜出望外,名校果然不一样,呆了一个多学期终于给熏陶出一点竞争意识,有危机感好啊!危机感是进步的阶梯。过会儿她又懊恼怎么不能更神通广大些,干脆点把孩子弄进衡水历练。
不幸不能进入衡水的夏之光拿着钱,专门趁着老师没拖堂那节课去焉栩嘉教室门口等着,天助光也,焉栩嘉他们物理老师疯狂拖堂二十分钟,最后一道力学分析讲完,整个学校都安静了下来。
焉栩嘉在三三两两人群中走出来,夏之光尾随着他,过了会生硬地打了招呼,问他现在要去哪。
焉栩嘉说打工,夏之光疑惑说现在小孩不吃饭就要上课吗。得到回复是一个无语的眼神以及一句简短的“餐厅打工”,这才知道这人还不止一份兼职,他想问你那么缺钱吗,感觉是废话,想问你不影响学习吗,思索了最近月考成绩单的排名又觉得不如闭嘴。半天不知道回什么,只是跟着前面的人走。债务人终于忍不住回头,说我要去餐厅打工。言下之意是你他妈别跟了。
夏之光坦然,我去餐厅吃饭。
静了两秒焉栩嘉决定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路往前。他大概早把这一切当成是打包好的羞辱,是落魄之人必然要承受的苦难中最不起眼的部分。夏之光觉得只有这么解读才合适,但他不知道怎么解读自己这种乐于当恶人被误解的心态。
焉栩嘉打工的地方让人大跌眼镜,大大的招牌写着妙妙女仆咖啡屋。夏之光在门口愣住,不确定自己真的想承受看见女仆装的焉栩嘉这种刺激。思索再三他还是进了店,看到店里还是有穿着衬衣马甲的男服务生时才舒了口气。焉栩嘉也换了衣服出来,人模狗样的。夏之光翻开菜单,简简单单一个甜点都给起个花里胡哨名字,选择友情加价五十还能获得女仆男仆的专属服务。不是,现在拉皮条都搞得这么清新了?一个戴着猫耳朵的女孩子笑得甜甜,问他说主人需要点些什么呢,我们这里有不同类型的女仆供你选择哦,你喜欢高冷女王型还是可爱甜美型呢?
夏之光差点脱口而出我想点个安静闭嘴型,最终他还是收住自己的暴躁,随便点了几个甜品,说只是想吃东西。
女服务生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收走菜单前补了好几句有需要可以再叫我哦。夏之光手托着脑袋,心想焉栩嘉这段时间也是这么有需要就可以被叫到的吗。他远远地盯着他,倒是没什么出格行为,恰到好处的温柔和疏离,买张机票可以去英国大宅子当高级管家的程度。不太亲热或许才是魅力源,一顿饭下来焉栩嘉被塞了无数张纸条,那上面会有多少个电话号码待机状态可想而知。焉栩嘉很礼貌地收下放进口袋,只在一个女士挽住他手问卫生间的位置时皱了下眉。
好素质,比面对我的时候素质好多了。人怎么可能不为五斗米折腰,那只能是五斗还不够。夏之光愤愤地想,好不容易等到店铺打烊,续杯的咖啡感觉能够清醒两个通宵。焉栩嘉换了衣服从后门走,夏之光也跟了上去,没想到早就有人在后巷里等着。
好浓的香水味,这是夏之光的第一反应。一出声他就辨别出来,是挽过焉栩嘉手的那位女士,脸上妆容很精致,看不出具体年纪。
人从角落出来的时候焉栩嘉确实吓了一跳,看清是谁后他后退了一步打算让对方先过,女人的手却直直地攀上了他的脖子,百转千回的甜嗓放低了声音,还好巷子很静,夏之光听得清楚,她说:“小帅哥,我看你真挺对眼缘的,能不能和姐姐聊聊?”
焉栩嘉一路往后退,试图把面前人的手抓下来,没成功,他冷冷地回答不必了,那女的稍微直了下腰,对着他脸吐气:“你这么年轻打工这么勤,家里缺钱吗?”
焉栩嘉没回答,也不打算再徒劳地去拆她的手。那女人于是又接着说:“姐姐可以帮你,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好不好?”
夏之光要吐了,浓烈的香水味和他过度摄入的咖啡因叠加成了极度的折磨,上一秒还以为要吐了只是个念头,下一秒他真的扶着墙吐了出来,边吐边想,我确实不该吃那么多甜品。
两人被呕吐声惊到,那女的不自觉后退了一步,焉栩嘉终于有机会逃跑,他走到夏之光旁边,看着那女人无奈先离开。
夏之光吐完他就递上了水和纸,水杯是他在夏之光家就在用的那个,杯盖上的不锈钢都被磕掉了一块。夏之光想想还是递了回去,从书包里掏出矿泉水漱口。随后他扯着焉栩嘉书包带走出了巷子,远离那一滩污秽的呕吐物。
月光很亮,打在焉栩嘉脸上,初夏都显得有点凉。甜品吐完了,咖啡因带来的亢奋还没有,夏之光隐约知道自己在生气,但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生气,开口第一句是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的刻薄,他问:“你现在就在打这种工?”
焉栩嘉眨了好几下眼睛,问不行吗。
夏之光突然有点恨他了,明显是那个女人一厢情愿,为什么被这么指责都不解释,就这么无所谓吗。出口又是更狠的话:“挺行的啊,你还年轻,可以多赚几年。”
月光凉得让人打冷战,焉栩嘉点点头,说谢谢你的建议,转身就走了。
夏之光跟傻瓜一样杵了一会,几乎是跑着追上了他,他也没明白为什么询问句讲出来变命令句,他说:“既然要赚钱不如给我打工吧。教我英语。”
这下焉栩嘉脸上是明明白白“搞什么”的疑惑,夏之光不得不硬着头皮补了一句“我英语成绩不好”。
这个我知道。”
草,这不挺会回话的?夏之光掏了一千块塞焉栩嘉怀里,说这是前五节课的定金,你认真教完了我再给你一千。补课时间我定,每周一次。算了,每周两次,到这个学期结束。
焉栩嘉盯着那钱好一会,时间久得让夏之光怀疑他价钱出低了,心说早知道再往上补一千,就听见对面那人开口,每节课几个小时呢?
夏之光说随便你。又改口道,算了,两个小时吧。
去哪里上课呢,你家里?
在家又得被夏太太盯着,还没开始就败兴,夏之光说去你家吧,焉栩嘉犹豫了一会,问去咖啡厅行吗,现在寄住在别人那里不方便。
上次被搪塞的事情夏之光还没忘记,他说不行,就去你家,咖啡厅那么吵学什么学。
看着焉栩嘉在那一脸纠结,夏之光简直爽翻,如果把愉悦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是所谓卑鄙,那他总算在和焉栩嘉的交锋中看到自己平时不被发现的阴暗面。他知道他缺钱,也很自然地欣赏起他为钱而一脸焦虑的样子。
半晌焉栩嘉点头说好,夏之光心满意足地定下第一次补课的时间,又问他餐厅打工怎么办。焉栩嘉说餐厅可以不来,时薪也不是很高,有点费时间。
夏之光琢磨这番话半天,恍惚意识到自己现在成了眼前人最大的金主,第一次由衷地感慨有钱真好。
06
第一次上课夏之光撞了三次头,伸长了手问焉栩嘉要医药费。焉栩嘉理也不理他,弓着身子在在床边书包里掏出英语课本和一沓旧帐本充当的草稿纸,回到小课桌旁看见夏之光手还没伸回去,声调平平:"是你硬要到这里来补习的,我说了去咖啡馆。"
谁能想到你住这种地方?夏之光在心里骂了好几遍,出口还是斟酌了一下,"谁能想到爷这么高呢?你听没听过小庙容不下大佛?"
焉栩嘉说寄住,真的就只是寄住,不知道是他们家哪户还没完全白眼狼的亲戚店铺,辟开了老房子尖顶下一小块地方放了一张床,说是二楼,其实就是天花板高得慌中间拿建材隔开。踩着摇摇晃晃的塑料楼梯上去之前,他问了三遍这梯子会不会摔死人。
课桌就是床上折叠桌,地上铺了两条大毛巾俩人就坐下了。夏之光上上下下打量焉栩嘉,还挺佩服他能忍住洁癖住下来。"你妈你弟呢?"
"在我弟学校附近住着。你想补什么,语法还是从题型讲起?"
夏之光掏出皱巴巴的月考试卷,说你看着讲吧。焉栩嘉来回翻了两次,想了一下说那今天先讲上半本书的重点语法,下次讲月考试卷。
草稿本上刷刷划了一条线隔开两块,左边写语法点,后面出题。两个人挨得近,夏之光闻见洗衣皂的味道,很久之前他在胡同口麻绳上晾衣服时也闻到过,后来家里都改用洗衣液了。夏天只是露了个苗头,温度不至于出汗,他却还是抄起笔记本扇风,焉栩嘉眼睛从书上挪到他身上,说,你很热?
还行,有点闷。
焉栩嘉想去推开窗,起得急了,将要挨上房顶的时候夏之光蹦起来拿手挡住他的头,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屋顶咚一声响,发出可疑又危险的咯吱声。那手也迅速红了起来,焉栩嘉脸色有点急,你傻啊,我这里没有跌打损伤药。
夏之光笑了,说你看你就一点生活经验也没有,这么撞一下哪需要上药了,你拿地上毛巾接点热水敷敷不就完了。
然后他就看着焉栩嘉着急忙慌地满屋子找热水壶,还剩一点水,焉栩嘉又犹豫,说那毛巾不够干净,夏之光一把扯过毛巾自己动手弄完,嘴里念叨着怎么那么多讲究。
一层又一层裹好了手,五分钟前讲的语法点跟毛巾上的热气一样,从记忆里飞快溜走。夏之光拿另外一只手推开了窗,支上窗架,吹起了闲散的风。原来这个位置看到的城区景色还挺美的。
手上一凉,焉栩嘉塞了个湿纸巾,窗台蹭了一手灰自己都没留意。这个牌子的湿纸巾焉栩嘉住他家的时候就整天揣着,夏之光好几次想挤兑他少用几包湿巾都可以多吃一餐盒饭,又不知道为什么至今没讲。擦完手弓着身子坐回课桌上,他突然刷起无赖:"我头也撞了手也撞了,学不下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焉栩嘉像是忍了半天没骂人,说了句好,那你回家小心。
突然就后悔了,早知道不学习会被赶走,那还不如忍忍再学两课。夏之光也不知道自己赖在这逼仄空间干嘛,可能是刚刚焉栩嘉慌乱的样子很好笑,还很值得回味,他有点想再看一遍对方不淡定的样子。想了想他说,回家没意思,我在这打游戏。
焉栩嘉清清嗓子,说我待会还有一个家教。
你还有其他学生?夏之光不自觉抬高了音调。
对,我收拾下可以出发了。说完焉栩嘉真的开始收书包。窗外凉风扑在脸上,夏之光觉得没多大意思,也打算走人。昏暗天光下两个人往公车站走,一路无言,到了才发现是反方向。焉栩嘉说拜拜,手都没抬起来就打算过马路,夏之光趁着他还没转身,举起被撞红的手用力挥了两下。然后他又如愿以偿地欣赏了一遍焉栩嘉不好意思的情态,看着他快速挥挥手就走了,夏之光总算是过够瘾。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母亲传染了,也开始喜欢这种令人难堪的快感,虽然刺激度有点高,兴奋感耗尽后心脏某处会痛,或许通过不道德的施恩得到的满足感就是不纯粹的快乐毒药,掺着针在刺人。不过刺的是谁他没有把握。
补课进行到第三次,夏之光的肩颈开始残废,小桌板太低,伏着头久了肩背都开始痛。于是他把桌子拉得离床近些,干脆往后一倒躺床上,趁焉栩嘉开口之前说:"我昨天洗了头。"
"你这样根本听不进去课,很快就会睡着。"
其实不这么躺着我也听不进去,夏之光腹诽道。他重新坐起来,说我脖子都快断了,你知道肩颈痛会压住神经线吗,痛死我了!
胡扯的,不过脸上表情很生动很像那么回事。焉栩嘉抬起一边眉毛狐疑地看着他,过会竟也信了,语气放缓了说,那你歇会先,等你脖子不那么痛了我们开始讲。
"怎么可能自己不痛啊?桌子太低了现在我脖子卡在这里回不来了,就是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
焉栩嘉简直莫名其妙,"那你想怎样?我送你去医院骨科看看?"
夏之光其实也不知道这通控诉想发到哪里,他很快回了句:"不用,医院费钱,你给我揉揉。"
默了三秒,焉栩嘉说,你转过去。然后他真的开始顺从地给夏之光揉起了肩。其实不意外,钱是此刻对焉栩嘉来说最要紧的事,他早知道的。他有意的。
"用力点用力点,你弹棉花吗?"
无理取闹得到的回应就是报复式的一掐,激得他嗷一声喊出来。喊完又自顾自笑了,焉栩嘉想了一会补充道:"我没弹棉花,弹傻子呢。"
夏之光试图问出他现在在给几个人当家教,得到回复只有"不会影响你的课",再问人就不理他了。有时候他想根据焉栩嘉眼睛下的乌青判断出来,又觉得对方凹下去的脸也是一个佐证。某天他忍不住问,你晚上兼职大保健吗,看看你这脸虚的。谁知道对方猛地抬起了头。
于是他也盯着那双眼睛看。
07
"你好好说话不行吗。"语调没有起伏,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夏之光顺着台阶下,说,我这不是怕你任务太重嘛,不行我友情给你提一点补课费,你别还没帮我把英语成绩提起来就先累得挂掉。
焉栩嘉没看他,摇了摇头,说不会的,又翻开了一页书。
夏太太最近很高兴,临近期末了夏之光的英语成绩稳步提升,总算不拖其他科目的后腿,她问起是不是金融街那一家的辅导老师,夏之光说不是,同学介绍的。夏太太又问在老师家里补课吗,夏之光说对,然后回屋,留下母亲满意地砸砸嘴,这比去网吧好多了。
期末前一周焉栩嘉问能不能暂停补课,他也要复习,夏之光同意了。然后期末考完好几周都没撞见。也是,考完期末了学什么习。他喊徐一宁和周震南去网吧,一个说在英国玩一个去了新加坡,赵磊,赵磊没门,他说去网吧还不如在家看曲艺杂谈。于是他自己跑去网吧,又被张颜齐拎了出来。
"哥今天不是周末啊你怎么在?"
"因为大学生也放暑假,少打哈哈,这次又是为了躲你妈来的?"
夏之光十八般撒娇武艺全用上,终于劝得张颜齐同意他上网两小时,还要保证不看黄色网站。开机打了一会游戏他就觉得没意思了,向后仰着躺软椅上,这是在焉栩嘉那小破地方得来的毛病,不这么坐肩颈就隐隐地痛。
隔着过道坐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子,聊天音量没控制,嚷嚷半天这局完了就堵人,说是已经找到那小子的去处,这回非得给他点教训。过了会他听到焉栩嘉的名字,心跳乱了一拍。这小子是不是命里欠揍,运气也太灰了。
夏之光没问过他们家还欠多少钱,即使只是日常用度,也不见得真能全通过补课赚到。虽然他和他妈一样不理解焉栩嘉不让弟弟换个普通学校的逻辑,但他也没追问过,谁没有点神经病的执着呢?反正焉栩嘉的神经病只是害他自己吃苦而已。
那伙人走了后夏之光也跟着走,张颜齐还问了句这次怎么这么乖,还没到两小时呢。
夏之光摆摆手说去接个小朋友,张颜齐在后头喊:“好!有当哥哥的担当了!哥欣赏你!”他哭笑不得,如果待会他真的打算展现什么担当,可能就逃不过一顿挨打。这会他还没想好要不要为了焉栩嘉这么仗义,跟上去走一步是一步。
一群人威武八方地晃到了本市一家挺有名的酒吧门口,拎着棍子在路旁消防栓上坐着等。夏之光有点火,说好的家教呢都教到酒吧来了,挺能耐的。不怪他不稀罕我的钱。
领头的人等得不耐烦,一挥棍子骂了句脏话,说是等他妈等,干脆直接进去找人。夏之光混在人群中一起进去,一眼看到坐在钢琴前的焉栩嘉,他转过来的脸有点悲伤,跟上一秒停掉的他说不上来名字的钢琴曲一样感觉。没等追债的人反应过来,他三两步过去拉起焉栩嘉就跑,酒吧里的人惊呼着散开,炫目灯光下谁的脸都是红一块紫一块,身后传来一阵阵怒喊。
某年某月地方台狂播香港喜剧片,他被迫看了五遍张柏芝和刘青云演的《最爱女人购物狂》,印象最深的一个是心理医生说的那句“都市人人人都有心理疾病”,第二个就是李简仁拉着方芳芳试图冲破包围逃跑那一幕,张柏芝穿婚纱很美,两人被扯开手那段又搞笑又煽情,刘青云被伴郎团们挤得脸变了形。这个时候想起这些真的不应该,可能是酒吧光影氛围适合联想。
坏就坏在他第一次来,七绕八绕根本没找着后门,没一会就被堵住。两个人狼狈地喘着气,夏之光把袖子捋了起来,顺手抄起了旁边一把椅子。
“哎呀,怎么搞得这么紧张,我们小哥哥弹的曲子不喜欢再换一曲就是了,大哥们这么生气干什么。”一个女人袅娜的背影移到夏之光面前,她转过脸的时候有点熟悉的声音才和人对上,是那位曾经在西餐厅门口问焉栩嘉要不要帮忙的“姐姐”。
夏之光把椅子放下了。
08
姐姐是酒吧老板,太极功夫一通使,又不知给对方塞了多少钱让他们暂时能交差,终于把人打发走。焉栩嘉一直不出声,这个时候才说,这笔钱算在工资里扣掉吧。老板笑起来,你以为你有多少钱好扣呀傻小子,说着手指尖戳了一下他手臂。
老板的美甲亮闪闪,缀着蓝的紫的小细片,晃得夏之光眼睛疼。他生硬地答了一句,我替他还。
大姐姐眼睛转向他,饶有趣味的样子,上前两步问,你是小嘉同学吗,有兴趣来我们这打工吗?
没兴趣,他下班了吗,下班了我们要回去学习了。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好像听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夏之光真想一键静音她的笑。她摆摆手,说回吧回吧,明天上班要准时哦。
几乎是老鹰抓小鸡式的把焉栩嘉拎出了酒吧,焉栩嘉没说话,脸上表情跟瓷器似的冷,由着他一通瞎拽,衬衣领子都歪了。
离开酒吧两百米夏之光才停下来,在暗巷里推了焉栩嘉一把,低声吼道:“你家教当到酒吧里去?”
“弹一个晚上三小时可以有七百块。”
“你怎么不说跟那女的做一次赚多少?还费劲弹什么琴?”
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后悔得厉害,心慌得微微颤抖起来。但是焉栩嘉没发现,他也正发抖,瓷器脸裂了好几条缝。他眼睛里吊着泪,难以置信地看了夏之光好一会,转过身走了。夏之光上前扯住他手臂,被他回手猛推了一把,把人推得直撞到路灯杆子。哐地震天响,远处街坊怒骂:"大晚上的吵死人呢!"
夏之光心想,和这个人呆久了背都会废掉。他看向焉栩嘉,惊讶地发现他掉了一滴泪,表情冒着凛凛寒气。他突然不慌了,背还在痛,干脆垮着身板靠近了两步问:"你既然能跟这种人,不如换个熟人?考虑下我?"
焉栩嘉开始恨他,或者他知道焉栩嘉正在恨他,他的眼神,见鬼,又让他想起张柏芝。古天乐演的老公精神出轨,张柏芝追杀他到皇帝面前,喝下忘情水之前就是这种"杀了全世界我再忘掉一切"的表情。他想穿回电影里,哪部都行,他想说医生你说得对,人人都有心理疾病。不然怎么解释我这么恨面前这个人流泪,流泪不如我让他流血。
再冷的眼神在常温下也会渐渐化掉,和从雪柜拿出来的冰淇淋一样,虽然面前这个人,或许拿温度计放他身上,水银柱会乱飞到爆炸,因为什么温度的概念也没有了。他再开口说话时嗓子像是冻住好几年,问:"你能出多少钱?"
夏之光想了想,说起码能够你弟这两年的学费。
顿了顿,焉栩嘉说,你让我想想。夏之光说行,下个月给我答复吧,家里嫌路程太远影响学习,给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月底就搬了。又补充了句,决定好之前不许去酒吧。
焉栩嘉没说话走了。夏之光松了一口气,看不见他身影的时候猛踹了一脚电线杆,脚疼,背疼,心也有点痛,全身都没用了。
搬家之前都没等到回复,或者"下个月"就很适合理解为最迟到月底,夏之光养成一个少女小习惯,开始每天撕一页日历,撕了两周被他妈发现又是一通念,夏太太说,你以为这是以前那种破得要死薄得要死的土日历哦,这个撕下来这个边边这么不整齐多难看啊。
那土也有土的好处,纸够薄,好撕。夏之光顶完嘴回房,掏出不知道谁送的日程本,在内页今天的日期上划了个叉,还有两周。还有两周就是月底了。
他期待焉栩嘉给什么答案呢?那天说的话不过是气话报复他罢了。又在气什么?他难道不知道他跟那女的没有什么关系,最多是借对方对他有好感赚多点弹琴的时薪罢了。那这就能被容忍吗?这跟牺牲色相也不过一步之遥!什么骨气都没有。
当然,他的骨气可好了,羞辱了对方顺便把自己也羞辱了。焉栩嘉问价钱的时候他都想再骂一句你贱不贱,男的你也肯,你就这么缺钱?但是全天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有多缺钱的了,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到底是谁比较贱了。可是忍不住,他想无理取闹,想把他推到墙上看他痛的表情。明明他从来没有校园暴力的爱好,但是你知道吗,一个人痛的时候表情是最迷人的,你没有伤害过作恶过你就不知道。想到这他起身去厕所把晚饭吐了个干净。
那两个礼拜他吐了无数回,因为要回忆自己的动机,追问自己想干嘛,思路到"痛着的焉栩嘉很迷人"这里就进行不下去,只能呕吐,力气用在呕吐上,脑子里的东西就可以不那么荒唐。他不可能真的想跟一个男的玩包养的游戏。
09
就在他开始吃胃药的时候,焉栩嘉发了短信,约他市中心公园见面。他到的时候焉栩嘉已经到了一会,穿着白色短t在湖边喂鸽子,一小块一小块往下撕面包碎。他没有出声打扰。太阳还没落山,但是威力已经比午后弱了很多,慈悲地撒了一点暖黄的光晕在他们身上,映得水面也是金色的一片。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影子一直在水面上。于是出声喊了焉栩嘉。
"你说的在一起具体是指哪种?"焉栩嘉问。
"我没说在一起,我说的是跟她不如跟我。"又来了,在他面前犯浑的本能.
焉栩嘉笑了,说行,你说的是哪种跟?
你希望哪种?
只拿钱不让操的那种可以吗?
夏之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某种东西在他们中间崩开了弦,又建立起一种新的秩序。如果这是他期待的情景,像两个混蛋那样说话,为什么还是有枕头罩面的窒息感。如果本不指望局面这么难看,为什么之前又要逼他那么紧。越想越喘不过气,他深呼吸一下,回道,那不行,你以为我是真的慈善家?
焉栩嘉笑笑,什么时候他在他面前那么爱笑。他说我也知道不信,那能不能晚点。
晚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之前他想了多久这个答案,焉栩嘉说,等我成年?我不会耍赖,你知道我不会耍赖。
夏之光想了几秒说好,那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这下焉栩嘉倒是显出一点惊讶,他问:"我们需要住一起吗?"
"住一起方便,你搬过来吧,那间屋有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是还没清好东西的杂货间,这点就不需要跟他讲了。
两个人商量完各自回家,更是让夏之光没有一点真实感。他知道生活和电影能区分开,是因为电影总是一个场景跳到下一个,过程中那些细碎的庸常的连接,讲故事的人觉得都没必要呈现,毕竟现实生活已经是一滩鸡血。但是一滩血才让夏之光清醒。可是每一次的见面和分开,焉栩嘉总能处理得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上文也不会有下文,在此时此分此秒他来自己的人生里串个场,然后就挥挥衣袖从剧本上蒸发了。只有下一次有对手戏的时候他才会出现,拼不起来的故事逻辑,鸡零狗碎。
一起住的第一天也是如此,夏之光还不习惯把这叫做同居。焉栩嘉拎着小箱子过来,看上去走了很远的路,明明楼下不远就是公车站。他放下行李就去洗澡,好像这是住过很久的地方。夏之光都不由得内心暗夸他心理建设挺好。
等到发现实际只有一间屋子一张床的时候焉栩嘉也没发表意见,沉默地摆好了行李,问夏之光还有没有别的事。
这会换到主人不好意思,夏之光说,另外一间房还没来得及收拾,你先睡这间,不过书桌有一张是你的。
焉栩嘉点点头,脑袋上的水往下掉,木质地板上都是水痕。夏之光跟他说吹风机在柜子左边,他就很乖巧地拿了吹头发。夏之光无端地想起了屠宰场被利刃吓坏的小猪,倒把自己吓得不轻,站在床边盯着焉栩嘉好一会,怕他反常的顺从之后会爬出窗直接跳楼。但是什么事也没有,晚饭夏之光叫了炸鸡,两个人安静地吃完。夏之光用毕生最快速度洗完了澡,出来看见焉栩嘉坐在客厅矮桌旁看书,书名奇奇怪怪。
还有两周才开学,他有点后悔这么早让焉栩嘉过来,平白空出来的日子,平白多出来的一个人,打破他所有的节奏。但是承认吧,自己就是想分出来还没被学校生活占据的时间和他待在一起,就算只是惹他生气也可以,只是静静看他看书也可以。
夏之光也拿了一本漫画,坐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一会看看书一会看看人,什么画面都没读进脑子里。忍不住拿遥控器开了电视,又想起有人在读书,回过头发现焉栩嘉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只好看完了一集综艺和一集篮球比赛直播。11点半的时候,焉栩嘉说我先睡了,说完径直回房。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洗漱好的。夏之光等了十分钟也去洗漱,卫生间里挂着两条毛巾放着两个漱口杯,居然一点也不拥挤。好像这里本来就是该有两个人的东西,不然画面构图就会失去美感。他乐呵呵地刷牙洗脸,又仔细擦干净头发上溅到的水珠。
屋里留了一盏床头灯,焉栩嘉在另一边窝得小小的几乎看不见人。爬上床关了灯,夏之光几乎是滑进被窝里,他不想此刻的动静吵醒身边的人,但又决定好了下一秒要叫醒他,矛盾心理是道德那一面还没赢过阴暗面的中期赛果。他小小声说:"睡了吗?"
"没有。"焉栩嘉的声音很清醒。
"那你转过来。"
屋子里空调开得足,床上放的也是冬季薄被,人一动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鬼使神差的,夏之光面对面凑近了他一步,两个人呼出的热气都打在对方脸上。没一会他就受不了了,凑上前亲了他一口,几乎是要咬到他嘴唇。
焉栩嘉脸色红起来,表情却没什么异常,这只会让他更冲动。他抓住眼前人的肩,毫无章法地亲他,只知道脸对脸贴得紧,停下喘气的片刻更是上半身顺势压在他身上。病得太重了,他在亲焉栩嘉,他要怎么解释这一切。甚至都不能回答自己,本能的冲动只能靠亲吻去释放,却好像没有消解半分。嘴唇碰在一起的声音黏糊糊,跟麦芽糖一样甜得慌。他终于从焉栩嘉眼睛中看到了慌乱,也看到了自己疯掉的脸。看他停下来,焉栩嘉稍微推开了他,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很平静地对他说:"你有反应了。"
何止他有反应,整个世界都有反应,万物都性冲动了,一切都处于失心疯中。他之前奢求的那么一点两个人之间的体面全部不复存在。新世界的道德是没有道德。
永无尽头的约会
“找个好人,安生过好日子。”
十六岁,他们都以为一辈子只需要一瓶北冰洋,以为一条船就能是一个家,以为从一拜天地到地久天长是理所应当,可惜雨下太早,月光太凉,海岸线太长太长,潮气弥漫太浓,模糊视线与泪珠。千禧年没有千喜,那只舞不能跳完,那双唇最终不能落在他的脸上。
他只能一个人想他。
00
两千零四年,我把宁波的老房买下来,两层,不大,这座我和阿婆住了许多年的老屋终于随了我家...
“找个好人,安生过好日子。”
十六岁,他们都以为一辈子只需要一瓶北冰洋,以为一条船就能是一个家,以为从一拜天地到地久天长是理所应当,可惜雨下太早,月光太凉,海岸线太长太长,潮气弥漫太浓,模糊视线与泪珠。千禧年没有千喜,那只舞不能跳完,那双唇最终不能落在他的脸上。
他只能一个人想他。
00
两千零四年,我把宁波的老房买下来,两层,不大,这座我和阿婆住了许多年的老屋终于随了我家姓。那一年,我三十岁。
二零一四年,我辞了职,准备在宁波养老。这一年,我四十岁。
我没再余外置办家具,慢条斯理地把家里原有的物件收拾好,都是些老家什了,有些比我的年纪都要大,好在以前的东西,都耐用。
倒是人,不多几日,就能变个样子。
阿婆在一零年去世,八十八岁,走的没有痛苦,这让我十分欣慰,老人家头天晚饭还喝了两碗稀粥,吃了半个红烧肘子,念叨的早饭想吃豆腐脑,第二天就在那张小木头床上一睡不起。
头发梳的干净利落,头天睡前没有解开发髻,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第二天不能在五点钟出门买第一锅热气腾腾的豆腐脑。
刘耀文拖家带口的来帮我处理丧事,他女人给我算着来往人情,嬷嬷帮我招呼来吊唁的宾客,而他,则负责开解我的情绪。
“宋亚轩儿,你、你别难过了。”
吭哧了半天,翻来覆去的只这一句话,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会说大白话,我记得高中的时候老丁为了他那一共憋不出四百字的作文没少找他谈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是掩饰不住的担心,以前我总开玩笑说他的眼睛是“天上星,亮晶晶”,那时却是不能这般,想来和他解释我并没有太伤心这件事他也不会相信,只好对上他的视线,和他表示自己会调整好自己。
“不必要的,你想哭的话,可以尽情哭的,不用忍着,我给你看着,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我一下怆然,雾气在眼里迅速聚集,却不是为了阿婆,而是为我自己,为我再也没能说出口的心愿。
十六岁那年暑假我和刘耀文一起去船上打工,晚上太热,干脆睡在岸边拴着的小木船上,晚上星河璀璨,我俩一起幻想那是满天的钻石,掉个几颗到我们的船舱里。
我笑他白日做梦不思进取,他却反问我的梦想,那时我想起阿婆嘴里天天念叨的词。
“喜丧。”
“什么?”
“喜丧呀,我要不留遗憾,快快乐乐的走,到时候侬们一边给我做七,一边聊天叙旧。”
那时刘耀文说什么来着?好像是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还要“呸呸呸”去晦气。
但其实不是的,那不是我真心的心愿,我那时心里偷偷许愿希望我和刘耀文能地久天长幸福美满一辈子。
怪我心不诚,嘴里说的心里念的,一个都成不了真。
我和刘耀文再也没有一辈子可言。
我这一生,徒留这么一个遗憾,必要留这么一个遗憾。
“Monica,侬还记得吗?侬在三伏的冰场回舞,我偷摸侬的腰。”
01
我和刘耀文相识于一九八四年,那年我十岁,他有寡母,我是孤儿,我和姥姥打北边来,住在他家隔壁。
见面第一天,他就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在这里,姥姥不叫姥姥,叫阿婆,然后拿着一毛钱一根的棒冰狠狠啃掉一口,又把剩下的递给我。
“你尝尝,奶味的,我一周只能吃这一回。”
我和他便做了伴,或许处境相同,阿婆和嬷嬷也处的很好,我俩就像一对亲兄弟一样,早上在我家吃稀饭,晚上在他家吃肠粉,一起上学一起赶海,就连我俩后来做新床,都特意做大一倍,方便再趴一个容易打瞌睡的小顽。
长大后他共我同喝一瓶北冰洋,我同他开玩笑,在他喝的时候假意要夺,他一边拦住我捣乱的手,一边赶紧把仰起的头低下来。
等到嘴里的二氧化碳彻底消解,他才偏头告饶说一句:“阿哥,你才是阿哥,宋亚轩儿你是我亲阿哥。”
我听得受用,更起了恶劣心思,“我要再喝一口,你给我。”
他被我逼出几句乡音,哭笑不得把唇角不小心溢出的几滴汽水擦去,“哥、哥,侬要全给侬都行,都给侬好伐。”
一直到二十岁,我人生中一半的生命与他一起度过。
那时候我同他最好,他同我最好。
好到什么程度?连卖汤圆的太公都知道,一定要备两份汤圆给刘耀文,一份花生馅,一份芝麻馅。
我酷爱芝麻,而他最爱花生。
九一年我上高一,我们班主任老丁以前是文工团的,因为脚伤辞了职,来这里教我们。
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为了让我们这群孩子撒撒欢,在月湖举办完校庆活动后,领着我们浩浩荡荡地去冰场玩。
冰场的灯颜色跳脱,迷人眼球,几番变幻下来,身边满是同班同学玩疯了的尖叫和嬉笑,我只能低着头看地面,小心翼翼维持着身体平衡。
刘耀文从后面追上来,拽着我的手臂往前滑,我被他吓了一跳,他却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玩的开一点吗,摔倒了也不会有人笑你,我带着你,你不要怕。”他于红色紫色绿色交错灯光中回过头,于一片喧杂的嬉闹中放大音量和我说这般说。
那天校庆我们班恶搞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演罗密欧,他演朱丽叶,不过我们一点也不像罗密欧与朱丽叶,更像《热情如火》里那个男扮女装的杰瑞和把结婚离婚当成吃饭一样简单的却对女装杰瑞认真的奥斯古。
为了避免语文老师骂我们篡改经典,我们特意改了名字,我叫Lucas,他叫Monica,他带着一头没梳开的假发捏着嗓子和我说:听着,Lucas,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喜欢看林青霞可你喜欢邱淑贞。
我强忍住笑意,露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没事,我可以从此不再看邱淑贞,看你足够。
“我是个世俗的人,我只爱宝石和钻戒。”
“我以后可以给你买任何你想要的宝石与钻戒,只要你能看到我这个痴心人的真情。”
“好吧,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我是个男人!”他一把扯下假发,刻意变尖的声音也低哑起来。
硬挺的男性轮廓和艳丽的红唇让台下的大大小小乐翻天,哄堂大笑中,Lucas对着Monica露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这个世界没什么是十全十美的。*①
全场掌声雷动,为了Lucas和Monica,还有这场毋庸置疑的喜剧。
而冰场里,他的妆没怎么卸干净,被灯光一照更是滑稽的很。
“Lucas,Lucas,你的Moncia来了,还不快跟上去!”旁边有人起哄。
“对呀对呀,Lucas,抓住机会赶紧上你懂的不伐!女神都来招手伐啦!”
起哄是传染病,三分钟不到全场都来笑着让我再快两步跟上刘耀文。
刘耀文又捏着嗓子回他们:“奏搜啦奏搜啦,好容易钓的到一个爱我的金龟婿,侬几个给我吓跑了,可是要赔的晓得伐啦!”
这一句彻底逗笑冰场里的所有人,连忙拱手祝我们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不分离,就连在一旁的老丁都朝着演Lucas的我说一句“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然后伸手问Lucas这个有钱人要赏钱。
你看多好,整个班三十九个同学加上我的老师,祝我和刘耀文长长久久不分离。
热闹气氛过去,他们又玩起来,没人注意到我心如擂鼓,比灯光还要激烈。
刘耀文低声同我讲:“没事,你跟不上,就慢慢来,我来等你,只管放心玩。”
兜了几圈,他果然慢下来等我,我同他慢慢贴的很近,只在他后方半步。
灯光也暗下来,舞池里没再放Disco,不知道谁点了一首邓丽君,曲调缓和,大家也慢下来。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
我看着他,他没有把短衫同他人一样扎进裤子里,而是全部散下来,松松快快,受不得拘束。
灯光很暗,我把手贴到他的衣服上,慢慢压下去,衣服被压出褶皱,一条条慢慢浮现,我差一分就能隔着柔软的布料碰到他。
却不想他警惕的很,一下抓住我的手腕,夸张极了“不是吧我亲爱的Lucas,我刚答应你就这样心急!”
“你别往你脸上贴金吼,你哪有Monica可爱!”
“那你是要怎样,挠我痒吗?你文哥也是你能随随便便偷袭得手的吗?”
“赤佬哦你!谁要偷袭你!”
吵吵闹闹中,我便忘了细究自己到底为何要趁着昏暗偷偷摸他的腰,也忘了思考到底为什么手心里满是汗意。
一九九二年我终于想起这段往事,坐在船舱里听着海浪一声一声声声不息,看着挂满夜空的星子,开始重新研究这个问题的最优解。
到一九九四年我终于把附加题都得出答案,可惜时间不对,我再也不能在我的试卷上写下一笔。
我终于明白那个晚上我没能借着昏暗的灯光掩饰住自己的动心,竟胆大包天至斯。
二零零四年刘耀文结婚,我作为他最好的兄弟在台上发言祝她们新婚快乐,那天我思绪太混乱,生怕自己说错句什么被阿婆一刀劈死,喜事变丧事,打扰到婚礼,我就太对不起他了。
但是我表现的极其镇定,连稿子都没拿就上了台,我至今都记得我说的最后一段。
那是对着他的妻子说的。
“我和阿文相识于年少,我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诚实、勇敢、负责,他绝对值得你百分之百的托付,你要足够相信,你们在一起,会有非常美好非常美好的一生,你们会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儿孙满堂,幸福一生,你们会一起手拉手,阿月,你会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然后,我跑下台拿起最近桌子上的喜酒,高举过头顶。
“来!敬阿文!敬阿月!敬这对新人!敬青春无悔不死!敬永远的爱人!” *②
在场的每个人都动容不已,举起杯来和我遥遥相对。
我看到刘耀文眼里有泪花,站起来想要给我这个好兄弟一个拥抱,可是新娘也因为我这一句话感动到快要盛不了眼里的水光。
我赶紧拿着话筒:“刘耀文干嘛呢!快哄哄你夫人。”
感动的氛围瞬间破坏,众人纷纷应和起我来。
他一下脸红不已,却还是弯下腰,认真凝视着女孩的眼睛,用手轻轻擦掉她滚出来的几滴泪珠。
全场一片羡艳的哇声。
后面刘耀文来给我们这桌敬酒。
“宋亚轩,本来想抱抱你谢谢你,结果你一句把氛围给毁了。”
我看着他,明明已经不再是十六岁了,脸上却还存有几分稚气,张扬的眉眼坦荡荡,没有一丝被生活磋磨过的样子。
很好,还是我爱的那个男孩。
我再次举起杯子,“好兄弟,敬你。”
真是对不起啊刘耀文,我并非故意打断那煽情时刻,你不知道我有多渴望那个久违的拥抱,可是人一旦心想事成就容易得意忘形,若我不小心在与你紧紧相拥时在你耳边小声说我喜欢你,会不会给你留下一个很糟糕的结婚回忆?
他举起杯来回敬我,“好兄弟,一辈子!”
我一口干掉。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没和他们一起回家,婚礼外面是一片海滩,一九九零年的时候这里这一片都还是个小小的港口,我和刘耀文来这里打暑期工,从十四岁到二十岁。
而现在这里已经有了几十层楼高的大酒店,进出的人都是穿着得体,再没有当年两个穿着背心褂子磨破的牛仔裤、晃晃悠悠从这条船走到那条船上的两个男孩。
海风吹的人有些发冷,酒意上头,内里发热,我实在难受,头昏脑涨。
走着走着我忽然哭起来,深呼吸憋气都不管用,只是一个劲的掉眼泪,像是婚礼上新人们没能流出的泪水全留在了我的身上。
过了十多年,我又想起那天,全班人都祝福我和刘耀文长长久久不分离。
可一九九二年我想明白了,他们祝福的不是我和刘耀文,而是Lucas和Monica。
Monica,多漂亮的名字,多漂亮的女生名字。
生活无法重来,我不能倒转回十岁那年扔掉他给我的奶味棒冰,所以我用十年来告诉自己如果生活中没有了他,我的日子过得可以很好,人生依旧值得珍惜。
只是没有爱情甜如蜜。
三十岁,我同他不是最好,他同我不能最好。
今日歌单:
永无尽头的约会——还潮
Monica,侬还记得吗?侬在三伏的冰场回舞,我偷摸侬的腰
我只在乎你——邓丽君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如烟——五月天
十七岁那年,吻过他的脸,就以为能和他永远
我的果汁分你一半——花儿乐队
月亮弯弯 绵绵绵绵缠缠,果汁分你一半 爱相互分担
追梦人——凤飞飞
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02预告:
北冰洋一九九四年改版,又在一九九九年停产;舅舅与他的爱人挺过那十年,最终又与他们的爱情沉在黄河里;有了爱的人就有了软肋,我不能拿他冒险。怪我们生的太早。实在不好意思,刘耀文,你不能心动,我们不会是爱人。
备注:
①人物剧目里的对话借鉴《热情如火》,最后一句“没有人是完美的”出自追求杰瑞的奥斯本之口。
②“敬青春无悔不死,敬永远的爱人”化用凤飞飞《追梦人》歌词
文中出现的宁波方言均是百度百科搜查,本人纯正北方人,实在无法区分对错,如果错误求轻喷。
阿婆:姥姥
嬷嬷:指爸爸或妈妈的姐姐,此处用于阿姨的意思
小顽:小男孩
侬:你
奏搜啦奏搜啦:干什么干什么
太(ta一声)公:老爷爷
金色河流。
*现实向,全文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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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是不停流淌的金色河流。它耀眼却沉重,不因任何人的意志减缓流淌的速度,也永远不会更改前行的方向。它把美好抛在背后,悲伤抛在背后,不甘抛在背后。只剩下平淡记忆中的一颗小豌豆,被河流裹挟向前,不曾改变什么,却夜夜硌得人生疼。
“跨年。” 蒲熠星叼着登机牌自拍。头等舱的座位大而宽敞,仍有赋闲。他向后躺了躺,座椅靠背肆无忌惮的往后摇,两条腿伸...
*现实向,全文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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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是不停流淌的金色河流。它耀眼却沉重,不因任何人的意志减缓流淌的速度,也永远不会更改前行的方向。它把美好抛在背后,悲伤抛在背后,不甘抛在背后。只剩下平淡记忆中的一颗小豌豆,被河流裹挟向前,不曾改变什么,却夜夜硌得人生疼。
“跨年。” 蒲熠星叼着登机牌自拍。头等舱的座位大而宽敞,仍有赋闲。他向后躺了躺,座椅靠背肆无忌惮的往后摇,两条腿伸长又绷紧,整个人舒适的伸了个懒腰。
邻座的人眼见他一整套动作,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又掩饰的咳嗽了一声。这实在太像猫了,摊在地上长长一条。陌生人的思绪被全然吸引。
蒲熠星疑似被嘲笑,却只是耸了耸肩。他翻了个身面向小小的飞机窗,配好图片和文字准备点击发送。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几秒却又改了主意,匆匆加上定位。
5G网络社会,一条微博发出去只要不到一秒。全民网速明显提升,一条微博评论破千也只是堪堪十几秒而已,蒲熠星没再关注。漂亮的空姐来提醒手机需要调至飞行模式。这几天他没有工作,没谁的消息能让他非要急着这几个小时内回复,蒲熠星关了手机,蜷缩进宽敞的躺椅里,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他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的时候,沉甸甸的轮子落地的响声和颠簸感令蒲熠星清醒了些。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手机——倒不是真的有多依赖这玩意儿,只是一种习惯罢了。一种被他唾弃,身体却诚实的习惯,蒲熠星想,总归要看时间的,总归要打车的。然后他想起他没带现金。
总比没带内裤强,他想,不自觉地想嘲笑起自己。起码这年头哪里都能Alipay。
他捏了捏鼻梁,戴上眼镜。这些年虽然他早已习惯戴隐形,但坐飞机他还是觉得隐形不大舒服,没有框架舒服。想睡觉就一摘,多好。
他看了一眼手机,发现飞机晚点了。晚点的还不算少,蒲熠星想,北京飞重庆居然都能晚五个小时?在重庆上方盘旋了一圈飞回北京再飞来重庆也就这么长时间了。
“你睡了之后飞机一直没飞,航空管制。” 大概是看出了蒲熠星的困惑,旁边的人解释道。“大概十点多才飞来着。”
“这样。” 蒲熠星点点头。“谢谢。”
从飞机上下来,一股寒气猛然侵袭。蒲熠星从北京出发,理应冷的多,零下十几度,裹着厚的不顾形象的羽绒服,再加个灰色羊绒围巾。
脚上踩着一双雪地靴,室友曾说太娘,蒲熠星却喜欢得很。暖和。
此时此刻他却恨不得把鞋子当街蹬掉。
蒲熠星在重庆生活的时候,最怕就是冬夜的雨。重庆偏南,气温低不到零下,只要不下雨,开个电热毯或是空调制热也能熬过去。但只要一下雨,整个城市都会如同被丢进了冰水桑拿房,穿着衣服令人冷汗淋漓,脱了又寒风刺骨。
脚底更是如此,重庆的路修的残次,一脚踩不稳,半个雪地靴都湿透,由内及外的。蒲熠星咬着牙,用最后的偶像包袱在心里默念,不行啊,不行。不行啊不行。不能当街脱鞋,这和当街抠鼻屎有什么两样?
他不停的在心里默念,没事,不冷,蒲熠星,你可以。他牙齿打颤,哆嗦着取了行李,哆嗦着推着行李走出出口。
他挺直腰板,向等待着的一群小姑娘——他的蒲公英——大步走去。
“都说了,这么晚了就不要来接机啦。” 他的声音低而温柔,引得女孩子小声的尖叫。
“要注意安全,虽然重庆治安还是蛮好的,年末了难免会乱一些。女孩子家大半夜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家里人会担心。” 他接过一束向日葵,顿了顿。“我也会担心。” 又是一阵尖叫。
他微笑着跟他的小粉丝们聊天,虽然隔着口罩她们看不见他的笑容,但总能从他弯起来的眼睛里看出些温和。她们叽叽喳喳的分享着不曾与他见面的时间自己又有了什么成长和变化,担忧又啰嗦的要他照顾好自己。蒲熠星一一回应,点头附和,直到一个声音从人群中突兀的出现。
“阿蒲,你和文韬商量好的吗,他今天刚从重庆回北京。”
蒲熠星抬起头。他以为自己在寻找那个声源,后来发现似乎不是,他是在寻找自己的声音。
“啊。” 他无声的清了清嗓子,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郭文韬刚走吗?”
人群安静了。大家都看得出蒲熠星的情绪变化。无数双眼睛从蒲熠星身上移开,转而盯着提问的那人。那女生被盯的有些慌了,她眼圈有些泛红,草草低下头去。
他们都不再说话。
“蒲熠星?” 安静中传来一个声音,有些遥远,却很熟悉。
蒲熠星回过头。
“你怎么在这里?” 郭文韬手上拎着半截登机牌,显然是刚刚销毁的。他手边的行李箱上还绑着白色的,还未被撕下的胶带,显然是刚取到,还没来得及处理。
蒲熠星眨了眨眼。
“你怎么在这里?” 蒲熠星坐在副驾驶上,郭文韬坐在后座,听不清他说什么。蒲熠星叫了辆滴滴,他俩默契的一前一后上了车。
“什么?” 郭文韬似是有些困了,脑袋磕在车窗上,听到蒲熠星问他话还是强打精神仰着脖子问。
“......没什么。” 蒲熠星说。
“你住哪里?” 蒲熠星又问。“一会儿我下车之前改地址,直接把你送过去。”
这回郭文韬听清楚了。“你住哪?” 他反问道。
“......我在解放碑附近定了一个民宿。” 蒲熠星说。
“双床房?” 郭文韬打了个哈欠。
“......大床房。”
“那也行。” 郭文韬的睫毛挂上生理性的泪水,他用力挤了挤眼,试图挤掉眼睛里的酸涩。“借我住一晚。”
直到郭文韬站在洗手间镜子前刷牙的时候蒲熠星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好像很自然,机场碰面,自然要捎他一路。没订酒店,自然要收留一晚。蒲熠星叼着牙刷,满脑子浆糊。
可是——他试图回忆。
“带我一程呗。” 郭文韬说。“我手机要没电了。”
明明旁边便利店就有街电。
“借我住一晚。” 郭文韬说。“我困死了今天,懒得搞。”
“哦。” 蒲熠星说。“那也行。”
于是就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郭文韬睡觉喜欢缩成一团,据他说这样很有安全感。许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蒲熠星笑笑,抬手为他把被子盖好,被角掖好。这是习惯。和离不开手机一样的习惯。
郭文韬不知道嘟哝了一声什么,翻了个身。
第二天一早蒲熠星醒来,郭文韬不在。窗帘拉的严实,屋子里还是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抓过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十二点。
蒲熠星被晃眼的屏幕刺激的差点流泪,他呻吟了一声,缩回被子里。闭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空调似乎没在工作,他有点冷,但又懒得再伸手去找空调遥控器。
十分钟后他听见门卡的嘀声。
“我傻了,居然忘记拔了门卡会停电。” 他听到郭文韬说。
“但那会儿我都走了一半了,半路回来你又没东西吃。” 郭文韬自顾自的念叨着。“你还没冻死吧?”
“快了。” 蒲熠星小声说。
空调嘀的一声重新开始工作。蒲熠星很快感觉到暖和而干燥的风吹拂他仅有的露在被子外的额发。他舒服的轻叹。
“冷吗?” 郭文韬的声音近了些,似乎是绕过了床的另一边,想来看他。
“还好。” 这回蒲熠星提高了声音回应。
“你回来的还算及时。” 他说。
郭文韬笑了。“幸好我回来了。”
郭文韬给他带了早午饭。
“午饭。” 郭文韬纠正道。“我就知道你十二点才会醒。”
蒲熠星不置可否,吭哧吭哧啃蹄花。
“今天什么计划?” 郭文韬看着他啃猪蹄,漫不经心地问。
“游客计划。” 蒲熠星嘴上没停,说出来含含糊糊的。
“游客景点计划还是游客美食计划?” 郭文韬拿个勺子从蒲熠星碗里抢了口汤。
蒲熠星抬眼看他。
冬天走在重庆街头,得把自己包成粽子。
郭文韬缓缓呼出一口哈气,白雾让他的鼻尖湿润了些。
蒲熠星戴着口罩和毛线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毕竟是名人,郭文韬想着,有点出神。
“晚上吃什么?” 他问。
“不是刚吃完?” 蒲熠星诧异回头。
“你刚吃完,我好早就吃了好吧。” 郭文韬作势打他。“这都快三点了,我午饭都没吃,不能想着晚饭吗!”
“午饭没吃?” 蒲熠星皱起眉。“那我们先去吃东西。”
“别啊。” 郭文韬拉住他。“不是还有安排吗,现在去吃饭不是都打乱了。”
蒲熠星看着他。“那罗森买个包子。” 他让步。
“行。” 郭文韬笑。
他们去了交通茶馆。从繁华而浮躁的都市逃离,第一时间总是应当找些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地方的。他们找个不通风的地方坐下来——门厅处实在太冷了,他们都不常生活在重庆,没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这里的气候。
茶馆老旧,木架结构、灰黑砖瓦和斑驳墙体显出岁月侵蚀的年代感,房梁上挂着老风扇,此刻安安分分的待着。还挂了只鸟笼,只是鸟儿怕是也嫌冷,此刻也不在笼子里。
老阿姨在烹茶,忙忙碌碌的。烹茶室是开放的,但蒲熠星和郭文韬默契的都没去打扰。他们点了一壶胎菊,安静坐在桌角两张呈直角搭着的长凳上等茶,谁都没催,也没看手机,四只眼睛盯着木桌不规则的缝隙,像是在玩看图找真相一样认真而平静。
蒲熠星记得上次他们似乎是都在忙,忙些什么他忘了。
一壶热茶下去暖了身子,蒲熠星后知后觉的想起郭文韬不似自己是夜猫子,按惯常十一二点就要睡了。这会儿已经四点多,这么大壶茶灌下去晚上怕是要睡不好。蒲熠星开始懊恼自己没带褪黑素。
“没事儿。” 郭文韬说。“胎菊茶不提神。”
然后去看了轻轨二号线。
他们转了几趟轻轨去看一趟轻轨,从楼里穿出去穿出来,一道风景。
两列不同方向的轻轨向对方驶去,相交,然后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行。
他们渐行渐远。
蒲熠星和郭文韬混在人群里发出低智的惊叹声,仿佛唐九洲上了身。
之后在蒲熠星的坚持下,他们先去吃了晚饭,瓜西西火锅。打车的时候蒲熠星先后说成了“瓜唧唧”火锅和“呱呱西”火锅,遭到司机师傅的两个白眼。郭文韬听不下去,字正腔圆重复哥乌阿瓜,瓜西西。
“瓜西西火锅。” 他说。
“哪一家噻?” 又一个白眼。
赶上饭点儿,排队的人着实有点多。郭文韬拿着两百三十三号发愁,换一家的退让在嘴里转了三圈也没说出口。他总在不该执着的时候执着。
蒲熠星摘了帽子和口罩,拿过郭文韬手里的号码牌冲着服务员就去了。
他们很快被安排在靠里的位置,不是包间,但是角落,够隐蔽。蒲熠星总不能吃饭也戴着口罩不是。
他们坐定,蒲熠星没征求郭文韬意见就点了鸳鸯锅。
“来重庆吃什么鸳鸯锅啊。” 郭文韬出口软绵绵的,听着也不像抱怨。
“微微辣。” 蒲熠星补充道。
等着锅底端上来的期间郭文韬调侃。“可以啊蒲熠星,现在都会摆明星架子了,还插队,啊。”
“要不是某人胃不好还非想吃重庆火锅。” 蒲熠星皮笑肉不笑,补充道。“要不是某人胃不好不能饿还得想吃排二百人大长队的网红重庆火锅。”
“......才不是因为这个。” 郭文韬低头嘟哝。
酒足饭饱郭文韬有些内疚。微微辣和骨汤的鸳鸯锅对于蒲熠星来讲过于折磨了,更何况他知道蒲熠星最近工作需要在减肥。难得吃一顿好的,对他来讲可以算是欺骗餐了,却吃不尽兴。
又胖。一顿火锅一千七百卡,他在心里默默补充,“蒲熠星明早起来怕是要猪头。” 他想。
“走吗?” 胡思乱想间蒲熠星已经结了帐。“还是再歇会儿?”
“走吧。” 他只犹豫片刻便做了决定。这里人还是有些多。
他从篮子里捞出围巾——蒲熠星的,灰色的。又捞出自己的,黑的,没什么情调的颜色。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佳佳。她总嫌弃他穿的过于沉闷了。
他把围巾递给蒲熠星,自己把灰色围巾绕过脖颈。一股火锅味。蒲熠星似乎愣了一下,但也就一下,一秒。然后他也围上围巾。
他们一前一后的走出火锅店。也许是热腾腾的火锅下肚,终于有些食物可以暖暖身子,也或许是今夜比前夜温度上升了些。蒲熠星和郭文韬都觉得没有前一天那么冷了。
他们一路走回民宿,期间爬过一条斜度很大的街。他们都很久没运动了,心跳都不自觉有些加快。
回到酒店,蒲熠星把自己摔在床上。然后往上蹭了蹭,捞起床头的充电线给手机充电。旅行其实也挺累的,一天下来能走个一万来步,运动量比他平时摊在家里沙发上直播大多了。他躺着就懒得动。
“一会儿还出去吗?” 郭文韬比他雅观太多,只是坐在床沿,转过半个身子问。
“几点了?” 他含糊道。
“八点半。” 郭文韬看了看手表,这引得蒲熠星的视线也落在那块手表上。那块手表很熟悉,卡西欧的,他以前也有一块。不过郭文韬那块的指针是红色,他的是蓝色。他注意到郭文韬没有通过手机看时间。
“还早,要是还有力气,可以去解放碑或者洪崖洞溜达一圈。” 他看着蒲熠星说。
“......别了。” 蒲熠星纠结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去好吃街吧。”
从好吃街回来已经十二点过了。蒲熠星一整条街吃下来,一整袋鬼酥肉,一袋老火锅味降龙爪爪,一只香辣金榜蹄花,又加了一只蒜香的。他先喝了一杯酸奶牛,嚷嚷着紫米太多撑的慌,不到十分钟又买了一杯半仙豆夫。郭文韬帮他端着热乎乎的豆腐奶茶,小心翼翼避开密集人流,免得小圆子掉了或者豆粉撒了,那会让蒲熠星一晚上都难受的睡不着觉。
“我说。” 郭文韬瞪着蒲熠星。“你这样光天化日走在商业区真的OK吗,好歹也是个明星。” 他有些担忧。
“第一,这哪是光天化日,明明是月黑风高。” 蒲熠星回过头看他,煞有其事。
郭文韬没忍住笑。“明明说出场费结一下。”
“第二。” 蒲熠星耸了耸肩,就着郭文韬的手咬下一口沾着黄豆粉的小圆子。粘糯的圆子在他的口腔翻滚,他努力的咽下去。郭文韬又把豆奶递到他嘴边帮他顺了顺。
“我算个球的明星,现在算我最红的时候了吧,也没有杰歪一主播当年一半红。”
“好歹录综艺呢。” 郭文韬没忍住笑。
“谁还没录过呢。” 蒲熠星眨眨眼睛,话一出口有点后悔。
最后蒲熠星买了一碗酸辣粉作为压轴。花生米被他嚼的满口香,看的原本没什么欲望的郭文韬都饿了。
回到民宿俩人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瘫在床上,没来得及互道晚安就睡着了。蒲熠星最后的意识是把被角掖在郭文韬的颈后。
第二天两人商量好晚上去洪崖洞。这就意味着白天不能消耗太多的体力,也不能吃太多,洪崖洞的火锅很多,小吃也很多。他们得留点肚子。
他们决定去长江索道。蒲熠星这会儿才发现郭文韬这一次好像并不打算做攻略,从第一天开始就跟着自己走,车也没定酒店也没定。这可不像他,蒲熠星若有所思。但他也没打算说破,重庆他来过很多次,跟着哥走,他说。
“不慌!” 他拍拍胸脯。
他俩转了三趟地铁,用了一个半小时到长江索道的南站。太绕了,在重庆步行永远像在爬山。到了南口又要等,他俩看着目测弯弯绕绕的队伍感到头大。
“目测至少一百米。” 蒲熠星随口说。
“不止。” 郭文韬认真纠正。“至少二百米。目测一趟五十米,一条通道里平均两趟,排了两列。” 他回头看蒲熠星。“五十乘二再乘二,至少两百。”
他说的认真,眼睛里闪烁着学术的光芒。
蒲熠星点点头,松了口气。这才是郭文韬嘛。
终于排到他们时两个人已经没了脾气。室外排队倒还好,人挤人不嫌冷,等排到前面室内的地方,那真的是,蒸冰桑拿,动不了,冷,又闷。
缆车门一开他们就被推挤了上去,两人甚至都还没来的及挪步。他们的肩膀撞在一起,然后是手肘。
他们脚踝绊脚踝,蒲熠星慌忙伸手去扶郭文韬,郭文韬又慌忙伸手去扶蒲熠星,于是手臂缠手臂。
他们都愣了一下,就在愣神的这会儿功夫,两个人就都被挤到车厢的前方去了。
“视野最好的区域啊。” 郭文韬率先回过神。“赚了赚了。”
“嗯。” 蒲熠星也回过神来。“赚了。”
“幸亏不是邵明明来。” 他笑着指了指下方。“这高度,他能把车厢震掉了。”
“呸呸呸,别瞎说。” 郭文韬慌忙去捂他嘴。他眨着眼睛往后躲。郭文韬不再捂他嘴,只是从怀里羽绒服内兜里掏出来什么,手指戳得飞快。
手机。蒲熠星有些诧异,原来他带着手机啊。
片刻后他感受到自己屁股兜里的震动。郭文韬曾不止一次说过他,这样放手机就是等着被偷。室友也这样说过。
反正现在它还能在我屁股兜里震就说明它还健在。蒲熠星从后兜里摸出手机,查看消息。
“有些人特别忌讳这种,坐缆车掉下去,电梯啊飞机啊什么的,你别乱说,小心被人打。” 来自郭文韬的消息。
蒲熠星的手指顿在屏幕上。比起这一条消息,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上一条勾住了。
“那就算了。” 2020年12月31日。
他的手指移上打字框,又移开。他知道郭文韬离他不过十厘米的距离,他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可他真的不知道该回什么。
哪怕一个表情也好啊。他想着。蒲熠星,拿出你随机应变的能力来。表情包刷屏也好,不要让氛围变得尴尬。可表情包刷屏会让他难过的。另一个声音在蒲熠星心底响起。不知怎的他很笃定。
郭文韬看着蒲熠星纠结,抿紧双唇。片刻后他低下头,手指又在屏幕上快速移动。蒲熠星试图看清他在打什么,却只看到一片黑漆漆。郭文韬贴了防窥膜。
犯规。蒲熠星皱着眉。他发誓他不好奇,他只是觉得不爽,自己被看透而无法看透对方,一如既往熟悉的这一种心情。
这次等的时间长了些。蒲熠星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回他也拖着不看,跟郭文韬较劲,想要他也着急。不到半分钟他就被郭文韬怼了腰。他下意识往旁边一躲,换来身边人不耐烦的“啧”声。
“怎么还不开。” 那人嘟哝着。
蒲熠星不满的偏过头看郭文韬。
“看手机。” 郭文韬说。
蒲熠星不情不愿的解锁,看到郭文韬发来的一条消息。
“而且,我想你好好的。”
郭文韬笑了。
从长江索道下来,两个人慢慢悠悠往出口走。
“感觉不太值啊。” 蒲熠星抱怨。“地铁一小时,排队两小时,坐缆车十分钟。” 他们溜达着出了北站,不约而同的抬头看了看屹立的大门。
“是不太值。” 郭文韬附和,有些心不在焉的。他步子快,不注意便走到了蒲熠星前头。他走了两步,骤然发现蒲熠星不在自己身边了,慌忙回头。
蒲熠星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眼看着郭文韬在原地愣住,整个人呆的好像一栋石桩。
“怎么了?” 蒲熠星上前两步,抬手在郭文韬眼前晃了晃。
“蒲熠星。” 郭文韬的眼神带着些迷茫,他抬手指向某个方向,蒲熠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顿时也石化在原地——
“那是不是我们的酒店啊?”
蒲熠星被郭文韬一路嘲笑到火锅店。
他们穿过洪崖洞层层叠叠的巷子,找到一家风景好口碑也不错的火锅店。蒲熠星又摘下了口罩和帽子,带着郭文韬混了进去。
“万恶的资本主义。” 郭文韬低声吐槽。
坐下来又开始笑。
“跟着哥走!” 郭文韬的模仿惟妙惟肖,“不慌!” 他笑的打嗝。
“别笑了。” 蒲熠星一面扶额一面帮郭文韬顺气。“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
“嗯。” 郭文韬好不容易顺了气。“放着离家门口就十米的北站入口不上,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去南站坐缆车,小事儿,小事儿,这很正常。” 他一本正经,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蒲熠星彻底没脾气了,瘫在火锅店长凳上,手机扫码点单往郭文韬面前一放。
“吃啥。”
从火锅店出来他们往洪崖洞观景台走,一路又买了些小吃当饭后甜点。郭文韬格外喜欢蛋烘糕,在奥利奥口味和招牌肉松口味之间难以取舍。蒲熠星就都买了。
三两口吃完郭文韬摸着肚子打嗝,蒲熠星笑眯眯探了手掌过去。“几个月了?”
“三个月了。” 郭文韬顺着话茬。“蒲老板要负责吗。”
蒲熠星手下动作一顿。半晌他开口,带着调笑的语气。
“给你五百万把孩子打掉,别让我家十四和小不点知道。”
郭文韬静静的看着他,片刻笑了出来。
“支持微信支付宝。”
他们站在洪崖洞的最下方,仰头看灯火通明。
“我们上次来重庆是哪一年来着?” 郭文韬眯着眼睛。
“20年年末。” 蒲熠星回答。
“这么久了啊。” 郭文韬感叹。
“是啊。” 蒲熠星说。他的声音蒙在口罩里有些模糊不清,显得像是在叹气似的。“七年了。”
“我以为你还26呢。” 郭文韬偏过头去看他,笑的眼角都起了褶子。“结果孩子都要三岁了。”
“是啊。” 蒲熠星也笑了。“小齐也结婚了,峻纬领跑太多就不提了。难得你吊车尾啊郭文韬。”
“你有烟吗?” 郭文韬突然敛了笑意。他等了一会儿,突然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嗨,我糊涂了。明星怎么能当众抽烟呢。” 他摆了摆手。“当我没说。”
“有。” 蒲熠星沉默片刻,从内兜里掏出一盒爆珠,咬在齿间,手掌遮着风点上。他把烟送到郭文韬唇边。
郭文韬毫不介意的咬住。他把手从暖和的羽绒服兜里拿出来,瞬间觉得冷风刺透了他的骨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挺烈的。” 他评价。“像你。” 他凝视着蒲熠星的眼睛,像是想要看透他。
“不像。” 蒲熠星没有避开他的眼神,只是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我多人淡如菊。”
“九洲和明明还在一起。” 郭文韬突然说。
“那两个小学生,冤家一对。” 蒲熠星笑着摇摇头。
他们决定在洪崖洞拍一张合照。
“七年前我们都没拍合照吗?” 郭文韬有些难以置信。
“没有。” 蒲熠星耐心的摇摇头,翻开手机相册。苹果的好处是icloud永远可以自动备份。“你看。” 他一张一张的划过去,先看到自己的侧脸,带着七年前有些许年代感的装逼,四十五度角俯视地面,在洪崖洞灯火通明的背景下显得颓丧又流浪。又看到郭文韬的,清秀的侧脸却被放置在千奇百怪的角落,广角畸变让那人的脸都被拉扯变形了。
“这什么玩意儿。” 郭文韬皱着脸。
“那时候我们在吵架嘛。” 蒲熠星有些不好意思。
“你看看我给你拍的。” 郭文韬不服气。“就算吵架我也给你拍成大帅哥。”
蒲熠星举手投降。“我的锅我的锅。”
他们找到一个路人帮忙拍照,是年轻的女孩子。蒲熠星摘下口罩的瞬间她认出了他,激动的捂住嘴巴,而当她看到一旁的郭文韬时,她控制不住的掐她男朋友的胳膊。
“我搞到真的了!” 那女孩激动的猛晃男朋友的胳膊,小声却急促的叫。郭文韬离得远,没听清,来拜托人拍照的蒲熠星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笑了笑,把手机递给女孩。
“麻烦把我们韬韬拍好看一点喔。” 他说。
他们摆出自以为潮流的姿势,swag和其他沙雕动作,忘记这个时代早已经不属于90后。甚至也不属于00后,00后早就开始被叫叔叔阿姨了。
这是10后的年代了。
而蒲熠星和郭文韬并不在意。某一刻他们错觉回到七年前,他们二十六岁,还勉强可以被称为少年。
他们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感谢女孩子为他们拍出帅气的照片,送上真诚的祝福。
“祝你们友谊地久天长。” 她把手机递回给蒲熠星,眼角带泪的笑着。
回到民宿两人都有些累了。
郭文韬靠在床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蒲熠星在洗手间刷牙。
“我定了明晚的机票。” 郭文韬说。
蒲熠星放着水,没听清。“什么?” 他扬声问。郭文韬没有回答。蒲熠星吐掉嘴里的泡沫,关了水龙头去看郭文韬。
“你刚说什么?” 他问。
“我定了明晚的机票。” 郭文韬说,垂着眼玩手机,没看他。
“不在这边跨年?” 蒲熠星皱起眉。
“不了,佳佳自己在北京。” 郭文韬抬起头,“我得回去陪她。”
“哦。” 蒲熠星点点头。“你这样就显得我很不顾家。”
“那哪一样。” 郭文韬摇了摇头,“你开年还有节目在这边录,提前过来准备不是理所应当,十四和小不点都会理解的。”
蒲熠星不置可否。
他回了趟洗手间,片刻又出来。
“几点的飞机?”
“晚上八点。”
“七点到机场来得及。”
“......差不多。”
“大概六点得从这边出发。” 蒲熠星说。“我送你。”
郭文韬点点头,没推辞。
蒲熠星又钻进洗手间,不一会儿又探出头。
“白天可以去趟文创中心,给弟妹买点礼物。” 他一本正经的。
“弟妹个屁。” 郭文韬一枕头丢过去。“你还占便宜占上瘾了,小十天也是小,叫嫂子。”
“嫂子。” 蒲熠星乖乖的叫。
郭文韬刚想着蒲熠星这回怎么这么乖,那人忍俊不禁的笑容就把他自己出卖了。
青海省理科状元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
“你他妈才是嫂子——!”
蒲熠星破天荒醒得早。郭文韬安静的睡在他身侧,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他的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刘海松松垮垮,把眼睛盖的严严实实。蒲熠星在黑暗中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帮他把被角掖到脖颈。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什么,有些凉。
蒲熠星愣了愣,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郭文韬似乎不满睡梦中被打扰,有些不耐的翻了个身。
十二点郭文韬推着行李箱出门,蒲熠星拉拉扯扯要把箱子接过来。
“你走之前再回来拿不行吗?” 蒲熠星推着箱子被地毯边儿绊了一下,抱怨道。“也不嫌沉。”
“我就不回来了。” 郭文韬说。
他们打车直奔文创二厂。
往里走就看见两三条街道,都是互通的。郭文韬风风火火就要往里走,被蒲熠星拉住。“先吃点东西。”
吃完油茶他们慢悠悠往小店里溜达,蒲熠星推箱子,郭文韬背包。蒲熠星陪着郭文韬看精致的耳环,郭文韬问他买不买,蒲熠星摇了摇头。
“十四耳洞长死了。” 他说。
“可以做耳夹啊。” 郭文韬说,拿起一只耳钉在自己耳朵上比了比,是颗星星的形状。“我戴有点儿娘。”
“但是你送十四她应该开心的。” 郭文韬把耳钉放下,“星星,蒲熠星,这种有意义的礼物女生不都会喜欢吗。”
“老夫老妻了。” 蒲熠星瞥了一眼。
郭文韬最后买了条项链。小太阳的形状,蒲熠星笑称他有心了。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蒲熠星哼哼。“我只想做你的太阳,你的太阳。”
“在你的心里呀,在你的心底呀。” 郭文韬小声地接。
他们相视一笑。郭文韬把项链揣进口袋里。
走之前他们又去了趟张一白的电影工作室。工作室很有名,上了顶层先入目的是一面台词墙,最上面一句话。
十年。一个人。一座城。
郭文韬在心里算了算,十年也有了。
蒲熠星想,这刚好是他们认识的第十年。
他们俩在白墙前拍了照,分别拍的。蒲熠星站着,仍然是四十五度角俯视地面。郭文韬蹲着拍他,把他的腿拍的两米长。
郭文韬坐在白墙前的导演椅,整个人瘫成一长条,像一只伸懒腰的猫咪。
“你好好拍。” 蒲熠星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单膝跪在地上,手机快贴到地面。
郭文韬坐直了些,乖巧比耶。
他们上了天台。天台名字叫爱情天台,好像是什么电影的取景地,郭文韬忘了,偏头去问电影博主蒲熠星。蒲熠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慕名而来的人很多,蒲熠星把口罩和毛线帽戴好。
这天天气不好,起了雾。蒲熠星在餐桌缝隙中挤来挤去,好不容易在正中间找到个空桌,他招呼郭文韬坐下。郭文韬在前台点单,远远对他喊。
“你喝什么?”
“随便。” 蒲熠星摆摆手,坐了下来。
郭文韬拿了两瓶奶茶来。奶茶粉冲的,没有珍珠。蒲熠星拉开铁环,作势与郭文韬干杯。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谢谢。” 郭文韬低头笑笑。“你也是。”
临走的时候蒲熠星让郭文韬等等,他去买个东西。郭文韬笑他说什么老夫老妻不还是要礼物加持,蒲熠星没反驳只是笑笑。
蒲熠星去的有点久。等他步履匆匆的回来,郭文韬叫的车已经到了。蒲熠星帮他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跟着已经瘫在后座的郭文韬坐了进去。
郭文韬往里挪了挪。
“机场。” 蒲熠星说。
“您这是出去跨年?” 师傅从后视镜看他。
“不是我,” 蒲熠星说。“这位。” 他指了指郭文韬。“我去送他。”
师傅了然。“去陪女朋友?”
“对。” 郭文韬抢话。
去机场的高速很通畅,车速很快。郭文韬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吹散车内的暖风。
“师傅您不冷吧?” 他扬声道。
“我没事儿!” 师傅摆摆手。“你旁边儿那小兄弟不冷就行!”
郭文韬点点头,转头看蒲熠星。
“不冷。” 蒲熠星耳朵里还插着耳机,闭着眼睛回。
机场人也不多,大概在年底最后一天晚上出去跨年的实属少见。
郭文韬顺利的办了托运,黑色背包挂在左肩。他拿到登机牌,转头看蒲熠星。
“安检就不用了吧?” 他笑。
蒲熠星点点头,手揣在口袋里随心所欲的样子。
“你赶紧回去吧。” 郭文韬手臂伸到一半,想要推推他。手肘悬在半空又落了下去,蹭了蹭裤缝。“一会儿解放碑那边封路,车进不去了。”
蒲熠星又点点头。他朝安检方向抬了抬手,示意郭文韬去安检,不用管他。郭文韬看着他没说话。
“怎么?” 蒲熠星开玩笑。“要来一个告别的拥抱吗?”
“行啊。” 郭文韬笑了,张开双臂。“我愿意。”
蒲熠星也笑,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出来,笑的肚子痛,他捂着肚子弯下腰。他推了推郭文韬的肩。“赶紧的吧。”
郭文韬耸耸肩,收了手臂,手指攀上肩头的包掂了掂。“那我走了。”
他后退两步转了身,朝着安检口走去。蒲熠星站在原地看他,插在口袋里的手被手心里的东西硌的生疼。
他看着郭文韬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发现郭文韬转过身,直直的冲他大步走来。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郭文韬打开手臂,是要拥抱的姿势。“要来一个告别的拥抱吗?” 他笑着说,大概因为走得急,尾音都有些飘。
好像过了十年那么久,安静的沉默的空气带他们回到初识,回到相知,回到试图相爱但最终失败的七年前,同一个地点,同样的回答。
“我不可以。” 蒲熠星说。
郭文韬瘫在座椅上,毫不顾忌的往后靠。后座的人不耐的发出啧啧声,踢了一脚郭文韬的座椅后背。郭文韬直起身,半转过身对后座的人说了句抱歉,然后把座椅靠背调直。他的头靠上飞机窗,两条腿无处安放的缩了缩。经济舱的座位总是不够宽敞。
他把航班信息截图微信给佳佳,退出对话框就看到蒲熠星发过来的微信。
“一路平安。” 第一条。
“新年快乐。” 第二条。
他回复:“嗯,我登机了。马上起飞,先关机了。”
又回复:“到了告诉你。”
他发出消息,却没有立刻关机。他手指往上滑,滑到他分享给蒲熠星的小红书笔记,重庆美食攻略。再往上翻,又翻到一条消息。
“我想你好好的。”
他又想起蒲熠星难得的失手,笑意在他有意识之前便浮现在脸上。
再往上翻,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郭文韬的嘴角撇下来,紧紧抿起,下颌线显得更加锋利了。
他迅速的划过几屏聊天记录,不想仔细看,回忆却被迫涌入脑海。
他想起他们上一次来重庆,是七年前。他们约好一起跨年,除了峻纬在加拿大,其他六个人都应允下来。当时他们笑谈这是一场抛家弃子的旅行。
但是那场旅行最终并没有圆满,蒲熠星和郭文韬吵得天翻地覆。郭文韬已经忘了那时他们因为什么而吵,文化人吵起架来往往更加口不择言不堪入耳。冷嘲热讽到连齐思钧都黑了脸,唐九洲和邵明明坐在一旁不说话,石凯眉头皱的很紧,站起来掉头就走。
第二天齐思钧带着唐九洲邵明明换了家酒店,临走前撂下一句你们俩冷静下来再来找我们。石凯前一天晚上就订了机票回北京。他不似那些哥哥聪明,也没那么能忍。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留下蒲熠星和郭文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不说话,吵架变为冷战。偏偏假期来之不易,冷战着也要玩,他们却都没提出分头行动,别扭着一起去了几个地方。
在洪崖洞郭文韬的脸被拍成外星人。
那时候他们都没有安全感。两个人之间有暧昧,合宿和大大小小一起录制的综艺节目让他们习惯有彼此的存在。
但他们都有另一半。虽然年轻却比同龄人成熟的多,他们难得的感到了焦虑。对他们来说,放下很难,拿起也很难。
他们慌不择路,往常的默契和包容仿佛玻璃碴一般碎了一地。他们大声争吵,试图寻找对方并不适合自己的证据。
他们都很疲惫了。
最后郭文韬说,算了。他的眼角红红的,嘴角紧紧抿着,向下撇去。
蒲熠星点点头,说,那就算了。
那次也是郭文韬先走,蒲熠星没送他。他坐在酒店房间的床上,在一片黑暗中听行李箱滑过木地板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声音渐渐变小,然后是电梯到达楼层叮的一声。
然后没有声音了。
蒲熠星坐在柔软的大床上。他沉默了很久,低声说,不知道说给谁听。
“那就算了。”
那次之后他们七年没见。起初是较着劲的,微博上不再和彼此互动,牟着劲儿的秀恩爱撒狗粮。
齐思钧第一个说他们没劲。他看着最温和,实际上界限感最强。他渐渐少了与他们来往。
没了最喜欢蹿局的人,几个人的聚会越来越少。不过他们也没聚齐过了,自从两人不欢而散,蒲熠星和郭文韬再没出现在同一场聚会里。
周峻纬不评价。他向来只是旁观者。
唐九洲和邵明明渐渐的被私事困扰,也不再有空干涉其他。
只有石凯,后来分别给蒲熠星和郭文韬打过电话。他把两人拉进一个吃鸡局,郭文韬开场就挂,蒲熠星一声不响的崩了对面全队,然后退出游戏。
“下次别这样了。” 他给石凯发信息。
石凯也不再管。
第三季名侦探学院开拍之前节目组找了蒲熠星。蒲熠星听着小舒姐在电话另一头说个不停,忍不住打断。
“郭文韬来吗?”
“不来。” 小舒可惜的摇了摇头,然后反应过来对面看不到。她赶紧说。“好可惜,南北没了北,你可能只能发展一下南纬和蒲萄唐了。”
“文韬说他刚换了工作不好请假,实在没办法,也很可惜没办法和大家一起。” 小舒说。
他换工作了?蒲熠星第一反应是,我怎么不知道?
然后是后反劲的自嘲。我是他什么人呐。
郭文韬从噩梦中惊醒。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觉得很吵,比齐锣在他耳边哐哐敲锣还吵。
他闭上眼睛,死命的揉了揉太阳穴。一阵颠簸让他心脏骤停了一秒,他抓紧前排座椅,慌张而茫然。
“飞机在航行过程中遇到气流颠簸,请各位乘客不要惊慌,系好安全带。” 空姐温柔甜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洗手间的乘客请抓好扶手。”
飞机渐渐平稳下来。郭文韬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脊背柔软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手揣进口袋,舒服的往后靠了靠。
他先是摸到了一些纸张,他抽出来,是三张机票。重庆到北京,北京到重庆。重庆到北京。他定定的看着那些废弃的机票,想了想还是没有撕掉,而是仔细折好放回了口袋。
然后他的手指又触碰到了什么,有些坚硬。
他摸索着把那东西攥在手心,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摊开手掌。
一枚耳夹,是星星的形状。
蒲熠星被包围在拥挤人群中。他站在转角处,是看不到解放碑的,只能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有的女孩子坐在男孩子的脖颈上。他来的有些晚了,没能抢到好位置。蒲熠星想大概不费力气就能抢到好位置的运气在长江索道用光了。
人群开始躁动,蒲熠星看了看手机,没有新的消息。
“十!” 他点开微信,又锁屏。
“九!”
“八!”
“七!”
“六!” 他又打开微信,点进那人的对话框。
“五!”
“四!”
“三!”
“曲紫易我爱你!” 突兀一声,蒲熠星随着人群笑起来。
“二!”
手机震动了一下。蒲熠星看着一直等待的那人终于发来一条语音。他笑了。
“新年快乐,阿蒲。” 那头的声音温柔又甜美。
“新年快乐,” 他把话筒举到嘴边。“老婆。”
THE END。|写于6.11 18:00
晚来信【何焉悦色】
*知乎问答体
*超话屏蔽我了
问,请写封信给你的青春
谢邀——
说到我的青春,我首先想到的是徐一宁。
我们遇见的很晚,在印象里算是比较难堪。
我跟他聊起过很多次我俩的相识,他那时候说话慢吞吞的,像是不太乐意搭理我,只是随意抽个空敷衍,我气他的态度,后来他便停了笔提醒我,嘉嘉,我们是先成的敌人才成的爱人。
我自知理亏,只好抱着枕头假装睡着,他也没有为难我。
我和他初遇的时候,他便挨了我没理由的几拳头。
那时候他们叫我一声嘉哥,我便认了一...
*知乎问答体
*超话屏蔽我了
问,请写封信给你的青春
谢邀——
说到我的青春,我首先想到的是徐一宁。
我们遇见的很晚,在印象里算是比较难堪。
我跟他聊起过很多次我俩的相识,他那时候说话慢吞吞的,像是不太乐意搭理我,只是随意抽个空敷衍,我气他的态度,后来他便停了笔提醒我,嘉嘉,我们是先成的敌人才成的爱人。
我自知理亏,只好抱着枕头假装睡着,他也没有为难我。
我和他初遇的时候,他便挨了我没理由的几拳头。
那时候他们叫我一声嘉哥,我便认了一群叫不出名字的小弟,有人上来给我递烟,说嘉哥有个新来的抢了我马子。
十七岁的时候总是不大懂事的,应了声哥就觉得拳头比别人硬,确认对象后没来由的就给了他几拳。
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徐一宁。
我念着他白白净净,只是给了他几拳就带人离开了,我劝他们不如就这么过了,他们笑嘻嘻的说一切听嘉哥的,过了很久再遇见他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被校园暴力了很久。
他的腿疾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我记得很清楚,他高一我高二的那个冬天,他被骗去废弃医药室关了一整晚。
那儿的位置不好,处在通风口,老旧的推窗常年锁不住,他受了一晚上的冻,第二天被路过的保洁送到医院去的时候,听说差点关节坏死。
后来的冬天他便受不得一点冻了。
那个被他撬走的姑娘来找我,原来是我们误会了他。
起初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挺自责的,不过是出于对受害者的一点内疚,警告了那群人后两天一过就散了。
后来他成了我的爱人,我就又唤醒了当初的那点难过,捧他在掌心里,以弥补当初的罪责。
高二的时候我打架被记满了三个大过,本来该退学的,父亲花了点钱只让我留级了一年,那时候他才正式入住了我的生活。
他成绩好,是年级第二名,因为不喜欢升学班的压抑氛围,自愿来了最差的二十三班,而我,刚好是最差班的最差生。
我是花钱进来的,老师不敢得罪,听了父亲能扶一把是一把的嘱托,把我安排在了他的后面。
那时候我总是睡觉,一天八节课,睡到五六节,然后一抬头,就刚好看见他。
他爱侧着身喝水,仰头的时候喉结小小的滚动着,不明显,我爱叫他小姑娘,他不应我,我便一直叫。
我记得起初他是不愿意搭理我的,除了交际,他总是做什么都很认真。
其实我也曾抱着一点好奇偷偷观察他,被拎在主席台下当众批评的时候,我只扫了一眼,便看见了徐一宁。
乌泱泱的人群里,他永远站的最笔直。
后来我跟几个朋友宣布我要公开追求他的时候,周震南惊掉了下巴向我确认,不是吧哥,咱不兴这一套。
我说想做什么就做了,没必要和自己较劲。
我选择爱他,的确是我做过的最冲动的决定。
前两年同学会的时候有老朋友拿我和他开玩笑,不知道是不是仗着他没来或是仗着我被时间磨平了脾气。
他们调侃我和原来不一样了,有女同学说我一直都很温柔,我知道他们在变着法儿取笑我,可总有些话是没法辩驳的。
比如他们在饭桌上互相提醒,当初的焉栩嘉在他们那里也许没有陌生人看来的那么冷漠,可说到温柔,倒也只有徐一宁一个人见过。
我干笑着调开话题,说徐一宁现在不叫徐一宁了,他改名叫了何洛洛。
那个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时间根本没有给过我机会遗忘他。
我追他的时候在广播站投过告白信,在许愿池里投过硬币,他那时候站的离我很近,可他也没有试图走向我。
最后一次告白,我尝试放弃,我抱着进了水的吉他,还没开始弹的晴天也开始下雨。
那一次他终于愿意给我回应,抱着干燥的毛巾从十三楼坐电梯下来。
他只讲了一句话却足以让我卸甲投降。
焉栩嘉,你还喜不喜欢我。
如果说美好的事物会互相吸引的话,那么我和他应该只能算是单方面的仰望,十八岁的我实在想不起任何一个妥帖的理由去证明他有可能会喜欢我。
我追了他很久,从十八岁的冬至到十九岁的初寒,差两个半月就是一年。
但我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从21世纪的20年代开始到一半结束。
我同他在一起了五年,七年之痒十年之约那都是故事里的,我没有真切感受过,即使分开了,他也只是成了我心上的一道疤,痛会痛,但不足以致命。
我记得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疑神疑鬼,怕他偷偷跑掉了,后来他跟我写了一整页的分手信,第一句话我总是记得最清楚。
他说,没别人,没理由,没以后,我还是最爱你。
他太要强了,我又想起来他站在人群里,身子总是直直的,坚忍而温柔。
前段时间看到他,过得是和我截然相反的生活,晚上当白天,日夜颠倒,天一亮就又回家了,我几次路过没忍住问了住他隔壁的阿婆,阿婆说这家小伙子身体不大好,几次家里门掩着他就躺在地上,问他哪里难过也说不出口,那天赶巧她儿子回家,两个人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胃溃疡已经很严重了,只是吃药的话不知道能不能痊愈。
阿婆叹气又叹气,说这孩子身子没脾气硬,这一两年就是这么撑过来的。
我去银行去了钱,又在早点铺买了包子,那时候天还没亮,我站在他家门前,想着等他回来就笑话他怎么没了我就把自己活成了这副鬼样子。
我组织了好久的语言,还是赶在他回家前逃了,我把两万块钱给了阿婆,让她在徐一宁还没搬走前多照顾照顾。
我和他分开说到底也不知道怨谁,当初窝在一起看春光乍泄的时候我就问了,究竟我俩谁是何宝荣谁是黎耀辉,他抿着嘴笑,然后又揉揉眼睛说嘉嘉我累了。
其实我也知道,在这段感情里,他是黎耀辉我是何宝荣,只不过我永远无法做到像电影里的那般对他绝情,他却学了那满满当当的一套,头也没回的离开了我。
早些年纪他爱吃馄饨,特别是生病的时候,除了这个什么都不肯吃,他胃病犯了的时候我便背着他去医院,去多了以后我们都知道输液也没什么特别大的作用,但是他要去,只因为那里离城东馄饨铺很近。
那里的蟹黄馄饨几十块一碗,具体的价位我也记不大清了,只知道有一次我蹲在他对面喂他吃一勺,忘了吹,烫的他舌尖发麻,他眼泪汪汪的坐在医院走廊冰凉的座椅上,发冷的手掌攥着我的手腕,不大的一口吞不下去又舍不得吐。
他那时候看着很小,大了两个码的白色面包服将他包在暖意里,刚刚修理过的刘海搭在额头上,嘴里裹着馄饨哈气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疼。
我那时候好心疼他。
后来我和不少人都去过那家馄饨铺,他们被烫到的时候会和徐一宁一样,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我爱他的情绪。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黑暗里吻他。
他问我你想要吗,我笑了,我说徐一宁你跟谁学的,然后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很久也没有抬起,这件事过了好几年听他们讲起我才知道,母亲去世,他是除了我以外第一个知道的。
他是唯一一个,不善言辞却永远会用自己的笨拙守护着我的人。
后来我谈过很多次恋爱,无论男女他们都喜欢问我一个问题。
你爱我吗。
我不记得说过多少次爱了,只可惜,我真正爱过的那个人只问过我还喜不喜欢他。
在我印象他好像总是冷冷的,体温同性格一样。
我爱讲他是蛇类动物,一年四季手脚都是冰凉的,一到冬天就要冬眠。
这话他亲口承认了,每年入寒的时候他就爱赖在沙发上,裹两层被子,旁边放着取暖器,一睡就是半天,醒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只等饭吃。
我那时候怕他冷,攒了两个月的生活费把家里的皮沙发换成丝绒布料的了,他休息好了,就从沙发上跳起来抱我,勾着我的脖子夹着我的腰夸我好,我问他睡觉和我哪个重要,他就又跳回沙发上不理我了。
那一年取暖器把沙发烘了好大一个洞,他关了电视盘腿坐在地毯上,脚还是冰凉。
徐一宁撇着嘴抬头看我,取暖器的热光照的他脸上泛起不健康的红。
那一点微弱的颜色掺了些有关时光的旧香水,长成了我心上飘忽不定的痛。
我一直没告诉他,那是我最贫穷也是最美好的日子了。
尽管他从来不知道我为他放弃了什么。
也不是没想过和他复合,因为我始终认为他最契合我。
那个初春,我根据周震南给的地址找到了他家,大街小巷都在做募捐,2027年那场地震不小,震的人惶惶不安。
他还没来得及脱下棉服,米色的一身长大衣衬得他白净好看,他搬了好几个大箱子下楼,一趟又一趟,又给运衣服的大哥递了瓶水。
这些衣服我都穿不得了,都是好的,看看能不能捐了去吧。
他抿着唇笑,那是他一直的习惯。
我能想到那是老天爷在阻止我和他从头来过。
在最后一箱运上车的衣服里,我看见了那件十九岁生日时我送他的礼物。
白色的棉衣,沾了点时光留下来的灰。
我很难过,那都是他有意忘掉的日子。
去年三月,我给他发了邮件,附了我的号码和一张请柬。
晚上他就给我打电话了,我问他会来参加吗。
他那头很安静,像在一个黑暗房间的角落里。
“会,你结婚的话,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来。”
我终于和时光和解。
我说徐一宁,五月四号,不见不散。
他清楚我爱他,以前是,现在是,一直都是。
我和妻子去买了新沙发,酒红色丝绒面料的,六千多,店家送了配套的盖毯。
在沙发没到的日子里,我总想起他,想他冬天睡觉的时候还会不会冷了。
我们在那家旧铺子里吃了蟹黄馅的馄饨,老板娘没变样,问我前些年是不是总来。
妻子很文静,吃馄饨的时候会把扎不起来的一撮头发别在耳后,她习惯吹几口再喂进嘴,没有被热温烫到,我也清楚明白,我再不会遇见一个人,无论做什么总会让我心疼。
结婚前一夜的时候,我在单身派对上见到了徐一宁,他还是那样好看,和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消瘦又温柔。
要不要跟我喝一杯。
暗黄色的光扫过他脸上,转眼又去了别地,他曾在我的青春里这样明亮过。
不了,我胃不大好。
我那时候好失落,可又很开心。
我的一宁终于开始学会照顾自己。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
份子钱是他委托周震南带的,四个九差一元,就像我和徐一宁,差一点点就能走的很远。
我于凌晨时分写下这封晚来的信件,时至今日,听说他已独自远洋,我也有了家庭,这样很好,我不会忘掉他,他依旧是我的青春,在我的记忆里,盛大而璀璨,孤独而温柔。
谢邀。
手写信【何焉悦色】
*知乎问题回答体
*挺长的一个故事
*希望你们能看完
问,有什么同性让你最难忘。
谢邀——
要说有什么同性让我难忘。
人生三十六载,的确曾有一个人让我觉得生活只剩下烦恼。...
*知乎问题回答体
*挺长的一个故事
*希望你们能看完
问,有什么同性让你最难忘。
谢邀——
要说有什么同性让我难忘。
人生三十六载,的确曾有一个人让我觉得生活只剩下烦恼。
他是我大学的室友。
他身体一直不大好,住进宿舍后大病小病的闹个不停。
我原来总嫌弃他麻烦,可他总是笑,笑到最后我不太好意思了,便开始主动照顾他。
寝室四个人,他的热水总是我去打的。
那次南南给他打了次水,泡药的时候温度高了,烫的他眼冒泪花,笑着说没事没事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就起了一股冲劲,给了南南一拳。
那天晚上我们就和解了,坐在烧烤摊上穿九元一双的从网上淘来的拖鞋,入味七分的骨肉相连味道刚刚好。
我束好给他带的二十串不辣的烤串,寻思着又从隔壁店里打包了一碗白粥。
我双手不得空,招呼着南南在我口袋里掏钱,他侧头靠近我的时候随口向我抛了个问题。
他说你白天为什么要打我。
我也没办法解释,等他付完钱回头追问我的时候,我只告诉了他,
洛洛怕烫。
是的,那个让我到现在仍旧惦记着的讨厌鬼我们都叫他洛洛。
只不过他现在真的变成了鬼。
回到正题。
那天晚上我们回去的很晚,宿舍已经关门了,好在我们住在二楼,从楼下爬到窗口对我们来说也不算难事。
我打电话叫洛洛开窗,他迷迷糊糊的在那边撒了个带着奶音的娇,又老老实实的爬起来和我们接头。
说起来那个晚上还真是难忘。
拴在手腕上的一碗凉白粥,南南在地下小声催促,我抓着宿舍后面的窗沿,洛洛就站在我面前,独揽了一身好月光。
那个晚上我们好像都睡的挺晚,夜半的时候,洛洛又发起了烧,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叫我的名字,我怀疑是他起身开窗时着了凉,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想。
大夏天的。
二十根烤串被南南和另一个室友一边嫌弃着又一边瓜分了,我坐在洛洛的床边听他们猜拳吵闹,佐料味飘飘洒洒的占满了整个屋子。
我总是叫他小没良心的。
这个别称听起来有些冗长,和他却配极了,他还在的时候,我对他总是格外珍重,话不敢说重两分,又怕他憋着一肚子委屈闷在被窝里开始生病。
新交的女友总是夸我贴心,不管生了大病小病都从容的有法治。
我说是训练出来的。
她倒是乖乖的容忍了我追忆过往。
我说,洛洛啊,在你身边待了三年,我连几十种药名都烂熟于心了。
只可惜,无论他生病了多少次,我都无法做到从容不迫。
我待他如此,却总被他追着喊笨蛋,说来算不算没良心。
原来笨手笨脚的时候,我只在他面前有。
前段时间我妈有催我结婚,我总说再等等,被我敷衍的过了头,她倒是提起了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个问题大概问的是友情。
可我把他当什么,我不太敢讲。
我不是妈宝男,但也算的上孝顺,这次因为他和妈妈冷战了两个多月,也该去道歉了。
女友总是很妥帖大度,她是我认为的结婚对象的不二人选。
她说过最让我感动的一席话,我记得是这样讲的,
人生海海,我遇见了你,自认为是最好的安排,可我出现的有些迟,便是不能在你没有我的过往里多做决定,我清楚的明白每个人都会有独属于他的白月光,在不安的夜晚照常亮起,所以我愿意等你,等你为我降下这一缕银白。
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有的时候晚上闹得胃疼了,一睁看眼发现她蜷着身子躺在我胸前,就总在想,不然一生就这么过了吧。
这时候我又想起来他。
我原来借着酒气偷吻过他。
男孩子微干的嘴唇少了点甜意,多了些属于洛洛本身的柔软。
他被我亲醒了。
脑袋当机的我当时准备装喝醉,却又被他直起身圈着脖子回吻了一下。
洛洛,你要是女孩的话,我到了法定年龄就娶你。
他咧着嘴和我头抵头,深情模样昭然若揭。
好啊,那我便早些投胎,做个女儿家,赶着和你不负相遇。
我推开他的肩膀狠狠的教育了他一番。
看淡生死的口气着实让我心凉。
可我又哪能说他,明明是我先喝醉的。
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们很默契的没有提,只不过他偶尔的大病过后,我总是会想,想他会不会真的就这样死掉。
我有时候总是在想,他没走之前也许还没来得及看清我。
洛洛是天生的弱视。
我怕他受排挤,那时候总跟他身后。
去过食堂,跟过医院,男孩子苍白的几近透明的皮肤被一根根针管扎的发紫。
我那时候也是真的疼他,暖手贴带在身边四季不缺,双手像是长在了他的点滴瓶上,他被发黑的中药苦的舌尖打颤的时候,我偷尝了一口涩味,然后心安理得的剥两颗糖,递过他,递过我。
公开课上教授点他名,我便站起身,年近半百的老头哪能把所有人的名字和脸对上号。
哪怕是我最不擅长的门科,我也会为了让他不挂科努力的硬坳几句。
我出尽了洋相,他便掐着我的脸牵着我衣角跟我去吃满满一大锅的小龙虾。
他吃的嘴巴通红还要和我较量着不肯喝下第一口水。
也是那时候,我开始误以为,南方的姑娘和少年大概总是同洛洛一般温柔。
他回家发了四十多度的高烧,我那时候也不知道,等到他稍微能说话了便打我电话,那时候是我日日背着他,上医院,下校园。
我不敢说,一点意念如同燎原的火,烧我也伤他。
我没见过他父母,那两个狠心的大人。
洛洛也没跟我提过他们,后来他走了我才有机会见一见那个和他五分相像的女人。
原来一嘴的南方调子也是会骂人的。
她来找我要骨灰,我抱着最后一点点的他挨尽了拳脚,最后躺在地上闭目不成的时候,她倒离开了。
或许作为一个母亲,她依旧是爱洛洛。
我还在努力在给那狠心的女人找理由。
没办法,谁叫我因为洛洛,对南方的温柔存了好印象。
我辍学的那一年,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
我浑浑噩噩逛了大江南北,倒是替妈妈完成了她的梦想。
回家的那一天,她坐在我面前嚎啕大哭,拨进来的电话被她迁怒拔了线,我跪在她面前泣不成声。
她说她以为自己失去了儿子。
我说我以为我失去了爱人。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没过性别,我说过爱他。
洛洛,洛洛。
我给你写过手写信。
错了,是“他”,不是“你”。
我曾经给他写过手写信。
大二的时候我问过他的梦想。
他说想让眼睛好起来,读一次别人写给他的信或是看一本写满故事的书。
我为了他的这个梦想,钻空了心思写了封“致洛洛”。
这样大概也算完成了一半。
他在我身边的三年,我给他读过三十六本书,薄的有厚的也有。
大概老天安排的刚好读到他告别我的第十四年。
尽管他好看的模样已经在我脑海里逐渐淡去,可我依旧记得他的声音。
十五年前我偷偷学了七个月为他画的那幅也是唯一一幅的肖像被我藏在正厅墙上的名家大作里,
我好像只有这样,坦坦荡荡又小心翼翼的才不算做贼心虚。
洛洛离开的那一年我有偷偷去过杭州,去了生他养他的那块温柔土地,碰见了熟人,说话也带着几分江南的语调,柔柔长长的,像极了他。
她叫我嘉嘉,明明所有人都这么叫。
可我仍旧红了眼。
原来她也认得洛洛。
她跟我说小时候也有人如我一般待他好,把对他的温柔当成习惯。
我摇头说我不一样,我待洛洛,已经不只是习惯。
记得早年我陪他听收音机里的戏剧的时候总是蹙着眉,控告一群白面大师掐着嗓宛转悠扬把深情当筹码。
他说的四个字我依旧时常会想起。
他说爱本无罪。
我现在终于肯示弱,说我有一点点想念了。
那我是不是也没有错。
我伤过他最厉害的一次,明明说的都是温柔话语,他却在我面前哭的喘不上气。
洛洛难过的时候会拽我的衣袖,那次他没有。
小孩子脾气。
我心里骂他,却看见他捏了一片不小心打破的花瓶碎片将手割的血肉模糊。
他说嘉嘉,我是不是特别特别坏。
我明明难过的要死,却还是将他手中的残片抠出。
是啊,坏死了,你是不是认为,我总是欠你的。
他说嘉嘉,嘉嘉,你别照顾我了,我坏透了良心,明明同你待了两年却总是会认错你。
其实那次我没说,看见他牵着别人的衣角走了好远的时候,我的心大概总是在揪着疼。
他们欺辱洛洛,看他抱着头躺在地上笑的喘不过来气,那时候他大概伸出手却再也拉不到我。
我打跑了所有人,水泥墙面磕的我额头肿起一个大包,那时候我抱着他,哭的再没有那样伤心。
后来他真正走的时候,是我拔了他的氧气管,病痛折磨的他不成样子,我最后一次,用手去给他捂点滴,可他的身子,再也暖不起来了。
他走的时候是七月,我人生的第二十二年夏至。
那束曾经在学校隔壁新花店买来的一大束玫瑰是送给他的,那时候碍着一点不好看的面子,转手赠给了一个陌生姑娘,她为我留下的那一枝,被我压在他说过眼睛好后一定会去读的那本书里,风干十四年。
而我为他写的那一封信,再也找不到了。
他大概不记得二十一岁的时候我们蹲在龙虾店门口执意要听完的那首纯音乐了。
他当时说,错过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了。
就在昨天,网易云将它推给我了。
洛洛依旧是我的置顶对话框,我敲敲删删写了一大堆最后只给他发了一句:
你还好吗。
此刻我由衷的希望,在那边的世界里,也有个人能够陪你,若是你眼疾未好,可别又将所有一米八的男生都认成是你的嘉嘉。
下个月八号我要结婚了,他也来不了。
新娘是个和洛洛一样说着一口温柔的南方调子的姑娘,她很爱我,我也终于决定给她一个家。
至于我有没有爱过他,或许有,或许没有。
我只知道,他走后的十几年,我的夏至冷了好久。
谢邀。
*灵感来源于微博一则回答.
旧夏重提
延伸向现背 /1.1w+完结
是“旧夏”不是“旧事”啦
01
任豪是在某一天傍晚接到张颜齐的电卝话。
他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拍摄,以他舒服的姿态坐在沙发上,电卝话里张颜齐问他去不去聚会,是翟潇闻的乔迁宴。任豪在前一个晚上接到了翟潇闻的邀请,R1SE解散五年了,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理由又把他们团聚在一起,翟潇闻的声音还是没变,任豪一直觉得他很厉害,他总是游刃有余,和每个人都恰到好处的亲卝密,哪怕曾经在团里他们都不是彼此的第一顺位,但寒暄之间都恍若从前。
“多谢任总赏光啊。”
“客气客气。”
翟潇闻组的乔迁局是定在晚上,张颜齐约任豪上午出...
延伸向现背 /1.1w+完结
是“旧夏”不是“旧事”啦
01
任豪是在某一天傍晚接到张颜齐的电卝话。
他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拍摄,以他舒服的姿态坐在沙发上,电卝话里张颜齐问他去不去聚会,是翟潇闻的乔迁宴。任豪在前一个晚上接到了翟潇闻的邀请,R1SE解散五年了,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理由又把他们团聚在一起,翟潇闻的声音还是没变,任豪一直觉得他很厉害,他总是游刃有余,和每个人都恰到好处的亲卝密,哪怕曾经在团里他们都不是彼此的第一顺位,但寒暄之间都恍若从前。
“多谢任总赏光啊。”
“客气客气。”
翟潇闻组的乔迁局是定在晚上,张颜齐约任豪上午出来吃饭。他俩当年站位挨着,话也说的多点,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一路子的人,解散后一个去做音乐,一个去演戏,但相差着十万八千里,他们却很神奇的依然经常联卝系。
张颜齐一直没什么变,他们衣着随意地坐在街头某个面馆的角落,戴着帽子很隐蔽的样子。两个曾经被调侃爹系偶像的糙人,一个早过了三十岁,一个不久也快摸卝到三十的门槛。张颜齐说任豪还是没变,吃面还是靠喝的,一筷子下去绝不咬断,吃得风卷残云,面会越泡越多,张颜齐吃饭斯文的多,任豪吃完了自己的面他的才刚刚有变少的趋势。
他俩聊天也都是些东拉西扯,聊工作和生活,熟人的好处大抵就是不必费劲去寻找话题,早就在经年的交往里学会了读空气,没说话也不觉得尴尬。任豪的助理是两年卝前招的,是个做事很认真的女孩子,当时小姑娘很兴卝奋地说自己是R1SE的团粉,任豪听见只觉得一阵怅惘,开口笑着问是不是自己的粉丝,小姑娘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开口,说是何洛洛的粉丝。任豪记得当时自己应该是很自然地笑了,说,就这个女生吧。
“其实我是cp粉啦。”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挺敢说的,任豪却没有再问下去了。他知道粉丝是比他本人都更清卝醒的群卝体,知道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可能是她们永远只看见了冰山一角,却没法看到水面下的那百分之九十。
张颜齐把他的牛肉面解决完了,他行云流水的文明吃相任豪看得都有点着急。他抽卝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放下筷子,看了一眼窗外。
“哇——都五年了。”张颜齐蓦地发出了一声喟叹。雨突然下大了一点,贴着玻璃窗簌簌地往下落,街道上的轿车开过,轮卝子都能激起小范围的水花,雨里的人都忙起来了,一下子连鸣笛声都被淹没了。
任豪顺着他的目光向街上看去,随口回答道:“正好给你新歌当素材。”
“一看你就没关注我,我上个月刚出的专辑,现在要休息了。”张颜齐从椅子上起来,看了一眼任豪空空如也的双手,以及自己手上仅存的黑伞,“得,晚上你和我一起去潇闻家吧。”
02
任豪开车载着张颜齐到翟潇闻的新家,张颜齐下车看到眼前的二层小洋楼,瞪大了双眼,发自肺腑地问了任豪一句,“翟潇闻是中彩卝票了还是去抢银卝行了?”
任豪无语地去停车,没理会他。翟潇闻是很出名的歌手了,估计很多人都忘记他曾经是R1SE的“舞担”,因为他不需要跳舞了,他潜心深造了很久,改掉了很多被人诟病的声乐问题,任豪听过他的live,以任豪的标准来说已经是令人惊艳的水平了。
“任总来了啊!”进到房子里,人都来了七七八八了,周震南先看到的他,他正蜷在沙发上,依然是他不变的小锅盖发型,又重新染回了黑色。大家的容貌其实变化不大,毕竟都在这娱乐圈呆着,虽然换了发型发色,但还是那张脸,多了一点棱角罢了,至于是瘦削还是岁月雕刻的功劳,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翟潇闻的房子格局和他们很多年卝前团综住的房子很像,连装修的风格好像都差不多,还有一个长方形泳池,因为是寒冬腊月所以没有放水,不知道夏之光进门的时候翟潇闻有没有捂住他的眼睛,他当年对泳池那种莫名其妙的惊讶,至今还是未解之谜。进了这扇门,好像走回了五年卝前。再仔细一看,发现人都还在这里。
R1SE出道的时候其实没有太大的水花,也受过很多人的不看好,是怎么一步一步好起来的呢?至少一次次以团魂出的圈,都不是表演出来的。十一个人的故事从星光岛上开始,在漫天破晓色的灯海里收尾,却好像永远没有结束。
“徐一宁来吗?”赵让捧着一杯可乐,坐到椅子上问任豪。
任豪愣了片刻,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夏之光接了话茬,回答赵让:“他前阵不是去英国拍综艺,上周卝刚回国,小翟说他答应了。”
没人注意到任豪怎么突然间恍神,大家理所当然觉得他和徐一宁还有联卝系。任豪实在是太久没想到徐一宁了,以至于贸然提起,像走进陈封许久的地卝下室,忘记了做灯火实验,感到一阵窒卝息般的不适,只想迅速地逃出来,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经历的那些个夏天,有很多人都经历了,却没人真正留下来。
翟潇闻组的是火锅局,红汤嘟噜噜冒着热气,他接到一条短信就兴冲冲地从座位上跑进去,再走进来的时候就兴冲冲地大喊“人齐啦!”,从他背后走出一个身影,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徐一宁笑容里的感染力是不多见的,在他们初见的初评级舞台上,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人。他总是一个,闪着光的少年。
任豪没赶上他们挨个打招呼,他去了洗手间,等他回来,留给他的位子就只剩徐一宁身边那个了。他站在原地磨蹭了一秒钟,认命地坐到了那里。
徐一宁在吃包心丸子,看到任豪的时候,很用卝力地咬了一口,以至于看起来有点狼狈,任豪赶紧抽卝了一张纸递给他,徐一宁抓过去很着急忙慌地擦着嘴,估计是被烫到了,他皱着眉头,眨眼的频率实在是超标了。
十一个人围着圆桌一起吃火锅,再一齐干了杯短暂调侃之后,就三三两两地聊天吃饭,好像和五年卝前没什么两样,除了现在大多人的玻璃杯里啤酒替代了饮料,他们在摄像机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地方,都义无反顾地长大了。
“你刚回国吗?”任豪问徐一宁,顺便能借着问话的由头明目张胆看他两眼,徐一宁比他陈旧记忆里好像胖了一点点,他以前确实太瘦了。解散后大家其实都有联卝系,只不过十一个人都在一起的确是千载难逢,任豪也会在手卝机里看到大家的近况,他们都是被公卝众注视着的人,有时也会凑巧在工作中再次合作。只有徐一宁对他来说,是真正五年没见,甚至连音信都是零碎且少得可怜,在这个时代,你想了解一个人很简单,同样的,屏卝蔽一个人的所有也易如反掌。
他强卝迫自己别去想,他相信徐一宁和他有一样的觉卝悟。
“上周三回的。”徐一宁也笑着回应他,但任豪为了当好一个演员,上了很多表演课甚至心理课,那笑也太勉强了,任豪开车不能喝酒,喝下的凉茶又凉又苦。
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聊天,没人注意到他俩,但他俩不能表现出异样。他们当年怎么演得再也不见,现在就怎么演谈笑风生。怎么这样残卝忍。
任豪从没吃过这么饱得一顿饭,撑得他都觉得反胃了,但多吃点就少演一会儿。
火锅局结束已经是凌晨了,有的人直接就在这歇下了,但有些人碍于工作还是不得不回去,任豪本来是想找张颜齐,奈何这哥已经睡死了,被姚琛和周震南拖上了车。徐一宁先出去了,任豪戴上他经常戴的一顶毛线帽,跟剩下的人打了招呼,也走出了翟潇闻家,准备开车回去。
翟潇闻家是在别墅区里,一栋栋建筑外表都长差不多,也几乎没什么过路人,不然或许有人能欣赏到曾经的男团成员醉酒的傻样。任豪开着车出去,看见徐一宁插着兜站在树下,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八成是在等车。
任豪发誓这是他此生难得的一次对自己的放纵,他开车停在徐一宁的身边,摇下车窗,对上徐一宁疑惑的目光,那目光实在亮,在夜里仿佛点燃了任豪的视线,小小一片车窗就像汉密尓街上的一个窗户,徐一宁的双眼就是两颗星星。任豪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这里很难打车,也别麻烦助理了。”
说出口也后悔了,他怎么保证徐一宁等的就是助理呢?五年,将近两千个陌生的日日夜夜,也许徐一宁早就有了,一个任豪不知道的,值得等待的人。
徐一宁张了张嘴,估计是想拒绝,但没有说出口,乖乖坐上了副驾位,报上了地名,是任豪记忆里不存在的一处房子。冬日凌晨的风相当凌厉,任豪刚走出门的那几步都感觉脸被刮得生疼,他把车窗重新摇上去,隔绝了风发出的噪音,这下车里又陷入了静默。
“你最近怎么样。”徐一宁开口打破了沉默,但比起询问他的语调更像是个陈述句,“你戏演得挺好的。”
“还行,就还好。”任豪打着方向盘,想了想回答道。其实不好,他没有生来就会演戏的天赋,在炎热的棚里穿着反季节的服装,在一个个长夜里琢磨晦涩的台词,努力磨练他的口条,他那总被调侃的奇怪口音都变成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随之而来的是奢侈的睡眠时间,满满的日程表,他忍受着各卝界不和谐的声音,他跑得快一点,离过去就远一点。但这些事情,都没有合适的立场说出来了,他只能点点头,说一切都还好。
他们都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了,只有自己保护自己,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同样也没有令人醉生梦死的欢喜。
“你也演戏,女演员都很漂亮吧。”任豪没看过徐一宁的作品,他那种漂亮又青春洋溢的小男孩,应该每个女生的青春里都有一个这样的不可说。
徐一宁像是很惊讶任豪会说这些,他想,任豪一点都不擅长开玩笑,他沉默了一会儿回卝复道:“是很漂亮。”但你也该知道的,何必再问呢。
凌晨的马路空阔而萧条,徐一宁家并不很远,也可能是他们心思各异,而觉得时间流逝得过于迅速了。任豪跟着导航走,他对路并不熟稔,让驾驶的时间比起机器的预估长了一会儿,但总会到终点。他最后停在了徐一宁家楼下,以前徐一宁被粉丝叫萧山富少,看来的的确确不缺卝钱,这一座小房子倒真的是蛮精致的。
任豪给徐一宁拉开了车门,两个人在车前站了一会,都想说点什么,但没有一个人先说出口。感谢这深夜的风又冷又刺,给了彼此告辞的机会,徐一宁挥挥手,向任豪道谢。
“再见。”
还会再见吗,还有必要再见吗。
看着徐一宁走进院子,就被门挡住了视线。过了一会二楼亮起了一间房的灯,任豪盯着那暖黄卝色的灯光发了一会儿呆,他开着车窗,气温直线下降,冷得他搓了搓手,却没舍得立刻调上车窗。
在冬天到来的第二个月里,任豪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冬天真的来了。
03
春节任豪没给自己安排工作,总算能够回家和父母一起过节。在卧室的桌子上放了两封信,白色的信封镶着蓝色的窄边,用以密封的是两颗酒红色的火漆印章,照常理贴着邮票的地方是一个logo一样的花纹,就再无任何有关信息了。任豪一点不记得这东西的来历,加上这个年头怎么会有人给他寄这些。
“这两个收到很久了,今年夏天的事情吧,你没回家我就一直放在你屋里。”任豪的妈妈看着儿子手里拿着两个信封一脸迷惑地走到客厅,顺便解答了他的疑惑。
“你哪个朋友给你寄的?还蛮有情调的。”沙发上看着报纸的任父从新闻里分了点眼神,调侃一声。
任豪摇摇头,回屋找了把以前学水彩时的小刀,坐在桌子后面一点点地割开其中一个信封。是一张薄薄的明信片,风格大概是国卝家地理拍摄的建筑物,任豪一时想不起来,翻转一面去看字,醒目的字写在左上角“给五年后的我”。
这不是什么超现实魔幻主卝义,任豪愣神了片刻,随之牵扯而出的是铺天盖地的回忆。
那是他和徐一宁在五年卝前一起投递的慢递。
五年太久,曾经一起投递的他们也许都没那么相信,慢递会真的在五年后送到他们的地址。有些承诺是会比情感的保质期更长,别提七年之痒,他们的故事早就在某个夏天草草收场。
故事的开端所有人都知道,但很多事情一直往前追溯,也找不到源头。
那大概是任豪和何洛洛的故事,从白色系和原际画,再到R1SE的任豪和何洛洛。
从第一次在初评级舞台和所有人见面,再到后来分在了一组,任豪走进房间,何洛洛一下子跳起来搂住了他,将整个身卝体大半个重量压到自己身上。那时他们和世界上卝任何一对朋友都没什么两样,任豪可以很自然地夸何洛洛很帅,何洛洛在采访里也大大方方说最敬佩任豪。何洛洛玩泡泡机,任豪一手拿着蓝色的脸盆,一手就给他举着相机,后来玩心大起站上了用来运东西的小推车,何洛洛就握着把手很费力但也乐此不疲地推着他走,朗哥正好抱着吉他还随手配个乐。
那些个夏天都镶嵌着柠檬色的日光,因而在任豪的脑海里变得模糊起来,就是一张照片过了这么多年也该泛黄了,回忆这种东西玄乎得很,任豪永远没有忘掉的是决赛夜的拥卝抱,哪怕他们之间有过的拥卝抱数不胜数,甚至更加甜卝蜜的回忆也堆积如山,但时隔数年,他都记忆犹新。
何洛洛很瘦,腰身也是,双手环住简直易如反掌还有空余。何洛洛的拥卝抱方式是很奇怪的,他似乎很喜欢挂在别人身上,就像一件外套似的,何洛洛紧紧圈着任豪的脖子,明媚的笑容像是真的带有温度,任豪搂着他的腰,手臂几乎能隔绝掉浅卡其色的制卝服衬衫,感受到少年薄薄的肌肉。何洛洛像是失重了一样挂不住了要往下掉,任豪时至今日没法卝理解当时自己的举动,他几乎是拉起何洛洛再抱着他旋转了半周。很多事情是没法解释的,心动有的时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漫天的人海里,在鼎沸的尖卝叫卝声里,有些感觉是不真卝实的,但却确确实实存在过。
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颇有逆反的意思在里面,但那时他们都意气风发,喜悦冲垮了所有顾虑的防线,因此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像携手私奔一样销卝魂荡魄。
他们的关系蛮微妙,如果公卝司不知道、队友不知道、粉丝不知道,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恋爱也算恋爱的话,那任豪和何洛洛的确曾经在一起。任豪突然感到悲哀,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开始,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已经结束。那什么是爱呢?也许只是一场场幻梦,停泊在无数个回不去的过往。他们就像缠绕的线团,明明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却不知从何处下手,于是理不清的就只能用剪刀利落干脆地剪短。
至少小螺号曾经真的响彻天际。
十一个人其实真的不多,但也的确不少,他们之间没有排列组合问题应该加上隔板,但明明都是队友,但和不同人间的相处是很容易让人瞧出差别的。任豪和何洛洛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他们,队友怎么看他们,那是他们无暇顾及的事情,在短暂却永恒的时光里。
六岁的年龄差真的不小,八十岁和八十六岁听起来没什么,但是十九岁和二十五岁之间就有了难以填补的鸿沟,也是他们最好的掩护,在任何人看来他们都像是亲卝密的哥卝哥弟卝弟,连甜卝蜜都带着兄友弟恭的端庄面具。但很多事情是镜头看不到的,用眼睛看也不能看透。
他和何洛洛之间没有承诺,也没有认真的告白。
就像是……相拥取暖一样,像是一种本能,你该相信爱情是这样莫名奇妙的东西。
那天翟潇闻恶作剧给了夏之光一瓶被过分摇晃的可乐,但最后闹剧结束在何洛洛的床单上,如果不是狂笑过后好言好语的道歉,何洛洛实在怀疑这是一场预卝谋好的恶作剧,但在始作俑者保证要负责洗床单之后,才意识到这样一个梅雨季节,怕是到了晚上也干不了。
这是任豪和何洛洛第一次有理有据的同床,一旦开了先河,樱桃房里的玩偶就无用武之地了。
“豪哥,你睡了吗?”何洛洛的被子拉的很高挡住了半张脸,因此声音显得闷闷的。任豪背对着他,听到何洛洛开口说话,正欲转过身来,没想到何洛洛伸出手抵住了他的背,阻止了他要翻身的动作,“别转过来啊——”这一声没什么拒绝的味道,听起来单纯是一种亲卝昵的暧昧的抵卝抗。
“怎么了?”黑夜里各感觉会被放大,后背上何洛洛手掌的触感,也变得异常鲜明。
“这个角度我好丑。”何洛洛的语调已经变得轻快起来,看来根本就没有半分睡意,任豪还是转过了身去。一点也不丑,真的,还是好看的何洛洛。窗帘布厚重得没有一丝光能泄卝漏进来,因此任豪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何洛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下一下地在他心里眨动。
任豪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小的银环,将何洛洛的手握在手心,把银环轻轻地套在他的无名指上。这样庄严的婚礼仪式怎么也该出现在教卝堂或者浪漫的花海里,反正绝对不是这样在这样潦草的卧室,隔壁床的被单上还有可乐留下的污渍。但他俩都没想那么多,像是从日常生活里偷来的一点甜卝蜜,以此来点燃这永夜干燥的空气。
“豪总,怎么只是可乐的拉环啊,不得来个几克拉嘛。”何洛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无名指上这简陋的戒指环,随口调侃着任豪。
任豪揉了揉何洛洛的头发,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晚安吻。“睡觉。”他提了提何洛洛身上耷卝拉下来的被子,“以后你都会有的。”
那时他们几乎是天真的相爱,以为自己真的用戒指套住了全世界,并能从手指的血脉直通心脏。但可乐拉环不是量身定制,有缝隙的指环,能钻进无数忧伤。
走的越远,见过的景色越风光,他们就会明白谁的心里都向往着巅峰,都住着宏大的梦想,需要牺牲所有来为自己开路。用最难听的字眼,他和何洛洛公开恋爱实在和自毁前程没什么两样。相爱就是这样,现实就是这样,剥卝开绮丽的外壳,慢慢熔化旖旎的油彩,最后变得斑驳而朴素。他们都知道,走向终点是不可逆转的趋势,也觉得分离是最好的成全。。
R1SE距离解散的前几个月有一场外景拍摄,是在一个江南风情的水乡,流水轻舟能划开一浆春意盎然的波浪,休息时间任豪和何洛洛就漫无目的地乱走,这儿和传统意义上的古镇不一样,这里有不少被开发商粉卝饰包装过的味道,因而缺乏古意,带着潮卝湿的冷峻的气息,因为不是旅游旺季,人烟也稀少。春寒料峭的时节,任豪和何洛洛就是那样边捂着薄薄的外套,边走进街边那家慢递店。
何洛洛喜欢这样的地方,对着整面整面的明信片墙发出了夸张的赞叹,于是他就拉着任豪也想写点什么。写给未来的自己吗……十年太长,那就砍一半,五年吧。任豪看着何洛洛弯着腰捏着笔尖思索,几不可闻地笑出了声,任豪不是一个表达欲卝望很盛的人,对着空白的明信片思来想去,半天也不知道能对五年后的自己说些什么。
“希望五年后,风景依旧,加油。”最后他还是刻板地给自己鼓鼓劲,至于五年后的风景里能有什么,他实在不忍心去细想,抬头看到何洛洛已经干脆利落地写好了,站在门口招着手催他。任豪装好明信片交给了店主,跟上了何洛洛的脚步。他是那种窝着火憋着劲的人,外表冷冷淡淡的瞧不出有什么鸿鹄大志,在这一点也不明媚的春色里,任豪觉得有点满足了,头顶有一轮太阳,身边也有一个。
所以故事的最后,他们理所当然地客客气气地各奔东西,说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漂亮话。至于那些美丽的,忧愁的,激扬的,静默的,都埋葬在那些个回不去的夏天。
04.
居然过去五年了吗?任豪看着自己五年卝前的笔迹,风景是依旧,但人却不一样了。看着另外一封,任豪却不敢打开,那是何洛洛给任豪的,但五年后的任豪不一定有接收的权卝利了。他想何洛洛一定也很清卝醒,怎么会这么天真无邪地寄给他呢?
把过去都删除得干干净净,不该提起的就不再回忆,遗忘不是这么一回事,只有当所有的过往都像轻飘飘的空气如影随形,贴合着你的每一寸身卝体发肤,但你却无知无觉,恍若空无一物。
一个信封没有几克的重量,但任豪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潘多拉的魔盒,带来的会是一场厄难还是时过境迁已经酸辛的甜卝蜜。任豪想,它应该物归原主。
于是又等到了一个春天,任豪的行李里多了一封慢递,陪着他暂别父母,继续奔赴工作。世界上是没有那么多精妙的偶遇,所以慢递在渐次流逝的日子里,暂时安安稳稳地躺在里行李箱的夹层。
第二天下午就要进组,所以任豪难得忙里偷闲多了一个半天的假期,傍晚去冲了个澡,头发还湿答答地淌着一点水,任豪不喜欢立刻就吹干头发,于是松松垮垮地就坐在沙发上投屏看电影。不知道是不是洗完了澡整个人卸下了精气神,因此很快眼皮就沉重地耷卝拉下来,背景音里的英语也就混沌地交杂在一起成了彻底分辨不出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全揉进夜色里。
直到手卝机铃卝声突然响起来,才骤然掐灭了任豪的睡意,从床头柜捞来手卝机,才看到屏幕上赫然写着“徐一宁”,任豪盯着那三个简简单单的汉字一下出了神,右上角的时钟标着八点多,不算合理的时间,也不算合理的来电人。任豪想不出徐一宁给他打电卝话的意图,但他也找不到挂断的意图,于是在电卝话快要自动挂断的最后时刻按下了接听键。
“豪哥。”徐一宁的声音轻快又脆亮,语气熟稔到任豪都觉得陌生。
任豪握着手卝机的手重新垂下,设成了免提,再盯一眼来电人,是徐一宁无疑。
“我在。”任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僵硬,像是附和着对面的气氛。
“能借我三千块钱吗?”电卝话那头的声音严肃得很,一点不像是在开一个轻飘飘的玩笑。
任豪短暂质疑了一下这问句的真卝实性,徐一宁应该没有什么久别重逢必先借钱的特殊爱好,三千对于一个演艺圈还算知名的演员来说,确实无关痛痒,他就很快答应道:“好,怎么给你。”
徐一宁没回话,倒是电卝话那头的背景音变成了密集的笑声和掌声,任豪很快卝意识到,这大抵是录制现场的一个整蛊游戏,那个幸卝运的场外连线观众不偏不倚正是自己。
“看来一宁这么多年都还和大家保持着联卝系啊,今卝晚肯定要上热搜了哈哈哈!不愧是任总,果然很财大气粗啊!”主持人的声音从电卝话那边传来,可能和徐一宁相隔不算近,再有了麦克风的加持,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刺耳,听着这漂亮的场面话,任豪看着手卝机露卝出了一个心事重重的笑。
任豪又听见徐一宁带着笑意的回卝复:“那我就谢谢任总的三千块啦。”
“明天你在家吗?”任豪忽然想起来那封竟然是寄到自己手上的慢递,迫切地问出这一句,但不自然放低了声音,像是对着摄像头就有了无形的保证,若是错过,便不晓得猴年马月才有再开口的机会。
徐一宁显然是骤然凝滞了片刻,又很迅速地也低声回卝复道:“在啊。”
那边主持人打着圆场让任豪跟观众打了声招呼,又客客气气地周旋几句,便挂断了电卝话。
关于徐一宁为什么会打给自己,这一个在挂断后任豪才想到的问题,很快就被解答了。这是场整蛊游戏不假,但却是一场现场直播,所有人都知道了徐一宁手卝机里的第一个联卝系人,任豪的名字是R打头,怎么样也不至于会到第一个,所以某些不成文的小细节就人尽皆知了,无非是在名字前面加了一个A,让他能在第一行就被看到。
那是他们很多年卝前的小把戏,可能偷摸卝着的甜卝蜜就要方方面面做到全卝套,甚至连手卝机联卝系人的备注都羞于用亲卝昵的称呼,所以在严肃的本名前头加上一个“A”,瞧,你永远在我的第一顺位呢。
任豪没有时不时就看微博的习惯,知道这一切是入睡前张颜齐发来一串一串的问号,并配上了一张热搜榜的截图,自己和徐一宁的名字紧紧卝贴在一起被顶的高高的,热搜里就是他们这通电卝话的精细的描述。摄像机记录的当然是有限的,换言之,你看到的就算只有一部分,也有无数可以想象的空间,如果不是当事人,任豪怕是自己都要相信了那些说辞,关于他和徐一宁的从前和现在,生动的文卝字加上贴切的配图,多么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感情,总结语都是友谊地久天长的论调。
不是友谊,也没有地久天长。
“你明天在家吗?”任豪翻到那个好久没有点开的微信头像框,又重新问了一遍,现在已经临近深夜十二点了,任豪踌躇片刻还是问了一句。
“有什么事吗?”徐一宁的回卝复大概隔了十几分钟,隔着屏幕,没有了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他们又重新回到了尴尬的关系上:五年没有联卝系的曾经爱过的前队友。所以没有了轻快的语调,透着冷冰冰的屏幕,明明方方正正的汉字,都透着很客气很疏离的感觉。
任豪斟酌了用词,发送了一条“你有东西落在我这里。”
这话的确模棱两可了,徐一宁很快发来一个“?”,但很快又贴上了地址,也是任豪没见过的,对话就这样暂时性地终止了。微信确实有不合理的设计,过了五年被矫正过来了,删除对话框也能保存消息记录,但以前的记录确不可能找回来了,删除就是删除,毫不留情的两个字眼。
任豪这个晚上睡的还算好,但事实上他的睡眠质量在经年累月的不规律生活中就没怎么好过,他短暂地做了个梦,应该是个美梦,有关风花雪月,虽然他一睁开眼睛,就忘记了梦的全部内容,意识想要去抓卝住梦境的尾巴,它却光速逃脱了。
所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间紧迫得很,他就在当天的下午还要奔赴新的剧组,他和徐一宁早就不是樱桃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舍友了,连一个随手拆下的可乐拉环和晚安吻都是无比奢侈的,他们二人之间横亘着巨大的时间长河,跨越不了的长河。
当任豪随手套个口罩驾车疾驶到徐一宁留的地址门前,他甚至没能刮个胡子,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潦草随意,万分感谢,他们之间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但他们住处的距离却相距不远。
“你……怎么这么早。”徐一宁听到敲门声好一会儿后才打开门,看到任豪站在门口,他以为任豪的明天见可能是在下午,却不想是在这么一个大清早。
任豪看了一眼时间,昨晚徐一宁大抵录制节目到很晚,这样大清早来打扰确实显得有些不妥,但来了也没有理由再为此懊恼,便随着徐一宁进了门,一齐坐到了沙发上。房子并不算很大,小区安保措施是一等一的,从玄关到走廊再到客厅并不长的距离,任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倒是和自己记忆里徐一宁会喜欢的装修风格不太搭边,也可能买的时候就是装修好的,充满了冷硬的线条感。看得出生活气息不太浓厚,可能人一忙起来,房子的意义也就成了容身之所。
“这是五年卝前拍摄取景的那个水乡,你投递的那一封。”任豪拿出那封还未拆开的慢递,推到了徐一宁的面前。
徐一宁短暂地陷入了沉默,大概是在回忆这慢递的来历,好一会儿才有了模糊的记忆。五年卝前的徐一宁把地址填到了任豪那,当时的自己怎么这么有信心啊,相信一切都有结局。那还能怎么办呢?我给你的,还要再拿回去吗?
“我既然寄给你了,就不是我的了。”徐一宁盯着那封慢递,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信中的内容,大概是些不合时宜的话吧,说给五年卝前的自己和任豪。迟到的慢递,没有人有打开的勇气,回忆实在是个太呛人的东西。
任豪拿起那封慢递,又慢条斯理地装到了包里,不知道出于何种想法,他不会坚持要还给徐一宁,但也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打开,虽然也可能只是些无关痛痒的话语,但是时间不对,人物也不对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徐一宁问道,他的语调很平静,没有嗔怪。
任豪露卝出了一个无奈的笑,解释道:“我下午要去外地。”
于是他们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拍戏,两个都是半路出家的半吊子演员,从同样不太平坦的拍摄经历开始,找到了久违的共同话题。共同话题这种东西,从前的他们其实有的也不算多,他们实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相识已经是难得的缘分,而他们又相爱了,“眼睛是爱情的器官,其主要功能是顾盼和失眠”,书里的话确实不假。
“八点多了,要不要吃个早饭。”徐一宁很古板地在墙壁上安了一个石英钟,他瞥了一眼,从沙发上站起来询问任豪的意见。
任豪点了点头,徐一宁就径直走向了厨房,在客厅看向厨房并不能窥见全貌,只能看见紧闭的玻璃推拉门后,徐一宁时不时就走到他的视线范围内,看起来很熟门熟路的样子。
最后徐一宁端出来一碗炒鸡蛋,右手拎着一包没有开封过的吐司。他对着任豪久违地露卝出一个有点抱歉又有点羞怯的笑容,道:“抱歉,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任豪接过筷子,摇摇头,这的确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回卝复道:“没事,我不饿。”应该是还想在说几句,注意身卝体保护胃之类的话,还是被任豪咽进了肚子里,和有点硬的吐司边一起。
他夹了一筷子鸡蛋,非常正常且好吃的味道,如果那些粉丝在,一定会露卝出欣慰的微笑吧。从这一点也不特别的味道里,任豪隐隐约约地感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好吃,一点都不咸。”
徐一宁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但已经没有了插科打诨的必要,因为某个人不能给他做宵夜了,能陪着自己的,最后也只有自己。
“咸的,怎么能吃呢。”
不能见光的,怎么继续呢。
这下两个人都食不知味了,两个人吃饭的速度都不慢,加上没有饭桌闲谈,很快就把这段随意的早饭解决了。任豪拿起了包,里面还装着来时带着的慢递,最后,也没有能物归原主。也可能是,有些东西,谁都不可能完整的,永远的拥有它。
“再见。”徐一宁站在玄关的鞋柜边,略微把身卝体的重量压在了墙壁上,看着任豪的眼睛,轻轻地道一声再见。门是开着的,春夏交接时节的晨风很轻,光线明媚也很破碎,徐一宁的眼睛都被染上了颜色,和风一样的琥珀色。
任豪把包放在了脚边,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伸出双臂,看着面前的人。
“抱一下。”
一下,最后一下。
徐一宁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了,嘴角很僵硬地保持着一个弧度,他也走上前,主动搂住了任豪,一个很克制的很微妙的距离,看起来是紧紧卝贴着的两个人,其实除了手臂碰到的布料,哪里也没贴近。
很短的一个拥卝抱,和他们拥有过的数不胜数的拥卝抱比起来,像是瞬间开落的一场花火。
“再见。”任豪拿起脚下的包,走出了门,顺便帮徐一宁关上了门,利卝用回身的间隙,他看见了徐一宁的眼睛亮晶晶的,今天的阳光有这么好吗。
05.
这天清晨光线恰到好处,是清透的柠檬色,他们在日光里交换了最后一个拥卝抱,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他走出了门,没走出那个夏天。
END.
光磊嘉 | 密友
*伪现实
结尾编辑了一个联动剪辑
“我甚至希望我们是蝴蝶,只在夏日里活三天。”
...
*伪现实
结尾编辑了一个联动剪辑
“我甚至希望我们是蝴蝶,只在夏日里活三天。”
/《明亮的星》
1
我共他一起生活打拼四年,是彼此最亲近的密友。
在公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这么向小翟介绍无暇分神打招呼的赵磊。赵磊正在沙发上打游戏,而和他双排的焉栩嘉此刻正把自己的一米八四缩成小小一团横着窝在他怀里。小翟没放在心上就随便答应了一声,接着凑近了些问我,那焉栩嘉是赵磊的什么?男朋友?
我愣怔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吧。他们是室友。
小翟勾着唇角朝我眉飞色舞地一笑,得了吧,夏之光,你就是块木头。
赵磊和焉栩嘉结束了游戏,赵磊首先起身落落大方地站到小翟面前伸手,你好,我是赵磊。小翟摆摆手说别客气,赵磊就把手缩回去自然而然揽上了焉栩嘉的肩膀。这是嘉嘉,焉栩嘉,他有点儿怕生。嘉嘉,来打个招呼啦。
我那天没贴双眼皮贴,杵在那儿笑的灿烂,赵磊一转头朝我笑了,夏志刚,你今天怎么这么傻。
我说滚,谁是夏志刚!我可是!这个夏天!唯一的光!
其实小翟是个一针见血的人。他说得对,我真的是个木头。可他不知道木头的心里也总会起海啸,风刮过去就带起一阵颤动的浪,直直把我淹没,像是没有尽头。
2
我和赵磊都喜欢染发。
亚麻和粉,浅棕和深棕,淡金和橙黄,蓝黑和浅蓝,银色和艳红。走在一起是扎眼的好看。
机场是我们两个人相处时间最多的地方。我戴着圆框镜总笑的很开心,收到的捧花永远甩给走在我身后的赵磊。很多架飞机延误或准点,我在他旁边睡的沉静安稳。从冬天到夏天,都是他捧着热拿铁,我喝星冰乐,偶尔也走进costa,他就会听我絮絮叨叨地抱怨美式太苦。
我们留下过很多照片,顶着五颜六色头发在机场扯下口罩靠着玩手机。哥哥们在网上看到照片每次都要笑,小伍哥和阿粤哥他们说我俩就是两只成双成对的花蝴蝶。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去看赵磊,他也正好在看我。彼时我俩头顶的棕色和金色都已经掉了一半,面面相觑的时候狼狈不堪,我心里却有莫名其妙的一点点胜利感。
然后嘉嘉嘟起了嘴说,我也想染志刚哥的发色。
赵磊就凶巴巴瞪他,瞪完又去哄,我们嘉嘉成年之后我带你去染好不好?让你挑你最喜欢的颜色。但是染头发伤害可大了,还掉毛。嘉嘉黑发就很好看,很酷啊。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和我并排被造型师固定在椅子上,理直气壮说他又要换个发色一样。
3
有天我们所有人都在机场,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我登机牌找不到了。那天我心情也不好,我们顺着来的方向又一路跑回去,满地找,我急的又想骂又想哭。最后赵磊拽着我的手进了星巴克,他蹲在垃圾桶前面就要翻。我看到有人在录视频,我说,赵磊,你不要翻了。
赵磊抬头给了我一个笑,不行,找不到你会哭的。你哭起来太丑了。
那是海啸的开端,可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
最后他还是找到了我的登机牌,我又想哭,他反而满头大汗地笑了,我们狂奔到登机口的时候焉栩嘉就等在那里,眉头紧锁。他走到赵磊身边之前赵磊伸手掐了下我那时候还很圆的脸,说,光光这下不会哭了吧。
然后我就哭了。赵磊慌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解释不出来,只好语无伦次地瞎编,说我又丢行李箱又丢身份证,机票都能丢,人丟了怎么办啊。
赵磊看着我说,废话,我在这儿看着你人哪能丢啊。
那天我们下了飞机,在长长扶手梯上我习惯性回头想说话,但后面是阿粤哥。赵磊被焉栩嘉拉着远远的在后面嬉笑打闹。那也是我第一次发现赵磊不会永远走在我身后,因为他只要一回头,他的身后也总会有人等着朝他张开双手。
4
我们还是糊汤面一样的小明星时,有年深秋赵磊陪我从上海回了合肥。那个时候骆岗机场刚刚废弃,新桥机场启用还没有多久,我俩穿一身黑在之心城露天金街上漫无目的地瞎逛。
他没戴口罩,笑意比往常更明显。我从手机上抬起头,他笑着跟我说这地方其实也挺适合长住的,没事的话可以天天在周围慢慢地晃。
我说要不要等以后老了一起搬过来住?半真半假都问出口了,才发现心跳的幅度太大,震的我整颗心脏都在疼。
他又看着我笑,说好啊。
海水呼啸而过。
可他想了想又补充,等到七八十岁在这里住一个养老院,早上去逍遥津我教你和嘉哥打太极拳啊。
海啸停了。
我小声说,为什么是嘉嘉?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世界上所有的风都卷土而来,就好像装着海浪的大瓶子被什么人打翻了,海浪铺天盖地翻涌过来,却只汇聚成了我给他的一个如平日一般明朗到有些傻气的笑容。
赵磊说,你说大声一点啊夏志刚,我听不见哎。
我大声在他耳边说,赵磊你聋掉了吧!
于是我们开始假装打架,然后笑瘫在路边没有力气动。突然我抬头看见对面有家排了长长队列的卡旺卡,我咽了下口水正在和自己作斗争,赵磊就说走吧走吧我请你喝。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赵磊又开始笑,说谁让我们是最佳密友呢。他笑起来的时候路边的街灯闪着光晃了我的眼睛,所有浪花都朝他飞奔而去,仿佛在那个瞬间之后,海洋才真正诞生。
我捧着那杯奶茶与他并肩走在街头,天黑的安静又彻底。可我想赵磊是真的失了聪。不然,他如何听不见我在深海里迸出的剧烈回响?
可不能相爱的人,又何苦要做密友。
5
我在镜头前面抱过赵磊三次,第一次在演唱会,第二次在俄罗斯,第三次在成团夜。我记得一清二楚。
成团夜于我而言比三年前任何一个冬夜都要更难熬,赵磊最后一次看排名回来的表情狠狠划在我心上。那天我不得不让所有人相信我被自己不上道的烤串烫了嘴,才能解释我的眼睛为什么那么红。
我多想和他一起出道。我看过许多人为小王子祈祷,只是抱着这个愿望的从来不止是焉栩嘉一个人,却从未有人知道。
在后台坐成一排等着表演的时候,我绞尽脑汁想找个轻松话题,结果开口却总不合时宜。我问赵磊,你怕不怕?赵磊顿了顿说,反正你别老是哭了,结束了赶紧陪我染个头发。
我说我只想和你一起成团。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说,夏志刚其实你不贴双眼皮贴也挺好看。
6
第十名发布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开始有征兆地狂跳。我知道海啸要来了。然后那句话就穿透所有来到我耳边。怀抱吉他,只想成为你的白月光。
这一次,奇迹和海啸一起来临。
我知道那一瞬间我的表情一定很崩,如果赵磊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他一定会说啊夏志刚你这样真的很挫耶。但我没有在意,我转身第一个抱住了他,用气音说出道快乐。在他的名字被念到之前,在焉栩嘉之前,在所有人之前。
赵磊把自己埋在我怀里,我想他大概会以为我是焉栩嘉吧。然后就在那一秒我听到赵磊闷声说,啊夏志刚你又哭了。真的好丑。
一刹那我积攒了四年的眼泪都蹦岀来,泪流满面。
然后镜头捕捉到焉栩嘉用他戴了手表的那只手狠狠把赵磊从我身边扯走,拥了入怀,耳边是几乎震破鼓膜的喝彩。他们连结在一起,好像抱住了就再不愿松手。好像他和他都知道会有这一场盛大的拥抱,才早早准备好。
我脸上全是狼狈仓促的泪水,焉栩嘉的脸上全是张扬的傲。赵磊终是寻到了他的小王子,但他可曾想过,我又何尝不想与他并肩共行光明磊落大道上?
可他想要成为的,终究也不是我的白月光。
我冲上台之后赵磊走下来在我面前张开双臂,我扑进去,就听见他在我耳边说,马上嘉嘉要来了,能一起出道好开心。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也好开心。
焉栩嘉冲过来的时候真的像个原子弹,他跳进赵磊怀里挂在他身上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之前焉栩嘉带我们在b站看的日漫台词说,如果是见你,我会用跑的。
我突然又想起当时小伍哥说我和赵磊染发那句,你们俩真像两只成双成对的花蝴蝶。后来我看了小琛哥推荐的英国电影,济慈写给芬妮的信里说,i almost wish we were butterflies。and lived but three summer days。我想如果以前我就看过这部片子,当时我会想的台词应该是这句。
不过我看的好像有点晚了。
所以后来人们总喜欢感叹说凡事总归有一个先来后到,焉栩嘉身边有那么多人,还是与共他走过四年的赵磊最坚不可摧。可他们说的太笃定,就好像所有人都忘了,那个拥抱我也曾捷足先登。
7
后来我们顺理成章选了室友。赵磊和焉栩嘉牵手成功那一刻我抬了头,却没起哄,意外撞进小翟好久没出现的眉飞色舞。他选了我。第一晚关上房间门,小翟叹了口气,说夏之光你怎么还是那块木头,赵磊和焉栩嘉肯定有问题。四年了你都看不出来?
他说得对,我真的是个不堪一击的木头。大海狂啸四年,海啸过后,只剩我一颗心,是支离破碎的残留。
小翟踢掉臭袜子躺在床上说,夏志刚,当初赵磊给你取这外号该就是因为你刚的像个木头疙瘩。
小翟说错了。
我盯着手机屏幕笑着和他讲,赵磊他就爱插科打诨瞎起外号胡乱跟我开玩笑。谁让我从来不生气,做他身旁密友。
志刚。志刚。他为我取的外号,不知为何竟一语成谶。
我得不到,放不得。我不可能只在夏日共他活三天,也知他身边有人会与他度那长久余年,却再也止不住胸腔里无数场剧烈海啸。
他是我一生不能竞之志,我也苦苦为他百炼成刚。
8
我共他一起生活打拼四年,是彼此最亲近的密友。第一次见到小翟的时候我曾经这么说。稀松平常。
而现在最佳密友站在我身旁,海浪乍起的时候他叫我,夏志刚。
夏志刚要不要一起回上海,夏志刚来认领一下你的笑声,夏志刚那得焚一下吧,夏志刚陪我去染头。
我说嗯。我听见自己被深海淹没。
那便做只花蝴蝶,飞不过沧海,葬身也无碍。
我总说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总有人不爱我,唯一想要摘下的玫瑰花也只为了他的小王子而盛开。
我总说我是今夏唯一的光,但余生多少秋冬春夏,他的身影徘徊我两侧,避无可避,灿烂辉煌,仿若一束点亮我一生不灭的光。
Fin
附赠经她努力的绝美剪辑@灰色是旁观色
https://m.weibo.cn/6832493271/4549847841771430
见评论!
「琛南旧事」Out of reach
.琛南的感情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的!(X3)
.其实我觉得还是挺甜的(不是......)
.骂我可以,骂我小哥哥们,我顺网线过去砍你哦。(微笑)
.阅读愉快,不要吝惜你的赞,谢谢(鞠躬)
.全文14K+
.设定是南哥C位出道,琛哥卡十二
1. 几步之遥,一生距离。
“恭喜哇唧唧哇公司学员周震南。”
有巨大的轰鸣声在周震南耳边炸开,他大脑一片空白的被拉到了舞台中央。创造营的...
.琛南的感情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的!(X3)
.其实我觉得还是挺甜的(不是......)
.骂我可以,骂我小哥哥们,我顺网线过去砍你哦。(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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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定是南哥C位出道,琛哥卡十二
1. 几步之遥,一生距离。
“恭喜哇唧唧哇公司学员周震南。”
有巨大的轰鸣声在周震南耳边炸开,他大脑一片空白的被拉到了舞台中央。创造营的好友们将他围在中间叽叽喳喳的祝福他,台下的粉丝纷纷喊着他的名字,现场一片欢腾。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周震南扒开了人群看向那个离他几步远的人,姚琛笑着朝他鼓掌,眼里的温柔像柔软的云朵包裹了他的不安。可是他不朝他走近,他站在原地,仿佛俩人之间的距离是深渊。
周震南再也忍不住,挣脱了所有人的束缚扑进了姚琛怀里,接触到熟悉气息的那一刻哭得没有了表情管理。他死死地扯住姚琛腰间的衣服,也不说话,就是默默的掉眼泪。这下全场的人都感觉到周震南的不对劲了,台上的人心知肚明却也面面相觑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粉丝在台下大声呼喊不要哭,耳返里传来导演厉声警告:“周震南!这是直播!立马回去你的位置说感言!”C位不说感言把所有人撂在原地还趴在另一个男学员怀里哭,这要有心人利用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导演看着周震南抬手把耳返直接取了,像这辈子都从来没哭过一样在姚琛怀里哭得几乎要晕过去。现场一片混乱,导播只能慌张地切入广告暂时阻断了直播。
姚琛看着在自己怀里哭的浑身颤抖的小朋友不自觉的搂紧了他,他抬眼看了看现场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的目光,转身,把周震南挡在了安全区域,才轻轻摸了摸周震南的头发。耳返里是导演无奈的声音:“姚琛,一分钟,让周震南恢复过来——拜托你了。”
2.后会有期,却无爱可及。
“诶,周震南,你都哭了我真的的是。”姚琛学着周震南以前调侃他的语气。
“周震南你别哭了这可是直播啊。”姚琛凑到了周震南耳边。
“周震南,我看到微博上粉丝都说你很喜欢我唱那个的版本的Julia。”
“我现在唱这首歌哄你好不好,你别哭了。”
“我选6。”
“森林有什么好听的,我推荐大家去听《Julia》。”
“那可是我们姚老师首秀的歌曲啊。”
“Julia!Julia!不要拖泥又带水!”
“Julia,Julia。”姚琛在周震南耳边轻轻哼唱,“不要拖泥又带水。”
不是这样的姚琛,我不喜欢这首歌,我喜欢的是当时在我旁边听我唱歌的你啊。周震南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从腰间的衣服扯了下来,他惊慌的抬起头,姚琛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笑着看着他,可是拉开他手的力量也坚定不移。
“不是,姚琛——”周震南几乎是迅速的重新死死地握住了姚琛的手,他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哑的不像话,整个人像一个破落的风筝一样狼狈不堪。他的眼圈是红的,眼里的泪水让他看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唯有眼前这个人,他是刻在岁月长河里的明媚阳光,他长在自己心里,清晰无比。
“你别,你别放开我的手......”他哭地说不出话可是他还是要说,他怕他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姚琛,你不要走,姚琛......”他低着头站在姚琛面前的姿势像忏悔,他紧紧握住姚琛的手,力道大的像溺水之人抱住了唯一一根浮木,周震南颤抖着继续说着。
“姚琛,没在jyp坚持下去是我错了,我不该抛下你,我不该先回国的......”
“我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么多意外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姚琛,你别松开我的手啊......这次一放手我们可能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姚琛,对不起姚琛......我后悔了,我好后悔没有留下来......”
“姚琛我不想出道我不想离开你!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你一起!”
“如果那个团没有了你那我去那里还有什么意义啊!”
“周震南——”周震南抬头,姚琛就站在他的身边,他的面前,在他手臂都不用伸直就能碰到的地方,可是周震南却感到无比的心慌。他和姚琛之间好像突然出现了一层透明的隔断,他感觉姚琛的五官在慢慢变得模糊。他截断了姚琛的话,他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勇气。
“对不起,姚琛,对不起,你原谅我,你不要推开我,你不要松开我的手啊......”
可是姚琛轻轻地,慢慢地又坚定地松开了周震南的手,他抬手擦拭小朋友脸上斑驳的泪痕,又将周震南弄得皱巴巴的衣服抚平,确定一切没有问题之后才带着周震南往舞台中心走。
“诶,周震南,堂堂大魔王总决赛现场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周震南,你要一直做一个快乐的人,你快乐,我才会快乐。
“你现在不哭了,我就不和你计较你说不救我的事了。”
你水性不好,非要去水边的话一定要做好安全措施啊。
“就算没有一起出道我也还是你的好兄弟啊。”
周震南,你永远都是我最珍惜的人。
“好了,去吧。”姚琛站在灯光外面,将周震南推向舞台中央,他看着小孩一步三回头,安抚似的朝他笑,无声的对着他唱,“Julia,Julia,不要拖泥又带水。”
周震南,如果你是Julia,那我就是混了水的泥巴,请你,不要再带着我了。
我很想把你留下来,可是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现在唯一一束光也被我亲手推走了,你不该为我困在这黑暗的方寸之地。
你是光芒万丈的,你是耀眼夺目的,
你是周震南,可你不是只属于姚琛一个人的。
走吧,周震南。向着光的方向。
2. 一辈子三个字听来熟悉,没说然后就在一起。
去哪里都黏在一起,录什么节目,说什么话题都能带上姚琛,哪怕被姚琛开玩笑怼也是一笑而过,营里没有人看不出周震南对姚琛的偏爱。可是周震南不确定姚琛看不看得出,或者说他不确定的是,姚琛看不看得出他对他感情的变化。
因为在韩国的时候周震南也是这样的霸占着姚琛的生活。同一个宿舍也要睡同一张床,牙刷要买同一个牌子不同颜色,自带的环保餐具也是一模一样。手机壳牌子一样,衣服鞋子直接买两份,早餐一定要从姚琛手里额外吃几口,五米之内只能有他一个最亲近的人,谁靠近一些都翻脸,这些事情,姚琛总是顺着他。
到了后来,几乎全公司都知道那个脾气不太好的中国练习生是个霸道鬼,不让另一个温柔的中国练习生交朋友。周震南从来不在乎这些,只是后来离开的时候才开始担心,没了他,姚琛在公司就几乎没有好朋友了,可是离开已成定局,他只能默默把心事带回了祖国。
姚琛两次和他一起过的生日对于周震南来说都是很特别的记忆。第一次生日,姚琛因为对他的玩笑话信以为真,在他面前哭到双眼红肿,但却仍要把他抱在怀里拥抱他,安慰他哪怕离开了公司他也是很厉害的人,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
那是周震南第一次产生心动的感觉,他想要眼前这个人从此以后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只为他掉落眼泪或是绽放笑容。因此哪怕后来匆忙回国他也不曾与姚琛断了联系,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再次并肩,那时他会让姚琛知道他的想法。
第二次生日,是他们入营后了,姚琛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可是周震南知道,他要的不止这些。他筹划了新一次的整蛊以及告白。姚琛虽然依旧被他整到了却阻断了他的告白,他捧着手里仓鼠形状的蛋糕笑的开心,嘴边话语的还没说出口就被姚琛吞了下去,周震南花了十秒钟才接受这个讯息——姚琛在吻他。
不是玩笑,不是被迫的,姚琛在他还没告白之前就主动吻了他。姚琛离开小朋友嘴唇的时候他都还是呆呆地,没说一句话。
“看你这么久还没说出来我只好主动来了。”把周震南手里的蛋糕接过来放好,姚琛笑着用手指掐住周震南脸颊上的软肉轻轻扯了扯,“以后每次的生日还有这个荣幸请周震南同学陪我过吗?”好像刚刚才醒过来一样,周震南红着脸扑进姚老师怀里,抱住那人线条良好的腰闷闷的说:“当然。”说完好像更害羞了,把脸埋在姚琛的肩颈处,“我陪你过一辈子。”
他终于把姚琛拐到手了,或者也可以说,姚琛终于主动上钩了。那天突然主动地姚琛造成的后果就是,周震南格外害羞,连拍照片都不和他黏在一起了,硬是拉了一个其他的学员站在他俩中间,可是拍照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看向姚琛。从那天起,姚琛的生日有了个更加特别的意义——周震南姚琛的恋爱纪念日。
那时候真好,我们说好一辈子都好像会成真一样。
3. 来不及,也走不及;生而无憾,因得一知己。
周震南最后还是上了台说感言。他拗不过现实的资本、也拗不过台下担心他的、对他抱有超高希望的家人和粉丝们。而他最拗不过的那个人就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刚才也是他亲手将自己推了上来。他不能辜负他们,他不能,辜负姚琛。
周震南重新回到舞台中心的时候姚琛被工作人员带下了舞台,这时候找姚琛任谁看都不是好事,高嘉朗在中途拦住了他们:“你们要带姚琛去哪儿?”姚琛拍了拍眉头紧锁的住在他上铺的哥哥的手臂,嘴角晕开一丝笑:“朗哥,没事,我公司的经纪人哥哥找我。”
高嘉朗往台下看了一眼姚琛经纪人的位置果然空着,但他依然皱着眉头不肯让开:“有什么不能比赛结束再说非要现在把人带走?”
姚琛轻轻按下了高嘉朗拦着的手臂:“比赛已经结束了,朗哥。”姚琛在他的注视下往前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回头,他笑着说:“朗哥,南南今天上场前又没吃饭,一会结束了庆功宴你记得让他多吃点。”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高嘉朗一直觉得刚才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半晌他猛地抬头,姚琛刚才一直在台上,他怎么会知道他的经纪人临时招他走,他急忙跑去后台可是哪里还有姚琛的影子。
高嘉朗气的踹翻了后台那一排休息用的椅子,整个决赛过程都坚忍淡定的东北男人终于红了眼眶:“你要说的话自己和周震南说啊,我凭什么给你转达啊姚琛!”
“我和刘也已经没有结果了,你也要放弃周震南吗?!”
“可是他们俩没了我们,在那个团里真的还会开心吗......”
高嘉朗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一晚上的情绪终于在这时候绝提。
对不起啊,刘也,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你一定要走的又快又稳,千万不要回头看。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回头了。
我,尤其不值得。
姚琛离开直播厅的时候周震南的感言已经到结尾,他回头看了一眼场馆里散出来的光芒和欢呼声,眼底有浅浅的笑意。他的小朋友就是该站在这样的地方接受所有人的喜爱,而不是在黑暗的夜里缩在他怀里一遍又一遍的问他:“琛哥,我们会出道吗?”
“琛......”旁边经纪人的手轻轻搭在姚琛肩膀上。姚琛拍了拍经纪人哥哥的手:“我一点都不遗憾,哥。认识周震南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
姚琛生而无憾,因有周震南。
4. 反正死别,不如生离。
周震南下了台就想去找姚琛,他知道刚才感言的环节虽然有惊无险的度过了,可是导演组是不可能再让他们俩在台上有任何接触了,姚琛一定已经回大通铺收拾行李了。
可是当他摆脱所有的挽留独自一人回到了大通铺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姚琛,甚至,姚琛所有的行李也一并消失了。他慌张的跑回阳光房,什么都没有了,搭在他电脑椅上的格子衬衫,放在他桌上的水杯,昨天才刚刚取下来的护膝,全都没有了。周震南愣在原地,姚琛,这次换你抛下我了吗。
“南南!我听高嘉朗说姚琛走了,你——”刘也冲进阳光房的时候就看到周震南像一尊没有人气的雕像一样坐在床边,默默流眼泪。刘也有点慌,他从来没看过周震南这么没有生命力的样子,他坐到周震南身边:“南南你别难受,他肯定还没走远,你去追他,如果你去不了我让高嘉朗去,姚琛肯定——”
“不用了也哥。”周震南打断刘也的话,“我知道他,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他在和我告别。”刘也看着周震南苍白的脸色终是没再说什么,轻轻搂住小朋友的肩膀一起沉默下来。
在韩国的时候除了训练所有的中国练习生大概都逃不过被韩剧荼毒的命运,周震南和姚琛一向是对这些老旧的狗血剧情没有兴趣的,然而却抵不过室友的热情邀请还是看过一两回。
彼时还是个小少年的周震南拉着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吐槽剧情:“琛哥,这个女的有毛病啊,明明都得了癌症了肯定是不能在一起的啊!你看她还和男主角折腾来折腾去呢!都不珍惜最后一点时间!”
“是,真的是笨死了。”姚琛顺着他的话说眼里的光线明明灭灭,“明明就很喜欢那个人,还非要在死前把自己的形象破坏的一干二净,可是真正相爱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样呢。”
“诶?!居然是这个意思吗?!”周震南惊讶的坐直身体,他转头看向姚琛,“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啊!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交女朋友了?!”心里涌上一股不明不白的怪异感,周震南推开姚琛自己走出了宿舍。
一起看剧的室友根本没听懂他们俩说的中文,看到周震南气呼呼地走出去用眼神询问姚琛,姚琛无奈朝他笑笑回了一句没事,才拿起沙发上的衣服追了出去。小孩虽然突然生气但好歹还有理智,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就自动停在了楼梯口等着姚琛出来找他。
姚琛拿着衣服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周震南可怜兮兮缩成一团蹲在角落里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看到他身上穿的暖呼呼的刚才熄灭的火又烧起来了:“你怎么来这么晚啊!”
姚琛赶紧走过去想给他把衣服披上:“我拿了手机啊,谁知道你跑这么快,我还以为你就在门口的角落等我呢。”
“谁等你啊,我是在等我的手机!”周震南气鼓鼓的打开姚琛递衣服的手拿过自己的手机,“你都还没和我说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找了女朋友!”
“我哪有找女朋友啊祖宗。”姚琛看着小孩的嘴都冻白了也没再管这个闹脾气小孩儿的反应了,一把把周震南抱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御寒。
“还说没有!”周震南一口咬在姚琛的脖颈侧面,“没有你怎么会对那些狗血剧的套路那么熟练啊!”
姚琛被咬的倒抽一口冷气手上却把周震南搂得更紧:“嘶......祖宗,你今天是吃了火药吗?看个韩剧也能和我生气啊。”
“我只是能理解她的心情吧,要离开自己深爱的人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可是更痛苦的是,那个人知道真相之后也会非常痛苦。”
姚琛呼出一口气继续说:“这个世界很大,不管是朋友、知己还是恋人,能在一起都是非常特别的缘分。因此每个人都会非常珍惜很难得才碰到的这个人,所以被迫分开的时候就会格外痛苦。”
周震南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从和自己身前这个人的话里听出了悲伤,他有些不适应一直以来平和坚定的哥哥出现这样的情绪,他岔开话茬:“好吧,你最好不要骗我哦!”
“公司不让谈恋爱啊你个笨蛋!”姚琛松开了他把衣服给他套上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她这个方法很一般了,两个人在一起是会有很美好的回忆的,这样都破坏掉了很可惜。”
周震南总觉得今天姚琛的话格外的多也格外的长,他顺着姚琛的话继续问:“那如果是你呢,遇到这样的必须分开的情况你怎么会怎么办?”
“我啊——”姚琛蹲下去把周震南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领口又扣上扣子,确认包裹的严严实实不会进风以后才继续说,“我不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回忆,但是我会悄悄离开吧。”
姚琛看着周震南的眼睛认认真真的说:“我的恋人一定很懂我,我会把所有东西全部带走不在他的生活里再留下一点痕迹,他一定会知道我是在向他告别了。”
“南南,以后你会明白的,这个电视剧里的结局已经是很好的了。”
“而生活中,最难受的,从来就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你知道那个人还和你仰望同一片天空,呼吸同一种空气,可是你们却再也不能在一起。”
“反正死别,不如生离。”
周震南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梦里的姚琛离自己那么近,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说:“死别不如生离。”他不记得当时的自己听了这些话后又对姚琛说了什么,但是姚琛曾经的话却像一个预言一样在今天发生了。
周震南抱着还有姚琛气息的被子安静的哭的歇斯底里,他不知道别人过了今晚会怎么样,是重新恢复以前的日子还是有了新生活。
也许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吧,断层票数绝对C位出道的周震南,他的世界早在姚琛离开的那一刻就开始崩塌,到如今,一片废墟。
姚琛,我不想和你死别,我更不想和你生离。
姚琛,你能不能回头看看我,不要走的那么决绝。
5. 命在这,运在哪里;灵魂有意,而肉身麻痹。
姚琛刚回到公司就直接被带去了管理人员的办公室,他想到车上经纪人哥哥的叮嘱不由得绷紧了神经,他和周震南决赛场上那一幕肯定被高层看到了,他不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姚琛。”神情严肃的管理人员坐在办公椅里看着他,“你和那个周震南,是不是在谈恋爱。”姚琛脸色镇定的摇头,一言不发。
“我看了你们决赛,你们俩之间的氛围很不一样。”管理人员不肯相信,“我记得他之前也在公司练习过,你们难道那时候......”
虽然话没说完可是姚琛明白了高层的含义,他脸色终于有了一些变化:“不是那样的,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因为我没能出道,他才会那么难过。”
高层半信半疑:“可是节目里他也非常喜欢你。”
“他是那样的性格,我们是很多年的好朋友,他说对朋友非常非常好的人。”姚琛把朋友两个字咬的非常重,不知道是在说服谁。
“好吧。”高层点点头,“这次出道没成功是我们没有策划好。抱歉,姚琛,那边的条件过于苛刻我们没有谈拢。”姚琛摇摇头又安静下来。
高层看他一眼继续说:“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很听话也肯努力的孩子,公司花时间和精力培养你是为了之后的回报,希望你不要被目前的小事困住脚步。”
看到姚琛用力点了点头高层这才露出了笑容,:“去练习室见见你未来的队友吧,也是时候该有新的希望了,你说是吗?”
压下自己心里的惊讶,姚琛跟在高层身后去了练习室。刚一进门就有几个人影冲到了他怀里,耳边顿时被少年欢腾的声音覆盖住:“是姚琛哥哥吗!哇,我们真的有可能一队出道吗?!”
“姚琛哥哥我们看了你的比赛,你真的好厉害呀!”
“如果以后和姚琛哥哥一队出道我要选你做队长。”
眼前都是欢欣又雀跃的年轻面孔,姚琛扶住他们乱晃的身体忍不住出神,好小,像当初的他和周震南,热血沸腾又意气风发的少年,对未来充满希望,活力满满。
他忍不住透过小小的缝隙看向练习室的镜子,身边的少年都是彩色的,唯有他自己,愣愣的站在中间好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样,呈现出寡淡的黑白色。
姚琛忍住眼底的热意自嘲般的笑了笑,他想起来,一起在韩国的时候,他和周震南特别喜欢在练歌房唱SHE的superstar,那时候是坚信自己会成为superstar。
可是现在姚琛明白,那句歌词分明就是为周震南而生的:你要往哪走,把我的灵魂也带走;反正他为你着了魔,留着有什么用。也是,周震南那个小魔王什么都不会,但是对着他勾魂的本事却是一套一套的,自己灵魂都随他落在国内了,就剩个麻痹的肉体,还能有什么精气神。
周震南这边也并不轻松,离岛的时候有大量的媒体守在出口处,周震南带着大大的墨镜和口罩把自己包的像木乃伊,全程躲在刘也身后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看呼喊他名字的粉丝一眼就坐车离开了。
这幅样子当然被公司的管理人员知道了,一回公司就被叫去了办公室。还是那副装扮,他站在办公室一言不发对高层的话视若无睹。高层骂了好一会气不过,直接上前扯掉了周震南的墨镜和口罩:“你是不是觉得现在自己很了不起啊!周震南!你知道从昨天到今天你给公司惹了多少麻烦吗?!”
周震南的眼睛是肿的,脸色苍白,甚至还有不自然的红晕,他冷冷的看着在他面前完全失了形象的高层,眼角被怒气染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这些恶心自私的商人毁了我兄弟的梦想!为了你们那一点点蝇头小利将别人珍惜的东西放在手里肆意损坏!”
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刺耳的愤怒狠狠砸向面前的人:“如果地狱有门的话,那一定是为了将你们关在里面死死折磨。”
高层被他桀骜的话语气的脸色苍白:“周震南!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这个团的成员,你的位置你还想要吗!”
周震南踹开被扔在地上的墨镜和口罩,像是踹开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他拉开大门,声音很轻:“你以为没有了姚琛,这个团对我还会有意义吗?”他抬脚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公司。
晚上,周震南烧的迷迷糊糊的被刘也送去医院时还在说胡话:“姚琛,我帮你骂他们了,那些伤害你的人我都会帮你报仇的。你能不能——”周震南趴在刘也背上失声痛哭,这是个对他来说最熟悉的姿势,只是背他的人,再也不会是那个熟悉的人。
“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你能不能回来看看南南啊。”
“我好难受,我好难受啊姚琛,没有姚琛的周震南真的快要死了。”
“你不是最心软了吗,那为什么不能回来看看我呢。”
姚琛回国参加节目的时候周震南以为,命运之神终于听到了他的愿望,把他心心念念的人送回了他身边。可是命运似乎永远都在和他开玩笑,绕了一圈,他的命在这里,姚琛却被运带去了远方。那个地方,还被姚琛设下了屏障,是他周震南,再也不能到达的地方。
6. 唇离齿太远,触不可及;可爱,可爱,不可及。
周震南接到姚琛视频电话的时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就一阵痛,他摸摸脸颊,原来他又哭了。
这几天他哭得太频繁,眼睛不堪重负已经开始肿痛。他迫不及待的摁下接听按钮甚至都来不及整理一下自己的形象,看到屏幕上姚琛的脸,周震南的眼泪又不受控制的往下掉:“姚琛——”他哽住,咬着嘴唇说不出话,看着屏幕默默的掉眼泪。
“诶,猪震南,你是不是猪啊你,你怎么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姚琛皱着眉头,这个小朋友怎么能在两天之内把自己搞得这么憔悴,他看着死死盯着自己默默流泪的周震南心里一阵酸楚,“我明明有和朗哥说让他叫你好好吃饭,你是不是又没听。”
周震南摇头,不是的姚琛,我有吃饭的。可是你不在我真的吃不下多少。周震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掉落,砸在姚琛的心里,血肉模糊,生生的疼。
“诶,周震南,其实你真的挺厉害的,你在我心里已经是个很成熟的音乐人了。”
“其实我说不会救你是骗你的,我根本就不可能舍得你有发生危险的可能性的。”
“我把滋滋和悠悠领回来了,可是他们现在好像不太认识我了,两个小没良心的。”
“你要在团里好好和哥哥弟弟相处,你这个小脾气还是忍一忍吧,我不想你受委屈。”
“也哥人挺好的,以前我总觉得把你托付给谁都不放心,可是现在,我也只能拜托也哥好好照顾你,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长得高高的。”
“你自己要备好胃药在边上啊,你一写东西就忘记吃饭,都不知道因为这个折腾几次了。”
......
姚琛像个不知疲倦的点读机絮絮叨叨了接近有半个小时,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周震南笑了,周震南心慌的在屏幕上捂住姚琛的嘴:“你不要说!姚琛,我求你,你不要说!姚琛——”
“分手吧,周震南,永远不会复合的那种。”姚琛打断了周震南的话,他还是温柔的笑着,可是说出口的话却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我很想把你留在身边,可是我不能这么自私,你也不能,周震南。”
“听说你今天和公司的管理人员吵架了,南南,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以后——”姚琛终于有了点情绪的波动,他压了压声音里的哽咽,“以后我不在,我也不希望你受伤。”
“我知道成团的梦你也做了很久了,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不管这个团是不是你原本设想的那一个,你要好好珍惜这个位置知道吗?”
“你的粉丝们如果知道你这么伤害自己会心疼死的,你不是要震四方吗,你这样——”
“那你呢?”周震南终于开口说话,“姚琛,你会心疼吗?”
“你总是这样姚琛,你总是把我推开,你以为我想要的是这样的结果吗!”
“你有喜欢过我吗姚琛,像我喜欢你这样喜欢我。”
“喜欢。”姚琛盯着屏幕这头伤心欲绝的周震南,“我喜欢你,很喜欢。”
“你的喜欢真冷静,说分手就分手,走的时候从来不回头。”周震南对着屏幕冷笑,身下的床单几乎要被他的手揉烂。
“姚琛。”周震南凑近屏幕想要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你是真的想要分手吗?”
“南南——”
“姚琛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周震南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你是真的想要分手吗?”
“南南——”
“姚琛!”周震南朝屏幕那边的人大喊,空旷的病房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绝望,“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真的想要分手吗?”
“南南——”
“好!那我们就分手。”周震南没再多说一句话挂断了视频。他靠在医院的床上,目光涣散,姚琛,如果这是你要的,我成全你。
姚琛看着周震南的脸消失在手机屏幕上,终于忍不住把头埋进膝盖里呜咽出声。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永永远远的结束了。
周震南,祝你快乐,祝你平安,祝你健康。
周震南,祝你事业有成,祝你子孙满堂,祝你老有所依。
周震南,祝你幸福。希望你,下辈子不要再碰到姚琛了。
7. 命和运太远,爱不可及。
哪怕分手再痛苦生活还是要继续,周震南打起精神在公司的杀人行程下面拼出了一条血路。他的资源越来越好,粉丝增长幅度也翻倍,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他,认可他。他像是带了翅膀的猛虎,在各个领域如鱼得水,全面发展。
同时,团体的综艺也开始录制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总决赛以后,他格外的讨厌数字十二,这个数字像个诅咒,将他和姚琛永永远远的割裂,从此他和姚琛再无可能。第十二名到第十一名,是世界上最近的距离,也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像决赛时姚琛明明就站在他身边,可是比赛都还没有结束,姚琛就永远的和他分离了。选粉丝名的时候,有好几个团员投了这个名字,只有周震南脸崩的紧紧地,固执的甚至不愿意发表任何对于这个粉丝名的看法。
可是还有不清楚状况工作人员的在介绍十二的寓意:“这是一个圆满的数字,你们看,一年有十二个月,有十二生肖,而且家人朋友的笔画都是十二话,是不是很圆满——”
“啪!”周震南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打断了工作人员的介绍,“不,你说错了,十二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圆满的数字。”他转身离开了录制场地,留下一片安静的现场。
这期团综最后是怎么录完的周震南不知道,他睡一觉起来就发现粉丝的名字改成了superise。
周震南扔开手机,微信页面上置顶的对话框里仍是一片空白。快半个月了,姚琛像是消失了一样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过,周震南冷笑,只有自己还魂不守舍的像个傻子,姚琛估计早就恢复了。他抬手关掉了手机,重新回到梦乡。
这次,他梦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他穿着熟悉的格子衬衫朝自己笑得温暖,可是自己却感到无比的鼻酸。他在梦里不顾一切的一直朝姚琛走去,可是姚琛像是一个幻影一样,无论自己怎么走都走不到他面前。周震南把自己哭醒了,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安的跳动。他苦笑了一下,姚琛,怎么在梦里,你都不愿意向我走近一些呢。
忙碌的时候,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周震南25岁的时候终于决定结婚了,在他和姚琛认识的第十二年。对方是一个很可爱的普通女孩子,叫祝星。活泼开朗又体贴,重点是也是弯弯的笑眼,眼睛底下有一颗泪痣。所有知道姚琛的人在见过那个祝星之后都沉默了,因为实在是太像了,简直是女版的姚琛。
可是祝星自己却并不介意,在一天洗完澡的晚上,周震南在给她吹头发的时候她甚至还问出口:“南哥,我真的长得很像姚琛哥哥吗?”
周震南吹头发的手一顿,他抬眼看向女孩纯真的眼眸,他说:“不像。”姚琛是独一无二的。
“诶?是吗?可是我自己看照片觉得还挺像的。”
“不要听那些人讲乱七八糟的话,你要嫁的人是我,不是他们。”
“可是我还挺高兴的呢。”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曾经很喜欢姚琛哥哥呀,如果我真的长得很像他的话你一定会更喜欢我吧。”
“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你。”
“嗯!我知道。”祝星抱紧周震南的腰,“我感受到你对我独一无二的南式宠爱了。”
“不要以为撒娇今天就可以多吃一个冰淇淋球。”周震南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发顶。
“诶?!不要这么严格嘛南哥!”周震南看着眼前撒泼打滚的小姑娘眼底溢出一丝笑意,你们其实还真的是挺像的,但不是长相,是温柔的性格。
他第一次见到祝星的时候漫天大雪,小姑娘蹲在路边给小野猫喂食。一边喂一边还念念叨叨:“哈喽小可爱,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家啊,虽然我家也很破很旧,可是你可以不用再流离失所啦,有我一口汤喝,就有你一口肉吃!”
路灯打在她温暖的笑脸上,让他恍然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姚琛。瘦弱的少年身躯搂着他的,看着满街的小吃操着一口川渝普通话大喊豪言壮语:“周震南!可劲儿吃!以后有我一根串串!就有你两根!”可是他们到底还是在时间的长河里走失了。
周震南放下吹风机对小姑娘说:“现在去睡觉,我去打个电话,过五分钟我进来检查,如果还没睡这礼拜就没有冰激凌吃。”
“诶?!你是魔鬼啊南哥!”祝星张牙舞爪爬上了床乖乖睡觉去了。
周震南走到客厅,拿起手机思索了很久还是给姚琛单独发了个信息:我要结婚了。
这是分手六年来,他第一次主动给姚琛发消息,对面很快回复过来:恭喜。
周震南把手机扔掉不再看那刺眼的对话框,他想,姚琛还是一如既往的理智。
周震南不知道的是,房间里的小姑娘把手机捂在心脏处躲在被子偷偷的哭,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温柔有力的跳动,就像那个人一样。姚琛哥哥,你是不是在为南南哥哥感到开心啊,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替你照顾好南南哥哥的。
周震南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的是,姚琛和他说分手后的第十二天,公司宿舍附近发生了火灾,火势很猛,一下就吞没了大半楼房。
原本是没有姚琛事的,可是他突然听到了对面楼房的尖叫声,是那个有心脏病的中学女生,她脸色煞白倒在火势里不省人事。那户人家他是认识的,房主是个很善良的中国妇女,随着丈夫的工作来韩国定居,每次过节都会给他这个孤单中国练习生送来很多家乡菜。那个女孩子,也是害羞腼腆的样子,因为心脏不好总是文文静静乖乖巧巧的,每次见面都会喊他哥哥......来不及多想,姚琛把自己浸湿冲进了火里。
诶,周震南,你知道吗,这次我真的是Fireman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姚琛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疼,祝星坐在自己床边哭的满脸泪痕。
“别,别哭......”姚琛断断续续的出声,“妹,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
“姚琛哥哥,我叫祝星......”
“嗯,很,很好听的名字......祝星,你,你多大了......”
“15.....”
“15啊,真是很好的年龄呢,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姚琛哥哥......可是你,你伤的好严重啊姚琛哥哥......”
姚琛勉强朝小姑娘安慰的笑了一下:“祝,祝星,你可以帮哥哥把手机拿过来吗......”
“在这里。”祝星拿过满是灰尘的手机
“你打开,密码是0621。”
“你看到微信置顶的那个人吗......他叫周震南......”
“咳咳咳!”姚琛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祝星慌张地想放下手机:“姚琛哥哥你在出血啊!我去叫医生!”
“祝星!咳咳咳!你别走!”姚琛死死拉住祝星的胳膊不松手
“我,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好,我听,我听,姚琛哥哥你别动了,我求你了!”祝星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他叫周震南......”
“00年6月21号出生,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只要你认识他你,你一定会喜欢他......”
姚琛的嗓音被大火的烟熏的严重,断断续续发声都是困难,他忍着疼痛一字一句的说,像是把自己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交了出去,再嘶哑的嗓音也挡不住他提起周震南散发出温柔。
“他会作词、作曲、跳舞、唱歌、rap,什么都会,他是今年中国选秀节目的第一名......”
“他胃不好,吃东西总会挑食,要人哄着才能吃,他腰也有伤,是,是跳舞练习太狠导致的。”
“他脾气其实很好,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重感情的人。也,也是非常有想法的人......”
“星,星星。”姚琛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祝星的手,“哥哥请你帮一个忙好,好不好......”
“姚琛哥哥你说,我一定帮你......”祝星哭着点头。
“这,这个手机送给你,如果有机会,你,你回中国替哥哥去看看南南哥哥好,好不好......”
“哥,哥哥可能没有机会再,再看到他了,所以,拜,拜托你替我去看看他好不好......”
“好,好,我答应你姚琛哥哥,你在流血啊姚琛哥哥!你让我去叫医生好不好......”
“还,还有,如果我撑不下去,你,你不要告诉他,好吗......”
“好,好,我答应你,姚琛哥哥......”祝星已经泣不成声
“嗯,乖,乖孩子。”姚琛的手滑落下去,像是早已支撑不住一般安静的合上了眼睛。
祝星冲出门外:“医生!医生!”
姚琛在医院躺了三天。姚父姚母在第二天赶到了医院,姚母看着病床上面目全非的儿子直接哭的昏厥过去,姚父也仿佛一夕之间就老了几十岁,站都站不住。
第二天,姚父姚母在姚琛断断续续的一再坚持下签了器官捐献书。
姚琛让床边一直站着的祝星过去:“星,星星,哥哥把心脏送给你好不好,你去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祝星哭的像个红眼兔子:“不好!不好!姚琛哥哥,我要你活下来!”
“星,星星,哥哥不是免费送你的,你是带着哥哥的命一起活下去......”
“你,你还有答应哥哥要做的事呢,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记得姚琛哥哥,星星记着呢......”
“好,好乖......”姚琛转头看向自己的父母,“爸,妈,对,对不起......”
“儿子不孝,没能让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如,如果有下辈子,我再来好好孝敬你们......”
“还,还有,我这样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第三天,姚琛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他用尽全身力气看了祝星最后一眼,闭上了眼睛。
第四天,祝星换心脏手术成功。
第五天,姚父姚母按照姚琛的心愿,火化后骨灰一半撒入大海,一半带回了家。由于伤心过度,姚父姚母几乎是连夜搬走,直接搬去了国外。连同老家的房子也卖得一干二净,姚琛这个人,就好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周震南这天晚上又梦到了姚琛,姚琛一身火红的衣服站在不远处的浅海水,对他笑得特别灿烂。“周震南!”姚琛朝他喊,“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你呀!”
“我知道那个女孩子!是个很可爱很善良的女孩子!你眼光可真好啊!”
周震南也喊回去:“是啊!你现在后不后悔当初放弃我了姚琛!”
“你在说什么呀周震南!”姚琛笑得更开心了,“我从来就没有一件后悔的事情!”
周震南气的转身往回走,他想,就算在梦里,姚琛也是一样的讨厌!
“周震南!”姚琛又喊他,周震南凶巴巴的回头:“干嘛!”他感觉姚琛好像离他更远了一些,他甚至有些看不清姚琛脸上的表情,但是姚琛的声音还是一样清晰。
“其实我撒谎了!”周震南感觉自己心脏突然痛了一下,“我有一件事还挺后悔的!”
“是什么啊!”周震南稳住自己的情绪喊回去
“是!”姚琛的身影突然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他好像往海的深处走去了。
周震南没由来的感到心慌,他往姚琛的方向狂奔一边跑一边喊:“姚琛你往海里走干嘛!快回来!”姚琛的步伐却没停,甚至越走越快唯有声音在他耳边清晰不已。
“周震南!其实我很后悔啊!一直都没对你说一声!”
“周震南!其实我很爱你啊!”
“周震南!我爱你!”
“姚琛爱周震南!永远!”
“姚琛!你别走了,姚琛!我也爱你!我也爱你啊姚琛!”周震南站在漫过小腿肚的海水里哭成了泪人,“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我接你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家好不好......”
姚琛的身影停住了,周震南重新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眼里有浓厚的悲伤,表情却是笑着的:“周震南,以后不要怕水了,我会在那里保护你的。”然后彻底消失在了海面上。
周震南,对不起啊,我先没有勇气的抛下了你,你生我气也是应该的。但是你以后能不能就不要再和我生气了,我已经受到惩罚了,我变得好丑啊。
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那个女孩子今年才初三呢,她比你还小啊周震南,都还没有多看一看这个美丽的世界怎么可以死呢。而且他妈妈真的对我很好的,上次和你视频里那道黄豆烧鸡爪就是她送我吃的,是个做菜非常好吃的热情的阿姨。
其实我不后悔和你分开,你有那么好的前程怎么能因为我毁掉呢。只是我有点可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对你说过我爱你,其实我很爱你的。
我和我爸妈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其实他们应该都明白我是不想让你知道。对不起啊周震南,我实在是太丑了,我一点都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我。而且如果你看到我现在这幅样子你肯定会很难受吧,那不是我想要的。
还有啊,周震南,我和爸妈说把骨灰撒一把去海里,你不是很怕水吗,你以后就不用怕了,我会在水里保护你的,你放心好了。
好了,周震南,现在必须要说再见了。
其实我更想说,这辈子胆小鬼姚琛让你这么难过,不如下辈子我们就别遇见了。
那么,不再见,周震南。
祝你幸福,周震南。
周震南醒来的时候祝星正蹲在他床边可怜兮兮又着急不已的看着他:“南哥,你做噩梦了吗?你不要怕,星星保护你!南哥不要哭了......”
周震南把小姑娘捞进怀里:“星星,对不起,我可能还是忘不了姚琛,你,你介意吗?”
“我不介意!”祝星轻轻拍着周震南的背安慰他,“姚琛哥哥一定是很好的人,所以你才会这么喜欢他,既然是南哥喜欢的,星星也会喜欢的。”
“你都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很好。”周震南笑了。
“因为南哥你很喜欢他,南哥的眼光不会出错的!毕竟,星星也是个很好的人!”
“自恋鬼!”周震南轻轻刮了一下祝星的鼻尖然后又轻轻抱紧了她,“是,星星很好。”
“那南哥以后也不要刻意去忘记姚琛哥哥好不好?”祝星趴在周震南怀里轻声说。
“嗯,为什么?”周震南玩小姑娘的头发:“我一直记着他,你不会难过吗?”
“因为姚琛哥哥是很好的人,南哥你如果把他忘记了他一定会很伤心的。”
“你真的是。”周震南把小姑娘塞进被窝里,“是不是在你眼里谁都是很好的人啊。”
“好了,我答应你,我不会忘记他的。”周震南搂住祝星,“现在睡觉。”
“嗯!南哥晚安!”
“星星晚安。”
周震南看着怀里小姑娘安静的睡颜有些愧疚的叹了口气,星星,就算你不说,我也不可能忘记他的。那是我花了一整个青春去喜欢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但是,我与他到最后只能是——曾经深爱过的人了。
我和他之间,命和运太远,可爱,却永远不可及。
Love is out of reach
End.
写个写后感好了,其实最初只是想写个生离的故事,最后写成了死别。(跪下)
其实中途和小姐妹们商量了很多次,没有他们的鼓励这么长的我也是写不完。
在这里给我的刀片姐妹组笔芯 @玻璃的少女心- @Mango!ce 爱你们哟
中间其实也把自己虐到好多次(丢脸ORZ我大概是第一个自己把自己虐哭的)
总而言之这些都是不会发生的事,他们俩也是稳稳出道了(所以我才敢这么跳)
如果有给你们带去一点点触动我就很开心了(顶锅盖跑)
下次见(mua)
我们仨(全文1.5W)
锁文已修重发,又名《我和我重逢的世界》
重庆line 大三角 预警 结局是南颜HE九十年代/地点重庆
在此之前,世界只有一座山和一片海,我选择去爱,后来学会了勇敢。
我们仨还会一直走下去,走到江河停息、山海皆平。
1
每到小组卫生的时候张颜齐总偷懒,磨磨蹭蹭才到教室最后一排去,抄了根秃皮的扫把四处倒腾。
夏日的山城闷得慌,不常有雨,但每逢雨至必倾盆,淅淅沥沥洗刷着高低蜿蜒的青石板路。
等上空的乌云宣泄完就已是晚饭时间,高三住校生都...
锁文已修重发,又名《我和我重逢的世界》
重庆line 大三角 预警 结局是南颜HE九十年代/地点重庆
在此之前,世界只有一座山和一片海,我选择去爱,后来学会了勇敢。
我们仨还会一直走下去,走到江河停息、山海皆平。
1
每到小组卫生的时候张颜齐总偷懒,磨磨蹭蹭才到教室最后一排去,抄了根秃皮的扫把四处倒腾。
夏日的山城闷得慌,不常有雨,但每逢雨至必倾盆,淅淅沥沥洗刷着高低蜿蜒的青石板路。
等上空的乌云宣泄完就已是晚饭时间,高三住校生都三三两两赶到食堂就餐,教室里空空剩下几个埋头学习的好学生。
张颜齐抬头就看见周震南从外面进来,对方将雨伞往墙角一撂,这才腾出手把夹在腋下的黑色物件儿拿出来。
人还是瘦瘦小小的,山城中学的校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往下掉,张颜齐省了口粮喂养也没见他长胖。
——班上的艺体生都是这个时间下课,张颜齐后来也就慢慢想清楚自己为什么喜欢在做卫生的时候磨蹭拖沓了。
“你抱的啥东西。”他把毛茸茸的脑袋凑过去观摩,“好大一个板,都快赶上你的个头了。”
周震南回话的时候竟然把眼睛弯了起来,看上去十足快乐,拍了拍怀里的黑色物件说:“我妈给我新买的琴,我拿罩子拢起来了,回去插了电就能弹曲子。”
“哟嘿,那得行吧,还是个洋气货。”
“开玩笑,这可是电子琴。”周震南顿了顿说道:“我想学篮球了,我妈说那样可以很快长高。”
“那太简单了,哥教你。”还拍着胸脯说,“哥包教包会。”
他俩马上就动身,张颜齐这会儿动作就快,从讲台下面掏了个充足气的篮球,拿在手里掂了掂,用山城的方言对角落里埋头写字的少年说:“姚琛姚琛,我们去打篮球咯。”
大嗓门的声音传到了后排,那男生终于抬起头看过来。
姚琛这才看见教室门口勾肩搭背的两个人,高的那个把瘦小的那个揽在怀里,意思是等他一起。
“下了雨地上滑。”
姚琛开口的时候才发觉有些后悔,但还是硬着头皮补完了后续,“我才不去呢,留在这里写完作业。”
“那你抓紧,我晚上等着抄。”
看见张颜齐搂着周震南要走,他张了张嘴巴又说:“喂……张颜齐,要高考了。”
他想以好朋友的身份劝阻对方留下来完成冗杂的功课,但说话的时候莫名鼻头酸溜溜的,原先的话意就荡然无存。
他声音不够大,便只看见两个人的背影。
张颜齐的头发随着步子晃荡起来,步伐愈发轻快,连带着脚下的潮湿雨水也化成了身后明快的旋风。
2
张颜齐的球技见长是其次,他好似有了神奇的魔力,能够在一瞬间逗笑时常冷着脸的周震南。
他运球的时候能搞怪,做一些稍微夸张的动作,左右来回炫技,周震南坐在看台上就跟着笑,明明身下的座位沾满了冷冰冰的雨水。
“周震南你下来,我带你玩。”
他一招呼,周震南就听话地跑过去。
“诶……你!——”周震南猛地一惊,原来是张颜齐一把抱起他往肩上扛。
两个人忸怩半天最后才定了造型,骑在肩上晃荡着腿,周震南一低头就能看见对方头顶小小的漩涡。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头大。”张颜齐摇晃自己的脑袋,“我告诉你,头大的娃儿聪明。”
“姚琛头就不大,成绩好又聪明。”周震南拨弄着那顶上立起来的三两根呆毛,“你这个理论被驳回。”
张颜齐就和他打马哈,周震南抱着篮球往框里一掷,顺利进了人生第一颗球。
“哟,那是谁。”
“那不是张颜齐和他的幼稚园朋友嘛,那个第一名怎么没在?”
“一个智商幼稚园,一个身高幼稚园,我就奇怪你们三个是怎么凑一堆的。”
周震南不认识说话的人是谁,张颜齐认识,熟得不行的老敌人。
萧一川是山中的半个校霸,这一半是自封的,另一半公认的留给了大哥大张颜齐,看着不对眼很久了,经常仗着小弟多就挑事,也不直接干架,嘴上阴阳怪气。
校霸一说话,小弟就跟着嘻嘻哈哈笑起来,活像山腰上的野猴子,周震南跳了下来要理论,被张颜齐挡在身后。
“你回去帮我找姚琛拿作业抄。”张颜齐对他说,“快去,我等着抄作业。”
周震南才不吃那一套,突然伸出手拽着张颜齐的衣袖说:“不走,我打架很厉害的。”
张颜齐难得真和姓萧的计较,嘴上还在笑,却弯下腰从一旁捡起了不锈钢的水杯径直往前走。不远处的萧一川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要虚张声势,只好瞪着眼睛趾高气扬的看着。
后来那个铁砣水杯就不由分说招呼上了他的正脸——左边的鼻孔先涌血,眼泪和哈喇子一起流,看上去颇为好笑。
“你敢不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干脆抡了一拳头上去,把萧一川揍得捂起脸大叫,眼前糊成一片看不清事物,便挥舞着四肢要和张颜齐同归于尽。
他那群小弟便推搡着上来,周震南没见过群架场面,被直起身体的张颜齐拉了过去。途中不知道又被那个冤家拖拽,一下子重心不稳栽到了地上。
“没事吧。”张颜齐赶忙上去护着,周震南晕头转向地摇摇头,就听见年级主任在一片唏嘘声中大吼着从那边过来。
张校霸揽着他的小朋友坐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却俨然一副胜者气势;一旁狼狈的萧校霸用袖子摸着脏兮兮的脸,鼻孔里塞上了纸团止血。
雨后潮湿清爽的山风吹起额前的头发,张颜齐被打了两拳也依旧心情不错。
“老师,打架斗殴是不是要记过啊!别嘛!”
“你们……你们一群老油条……马上到办公室来!”
3
姚琛是听到晚饭回来的住校生讨论才得知情况的,整理了着装敲开年级主任的办公室门。
“是姚琛啊。”中年主任抿了口缸子里的茶叶,“有什么事吗。”
“我……我来领人。”少年抬起眼睛说,“左边那两个人,我兄弟。”
“看嘛看嘛小琛哥是我兄弟呀老师,”张颜齐洋洋得意,“我张颜齐也是有年级第一的兄弟!”
姚琛垂眸,连连鞠躬:“这几个人和张颜齐一直过不去,每回都是他们主动惹事,您要明察。”
这回先动手的是张颜齐,实则理亏,但小琛哥来帮忙说话了,中年主任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好半晌。
他只好说:“那就算了,男娃娃就喜欢打闹,下次不许了。”
“姚琛,你是我校特尖生,老师还是告诉你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张颜齐诚然不知错,嬉皮笑脸地上来勾肩,三个人就这么出了办公室。
周震南话少,低下脑袋不吭声,姚琛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他手掌上咧开的一道伤口,那手不大,因此伤口尤为醒目。
“我看看。”他低声说。
周震南摇头,赶忙把手缩回了袖子里。
“擦挂了一下,你该问张颜齐有事没。”
张颜齐依旧嬉皮笑脸:“没事我头铁,只要小屁孩没事我就没事。”
周震南知道他身上都是伤,到处和人结梁子打架,淤青都遮掩在衣服下面,一问起来就打马虎眼,嘻嘻哈哈和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你这人真是……”
周震南夜里有音乐课,背上琴就往教室跑,学校的石板路上留下姚琛和张颜齐,两个人相对无言。随后姚琛弯腰捡起石块朝花坛丢去。
“你,以后少惹事。”
“哦。”张颜齐顿了顿说,“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周震南怕痛,你知道不。”
张颜齐突然抬起头看向姚琛。
“你是不是有别的话想说。”他伸出手去端姚琛的肩膀,“现在就我俩在这里,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把话说清楚。”
“整天荒废学业,和来路不明的人混在一起,浑浑噩噩,这就是你张颜齐。”
张颜齐的手还没来得及搭上对方的肩膀,姚琛甫一用力就甩开了。
“你惹的那些事情,迟早有一天会祸害到周震南身上…你听见他们怎么说周震南的吗!?”
“你就是这么保护他的吗?”
张颜齐张了张嘴,话涌上来却再难开口,只得垂下眼睛默然。
“姚琛,我认识你三年,从未想过你也会有今天这个样子。”他平静地凝望着一步之外那人的眼睛说,“有什么怨气就撒出来,哽着多难受。”
这两个人也不算打了一架――姚琛往张颜齐小腹上抡了一拳。内心实则怕打疼了对方,便拧成一股难受得慌,后来一个往校门外走,一个垂着脑袋回了教室。
中途一周没有怎么说话,气氛极其微妙。
两周后的山城中学校庆晚会,高三十二班出了两个节目,获奖的就是周震南和姚琛四手联弹的钢琴曲。台下掌声一片,张颜齐伙着几个酒肉朋友坐在过道的阶梯上,看得发神。
灯光恰到好处照射下来,洋洋洒洒铺张在舞台中央两个少年的身上,他的小屁孩和小琛哥生得清秀好看,站在暖光里就好像山城春深时的太阳。
张颜齐怀里还抱了三瓶盐汽水,等到他们下台,没有开瓶器,就用牙齿撬开,他们仨一个一个。
“喂,他们好像在说你。”
“啊?”
张颜齐仓促抬起头,舞台上周震南正捏着话筒谈获奖感言。
“我要感谢我的班主任,我的生命中最特别的两个人,姚琛,张颜齐。”
班主任在一片掌声中起立点头示意,最后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了蹲坐在过道台阶上的张颜齐。
主持人:“请相关人员上台合影留念。”
“上来。”
那是姚琛在叫他,张颜齐心想,换成是别人他可不赏脸。
从前他都只是在酒吧里做钟点的说唱歌手,光线破碎迷离,连人的苦瓜脸都看不真切。这是他第一次沐浴在这样的光亮下,台下是艳羡的目光,而身边就是最亲的人。
摄影的老师说了声“茄子”,周震南就一把伸过来拉张颜齐的手,搞得他脸上竟开始烧灼起来。
“姚琛,你还生我气吗。”
下台以后他跑去问不远处的少年,“你都喊我上台一起了,肯定不生气了。”
姚琛把表演服脱下,兀自收进背包里,而后抬眸看了他一眼。
“我其实很好奇,”姚琛突然说,“在周震南心里那杆秤,是不是连最后的平衡也保持不下了。”
“什么意思……你是说今天舞台上……”
“他牵你手了。”
张颜齐这才垂下脑袋看了看掌心,周震南的手能被他整个包住,两人肌肤触碰的时候还带着未散尽的余热,以及久久不肯平息的心跳。
姚琛也走读,家中富足,上下学都有家长接送,他走的时候没回头,只留下张颜齐保持一个姿势站在原地。
情愫好似沉眠许久的种子,在一天里迸了芽头,后来近乎野蛮生长,仓惶又肆意。
他和姚琛――好像同时生出了这样的感觉,对象又是同一个人。
所以他们三个,大抵回不到从前那样了。
4
早上的山城活在一片寂寥的喧嚣中,一半是尘世,一半是隐世,一半留给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一半留给晨雾下睡眼惺忪的百态众生。
烤红薯的贩子把推车搬到树下面,包子铺开张的时候就能估摸到学生上学的时间。
周震南推开单元门走出来,迎面就对上了少年清秀含笑的脸。
姚琛指了指自行车后座:“上来,我送你去学校。”
“你没搞错吧。”周震南笑道,“我们山城怎么骑自行车。”
“我好不容易弄来的,我爸托了好几个朋友从外地运来的。”姚琛忸怩着说,“主要是,我看班上女生那些言情小说里不就是这样写的嘛……”
一前一后,自行车穿过长林,落叶无声,但能听见心跳。也不知道周震南懂不懂这些。
“年级第一居然看琼瑶,说出去笑死人啦,我还以为你最多看点金庸群侠。”周震南自己先笑了个够,“那你稳着点,我怕摔。”
山城几本没有几条平坦的道路,前座的少年骑着有些吃力,身上的校服衬衣被汗水打湿,看上去像淋了雨。
周震南坐在后座颠簸,把脚丫子拿去滋地面,山城吹来的风带了一点山涧里潮湿的雾气,他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新买的白胶鞋顶部被蹭了些污渍也不自知。
到了不能骑行的道路,两个人就一前一后推着走,费了些时间才算走到了校门口。
今天是艺考成绩公开的日子,连带着高三月考成绩,白色的榜单刷刷贴了好几墙。
周震南一眼就看到了月考榜单上第一个名字,白底黑字工工整整写着“高三十二班 姚琛”。
他十足了解,果然在榜单末尾,也是一眼就看到了白底黑字的“张颜齐”。
“你看你俩又考了个首尾呼应……”
“嘿,姚琛,你也来查分呐。”
姚琛这才看清楚说话的人,和周震南同出一师的艺体生秋染,长得漂亮可人,说话就和黄莺唱歌一样。
周震南从秋染的眼睛里看到了希冀和喜悦,顿了顿,兀自松开了拽着姚琛衣服的手。
秋染还想找姚琛多说几句,发现心上人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不由得有些尴尬,而后红着脸跑开了。
人都在往榜单处挤,周震南过于瘦削险些被挡得严严实实,姚琛担心和他走散,还想伸手捞一把人。
“喂,你慢点……”
周震南说:“我要先去找张颜齐那个笨蛋,他愣头愣脑的,肯定还不知道自己又考栽了。”
“可你艺考的分还没查呢。”
姚琛发现自己这句话又没被对方听见。
周震南果然在篮球架下面找到了正在喝水的张颜齐,男孩子把上衣脱掉而露出了少年独有的劲瘦线条,身上有汗,所以不敢靠近他。
张颜齐想习惯性地上来揽人,手放在半空中顿了顿,先兀自把衣服穿好了。
“喏,你喜欢喝的盐汽水。”
周震南正要接过去喝,一旁的张颜齐突然想起什么,原来在衣兜里揣了东西。
“我给你买了早餐,豆浆油条,包好的。”
周震南有些惊喜,连带着眉眼都弯了下来:“你是不是也没吃饭。”
他咬了一口滋滋作响的油条,吧唧着把剩下一节送到张颜齐嘴边说,“一人一半,感情不散。”
姚琛顿住脚步没有走过去了。
周震南艺考成绩第三却也无暇顾及――
他的眼里只有张颜齐一个人,他们俩可以一人一半,因此姚琛再难踏足。
周震南突然说:“你这一口小一点,姚琛也没吃饭。”
“姚琛又考了第一,你又是倒数第一,你们两个真是……”
张颜齐嘴里包着油条支支吾吾听不清再说什么,好半天才碰了碰周震南的衣袖。
他指了指不远处少年的背影。
“你是不是丢下姚琛来找我,他生气了。”
5
姚琛只气自己的犹犹豫豫。
他数着寸尺之外天空上的云朵,开始上课走神。
“去你妈的胆小鬼。”
那也是他第一次爆粗口,让路过的女生下了一大跳。
几天后周震南被他拐到操场角落里。
那是姚琛第一次和周震南这么近的距离,能够数清他垂下的睫羽,还能听见彼此逐渐加剧的呼吸声。
“南南。”
周震南一惊,微微把头扭向了一边。
“怎么了。”他说,“有什么事……非要凑这么近……”
“你考了第三,真棒。”
“姚琛,你……想说什么?”
姚琛顿住。结结巴巴犹犹豫豫这么久,总之他才不是想说这些。
他突然咬了咬下唇,捧起周震南的脸埋下头亲吻上去,这个动作激起了对方的反抗,周震南费力地偏过头闪躲,而后一把将人推开了。
“对不起……我……”张了张嘴,突然改口说,“不是,没有对不起……我就是有意想要这样做的,身体力行。”
“南南,我真的好喜欢你。”
周震南一时间陷入窒息状态,只好仓惶转身往校门外跑,铁了心不让姚琛追上。
倒是迎面撞上了一个高壮的男生,看清楚彼此以后竟然是对方先发话的。
那男生突然揪着周震南的衣服说:“你和张颜齐关系好是吧……你去……你去看看他……他出事了……”
“什么!?”
“东路口的那个酒吧……”
周震南话也不说就往大马路上跑,踩着青石板吧嗒吧嗒,带起了下面的尘土。
姚琛是什么意思,用那样热烈的眼睛看着他,瞳孔里面倒影的是跳动的火光――仿佛只需要他一声允诺,即刻就可以燎原之势铺天盖地烧起来。
他不敢想,脑海里不自觉被焦虑和张颜齐填满,跑进东路酒吧,在包间外看到了人事不省的张颜齐。
“你是谁……”
周震南不肯说话,看上去有些生气。
“喝酒,又和别人打架,你这人真是……”
他想说“不可理喻”四个字,意外狠不下心,因为对方突然捏着他的手断断续续说:
“好小的手……是我的南南来了吗……”
他手臂上斑驳着血迹,周震南只好把人架起来,支撑着对方尽数的重量,艰难往前走。
“张颜齐,这件事和你没完。”
说到底张颜齐也没说给他家在哪里,周震南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把人搬到了自己家里。
当时已至傍晚,光线昏暗,楼道里的声控开关不听使唤,瘦削的少年只好摸索着艰难往上爬,这个模样吓坏了开门的爸妈。
“这是谁啊?……”
周震南把人放在了自己的床上,走出去说:“张颜齐,我最亲的人……”
他顿了顿。黄昏时分的山城浸没在浅金色的余晖里,慢慢回暖了些。
“我最亲的人,之一。”
他在父母的催促下洗了个长达半小时的澡,热水盖过头顶,将浑身上下的疲惫都冲刷干净。
张颜齐手臂上的血迹来源于肩膀上的一道不深的口子,似乎是玻璃划痕,血液凝固后粗略结痂。
“我听你说起过张颜齐……他和人打架了吗?”
周震南对着他爸摇摇头:“他从不主动挑事。”
“你得学会保护自己,这孩子生活环境和你不同,难免惹火烧身,你还是离他远点好。”
“我记得还有个叫姚琛的孩子,那是个好孩子,成绩好,品学兼优,你多和他一起……”
周震南起身的时候动静有些大。他不知道该如何帮高个子的人说几句好话。
“张颜齐,不是坏孩子。”
6
张颜齐醒来的时候带着一瞬间的狂喜。
周震南的头发还是半干着的,有些蓬松,难得熟睡,和他仅有一拳的距离。
他穿不上周震南的衣服,便只好就着外套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肩膀上的伤口已经被清理而后包扎,害怕身上的酒味沾上对方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凑上去观摩。
周震南有十足的起床气,意识恢复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揪着张颜齐的衣领说:“我他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你运回来,你知道昨天你干了多蠢的事情吗?!”
奈何张颜齐马后炮厉害,事后认错态度诚恳,伸手把生气的小屁孩抱了过来,明明先前不想让他闻自己身上的酒气。
“南南,我们就这样抱一会好不好。”
“你叫南南……怪肉麻的……”
张颜齐头一次这么叫,“南南南南”叫了半天才尽兴,两个人干脆面对面抱着,周震南不由得想起之前听说过的一句话――
“男生和男生睡在一起总归不自在。”
他俩还行。张颜齐抱着他能互相给予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能听见寂静之中传来的砰砰声――听清楚以后才知道是心跳。
“你是不是也喜欢我。”他突然对张颜齐说,“姚琛和我说他喜欢我的时候,心脏也跳这么快的。”
张颜齐顿住半晌。
“我还想……等我变得更优秀了,再和你说。”
“那你答应姚琛了吗。”
周震南闷不做声,然后摇头。
“我们三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说,“三角形在一瞬间失去了重心的稳定,散架了。”
张颜齐说:“我成绩差,听不懂。”
“张颜齐,你只是自欺欺人。”
感情依旧在,甚至相较之前更为刻骨,但苦于它变了质,所以带来了无法预料的千千万万因果,改变了此后的生活。
“我们三个已经好久没一起吃过饭了,你算过吗?”
周震南后知后觉这句话等于白问,因为张颜齐是最自欺欺人的那个。
7
入秋以后凉意上来,连带着校园里的梧桐林也跟着枯黄下来,和挤出云层的一丁点阳光融成了一种色调。
早上见到姚琛的时候,少年白净的脸颊上多了一个创可贴,看上去有些滑稽。
“你咋啦。”周震南问。
姚琛兀自摇了摇头,“没事,磕碰而已。”他拉开椅子规矩坐下。
“南南。”
“……”
“你俩都别这么叫我了,我……”周震南的话被打断了。
“南南,我爸说要送我出国留学。”
“啊。”
周震南这才发现课桌上窸窸窣窣滴落了几滴晶莹剔透的液体,说不上是什么,总之男儿有泪不轻弹被抛之脑后,下一刻便再难顾及。
“要走了……要走了吗?”
姚琛坐在他后面,开始把书本逐一摆放上来。
“嗯,本来是下个月,结果我爸……”
“过程省略,你就直说。”
“安排好了,下周三走。”
周震南便垂下脑袋数桌子上的眼泪,淅淅沥沥像是山城下了一场绵密的秋雨。
他说,“可下周四就是我们三个认识的第三个整年。”
“啊。”这回换成姚琛错愕了,“赶不上就,就只能提前过了。”
“我们仨已经认识三年整了啊……”
周震南问:“张颜齐知道吗,就你要走这件事情。”
“我第一个和他说的,他怕你难过才一直拖着。”
张颜齐给姚琛写了首叫《贰拾》的歌,连带着当两个人二十岁的生日礼物,曲子仓促写出来,甚至还没来得及刻进CD里。
‘如果说这世界只是一座山和一片海’
‘你只有一次机会选择只有来与不来’
“千难万险那我也得来啊。”周震南看着纸条上张颜齐歪歪扭扭的字体兀自说,“不然何德何能遇到你们。”
正说着,张颜齐就斜挎着书包从外面走进来。考勤迟到的班长拦了他写大名,他便咂咂嘴掏了根粉笔在黑板上用更加歪歪扭扭的字留下了“齐天大圣”四个字。
“毁我一世英名啊。”他在周震南身边坐下,“啊喂南南你……”
周震南吸了吸鼻子,偏过头不和他对视。
“你哭了吗。”
姚琛瞪着眼睛让他少说两句,三个人的气氛压抑到了中午放学。
“我到酒吧打了一周工,整了个好蛋糕,我们三个的纪念日就算是提前过,那也得体面。”
张颜齐拿出手的那块蛋糕出乎意料的美观。
周震南便吸着鼻子说:“那得吧。”
“姚琛……你怎么了?”
对方突然从椅子上起身,姚琛伸手拉住周震南,把人往教室外面带去。
“你……”
周震南回过神来,才感觉到少年伸出微凉的手指在他的脸上轻柔摩挲起来,动作幅度不太大,想把眉眼尽数镌刻在心里眼里。
姚琛说:“南南,只要你一句留我的话,我就算和他们磕破脑袋,也无论如何都会留下来。”
周震南没急着回答,兀自伸出手触碰了一瞬他脸上的创可贴,姚琛下意识把脸往回缩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我记得第一次见姚叔叔的时候就害怕他。”
“这是他打的吗,因为转校出国这件事情。”
说着,不顾姚琛再三后退,把他的衣袖往上翻去――
原先平整劲瘦的小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或深或浅,多数结痂。
“我没事……我没事。”
周震南垂下眼睛摇摇头。
“姚琛,你不光是我们的亲人,你也是你父母的亲人……你去国外也要记得想我们,害怕我们忘了你的话,记得每年抽时间回来。”
“我们仨可是要一辈子的。”
8
周震南的父母每至念起‘姚琛’这两个字的时候总会连声赞叹孩子的干净纯澈。
可姚琛觉得自己越来越脏了。
周震南拉着他的手说“我们仨要一辈子。”
张颜齐喜欢和他勾肩搭背,他说“我这辈子只有小屁孩和小琛哥两个亲人。”
姚琛却连一句感动的话都没说出来,带着对周震南暗生的变质感情,对张颜齐生出了一种姑且算作恨意的感情。
我太脏了,太自私了,他想,难为张颜齐还肯一口一个小琛哥的叫,该是个多傻的人。
张颜齐写过一篇作文,难得他动笔完成语文作业,算是绝对的一鸣惊人。
主题大约是让写“我和我的朋友”。
张颜齐喜欢咬笔头,墨水漏了一嘴,然后用他歪歪扭扭的字在第一排写下了题目。
《我们仨》
“我有两个朋友,姚琛和周震南。”
“一个是我万能的琛哥,一个是我的小朋友。”
“在此之前,世界只有一座山和一片海,我选择去爱,后来就学会了勇敢。”
“我们仨还会一直走下去,走到山城的雨落在春天深处的阳光里,走到江河停息、山海皆平。”
而周震南也干过许多傻事,后来才变得如现在一样稳重。
他曾在美术室里和石膏像较真比例,后来被反锁到夜课下学,眼睛哭得红肿,张颜齐就带着姚琛从底楼的大槐杨往上翻,把手电叼在嘴里。
周震南看到窗外的人时还想哭,眼泪吧嗒吧嗒落不下来,他只是莫名想到了近期很热门的周星驰电影,把意中人和盖世英雄联系在一起,浪漫得要死。
张颜齐没有七彩祥云还总是自称齐天大圣,他是不是也能成为周震南的意中人呢。
姚琛走的那个周三下午,高三十二班还在无休止沉浸在数学的死循环中,少年默默拖着行李箱走过长廊,幸好这个时候的周震南被扔到音乐室参加集训。
行李箱的轮轴刮过青石台阶,姚琛抬起头才发现秋雨落了一身,只能加快脚步钻进了校门口的车子里。
96年能赶上买辆私家车的家庭不多,门卫抄着重重的口音和他爸聊得开心,山城的方言果然是山城的灵魂图腾,而洋人只会叽里咕噜,连普通的国语都说不清。
“爸,我不想走,留在这里一样能学个出路。”
姚父把儿子的脑袋往车里摁,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诶喂你干啥!”
铁门吱啦一声开了,门卫惊呼了一声,姚琛心下一惊,透过车窗才看见张颜齐穿着粗气站在不远处。
逃课的少年说:“姚琛,你等等我。”
他真的没有七彩祥云,却可以如期而至。
张颜齐抹了一把下颚的雨水,斜雨绵绵密密落在发间,山城的湿润都留在了他身上。
“姚琛,你回来的时候,我们还是朋友吗。”
姚父掐灭烟头说:“你赶紧下车去和你朋友告别啊。”
雨斜斜落在车窗上,模糊了视线,姚琛觉得此刻的看不见实则是老天在帮他。
他没有哭腔,仓促抚去了眼角的一点可见的湿润。
张颜齐还在等他的答案。
姚琛开口的时候却在说,“不了爸,我们现在就走。”
9
山城春深的时候就已经变向炎热,青石板路蜿蜒而上,姑且可以入画。
重庆的图腾在于它的枝繁叶茂,万事万物野蛮生长,就连路边的绿植都早早成了荫蔽。
所有人都竭力换上了诺基亚的全拼按键手机,捏在手上厚重踏实,算是步入新世纪的象征。
“周老师,你看这货摁起来还能一直响,发光发亮都在行,整挺好。”
周震南正在调试学生的口琴,放下手上工作问道:“赵老师,我们上次说的聚餐是什么时候。”
“我看看日历……噢!就是今晚!”
周震南不喜欢和同事聚餐,格格不入是其次,他和这些人没找到共同语言。
他们谈论的话题趋向两极,职场和情场。每到喝酒兴头上就会把目光丢给角落里的人,他们会说“周老师,讲讲你的情史呗。”
“周老师该很喜欢娇小玲珑的女生吧。”
周震南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说道:“我喜欢高个子的男生。”
“嚯!”他们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周老师私下也这么幽默风趣”。
路过东路口的时候听见酒吧里传来熟悉的音乐,这曲子唱了好几个年头,说唱的人还和二十岁一样。
“今天驻唱的还是他吗?”他点了杯预调酒小口喝着。
“你是说妖娆吗?”
“对。”
“他现在是我们吧里常驻了,能自己写唱,比起其他人强多了。”
“买的话是多少钱?”周震南问。
“买他一首歌吗……我帮你问问去。”
“不是,”周震南把喝光的空杯子顿在桌上说,“我的意思是,买他这个人要多少钱?”
台上唱歌的年轻人翻过围栏跳了下来,“听说有人要买我,我看看是谁……”
目光仅一瞬间的交汇,至于如何碰撞摩擦的都没有关系,最后由张颜齐错愕地张了张嘴。
“好久不见,连怎么叫都不知道了吗?”周震南挑了挑眉毛,“这次叫南南我也不介意。”
山城又下雨了,雨水顺着高低起伏的地势向下流淌,更多的是些许复苏的悸动重新萌芽,它们连同着路边的花树一起蜿蜒而上,最后枝繁叶茂。
“好香。”
张颜齐说要背着周震南走,周震南把唯一那把伞撑开,又把鼻子凑到他发梢上仔细闻。
没有港剧明星代言的洗发香波味,是老城区里皂角树上的果实落进了热水盆里,这就是山城隐世里的气味。
“你听说过坝坝电影吗?”张颜齐问周震南,“就是露天广场里的大屏幕。”
“新城里修了电影院。”周震南说,“我俩可以去看情人场,不和那群人挤一起,就我俩。”
“小周老师彩票中奖了吗,先是要买妖娆这个人,然后又要去看电影。”
“你放屁,我那是勤劳致富。”
心照不宣的默契使得周震南跟着张颜齐来到他租房里,面积不大,一室一厅,浴室就是公寓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
“我想洗澡……”周震南说,“我用不惯公共卫生间……”
“我在外面给你守着。”
说是要洗澡,两个人打闹的时候还和小孩子一样把床单弄得皱巴巴的,张颜齐用双手束缚住周震南,严丝合缝贴得死紧,又能重新听见彼此的心跳了。
“我想姚琛了。”
“我不想。”
周震南转过身去拨弄张颜齐的头发,问他:“你不想你的小琛哥了吗?”
“那我先问你,我憋了五年,你必须先回答我。”
张颜齐咳嗽了几声,兀自熄了灯。
黑夜里老城区没有万家灯火,隐世就是这样,孤单的烛火燃烧到次日清晨,周震南知道他这几年都是一个人这样过来的。
“你问吧。”
张颜齐说:“我们三个,我和姚琛一定要选一个,你会选我吗?”
周震南才后悔了,他最怕这个问题。
他们三个就是被打散失衡的三角形,一边倾斜了,就会有另一边要孤单,他们三个分开了五年,三个孤单的人过活了五年。
“姚琛走的那天,我追上去问过他,后来我知道他放弃我了,因为你,周震南。”
“从感情变质那天起,我和他就注定做不成朋友了,我们三个,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做好了被你们两个放弃的准备,结果你没有,就在两个小时前你给了我希望,希望啊,南南。”
“我的希望、我一辈子缠绵梦中的奢求——我可以叫你南南。”
他探着头去潜潜地吻上了他的小朋友的额头,然后换了位置,最后在嘴角落下。
周震南总算在五年以后又一次落下泪水,并不伤感,就像山城的雨夜那样来了。
“张颜齐,我选择你了,你会不会像以前那样保护我,我是说一辈子都得这样。”
他的声音很轻很细,就像银针坠入大海,连一丝波澜都未见,对方没有也回答。
闭塞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不同频率的呼吸声,最后随着头顶无月的天一起沉入海底。
10
张颜齐还想问周震南,他留在山城中学教书,是因为姚琛会回到那里重游吗?
张颜齐打小就被街坊四邻叫成讨打的坏孩子,好孩子会撒谎,但这个坏孩子从未说过一句假话。
“我们仨还会一直走下去,走到山城的雨落在春天深处的阳光里,走到江河停息、山海皆平。”
他不想食言。
姚琛确实回来了,周震南用那个厚实的手机打给了酒吧吧台,说要妖娆赶紧下班,到山城中学门口等着。
张颜齐没有犹豫地就去了,刚一走到校门口就看见白衬衫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周震南跟在姚琛身后,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两个人一前一后,姚琛转过头给周震南模仿外国人说话,他也能轻易逗笑张颜齐的小屁孩了。
“齐天大圣!”
“琛哥!”
周震南说:“你俩几年没见也不拥抱一下。”,
张颜齐笑了起来,转手接过周震南的公文包,“小周老师辛苦了。”
“我记得那首叫《贰拾》的曲子你还没给我光碟呢,我想了五个春夏秋冬。”
张颜齐说:“留着的,路过酒吧的时候就进去给你取。”
“在……酒吧驻唱吗……”
“是啊,不及姚老师体面,现在回国该接手公司做高管了吧?”
姚琛看见周震南再难以挤出的笑,索性岔开话题,三个人吃了顿客套的晚饭,明面上还过得去。
某天酒吧里张颜齐总算遇上了姚琛,对方走进来的时候还带着马路上的风尘,看样子是拼命挤出了苛刻的时间。
“我听南南说,你还住在老城区的。”
张颜齐便笑着说:“是,老城区的公寓租金少。”
“我听你话里一股讽刺味,我没有别的意思……那就不提也罢……你不知道吧,我爸那边给我安排了挡不掉的相亲,你担忧的那些,可以放下了。”
“你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你要照顾好南南……或许他一开始就选择的是勇敢的你。”
张颜齐把杯子里最后的一点洋酒喝了下去。
“你走的时候,为什么连回头都不肯给我一个?”
“实话实说,我那个时候放不下,我恨你,张颜齐,就和你现在恨我一样。”
张颜齐便没头没脑问他:“那你现在放下了吗。”
“放下了,所有的所有,我全都不要了,我只要我们三个能回到以前的样子……张颜齐,我们三个,你白纸黑字写着的,要走一辈子。”
“哦对了,我能去你家看看吗,不去看一眼,我心里总归堵得慌。”
张颜齐便领着姚琛步行到了老城区,西装衬衣的年轻人和山城的隐世格格不入,张颜齐要去楼下给他买水果,屋子里便只留下了姚琛一人。
“你那天,为什么不回答周震南的话,按照以往你这人的脾气,知道他的心意了,早该狂喜到上蹿下跳了。”
周震南对姚琛依旧无话不谈,听对方说起那晚张颜齐的沉默,姚琛在心里验证了某个猜测。
他支起身体走到陈列柜前,顺着抽屉往下依次拉开。
山城又下雨了,淅淅沥沥顺着檐下垂落,张颜齐提着大包小包走进来,然后屋子陷入可怕的死寂。
“你为什么会有一抽屉的止痛药。”姚琛问。
“噢,常备的一些。”
他正说着,雨夜里的风就如期而至,伴随着一连串低沉的咳嗽。
“你和我说实话啊张颜齐!”姚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手足无措起来,踉跄了几步走到张颜齐跟前,“我问你话啊!你回答我!”
“回答我啊!”
他先听见了雨声,然后再是风声。
张颜齐说:“实话就是,人得了病,治不好就得死,人总要死,就是早晚的问题。”
“你……”姚琛不知何故开始暴跳如雷,一把揪着对方的衣领说,“你他妈……敢这么死,老子先揍你一顿!”
“走,跟我去医院,那里的庸医治不好你,就跟我去国外,总之你不能死!”
“姚老师急什么,我还不至于马上死吧。”张颜齐把姚琛的手挪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止痛药是因为有时候会胃疼,哪至于你这个跳脚的样子。”
“胃疼……你还敢和我打马虎眼……你打算瞒周震南多久?”
“你别急,我明天就告诉他,他肯定和我急,到时候我再被押着去医院也不迟。”
11
姚琛陪他俩站过办公室,恨铁不成钢的班主任气得咬牙切齿。
“你看看你整天和张颜齐伙在一起,整个学校都是你们几个的笑声。”
他们三个还觉得不够,至少要把笑声定格在四季的时光里,定格在山城的春深里。
姚琛背着周震南往前跑,张颜齐就在后面追,最后他成功把小屁孩抢了过去,周震南就骑在他肩上晃荡着腿。
张颜齐被语文老师点名到讲台上念作文,一米八几的高中生驼着背还和小学生似的。
“我的作文题目是,《我们仨》。”
……
“我们仨还会一直走下去,走到山城的雨落在春天深处的阳光里,走到江河停息、山海皆平。”
于是周震南又做梦了,梦里的自己坐在一堆亲朋好友中间——三姑六姨问他有没有处对象,山城中学的女老师漂不漂亮。
周震南说他没印象,他脑子里只装得下亲近的人。
“我不会结婚了,”他突然说,“我有喜欢的男生,他也喜欢我,这辈子我们都会一起走下去。”
梦里的人们便不由分说吵了起来,他们争辩不休,最后揪着周震南问他——
你要是不结婚,以后老了,生病了要死了,谁来照顾你。
周震南猛然睁开眼睛,他铁了心要做的事情,老死也不后悔,这辈子大概就栽在这个固执上面了。
“姚琛,姚琛,姚琛……”
“张颜齐,张颜齐,张颜齐……”
他最后决定,要把满屋子都写上张颜齐,满屋子都是张颜齐的好。
12
“姚琛,打电话找我有事吗?”
“我就知道张颜齐……”那头的人难得一见的愤怒,“张颜齐不见了,老城区和酒吧我都找过了,他家阳台前的衣服也没了,我听老大爷说……”
周震南不知道自己的小世界是何时开始崩塌的。
“他和我打马虎眼说是胃病,我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南南你别急,我们现在就去找他……我已经让人去车站找了…”
“我们连他什么走的都不知道……他会往哪里去啊。”
张颜齐搞什么鬼姚琛和周震南都悉数清楚,这算是他这辈子做的最自私的一件事情。
他二十多年就只在这个城市里生根发芽,漂泊的时候又会被风吹到哪里去呢。
“姚琛,我们现在必须清楚一件事情……”周震南说,“如果他铁了心要走,就一定不会让我们找到他的……”
“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我查了车站的所有出城的列车……今天之内,只有五趟,两趟在早上七点多,剩下的都在下午……我们离下一班还有半个小时……”
姚琛试图拉住他。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我们还有一次机会。”
周震南说:“我觉得你知道答案。”
他们两个熟知的张颜齐,是个不说谎的坏孩子。张颜齐不会食言,这就是他们无来由的希冀。
姚琛开了车往南城中学赶,周震南则独自一人打车去了重庆站,在路途上接到了姚琛的电话,那头的姚琛喘着粗气说:“张颜齐确实回了山城中学一趟,说是要拿什么东西。”
“一定是了……那个本子,他放在语文老师那里一直没取……一定是了……”
那个本子没什么特别,纸页泛黄脱色,倒数第三页夹了一张作文纸。
‘高一十二班 张颜齐
《我们仨》’
重庆站藏身在一片荫蔽后面,山城的俗世和隐世至此分割——他们属于俗世,却又纯澈至此,率性潇洒。
“喂小伙子……外头下雨啦。”
周震南摇摇头,仓促着把钱塞到司机手上,仓促地关上门,仓促地跑进了站台,仓促地挤进了队列。
他们三个一起挤过大通铺,挤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山城里的车川流不息,他们便从一阵喧嚣冗杂里出去。周震南生得瘦弱些,张颜齐就伸手把他和姚琛揽过去。
周震南顿了顿脚步,对不远处的背影说:
“喂。”
“张颜齐。”
“你以前不是老害怕我被人挤走么。”
两个人的目光交接,周震南就死死盯着对方手里的那张车票。
“我可不相信你是到外地去看病哦,所以才跑来监视你。”
“你还要走吗,要不把我们一块带走?”
张颜齐垂下眼睛,也看了看手里的车票,山城多风,风一过,纸片就从手里挣脱出来。
“周震南,你站在那里别动。”
原来他真的担心周震南被人挤走,便直奔着走过去。
周震南突然想起张颜齐说自己是齐天大圣,他这人又没有七彩祥云,也算不上盖世英雄,但总是如期而来。
在此之前,世界只有一座山和一片海,因为他们都选择去爱,最后才学会了勇敢。
张颜齐喜欢咬笔头,把墨水漏了一嘴。
我们仨还会一直走下去,走到山城的雨落进春天深处的阳光里,走到江河停息、山海皆平。
―完―
BY. 桃野
【南北】那位跟我绝配的恋人(上)
·蒲郭,一点点纬钧,全文预计字数3w+(我错了我错了我还没写完在拼命写了orz)
·民国,穿越,错位时空,建党百年献礼(我瞎说的)
·不要精准匹配历史,大部分史实都模糊化处理了,意会就好,本来应该纯架空的,但是好些东西我懒得起新名字,反正大家都懂
那位跟我绝配的恋人
他日烽烟尽,回首共河山。雨季临赤地,犹可再少年。
01 旧物
芒城的雨季到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早下到晚,灰色的云堆叠着,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旧图书馆门前的石狮子被...
·蒲郭,一点点纬钧,全文预计字数3w+(我错了我错了我还没写完在拼命写了orz)
·民国,穿越,错位时空,建党百年献礼(我瞎说的)
·不要精准匹配历史,大部分史实都模糊化处理了,意会就好,本来应该纯架空的,但是好些东西我懒得起新名字,反正大家都懂
那位跟我绝配的恋人
他日烽烟尽,回首共河山。雨季临赤地,犹可再少年。
01 旧物
芒城的雨季到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早下到晚,灰色的云堆叠着,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旧图书馆门前的石狮子被雨水浸润得光滑水亮,浓绿的青苔也显得越发陈厚。
蒲熠星踏过湿滑的一小段青石板路,走进旧图书馆的大门,小心地将滴着水的伞收好,放到门口的伞架上。
“阿蒲,来啦。”周峻纬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大纸箱中间,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朝他打了个招呼。
这座图书馆坐落在此已近百年,建筑风格和装潢都还完整保留着那个年代的印记。雕花的窗子精美却显得有些狭小,导致通风性不佳,在这梅雨季里,潮湿和腐朽的气息在昏暗的室内变得更加滞涩。
在明亮崭新的市图书馆建成之后,这座旧图书馆本就少有人来,近日多雨,更是人迹罕至,不过蒲熠星倒是不讨厌这样有些怀旧的氛围,所以在周峻纬打来电话找他帮忙整理旧物的时候,他一口答应下来。
周峻纬做志愿者已经有好几年了,整个芒城的敬老院没有一个是他没去过的,不久前西山敬老院有几个孤寡老人去世了,因为没有后人,他们的遗物也并没有人可以接收,由于都是些不值钱的老物件,和一些破破烂烂的书籍,敬老院方面原本想直接扔掉,但周峻纬看着总觉得可惜,于是主动申请自己去处理它们。
旧图书馆的馆长是周峻纬相熟的前辈,听他说了这事后,答应他可以把东西存在这里,但是不能像堆杂物似的一股脑扔过来,必须分门别类整理清楚。
所以周峻纬就找了蒲熠星来帮忙。
蒲熠星是周峻纬认识十几年的朋友,虽然大学读了金融专业,但毕业后只做了一年风投工作就辞了职,先后做过游戏主播,开过剧本杀店、密室逃脱体验店,还客串拍过电影,体验过很多有趣的行业,后来还亲自设计了不少沉浸式大型密室,甚至得过密室金奖。
蒲熠星设计的密室很重剧情,大都以真实历史为背景,代入感极强,这和蒲熠星本人是资深历史爱好者这件事密不可分——尤其是近现代史。
所以周峻纬才会找蒲熠星来帮忙整理东西。
“你看看这些东西,尤其是这些书,有没有什么绝版的,比较珍贵的,登记好补充进图书馆库存。”
蒲熠星颇有兴致地蹲下来,随手拿起一块泛着锈迹的怀表,道:“我以为你收了些什么破烂,没想到好东西还不少嘛。”
“那你看看能不能翻出来什么宝贝吧,喜欢的话就拿走,反正如果我们不管,它们就直接进废品站了。”周峻纬说。
得知自己可以带点什么走的蒲熠星立刻高兴了不少,反正作为坚定的马列主义者,自己向来没什么忌讳,而且最近正在装修的新密室刚好还缺点有年代感的道具。
“那这个我带走啦。”他晃晃手里的怀表。
周峻纬瞅了一眼:“随你。”
两个人忙活了好几个小时,优先把所有的旧书挑挑拣拣分了类,看到有一些比较破旧的,蒲熠星还特地联系了自己认识的旧书修复老师,约了时间准备送去保养。另外一些零零碎碎的老物件,大部分放进了图书馆空置的百宝阁上,蒲熠星顺便又挑了几个有兴趣的东西,打算打包带去新密室做道具。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雨声越发紧密,蒲熠星打开图书馆大厅里昏黄的顶灯,站在窗边伸了个懒腰。
一阵携着雨意的风骤然吹进来,掀起了角落里的一片破布。
蒲熠星余光瞥到什么东西从破布一角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他嘟囔一句,走过去,伸手掀起那块布——
一只连棱角都被磨得平滑的木箱子映入视线。
箱子没有上锁,蒲熠星打开盖子,发现里面是一本极厚重的书,黑色封皮,名字是一串英语。
“英文辞典?”他随手翻了翻,发现这本书的出版时间距今已半个多世纪,但保存得十分完好,除了纸质泛黄外,没有一处破损,可见应当是被主人十分爱护的,算是今天整理出的东西中最有价值的一件了。
“周峻纬!”
蒲熠星朝楼上吼了一声,正准备让周峻纬把这本书也登记入库,但就在这时,一个薄薄的信封从书页中掉了出来,飘飘然落在他的脚边。
他愣了愣,弯腰捡起来。
“To E……By S。”
信封上俊秀的字迹这样写着。
02 信笺
“我爱你,如乌木如玫瑰。千年淤埋,然乌木不朽;帝国更迭,唯玫瑰永恒。”
——信中的第一行字,便是这句炽热的剖白。
为了里面夹着的那封信,蒲熠星留下了这本古老的英文辞典。
不知是不是出于一个设计故事之人的天性,蒲熠星从看到那封信的第一眼,心底便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像是不容置疑的直觉,只一瞬间便坚信其中有一段唏嘘往事。也算是缘分使然,让他不经意间得以窥见这样一个尘封的秘密。
回到家里,他郑重其事地取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展开,果然读到了一场极其动人的淋漓爱恨。其实信并不长,却包含着满溢的思慕之情,勾勒出一颗纯粹炙热的真心。
“我从未对你直白表达过这样的情感,也不知这情感究竟从何时而起,这般时候,虽有些不合时宜,但我却再也想不到还能有哪一天能这样对你说了。
你我信仰相悖,原非同路之人,可我却无法自拔地沉溺于你,无可救药地认为,这世上唯有你,是与我绝配的恋人。”
信仰相悖,蒲熠星轻轻摩挲着那四个字,暗自重重叹息一声。在百年前那个风雨飘摇,江山动荡的时代,有数不清的人在为这个国家寻找通往光明的道路,但那时,在乱世中如蝼蚁般浮沉的寻常人,谁能预见对错,谁能准确预知未来呢?当一手是炽热恋慕,一手是沸腾理想,要如何做这样艰难的抉择呢?
“我们曾有过的争执,具体情形此时竟不太记得起了,我只知道我的内心对你从无一丝一毫保留,也相信你对我亦是如此。
甚至有时,我会暗自生出些窃喜,想着你或许是因为爱我,才不肯放任我,总要拉着我、扯着我,随你一同奔赴那个你描画的光明未来。
你是那样美好,如同雨后明媚灿烂暖阳,我深知我是如何为你折服,但也正因如此,我想不通我究竟是因为你本身的美好,从而选择相信你,还是真的已经为你讲述的那些‘真理’,动摇了我自己的信仰。”
信上的字迹苍劲俊秀,谈吐文雅得体,字里行间皆是真诚,蒲熠星看得出来,那一字一句,没有半点虚伪。
“如若可以,我还想有再长一点时间,去慢慢思考你所说的话,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已懂了一些,倘若假以时日,我或许会成为你真正的同行者。
可惜,这‘假以时日’四字,如今似乎已是奢念。但倘若真有万一的万一,我留下一条命回来……算了,到那时再说罢。
许久未曾下雨了,不知我还能否有幸,与你共听一场雨声。”
信的结尾,是一首小诗:
“他日烽烟尽,回首共河山。雨季临赤地,犹可再少年。”
窗外雨声未停,细密的雨丝不知疲倦地洗刷着浓墨似的夜,潮湿的风悠悠吹响风铃,蒲熠星像是突然惊醒似的,猛然抬起头来。
似乎有水珠从下巴上滴落,“啪嗒”一下落到桌面上。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湿润。
是风吹进来的雨水吗?还是……他茫然地想,自己为什么会哭呢?
03 回溯
蒲熠星把新的密室企划发给合伙人戴士韩潇刘少天,得到了他们的一致好评。
“这故事,这人设,代入感可太强了。”韩潇赞叹道。
“还有多种结局触发设置……不过我总觉得基本上都会触发这个‘走向共和’吧,这你但凡是个根正苗红的新时代好青年,都不能选别的。”刘少天说。
戴士表示赞同:“这要是选了别的,这个人思想就有问题啊。”
“一个游戏而已,不至于不至于。”蒲熠星摇晃着已经被打磨干净的怀表,漫不经心地道,“怎么样,搞这个吗?”
“搞啊!”
经验丰富的几个人一拍即合,在最短时间内完善了密室的细节,又找到了专业的装修团队,短短两个月后,一个名为《百年风华》的沉浸式大型新密室诞生在了芒城寸土寸金的旧街区。
蒲熠星对这个密室比以往都要上心,装修过程中亲力亲为去调整和布置,重要道具也都是由他一一挑拣放置的,力求所有细节都完美无缺,没有一点bug。甚至在招募到第一批密室测评体验者后,他还自告奋勇要加入他们一起去测评。
“你一个密室设计去测评自己的密室?”刘少天满脸质疑。
“放心,我就是跟着去沉浸体验一下,不会干扰他们的游戏进程的。”蒲熠星目光灼灼地望着氛围感拉满的场景,显然心动不已。
“那成吧,你要是多嘴我立刻给你拎出来。”作为测评控场的刘少天警告他。
“知道了知道了。”蒲熠星换上一身民国进步学生的服装,混进测评者队伍,悄悄朝监控的方向比了个OK。
《百年风华》大型沉浸式密室,玩家的身份是一群刚毕业的医学生,要去芒城医院报道实习,却被误卷入到党派纷争里,结识了一对信仰相悖却极其相爱的怨侣……除了要帮助他们解开心结,还要面对各种关乎生死与立场的抉择。密室NPC自然是认识蒲熠星的,知道他只是来感受一下氛围,所以为了保证测评质量,需要单线完成的任务不会点他,蒲熠星也乐得自由,跟在其他玩家后面浑水摸鱼。
在一个最重要的关键性任务节点,需要玩家分成三个不同的组别,分别去完成不同的任务,再聚到一起,拼凑所有线索,推理出最后的开门密码。
蒲熠星很难在这里继续什么都不做,好在刘少天及时安排NPC找了个理由,把他单独关押在了一个用不到的小黑屋里,让他自己安静地坐一会儿。
这一关找线索并不容易,蒲熠星估计大家找完还要好半天,于是百无聊赖地开始在不大的空间里欣赏自己的心血。
这是一间仿古小屋,掉漆的五斗橱上摆着一只座钟,是蒲熠星他们以前特意从乡下搜罗来的老物,修理了一番后还能正常使用。
此时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整。
蒲熠星翘着脚坐在藤椅上,随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怀表,放在掌心轻轻摩挲。
一阵细微的雨声突然传入耳朵,蒲熠星微微一愣,外面下雨了吗?可这间屋子位置靠里,按说听不到雨声的吧?
很快,除了雨声他又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
混乱的脚步,男人和女人的惊呼,夹杂着不太确切的枪声……到这里还有这个环节吗?剧情不是都结束了吗?蒲熠星直觉有些不对,下意识想推门出去看看。
——他并没有注意到,从方才那一刻起,手里怀表的指针开始疯狂旋转,像坠入了诡秘的漩涡。
他推开门的刹那,豆大的雨点被风裹挟着吹到他的脸上,同时,一道惊雷骤然落下。
蒲熠星愣住了。
没有本应等在外面的工作人员,没有明亮干净的大厅,只有一个陌生的街道,和飒飒的风雨,以及——正对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
04 民国
天色昏黄,眼前的整个世界都仿佛加了一层怀旧滤镜,处处黯淡无光,只除了正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面容俊秀的青年的一双明亮眼眸。
青年似乎也很意外,愣怔地看了他片刻,喃喃道了一声:“是你?”
蒲熠星一脸茫然,还没等他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危险就已然逼近到了身后。电光石火的刹那,只见面前那执枪的青年脸色一变,喊了声“让开”,同时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扑,整个人压着他扑到地上。
不知道是先听到了响起的枪声,还是先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几乎擦着自己脸颊飞过去,摔到地上的时候,蒲熠星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磕到了什么东西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青年持枪的手没有片刻犹豫,直截了当在他头顶扣下扳机。
蒲熠星差点当场耳聋。
紧接着,一阵杂乱激烈的枪声此起彼伏地在周围响起,蒲熠星被火药味呛得喘不过气,大脑一片空白,手掌冰凉,恍惚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在这里。
其实枪声并没有持续多久,这场枪战很快便停息下来,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是很多人赶来将这里重重包围住了。
“没事了……别怕。”一片混乱中,蒲熠星依稀听到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人这样说道。
那声音低沉磁性,语调却温柔绵软——好像南方小城里流行的甜糯米团子,蒲熠星无厘头地想。
“文韬?怎么样?没事吧?你受伤了?”
一个语气关切的声音传入耳朵,蒲熠星循着声音抬眼望去,看到另一个穿着长风衣的青年跑了过来。
“没事,子弹擦了一下,不严重……你怎么样?还好吗?”
后一句是对躺在地上的蒲熠星说的。
蒲熠星怔怔看向他。
方才生死之间救了自己的青年有一副极好的相貌,挺鼻薄唇,狭长的眼眸晶莹澄澈,眼神坚定,又仿佛泛着潋滟水光,实在是个极漂亮的人。
“我……”蒲熠星木然开口,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太过紧张,一时间嗓子竟沙哑到发不出声音。
他看到那青年在伙伴的搀扶下慢慢爬起来,然后顾不得立刻看顾肩上渗血的枪伤,反而先朝自己伸出了那只未受伤的胳膊。
蒲熠星下意识握住他伸来的手,由着他把自己拉起来。
“这是?”那穿风衣的青年满脸警惕,狐狸似的眸子里满是怀疑。
极漂亮的青年小心地与蒲熠星对视一眼,顿了顿,才轻轻开口:“是我认识的一个弟弟,和今天之事没有关系,不用多问。”
蒲熠星被一道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片刻。
“不用多问?你……”
“小齐,他只是个学生,绝不是日伪特务同党,刚才要不是我出手及时,他就死在日伪特务枪下了。”
“这话你同我说倒是没什么,但人多口杂,要是传到处长那里……”
“我真的认识他,放心,处长那边我会同他解释。”
蒲熠星听着他们二人小声交谈,又惶然地向周围扫视一圈,神志渐渐恢复几分清明。此刻所处的建筑物里,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体,殷红的血直淌到自己脚边,还有一群拿着枪的人走来走去,似乎是在处理混乱的现场,这地方看起来不知道是一个饭店还是一个舞厅,但此刻这个问题显然并不那么重要……
这一切过于真实,蒲熠星完全可以确定,这不是什么沉浸式密室,也不是什么影视剧的拍摄现场,而是——
真正的民国。
门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还未完全落山的太阳在西方点亮了一小片暖色的光晕。
被称作“小齐”的人已经离开了,而那极漂亮的青年仍逆着光站在门口,身影被勾勒得朦胧又温和。
“我现在要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
方才动作迅敏、开枪果决、从头到脚透着凌厉的人,此刻眨巴着眼睛,用依然温柔绵软的语调对他说话,上翘的尾音仿佛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渴求。
“来嘛,好不好?”
05 青年
没有人能拒绝那样的一个人,用那样的语调提出的请求。
至少蒲熠星不能。
但其实就算那人没有对他提出这样的请求,蒲熠星也会像个尾巴似的紧紧跟过去。毕竟一朝穿越,还是在如此危险的乱世,又近距离目睹了鲜血和死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危在旦夕。
而眼前这个人,起码刚刚救了自己,虽然手里拿着枪,但是看起来实在人畜无害,甚至还很可爱。
到了医院,那人轻车熟路地走进一扇门,和护士打了个招呼。护士显然是认识他的,一边抱怨几句,一边替他包扎肩上的伤。
他经常受伤吗?
蒲熠星站在门口,远远看着那人解开上衣,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
漂亮的身材,蒲熠星想,虽然看着瘦削,但显然隐藏着充沛的力量,难怪能在那样的情形下拥有那么灵活迅敏的反应和爆发力。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护士已经动作利落地处理好了伤口,端着吊瓶离开了屋子,显然是要去给其他病人输液。
那青年左肩上缠着纱布,略动了动胳膊,疼得皱了下眉,又朝蒲熠星这边看了一眼,斟酌片刻,小声开口:“那个,能麻烦你帮我穿一下衣服吗,我左手不太能抬起来。”
蒲熠星回过神来,连忙走过去,小心地帮他穿上衬衫。那人乖巧地仰着头,让他给自己系扣子。
“我见过你。”那人又用软乎乎的声音说道。
蒲熠星怔了怔,想起那人之前见自己第一眼的时候曾一脸惊讶地说过一句“是你”,好像真的见过自己一样,可是……他又仔细看了看那人的眉眼,谨慎地道:“我好像……不认识你。”
那人笑笑:“我知道,我叫郭文韬,我也还不晓得你的名字。”
“蒲熠星。”说完,他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郭文韬眨眨眼睛,想了想,道:“我好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看到你在演讲,我隔着人群远远看了一眼,你当时好像念了一首诗——‘他日烽烟尽,回首共河山’……后两句我没听见,诶,后面两句是什么?”
蒲熠星猛地一惊。
在旧图书馆发现的那本英文辞典里,夹着的那封信上,结尾处写的不正是这首诗?!
“……雨季临赤地,犹可再少年。”他下意识地接道。
“犹可再少年……”郭文韬喃喃地重复一遍,唇角轻轻勾起向上的弧度,“真好,你是大学生吧?是哪一个学校的?”
“南京大学。”蒲熠星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不太妥当,果不其然看到了郭文韬满脸迷惑的神情,于是又重新思考了一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母校的建校历史,然后才试探着更改答案,“国立东南大学?”
“啊,”郭文韬露出恍然的神色,“这个学校去年不是和几个学校合并,改名叫国立第四中山大学了吗?”
近现代史熟记于心的蒲熠星立刻判断出了此时此刻所处的准确年份,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对对对,就是国立第四中山大学。”
郭文韬看起来并没有对他所说的话产生什么怀疑,重新穿好外套后,语气轻松地说了句“走吧”。
这一次走出大门,走上真实的、百年前的街头,蒲熠星才尽力稳住心态,通过对标志性建筑物和街头报刊等细节,判断出这里还是芒城,甚至自己穿越来的位置大概也没有变化,密室所在的芒城老街区,在这个时候,大约是芒城的繁华街道。
虽然还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穿越过来的,但是想必穿越回去的方法还是在那个地方,出于这种猜测,蒲熠星准备回到那里去尝试一下,却被郭文韬一把拉住。
“你要去哪里?”郭文韬问。
“我……”蒲熠星一下被问住。
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自己要穿越到一百年之后吧?大概会被他当成精神病患者关进医院……
他还没想好到底怎么解释,就听到郭文韬压低声音,语气严肃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那时候出现在那里,可我相信你与日伪特务没有关系,但是,我相信并不等同于其他人也相信,懂吗?如今形势之复杂,远不是你们这些学生可以想象的。”
像是一个柔弱的兔子突然变成了凶悍的猎人,蒲熠星被他警告的眼神吓得一抖。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吓到他了,郭文韬连忙收敛了几分,咬着唇垂下眼睫,犹豫半晌,才软着声音小声道:“所以,你现在最好不要去那里了,据我们调查,那里是一个隐藏已久的日伪特务据点,你不要做瓜田李下的事情。”
蒲熠星不知道郭文韬是怎么判断出来自己想要回那个地方的,但此时一个更重要的事情涌入了他的脑海。
沉思片刻,他试探着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
郭文韬眨眨眼,凑近他,低声回答:“我是组织部党务调查科的。”
06 悸动
“你为什么相信我?就因为在演讲会见过我一次?”犹豫许久,蒲熠星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郭文韬歪着头想了想,回答道:“差不多吧,我眼睛很毒的,是非好坏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我觉得你很好。”
蒲熠星沉默下来,觉得没办法跟他解释他看到的那个人大概真的不是自己,自己是个生活在一百年之后的人,从未跟他出现在同一时空里,更遑论见面。不过说起来,难道一百年前真有个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坐在郭文韬的小公寓里,蒲熠星觉得自己真是陷入了十分棘手的情况。
虽然仍身在芒城,可毕竟是百年前的芒城,不是自己所熟识的那个现代化大都市,在这里,他没有父母亲人朋友,仔细算了算,这个时间,自己的曾祖母都才刚刚出生。
在郭文韬询问他要去哪里的时候,他斟酌良久,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当然没有透露自己是从百年后穿越回来的这件事,只说自己家不在这里,原本住在朋友家,但是朋友一家人前不久出国去了,自己准备回家时在车站丢了行李,现在没有落脚之地,不知道该去哪里云云。连蒲熠星自己都觉得这说辞实在太过巧合,不是什么令人信服的缘由,但郭文韬似乎对他就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天生信任,无论他说什么,都只是点点头,说一句“哦,这样啊”。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特工。
不知是出于对他无家可归的同情,还是对那个据说和他一模一样的演讲进步青年灼灼风华的欣赏和钦佩,总之郭文韬看起来很开心地邀请他暂时住在自己那里,甚至没多问他之后有什么打算。
蒲熠星觉得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比较高——大概是他认准了曾经一眼惊艳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所以才对自己如此信任和接纳。
于是蒲熠星决定不再过多解释这件事,不如就让他以为那就是自己吧,好歹能在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前,有一个安稳的去处。
雨停了许久,夜幕降临后的天空中繁星伴月,晚风吹来清爽的气息。
因为郭文韬肩上有伤,没办法做饭,所以晚饭吃了从巷口买回来的小馄饨。原本蒲熠星觉得自己住在人家家里,应该做做饭之类的才好,但是想想自己炸厨房的厨艺,觉得自己要是真做了饭没准会立刻被郭文韬扔出去,于是只好放弃。
郭文韬租住的小公寓不大,但卧室厨房浴室一应俱全,精致得很,想来应该是租界里比较高端的建筑。联想到他的工作,住这样的地方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他的工作——蒲熠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受多年谍战剧的洗礼,某党特工这个身份早就在蒲熠星脑海里留下了刻板印象,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在那个艰难斗争的年代,不知道有多少革命前辈受到他们的迫害,倒在黎明前夜,停驻在永恒的晦暗。
在蒲熠星心里,他们应该奸诈,阴险,残忍,总之万万不会是这样——
“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帮忙了。”眼前的人耳尖泛着红色,睫毛轻颤,像是有些不敢看他,声音软软地低头说话。
蒲熠星回过神来,连忙道:“没什么没什么,你收留我住下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这点小事是我应该做的。”
此时此刻,蒲熠星正站在郭文韬的浴室里,替他一颗一颗解开不久前才被自己亲手系上的扣子。
还是因为肩上的伤,郭文韬没办法自己完成洗澡这件事,只能再次拜托蒲熠星帮忙。
浴室的灯光略显昏黄,在这样的光影中,某人光裸的皮肤仿佛镀着一层柔光。蒲熠星敛神静气,尽力让自己心如止水,一手拿着淋浴器,一手拿着毛巾,小心避开肩上的伤,仔细地替他擦洗身体。
之前在医院时,远看并没有注意到,此时蒲熠星才发现,那线条漂亮的身体上各处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些看起来是枪伤,还有一些狭长刀伤,看来除了枪战外,这人也没少经历面对面的肉搏。
“你以前受这些伤的时候,有人帮你洗澡吗?”
话在出口的瞬间,蒲熠星险些咬了舌头。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大脑一热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郭文韬微微一愣,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以前,没有人帮我,所以一般受了伤就不洗啦。”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回答让蒲熠星心情突然好了一些。
“说起来,我还没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啊,没、没什么,小事情而已。”
“好家伙,救命之恩在你这里居然算小事?”蒲熠星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声音带着几分笑意,“说实话,我以为你们特工都挺冷酷的,没想到这么舍己为人,一心为民?”
郭文韬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嘟囔道:“哪有那么高尚,我有几条命去舍己为人啊,还不是因为是你……”
蒲熠星没听清他后面的话:“你说什么?”
郭文韬顿了顿,仰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认识你挺开心的,是和以往都不一样的开心。”
07 诗集
蒲熠星被一记直球打得心头巨震,也没敢再追问什么,匆匆忙忙替他洗完澡,又穿好衣服,才自己冲进浴室,用冷水当头浇了一通,以平复那股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邪火。
当他穿着郭文韬的睡衣,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看到郭文韬坐在窗边,手边亮着一盏小灯,正埋头读着什么。
蒲熠星走过去伸头看了看,发现是一本英文诗集,旁边还摊着一本厚重的英文辞典。
“你在学英文吗?”
郭文韬闻声点点头:“以前不太喜欢,最近突然有点兴趣,前一阵看到一句英文诗,还挺喜欢的,但是国内还没有汉译本,就买了英文版回来……但是不太能全读懂。”
蒲熠星扫了一眼,发现是一本雪莱的诗集。
“And the desire of the moth for the star,Of the night for the morrow……”他下意识读了出来。
郭文韬惊讶地转头看他,眼神晶亮,惊喜地道:“你念英文怎么这么好听呀?”
“咳,还好吧。”一向自恋到不行的重度中二病患者蒲熠星难得脸热了一下,生硬地转移话题,“我英文还可以,不明白的我可以教你。”
“真的?”郭文韬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小鹿似的雀跃,“我本来还特意买了本辞典,你要是能教我就更好啦。”
他随手合上那本英文辞典,蒲熠星却猛地一惊。
那本辞典分明和旧图书馆里发现的那一本一模一样,只是簇新得很……不,或许,这就是同一本书呢?联想起郭文韬之前还说起过那首诗的前两句,他日烽烟尽,回首共河山……有些模糊不清的揣测渐渐在蒲熠星脑海里成形。
那本书原本就属于郭文韬?那么那封信,是不是也出自他的手呢?
“To E……By S。”
蒲熠星暗自斟酌半晌,试探着开口问道:“你有英文名字吗?”
郭文韬坦然点头:“之前临时需要就随手取了一个,叫Stefan。”
对上了!那个S!
蒲熠星现在几乎可以确认自己的猜想,那本在图书馆发现的书,原本的主人正是郭文韬,而那封信也是郭文韬所写,写给一个与他信仰相悖的恋人,名字大约是以E开头的,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是谁。
那个以“E”开头的名字会是什么呢?蒲熠星在脑海中大致搜索一番,Elise?Ella?还是Elizabeth?
以及,如果说信仰相悖,郭文韬现在是某党特工,那么想必他的恋人应该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了?
也不知道这封信最后有没有送到他的恋人手里,蒲熠星想,那封信最后还说“如果万一的万一,能保住一条命回来”,看起来大概是要去执行一件危及生命的任务,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活着回来。
脑海中那个令人心碎的故事主人公渐渐与眼前鲜活的人合二为一,蒲熠星内心涌出十分难过和于心不忍的心情。
或许,命运让他回到这个时代,就是为了改变这段故事呢?
如果自己从现在就试图引导他慢慢改变信仰,将来等待他们的,会不会就是另一种结局?
想到这里,蒲熠星突然感到莫名的振奋。
“刚才那首诗读懂了吗?”他自觉地拉过一把椅子,在郭文韬身边坐下。
潮热的体温突然的贴近,让郭文韬下意识向后躲了一点,停顿片刻,又不由自主地靠过去。他从过长的睡衣袖子里伸出手指,扒住桌沿,紧张兮兮地说:“还、还没有,没来得及查完词……”
“这句的意思是,飞蛾向往星光,黑夜向往黎明……”
郭文韬安静地听着他讲,眼神飘忽着从书页挪到他身上。蒲熠星穿着他的黑色睡衣,衬得皮肤显得越发白皙,如剑般锋利的长眉英朗又凌厉,下颌线利落又漂亮。
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方寸,连身上的气味都一模一样,两个人身影交融,像是合二为一。
窗外流淌着月光,远远传来小贩卖夜宵的叫卖声,错落的高楼矮檐,一眼望去,万家灯火。身侧偶尔相贴的肌肤传来温热的触感,郭文韬恍然惊觉,原来时光竟可以如此温馨。
08 疑虑
自那一场雨后,芒城的天气日渐炎热起来。稀疏的蝉声偶尔从叶缝间落下,勾勒出一地金黄斑驳的碎影。
郭文韬骑着单车停在调查科门口,后背已覆上了一层薄汗。他拽了拽衣领,一溜小跑进了大门。
近日来调查处忙得不得了,根据地下线报,又经过连续一个多月的摸排调查,一举端掉了几个日伪特务据点,抓捕了十数个可疑分子。调查处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审讯犯人和破解研读收缴来的密码及文件。大厅里人们来来往往,擦肩而过时甚至连打个招呼都奢侈。
虽然才在抓捕行动中受了伤,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伤,所以郭文韬连病假都没请两天,就兢兢业业回调查处投入了工作。好在所在的行动第一小组组长体恤他有伤,只给他安排了些清闲的活计,让他整理一下汇报材料和一些组里的申请报告,送去处长那里请他签字。
处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总是面带笑意,大约是近日的抓捕行动顺利得很,这一天处长的心情似乎尤其好,一边看材料一边同他拉了几句家常,问他是哪所学校毕业的,老家是哪里的,结婚了没有等等。
郭文韬一向不善于应付上司的关心,更不擅长像自己的某些同僚一般,处理交际关系如鱼得水,溜须奉承那一套他永远学不来,所以处长问一句他便答一句,一个字也未多说。
即便如此,处长也没忘赞扬他两句,称赞他在抓捕行动中神勇的表现。
郭文韬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处长赏识,然后便拿着处长让他转交给二组组长的申请报告,忙不迭离开了处长办公室。
穿过光影幽暗的走廊,他随意瞟了一眼,看到那份申请报告上除了常规的一些工作内容外,还有一项“申请处决某收监犯人等三人”的内容。
看到名字,他心头微微一滞,脚步却也未曾停下,收敛好情绪,大步流星地走到二组办公室的门口敲了敲门,询问二组组长在不在。
“组长在审讯室。”二组一个组员叼着烟,含混不清地说完,幽幽吐出一个烟圈,“哟,这不是一组的郭兄吗?百里挑一的神枪手,怎么连送文件这种小事还要亲自做啊?”
第二行动小组的人行事作风向来无赖,为人也刻薄得很,因为郭文韬枪法功夫出众,进入第一行动小组后,抢了他们不少风头,所以二组的人对他尤其看不顺眼。
“哎,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郭兄可是文化人,喜欢看什么英国佬的诗呢。”
“嚯,那留在我们调查处岂不是屈才了?”
“……”
郭文韬没理会他们的阴阳怪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从容转身离开。
路上遇见了与他同一天进调查处的三组组员齐思钧。
齐思钧像不怕热似的,身上的长风衣红得耀眼,额上一滴汗也没有。看到郭文韬,便眯起他那双狐狸似的眼睛亲切地笑笑,热络地朝他打招呼。
两人寒暄两句,才得知对方要去的地方恰巧与自己一样。
齐思钧走在他身边,头也不抬,兀自翻着手里的文件,眉眼间含着轻松的笑意,用拉家常般的语气说道:“文韬,我问你,上次曙光路抓捕行动,你救的那个人,你真的认识吗?”
郭文韬停顿一秒,点头:“认识啊。”
齐思钧将文件抱在胸前,目不斜视,语气从容:“你迟疑了,你根本不认识他,对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郭文韬垂眸问道,他知道,在齐思钧这种敏锐的调查处特工面前,强行分辨也没有什么用。
齐思钧压低声音,快速地道:“上次行动现场那么多人,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了个出现在现场的可疑分子,没有抓捕没有问询,这多容易让人起疑,你不会不知道吧?”
“但我知道他不是日伪特务。”郭文韬显露出一丝不情愿,“若有人怀疑,便尽管查好了。”
齐思钧从未见过他这样维护一个人,斜眸瞥他一眼,不由得万分疑惑:“他到底是什么人?”
郭文韬知道,齐思钧是真的关心他才这样追根究底,于是叹了口气,将前事简单和盘托出,听得齐思钧目瞪口呆。
“就这样?就是这样?”齐思钧睁圆了眼睛,“文韬,你不会真的读英文诗读糊涂了吧?还相信一见钟情这一套?”
“什么一见钟情?别胡说……”郭文韬控制不住地耳尖一红,“我还要去给二组组长送文件,先走了。”
“等等。”齐思钧握住他的手臂,上前一步,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据我所知,他们怀疑的不是你和日伪方面有联系,而是和……‘那边’有联系。”
郭文韬一怔。
燥热的风卷起尘土,随着往来人们的衣袂飘飞,像是将脚步声也遮掩得朦胧起来。
一丝恍然在他心头掠过,但很快又被巨大的茫然所代替。许多他从前一直在逃避的、想不通的事,也一齐涌出来,如浮云蔽日般牢牢包裹住他。
好似被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咽喉。
09 铁骨
审讯室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腐朽的气息,混杂浓重的血腥气,郭文韬极少来此,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忍不住干咳两声,强行忍住翻涌而出的恶心感。
他余光瞥了齐思钧一眼,发现他倒是从容得很,像是早已习惯了。
二组组长暴躁粗鲁的谩骂声渐渐明晰起来,不知是在审讯什么人,但显然是遇到了很难啃的骨头。
这样的人郭文韬也见得多了,脾气又臭又硬,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也不肯将嘴里的秘密吐露出半个字,无论是死还是生不如死,仿佛都不能令其屈服。
两人走到审讯室门口,齐思钧伸手敲了敲门。
坐在里面的二组组长闻声扭头看了一眼,透过审讯室大门上的小窗看到是他们,摆摆手示意身边的下属去开门。
“找我有事?”二组组长相貌平平,一双细长的眼睛却透着精明。
齐思钧率先上前,同他交流沟通工作上的事情,郭文韬在后面稍作等待,目光不由自主飘到了刑讯架上绑缚着的那人。
那人浑身血污,几乎已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他低垂着头,像是已晕厥过去,但身体还在不时抽搐着,显然此前刚刚经历了残忍的电击刑讯。
二组的下属正拿了一盆冷水,毫不手软地朝那人当头浇下。
郭文韬默默收回目光,不忍多看。
另一边齐思钧已经对接好了工作,郭文韬抬起头,看到二组组长精明的目光正看向自己,连忙拿出科长交给自己的文件,双手递给他。
二组组长随手拿过来,取出里面的东西看了看,露出一丝笑容,还很有礼貌地对他说了句“麻烦你了”。
“哎,跟我们这活儿比起来,你们可真是清闲……连着几天了,就算九条命也都没了八条了,硬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二组组长站起身来,闲聊似的说着,溜达到刑讯架旁边,顺便朝他们两人招招手,“你们也看看这玩意儿,帮我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郭文韬下意识皱了皱眉,又猛地回过神来,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淡神色。齐思钧只是歪了歪头,顺从地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脸,还上手拨开他紧闭的眼睑,观察了一下瞳孔。
“这人看着已经不行了。”齐思钧说。
“可不是吗,这倒真是个硬骨头……哎,我记得你们三组前一阵搞了点什么药剂?说是德国货?要是好用的话下次也借我使使?”
齐思钧笑笑:“那东西不是谁都会用的,我们老大也是专门请的德国药剂师,不然那剂量要是控制不好,人直接就没了,还能问出什么?”
“你们留学回来的就是能搞到新鲜玩意儿……算了。”二组组长一抬手,“拉去埋了吧。”
一直站在一旁的郭文韬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真正意思,便看到旁边的二组下属从腰间掏出枪来,对着那人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骤然在耳边响起,郭文韬脑子一片空白,因为离得太近,飞溅出的热血直扑向他面门,他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抬手遮挡,还是有几滴血落到了雪白的衣袖上。
“他妈的,谁让你在这儿开枪了?浪费老子一颗子弹。”二组组长骂了一句,又对他们两个人抱歉地道,“不好意思啊,这帮人野惯了,不好管着呢。”
“没事。”齐思钧大度地笑笑,“那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郭文韬也朝二组组长点点头,跟在齐思钧后面走出审讯室。
二组组长精明又阴鸷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直到长廊尽头,沉默半晌,才露出一个玩味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直到潮湿腐朽的气息都已被远远甩在身后,齐思钧才侧头看了郭文韬一眼,开口道:“你脸色不太好。”
郭文韬顿了顿,突然停下脚步,攥紧了自己的袖口。
“刚才那个,是……”
“嘘。”齐思钧适时地打断他,沉静地望着他,幽幽地道,“有些事,你可以多去想想,但在彻底想明白前,务必把它们都藏在心里,嘴巴不要说,眼睛也不要说。”
10 爱情
郭文韬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敞开着,外套挂在他手臂上,在转进小巷前他停住脚步,低着头沉思片刻,伸手把扣子扣好,又仔细捋了捋手臂上的外套,小心地遮住自己袖口沾染上的那一点血迹。
卖糍粑的小店开着门,老婆婆眯着眼同他打招呼。
“小郭回来啦?带份糍粑回去不?”
脑海里浮现出某人猫似的舔着唇、夸奖这家的糍粑好吃的模样,郭文韬下意识走过去,回过神来时,装好的糍粑已经拎在了手里。
他叹了口气,试图打起精神,至少让自己看起来不要这么失魂落魄。
租住的公寓在小巷尽头,他慢悠悠地往里走着,突然听到一声明亮的呼唤——
“韬韬!”
郭文韬抬起头来,猛地一怔,宛如蓦然闯入一幅画里。
蒲熠星坐在二楼窗口,怀里抱着一个画板,侧着身,整个人融在落日余晖中,像披沐着灿金的柔纱。
他笑着唤他,伸手指着天边。
“你看,好不好看?”
郭文韬懵懵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骤然被一片绝美的云霞摄住了心魄。
天边云霓灿烂,轻柔的风吹过鬓角,远处升起袅袅的炊烟,隔着几条巷子隐约传来孩童的笑闹声,燕子飞进人家屋顶的檐下。自家二楼的窗口,坐着自己心尖上明朗可爱的少年。
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不知为什么,郭文韬眼角突然有点湿润。
蒲熠星原本觉得这天的晚霞实在好看,没有相机,就想把它画下来,正好看到郭文韬回来,就叫了他一声,想让他也看看这么好看的晚霞。
结果不经意间垂眸一瞥,竟发现这人像魔怔了似的,愣愣地盯着天边出神。
据说极致感性的人会因为极致的美而落泪,蒲熠星想,看来果真如此。
不过,尽管隔着一层楼的高度,蒲熠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郭文韬情绪的不对劲。
他沉思片刻,没有出声,默默跳下窗台,飞快跑下楼,轻轻地打开门。
开门声将郭文韬从漫无边际的混沌中拉扯出来,他回过头,看到蒲熠星站在门里,朝他张开双臂。
“Welcome back韬韬!”
蒲熠星唇角扬起清浅弧度,眼眸亮似辰星,语气轻松仿佛戏谑,但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望着他这副等待拥抱的姿态,郭文韬几乎没有迟疑,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冥冥中被内心的某种力量驱使着,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同他拥抱。
契合得如同早已拥抱过千次万次。
“有位心理学家说,拥抱可以消除沮丧,能使体内免疫系统的效能上升,能为倦怠的躯体注入新能量……感受到了吗?”蒲熠星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落在郭文韬耳畔,一阵酥麻的感觉瞬间自耳垂流传至四肢百骸。
这感觉太过美好。
蒲熠星没有追问他究竟因为什么沮丧,只静默地拥抱着他,给予他柔软的怀抱和安慰。郭文韬也没有告诉他,自己今天究竟目睹了怎样惨烈的死状,而那被迫害至死的人不是什么侵略国土的敌人,是与自己生于同一片大地、说着同样语言的同胞。
仅仅是因为信仰不同。
半晌,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读外国诗真的会让人不清醒吗?”
“怎么会?”蒲熠星想了想,说道,“读诗的人是追求美的人,无论是外国诗还是中国诗,都是美丽的语言艺术,不喜欢诗的人自己不喜欢也便罢了,若是因为不懂就嘲讽喜欢的人,那只不过是自己甘于庸俗,又想拉别人共沉沦,就像‘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良久,才感觉到伏在肩头的人缓缓点了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大概就是因为没有和他一样喜欢读外国诗的同好,不被理解,所以才心情低落吧?蒲熠星想着,琢磨片刻,说道:“给你念一首我很喜欢的诗吧,好不好?”
“好。”郭文韬抬起头来,稍稍拉开一点距离,抿着唇,定定望向他双眼。
“咳。”蒲熠星被这近乎直白的灼热眼神弄得心脏漏跳一拍,下意识错开目光,清了清嗓子,幽幽开口:
“我愿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在一个漫长无尽的黄昏,
和不绝如缕的钟声中,
就在这小镇的旅馆里——
古老时钟的细微谐音,
像时间偶尔的滴落。
有时,傍晚,自楼上某个房间传来一阵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户,
而窗口是大簇郁金香,
如果那时你不爱我,我也不在意……”
郭文韬的思绪随着他舒缓的语调悠悠飘浮至远方,他念出的文字渐渐幻化为一幅清晰的图景,又渐渐地,与方才所见融为一体——楼上的吹笛人,与抱着画板的明朗少年,渐渐地成为同一个人。
如果那时你不爱我,我也不在意。
是啊,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郭文韬想,自己能遇见他,大概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好春光
2w+
民国au 681011友情向
《觉醒年代》观后产物
文中史实、部分文梗参考《南渡北归》、《血战长空》二书
谨以此文,纪念那些历史中的青春
🚫语c 不开放授权
————————————————————————————
[若他日青年果真能在幸福的光明中朗诵《青春》,我愿我那些可敬可爱的故人们,
都能得见这一瞬。*]
1.
日光刺眼,不远处苍翠的树连叶子都像凝固在画中,蔫哒哒垂在枝桠。风倒任性,不管不顾也不知跑去哪儿了,擅离岗位,害得这红土地面都发烫。...
2w+
民国au 681011友情向
《觉醒年代》观后产物
文中史实、部分文梗参考《南渡北归》、《血战长空》二书
谨以此文,纪念那些历史中的青春
🚫语c 不开放授权
————————————————————————————
[若他日青年果真能在幸福的光明中朗诵《青春》,我愿我那些可敬可爱的故人们,
都能得见这一瞬。*]
1.
日光刺眼,不远处苍翠的树连叶子都像凝固在画中,蔫哒哒垂在枝桠。风倒任性,不管不顾也不知跑去哪儿了,擅离岗位,害得这红土地面都发烫。
“K74,K81,出列!”
金发碧眼的高大男人站在列队前,眉心一道深痕显得冷硬。出口便让这群身穿深蓝训练服的空军飞行学院的学员们心里打了个寒颤。
只听得一声齐刷刷的军靴踏地的音儿,两个英俊潇洒的年青人站得笔挺,昂首迈了出来。
“训练基地,公然斗殴——”男人面上不见波澜,慢吞吞走到了两人跟前。
“K74,解释一下。”
深邃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张嘉元,令他背上突有一股针刺之感。但他倔犟,暗自咬了牙,回视,一声不吭,生怕被男人看出点悔意或胆怯。
场上一时安静,气氛凝固。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微微挑眉,颔了首,转身朝向另一个。
“K81。你来。”
刘彰倒是没有停顿也没有犹豫,掷地有声,“报告教官,K81、K74发生了口角。”
张嘉元闻言猛掐自己的裤边,硬生生忍住了转头怒瞪的冲动。真他妈问啥说啥,没骨气。
“口角?”男人似笑非笑,“因为什么?”
刘彰这回没再说话。也抿紧了嘴,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男人等了会儿,渐生出不耐烦。嗤了声,“行。脾气都挺硬。按军规来吧。”
“听令!K74、K81,绕操场负重30圈。一个跑不完都不允许吃晚饭!”
两人没有质疑,手脚一并,面无表情地振声回应,“是!”
随后,前后脚地跑向一旁的跑道,步伐是长时间训练出的整齐。
这两人是新一批学员里最优秀也最能吃苦的。虽说几个负责不同课程的教官们都一向秉承棍棒教育的理念也不得不在私下里感叹,K74、K81的身体和心理素质都一等一的好,是新兵里的好苗子。因为存着培养人才的心思,索性故意把两人放在竞争对手的位置上,平衡训练K74拿了第一,那接下来的机械理论K81便也不甘示弱。即使两人一个是日本留过学什么都懂点的高材生,一个是跟着父亲上过战场的军阀之子,一开始都有些欣赏对方,可时间一长,便如同养蛊,彼此逐渐看不顺眼起来。
张嘉元脾气直,总觉得刘彰爱装相,阴阳怪气常有,刘彰却像团棉花。两人虽暗生龃龉,可面上还说得过去。
是以,斗殴这事儿,教官们都没料到。
彼时南京大屠杀过去短短5个月,这些20岁上下持着为国捐躯之志加入航校的青年人满心的愤懑,对日本人简直恨到骨子里。
刚刚上完军事理论的课,张嘉元站在树下同几个玩儿得好的学员聊天。不知是谁提起那些报纸上看来的惨绝人寰,各自都骂出了难听话。他是东北人,说起话来嘴不带把。越说越激动,忿忿捏紧了拳,念了句,“操他娘的日本人!都该死光!”
正巧,刘彰同罗兰先生刚刚讨论完案例,从张嘉元身侧经过,不由顿了脚步。他是个爱较真的,转头反驳,“你这话我倒是不太认同。侵略者确实可恶,死不足惜。但上升民族有些过分了。”
张嘉元上节课输给刘彰的气正堵着呢,不禁冷笑,“哟。刘大才子倒是喜欢共情恶贯满盈之人。就怕你的人道主义,日本鬼子可不认同。”
刘彰定定看着他,没眼色地试图举例,“我在日本留过学。民众当中确实有好人,不吝啬地帮助过我。你这有点以偏概全。”
张嘉元火气蹭得上了头,“刘彰你是不是存心找事儿?”接着说的话却让一贯好脾气的刘彰黑了脸。
——“你上赶着当汉奸啊。那来当什么飞行员、上什么战场!”
刘彰愣了半秒,一点预兆都没有便一拳怼上了张嘉元的右脸。
张嘉元倒退半步,痛嘶了声。眸中火光乍起,不管不顾一个擒拿将刘彰掀翻在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直到一旁拦不住的其他学员喊来了教官,他们才堪堪停手,站在一旁死活不肯正视对方。
昆明的晚春夜冷昼热,负重30圈的惩罚讲出来轻飘飘,但要认真完成却累惨了二人。
一开始是艳阳高照,前10圈没什么负担,即使汗如雨下,速度也没慢。到20圈左右,夕阳逐渐西沉,染了蓝色的天橘橘紫紫。其余的学员全去食堂了,空旷的训练场只剩下他们俩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跑。
心里头的郁气渐渐不见了踪影,一个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一个踩着前方的影子。恍惚间竟想,虽然是对头,但好在不是一个人受罚。
最后10圈的时候,魂是魂,身是身了。机械式向前,满脑子不可能向外人道也的后悔。
天气却说变就变,没有丝毫留情,刚刚的满目灿然就成了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地砸下。
跑道上的泥泞很快沾了两人满裤脚,湿了头发,湿了训练服,步履也蹒跚。刘彰脚下一个趔趄,在一个小小的泥坑处绊倒,摔进泥水中。
张嘉元见此本该幸灾乐祸,可许是太累,跑过狼狈不堪的对头身边时,鬼使神差,竟顿住了。没说话,手一伸,把人从地上大力扯了起来。刘彰湿哒哒的头发上有水珠顺着滴,偏头,瞧了张嘉元一眼,有些稀奇。
张嘉元别别扭扭移开视线,却没有松手。两个向来针尖儿对麦芒的人居然肩搭着肩,一起迈开了步。
还是让人尴尬的沉默。刘彰捏了捏指头,终于下定决心,边跑边郑重开了口,“对不起啊。跟你抬杠,还动手。是我太冲动,”
张嘉元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吭哧了半天冒出句,“嗨。没事儿。”
刘彰却笑了,雨里模糊了视线,反正没人看得清,调侃了句,“大人有大量,我得喊你一声元哥。”
张嘉元松了绷起的肩,也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你可省点力气别说了吧。别带着我一起摔了。”
等到他们搀扶着走完最后几圈,已是傍晚。食堂大娘早已歇了业,两人面面相觑,只得先去冲个澡。热水淋了满身,惹得人不由自主舒了口气。昆明阴湿的雨带来的黏腻总算随着水流一起消失,好不松快。
两人隔着木板,也无话。直到张嘉元饿得慌,瘪肚委委屈屈发出连水声都盖不住的抗议,瞬间让他涨红了脸。隔壁的对头却没嘲笑,而是贴心敲了敲木板。
“我也饿得慌,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找些吃食吧。”
2.
1938年,因局势紧张,在长沙成立不久的三校联合大学,遵蒋的指令迁往云南昆明。路途遥远,年轻的学生们一路历经重重危机,翻越无数峻岭,分批往从未来过的西南进发。
有很多年龄相近的同伴因各种原因死在了路上,有教授为将珍贵的文物保存不惜扮作乞丐,风餐露宿。尚未走出象牙塔的学生们,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残酷和人民的痛苦,也第一次尝到书中所记的“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之滋味。
林墨是北大新闻系的学生,性格活泼又善于思考,颇受看中,一路抱着教授托付给他的珍贵相机,艰难地前行,每日鼓捣这比他脸还大的机器东窜西窜不停歇。而周柯宇是家中在沪上开银行的公子哥儿,即使留过洋,却因崇敬那些仁人志士,毫不犹豫北上求学考入清华园的工学院。从未吃过苦的他,颠沛流离,从四九城到长沙,又从长沙辗转往昆明来。
两人素不相识,都是第二批转移的学生,因途经湘西时被匪盗所困彼此搭救了一把才熟悉。
当时凶险,拿着土枪的悍匪围了学生一圈,本就没什么积蓄的年青人被要求交出身家财物,掏掏口袋,摸摸背包,竟只有几本书和旧衣物。一时战战兢兢。
林墨却仿佛不知害怕,瘦瘦小小举着那台机器,向着对峙的两方人群按下了快门。动静不小,还有阵青烟。受过教育的学生一路相伴自是知道林墨将先生的教诲融进一举一动。不停地记录,记录。但这些有武器却不识字儿的男人却不懂,仍停留在相机是会夺魂摄魄的旧思想里。当下枪口一抬便向林墨按下扳机。
周柯宇正巧在林墨身侧,一个箭步扯了轻飘飘的林墨几乎跌倒。但好在弹药只擦过林墨的手臂,留下触目惊心的伤口。林墨痛得要掉泪,眼眶子里包满了水珠,却咬牙紧紧抓着相机唯恐脱手摔坏。
周柯宇上了前,来不及查看林墨的伤势,便直面了怒气冲冲的男人。身上只剩些学生津贴的他,没有多说,径自把钱塞进了男人的手里。沉声,“我们只是手无寸铁的学生。这位大哥,烦请消消气。”一番好话说尽,不卑不亢,倒是惹得匪头侧眼。
危机总算将将过去。但林墨的伤,却无药可用,只能暂且把医学院同伴的酒精直接往伤口上怼。眼泪终于包不住往下滴,一边大呼小叫,一边相机仍不离手。他倒是乐天派,笑着向周柯宇道谢,夸他人长得英俊不说还反应迅捷有担当,救了自己小命。
周柯宇无奈摇头,看不过眼,留了心想着多照顾照顾这小子。结果就在被困于山坳坳里的晚上发现林墨低着头,用左手歪歪斜斜在泛黄的纸上写着什么。
他走了近,坐在林墨身边的草上,“记什么呢。”他问。
林墨头也不抬,“记今天的事。”
周柯宇盯了会儿,不忍心,“我替你写吧。你来念。”
林墨这才看过来,黑黢黢的夜里两只眼睛微微发亮,“好人啊!”他把本子和笔往周柯宇怀里一塞,“来吧。”
很暗,周柯宇眯缝着眼,就着清泠泠的月光写。
伴着蛐蛐叫,林墨轻声道,“...38年5月,联大学生途经湘西因匪患被困......”
......
......
“......即使心有余悸,但仍记校训——”
“——刚毅坚卓。”
周柯宇笔下一顿,微微抬眼瞧林墨。只见他无笑无怖,不过是淡然又淡然地陈述。周柯宇似乎有些明白先生为何如此看重身板弱不禁风的林墨。——他好像很强大。
于是,不由生出些想同林墨做好友的念头。
第二日,梅校得知学生被困立刻致电湘西的军阀,将人救出。但没有料到,林墨自脱险后就开始发起热。周柯宇见他病得脸色青白、咳嗽不断。实在无法坐视他这般被折磨,向领队的先生打了报告,用自己的一块儿怀表找了船家,带着林墨和几个体弱的同学走水路。
晓行夜宿,赶了又赶到达昆明的时候,正是雨水连绵的傍晚。泥泞的公路两侧,错落着几排板房铺面,星星地闪出昏暗的烛火。
为了投宿,周柯宇带着一行人沿街探问,林墨走不了两步便咳得吓人。但他们走完了整条街巷,也没有一个床位可供休息。问了当地居民,才得知前方因下雨公路坍塌,滞留了好些人。
林墨打了个寒战,走至一家茶馆的时候,再也迈不开步。他两颊绯红,额头烧得烫人。但这茶铺老板却连打个地铺都不让。战时,人心惶惶,虽说可以理解,却让这群学生暗生绝望。
就在周柯宇试图同老板商量,有同学几乎是哀求的时刻,坐在茶铺吃面的两个身着深蓝色空军训练服的军人站起了身。
两个人皆是身姿挺拔,眉目清秀,像极了白杨。
“你们这是从哪里来?”其中一个单眼皮的温声询问。
周柯宇从背包里翻出发放的校徽,递了过去,“我们是从长沙来的联大学生。我姓周,名柯宇。”
两个准飞行员对视一眼,向周柯宇伸出了手。
“你好。我叫刘彰。”
“张嘉元。”
见两人探头看身后扶着墙的林墨,周柯宇接过话头,“他叫林墨。路上受了伤。正发高热,生着病。”林墨无力举起了手,朝两人摆了摆。
刘彰摸了摸后脑,看这薄得像片纸的男孩咳得肺都像要从喉咙呕出。一时心热,脱口而出,“不如,你们跟着我们走吧。”
张嘉元闻言瞪圆了眼,一脚踩在刘彰的军靴上。利刃般的眼神直直刺向他,满目都是“你他妈发什么疯?”
而转过头面向周柯宇的时候,却是得体而又温和可靠的笑意,“这样吧。我先和他商量一下。”
扯了刘彰去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质问,“跟我们走?我允许你代表我了吗?擅自带陌生人回校,你是还嫌今天跑得不够过瘾?!”
刘彰反而安抚般拍了拍张嘉元的肩,“我知道。但是他们跟我们年龄差不多,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这样,如果肯特教官问起来,你就说都是我的主意,跟你没关系。”
张嘉元狠狠剐了刘彰一眼,恨恨回道,“呵,好人都让你做了啊。”
“那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张嘉元深吸了口气,“我做不来推卸责任的事儿!!”
两个人硬着头皮,把一行男男女女往学校基地带。张嘉元一个人气鼓鼓走在最前,满脑子都是“刘彰真是个害人精”、“我为什么会同意”、“怎么就上了贼船”。刘彰则走在周柯宇身侧,搭了把手扶着虚脱的林墨。
夜已深,宿舍的灯光暖黄,两人把一行人安置在杂物间。张嘉元嘴硬心软,从柜子里翻出自己冬天盖的被子抱去,拿给生着病的林墨用,怕给人冻着。刘彰则把一盏煤油灯和自己白天打得热水偷偷送过来,好让人暖暖身。
关上杂物间的门,两人睁着眼看对方,一时无话。半晌,张嘉元努了努嘴,“明天白天,给他们送走。”说完便利落转了身,往宿舍去。
刘彰忍不住笑了,“元哥,明日一起?”
张嘉元背影一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废话!一起!”
天刚蒙蒙亮,两人就起了身,将人安全送至联大校舍。
身为军人,两人这算是违纪,本不被发现便无事。可,穷得叮当响的学校连房子都破烂,哪里去寻让林墨退烧的药呢。张嘉元咬了咬牙,和刘彰一合计,干脆送佛送到西,总不能看着人越病越重吧。当下拍板,去罗伯特总医官那里偷些抗感染的磺胺粉。
你望风,我动手。这届最优秀的两位学员被迫狼狈为奸、铤而走险。
被抓到便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教官们都稀奇,前两天才打过架的对头,居然转身就关系好到一起违纪。
基地里天天见的飞机坪是一片草地,没有跑道,很宽阔,一眼望不到头。草长时影响飞机起降,故须随时剪短。但这正合私下被学员吐槽是“阎罗王”的肯特教官心意。在了解K74、K81二人为何违纪后,即使明白是为了救人,也绝不心慈手软地安排了为期一个月的课后剪草任务。
真真是高强度作业。还在初级班的他们白天体能加理论,吃完饭抹把嘴,又慌不迭去剪草。累得二人苦笑连连,说不出的憋闷。连休息的时间都不够,更别说去关注林墨的病情如何了。
倒是和学校的剪草顾问克拉克先生熟悉了起来。当时国人用手剪草,美国人已用剪草机,这种机器使用比较繁琐,两人因此被迫学了一堆机械知识。
刘彰头上的汗顺着脸向下滴在草场,还对着同样疲累的张嘉元笑说,“咱们这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
“可算了吧。这福气我一点儿都不想要。”张嘉元头也没抬地回怼。
3.
一个礼拜后,林墨身体逐渐好转。他像野草,生得茂盛。虽说身板小,也可称得上“春风吹又生”。
周柯宇则是好脾性、好教养,白日里帮着先生们在教舍顶上搭铁皮、寻吃食。夜里回了破败的宿舍还不忘照顾林墨。眼见着林墨脸色日渐红润、话也多起来,他不由舒了口气。
昆明自他们到的那天起,雨水不绝。夜里,周柯宇从外边儿回来,沾了满身的水。一进门,林墨瞧他那样爱体面的人居然戴上了斗笠,忍不住笑。周柯宇也不恼,只抖了抖,将蓑衣挂在一旁歪斜的木椅上。
林墨伤口刚愈合结疤,便又伏在矮桌上就着昏黄油灯,整理起近日写下的新闻稿。周柯宇拿起磕出口子的搪瓷杯,也不在意冷热,咕嘟咕嘟灌进肚里解了渴。
喝完,他笑,“林墨,你猜今日,我听到什么?”
林墨抬了眼,“说呗。”
“今日梁先生*跑去找梅校,同他吵了一架。”周柯宇坐了下来,“我正巧在旁听了一耳。说是原定的学校设计方案又被梅校否决了。梁先生斯文人,我从没听他那样大嗓门儿。他说,‘三层砖木改成二层。好,我改。没多久又说矮楼要换成平房,我也忍了。现在居然砖墙都不行,要土墙!徽因在家每改一稿都要落泪,究竟要让学生苦成什么样!倒不如不南下了!’梅校只能苦着脸同怒气冲冲的梁先生解释,实在是囊中羞涩,没钱。”周柯宇英挺的侧脸在油灯下显得隽美,带着笑。
林墨也微微勾了唇,“我倒是听说了,黄先生*那天来宿舍看我,提了一嘴。说是除了图书馆和食堂能用砖木,教室和校长办公室加上铁皮,其余都准备一律盖茅草。叫我快快好起来,未免下雨湿气侵身。可身体这事儿,岂是我说好就能好的,要尊重赛先生好吧。但我见他愁眉苦脸,便也没刺他。”
周柯宇摇了摇头,突得想起什么,双掌一拍,“对了。这几日忙忘了!竟没去跟张嘉元和刘彰道谢!”
林墨怔了下,也拍了脑袋,“呀。我也忘了!”
两人扑哧笑出了声。
“那便明日去吧。”林墨说。
第二日仍是雨天。两人穿着褐黄的斗篷站在空军飞行学院的大门前。上次来是深夜,暗得很。加上舟车劳顿,哪里有心思看看周围。这回倒是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周柯宇仰着头,轻声念了那对字体遒劲的门联。
——“贪生怕死毋入斯校,升官发财勿进此门。”
林墨从衣服下摆掏出了自己的宝贝疙瘩,屏气凝神,将这看上去就肃穆不已的雨中门头,照了下来。
两人挑着正午时分赶来,估摸着刘彰和张嘉元应该下了训。谁知在学院里问了一圈都不见人影,最后还是个长着长胡的美国佬揭的秘。
“你们大概是在找K74、K81吧。”他正是学院的总医官罗伯特先生,“这两个偷了我药的坏家伙被罚去剪草了。”他笑。
林墨同周柯宇有些说不出的窘迫,大抵是没想到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准飞行员竟为了帮他们担了这般重的惩罚。这还下着雨呢,饭也没吃。良心不禁隐隐作痛,周柯宇翻了翻口袋,摸出两块路上被压得不成形的巧克力,觉得拿不出手可又实在是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
两人顶着雨,沿着修整齐平宽阔的路往草场走。
隔着远,就听见大笑。
是张嘉元。
他穿着雨衣,拿着机器躲在一旁木屋的檐下。笑刘彰。笑他自己脚绊脚,跌在湿漉漉的草上。
刘彰气急败坏,羞赧地大声说,“笑什么啊!”
等到他爬起身,看见两个身影站在一旁。条件反射,手脚一并,敬了个军礼。张嘉元见此便也收了表情。隔着雨幕,眯起了眼。走近一看,居然是那两个联大的学生。张嘉元又忍不住想笑了。
刘彰也意识到,自己敬错了人。清了清嗓,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开朗打了招呼,“你们怎么来了?”
林墨笑,“来感谢你们啊!”
“行了。”张嘉元挥手,“雨里说什么话呢。快来这边。”
四人肩并着肩,席地坐在木屋檐下有些潮湿的地上。周柯宇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放在两人手中,“还没吃饭吧。正巧抵抵饿。”
张嘉元笑眯了眼,大大方方接过去,撕开外裹着的锡纸,塞进嘴里。边吃边竖了拇指,“味道不错。尝着是德国产的。”
刘彰道了谢,也撕开来。周柯宇有些惊诧,“你怎么知道?”
张嘉元晃了晃脑袋,不在意地说,“我幼时爱吃甜,巧克力、奶糖不知吃了多少。我父亲也溺着我,总给钱让买。吃多了,自然知道。”
林墨有些好奇,“德国的巧克力有什么不同?”
周柯宇和张嘉元一同出了声,“更苦些。”话音刚落,两人相视笑了。张嘉元忍不住用肩抵了抵一旁的周柯宇。默契初生。
刘彰在一旁笑,“张嘉元收收牙龈吧,黑乎乎的。”
林墨看了过去,扑哧笑出声。
张嘉元立刻闭上了咧开的嘴,朝刘彰瞪了一眼。
雨势不见小,阻了刘彰和张嘉元继续剪草,却给了四人谈天的机会。他们虽性格各异,但都是受过好教育的同龄人,聊着聊着,竟觉越发投缘。都弯了眼,瞧彼此。
说到各自的学校,不禁挺起胸膛,颇具少年意气。
林墨还唱起了联大的校歌,非拉着周柯宇合声。周柯宇一开始倒是挺收敛,结果唱到后半阙心中逐渐澎湃,声音便洪亮起来。
歌词里说——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两人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竟让一旁的张嘉元和刘彰激动起来。他们便也忍不住把《空军进行曲》大声吼了遍。
唱到“遨游昆仑上空,俯瞰太平洋滨。看五岳三江雄关要塞”时,两人起了身,站得笔挺。辽阔的草场上空回荡着青年军人汹涌的热情。
“同志们努力、努力!”
这是连大雨也盖不过的发自灵魂的决心。
四人聊得尽兴,离别时,周柯宇拍了拍张嘉元的肩,问,“咱们四人算得上一见如故吧。”
张嘉元笑,“当然。”
林墨眨了眨眼,鬼点子颇多的他突然拍了下手,“是了。过几日,联大便开课了。你们若是下了训,无事便来旁听罢。”
刘彰想了想,赞同地点了头,“好呀。”
一拍即合,四人连下次的见面都约好了。
4.
1938年6月下旬,昆明地界连天的暴雨终于停歇。天气放晴,无论是联大师生还是城内的居民们皆以不同方式活跃开来。
联大校区附近有一片洼地,周围种遍了杨柳。大雨过后,积水成湖,当地人笑称为“翠湖”。湖四周有人行道,中有菘岛可供游览。每到晚间,月亮升起,清风微拂,柳枝飘荡,湖水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林墨在简陋的10人宿舍角落里,搭起一个鸽子笼般的洗片空间。他将翠湖的红白荷花映在相片,又用钢笔在白边处写下了一句——“夏日水涨,湖光鲜艳”。这鲜艳二字,被刘彰夸了又夸,说是让这黑白的景色瞬间活起来。
张嘉元和刘彰也从初级班顺利结训,以前二名的优异成绩升入中级班,开始了试飞训练。四人在翠湖旁的柳树下闲谈,张嘉元说起飞上天的经历格外兴奋。白云似乎触手可及,人像鸟一般长出了翅膀。
中队的日常作习,是上午飞行,下午学科。学科实施有时由教官讲授,有时推选同学自选课目互相讲解。刘彰便常被推上讲台。每到周六,他们就被要求全部参加检查及清洗飞机。这种工作方式效果甚佳,既让飞行员了解飞机的结构,同时也增进对飞机的情感与爱护。飞机自然是固定的,张嘉元的是2202号,刘彰的是2203号。两人每每说起,眼睛都发光。跟林墨对待他相机的态度也没什么两样了,都是各自的宝贝疙瘩。
周柯宇擅长苦中作乐,要知道,联大的铁皮屋顶虽能遮雨挡风,但抖动摇晃起来,简直稀里哐当,都压过了面如菜色的教授讲课声。他便提笔写了副对联在校园里贴出,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梅校见了不由大笑,拿指头点了点周柯宇,说他是个促狭鬼。
只能说是缘分,四人学的不同,可还是交心。关系日渐亲密起来。
刘彰爱吃位于飞行学院和联大路上的一家牛肉面,每每吃到滴汗,还是会忍不住竖大拇指。广东出生的他来了昆明,学会了吃辣。林墨不以为意,尝了后说,“只能说一般吧。”惹得张嘉元惊异看过来。
周柯宇便笑,“他是川蜀人。”
恍然大悟。
面馆里四人聊了起来。
说来有些好笑。自大城市来的学生们,与当地的居民很是不同。日子久了,稳定下来,便多了好些爱打扮的青年人。而林墨日日带着相机,颇为黑色幽默地记录在纸上。
“北大男生喜穿长衫,文质彬彬如同乡村学究;清华学子多是西装革履,像归国华侨或是商人;南开呢则是夹克,头上盯着软底的小礼帽,有的还带一墨镜,仿佛是美国电影里的侦探。用京儿话说,‘很是唬人’。”
四人聊起这事,不由感叹利弊皆有。
张嘉元吃完把筷子放下,说,“你们没来的时候吧,这里的新娘子出嫁都要打什么‘遮羞伞’。现在嘛,倒是解放了好多女性思想。一般的农妇也跟着女学生穿起短裙了。这么说,挺好。”
林墨却拍出张纸条,“看看。”
刘彰接了过去,有些咋舌。纸条上是联大才登出的退学通知。原是有学生一男一女,晚自习后不回宿舍,胆大妄为在教室桌上苟合。大开眼界。
周柯宇忍不住摇了摇头,“好在是少数。长江流域正炮火连天,武汉保卫战也如火如荼。民族存亡危在旦夕。不珍惜时光用于读书学习,怎么对得起。”
林墨笑了,“你们不知道吧。周大公子办起了个诗社呢!”
周柯宇是工学院的,但他去过欧罗巴,读过莎士比亚,还会弹钢琴。心性沉稳却不失浪漫。
办诗社,是被一个长鼻子的英国佬、北大外语系教授燕卜荪所启发。
刘彰思索了番,“我认识他!”
这位燕教授生性散漫。到了昆明,休息的日子里常独自一人在城四郊野游。那次在小路不幸遇上了贼人,钱物都被劫走,但他不舍常叼在嘴里的那把烟斗,居然不顾安危追了上去。好在后来,那小贼正巧迎面撞上了外出的刘彰,他便帮了教授一把。
周柯宇突然提议,“今晚,你们有训吗?”
“没有。”张嘉元回答。
“那太好了!”周柯宇有些兴奋地站起身,“走吧!今晚燕教授上诗词课。一同去听吧。”
四个皆不是文学院的学生,趁着当好的月色,赶去了满当当的教室,没位置也不打紧,就这么靠墙站着听。
燕教授纯真率性,讲课天马行空。是个具有数学头脑的现代诗人。开的课是《当代英诗》,他老神在在站在讲台上,从霍甫金斯一直讲到奥登、艾略特、叶芝。他与一般的学院派颇为不同,自由极了,只管跟着他在诗里徜徉。即使环境简陋,飞蛾、蚊子满屋子飞,也妨碍不了年青人在这样文学的世界里遨游。什么是美,什么是灵魂的慰藉。那些战争带来的苦痛,也一并在诗里得到了释然。
四人下了学,也停留不走,在教室里就着教授刚刚的话高声辩论起来。都是青年才俊,思想和灵感在这样的夜里交织、盛开。
林墨还写出了首小诗,张嘉元最喜欢的一句便是,
“我远来是为的这一园花,
你问我的家吗?
我的家在辽远的蓝天下。*”
太喜欢了,导致肯特教官在教他们“有Bank(倾斜飞行)总有Turn(转弯飞行),有Turn总有Bank”的时候,出了神。教官让他重复,结果他脱口而出,“Blue Sky”。惹得刘彰暗笑,转头就把这事儿讲给了周柯宇和林墨听。
林墨喜滋滋,捧了脸,“哎。没想到,本新闻系高材生,居然还有这么了得的文学天赋。”
四人相伴,好不快活。
那日,林墨心情不佳,周柯宇瞧见他脸色不好。便问,“今日怎么了?”
林墨叹了口气,“来了昆明,吃饭都让人不得劲。”
“为什么这么说?”张嘉元摸不着头脑。
林墨坐直了身,“第一,我口味重,爱吃咸。但这边的盐淡得可怕。第二,午饭的同桌是同系的,但却是个败北主义者。一吃饭就说些什么,‘哎呀,看看吧,又战败了。’听得我烦。”
张嘉元是个听不得这种话的,跟着林墨烦起来。
周柯宇却笑,“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且看着吧。”
“这倒是。”刘彰倒没什么愤忾,“嘴上说着容易。到以为,我们参军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要让这些败北主义者的打算落空。”
张嘉元心里不平,又无处安放这种憋闷。想想刘彰说的话,索性在课业上更加认真了。
夏去秋来,冬又至。
林墨和周柯宇第一次在昆明过年。有教授和师娘做了一桌菜,招呼这群学生一同吃这年夜饭。老天总算是给了面子,这样好的时刻没下雨,才能搬了桌椅,热热闹闹围成一圈。
而刘彰和张嘉元本已跟着中队的队友教官吃过一顿好餐,席上红酒、火鸡,以及亮晶晶的水晶灯,照得白布铺着的长桌旁个个身穿军服的他们说不出的英俊。因是大年三十,中级班的薪水从银洋75元增至80。而昆明最佳的伙食,每月不过银洋10元,剩下许多钱,大家都无处可花。刘彰和张嘉元便合计着,过年嘛,得给家人买些礼物,也不能忘了好友。
于是,两人制了最好的衣服,给林墨选购了一台照相机、又帮周柯宇挑了双马靴。还买了四辆三枪牌的脚踏车,想着春天一起骑着去踏青。
张嘉元手里又抓了把鞭炮,和刘彰一人推着两辆脚踏车往联大校舍走。
夜色格外得好。俩人因常来联大,学生和教授们都混了个脸熟。到了目的地,就被推着坐上了嘎吱作响的长木凳。教授拿了从居民那里换来的白酒,给每个人都斟满。高高兴兴举了杯。
林墨接过张嘉元买的鞭炮,顿时坐不住了。点了玩。院子里劈劈啪啪,年味儿眼见着更浓。
酒这东西,一喝便很难再停了。几杯过后,大家都晕晕乎乎起来。教授却突得流了泪。
他是鲁迅先生的学生。酒意上头,不由想念起自己的老师。
说先生爱吃甜,吃到坏了牙。医生这边医嘱说要戒糖,那边便去买稻香村。又说,先生斗过野猪,学生以为是玩笑话,没想到有一天在昆明也斗了回野猪。
席上一时有些安静。
周柯宇想起那天斗野猪的狼狈模样。林墨抱着相机在一旁不怕死地留影,白光一阵一阵,激得野猪更狂躁。教授们都是花架子,说着保护学生,手里拿着竹叉子却无从下手。他那日,正巧替街上人家修了车,手里还拿着扳手,便上了前。可能心底里还是有些许胆怯的,但没有退缩。
好在,后来跟野猪对峙了段时间,刘彰和张嘉元就驾着飞机赶了过来。低空飞行,逼着野猪往山里走了。
林墨把三人的英勇身姿都照了下来,洗出,送给他们。一张是刘彰的2203号在空中斜飞,一张是张嘉元的2202号直面野猪。至于周柯宇,则是粗布白衫也遮不住的骨子里的英朗。
饭毕,四人各自推着辆脚踏车在路上走。还是张嘉元想起学院才置办了家电影院,便骑上车往那儿赶。
四人脚下踩得飞快,风过,吹得额前发丝凌乱。
一时兴起是没有好结果的。这么晚,电影院早就关了门。四人面面相觑,无奈肩并着肩坐在电影院门口的阶梯上看起天上的星星。
“诶。”刘彰问,“你们跟家里打过电话了吗?”
张嘉元点了头。林墨和周柯宇摇了头。
周柯宇解释,“我发了电报。报了声平安。你们呢?说了什么?”
张嘉元咧了嘴,“我跟老爹说,我买了些昆明土产的辣椒寄了回东北。能不能收到就看缘分了。”
“三省沦陷。他一个旧系军阀,活着就行。但他笑得大声,一听就身体健康。我便放心了。”
刘彰却有些低沉,“我母亲讲,她想我了。还问我念不念家那边的早茶。”
“虽说她向来温柔,没怪我参了军,我到底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忠孝难两全。”
“林墨呢?”
林墨没有接话。一向活泼的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父母不识字。如今,倒是也没机会识字了。”
几人尽都沉默了。
哀愁总是各不相同的。只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5.
好景不长。
初春刚至,日本便打到昆明。才盖好不久的校舍便陷在了炮火中。
所谓寻寻觅觅得来的一方净土,也终于难免灾祸。
日机飞入昆明市空,投下炮弹百余枚。雾烟大起,火光迸烁,响震山谷。云大及联大师院全部毁损,一旁的住宅无一存者。但好在联大师生皆逃,仅伤一二学生。
第一次,吓得不清。可后来,日本几乎天天来飞机轰炸,而且很准时。大概早晨九十点,肯定拉警报。昆明是没有防空洞的,好在联大在城边,一拉警报师生便往郊外跑,十来分钟就能翻两个山头,跑到山沟里就安全了。
梅校的办公室后面专门挖了个小型地下室,用来存放学校有关文件、贵重仪器和从北平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孤本。一遇空袭便把门锁上,一起跑警报。梅校是跑警报次数最多最勤的,跟学生一起往后山跑,时间一长,便成了难友。
但所谓,物极必反。次数多了,林墨便生出些战时精神。那个时候,正巧是吃莲子的时节,可学校的锅炉总是满的,没空。刘彰送他的冰糖,存了好久都用不掉。
他倒像是抓住了机会,警报一响,就拿着一个大漱口缸到锅炉火口上煮莲子。警报解除的时候,林墨的莲子也烂了。
有一次,炸弹正巧落在联大校内,林墨到好,听着炸弹乒乒乓乓在不远处爆炸,依然在图书馆旁的锅炉上神色不动地搅合他的莲子。
周柯宇把这事讲予两人听。抱着冰糖莲子吃得不亦乐乎的张嘉元向着林墨竖了大拇指,“大将风范啊林墨儿。”林墨反以为荣,扬了扬眉,“那是。”
倒是刘彰挺担心,念叨了句,“还是要小心些的。”
那家面馆的老板也颇有个性,换了个招牌,叫“不怕炸面馆”。惹得四人站在招牌下看了又看。老板笑说,这是自家小孩的顽笑话。他觉得挺鼓舞士气,便就换了。
张嘉元亲昵抱起不到腰间的小孩,夸说,“真勇敢,以后也是当兵的料!”林墨笑弯了眼,从口袋里摸出块小小的冰糖塞进小孩嘴里。
刘彰却不认同,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发,“当什么兵。长大了肯定不用当兵,去联大上学多好。”
周柯宇见两人又要开始斗嘴,赶紧打住,“他爱做什么做什么。以后还长着呢。”
飞行学院的学员们倒是无惊无怖,迟早要上战场的他们自然对着轰轰的炸弹习以为常。
刘彰张嘉元所在的中级班此时所用教练机为美制T6型飞机,性能好。实施教学时,也常闻警报,日机也确曾在学院投过几次炸弹,企图摧毁这空训基地。但是刘彰聪明,托剪草的福,他对这片地再熟悉不过。便向教官提议,每次飞行后,将飞机推到机场以外的树荫下加以掩蔽。故基地虽遭轰炸,但飞机从无损失。
因此即使时有轰炸,四人仍然自若。学习的学习,训练的训练。
林墨和周柯宇升入了高年级,快至毕业。而刘彰和张嘉元也从中级班结训。
飞行技术极佳的两人被选拔进高级班的驱逐组,K74和K81的编号也终于印在了小小的铁牌上。战火升级,两人常常熬夜,刻苦学习。不用打灯也起飞无阻,把什么倒飞、弧形飞练得精益求精。
一点也不孤独。一开始彼此看不顺眼的两人,如今也成了加训最好的搭档。
而联大师生都在苦中作乐。因为轰炸,多数文科教授干脆把课程安排到晚上讲授。借着月明,讲柏拉图、讲大钊先生的《青春》。
“吾愿吾亲爱之青年,生于青春死于青春,
生于少年死于少年也。
进前而勿顾后,背黑暗而向光明,
为世界进文明,为人类造幸福。
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
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
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
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
教授说到动情之处,跟着满室的学生一同诵读起来。月色下,才新盖起的教室比之前更破烂不堪。但,黑暗中却不知是何人流了满面的泪。
一股不会熄灭的火焰,烧得热烈,开在这群青年人的心上。
1940年7月,为切断中国仅存的一条国际通道。日军直接出兵强行占领了法属印度支那的越南,不仅切断了滇越铁路,且由于距离缩短,使得飞机轰炸滇缅公路和昆明更加频繁起来。到了8月底9月初,日机对昆明的轰炸更加猛烈,范围已扩大到昆明郊区。
四人一同骑着脚踏车在街上时,正巧碰上丢炸弹。来不及反应,只见往常总朝他们笑的面馆老板的小孩被从天而降的炸弹掩埋在废墟之下。张嘉元瞬间红了眼。
他将脚踏车猛地丢下,冲了上去。哪里管身边连天的炮火,跪在堆积的瓦土跟前,徒手试图挖开。三人也扔了车,赶了来。
灰尘扑面,呛得人心慌。他们的手也被瓦砾割出伤。汗混着泪,向下滴。
小孩被他们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已经停了呼吸。稚嫩的小脸上,满是碎石渣。有红色的血源源不绝从砸破的额头涌出。
老板和老板娘应也是在这片废土之中了。“不怕炸面馆”的招牌也断成两截,孤零零躺在其中。
四人再难平静。生命之脆弱虽早已明晓,但当有温度的邻里街坊也转瞬即逝时,将将20岁的他们还是愤怒、还是悲痛。说好的未来、说好的以后,不过都是水中花、镜中月而已。没有明天,战争中的人,不配拥有明天。
他们终于提起自己的过去。提起自己的选择,提起自己不为他人所知的坚持和执着。
6.
张嘉元老爹是靠枪把子闯出来的,虽不识字,但性格豪爽有趣,有一班肝胆相照的兄弟。是以,张嘉元自小就会开枪,跟着老爹骑过大马。他性格调皮,老爹也总是纵着他。直到那次,只因觉得弟弟抢了爹妈的关心和爱护,他便拿枪对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孩童。
老爹第一次对他发了怒,手里的鞭子举了又放。瞧他骨头极硬,没有下手抽他,反而过了一夜后,送他去读书。
私塾先生是个爱说之乎者也的。性格温和,教他仁义礼智信,教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教他什么是兼爱非攻尚贤尚同。牵着他,带他去寻东北茫茫白雪桦树林中的奥秘。先生生不逢时,功名于他再难取,便执了黄老之说,开心便好。于是养得张嘉元也这般自然。跟着先生一起习惯了大葱就酱。即使家中富裕,从不为吃食烦扰,就连各国的糖果都可当作零嘴,张嘉元也还是偏爱街市上再便宜不过的麦芽糖。
长到十几岁,跟着先生学了一堆无用的小技能,例如,竹篾子编小狗,树叶儿吹口哨,扁石头打水漂。但也学会了凡俗慈悲,明白万物有灵皆应敬。
军阀家的大公子,就这样长成一个善良勇敢,有同理心,又天真烂漫的少年。
后来,东北打了仗,张嘉元跟着老爹见识了什么叫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突然就懂了先生同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含义。他抹了把脸上沾的血,对老爹说,“我要去参军。”
老爹笑着看他,他也笑着看老爹。父子俩一起喝了顿酒,酩酊大醉。
参军。参军。
不说也明白,这是抱了马革裹尸不归还的决心。
老爹说,“小元儿,你小时候可爱坐我肩头了。如今,长大了。好事,好事。跟你爹一样,不惧生死,只求心安。”
张嘉元红了眼眶,搭着老爹的肩,一同唱了曲儿东北的小调。第二天便收拾了衣物南下,前往中央军校。后来是南京一役,空战惨烈,全员牺牲。飞行学院缺人,来军校招生。他没多想就递了申请,反正战场上生死相依,倒不如去学飞,更自由。
老爹接了电话,知道他将去云南,长叹了口气,“小子。好好学。好好玩。大好青春,多浪费吧。”
他笑,“老爹。知道航校校训有多帅吗?我念给你听,”
“——我们的炮弹、飞机和身体,当与敌人阵地、机舰同归于尽!”
“——我们的炮弹、飞机和身体,当与敌人阵地、机舰同归于尽!”
刘彰是同张嘉元一起将这句话郑重念出的。
本来,在日本留学读器械知识的他不会走上这条路,最多成为一名优秀的战地工程师。但阴差阳错,他无意间读到了一篇记者报道。
报道文字冰冷,讲了抗日战争中第一个牺牲的飞行员。铅字寥寥,夹在报纸的中缝里,很难看见。
“五大队B11,在驾机轰炸时,腰部中弹,肚肠外露,仍强行驾驶飞机迫降,并用血在挡风玻璃上写下“还我河山”,壮烈牺牲。”
刘彰一夜难眠,辗转反侧。他在日本学了三年,从17岁到20岁。那么多的知识被他日夜咀嚼,因为明白国家危矣,想从这些符号和图纸里找到挽救存亡的最优解。
但,没有。他翻遍了上下,却找不到出路,满纸冰冷的“难!难!难!”。
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
来不及去组建优秀的飞机建造团队,来不及提升空军的实力,来不及阻止日军的铁蹄踏破这山河。
他睁着眼想了一宿,最后竟生出不复返的壮烈。
他想,所以,用血、用命。是可以的吧。
同母亲通了电话。母亲在另一端沉吟许久,没有回复。他向来是执着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当初去日本,家中就反对,他却不管不顾,因着独秀先生在报上一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学则殆。”只身去了旁人眼中丑恶的日本,求得不是现在的功成名就,求得是将来。
而今,他生了当飞行员的心思,母亲也明白,实难劝阻。半晌,她才在电话里柔声说了句,
“彰彰,家门口你最爱吃的肠粉,还回来吃吗?”
语塞。他竟语塞。
不回来吃了。
这句母子都心知肚明的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挂了电话,他呆坐很久,才颤着手在纸上写下一句,用电报发了回去。
“妈妈。我希望,有一天,您能毫无隐忧地坐在家中书房写毛笔字。”
这便是他,最开心的事了。
林墨无端叹了口气。总是笑嘻嘻的他,收敛了表情后,看上去冷硬。
“说起来。我准备明年毕业后,去做战地记者。”
三年前,林墨刚刚从川蜀考来的燕园,那时也还没有西南联大。进新闻系原是被学长忽悠,他瞧见一个跟他差不多年岁的男孩拿着大机器,便问了句,“这是什么?”学长神神秘秘,“是相机。有魔力的。来新闻系就知道了。”林墨抓耳挠腮,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真去了新闻系。
倒是没有后悔,教课的先生是经历过新文化运动的,青年人没有不向往那场动摇了全中华的革命,没有硝烟,却比硝烟更强大。先生肃着脸,将当年那些燕大巨头们说的话重复了出来,振聋发聩,仿佛穿过时间,直击在林墨的心上。
“新闻。乃是求真求实、求客观。要做一名出色的记者,比知识更重要的就是人的思想、立场还有职业操守。一位新闻记者,不能人云亦云,要分析、论证、去伪存真。*”
“新闻是为信息的传递、观点的表达而生。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死无姓名,冤无伸张。又有多少的糟粕没有暴露没有剔除。为什么要有新闻记者,不是像秃鹫一般对着引人瞩目的话题一拥而上,而是为了寻求真相,为了记录。那些美好应该被记录,那些丑恶更应被记录。我们难道是想要那些称赞吗?不!我们是为了不让一切被掩盖!”
林墨做到了。在校时,就经历过女学生被捕事件。17岁的女孩无父无母,家境清贫,并未涉足政治,却因在枕头在搜出共产党的传单被捕。尽管她尽力辩驳并不知情,但仍被关入监狱。事后查明,该传单是另一左倾同学所放,用意不得而知。但,国民党仍视女学生为亲共分子,决定施以严刑。林墨眼看这位无辜的同学蒙冤,没有犹豫,挺身而出,不顾反对和自己的安危,试图记录登报营救,他还同时为她写了份法庭辩护词。
无果。
这位女同学被当作罪犯游街示众后惨遭砍头,遗体弃市。
林墨在场,他举着当初和学长相同的相机,即使噎在喉头的难过几乎能将人摧毁,但却稳稳按下了快门。那个时刻,他忽然明白了先生的那句话,“我们是为了不让一切被掩盖。”
38年初,跟随学校一同来到长沙的林墨得知了重庆全地遭受了日军轰炸,家中的地址正是化为废墟的一部分时,当场昏厥。醒来后,没有说话整整三天三夜,枯坐了好些时日。摸着母亲别在他那本泛黄的小本里晒干的枫叶片,下定了决心。
不让一切被掩埋。
战争中的人们,如同蜉蝣,朝生暮死。为了这些无辜者的亡灵,侵略者的罪行更应该被一笔一画毫不留情毫不隐瞒的全数记录。就像一根耻辱柱,铭刻所有的黑暗和滔天罪恶。即使,罄竹难书。
英雄,应该被记录,罪人,不该被遗忘。
“你呢?”
“周柯宇。”
周柯宇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到这西南地僻荒狭的红土绿树中。也更没料到自己会响应国民政府青年知识分子参军入伍的号召。
他不免苦笑。
说不清是被逐渐激烈的战火所逼迫,还是因为认识了三个早将生死度外的好友而被感染。总之,他递交了申请,明年毕业,便要入伍了。
父亲知道后,问他,“柯宇。功名利禄,你图什么?”
是了。家中富贵,有权有势,因而不觉富贵难寻。哥哥上了战场,不再回还。父母爱重这个聪慧的小儿子,送去大不列颠留学。学的是,他从小就喜欢的工科。
钢琴、交际舞,他都会,是个名副其实的贵公子。样样优秀,生的也极英俊,母亲爱他嘴甜爱他懂事。又有担当、不显摆不惹事。温润。
偶尔孩子气,还会闹得家中笑成一片。
所以,“何必呢。”母亲在那头哽咽。
周柯宇无言,没吃过苦的他,从四九城到长沙再到昆明,一路看见大好河山遍布疮痍,难民成群。他善良,当掉了自己的西装、怀表,一切可以换做钱的东西,只为了能多多帮助。到了昆明,他便换上再朴素不过的麻衫,穿得像个当地的小哥。但眉眼清俊,挺直的背脊透出簪缨之家藏不住的风骨。
他总是好心,帮大娘提东西,帮不识字的姑娘写名字,帮坏了车的大爷修好。碰上雨季,种花的老人家卖不出去,他也心软,拿自己微薄的学生津贴买了下来。回了宿舍,便一枝一枝送给同窗共读的同学们还有那些爱戴的老师。
他想了好久,才软声安慰母亲,“别难过。我给你买了对胸针。”
母亲却哭了,“柯宇。我怕你辜负了这样好的春光。”
“春光。”林墨有些怔神,伸了手,昆明热烈透明的光线从他的指尖穿过,打在他扬起的脸上。
“别辜负了!”他倏地站起身,回首灿烂地笑,“我们去玩吧!”
7.
林墨是不停歇的。即使轰炸常有,他却好,拉着三人将街巷里的小孩们组成了个合唱团。每当日机来袭,他便和周柯宇拉着小孩往联大的后山跑。
到了安全的地方,便像个大小孩,站在排排站好的小萝卜头前,指挥着他们唱起了李叔同先生写的儿歌。
那晚,小孩声音稚嫩,像初生的鸟,虽孱弱,却让听者暗生了无数的希望。
唱的是《夕歌》
「光阴似流水,不一会,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会,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讲的话,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呀,同学们,明天再会」
但没过多长时间,刘彰跟张嘉元神色郁郁,许久不能展颜。直到林墨问,“你们这是怎么了?”才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阎罗王”肯特教官,牺牲了。
埋骨异乡,也不知他会不会后悔。
是在从成都战场回来降落昆明时,被日本战斗机击中而身亡。没有尸骨,连着他的忠实伙伴那架T16一同燃尽在这片战火连绵的苦难大地上。
高级班的刘彰和张嘉元在肯特教官离开后的第二个月,成功结业。顺利通过毕业考试,没有辜负当初教官对他们的“悉心照顾”。成为最顶尖的空军第五大队三级飞行员。
这届毕业的学员共有32人。学院为了庆祝,要给他们办场舞会。这些将要上战场的年青人多去找了自己喜欢的姑娘,怕再没机会,握住她的手。
刘彰和张嘉元却没这么想,反倒是喊了林墨和周柯宇来,说要带他们好好吃上一顿。张嘉元笑,“我跟你们说,这绝对不能错过。怎么样,够不够兄弟?”
即使林墨已经塞了满嘴的奶油蛋糕,刘彰却还再把长桌上摆着的精致甜点往他面前堆。于是害得林墨只能敷衍地点了点头。周柯宇则在一旁搭上了张嘉元的肩,郑重说了声,“谢了。”
都穿着军装,是新发的。合身,衬得人更加潇洒。女孩子们也是漂亮的裙子,青春无比的面容。
提琴一拉,钢琴一弹。
舞会便正式开始了。
青年军人们伸手微微弯腰,将女孩的手紧握。于是随着音乐,裙摆飞扬。说不出的好看。林墨呆住了,突然扔下手里的蛋糕,急着找相机。慌不迭地对准这样像是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画面,伴随一声响。那些张扬的笑脸留在了胶片上。
“你们不去跳?”周柯宇问。
刘彰耸了耸肩,“舞伴都没有。跳什么?”
“那你怎么不去请?”
张嘉元倒替刘彰回答了,“没有喜欢的人。请了便是害人害己。”
林墨放下了相机,有些可怜的看着两人。“那多可惜。舞会不跳舞,也太浪费了吧。”他苦思冥想了好久,突然灵光一现,拉起一旁刘彰的手,“哎呀!你们不是请了我和周柯宇嘛!我们四个一起跳呗!”
张嘉元瞬间皱了脸,“什么啊?!我不要!”
林墨却不等刘彰反应,兀自拉着人跑进了舞池,还转头对着周柯宇喊,“别理张嘉元,快拉他一起来!”
周柯宇笑了,突得牵住张嘉元的手,顽皮眨了眨眼。大力带着别别扭扭的张嘉元向林墨走去。
音乐倒是应景,舒缓的曲调一转,居然欢快起来。林墨眼睛亮了,开心地发出声,“诶嘿!”左手拉住刘彰,右手拉住张嘉元,笑着大声说,“踢踏舞啊!这是跳踢踏舞的好曲子!”
刘彰一开始还有些窘迫,可见林墨这般兴奋,竟也被感染出肆意,军靴跟着林墨在地上无规则地踩。张嘉元倒只是嘴硬,进了舞池就抛弃了自己优秀毕业军官的身份,回到了最烂漫的时刻,也跳动起来。周柯宇是真的会,大不列颠留学的时候学过。可见三个人都是随心所欲,便也不再按部就班,而是加入了你踩我我踩你的大乱斗中。
四个人旁若无人地围成圈,明亮的水晶灯洒了漂亮的光在他们漂亮的脸上。
是这样好的春光,怎么能辜负。
大笑、大跳,身边有朋友,心中有希望。像小孩子也没事,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小孩子。
舞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四人骑上脚踏车,迎着昆明春夜里的风,在篮子里放上几瓶席上没喝的红酒,往翠湖去了。
月色皎洁,他们席地而坐,懒散又自由。
周柯宇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递给了三人。仔细一瞧,竟是位置挨着一起的电影票。是周柯宇闲暇时间用笔画出来的,特制版。
电影是《米老鼠》。张嘉元很喜欢,小心收进了口袋,“怎么想起来画这个?”
周柯宇翘了唇角,“上次没看成,后来日本就打过来了。有些遗憾。”他顿了顿。
“但我不想留遗憾。”
确实。明日,他们便要分别了。刘彰和张嘉元驾着飞机将去成都参战,周柯宇也要入伍。林墨则准备坐船,去第一线。
没有杯子,直接一人拿了一瓶红酒,开了来。
刘彰和张嘉元从脖子上取下了刻有他们编号的军牌,一个给了林墨,一个给了周柯宇。
刘彰笑着解释,“我和嘉元,大概是回不来的。怕这象征身份的小牌子也跟着我们一起没了。不划算。干脆给你俩,留作纪念。”
张嘉元对瓶喝了一口,笑道,“你们俩若是活下来,看到了胜利,记得‘家祭无忘告乃翁’啊。”
林墨攥紧了手,小小的铁牌硌得疼,抬眼却是个不留情面的瞪视,“张嘉元!别想着占我便宜!”
“我没什么好送的。”林墨举起了酒瓶,“送你们三千万吧。”
“千万要开心,千万要幸福,千万要平安。”
约定了。我们四人当永远坦诚以待,今日一醉,别后应是山岳相隔,世事茫茫,未来再难辨。
但回顾这短短两年,我们能遇见,真是幸事啊。
西南红土地,联大湖畔柳。何时一樽酒,可再会吾友。*
再会吧。朋友。
但若一去不返,便一去不返。只管,向前吧。
8.
1941年三月,成都空战,空军第五大队与九六式日本新机展开遭遇战。敌机群24架,轰炸机与驱逐机各12架,驱逐机对轰炸机取保护态势。敌机数量虽为我机6倍,但既已受命执行任务,无见敌势众而临阵后退之理。2202选择攻敌轰炸机,六架九六式机即俯冲而下,分别向2202围攻。2202于敌机迎面来回攻击数次,越打越低,贴着湖水飞行约15分钟后,脱离了战斗,挡风玻璃被击碎,破片使K74面部流血,幸未击中头部。勒令,不得参与第二日战斗。
但战况升级,日军零式机投入战斗。因联络不佳,加之敌众我寡,以2203为首的精英第七小队,于3月21日,全军覆没。壮烈牺牲。
张嘉元得知此事时,刚从病床上醒来。刘彰在床头的柜子上,替他留了块昨晚省着没吃的硬糖。
他拿起压在硬糖下面的纸条,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哈。你不行,居然受伤了。但放心,今天我肯定帮你打回来。”
他靠在床头,愣了半晌。许久,才剥开糖纸,塞进了嘴里。
嗯。
甜的。刘彰。
5月21日,日寇以18架战斗机及36架轰炸机大编队炸成都机场,成都机场死亡三千人。空军第五大队仓促回击,12架战机对34架日军零式,2202以一敌三。
最终,以第十小队的同归于尽,阻拦了日机对我后方的摧毁。
相隔不过两月。
林墨是在武汉战场从破烂的收音机里听到的消息。
“前方报道。成都空战,第五大队第3至第13小队,壮烈牺牲。日机被成功拦截在火线之外。”
他突然顿住。短短一句话,竟让他打了个寒颤。
壮烈牺牲。
连名字都不被提起。
1942年2月,以杜聿明第五军、甘丽初第六军,张轸第六十六军编组为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与英军协同作战。
3月8日,日军以精锐师团抢先攻陷缅甸首都。远征军以劣势装备之单兵种——陆军,在缅甸战场同优势装备的日本陆海空三军联合兵种展开了殊死较量。
3月18日,远征军先头部队第二百师与日军五十五师团遭遇,正式交火。中方军人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顶住日军12天猛攻。第二百师歼敌无数,待援军到来时,已弹尽粮绝,全师上下血战到底,十不存一。
彼时,国内战局进入中日相持阶段。
是夜,灰粘了林墨整张脸,他同疲惫的士兵们一起窝在战壕,不远处的枪炮声震耳。他抬头看天,战场上总是被尘灰覆盖的穹苍突然冒出颗闪亮的星星。他无端想起在联大的日子,想起红土绿树掩映的翠湖,想起同学,想起老师。
想起好友。
他嘴里哼起了歌。
“林记者。”年轻的小士兵凑了近,“你在唱歌吗?”
“是呀。”
“唱的什么?”
“《夕歌》。”
「光阴似流水,不一会,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会,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讲的话,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呀,同学们,明天再会」
以泪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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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自微博,觉醒年代超话
*梁先生——梁思成
*黄先生——黄钰生
*联大校歌《满江红》冯友兰作
*节选自周定一《南湖短歌》
*改自《觉醒年代》部分台词
*改自杜甫《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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