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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Never

【欣钰】心腹旧患



写在前面:

全文1.9w  孟钰视角 第三人称意识流之作  最后算是he吧

有私设 很长 很碎 有很多小彩蛋 需要耐心

没什么特别的 就是想给他们一个更完整的故事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配合BGM食用:《如若我》-Pandora樂隊


00


他的手游上来,隐忍地,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她突然觉得有点痒,意识到他触到那道剖腹产的刀疤,他的指尖有点粗糙,和疤痕组织触碰,顿一下,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从突如其来的迷茫变为恍然大悟的愧疚。

她生孩子并不顺利,顺产转了剖腹...



写在前面:

全文1.9w  孟钰视角 第三人称意识流之作  最后算是he吧

有私设 很长 很碎 有很多小彩蛋 需要耐心

没什么特别的 就是想给他们一个更完整的故事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配合BGM食用:《如若我》-Pandora樂隊




00

 

他的手游上来,隐忍地,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她突然觉得有点痒,意识到他触到那道剖腹产的刀疤,他的指尖有点粗糙,和疤痕组织触碰,顿一下,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从突如其来的迷茫变为恍然大悟的愧疚。

她生孩子并不顺利,顺产转了剖腹,最后还是免不了挨那一刀,她记得自己浑身湿透、像只青蛙一样躺在产床上,失去意识的感觉很像是溺水。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学游泳,她学得不好,总是安欣来托她一把。现在她沉下去了,却也知道他不会来。

再醒来,麻药劲将过未过,病房里的声音仿佛经由输液管一滴滴流入她的身体。杨建的、妈妈的、爸爸的、婆婆的,再加上新生儿的哭声,人影和人声熬成一锅粥,搅不动,散着一股浓稠的馊味。她烦躁而疲倦地闭上眼,并没有哭。她好像听见杨建说再睡会也好,实在是辛苦了。那一刻她感觉不到自己挨过那一刀,却真真切切地感到疼痛,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在她不曾圆满的爱人面前,在他以犹疑和愧疚抚摸这道旧伤的时候,她知道那无名的疼痛原来叫「如果」。

如果是他。

「安欣。」她出声喊他的名字——她想如果当年是他,她不会只想睡过去,她会想骂他,揍他,畅快地把劫后余生的眼泪洒在他怀里,行使一些属于产妇的特权,问一些诸如你会不会嫌弃我之类无聊而幼稚的问题,在他怀里听他一个个回答。她对这些画面的想象很俗套,越不出自幼看过的言情小说和八点档电视剧,大学以后,故事里的男主角总会被套上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不知从哪里捡来半边眼梢,几寸鬓角,一缕笑纹,拼拼凑凑才慢慢发现,原来那部件都是安欣的。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带着哭腔。对不起,他说。

她没来由地想笑:「这刀也不是为你挨的,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当初这副皮囊好端端的,你不也不要么?现在你哭什么?」

安欣伏在她身上,眼泪一滴滴砸下来,哭得比她当年受刑时惨烈。她苦笑一下,虽觉也受得起安欣为她哭一哭,真看到他的眼泪,又不忍了。她没法像安欣对他自己那般对他刻薄。

她尝到一点隐秘的快意,像以前和安欣斗嘴、看他吃瘪的快意,可这快意在不见光的时间里藏了十几年,平添几分苦涩的霉味。她觉得自己像是受了黥面之刑的逃犯,猛地露出脸上的刺字,人的性质就变了,她成了疤痕的注解,这疤痕里写着她的十几年。加粗的,像个惊叹号,上面是生命里一根刺,下面是个血淋淋的窟窿,永久扎在那里,既标志着人生的一个转折,也不会再愈合了。

她把当年刺入自己腹部的刀刃深深埋在血肉里,好像就是为了某日能把养了十几年的痛原封不动地狠狠扎进安欣的心头。盯着他的眼睛让他看清,放弃了爱情之后她也没能得到幸福,而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也不过海市蜃楼。

她望着他的白发,想起她在北京第一次看到雪。那年她拍了很多照片,恨恨地想着他什么时候给自己打个电话,哪怕发个信息,她就能把照片发给他看看。

信息要这样写:京海没有雪,发给你看看。她想来想去,觉得安欣肯定不明白她是想他来看他,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加一句别的什么,可惜安欣甚至没给她发这条信息的机会。

那些照片静静地在相册里躺了六年,安欣的短信没有来,她一个人看了六年的雪。

孟钰伸手轻轻拨了拨安欣的头发,却扫不掉落在他一生中的雪。

「别哭啦,」她轻声说,「你不会嫌弃我吧?」

 

01

 

孟钰觉得自己大概率是得了产后抑郁。她对所有人都只剩下那种疲倦却温顺的笑容,包括爸妈都忽视了「疲倦」,并把「温顺」理解为当妈之后收了性子。

她大把大把掉头发,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变成了一种诅咒,时刻提醒她身体的变化。她起夜喂奶,孩子喝饱后沉沉睡去,她盯着她小小的、汤圆一样的脸,以及她闭起眼睛时相对明显的,从杨建那里得来的内双。她拖着睡眠不足的脚步去卫生间,上完厕所后从地上捡起好几根长发,突然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流泪了。那眼睛眉毛还是老样子,只是微不可查地折旧几分,她在产妇里算是恢复得很好,应该知足。这么想着,眼泪却像雨水流过玻璃一样在镜面上滑过那张苍白而浮肿的脸,把她的脸晕得斑驳,几乎要融化了。

第二天孟钰就去剪了短发,破了妈妈那月子里不能洗头的忌讳。回家的时候母亲急得嘶嘶哈气,犹如放气中的高压锅,她掀开盖,里面是预料之中的担忧,被母性蒸得柔软,她被那热腾腾的蒸气扑面熏湿了眼。她又觉得她哭不是因为这个,或许是疼惜那一头从小就舍不得剪的长发。她记得有一回母亲抓她去剪短了头发,她不肯认镜子里的自己,在院子里放声大哭,安欣放学回来,看见她泪眼婆娑的样子调侃几句,被她追着打。他一边挨打一边说,都挺好看的,哭什么。

后来她但凡有什么小病小痛,都会被母亲归结到那年月子里洗了头这件事上,仿佛她此后人生里的一切新疾旧患,都是由这一次破戒开始的。

不知怎么的,孟钰有些庆幸母亲的武断和迷信,这样她就可以不去想,她人生中的错其实是始于某个夜晚的长亭,某次痛哭后的赌气,以及自欺欺人的、分手的决心。再或者其实更早,始于她在安欣望着自己爸妈的骨灰盒发呆的时候过去牵他的手说「要不你来我们家吧,我把爸妈分给你」,始于她每次做错了什么事,都拿大人们舍不得打骂的安欣当挡箭牌,而安欣每一次都挡在她身前,始于很多个这样那样不经意的瞬间。

母亲的断言让她短暂地忘记这一切,久而久之自己好像也相信,都是因为那年坐月子洗了头,才致气血亏空、心气郁结。她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结成锁链,将那个最初的谎言锁在不见天日的过去里,静静腐烂成一份隐痛,蚕食最底层的记忆。肉被啃得不像样子,化了脓,她就用新的记忆盖掉发炎的部分,就好像读书的时候,课本的书页受潮翘起,就拿最厚的牛津词典去压,压久就服帖。

 

她再也没有留过长发了。

 

她去看医生。心理医生和中医都看了,说法大同小异。杨建托人买来正宗的东阿阿胶,一周给她炖两回汤,当归、黄芪、党参炖的乌鸡和鸽子吃了不少,白术、人参、炙甘草、茯苓煎的四君子汤一帖接一帖地喝,还是时不时手脚冰凉。

她的中医是个比母亲年纪轻点的阿姨,笑起来眉眼弯弯。有次打完脉,她说姑娘,其实这病,药石是其次,关键在人啊。她点点头,说我也明白,可是能治好我的人已经成了我的病本身,医生你说我怎么办呢?她还是笑笑,还能怎么办啊,咱们中医的说法叫「以毒攻毒」,或者小说里写的,「刮骨疗毒」呗。

她于是就常在下班后去那个他们分开的亭子里坐着,她想去刮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放出脓血,却只有那夜的凉风遥遥吹过来,好像一切不过旧日云烟,吹散就好了。

她后来真的不再经常想起安欣,即便是坐在那里,她也只是发呆,好像把体内思绪都放空,只把一副湿漉漉的皮囊摊在那里晾一晾。她不知道那伤口里还有没有脓血,也没力气再去挤——倒不是受不了疼,就是没力气了。

算了。她想。她一直就不是安欣那么轴的性子。

直到有天她加班到晚上,杨建在外应酬,电话里连声道歉说没法去接她,然后劝酒的声音插进来,她接着说,没关系,我自己回去就行。她习惯性地拐到那个亭子,却在那里看到了很久不见的安欣。

他没来参加婚礼,份子钱也是托安叔捎来,父亲已经不在警务系统,不再对安欣的情况了如指掌,自然也不会提。安叔不再跟她有过多交集,她和安欣的事,就像当年安欣父亲的牺牲一样,被大人们视为严重创伤,默契地往上一层层缠上纱布,不去提不去想,就能当作不存在。孟钰终于发现,京海这方寸之地,真想避开什么人什么事,原来也是能做到的。

不过时间会没道理地揭开那体贴的纱布,往伤口里撒上一粒盐,那时会突然发现,哦,这里伤了,并没有好。就像有次聚餐,她从安叔的抱怨里得知安欣熬白了头。安叔不经意提起,随后像犯错一样偷瞄她的反应,而她只是笑着给杨建夹菜,置若罔闻。

现在,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见到他白发的样子。这就是那伤口里的一粒盐。白得无暇,疼得纯粹。

她站在那里,屏住呼吸看他疲倦不堪的睡颜。瘦了,有些脱相了,五官好像都耷拉下来了。她对着那张脸回忆他原本的样子,他会错意时卖乖的笑,他接吻时紧张乱颤的眼睫。

她在另一张长椅上坐下,看着江边亮着的路灯,好像她某年生日蛋糕上的蜡烛。那年他们刚在一起,安欣头一回单独给她过生日,她许的愿望是安欣早点开窍,他们要一起到白头。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愿望却没有实现——他们没有在一起,安欣也比她先白了头。

她接到母亲的电话,问怎么还没回家。她没头没尾地说她就是想再看看雪。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加班太累了,她说没事,马上就回来,豆豆睡了吗?母亲说还没呢,你和她爸都不回来哄,不肯睡。

她挂了电话,再看了一眼熟睡的、像个小老头一样蜷缩着的安欣,心想,那年的愿望她应该这样许:没有人会不明不白地死,安欣心里不会装着那么多事,他会答应她的求婚,他们会生个双眼皮的孩子。

 

02

 

平心而论,杨建待她不错。他顾家、上进、性子也沉稳,肯迁就她——其实无非是这些了,大家嘴里颠来倒去说的、婚恋市场上高价待售的、一个普通女人可以期待的品质,杨建占了个七七八八。照理来说,她应当知足。奇怪的是,和安欣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没想过「择偶标准」这个问题。她没和别人谈过,她只有安欣一个模板,也只有「安欣」这一个标准。

长亭一别后几个月,没了挡桃花的人,杨建很自然地出现,他们很自然地开始约会,后来很自然地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理由无他,不过是他登门后,母亲旁敲侧击地提及当警嫂的种种不易,一周后杨建就说他愿意脱了这身警服,不让孟钰过那担惊受怕的日子。杨建对她说,我知道你放不下安欣,但他不能为你做的,我可以做到。她低头用手指绞着发尾,没有接话。她很清楚,杨建说的是实话。实话才会让人没法接下去。

母亲劝她,杨建能这样让步,这样为她着想,也算是良配了。她思来想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找不到话来反驳,遂沉默不语。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其实她不需要杨建「为了她」脱下警服,她接受了这样的「好意」,无非是为自己找一个妥协的理由,是啊,他都能为了你把热爱的工作辞了,还要怎样啊?也是杨建进了供电局,渐渐地和强盛集团有了往来,她才在无数个他裹着满身酒气回家的夜晚里想明白了,脱下警服虽说是母亲的条件,但毕竟是杨建的选择,她和安欣在一起时,母亲最后也认了这事——不过是不够爱、不够相信,才要拿各种附加条件来验证、来赋值,她爱安欣的时候,是连带他那一身轴劲都怜爱得不行。杨建脱了这身皮,是放下身段表了诚意,却没有说不要她日后还这个情。他能为她干脆地放下警服,日后也就能打着她的幌子,再去干许多自欺欺人的事,他想娶她,也的确爱她,却是在「孟家女婿」那沉甸甸的名分下低了头。那名分压在他肩上十数年,也是累人。

 

可惜她没能更早明白。

 

她答应杨建求婚的时候像许多婚礼视频里被求婚的女孩一样掉了眼泪,周围的人欢呼鼓掌,杨建来抱她,她心里想的却是:安欣你看,我孟钰分分钟都能嫁出去,理想和我之间,也有人会选我的。

她回到家后看着手上的戒指,哭得像分手那天一样汹涌。

可安欣啊,我最后只选了你。其实你把警服看得比我重,我也很喜欢这点啊。她想。

 

她真如安欣所愿,过着那种最普通的、一样不差的人生,甚至比从前活得还更用力些。

她进了电视台,结了婚,生了孩子,搬了新家,送孩子上学,偶尔加班,升职加薪,前途光明,阖家幸福。

她开始在摄像导播主持人记者之间周旋,也开始写一些官样文章,书架上放着的马克思韦伯、马尔库塞、阿尔都塞、鲍德里亚、费孝通和约翰伯格,都渐渐落了灰。她并不觉得有多么遗憾,偶尔把书翻开来看看自己密密麻麻的笔记,隔着薄薄的一页纸,她触碰到自己二十岁的指尖,暖热的、无所畏惧的。虚长了些年纪,她才敢躲在新近冒出的鱼尾纹后面,对当时的自己表现出一点惋惜:以后你就知道啦。她总算明白为什么长辈们总要仗着年纪来教训他们,原来年龄是战壕,他们都要在里面躲着才不会被年轻的锋芒戳中内心的隐恨。她现在成了被刺痛的那个人,才知道那惋惜背后无非是艳羡。

 

有一次她翻到研究生时的课本,在泛黄书页的空白处突然看到安欣的名字,写在一只随手画上去的小狗下面。她都忘了自己画过这些,也怎么都想不起那时的心情究竟是快乐抑或生气。也许只是上课太困了罢。

某个夏天傍晚,她开车下班,远远就看见安欣在那个总是堵车的路口执勤。晚高峰的车流挤牙膏一样,一分钟挪动一点,柏油路被晒了一整天,像条黏黏腻腻的舌头一样延伸至日落的方向,慢慢地将那夕阳舔化了,橘红色的余晖沿着楼房和马路流下来,像小时候她和安欣在院子里偷吃橙子和西瓜味的棒冰,为了在回家前吃完,弄得很是狼狈,糖水顺着手指淌了一地。那回她半夜突发肠胃炎,到医院吊了三天水,安欣来看她,说:「你看吧,叫你吃凉的。」她噘着嘴不理她,他自言自语,像是抱怨:「安叔给我好一顿教训,让我下次别偷摸带你吃冰棍。」后来她再怎么嘴馋,安欣真的都拦着她,再没让她得逞。

她看着站在黄昏里的他抬手的动作有些僵硬勉强,忽然就想起他以前挎着书包来接她一起放学的样子。那时候他五官都没长开,像只皱巴巴的小沙皮狗,她总笑他,却会在数学课本看不懂的公式旁边画上一只哭丧着脸的小狗,写上他的名字。

 

可安欣你看呀,小狗多可爱呀。

所以笑一笑吧,别总丧着脸啦。

 

03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确忘记了安欣。她的时间渐渐被工作和家庭的琐事填满,母亲病倒让她更加无暇他顾。

夫妻相处的时间长了,再坚固的镜子也会裂几道缝,没多少琴瑟和鸣经得起人生八苦的考验,往昔不显山不露水的矛盾渐渐在中年危机里探出头来。

她真的已经忘记安欣很久了,杨建在一次相当激烈的争吵中提起这个名字,她还有些恍惚,就像看久了的字会突然不认得,曾经亲密的竹马和爱人也会在拥挤的生活中失去记忆里的一席之地。

「在你眼里,我不管怎么做都比不上安欣!」「我跟你过了十几年日子,你还要跟我说这种无理取闹的瞎话?」「是瞎话还是实话你比我清楚!他们家可是满门忠烈,比我配得上你们老孟家!」

杨建是摔门走的,厚重的防盗门狠狠砸到门框上,掀起一阵冷风。对他的愤怒渐渐消退后,她带着被说中的隐痛与愧怍,仍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杨建的实话赤裸裸的,劈头盖脸地扫过来,她一向是接不住的。

又过了一会,她听见豆豆好像在房间里哭,才想起来女儿还在家里。她慌慌张张地过去安慰她,自己的眼泪却掉在她柔软的发顶。豆豆仰着哭花了的脸问她,你和爸爸会离婚吗,安欣是谁,爸爸很讨厌他吗?

她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只更用力地抱住女儿,拍抚着她的肩膀,懦弱地想从她小小的身躯里汲取力量:「没事的,没事的……」

她们互相拥抱了很久,孟钰才回过神来,抽了纸巾替自己和女儿擦眼泪。「我和爸爸只是有些意见不和,吵过了就没事了。」她看着女儿的内双哭肿了,变成了单眼皮,忽然就想起安欣那双眼睛。「安欣叔叔是个警察,很好很好的警察,是你爸爸以前的同事。」她把纸巾团起来扔进垃圾桶,连带着把安欣在分手那晚盯着她的眼神一起封进记忆的坟场。

「那爸爸为什么讨厌他?」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却细密,很会抓重点,问得孟钰哑口无言,催着她去洗脸,为了打消她的好奇心还破例免了她今天的睡前背单词。

小孩毕竟是小孩,很好打发,欢欢喜喜就去睡觉了。

可孟钰不是小孩了。

 

那晚她久违地梦见安欣,只余一个远去的背影,就像分手那天,无论她怎么哭喊,他都没有回过头。梦里她说安欣你看看我,安欣你有种就别回头,姑奶奶分分钟嫁出去——她猛然惊醒,一句哭喊哽在喉头化作一阵干呕,胃酸涌上喉咙,又刁钻地呛到鼻腔里逼出眼泪。

原来安欣真的很有种,真的没有回过头,她也的确随时都可以嫁出去。

当然了,她一直知道安欣那晚说的大半是谎话,只有一句「六年没见,每天都在想你」是真的——只是她孟钰也是骄傲的人,被这样拙劣的谎言敷衍,等于是往她心窝子里捅刀,还要她把疼全咽进肚子里。安欣做了他的选择,她也妥协了,那些命运中最沉重的关隘,往往都只是这样而已,说来无非妥协二字。

她心腹旧患一齐发作,胸口发闷,连带着胃也扯疼,遂起床到餐厅找药。路过客厅却看见杨建睡在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烟灰缸里有好几个烟屁股和厚厚一层灰。

她就着凉水吞服胃药和安神丸,感受着药片随水流入身体,像吞下一把冷冷的碎钉子。

她在嗡鸣的日光灯下站了一会,看到几只飞蚁,忽而想起天气预报说这两日有台风在邻市登陆,今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小时候学「飞蛾扑火」,以为趋光的都是蛾子,后来发现在南方,更多的是雨后成群出没的飞蚁,它们有种如集体自杀的习性,雨后破土而出,实时长出翅膀觅光而去,又纷纷在灯下甩掉双翼,落到地上蠢蠢蠕动,最后力竭而死。就在她出神的一小会里,那几只绕着日光灯飞舞的蚁虫已经落地不见了。

她想,安欣这些年是不是也在等一场暴雨,等一个破土而出的机会,然后长出翅膀冲向强光,最后自折双翼、力竭而死,这是他的求仁得仁吗?


她想起刚才杨建的气话,忽然一阵心悸——安欣啊,如果「满门忠烈」才配当孟家的女婿,那你没福气娶我,就不会再「忠烈」了吧。

她关了灯,抹掉今晚最后两滴泪,一滴哭爱别离,一滴怨求不得。

安欣啊,如果注定不幸福,至少要平安。永远平安。

 

04

 

后来孟钰听说安欣调到了宣传科,对其中曲折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虽说日后免不了工作上有所往来,但两个人遵守着某种默契,谁都没有先去打这个招呼。

她仍然会时不时到那亭子里坐一坐,好像那是位老朋友,她在它身旁靠一靠,不必多言,它自然懂。她不止一次遇到安欣,他在的时候,她就远远地站在回廊上看他——其实她不用看,相识数十年,哪怕十几年未见,也可以凭着记忆勾勒出一个样子,多一笔少一笔都不对。她自己心里有他的相,由许许多多不同的时间和物件组成,五官打散了分装在不同的保鲜袋里,冰封三尺,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通过某些特定的事或物突然间解冻、复苏。她捧过来一看,知道那是他,他一直是那个样子。

她有一次看着安欣坐在长椅上,左手木木地揉着右肩,蓦地就想到她被绑架那一夜。其实最为惊险的部分她已经淡忘了,只记得后来安欣接到她,一直把她搂在怀里,双臂温暖、有力,她还记得他那时候的眼神,好像死过一次的是他一样。她第二天才发现,被安欣箍过的胳膊上落下一个淡淡的青紫手印。那时候她就想,可能这辈子还是得嫁他,婚礼不然就定在九月六号吧,免得他忙起来记不住纪念日,忘了给她送礼。她的生日,他是不会忘的。

她跟母亲说了这事,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罢了,这就是命,得认,都怪你爸自小把安欣当半个儿子似的带身边。孟钰笑得眼角弯弯,调侃老爸有先见之明,早早给她相中了童养婿。母亲清清嗓子说:「我约法三章啊,第一,你俩婚后跟爸妈住一起,热闹点;第二,安欣出任务必须注意安全;第三,你俩得争取让我六十岁之前抱上孙子。」孟钰拿了喜帖写下来,想了想说婚礼就定在九月六号吧,我生日。父亲看了一眼她挑的喜帖,假模假样地哀叹女大真是不中留。她笑嘻嘻地把父亲的手臂揽到怀里,骄傲地展示那张她精挑细选的喜帖,烫金的新郎新娘带着卡通式的笑容,她去那条专营婚庆用品的街上挑了好久,老板娘还告诉她街对角那间婚纱摄影拍得好、价钱也实惠。

后来呢,她的生日一直只是生日。那年生日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客厅的挂历上写着那天宜订婚。她想,可能是日子不够好吧,毕竟不宜结婚。

安欣倒是一直没有忘记在那天给她发一句「生日快乐」,她疏离地回两个孤零零的「谢」字。有好几年,他们每年就说这么一次话。有一年春节,她给同事群发祝福时不小心发给了他,只因他总在她通讯录的最顶端,手滑的概率实在是太高。孟钰发现停留在九月份的对话框突然被顶到了上面时心猛地一惊——倒不是不愿意给他发祝福,只是那模板信息里有一句是「步步高升,阖家团圆」。只八个字,把他命里能犯的忌讳全犯了一遍、能揭的伤疤也全扯开往上撒盐。她乱了阵脚,平时妙笔生花,这会连半句解释都憋不出来,急急忙忙地发过去一句「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发错了。新年快乐。」过了很久安欣才回复了一句「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父亲来电话,问今晚要不要叫安欣来家里吃饭,语气自若还像从前。她说她去问问,但他大概也不肯来吧。于是发短信问他,说老头念叨你呢,今晚来家吃饭吧。他回说不了,我去凑你们一家人的热闹算什么。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蚂蚁般的字,只觉得满心蚁走般细密的悲哀:他们真是爱人错过,连朋友都没得做。

 

以前她父亲和安叔总有一个除夕要留在局里值班,母亲就带安欣和她一起去送年夜饭,她厨艺其实不精,但他们都吃得很开心。后来送着送着,就连着安欣的份一起了。午饭刚吃过,就开始张罗晚上的菜,拌饺子馅,和面,煮上提神养气的参鸡汤,汤头要熬得清澈,鸡油捞出来炒一碟甜丝丝的油淋菜心,再备上几个西芹百合炒腰果之类的炒菜。母亲总是边包饺子边念叨,安欣这孩子就是轴,怎么就是听不进劝,非要去警校。孟钰在一旁帮忙,随口说,警校有什么不好,公务员铁饭碗,还有我爸安叔罩着他,这叫子承父业。母亲一脸嗔怪:「你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还小的时候,你爸大晚上的出任务,我整宿整宿守着电话机,眼都不敢阖一下,怕不来电话,更怕来电话。」孟钰转不过弯,说:「你还准备等安欣的电话啊?」母亲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慢悠悠地笑道:「那你找个别人,找个不用等电话的。」孟钰回过味来,羞得拿沾满面粉的手去捶母亲的肩。晚上给安欣送饺子去的时候,她见他就莫名来气,弄得安欣不知哪里得罪她,处处赔笑脸,她揪着他耳朵拧了一下,还被他的战友们看见,据说拿这事嘲笑了他很久。

年纪渐长,看着他始终孤零零一个人,才越来越感到「过年」二字的苍凉之处,对安欣而言,那不是新春团圆,那是年复一年,完满衬残缺。而她后半生确实再也不必彻夜不眠,只为了等一通报平安的来电。也许人一生的运,都是早早就定下的吧。

他们分开后的第二年,杨建在她的生日那天求了婚,那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她和父亲说了这件事,他没再说女大不中留,反而问她是不是真的想清楚了。她苦笑,对父亲说:「我还能想什么呢,我早就什么都不想了。」

 

这些事都过去很久了,她从没有刻意去想过,只是回忆偶尔涌上来的时候,她也不会再避开。她觉得这是她能给自己和他最温和的结局。

 

后来她得知上面派来了调查组,这消息是在周末回家吃饭的时候从杨建嘴里冷不丁冒出来的,和一桌子人咀嚼的声音混在一起,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前也不是没来过。」父亲轻飘飘地说了句,孟钰给他夹了一颗虾仁,又让豆豆别数米粒,赶紧吃。「你又不亏心,有什么好在意的。」她没头没尾冒出一句这样的话,刺得杨建一整顿饭再没声响。

这些年里孟钰已经学会扮演供电局副局长的妻子,她知道如何得体地笑,如何体面地拒绝别人的奉承和请托,如何在酒桌上不动声色地置身事外。杨建做得很好,虽听不进她的劝,但也从不让她真的卷进来;名利双收之后,也没有三妻四妾,背弃家庭;他仍然是周末会带女儿出去玩的好父亲,也是情人节会给妻子送花的好丈夫。别人赞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她也觉得自己应当知足了。是的,就这样吧,还要怎样呢,很幸福了吧。

孟钰没想到,当她人到中年,真心觉得「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很不错」的时候,安欣又突然重新出现在她的人生里,告诉她这样的生活也是假的、错的。

那顿饭后没几天,台里就连夜要出报道调查组到京海的稿子,她把任务布置给手下人,照例嘱咐千万要仔细查清每个领导的头衔。她多了个心眼,特别去检察院的官网搜了搜,发现领头的徐忠来头不小,像是个狠角色,心知肯定是为了高启强来的。成稿发过来是凌晨三点,她在调查组的人员组成里看到了安欣的名字,第一反应是疑惑。一个科级的头衔混在其他领导的名号里,显得有些扎眼,她凭借媒体人的直觉,知道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安欣可能真的等来了他生命中那场暴雨。

 

她想再过不久,安欣就不得不给她发消息了。也许那时,她就该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安组长。

 

05

 

杨建说要和安欣一起吃顿饭。她哦了一声,问了时间地点,又说那天台里有个人事会议,可能要晚点下班,她自己开车过去。「你接了豆豆放学就让阿姨带着,记得让她写完作业再看电视。」杨建说好,她起身收碗,他到窗口去抽根烟。

很奇怪,她总是会记得这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比如那天吃饭,安欣开她玩笑,是普通朋友的分寸感,她回以客气而体面的笑容,也是淡淡的生疏。她记忆中的安欣从来不会这样笑,她清楚自己也是。他们在都还没学会这样笑的时候,真真切切地爱过对方,所以分开之后,就非要活得面目全非才好。她还记得他敬茶的时候用的是右手,茶杯送过来的时候很稳,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她认得杨建喜欢喝的这种茶叶,茶汤很清。他说祝他们百年好合,她突然就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百年好合」——哦,她在自己的婚礼上听过的,这个词在耳朵里转来转去,迷路一样到不了终点——安欣说的,百年好合。

那年她去挑喜帖,问老板娘喜帖上印什么字好。老板娘说,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什么都行,做成烫金的最喜庆。她想,不如就「孟钰安欣永结同心」,听起来很顺口呀。

最后她没敢再去老板娘那里印喜帖。最后无人结同心。

 

她和安欣隔着杨建、隔着十五年的时光轻轻地碰了碰茶杯。

 

安欣让她帮忙报道唐小龙的事,她没多想答应下来。杨建当然不想她掺和进来,她也只当工作而已。那晚睡前他再提起这件事,说高启强绝不是她得罪得起的人,她就笑笑说:「我就是一个电视台的,天塌下来不也是专案组的人顶着嘛,我们照章办事,高启强管得到什么。」她知道杨建还有话说,索性熄了灯,背过身去躺下,说一早都要上班,睡吧。

她想,也许她和安欣真的该继续当朋友。这些年他到处施舍正义、宽宥和仁慈,却连一点关心都吝于留给她——她当初有多爱那个不想只和她当兄妹的安欣,后来就有多恨那个拿兄妹当幌子的安欣。爱也爱过、恨也恨过,就是没当过朋友,说不定他们做朋友会比爱人好。

拍摄那天,安欣到得比他们早,还是那个有些拘谨的样子,一颗花白的脑袋从老头毛背心里探出来,微微耸着肩,好像生怕包从肩膀上滑下去。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他问周一能不能播,她想了想说可以,我亲自剪样片,你放心。她会错意,要去接他给摄影师买的奶茶,下意识埋怨他为什么不给她,她都想好了下一句揶揄:几十年交情,一杯奶茶都舍不得?

他只说,凉。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很多很多次,她像根钉子似的站在巷口,盯着杂货店的冰柜盯得眼都直了,安欣过来把她拔起来,拖着她回家吃饭。他也说,凉。

她心念微动:「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喝凉的。」他打哈哈,避开她的眼神,说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然后他说,要「屈尊」去他们家吃一回饭。他总是很拙劣地想掩饰自己的难堪,他以为戏谑和调侃就能假装无事发生、假装他们都过得很好、假装他们没有相爱过。但其实不能,他这个人从来就不会说谎,一说谎就窘,也不知道当时局里怎么想的,竟然能让安欣去当卧底。


那天孟钰明白了,他们当不回朋友的。他们没有那种欺骗对方的天赋。他们拥有一种可能更残忍的、自欺欺人的天赋,就像他能骗自己说出不爱她,她也能哄着自己另觅良缘、安稳生活十几年。他对她有那么多无法付出的爱,她对他又有那么多无法付出的恨,爱无尽时,恨无绝期。她也是放弃了自己未竟的梦想选择了他,可她一个小小女子,注定敌不过他眼里的大是大非、黑白对错,所以她本来也没什么好恨的——她连恨他的资格都没有。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吗,推开你是为了保护你,你离开是为了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最好的爱情是无疾而终。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小说里写得不对,男主角是不诚实、是自作主张,女主角是不服气、是无可奈何。

回家路上,孟钰坐在杨建的副驾驶,头靠在车窗边,看车流,看马路,看路灯的橘色光芒暧昧地压在她的倒影上,看穿梭在京海湿漉漉的夜雾里、自己不甘的肉身。她想,命运啊,是红尘滚滚,人海茫茫。

 

06

 

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剪片子,早跟杨建交代过,让他不用等,她会自己回去。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她才发现时间已经是凌晨,下意识伸手到包里摸防狼喷雾,手机抓在手上,手指抢先一步精准定位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人名。

想象中惊心动魄的事件都没发生,她和巡楼的保安相互吓了一大跳,乌龙一场。

她回到电脑前,手指回到鼠标上,发现自己手心都是冷汗,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笑自己的草木皆兵,还没剪辑完成的片段定格在屏幕上,像是冰箱里一道半成品的菜。安欣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她才发现电话已经打通了十几秒。

「刚才怎么不说话。」他终于不再和她假客套,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关心则乱的情绪,平静得不像个问句。她咬咬牙,没有答话。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安欣以前说话有这么慢吗?她觉得这次通话长得可怕。他不睡觉吗?为什么会在凌晨三点接起她的电话?她在沉默中回想他说的这十几个字,看着跳动的通话时间出神。

「没事,我不小心按错了,刚刚在和同事说话。」谁叫安欣姓安,谁叫他总是通讯录里第一个人,谁叫手机通讯录永远按首字母排列。她每每打开手机联系人,第一个号码总是他的,通讯录里每年都要清除一批杳无音讯的联系人,像是剥脱角质,有些人早晚是要散落的,而有些人本来就不该出现。岁月匆匆,人世无常,只在那个A下面,安欣和月亮一样牢固地存在着。她不会给月亮打电话,但她知道它总在那里。她给一切不为时间所动的习惯找到完美解释。

「真的吗?你在哪里?」他试探着询问,她想安欣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叽,他希望她能回答什么呢?她在办公室为了他的事情熬夜?还是她以为自己要被暗杀所以要给他留句遗言?抑或她因那年遇险从此落下PTSD,遇见危险还是会首先想到他?

「要不要,我通知杨建去接你?」她想安欣你是不是有病啊,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通知我的丈夫来接我?她想那「要不要」停顿的一瞬间里,安欣是不是想好了要加上「通知杨建」这四个字?她当然没有证据,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又阴暗的臆测。

那漫长的沉默里许多被咽下去的话在胃里挣扎,她觉得胃开始拧着疼,这场对话到底为什么这么长?哦,原来她一直不想挂,想知道安欣是不是还和十几年前一样要当柳下惠。他真是圣人,她现在知道了。

「不用了,我自己跟他联系就行。」电话终于挂断。她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了什么。

孟钰并没联系杨建,以前她也时常加班到凌晨,五点钟电视台旁边的早餐店就会蒸出第一笼包子和烧麦,她当第一个客人,老板娘会送她一杯豆浆。她坐在那里,看环卫工人们在街上洒扫,扫帚一点点把城市唤醒,让它嗽出一腔隔夜的烟尘。她觉得这是一个仅属于她自己的时刻,就像坐在湖边长亭里发呆,就像下班后一个人迎着夕阳开车回家。那是她拥挤生活中仅有的真空地带。

她本想直接在办公室里睡一觉的,但又被耳朵里因过分安静而产生的嗡鸣吵得心烦,索性下楼去透透气。电梯下行的失重感让太阳穴跳得更凶,困倦姗姗来迟,她责怪晚饭时喝的那杯黑咖啡。走出电视台大楼,深夜的风凉凉地扑过来,她清醒了些,低头看了眼手机,四点十九分,这个时间很尴尬,早餐店还没开门,回家又会吵醒杨建和豆豆。

她在那里站了一会,手机忽然跳出来一条消息,她还在想谁凌晨给人发消息,就发现那人是安欣。他问:「到家了吗?」

她想警察这个身份确实方便,职业的敏感可以帮安欣掩饰许多事,譬如这句突兀的关心,这些有分寸感的暧昧问句。她想了想,决定不节外生枝,回了一句「嗯,准备睡了」。为了呼应这个小小的谎,她把手机揣进大衣口袋里,准备到早餐店门口蹲守第一笼蒸饺。

然后她就看到了安欣——实在不是她多想注意到,只是白发在夜里显得很扎眼。他站在车旁,手机屏幕还亮着,那上面应该是她随口扯的谎。安欣确实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安欣了,他会这样试探她了。她忽然浮现出个阴险的想法,事实上安欣走过来的时候她也说出口了:

「你们调查组为了查杨建,连美男计都用上啦?你想来卧底当情人啊?」

话一出口,孟钰自觉有些失言,可安欣神色如常,说:「不太放心,就来看看。我送你回去吧。」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解恨的。她没来由地更气了,钉在原地不动,站在那里看安欣往车子走过去的背影。

看看?你以什么立场来看?有什么好看的?她没来由地很想笑,但她没有,她觉得安欣不跟她说谎的时候更让她疲累。真的累。她不想承认,一通几十秒的电话,一句试探着的关心,就宣判她十五年的努力其实都无用。她恨他,她真的应该恨他的。他怎么能那么坦然地再次走进她的生活里,把她的身体用了十五年的时间死死缝住的伤口撕开?他凭什么?就凭她终于和他最看重的大是大非扯上了关系?就凭她被分手后急匆匆嫁的人成了他案子的突破口?

她无法接受没有剪辑美化过的真实图景。真正的安欣和她真正的情感,突兀地呈现在面前,那谭死水像被什么魔法瞬间吸走了,底子露出来,里头是他们已经腐烂的爱情,从两小无猜到暗生情愫,从两情相悦到分道扬镳,一年年的回忆化作骸骨,像失踪人口骤然重见天日,原来都是她亲手将他们沉了谭。她明明把这些都好好埋掉了,安欣为什么要来找?

「孟钰?」她的思绪被他的声音扯回来,大概是发现她没跟上,他又折了回来,站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很严谨的分寸,哪怕是在这一刻。为人妻母十余年,她不自觉地注意到他的穿着,好像穿得有点少,会不会冷?

「你怎么就穿这么点?凌晨的天气最凉了。」她叹了一口气,跟上他,她走两步他就走三步,只留一个影子让她的高跟鞋一脚脚踩,她故意踩得很用力——像从前每次他们约会,他不解风情,她就踩他的影子泄愤。

一晃十五年。

 

「不回家了。」上车后她说。他扭头看她,她系安全带,卡扣发出落位的声音,「去你那吧,回家吵着杨建和豆豆,我眯一会就上班了。」「啊?」倒也不怪安欣,她这话前半句内容暧昧,后半句又落实了已婚人士身份,听起来确实诡异。

「怎么?不去你家,难道去开房啊?」她勾着嘴角笑,是一个仿佛喝醉的笑,也像十五年前江边的风吹过她的耳际,她趴在安欣耳边问他想不想要的那个笑。

安欣有一瞬间的错愕,然后认命地开车。

她想,安欣啊,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其实去你那和去开房有什么分别。

 

07

 

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她竟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安欣背上,他正掏出钥匙开门。那是他父母留下的老房子,楼道里的灯像哮喘一样忽明忽暗,她假装不清醒,拿嘴唇去贴安欣后颈那块圆钝的骨头,感觉到他身体一僵,在黑暗中露出得逞的笑。

他进门后犹豫了一下,把她带到卧室,放在床上,把床头灯拧亮一点点,然后轻轻地给她脱鞋。她醒了,看着天花板,台灯像是黑暗中一只小小的水母,在夜色的海洋里如同发着微光的气泡。记得和杨建新婚那一夜,她也是这样看着天花板,好像看的时间足够久,就能照出另一个人的影子——现在她如愿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是对仗工整,诗意得来又足够讽刺。

安欣帮她脱了鞋,把她一双因久坐而有些肿胀的小腿托着放回床上,他的动作很轻很轻,但孟钰觉得那一瞬间自己碎掉了。他想伸手去关灯的时候,她出声了,声音沙哑,丝丝气音如同夜雾。她说,安欣,我好像有点发烧了,你试试。

他仍像十五年前那样,不解风情却很好骗,毫不设防地凑近一点,伸手要贴她的额。

她一把拽过他的衣领,精准地吻上去。轻车熟路,未有一丝生疏。

中年人的吻,没有当初年轻而旺盛的美感,只剩两瓣被时间熬干的唇,和一寸被心火煎苦的舌尖。牙齿带着堕落到底的甘愿捉住他进退两难的舌,咬出血腥。时隔多年唇齿相依,仿佛兵戎相见,她恨恨地咬下去,他吃痛,却最终没挣开她。

孟钰想起以前。最开始总是她主动,后来安欣食髓知味,也知道亲的时候该搂哪抱哪她最舒服。情到浓时,他起了反应,她先是羞,又生了逗他的心思,于是大着胆子伸手去揉了一把,安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开,表情三分惊讶七分窘迫,「姑奶奶,很疼的!」她得意地笑弯了眉毛,「哟,安警官,不就亲一下嘛,反应这么大,可见你心术不正。」他表情有些微妙,不知是疼还是什么,总之脸红耳热的,叫她看着想笑,于是又去挠他痒,被他箍了手腕、逮犯人似的摁在墙上,又亲过来。

有次他们在江边约会,她瞧他还是那个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舍得他那么郁结,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提议去开房。他瞪大眼睛看她,让她颇有种自己招惹良家妇男的奇怪罪恶感。「喂喂喂,我说小安子,这事你又不吃亏,怎么搞得像是我逼良为娼的样子。」她揪他的耳朵,往他耳蜗里哈气:「你难道不想啊…」安欣拨开她站起身,伸出手来牵她说,别闹了,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她坐在长椅上不肯动,仰着头骂他:「对,你清高,你就清高去吧!下回亲我的时候可别喘成那样!」他皱皱眉,仍来牵她的手,她想甩开,耐不住他好脾气,五指张开,柔柔将她掌心锁住。

孟钰被他拖着走了一小段,盯着他后颈那块骨头看了一阵,又去看他后脑勺那个发旋——母亲说,一个旋儿的人很善良——她想,安欣是太善良了。她轻轻拽住他,说,你就没想过娶我?安欣回头看她,皱了皱眉不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或许是恨安欣不能自私点、痛快点,也恨似乎她总是主动推进他们关系的那个。「就算你不娶我,我想要你也不行吗?」她皱着眉,不愿去想他工作上的担子,不愿当那种警局内部报纸上宣传的善解人意的警嫂,开始耍赖,「什么年代了,你还跟块化石似的。啧,安欣,我就不信你没有想着我自己解决过。」他叹口气,伸手来抚她的发顶,说,别闹了,现在肯定不行,你爸妈知道了,就该担心了。她知道拗不过他,索性也不坚持了,狠狠戳他的背泄愤,安欣自顾自牵着她慢慢地往前走。她想来日方长,安欣就是石头也能被她捂热吧。


十五年确实很长,足够一切情愫、思念、愧疚、怨恨或折磨都走到尽头,足够让身上一道疤痕变得模糊,也足够让生命中曾经熟悉的人和事都逐渐面目全非。而这个年少时出格的幻想,却直到此刻才以更荒唐的形式实现,他们都成了千疮百孔的人,才来玩这种背德游戏,也是可笑。

分不清谁的四肢先咬住了谁的身体,他们像每部狗血剧里意外重逢的旧情人一样,带着一种铤而走险的勇敢,为自己找到许多上瘾的借口,去享受那瘾中间无耻而无穷的妙处。她深知他早已自苦到几乎偏执的地步,没有推开她,已经是个奇迹了。她放任自己浸润于两个人相互依赖的生理幻觉,假装他们从未分开,假装他们依然相爱。

但下一刻他吻住她了。他捧住她的脖子如同那年她抱住捧花,他的手指穿过发丛在头皮上犁出风过树林的声响,让她想起小时候在院子里玩,他笨拙地帮她整理跑散的头发。

他的手顺着她不再紧致的腰身游上来,她觉得连那抚摸也是痛苦而悲伤的,如同深海鱼浮上水面,受不了强光的出现和水压的消失。

他触到她的疤痕,手指震颤,仿佛触到她身体的漏电处,尔后不动了,指尖在那里凝结成一个哀伤的动作,似乎是认出她当年受的刑,又意识到这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她想,安欣,你是不是后悔那年当了柳下惠?可哪来那么多如果呢?

她听见安欣哭了,也听见自己说:「这刀也不是为你挨的,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当初这副皮囊好端端的,你不也不要么?现在你哭什么?」

她听见安欣说对不起,又听见自己说:「别哭啦,你不会嫌弃我吧?」

安欣说,不会,永远不会。他自然不知道这是她替十五年前的孟钰问十五年前的安欣的话。他不会知道的,没有人会知道。就像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应该恨安欣的,可她对他从来只有爱,和遗憾。

恨,在古诗里多是遗憾的意思,古人其实最懂得。没有遗憾,哪来的恨呢。

安欣啊,我们何至于此。她拥住他,静静地,等待心口那阵最尖锐的疼痛过去。

 

08

 

「下辈子,我还你。」杨建是这么跟她说的。

孟钰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终于明白,原来十五年前他放下身段求娶她,这个情债等到了今天才要她不得不还。

「不用你还了。」她带着哭腔,有沉重的两颗水珠冷却成形,挣脱眼眶,坠进他颈子里,「我们两清了。做孟家女婿这些年,辛苦你了,就当我还你这十五年里受的委屈,也谢谢你这些年为这个家的付出。」

失望吗?有一点。难过吗?也有一点。愧疚吗?是的。痛苦吗?算不上吧。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锈得连收废品的都不屑要了,痛也不过是那上面的几点锈迹,她走几步,就听得到它簌簌落下的声音。生活的惯性就是如此,上一刻她恨不能跟自己的丈夫同归于尽,差一点要爆发,下一刻又归于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去见安欣之前又去了那个亭子。她坐在那里,风送来水草的味道,有老人带着老旧的戏匣子在江边湖边散步,一出《锁麟囊》喑哑地飘出来,带着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她闭上眼,就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一夜——又或者说,她是在那一夜里活了十五年。安欣那句「我不爱你」像一个挂在她心口的鱼钩,一直长进了肉里,长长久久地刺痛她,误她半生,也连累杨建入了歧途。她开始想,如果她不妥协,如果她没有嫁给杨建,甚至她索性当个烈女,等安欣十五年,是不是今天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

她试图回忆那一晚,回忆他们仅存的片刻欢愉,却记不得安欣那时的眉眼和表情,他像一团雾气,她将他深深地吸入,并不想呼出来。他比她记忆中更瘦,瘦得她连吻他的喉结都觉得自己会被锁骨割伤。她好恨安欣把一个她深爱过的人糟蹋成这样,她好恨他推开她只为了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更加满目疮痍。她恨得咬住他的肩膀,自己却先疼得狠不下心咬下去。

她低头看表,和安欣约的时间快到了。那戏正唱到最耳熟能详的一段:「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那老妇人捏着一把假嗓子,跟着唱一遍,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安欣不爱喝甜的,从前都是她硬塞给他喝,现在也是。

她一直有些嗜甜,产后尤甚,她迷恋多巴胺对大脑短暂的欺骗带来的放松感。其实人生本就该是五味杂陈,也免不了遍体鳞伤,她允许自己逃遁到甜的谎言里,和安欣非要自己苦得清醒,其实都无非是选择。仔细想想,她并没有资格埋怨什么,时间和命运都没有刻意拆散灵犀相通的恋人,他们是自己松开手的。她明知自己已改不了他分毫,所以只能希望他多少快乐——可放弃了对方,他们也都没能过得更好。

她很仔细地看着安欣,即便在他们感情甚笃抑或肌肤相亲的时候,她都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其实她闭着眼睛也能毫不费力地想起他的样子,十二岁、十六岁、二十岁、二十三岁,自从她们分开,这些不同时间的面孔就在她屡屡的惊梦中一再变形,又在回忆中反复被溶解重铸,变成一根顽固的骨刺扎在身上,每每不经意地触及,就是一阵淋淋漓漓的痛。她想起她曾经爱这个男人,爱到愿意为他挨枪子儿,爱到愿意陪他走进那最深的夜——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她呢?他究竟有什么资格替她决定要过怎样的人生?他看着现在的自己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后悔过?

安欣去接电话的时候,她扭头去看他的背影,想起他们在那个亭子里未曾碰过的许多面,以及她在他的背影后,为他流过的许多泪。她也对镜拔过自己的白发,或者让豆豆一根根拣出来,连着发根揪起,好像在头上到处救火,后来真烧成片了,反而没心思管了。想想大家的头发都是黑白不分,只有安欣连头顶方寸也争个黑白分明。可越是黑白分明的事越容易出错——他们的爱情就这样被裹挟其中,最后喜帖变牌位,新婚变清明。

网上有句很烂俗的话,她一向不喜欢,却心虚地觉得自己也被说中:「人终将被年少不得之物困其一生」。其实很多人爱她,但她是从少了安欣这份才开始残缺的,心上被他捅了个洞,泄漏了一地的爱无处安放,于是努力想恨他,也没法子,只有找个爱自己的人,最后也是一场空。

她小心把那包毒品放进自己的奶茶里,尝了一口,是甜的。甜得都发苦了。她想这可能就是爱情本来的样子,与其说是一种甜美而梦幻的想象,不如说是一份残缺而苦涩的责任:为了彻底地爱,就要忍受彻底的失去。

她看着安欣重新在她面前落座,那一刻,她笑得很由衷。杨建是相信她真能害安欣的,这让她觉得这些年的自欺欺人也不算太失败;而安欣最终还是彻底地辜负了她,也唯独辜负了她,这样也很好——她高傲地想,至少她是安欣人生中绝版的隐痛。

其实她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不是为了追问他的答案,而是想告诉他自己的答案、他没给她机会说出的答案。

她明白。她愿意。她不怕。真的不怕。

 

算了。他到底没有问。

她唯有说祝他幸福。

 


 

尾声

 

在北京的日子很平淡,孟钰和母亲、女儿的一天几乎都是这样开始:她起得最早,忙活一阵准备早餐,女儿吃完后出门上学,母亲随后就起,早餐之外加一包药。她学着给母亲食疗,可惜因继承了母亲在厨艺上的天资平平,十几年来在烹饪方面也没有多少长进,药膳的味道一般,还不知功效有没有传说那么好。母亲常笑她手艺欠佳,她一笑置之,但热情不减。

她凭着从前在北京的关系接一些自由的写稿工作,那段时间京海特大反黑行动的成功是条大新闻,有如今在官媒工作的前同事联系她:「你不就是京海的吗?不考虑出个案件特别报道?或者人物专访之类的?」「诶,你以前不是说你男朋友是警察吗,有没有什么一手消息?」「最近想做个相关的选题,有没有什么采访对象可以介绍一下?」她拒绝了所有约稿——谁说的来着,「把劫后余生看作胜利是绝对荒唐的」,好像是那个写奥斯维辛的诺奖得主。她去查那个作者的名字,原来叫凯尔泰斯·伊姆雷,她记得似乎是在某门关于新闻伦理的课上听到了这个名字。那堂课她听得特别认真,多年后能想起来的却也不过只言片语。她知道所谓的胜利不过是许多人的劫后余生,而更多的人,就永远地留在了故事里,她没资格当那个讲故事的人。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迷信写作,因为许多东西无法写,而能写出来的也往往失真。

连母亲都感叹,安欣总算是熬过来了。她已经习惯了自己不太愿意想起的那个名字轻易从许多人嘴里冷不丁冒出来,因为清楚他们谈的安欣和她所知的安欣并不相似,所以也不会再过敏似的对这两个字避之唯恐不及。母亲试探着询问她和安欣的关系。她老实交代:「离开京海前见了一面,他要把工资卡给我,我没要。他大概觉得我恨死他了吧。」母亲一边摘菜一边问:「那你恨吗?」她笑着说:「当然恨,怎么不恨。」母亲睨她一眼,故意附和道:「对,是该恨他,你最恨他不肯娶你。」孟钰正在剁肉馅,闻言手上愤愤地用力,菜刀的刃尖嵌进砧板里。

她看到那张红色描金的卡面,想起那年她塞在他怀里的喜帖。关于密码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她大概也能推测出这张卡背后的诸多情非得已。她知道以安欣这样别扭的性子,197596几乎就是「我爱你」的意思了。她早已不再像少女时那样天真而骄傲,也越来越熟稔于自我催眠,但实在没有强大到可以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假装自己真的从来都没有怨恨过。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可还是很没出息地掉了眼泪——她又哭又笑,哭的是四十岁的孟钰终于把安欣扔在了那个亭子里,笑的是四十岁的孟钰依然不如十五年前的安欣。那年他说着不爱,尚能头也不回地抛下她离开,如今她说恨,却走不出两步就已经想转身吼他:安欣,人长嘴不是只管吃饭的!

 

 

北京下初雪的那天,她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处分决定已经下来了,现在正在办退休手续,又说他去见了杨建,跟他说你和孩子一切都好。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父亲的声音见老许多,话语不再如沉厚有力的小钢珠一样逐字滚进她耳蜗里,而是像烟一样虚虚地从听筒里散出来,被她的耳朵囫囵地吸进去。

「怎么,老孟想我了?」她倚在窗边看雪景,心情很好。毛茸茸的雪像一层柔焦的滤镜,能把北京这样粗粝冷酷的城市都变得温柔。

「我当然想你,但主要是想你妈和豆豆。」老孟经此一劫,终于也不再那么古板,有了开玩笑的活络心思。孟钰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得,那我可不着急回去。」她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用指尖在上面画了张歪歪扭扭的笑脸,久违地感到轻松。

短暂的沉默后,父亲突然说:「对了,安欣好像准备结婚呢。」「哈?」孟钰下意识觉得自己听错了,要再度确认那人名和动词之间的关系,「谁?安欣?结婚?和谁结婚?」「不知道,哦,他说给你寄了喜帖的。」孟钰想起今天取回来的快递还全放在玄关,想必那个来自京海的文件袋和许多杂志的样刊挤在一起,还等着她去拆。

「他这是刚一升官就要结婚啊?哪家姑娘啊,你见过了?」孟钰转身到玄关去找那个快递,薄薄的一个文件袋,被几个大件压迫得很是委屈。「见过了,还是我撮合的呢。」她急急忙忙地扯开封条,一不小心直接把那文件袋撕开了大半,一方红色卡片掉出来,好像一小撮火苗,灼得她眼眶一热。

她认得的。那红色旧了,烫金的小人变暗了,金色的闪粉也落得快没了,卡片的边角都磨毛了。她认出那上面镌刻的十五年,认出那上面无眠的深夜,认出记号笔留下的字迹上眼泪的瘢痕,认出那卡片毛躁的边角上手指的力度,认出那个珍藏它的人多年来是怎样一遍一遍地摩挲过这张喜帖,认出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带着这张婚礼的请柬赴了葬礼的约。

那天他都已经准备好了把爱情埋葬的谎话,连和她对视都不敢,却还是忍不住盯着这张喜帖看了好久。

孟钰对着电话那头的父亲哭:「你和他联合起来骗我?」父亲笑了:「我可没有啊,我只说安欣要结婚了,对象是我撮合的——我可没说那姑娘答应他了。」

她像那年被他们爷俩合谋骗上山一样,又气又想笑。

 

孟钰翻出安欣已经沉底许久的微信对话框,给他发了一张她刚拍的雪景:「京海没有雪,发给你看看。」

过了一会,安欣发来一张图片,她点开来,是一张到北京的机票。

他说:「京海也没有你,我过来看看。」

 

她终于不必一个人看雪,旧患终有医治的良方。

 

 

END.

 

 


写在后面:

这仅仅是我理解的孟钰   她的爱恨和遗憾  她的骄傲、别扭、狠劲

我也只能想象她 想象她的爱情和婚姻如何被英雄主义的叙事牺牲 想象她在那十五年里如何面对生活里细微或剧烈的疼痛

其实整部剧每个人的命运里遍布小小的机关  我想写的无非是编剧不愿意保留的 孟钰命中的机关  有安欣的谎言 有她和杨建的婚姻  有她和父母的亲情  这些其实都是随机的  是大命运在人身上留下的小小擦伤  时间可以帮它愈合 但某些细节可能会成为若干年后这段回忆决定性的滋味

比如北京的雪 比如生孩子 比如剪头发 比如一根害她闹肚子的水果棒冰

孟钰年轻的时候也许会比较注意命运残酷的一面 就像神经末梢全部冲着世界打开 一点点轻微的磕碰都会留下很深的伤害 遑论是安欣给她捅了那么一下

但是人到中年之后 可能就不再有跟疼痛死磕的精力了  更多的是想着怎么走下去 偶尔回头看看自己是怎么走来的

我给这个故事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想象  她的生活其实是很平淡 甚至有点无聊的 你其实可能在很多地方见到过这样的经营着婚姻和事业的普通女子  但你不会想到她曾经经历过恋人的拒绝、产后的抑郁、梦想与现实间的抉择  可是那种平淡背后真的可以有很多小小的血点子  我想写的就是这些  她与无数的不幸擦肩而过后才有了平淡度日的资格——而即使这样 她也随时可能目睹爱人和亲人坠地 粉身碎骨 血肉模糊  狂飙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可编剧唯独没有给孟钰留这个叙事空间


写这篇文之前在读伍尔夫  淡淡的意识流笔触  在日常和过去之间不断穿梭 用时间编织故事  于是就有了写一篇这样东西的想法

本来觉得故事写到「祝你幸福」就够了 但还是加了一个更合理些的尾声  

但我也始终只是这个故事的局外人  随口一说罢了 这写在后面的话也是夫子自道 每个人心里有自己的故事  


我只希望看到我这个版本故事的人能得到安慰 也希望你们喜欢我的想象


是入坑作 也是出坑作 大概率不会再写 想说的话在这里已经说完了


如果你们喜欢  很欢迎留下评论  谢谢你们




耻耻傻白甜

【不可言喻】恋情速报.(二)

*糖分超标预警desu

*不惜用一个前置位催稿 @门牙门牙 

*同床异梦初恋组上线(


——

青春女子大学<八卦潜水<梨桃注水<【为啥大家磕不可言喻都磕fong了啊??????】

1L门牙大不是我的错

没有说大家不好的意思!!!!!!!!我最近也磕的很上头(

纯粹李涛为啥全学校都在磕罢了(

感觉知名度确实是一方面,但是总感觉还有点别的啥的?


2L

带感啊!!!!!!!!


3L

虎的第一个CP就是刘雨昕啊 所以再磕的话总不能比刘雨昕气场弱对吧?

符合这个标准的已经少之又少了(难得出了老喻真的不容易!...


*糖分超标预警desu

*不惜用一个前置位催稿 @门牙门牙 

*同床异梦初恋组上线(


——

青春女子大学<八卦潜水<梨桃注水<【为啥大家磕不可言喻都磕fong了啊??????】

1L门牙大不是我的错

没有说大家不好的意思!!!!!!!!我最近也磕的很上头(

纯粹李涛为啥全学校都在磕罢了(

感觉知名度确实是一方面,但是总感觉还有点别的啥的?

 

2L

带感啊!!!!!!!!

 

3L

虎的第一个CP就是刘雨昕啊 所以再磕的话总不能比刘雨昕气场弱对吧?

符合这个标准的已经少之又少了(难得出了老喻真的不容易!

 

4L

而且相爱相杀也抬好磕了!

 

5L

回复4L:没错!我就是从老喻给虎争名额的那里开始磕的!

 

6L

我是因为正副部什么的最带感了!

 

7L

回复6L:双部长爱好者+1

 

8L

老生表示这对CP也是有历史的好吗

当年西门那一抱惊艳了多少人!

 

9L门牙大不是我的错

回复8L:什么????

 

10L

回复9L:就是俩人大一下学期招新摆擂台,然后呢谢可寅站在桌子上对老喻说别说话,老喻就把她从桌子上抗下来了。

 

11L

回复10L:不愧是你特种兵

 

12L

回复8L:而且谢可寅不是说把喻言拉黑了,不可能没点啥吧2333333333333

 

13L门牙大不是我的错

回复12L:对!!!!!!我就想知道到底因为什么才能拉黑一个人啊?

 

14L

合理怀疑是告白失败哈哈哈哈哈哈哈

 

15L

回复14L: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记得大一那会,那几个风云人物关系其实还行,好像欣欣子过生日的时候她们几个都去了,我室友那天刚好就在KTV隔壁,有看到谢可寅和喻言在合唱狐狸精hhhhhhhhhhhh

 

16L

回复15L:什么?兵王唱狐狸精????????

吃鲸!

 

17L

信女想求一个知情人来818@胃沉是因为吃得多@20社会学刘雨昕@91住手

 

18L

信女不求前世只求今生两个人给我锁死!

 

19L

我觉得最好磕的是,谢可寅平常阳光大方一姑娘,碰到喻言就炸毛(

什么神仙aq

 

20L

没人觉得学生会吵架那段信息量也很大吗!!!!!!!!

喻老师觉得谢虎性子太野,谢虎说喻老师死板没情趣

……

我脏了!!!!!!!!

 

21L

回复20L:我靠!!!!!!!!我脏了!!!!!!!!!!!!!!!!!!!

 

22L

回复20L:这是什么虎狼之词!!!!!!!!!救命2333

 

23L

回复20L:果然还是压不压的问题。

 

24L门牙大不是我的错

回复20L:……太虎狼了!!!!!

但我觉得这段最好磕的是最后那句“我说我客观你信吗”

总感觉有点猫腻!!!!!

 

25L

所以其实是

大一关系还不错,也有一个CP

大二谢虎在弯弯

大三谢虎已经拉黑了喻言并且对喻言不客观

啧啧啧

 

26L

回复25L:这是有点什么吧!一定是!

 

27L

回复25L:搞到真的了?ヽ(;´Д`)ノ

 

28L

 回复25L:搞到真的了!!!!!!!!!!!!

 

29L

谢可寅虎,喻言战狼

这种虎狼CP我磕了2333333333

 

30L 20社会学刘雨昕

????

 

31L 20社会学刘雨昕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也

 

3.

第三届高校联盟大会的地点,被定在了山清水秀的北戴河。

“居然是北戴河?”魏辰一脸艳羡。

“居然是北戴河!”谢可寅一脸想死。

乃万啃着苹果搭腔,“出去玩有什么不好的?”

“这意味着我要和喻言一起出差,”谢可寅眼神放空倒在床上,“然后独处一室。”

“妹儿啊,争口气趁着这个时候将她一举拿下。”

“姐啊,你不如给我一把剪刀带着放在枕头底下。”

魏辰打断了姐妹的freestyle battle:“你老江湖了还怕这个?”

“我不怕,我是头疼,你说她带许佳琪不行吗?带傅如乔不行吗?”

“对哦?”魏辰贼兮兮地从上铺探下头来,“为啥不带她俩?”

谢可寅哽了哽,“……抽签。”

“你没作弊?”

“作了啊!”谢可寅虚弱地呻吟了一声,“结果乔乔手快给我们把签分了。”

乃万叹气,“……缘分。”

“想知道你们的缘分有多深?发送喻言A谢可寅到10628888……”

从厕所出来的刘雨昕掐着嗓子装电视广告,谢可寅一个拖鞋飞过去,“闭嘴!”

“我就没张过嘴,”刘雨昕吊在上铺的梯子上,另一只手捶了捶自己胸口,“我会把你的秘密带到坟墓里去,bro。”

“说到这个,”魏辰坐起来,“许佳琪不是知道你俩好过的人的十分之一吗?怎么没帮喻言分忧解难?”

两个寝室八个人,加上当年不小心撞破的许佳琪和孔雪儿,全学校知道她俩在一起过的人两只手刚好数完。 

“我上哪儿知道去?那是国民党系统的。”

“你问问啊!”

“我和许佳琪微信一年没说过话了,突然发一个你为什么不替我去???”谢可寅脚趾蜷缩,“我想一想尴尬癌就已经犯了。”

“留到你们孤女寡女共处一室再犯吧,”乃万吃完苹果拍了拍手,“虽然但是吧,我觉得回个床也挺好的。”

“……”谢可寅忍无可忍地从手边抓了一个娃娃丢到对面床,“你都在想什么!”

乃万轻松地接住娃娃:“我,一个性取向为男性但就读女校的大三女性,孤独寂寞写在脸上想这些有什么不对?”

“乃万万说的有道理,”上铺的魏辰伸手点了个赞,“论坛里已经开始下注了。”

“?????什么玩儿?”

“赌你们共处一室回来之后能不能再摩擦出点爱的火花,”魏辰说,“信女愿写文三百篇换虎狼CP春宵一度。”

“……”

 

因为这句话,也可能不是因为这句话,谢可寅第二天下午见到喻言的时候总觉得怪怪的,喻言大概也被谢可寅的目光盯得有点不自在,找了一个不怎么尴尬的话题,“你就带这么个小包?”

看着喻言跟要野外生存一样的双肩背,谢可寅下意识开嘲讽:“你才比较奇怪吧?”

结果一上大巴车,谢可寅就笑不出来了,车里的冷气开得比寝室还足,喻言倒是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掏出一件Nike的HyperShield的外套穿上了,谢可寅无语地把自己脑袋上的空调掰平,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野子的调来: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这话果然诚不我欺,谢可寅引以为傲的没有二两多余的肉的身材简直是被吹得一败涂地。

 

 

没辙,谢可寅把帆布袋挡在自己身前,整个人尽可能地缩成一团,掏了小手机在群里吐槽:车上尼玛冻死人了OTZ,我现在找个善解人意的小哥哥借外套你们觉得可能吗?

乃万:不妨在喻老师怀中取暖(

魏辰:不妨在喻老师怀中取暖(

刘雨昕:不妨在喻老师怀中取暖(

谢可寅:……

谢可寅:是人?

谢可寅:这货一上车就把外套穿上了气死我了

魏辰:那我给你康康让你发♂热的东西!

魏辰分享了一个小程序-青春女子大学<八卦潜水<鸡情创作<【不可言喻之美/高H/虐身/长篇】

谢可寅:……

谢可寅:再您妈的见

谢可寅:[再见]

 

 

 

谢可寅咬牙切齿地收了手机,准备以冬眠抵御寒冷。但还是不行,抱着胳膊睡胳膊冷,头靠在前排睡后脖颈子冷,谢可寅每每准备入睡,就被一哆嗦给冻醒,气得她都想下车去行李舱里取暖。没想到刚想到这一茬,一件外套就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身上了。

“……”

劈头盖脸不是比喻,谢可寅挣扎着从宽大的外套里伸出一直手,扯了老半天才从露出一个头来。谁承想一扭头发现做好事不留名的喻言连个眼神也欠奉,歪着头戴着耳机不知道是要睡觉还是醒着,就算谢可寅想硬气地还外套也得先把她摇醒掰过来,已经丧失了帅气装逼的先机——显然喻言对谢可寅这种张牙舞爪狐假虎威的性格了解得十分透彻。

“靠北!”谢可寅心中暗骂一句,虽然不知道想表达的到底是“跟前任装尼玛的大头菜”还是“当年怎么没学会温柔体贴”。可是骂归骂,谢可寅还是很没出息地觉得鼻子一酸。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谢可寅没出息。遥想当年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里,她们这批大一新生也算是人才济济,有她这种虎得无法无天的、有刘雨昕那种上来就要做大佬的、有许佳琪那种直接拿全额奖学金的,也有虞书欣那种第一天就开着玛莎拉蒂进校园的、乃万那种敢和老师对喷的,喻言在这些歪门邪道里就显得没有那么扎眼。

也是认识了挺久之后,大家才发现原来喻言也不全是那种优等生乖乖仔,只是太不容许自己做出逾矩的事情,才看起来像个木讷的人。那时候已经袭过刘雨昕的胸,贴过虞书欣的脸,拍过班主任Lisa老师屁股的谢可寅,在寝室里头突然福至心灵,觉得自己一定要和喻言成为好朋友才行。

 

 

想了一想那个画面,乃万打了个寒颤问:“你说的是那个每天只睡6个小时的喻言?”

 

 

魏辰的面膜都吓掉了,“每天六点起床跑操场一个小时的那个喻言?”

 

 

连刘雨昕都惊了:“7天背完托福单词的那个喻言?”

 

 

灵魂三问说的谢可寅都发虚:“……是啊。”

 

 

寝室三人组对这件事的评价是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才敢与君做朋友。不得不说喻言这种自律怪还是很好被预测的,她确实对谢可寅做朋友的提议没什么兴趣, 在坚持了整整一个月六点起来陪跑,但喻言还是丝毫不为所动之后,谢可寅决定放弃。

 

 

“我觉得好亏啊,”魏辰不忿,“你得让她知道拒绝你的代价!”

 

 

有了这句话,谢可寅第二天就打了鸡血似的,挑了喻言招新的西门去打擂台,没成想最后不仅两败俱伤,论丢人程度还是自己这边强点。越想越气的谢可寅一拍桌子转身就单枪匹马杀进了学生会,心里就一个念头:我必然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你喻言给挑咯。

 

 

结果气急败坏地冲进去,谢可寅发现中午时分只有喻言一个人留守,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可寅想也没想,一胳膊就把喻言给摁墙上了,完了她才想起来,她精心准备好的几句台词,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都听起来很像傻逼。

所以场面就很尴尬,谢可寅铆足了劲儿才鼓起的一点勇气因为无人观赏而烟消云散,喻言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阵仗,没有反应过来地愣在那里,两个人在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中无声地僵持着,直到喻言开口问她你在干什么。

兴许是这些天远超朋友范畴的付出和挫败感,谢可寅忽然恶由心生,扳着喻言的脸,狠狠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亲下去的时候她想至少老娘也把便宜占回来了一次。

 

 

 

但谢可寅也没想到,喻言的反应速度比她想象得更快,就喻言这么一挣巴,一撇头,俩人算是实实在在地亲在了一起。

 

 

…………

…………

…………

 

妈耶!!!!!!!!!!!

 

 

 

 

谢可寅踉跄着退开两步,发现喻言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个,我,”谢可寅本能地把自己靠在墙上,“我不是,我没有!”

喻言站在那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谢可寅都快哭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是来和你绝交的!”

“……”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谢可寅其实怂得很,一边靠着墙一边往门那蹭:“你,你忙你的吧,我说完了!”

说着谢可寅就想往外溜,但刚摸到门,就听见喻言喊她:“谢可寅。”

谢可寅的手僵在那儿,白毛汗出了一溜够却还要强装大胆:“干……干嘛?”

“不用努力争取我了,”喻言抱着手,绕到谢可寅面前,“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

谢可寅OS都这样了还要被你鞭尸?“所以我不是来绝交了吗!好了现在绝完了我走了!”

喻言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不用每天早上那么早起来,也不用陪我去图书馆,你也很好。”

“……”

“虽然和我不一样,但是也很好,”喻言继续解释,“所以没必要在不合适的地方将就我。”

谢可寅惊惧怒喜的眼泪直接夺眶而出,“所以……你这是在挽回我吗?”

“不是。”

“……”

“我在表白。”

 

 

……

……

……

哈?

 

 

 

喻言那张万年端着架子的脸终于几不可察地红了一红,“你听到了。”

“……”谢可寅破涕为笑,“我没有!”

谢可寅一把跳到喻言面前:“你再说一次?”

“不说了,没听见就算了。”

喻言把头撇到另一边去,不看谢可寅。就跟现在把衣服给了谢可寅之后撇过头去的角度一模一样。

 

车上的绝大多数人都睡了,要不然就在沉默的玩手机。没有人注意到一件外套从一个人身上换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又变成两个人一起盖着。喻言在谢可寅盖衣服的时候动了一下,但她最终没有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青春女子大学<八卦潜水<青春速报<【托高中同学的福给大家搞到了好东西!!!!!!】

1L还是有点人脉

[手机截屏.img]

我高中同学是兄弟院校的主席,我让他帮我观察一下虎和老喻,结果哈哈哈哈……

 

2L

让我康康这是什么好东西?

 

3L

?????????

啥意思?你同学和谢可寅要微信?

 

4L还是有点人脉

回复3L:不是,就是我同学被我逼着,一直偷偷观察她俩,完了我同学的同学就以为我同学看上了虎和老喻,上去兴致勃勃地想帮我同学要微信,但也不知道我同学看上谁了所以说的稀里糊涂的,然后最后被喻言问得没辙就说是我同学想要,喻言就过来问我同学,我同学觉得说喻言不好收场,就说想认识一下谢可寅,结果我跟我同学聊天的时候一直说的是谢虎,他就嘴秃噜了,说“我想要谢虎同学的”,然后喻言就笑了,说那你自己和谢可寅要吧。

 

5L

!!!!!!!!!!!信息量有点大!!!!!!!!!!!!

 

6L

老喻这个笑!意味着什么呢!请楼下回答23333333333

 

7L

如果这都不算爱!

 

8L

让我们来分析一下这颗塞到我嘴里的糖!prprpr

第一,老喻听说你同学不知道想要谁的微信,就走过来问,说明老喻对要谁的微信这件事很重视。

然后呢,你同学说谢虎的时候,老喻笑了,并且毫不留情地点破了谢可寅的大名,但是又没有阻止,说明老喻应该明白了你同学是个卧底。

 

9L

回复8L:一方面是老喻发现了这就是磕CP的男人没有威胁不足为惧,一方面说明老喻不抗拒CP狗233333333

 

10L

LZ你暴露了怎么办hhhhhhhhhhh

 

11L还是有点人脉

舞到蒸煮面前的我

内心没有丝毫惧怕甚至充满了喜悦23333333333333

 

12L

难不成老喻会视奸吗(((((((((

 

13L

回复12L:那我必须借楼祷告,祝愿喻老师和谢虎天长地久233333333333

 

14L

谢虎这名字也不只有CP狗会叫吧?

 

15L

回复14L:但是谢虎这名字只有学校里的人会这么叫

……

……

……

……

……

而恰好全校都是CP狗。

 

16L

回复15L:哈哈哈哈哈哈逻辑鬼才!!!!!!!

 

17L

回复15L:谁说的!我吃喻我23333333谢我也可!!!

 

18L

回复17L:醒醒,梦里不要上论坛!

 

19L还是有点人脉

哈哈哈我同学说喻言坐回去了,谢虎明显是想问但又不敢问到底发生了啥hhhhh

老喻就端着也不说话翻介绍手册hhhhhh谢虎快憋死了现在

 

20L

回复19L:gkdgkd!

 

21L

回复19L:妈呀我又磕到了23333

 

22L

回复19L:让我们来@胃沉是因为吃得多

建议适时转达部分真相hhhhhhhhh

 

23L

……果然舞到蒸煮面前了吗?不要这样啊喂!!!!!!!!!!

 

24L还是有点人脉

谢虎开口了!!!!!!!!!!

 

25L还是有点人脉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问的这个事,但是看嘴型喻言说的是“是个误会”

考虑让我同学真去加一下了233333333

 

26L

回复23L:哈哈哈我空格了没有圈上的=L=

 

27L

回复25L:不急不急,我们要循序渐进(

 

28L

回复25L:排LS慢慢♂来比较有看头哈哈哈哈哈哈

 

29L还是有点人脉

回复27L:你萨顶顶

 

30L

理智嗑糖!从我做起!

 

31L还是有点人脉

……

……

……

我同学说她们分到了一张大床房!!!!!!!!!!!!!!!

 






4.

喻言睁开眼睛,又闭上。

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再闭上,如此反复几次后,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不然她无法解释眼前对自己笑的像春花一样的谢可寅。

 

谢可寅:……

 

 

 

 

谢可寅当然不能说,老子离你这么近的原因是因为,大家都是前任凭什么你睡得嘎嘎熟却留老子一个人失眠,老子是想掐死你这个没有心的棒槌。所以她除了露出一个温馨而从容的微笑强装镇定以外,确实不太方便做些别的。


然而就在谢可寅心里打鼓准备如何圆谎的时候,喻言却认定了自己还在梦中,想也没想就伸出一只手把近在咫尺的谢可寅搂进来圈住,另一只手从善如流地在她头毛上呼噜了一把,甚至还发出了一声类似满足舒服的哼声。

 

 

!!!!!!!!!!!!!

!!!!!!!!!!!!!

!!!!!!!!!!!!!

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老喻!!!!!!!!!!!!!!!!

 

 

 

 

被闷在喻言怀里的谢可寅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下意识的念头居然是魏辰要开始写文300篇还债,除此之外还有点小小拧巴:这货是睡懵了吧?她虽然很肯定,但又有点希望喻言是清醒的。

虽然这种念头相当没有出息,但谢可寅很快说服了自己,毕竟搞出这套来的是喻言又不是自己……说到这儿她反而有点期待喻言醒了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但是左等右等,谢可寅也没等到喻言清醒,倒是被闷得快缺氧了,谢可寅只好稍稍蹭了一蹭,想要换点新鲜的氧气,结果没想到这么一蹭喻言反而来劲了,带着她就往更里头搂紧了一圈。

 

 

……报复心这么重的吗??????

我只是在脑海里预演了掐死你的画面而已啊朋友????!!!!

 

 

就快缺氧的谢可寅痛定思痛,心想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毕竟在她们屈指可数的,为数不多的,数次同床共枕的经历中,喻老师也是非常一丝不苟地按谢可寅的强硬要求用一只胳膊搂着她——而且肩膀以下还崩得像个柳下惠一样。

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谢可寅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当年应该半夜上个闹钟调戏你啊!!!!!!!!!!!!!

 

 

且不说谢可寅是如何在心里捶胸顿足,大半夜抽风轻薄前任的登徒子喻老师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了过来。

瞅着眼么前在自己怀里蠕动的谢可寅……喻言缓慢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花了大概二十秒的时间回忆了一下自己是怎么把人家姑娘这样那样的,又趁着大脑当机重启的时候花了半分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往外翻出一个小空,留给谢可寅一丝喘息的机会。

等谢可寅终于心满意足地呼吸到新鲜空气了——喻言才意识到,自己压根就没想过要松手这回事。 

……

……

……

你这样很危险哒我跟你说!!!!!!!!!!

 

 

 

 

 

一瞬间,喻言想到了许许多多该想的不该想的事情,譬如临走前虞书欣顶着黑色蕾丝面膜跟她说,老喻你听我的,一定该出手时就出手,过了这村没这店。 

又譬如说抽完签之后许佳琪神色复杂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再譬如说晚上遇到的那个显然是受人所托结果所托非人的兄弟院校主席。 

 

 

然后,她,居然,莫名其妙地,想要,笑出来??? 

 

 

 

 

“……”

喻言缓慢而悠长地把刚才吸进肺里的空气呼了出来,生怕自己兴许不太规则的心跳被谢可寅听到,但谢可寅似也是被此事困扰,在她怀里慢慢把腿蜷了又伸,靠近又疏远。 

俩人在夜里悄悄摸摸地做着小动作,像一对同床异梦多年的夫妇,又像是第一次开房的初恋。 

 

 

 

然后想了想,喻言觉得最神奇的莫过于,她们是一对同床异梦多年的初恋。 

……就很扯淡。 

 

 

 

 

但这个在北戴河的不眠夜里,海底月确是天上月,眼前人也是心上人。饶是喻言这种都生出了一二分遐思,何况是从来不算绷得太住的谢可寅。

作为一位穷横的代表,谢可寅向来是外虎内怂,既羞涩又难过地纠结了许久,终于悄悄地伸出一根手指,搭在了喻言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腕上。

温暖的皮肤和冰冷的指纹相触的一刻——

 

 

 

“……”

“……”

 

 

卧槽!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心中一抖。

 

 

 

 

孤女寡女,干柴烈火,一点就着。谢可寅满脑子都是魏辰和乃万在她旁边念叨的种种不堪入目不堪入耳不堪想象的污言秽语,念及此处,谢可寅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喻言的室友——虞书欣、王清和张钰的文学造诣不见得比魏辰和乃万高到哪里去,但她至少占得装睡的先机,可以任凭谢可寅胡作非为——

 

想到这儿,喻言眼皮一跳。

……诶我俩这是分手了不是搞对象啊??????????????

 

 

 

灵台突然一片清明的喻言老师找回了一点残存的理智,开始在脑海里两个小人吵架。

一个说:清醒一点!这是你分手的时候决定老死不相往来的前任!这是你人生中最大的错误!不要再不干不净地纠缠!让我们潇潇洒洒走天涯!你难道忘了你们是为什么分的手吗?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不要被这个妖精的糖衣炮弹所迷惑啊喻长老!

 

 


……



 

一个说:搞她。

 

 

 

 

“……”

 

 

 

但喻言还在道德边缘反复横跳纠结到底要不要把手抽出来的时候,谢可寅倒是先给出了答案,刚才还不敢动弹的手和脚就那么自然而然的bia了上来,喻言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睡着了。 

 

 

喻言差点一口气把自己噎过去,难道我是人间安眠药吗这位朋友? 

尽管如此,喻言还是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

 

“我好开心。”

 

 

 

我好开心。 

也很想你。 

 

 

 

深夜无人,只有楼下偶尔经过的车发出轰鸣。这个念头却伴随着海浪的潮声拍在喻言的心里。 

 

 

喻言其实没什么想不想的概念,倒也不是说真的是不解风情的木头,只是单纯地因为所有的恋爱经验就只有谢可寅一个人,哪怕是有了这样那样的念头也无从分辨,全要靠身体本能去理解。所以那种爱里头掺着恨,恨里头透着怀念,怀念里边夹杂着懊悔,懊悔里头缠绕着几丝不甘心……这种情绪,喻言根本不知道应该算作什么。

直到这个深夜。 

 

谢可寅在她怀里睡着,头发很软地缠绕在她的胳膊上,手搭在她的腰间……那些刻意表现出来的不快和别扭都在沉默中化为乌有。喻言忽然明白,原来她这些翻来覆去的念头,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都是因为思念。

 

 

 

没有规矩的、轻微的、恼人的念头。

天马行空的、吵闹的、粘人的前任。

 

 

 

于是一种很轻很弱小地震动从心口传来。 

 

 



 

我在想你。我很想你。

 

 




 

 

跨越很久的时间。 

从断点山呼海啸般汹涌而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