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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双高胎】阳光灿烂的日子(下)

双高无差 he 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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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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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毕,四九城恢复了以往的活力。


高超和高越在一个老小区里租了一套二室一厅,离哪都不近,但高笑笑有了自己的房间。小姑娘在收拾房间这方面完全遗传了高越,整个屋子经常没有落脚的地方,高超叹气之余还得对着闺女扔到地上的小娃娃和打满分的口算题卡分神。


五月里,高笑笑要去做耳蜗手术。作家王建华出了很大力气,联系了北城晚报的人写报道,登报募捐,市文联每年也有对口的帮扶活动,这种动动笔头就能行善积德的好事儿谁都愿意做。


王世昌也在北城,祸害遗千年,好人命不长。他在北城颐养天年。惹谁都不要...

双高无差 he 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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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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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毕,四九城恢复了以往的活力。


高超和高越在一个老小区里租了一套二室一厅,离哪都不近,但高笑笑有了自己的房间。小姑娘在收拾房间这方面完全遗传了高越,整个屋子经常没有落脚的地方,高超叹气之余还得对着闺女扔到地上的小娃娃和打满分的口算题卡分神。


五月里,高笑笑要去做耳蜗手术。作家王建华出了很大力气,联系了北城晚报的人写报道,登报募捐,市文联每年也有对口的帮扶活动,这种动动笔头就能行善积德的好事儿谁都愿意做。


王世昌也在北城,祸害遗千年,好人命不长。他在北城颐养天年。惹谁都不要惹文人清流,王世昌虽然有钱,但他的名声一直不怎么好,这回报道一刊登,几个厂子里的工人平日里就聊他们家那些家长里短,很快扩散出去,说他为富不仁。王世昌没办法,自掏腰包出了笔大钱,又登了一次报纸,算是堵住了悠悠众口。


李治良帮着记账,他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虽然王建华也没亏待过他,写着一个零又一个零,哎呀,王厂长这么有钱啊,怎么我印象里他特别抠门来着。


高超领着高笑笑,高笑笑不认识王厂长,她以为只是一个肯帮助她的好心老头。她笑起来,露出两个小梨涡,打着手语:谢谢爷爷。


王世昌不好再说些什么,催促着记者赶快照相。


手术定在八月末,去上海,是送给过高越那张名片的主任主刀。高笑笑对于做手术这个词没有概念,她以为自己又要和爸爸去下一个城市玩儿,她从小就跟着高越奔波。他们从北城坐火车到上海,要坐一天一夜。高笑笑很开心,小姑娘穿着小花裙子,半跪在卧铺上往外看风景。


“她小时候也这样吗?”高超在旁边护着她,怕她跌下去,“出去玩很兴奋,但也很乖。”


高越点点头:“她小时候出门就很乖,跟着我去哪都不闹,她很小的时候我俩去广州,坐的还是硬座,要坐很长时间,她都没有闹,可乖了。”


“去广州......做什么去?”


“挣钱去,顺便找找咱爸。”高越笑了一下,“高超,你别怨我啊,我当时想要是真看见爸了,我就把笑笑抱到他面前,看看他会不会良心发现,把那些钱还回来。不过广州城太大了,我也没找到他。”


“没找到就算了。”高超说道,“以后不提他。”


“好吧,不提他。”高越说道。


他们都是一次去上海,高笑笑已经会发“舅舅”的音了,不算特别清晰。小姑娘住进医院,做了一堆的检查,高越说,她一岁多刚查出来这个毛病的时候,要拍很多片子,只能给她喂药叫她睡着,看着特心疼。


高超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把她送人。


怎么可能?高越诧异道,那可是你的女儿。


你对我的女儿这么好啊。


咱俩的基因一样,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高笑笑的头发被剪掉,小姑娘为此大哭一场,高越哄不好了,高超恨不得把星星摘了给她。护士在她的侧头部画了个圆圈,那里是要被开刀的地方。


这还只是第一次手术,高笑笑要戴两套人工耳蜗,情况好些的话只需要进行两次手术,如果术后不良或者电极移位,还可能进行第三次手术。


手术室的门关了,上一次高超站在手术室外,还是在等高笑笑出生。


“高越你紧张了?”高超问他,高越摇摇头,“我没有,不会是你紧张了吧,高超。”


高超来回踱步。


高越看向高超:“高超,你这什么心理素质,你真的紧张了?”


“我怕她——”


“不会的,人家都成功那么多例了,钱不会白花。”


尽管进行了募捐,但大家也都是普通老百姓,没那么好凑齐这笔钱。高超和高越几乎倾家荡产——花钱的主要是高超,高越自个也没什么产业。


高超想,他怕辜负孩子妈妈的遗愿,孩子的妈妈临终前求他好好照顾小乖。


小乖。高超曾经叫过笑笑这个名字,不是很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总显得生硬,他永远代替不了小乖的母亲。他看向高越,高越现在更像是小乖的母亲。


“高越,”高超说道,“笑笑原来有过小名,叫做小乖,她妈妈取的。”


“她妈妈——那不就是——”高越说,“我没听你叫过这个名字。”


“因为当时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太乖了会挨欺负。”高超说道。他看着手术室的门,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向高越坦白:“高越,你能理解吗?高笑笑并不是我的女儿。”


奇怪的是,高越并不感到意外。他说:“我其实能猜到,我觉得我哥哥不是一个会趁人之危的坏人,你们不会有小孩,更不会有笑笑。”


高超读书读到高中,在那个时候学历已经不低,读书人的良知不允许他去伤害一个包办婚姻的残疾姑娘。在他结婚后的第二个月,王小霜检查出怀孕,可是高超根本没有碰过她。王家那会儿着急招赘,可能和这个也有些联系。高超发现之后,王小霜一直在哭,告诉他,她想生下这个孩子,没有说孩子的父亲是谁,只是求他帮忙。


高超说的很简略,或许隐瞒了一些细节,比如金钱相关的事情。高越安静的听着,高笑笑是他哥采生,他养到这么大,一句没有血缘关系做不得数。


高越小声说:“让笑笑当咱俩的女儿好不好?不然笑笑也太苦了。”


高超想说,那你不觉得苦吗?但他又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句话,比起高越,他完全不像是个父亲。


高超说好,笑笑以后就是我们的女儿,我不和任何人讲这些事情。


/


笑笑八岁的时候,为了庆祝她的语言康复训练的阶段性胜利,高超和高越带着她回了一趟岛城老家。


先去给爷爷扫墓,然后去看海。


笑笑跟着大人们走南闯北,却还没有看过海,她戴了个浅蓝色的蝴蝶结,听力的外接设备藏在那之后。她的头发已经长起来,垂到肩膀。去看海,天气却不算太好,那天多云,笑笑瞪大了眼睛盯着海,似乎还没有习惯海浪的声音。


“笑笑,这是海浪。”高越领着她慢慢走到海边,沙子变得潮湿的地方,“我和你舅舅在十岁之前,就是听着海浪声长大的。”


小姑娘的白色凉鞋沾上了沙子,高越鼓励她。小乖,你去试试,没关系的,现在是夏天,海水一点也不凉。


小姑娘很谨慎地弯下腰,用手指拨着水,小心翼翼。


高超站在他们身后,觉得这画面还挺美好,心想等回北京一定得买个相机照相。


白色的海浪涌过来,海风吹过笑笑的鬓角,小姑娘生怕海水沾上鞋子,往后退了好几步,没想到高越没给她后退的余地,把她抱住,带着走进海里。


海水浸过高笑笑的小腿,裙摆险些被打湿。


“高越!”高超站在海边,喊他。


高越回过头,伸出手招呼着他:“高超,你别懒,你过来玩儿,很舒服的!”


“高越你回去给高笑笑刷鞋啊。”


“刷个鞋又不费什么事儿。”


高超仍旧不动,他只站在沙中,伸出手,比了一个取景框,把高越和高笑笑框在里面。


云和海缱绻,难舍难分。深蓝色在眼前人的身后蔓延开来,这世界由他们和海构成。


云层变幻,沙滩染成鎏金色,高笑笑的裙子上的水钻也变得亮晶晶。他俩从海水里走上岸,高笑笑离了高越的怀抱,朝着高超跑过去,扑在他怀里,很清晰地喊他:“舅舅。”


高越也喊他:“高超。”


太阳从云层里缓缓探出头。


山盟海誓已然过时,他们天生就拥有人世间最弥足珍贵的感情,无人可以偷走,无人可以感同身受。


阳光普照,仿佛他们没有经历过满身风雨,只是长久的长久的彼此依偎,就从洪流渡至山峦,由月升踏入朝阳。他们可以肆意地编织任何一种只属于他们的世界,名为“爱”的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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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是个理想化的结局。

因为爱也是个理想化的东西。

一苇

【双高胎】阳光灿烂的日子(中下)

双高无差 勿上升 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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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高超买了一沓棉质口罩,把塑料袋扎进,塞进大包里。大包里已经有了很多东西,他像是冬眠的熊,不断囤积给高越的东西,开春之后就攒出来一大包。高超昨天才打听到高越的确切地址,高越又搬家,过去住的那一片平房在新年到来之前被画上了“拆”字,耀武扬威。高超联系到房东和房东的房东,才知道高越搬去了哪里。


北京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极晚,残雪未消。小区里的楼是这两年建起来的新楼,防盗门坏掉,高超数着门牌号找过去,从一楼通往地下室的阶梯中间拦着一道大铁门,地下被有序的分成数个格子间,这是北京的阴面,地下的另一座城。...

双高无差 勿上升 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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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高超买了一沓棉质口罩,把塑料袋扎进,塞进大包里。大包里已经有了很多东西,他像是冬眠的熊,不断囤积给高越的东西,开春之后就攒出来一大包。高超昨天才打听到高越的确切地址,高越又搬家,过去住的那一片平房在新年到来之前被画上了“拆”字,耀武扬威。高超联系到房东和房东的房东,才知道高越搬去了哪里。


北京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极晚,残雪未消。小区里的楼是这两年建起来的新楼,防盗门坏掉,高超数着门牌号找过去,从一楼通往地下室的阶梯中间拦着一道大铁门,地下被有序的分成数个格子间,这是北京的阴面,地下的另一座城。


高超刚来北京的时候也住过两周地下室作为过渡。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出现在北京的地下,却没想到高越搬到了这样的房间。


房间太多,门大多是一样的黄色,隔音不太好,人走在其中脚步声都显得很重,高超清晰地在某一扇门前听见了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他刚要快步离开,那扇门对面的门打开,一个男人从门里走出来,高越披着衣裳,站在门外。


这是他们在北京见的第三次面,和上一回又隔了很长的时间。


“高越你......”高超拎着一大包东西,问道,“他是谁?”


“顾客。”高越拢了拢棉衣,他里面穿得有点衣衫不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去你原来住的地方,发现你搬家了。”


高越应了一声,打开门让他进来,半地下室的气味不太好闻,虽然不算冷,但是空气里总弥漫着腐朽的潮湿。


床上乱糟糟的,高笑笑从衣柜里往外爬,险些掉出去,高越把小孩儿抱起来,放到地上。也许是因为双胞胎生得很像,高笑笑对高超并不陌生,她只看了高超一眼,注意力就都集中在散落的积木上。


高超皱着眉看了眼床单,床单上有些褶皱,高笑笑为什么要钻进衣柜里,他刚走进来的时候听见其他房间男欢女爱的喧嚣,这地方让他不得不多想。


高越不愧是他的亲弟弟,只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以为我光靠当网管就能养活高笑笑吗?更何况网吧还黄了。”


“那你?”高超侧目。


“做吗?”高越坏笑着看他,“很便宜,看你想要半套还是全套。”


高超陡然生出一丝不安。


“一个就是我帮你,另一个就是我全心全意帮你。”高越解释道,他把自个的外套脱下来,就剩个灰色背心,“这块房租便宜,洗澡也方便,公共澡堂,你要是有洁癖,我也可以先洗个澡。”


“笑笑还在呢,你乱说什么。”


“没事。”高越指着背对着他们玩积木的笑笑,“她听不见。”


“她是小又不是傻。”


“她先天性耳聋,真听不见。”高越忽然说道,“一岁半查出来的。”


高超愣在原地,怪不得他从来没从笑笑的嘴里听过一句完整的话,高越也从没让笑笑喊过他什么称呼。他看着高越在简易衣柜里翻找,往外扔着多余的被套床单枕巾。高越翻了半天听见高超没声了,转过身问:“咋了?改主意了?”


高超看着他弟弟,不吭声。


高越继续道:“你不就是为着这个才来的吗?”


“我为着哪个?”


高越用口型告诉他:和、我、do、爱。


“高越!”高超抬手给了高越一巴掌,打在下巴上,本来他想打在脸上,没狠下心。


高越后退半步,差点跌进衣柜里:“高超你干嘛?”


高超伸手又要揍他,高笑笑扔下积木跑过来,小拳头打着高超,嘴里含糊不清:“啊!啊!”


“你以后可揍不了我了。”高越笑起来,摸了摸笑笑的头,“没事儿啊,爸爸跟舅舅玩儿呢。”他边说边做手语。笑笑歪头看着高超,同样做了个手语回应:舅舅?


嗯,他是舅舅。爸爸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你忘啦。


高笑笑摇摇头,她没忘,她打手语给高越。


高超问他:“什么意思啊?”


高越让高笑笑去玩,对高超说:“我闺女说,她不喜欢看到舅舅欺负爸爸。”


舅舅,这是个很好的称呼,世界上从十八岁到八十八岁的全部男性都可以被称作叔叔,但不能随便被称作舅舅。舅舅意味着这个人和你具有确切的血缘关系,他完全可以成为你最亲的人之一。


高超看出来高越在逗他,他坐回到床边,长舒了一口气:“你吓死我了,所以你没干那个吧?”


“哪个?”高越装傻,和刚才两模两样,嬉皮笑脸,“哪个啊高超?我听不懂。”


“就是......在金钱交易的基础上和别人的身体进行密切交流。”


“这读书多就是不一样啊。”高越说道,“连鸡鸭都能说的这么清新脱俗,我在你心里至于这样吗?”


高超捏了捏鼻梁,从小就是,他经常说不过他弟弟。


“高笑笑就喜欢钻进衣柜里玩,你来的时候看见的顾客是来取收音机的。”高越说,“我偶尔也会做点家电维修。”


不是就好。高超觉得自己脑子坏了,他怎么能怀疑他亲弟弟搞灰色交易。


高越问他:“所以你又是怎么找来的?你来找我干嘛?”


“你在躲我吗?高越。”


高越摇摇头:“你闺女把你电话号撕了,这怪不得我。”


高超又松了第二口气:“我来给你送点东西,包括手机,我怕你再失联。”他开始从兜里往外一样样拿东西,高笑笑凑过来好奇地看着,高越说你别急,你慢慢说,我知道你找过来不容易。


高超就说这是口罩,这是挂面,这是速冻饺子,这是新手机......他没说完,就听见外头的一阵很大的铁门声音,哗啦啦落锁,隔壁屋子的门好像开了,走廊里有人不耐烦地交涉着什么。


“怎么了?”高超要去开门。


“没事儿。”高越站起身,从背后拽住他,“这不是非典嘛,昨天社区下通知,说要防控,今天大房东说要暂时把地下室锁一下,防止外来人员进入。”


高超愣了一下:“那什么时候开门?”


“不知道,据说是至少七天。”高越眯着眼睛,一副得逞的笑容,道,“恭喜你啊高超,和我一起坐牢。”


20


高超的到来其实并不在高越的意料中,高越对于高超很久没有找过来这事耿耿于怀。他觉得高超也没有那么想要见他,或者想要见笑笑。当然,在两人不得不都处在同一个小空间的时候,高越才知道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他和高超在过去的2002年里没有默契。


高笑笑很是兴奋,小“人来疯”,高越这样说她。屋里只有一张一米八的床,让给高笑笑和高越睡。高超踩着高越的拖鞋从公共浴室走出来,谢天谢地,房东还有些良知,没有锁上厕所和浴室,只是楼道里总有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像不像下水道里的老鼠?高越问他,从床边把手垂下来胡乱戳着高超的脸。


高越,你要给我戳瞎了。高超说。


我是中老鼠,你是大老鼠,高笑笑是小老鼠。高越说。


怎么住这儿啊?高超问他,躲着他的手,高越你别烦人。


高越把手缩回去,翻了下眼睛:看不出来吗?我很穷啊。


还没关灯,高笑笑在靠墙那边自个玩得不亦乐乎,高超坐起身子去看女儿,高笑笑的睡衣上画着米妮戴的大蝴蝶结,有些掉色。小姑娘玩够了还是粘高越,在高越的身上爬上爬下,光着脚丫往高超的地铺上踩。


“来吧。”高超伸出胳膊,小姑娘却害羞了,转过脸,抱住高越。


高越得胜一般:“我闺女随我。”他把小姑娘抱回去,安顿好。高越很宠高笑笑,笑笑已经六岁,他还是总抱她。


“那我熄灯了。”高超有些下不来台,起身拽了灯绳,屋子里蓦地暗下来。


片刻,高越道:“高超,我有事跟你商量。”


他很少这么一本正经,高超应他一声:“嗯。”


高越说:“高笑笑这个毛病,大夫说要做人工耳蜗,就是往脑袋里塞一个能听见声音的东西。”


“在脑袋里吗?”


“对,越小做越好,现在已经晚了,家里有助听器,她戴上没什么用,也不爱戴。”


“嗯。”


高越安静了片刻,很直接:“要五十万,你能掏钱吗?”


“那也是我闺女。”高超说,“我当然拿钱。”


“要五十万,高超。”高越的声音异常冷静,他原本以为只用十万,问过医生之后才发现,这个数字可能他挣到笑笑十八岁都挣不来。


“高超,把咱俩拆了都卖不到五十万,我不信这五年里你能挣下这么多钱。”


“早晚都能挣下。”


“那你得不大吃大喝,还得不买新衣服,不去逛商场,不打出租车,买菜只去菜市场捡尾货......”


“高越。”高超打断他,“你是这么养的高笑笑吗?”


“你是嫌我没把她养好吗?”高越的声音有一丝委屈,“她是有新衣服的,也有好吃的好玩的。”


“不是。”高超说,“我是嫌你没把自己养好。”


21


高超的觉浅,醒来的时候,地下室巴掌高的小窗户将明未明,不知道是空调还是水泵的轰鸣声充斥着耳畔。高越熟悉了这种环境,睡得昏天黑地。高超爬起来穿衣服,铁门仍锁住,多了个告示,地下室住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角色,可以随意差遣,不满意就换地方住,北京不缺人租房子。


高超去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下颌落下来,回到房间的时候高越翻了个身,抱着高笑笑,俩人都不好好盖被子,枕头也七扭八歪,高笑笑的睡姿都和高越如出一辙。


闺女还真随了高越,高超想,他帮他俩把被子盖好,坐在旁边看了他们一会儿,高越自个就跟个小狗似的,又养出一只小狗。


五十万......现在在北京抓住一个间谍应该能奖励这么多钱。他在心里算自个的存款,还有债券,股票,定期,二叔和三叔的钱还完了,他跑出来之后发现世界很大,不像他在锅炉房里铲煤的时候想的那样,也不想是他深夜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书时看到的那样。人拼命工作就会有饭吃,再拼命一点也会有地方住,他把这样的机会称作自由,是高越把高笑笑抱走,换给他的自由。


高超发现,自己骨子里和父亲很像,他们都有些冷漠,也都愿意逃避。比如过去的五年,他明明有王建华的联系方式,这就说明他有无数个机会能找到高越,但他没去做。他一直在装傻,直到老天再一次把高笑笑送到他的面前。


别再躲了,高超,别再把自己关进监狱里,也别再让你亲弟弟骂你胆小鬼了。


22


高超在胡思乱想中再度入睡,这次睡得倒是很沉,可能因为地下室不知名的噪音停了一段时间,转而变成了低频率。高越醒来的时候高超还在睡,高笑笑从床上爬起来看书,这一点她和高超很像,都爱看书,高越只得控制着她看书的姿势和时间,防止这孩子眼睛近视。


“开灯再看。”高越边说边指了指灯,高笑笑光着脚下床开灯,跳了两下够不着灯绳,想起来旁边还躺着个高超,指了指睡着的人。


“没事不用管他。”高越半开玩笑,一边小声说一边打手势。


高笑笑摇摇头,把书丢到一边,做了个好好睡觉的姿势,可爱得很。哎,高越摸了摸笑笑的头发,谁爹谁心疼,高超不愧是你亲爹。高笑笑不看书之后更不老实,跟在高越身边看他把衣服,玩具,和其他拢成三堆,被褥窝窝囊囊还堆在床上。高越养小孩很糙,俩人的房间就没有干净过,只要孩子不生病就好。


高超醒来的时候,高越正在煮面条,还往里打了两个鸡蛋,卖相极佳。高超揉揉眼睛,他有一瞬间断片,以为自个睡在垃圾堆里,地上都是东西,昨天他都没怎么在意。今天睡在地铺上,视角降低,手边不远处就躺着高越的一件短袖衬衫。


“你是故意的吗高越?”


“啥故意啊?”高越问他,“趁你睡着了煮面?不是,谁知道你几点醒啊?你一直不醒,我和笑笑饿死了咋办?”


“我不是说这个。”高超把拖鞋踩上,顺便从床底下拽出来高笑笑的漫画书,笑笑“啊”了一声拿书去看,“你这也太乱了。”


“谁看不下去谁收拾。”高越把小电锅关了火,一股挂面味儿,“我和笑笑都能忍。”


“......”高超无话,弯下腰开始给他弟弟收拾房间,高越把面条挑进高笑笑的不锈钢小碗里晾着,俩人坐在小凳子上一边吸溜面条一边看高超收拾,高越的嘴还不闲着:“对,就那块,卫生死角,高超你太厉害了,这房东不得给你颁发一个最佳住户奖。对了还有那,你掏一下看有没有高笑笑的袜子,我俩袜子总凑不成一对,后来索性都买白色,跟谁都能组合。”


“太邋遢了高越。”高超说道,“邋遢大王。”


“就邋遢了,你能咋办?”高越说,“干完了来吃饭啊,不然一会儿都坨了。”


高超的利落维持了半天,到了晚上屋里又变成垃圾堆,但比早上好点,从混乱的垃圾堆变成了井然有序的垃圾堆。高超已经懒得说高越,高笑笑的漫画书在他手里胡乱翻着,高越在给高笑笑擦脸,沾湿一块手帕拼命呼噜好多下,高笑笑“唔唔唔”地发声,像是小野人。小姑娘的幼儿园也因为非典放假,笑笑今年九月得上小学,高越对高超提过一嘴,说高笑笑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他想给高笑笑送去普通学校。


已经能认识拼音了吗?她听不见,是怎么认识的?已经识字了,还会拨算盘吗?高超看着高笑笑的书包,算牌露出来一个角,会写1到100了,会做二十以内加减法了。她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爬,什么时候第一次站第一次走,又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叫“爸爸”。


高超听过高笑笑管高越叫“爸爸”,含糊不清地两个音:“pa pa”。


高越没有骗人,他真的把高笑笑养的很好。


要是爷爷在的话,看到笑笑应该会很高兴,但是看到高超应该会生气,会埋怨他为什么没有带好弟弟。高超如此想。


时间在地下室的铁门后面变得缓慢,三个人摸扑克摸出一手白毛汗,一抬头时钟还没到下午四点。太阳从小窗户走来,又离开。高超渐渐和高笑笑混熟,第三天的时候,高笑笑已经能骑在高超的脖子上,从那扇小窗户往外看。


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是楼宇之间的一块空隙。


高越在他俩身后控诉:高超!你都没让我骑过你脖子。


高超回头看了一眼,高笑笑抱着他的头不下来,高超说你应该会把我压死。


高越说我要让高笑笑骑在你脖子上拉屎。


倒反天罡。高超把笑笑放下来,小姑娘抱着他的腿,缠着他,又要跟他玩儿别的。高超更惯小孩儿,从他小时候让着高越就能看出来。高笑笑比高越小时候乖多了,高超的耐心比从前也要多上十倍。


晚上三人吃速冻饺子,吃得比以往都少,总憋在地下都没什么食欲,晚上睡觉之前高笑笑打着手势和高越说想吃肉,高越装傻,跟她比划说饺子里有肉,笑笑转头去求高超,高超看不懂她的手势,她说什么都点头。


她想吃肉,你现在出去给她变个肉吃。高越说道。


高超不是神仙,这会儿估计全北京也没几个人能出去感受春天,高超哄了半天高笑笑,笑笑才同意“延迟满足”,躺在高超的臂弯里打起瞌睡。


高越爬下来睡地铺,让他俩睡床。


23


第四天两人终于开始商量正事,关于那五十万,他们在老家亲戚那儿信用透支,肯定借不来钱,高笑笑的姥爷有钱,不知道那人肯不肯给孩子掏一点,高越说等他出来了就打秋风去。


高超说你不知道王世昌,那不是什么好人。


那我就在他买菜的时候抱着他的大腿哭,让他可怜可怜他外孙女,正好让全北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超沉默,他开始想当年要是高越入赘,会不会过得没有他那么惨......算了,他亲弟弟没脑子,去别人家里不得被欺负死。


商量来商量去没个头绪,高越说算了,睡觉。高超说这才下午两点。高越说睡午觉,你看笑笑都睡了,多睡觉对身体好,能长高个。


但笑笑是躺在地上睡的。高超指了指身边,笑笑摆成“大”字型,是个很潇洒的小女孩。


这还不简单吗?那咱俩上床睡呗。高越说,没事儿,你看啊,睡在地下室或多或少都可能得风湿,你睡两天地铺,我睡一天,高笑笑睡一天,这样咱们得风湿的概率就很平均......


高超哭笑不得,高越你哪来的歪理,他把高笑笑抱到床上去,高越也在床上,高越说你别下床了咱俩坐着聊会儿天吧。


聊吧,高超说,你又想干嘛?


我没想干嘛。高越说,你七天不上班没事吗?不会丢工作吗?


高超指了指手机,虽然信号很差但还是和领导说过了,他们这周也没上班,听说外面很严重,没法上班。


万一外面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咱们仨了咋办?高越问他,等七天过了,咱们出去,发现外面都没人了。


那不是挺好,高超说,也没有五十万的事儿了,直接零元购,给笑笑装上耳蜗。


你又不会做手术。


我可以学啊。高超心情很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家徒四壁,还有拖油瓶要养。


高超,出去之后你想吃啥?


你想吃什么?高超反问,他了解他弟弟,高越问这话一般就是自个馋了。


烤鸭。高越说道,还有烧烤,小龙虾,火锅,肉沫茄子,大肉龙,糖醋排骨,羊蝎子......


说两个意思意思得了,你还真报上菜名了。


我抱蔡明干啥?那是郭达的事儿。


很俗套,高越。高超被这个笑话冷到,以后能不能不说此类笑话。


高越笑起来,原本幅度很小,笑着笑着变成大笑,高超也笑了起来,俩人笑成一团。高笑笑在他们中间被闹醒,揉揉眼睛也跟着笑。


阳光透进来了,要到第五天了。


第五天,高超生病,发了场不大不小的烧。


24


高超这病来得突然。屋里被高越弄出一股醋味儿,据说是预防病毒的方法之一,高越想怎么办啊,高超要是真死这儿了怎么办啊?他都扛不动他,这演的是哪出戏啊,王平贵与薛宝钏吗?回来当十八天皇后就病死,致力于给所有观众心里狠狠扎上一刀。


高越没办法,绞了毛巾给高超物理降温,很小时候他生病,高超花钱去村里小卖铺买冰棍放在他脑门上,他醒来之后还闹,怪高超浪费冰棍,应该把他叫醒让他吃了。高越对于照顾高笑笑已经轻车熟路,但是面对高超却有些无措。


在他印象里,高超很少生病,上学的时候就算是发烧也会正常上学,硬抗过去。


高超这些年里工作太累,一直不算健康,也只有这七天放松下来,能好好生个病。


你别死了啊,高超。高越把退烧药给他喂下去,你要是真得那个什么典了,我和高笑笑也躲不过,咱仨一起噶过去,等大铁门开了,人家这房子都不好租了,这都成凶宅了。就算死也得死在豪宅里是不是?那咱还能享受一回富贵生活。


高越边给他物理降温边碎碎念,高超并不热,他很冷,一边裹着被子,一边被高越把冷毛巾贴在脸上。他很不舒服,睡梦里也皱起眉头。


高越找不到地方隔离笑笑,索性就把柜子打开,让笑笑进到柜子里玩儿,晚上就在柜子里睡。


笑笑你忍两天,等铁门开了我就把你舅,不是,你爸送医院去。


高笑笑还觉得很好玩,她本来就喜欢小空间,她拿着图画书和自个小水杯躲进去,把柜门关上打开手电筒,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留高越一个人在外边戴两层口罩,捂得满脸是汗。


晚上衣柜里就透出来高笑笑手电筒的光。高越怕孩子在衣柜里憋死,跨过高超打开衣柜解救高笑笑。高笑笑抱着手电筒,很自然的把头靠在他的身上,梦里还在呓语:“papa”。


高越想算了,他妈的,就算是高超得的是非典,也认了。他把口罩扔掉,把高笑笑抱到床上,他这一天也很累,累得迷迷糊糊又放心不下高超,索性抱着被子靠在床边守着他。高超还在睡觉,退烧药有催眠的作用,高越怕他醒不过来,又怕他醒来嗓子出不来声儿。


高超很能忍,就算是发烧也不折磨别人。高越小时候就不这样,他一个人发烧,家里谁都别想好过。高越在高超身边就想,报应这不就来了,肯定是他小时候太烦高超了,老天看不下去给高超加了一个支线任务补偿一下。


高超做了个很纷乱的梦,梦里一会儿在广州,一会儿在北城,一会儿又在北京,梦里有好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他想给自己过去的生活一个句号,在梦里实现。


他醒来的时候,外面晨光熹微,地下室一股泥土味儿,不算太难闻,他出了通身的汗。高越靠在床边抓着绞湿的毛巾,歪着头,正在睡觉。


他一动,高越醒来,看着他,手里的毛巾糊在他脸上。


我好像好了,高越。高超把毛巾拨开,说道。


你好了吗?高越不确定的问。


高越看着眼前这人起身,不由得惊呼白药片果然是神药,高超坐直,高越和高超挨得极近。


高越确实在照顾他哥哥,在此之前,他已经照顾了五年的高笑笑。高越是在爱里长大的,所以他天生就会爱人。


高越。高超宛如死里逃生,他问道,你在照顾我吗?


我哪有啊,高超,我没有,我就是怕你死这儿,大小也是一条性命不是?你要是真死这儿,我该怎么办啊......高越本来想插科打诨的,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自己眼睛红了,带着哭腔。


高超,他喊了一声,声音发颤,闭上眼睛,很顺从地接受了即将到来的吻。


北京下了一夜的雨,雨过天晴,小窗户外的野草长到半掌长。


晨光里漂浮着细碎尘埃,他们相拥。


第七天。


铁门打开,春天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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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双高胎】阳光灿烂的日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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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深秋的街头,高超又想起那个吻。


自上次和高越重逢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几乎要跨过整个秋天,高超仍穿着之前那件夹克衫,小灵通在他的兜里震动两声,高超翻开盖看了一眼,合上挂断。


他的弟弟,高越,此时正在他面前不到十米网吧柜台里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高超才看到高越把一碗泡面端上柜台,吸溜吸溜吃着,眼睛滴溜溜四处看。


高超本来想走过去,脚步一顿,转过身去旁边牛肉面馆里打包了一份面条,拎着面条又去那家网吧。再一次见到高越不算巧合,高超直接给王建华打了电话,很容易就套出了高...

双高无差 勿上升 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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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北京深秋的街头,高超又想起那个吻。


自上次和高越重逢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几乎要跨过整个秋天,高超仍穿着之前那件夹克衫,小灵通在他的兜里震动两声,高超翻开盖看了一眼,合上挂断。


他的弟弟,高越,此时正在他面前不到十米网吧柜台里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高超才看到高越把一碗泡面端上柜台,吸溜吸溜吃着,眼睛滴溜溜四处看。


高超本来想走过去,脚步一顿,转过身去旁边牛肉面馆里打包了一份面条,拎着面条又去那家网吧。再一次见到高越不算巧合,高超直接给王建华打了电话,很容易就套出了高越的近况,不过也不算太顺利,他也是找了很久再次看见他。


高超拎着面碗过去,放在柜台上。高越吃的两腮鼓鼓,正端着面碗喝汤,看到人来,把高超当成顾客:“一小时三块,包宿十五。”


“少吃泡面。”高超把牛肉面给他,“旁边饭店买的。”


高越听见声儿,把泡面碗扔了,抬起头,嘴巴周围还有点红油。


高超低低笑了一声,指了指嘴边,高越抬手抹掉:“......你来上网?”


“我来找你。”高超说,“笑笑呢?”


“在睡觉。”高越松了一口气,果然是奔着孩子来的,既而又觉得不甘心,闺女比他要重要,这显而易见。高越侧身让了让,高超看到柜台后面有一张小折叠床,小姑娘盖着高越的棉衣,睡得正香。


“你俩就住这儿啊。”


“没有,我今天夜班。”高越让高超进到柜台里面,小空间不算大,睡了一个高笑笑之后,俩人并排坐着,胳膊抵着胳膊肘。


“你说你来就是了还带啥东西。”高越一边拆开牛肉面的盖子,一边说,“我这都吃饱了,下回你送餐早点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方便筷子拆开,低头猛吃一大口,含含糊糊说话:“高超你加牛肉了是不是?他们家正常一碗没这么多牛肉,你要是没加肉我明儿找他去,我之前买就给我两片。”


高超怕他噎死,给他顺气,从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拿了瓶美年达给他喝。高越仰脸灌了两口,抬起头:“哪来的美年达?”


“你后头架子上的。”


高越转头看了一眼架子:“这是公家的。”


“咋这么小气,我还想让你请我喝一瓶的。”高超说,“我都请你吃牛肉面了。”


“高超你要跟我算账是吧。”一张嘴叭叭说个不停的高越又回来,“那我先跟你算算高笑笑的开支啊,你看她今年五岁,从出生到现在的伙食费,每年就得三千块钱吧,还有衣服钱,洗澡理发带出去溜达的钱,还有上幼儿园的钱......你怎么不拦我?”


“你继续说。”高超撑着脸,扬了扬下巴,“我都给你。”


“我去,你被人调包啦!”高越惊讶道,“你还是我哥吗?你芯子里是不是换人了?”


高超似笑非笑看着他。


“我哥......呸,高超,高超不这样啊。”高越说道,“你现在这么有钱啊,那给我五万块钱。”


“你上来就硬要啊。”


“那你就还是没钱呗。行,还是愿意装x,又抠门又爱装,是高超没错。”高越说道,高超抬手给了他一下子,高越捂着胳膊笑嘻嘻,“手劲儿也像。”


“高越你能不能别犯贱。”高超说,高超心里拥起来的片刻温情消失,高越是反煽情大师,高超想,转过头又从架子上拿了瓶可乐。


“你别拿,你喝我这个呗。”高越说


“我嫌脏。”高超说道。


高越撇撇嘴,伸手管他要钱。高超从兜里掏出钱包数钞票,高越把收银台打开,只是收个钱,手忙脚乱但不知道在忙些啥,放钱的抽屉推了半天才推进去,高超说你老板是怎么看上你的?


高越眨眨眼睛,我能熬夜。


怪不得都有黑眼圈了。


有吗?真的有吗?高越到处找找不到镜子,转过头对高超做鬼脸,没有吧。我抱着笑笑出去,别人都以为我是他哥。


嗯,行,那你得叫我爸爸。


高超你有病吧。高越伸手打了高超一下。


高越,咱俩太久不见面,看来你是得被修理一下。高超说道。


高越咬咬牙,往柜台里面靠,动静大了点,幸好网吧里都带着耳机没人发现。高超。高越小声说,笑笑还在呢,你别给笑笑树立不好榜样。


笑笑睡觉了。高超的目光绕过他背后,看了眼孩子,说,她不好带吧。


还行,她挺乖的。高越说,不挑食不闹觉不乱发脾气能按点上厕所,比小猫小狗好养多了。


那你呢?高超问他,你......怎么样?


我嘛?高越又眨了眨眼睛,打了个打哈欠,我困了,很困,非常困。说完一头埋在柜台上要睡觉。


你不是能熬夜吗?


今天有点不太行。高越把脸埋在臂弯里说,今天多吃了一碗牛肉面,血都在胃这促消化,所以人就困,高超你替我看店吧,反正咱俩长得一样。


高超说你想得美。


高越把眼睛压在黑暗里想他哥哥多久会走,会坐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漫漫长夜,这才过了三分之一。


他想着想着,感觉到有人在他身上披了件衣服,是高超的衣服,他吸了吸鼻子,一股熊味儿。


他闻着熊的味道睡着,心里憋着一点对高超的气,但睡得很香。


13


翌日晨起,如天气预报所言,北京多云,飘起细密秋雨。网吧里这会儿最安静,通宵的熬不住了,白天的客人还没来。早班员工来换班的时候高笑笑还没醒。小姑娘趴在高越的后背上继续睡觉。高超想接过来抱一会儿,小姑娘不乐意,哼哼唧唧抱着高越的脖子不撒手。


“还是心疼她亲爹。”高越看了一眼高超,说,“不想让她亲爹费劲儿。”


高超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手里拎着塑料袋,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高笑笑的童话书和小水杯也在里面。听见高越这话,高超不置可否,只是说:“你也是她爸。”


“嗯,那肯定啊。”高越往上掂了一下小姑娘,防止小孩儿睡熟了从后背上滑下去,“我本来就是她爸。”


在笑笑的问题上,高超不和他争口舌之快,他快走几步要拦一辆出租车,被高越拦下来:“一共也没有几步路,你现在这么有钱了?出门都不靠11路的?”


高超没听明白,高越又和他解释:“你有没有点幽默细胞啊,我是说你现在出门都不靠腿走路了?”


“这个笑话很一般,高越。”高超说道,他弟弟执意不肯坐车,他只得陪着他走回家。一场秋雨一场寒,城里蓦地冷下来,高越紧了紧外套的边儿,下了点雨,把两个人的头发都濡得半湿。


高超伸手把高越连帽外套的帽子戴上:“要不然还是我背着笑笑吧。”


“不用。”高越说,“别把她吵醒了。”


高越有点变了,记忆里他不曾这样逆来顺受,可能这个词用的不太妥当——高超偷瞄着高越,高越比五年前要沉稳很多,看上去不再那么天真。高超宁可他弟弟还是那个天天张口管他借钱,臭不要脸天天跟在他身后耍贱的小孩儿。


人不可能永远当小孩儿,高超跟着高越走过一条狭窄的小胡同,七拐八拐,高越的脚步不慢,高超只得抓紧记住路两边的一些特征。


高越推开院门,一个院里住了好几户人家,都是租户,院门常年不关。


“你住在这儿啊?”高超打量了一下小院,外墙斑斑驳驳,院子一角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隔壁人家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衣服还挂在钢丝绳上滴水。


高越摸摸兜,叫高超帮他把钥匙掏出来开门,高笑笑醒来一瞬,睁开眼睛发现到家,小姑娘连滚带爬地跑到床上裹着被子。高超去捂了一下小孩儿的手:“有点凉。”


高笑笑把手缩回来,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像是归巢的小猫儿。


“嗯,我去烧水。”高越把不锈钢水壶架在炉子上,高超站在屋子里头一次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他看了两眼手表,听见高越说:“你还要上班是不是?”


“嗯。”高超点点头,他太久没这么熬过夜,眼睛更像是睁不开似的。


“那你走吧,别耽误你挣钱。”高越想了想,笑着说,“高超你留个手机号给我,方便我以后没钱了找你借钱。”


高超掏出手机:“你电话号多少?”


“我的手机坏了,电话卡被烧了,还没空出去买个新的。”小灵通罢工在三天前,高越照实说道,“你写个纸条吧,写在笑笑的田字格上就行。”


高超点点头,从小姑娘的粉色文具盒里挑出来一根铅笔,写了串数字。高越扫了一眼,转过身往暖水壶里倒热水,氤氲的热气里,高超转身离开。五分钟之后高笑笑彻底清醒过来,坐在被褥里,顶着一头乱蓬蓬的毛儿往门口看,可能是想确认刚才家里是不是真的来了什么陌生人。


高越喂她喝水,小姑娘的依偎在他的怀里,高越伸手呼噜了一把笑笑的小脸和倔犟的刘海,把小水杯给她捧着暖手。


笑笑指了指门口,朝着高越打了个手势。


高越点点头:“那是舅舅。”


14


高超买了个新手机,想临出差前再去找一趟高越。


俩人分开久了,双胞胎之前的联系就变得更加微妙。他那工作越到年底出差越多,临近十一月份,领导又想让他出差。见到高越之后高超开始变得心不在焉,同组的同事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都以为高超就是个无情的打工机器,此人没房没家没老同学没女朋友,主动加班不说,周末还不爱休息。老板雇他一人抵得上三个劳动力。没想到这人也有七情六欲,工作时候也会不专心。


高超无暇顾及别人的看法,他想的都是高越住的那间平房。高越上班的网吧离着高超的公司挨的不近。高超下班赶地铁去,在北京晚六的地铁大潮中挤得七荤八素,手机盒被他塞在公文包里,硌着他的手臂。他想看见高越之后先接他俩去吃顿饭,怎么说也得吃顿好的,高越打小就馋,不得吃点大鱼大肉。


谁知道那家小网吧关门,停业整顿,和上回他来也就隔了五六天的时候。夏天的时候海淀有家网吧着火,死了二十多人,都上了新闻。秋天里就开始查消防查身份证,估计才查到这里。高超在网吧门口站了一会儿,凭借记忆往高越住的小平房走去,胡同错综复杂,他上回记着窗根地下堆着瓦片,怎么拐了个弯就不见了,他还记得院门旁边堆着别人不要的旧花盆。


高超在胡同里找路的时候,高越再一次带高笑笑去了儿童医院。为了哄笑笑听话看病,小姑娘今天的童花头两边都被高越夹了五颜六色的小卡子,很是俏皮可爱。今天有外地的专家来北京坐诊,专家门诊内外人满为患。


北京的有钱人多,有钱人肯花大价钱加号,再有点人脉的就能直接插队。高越两者都不是,他抱着高笑笑,俩人在诊室附近的不远处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漫长的等待,笑笑觉得无聊,嘴里啊啊不知道想表达些什么,从高越的腿上下来跑到窗边,踮起脚往外看,云变成墨色,橙黄的路灯已经亮起,医院大楼下面的街上车水马楼,对面的小区,窗子一扇扇点亮。


高越带了高笑笑五年,改掉了自己不少毛病,变得非常有耐心。高笑笑看够了窗外,又低头看着切割成大方块的花色大理石地砖,一蹦一跳在那上面玩跳房子,险些撞到其他小朋友。高越不错眼珠子地盯着她看,她玩够了,又跑回到高越身边,蹭了一裤子的白墙灰。


“脏不脏啊。”高越把笑笑揽过来,拍了拍她的裤子。高越是这一层最年轻的家长,高笑笑穿着肥腿裤子,是这一层里最潮流的小孩儿。


小孩儿饿了,不用打手势,肚子咕噜噜,自己就告诉了高越,小孩儿眼睛盯着别的小孩儿手里拿的毛毛虫面包看。高越摸摸口袋,掏出一个棒棒糖给了笑笑。


笑笑剥开糖纸嗦起来,眼睛看着四周,来的很多都是小小孩,被抱在爸爸妈妈的臂弯里,不适应医院的拥挤环境,哇哇大哭起来。


棒棒糖吃了一半的时候,医助叫号,高越拉着高笑笑进了诊室,从手里的影像科袋子里掏出一叠高笑笑的病历本,检查报告,mri或者ct的片子。


医生择了最上面几张翻看。


“戴过助听器没有?”


“戴过一段时间,效果不好,她也不舒服,就没再戴了。”


“现在语言怎么样?”医生抬头看了笑笑一眼,“说话能说多少。”


高越朝笑笑打手语,小姑娘今天不想说话,她太久不怎么张口,之前的发音都生疏了。高越有些着急,晃着她的胳膊:“你说两句,笑笑,听话。”


小姑娘轻轻地吐出两声“pa pa”,就是爸爸的意思。


“大夫您看......”


“她是先天性的,可以考虑人工耳蜗。”


“人工耳蜗我知道,就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做手术那种。”


“戴助听器不是没用吗?最好的办法就是植入人工耳蜗。”医生说道,“小孩儿今年五岁?”


“对,她是十一月末出生,下个月就满六岁了。”


“人工耳蜗植入越早语言发展的越好,你们尽早和家里商量一下吧。”


高越牵着笑笑的手从诊室里出来,排队三小时,看病五分钟,诊断单子被他胡乱塞回袋子里。笑笑看得出高越的心情不算太好,但小孩儿又不会管你心情如何,她有点撒娇,想要抱抱,高越没有同意。出医院等公交车,笑笑又想要吃路边西点屋的奶油面包,她在商店的橱窗前面蹲下来不走,高越怎么拽她她都不走。


“公交车来了,高笑笑!”


高笑笑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坚持指着橱窗里的奶油面包,那都不是真正的面包,只是用泡沫塑料做的摆设。


公交车摇摇晃晃的开过来,停下,又走掉。高越点了点高笑笑的额头,走到西点屋里给她买了个样子差不多的面包。


笑笑开心起来,小姑娘不喜欢去医院,她必须得有个好吃的哄着她,她尚不知人间疾苦。高越只好等下一辆公交车,心里盘算着等到回去真得给高超打个电话,医生让他回去找家里人商量,高越能商量的人只有高超。


高超的电话被高越撕下来夹在一本讲儿科疾病的厚书里。高越回去之后打开书,但他没见到那页纸,桌子上高笑笑的彩纸,剪刀和胶棒乱七八糟堆了一堆。小姑娘最近学会了折小船,家里所有的纸张几乎都被她撕成了正方形。


“高笑笑。”高越喊道,“那张纸呢?”


他知道高笑笑听不见,所以他才敢喊出来,高笑笑吓住了,小姑娘的一只手里拿着那块奶油面包。


过了半晌,俩人从纸片堆里找到了被撕成正方形的田字格纸,上面是高超的字迹,残缺不全。


15


没等来高越回家,高超又急着出差,新手机买好了也没有能代送的人,只得放在家里落灰。高超这次出差去的是广州,彼时进入了十一月里,广州正是好季节,不凉不热,绿树成荫,天桥上还开着大片的三角梅。高超跟着领导去应酬,谈生意,在席间点烟倒酒,和对方握手讲精诚合作。饭店包间觥筹交错,灯火通明,高超和领导被对方公司的代表送下楼,帮他们打了车。


高超坐在副驾驶,出租车的车窗前放了一对一模一样的Q版小人儿摆件,高超看着那摆件,侧过头看了眼司机,眼睛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出租车从广州妇幼中心的红十字前路过,红光在黑夜里打散。


高越再一次带着高笑笑来到医院已经是好多天之后,这回不在儿童医院,而直接到了北京协和。据说这里来了做过儿童人工耳蜗植入手术的专家,专家刚在广州的医院出诊过,被协和特邀过来坐诊。高越没抢到号,抱着那么一点希望硬挤过去,高笑笑被他折腾的疲累,小姑娘都没有玩的力气,枕在他腿上打瞌睡。


他们等到很晚,医院里大部分门诊都关门了,只剩下急诊还亮着灯。诊室门口的患儿和家属走得差不多了,几个医学生在收拾东西,医生从诊室里推门出来,带出来的风把高笑笑弄醒,高越站起身跑过去,笑笑在他身后怯生生的看着白大褂。


“大夫,我闺女她是先天性听损,听力左耳85,右耳72,您看要是做人工耳蜗,她九岁做可以吗?”高越问道。


“不好意思我们老师还要赶飞机。”跟诊的医学生拦道,主任的脚步放缓,高越拉着高笑笑跟她走进了同一个电梯。


“她多大了?”主任问。


“她刚满六岁。”


“为什么要等九岁?”主任又问,“听损是不可逆的,越长大可能会越严重,应该早点做才对,你们当家长的不要担心孩子小,做不了大手术,这种情况就应该早发现早治疗。”


“我算过了,她九岁的时候我应该能攒够钱。”高越说道,他的声音陡然变小,“要是做手术的话?您能给做吗?我在外面看您接诊,感觉您很有耐心,笑笑应该不会怕您。”


主任愣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答话。电梯降到一楼,高越没有再跟上去,领着高笑笑在电梯口停下,叹了口气。


医学生拿着本子小跑过来:“我们老师说让您留个联系方式,我们老师主要在上海坐诊。”


高越点点头,连说谢谢,拿着本子靠在医院的墙上写下患儿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到最后一栏的联系电话上空下。


“......我还没买手机。”


医学生愣了一下,收了本子,带着一丝怜悯,从书包口袋里给递给他一张名片。


“你要是想带孩子来上海看病,打这个电话也行,这上面是我师兄,副主任医师。”


“谢谢。”高越郑重接过名片,高笑笑踮起脚去看,她讲不清楚话,但爱看书,识字量不少。她想抢过名片玩儿,高越把名片收好,摸了摸她的头。


广州夜里下起细雨,十一月中旬,高超难得没有应酬的一个晚上,他从酒店下楼,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街边。他坐过这辆出租车,车窗前有两个小人摆件,就像是他和他弟弟。


高超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车窗降下来,露出来一张他很熟悉的脸,虽已显出几分老态。


高超垂眸,不带任何的温度喊他:“爸。”


16


高超十九岁那年,已经当了三年的锅炉工。他挣得的所有工资,一部分交给二叔,一部分交给三叔,还有一部分留给高越。


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又去找二叔,他想辞掉那份工作。二叔直接把他爸打的欠条拿出来给他看,你看看你爸欠我们家多少,欠你三叔家多少,欠山东老家的大姑多少钱,二姑多少钱,老叔多少钱,表大爷家的儿子多少钱......高超拿着笔把那些数字加来加去,最后认命,回去继续铲煤。


二叔家的堂哥中专毕业一年,在学校安排的厂子上班,年初入职,年底就被裁掉。二婶逼着二叔给孩子找个好工作,得体体面面,干干净净,最好是坐办公室的好工作,原话是:“不能跟高超的一样。”


二叔也觉得自个儿子比高超能耐多了,奈何大环境使然,各个厂子都在下岗,很难找到满意的地方,堂哥又不能吃苦,每每看到高超,他都躲得蛮远,他生怕高超把煤灰蹭到他的白裤子上面。


东找西找,工作没定,倒是有一门亲事找上来。来说媒的是高越在技术学校的老师,那老师看高越性格不错,长得也还行,家庭条件又不太好,便偷偷联系了高越家长,也就是二叔,话里话外说的是自己有个住在乡下的表侄女,人不错就是身体不太好,家里特别好,父母都是当官的。这个表侄女岁数也不小了,家里怕她以后没人照顾,着急想给她说一门亲,彩礼会给很高,没啥要求,就是男方得入赘。


彩礼的数字足够让人心动,几乎覆盖了山东老家那些亲戚的债务。


二叔几乎没怎么和旁人商量就答应下来,原本的计划是像个办法带高越去农村玩,直接把人留在那儿,那个村子偏远,车也少,人去了就回不来了。高超有个工友叫张哲华,在车间当车工,和炭素厂的会计詹鑫关系好。厂长的千金要有喜事,厂子里传的风言风语,一传二传就从张哲华的嘴里传到了高超的耳朵里。


高超那天下班没回宿舍,去三叔家拿了把柴刀,提着刀去了二叔家里。高越不在,高越还在学校蒙在鼓里。


高超拿着刀不撒手,二叔看见那刀也不怕,他还算敞亮,把利弊都摊开告诉给高超,末了,说道:“你不想你弟弟去也行,这钱拿不着,你就在锅炉房上一辈子班,不然拿什么还钱?”


高超只好把刀放下,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连这个资格都没有,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两条死路。


一条是去伺候那个没见过面的脑瘫儿,还有一条是当一辈子锅炉工。


他没法不用最坏的恶意揣测眼前的人,若是他仍旧回去当了工人,二叔可能也不会拒绝这门婚事,如此高的聘礼,只能让他动心起念,随时随地把高越推向那个火坑。


高越不应该被他拖累,他也不可能在高越身边保护他一辈子。


高超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已经被父亲骗过一次,还要心甘情愿被二叔再卖一次。


17


高超结婚那天,排场很大。王家本来只想悄悄地给闺女在乡下把亲事办了,花点小钱找一个能照顾她一辈子的保姆,也算是全了对于女儿所剩无几的愧疚之心。奈何他们家小儿子生病,迁延不愈,王家从大黑山请来个灵验的风水先生,人家说你们家这是有业力要偿还,二闺女不仅得接回城里找个人好好照顾,婚礼也得大操大办。


于是,婚礼在北城第二高级的饭店摆酒席,包了一个最大的厅,还请了乐队驻场。王世昌在北城一带名气不小,因此来的人也都是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新郎官西装革履,打扮的很精神,美中不足的就是新娘,由于身体不好,行动不便,只能坐轮椅出现。王家又为了展示自己对这个女儿有多好,遂给她买了很贵的婚纱。可是王小霜的身体并不能穿上那件正常成人的衣服,她坐在轮椅上,也坐在白纱堆砌的漩涡里。


高越翻墙跑出学校,他从同学嘲笑的口吻里得知了这门荒诞的亲事,学校在郊区,他坐车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吉时,从街上一路跑到饭店门口,气球拱门上粘着新人的姓名,高超两个字是红底黄字,分外刺眼。


高越跑进去,很多人都要吃完,忙着打包酒席上的菜品,只有几桌喝酒的人还没散。高越拿起人家桌面上的白酒瓶子,对着瓶口就喝下去。


在场的宾客还都没有明白状况,都在纳闷新郎官怎么又来他们这桌了,还换了衣裳,刚刚敬过酒了啊。


高越喝过三口白酒,胃里陡然烧起来,拎着酒瓶子满场去找高超:“高超!高超——高超你出来。”


特像寻仇。


高超拿着白酒杯出现在他面前,拽着他的胳膊要把他拽走:“高越你别闹。”


高越把他的胳膊甩开,一张脸通红,看着他,笑道:“高超,我亲哥哥结婚,我不知道,不告诉我,你够不够意思啊。”


“高越!”


“你怕什么啊高超,你都决定好了,你还怕我做什么?”高越举起酒瓶子,拍着胸脯喊道,“今天我亲哥哥结婚,我这个当弟弟的,双胞胎亲弟弟,敬我哥哥一杯,祝他和嫂子百年好合,早生......早生贵子!”


驻场乐队混合着劣质音响,非常应景地放起好日子这首歌。高越没理会高超的神态,他仰头,往嘴里灌着白酒。


“高越你正常一点行吗?”高超看着心里难受,伸手夺走他手里的酒,抢了几次,他知道他对不起高越,要是知道他的婚姻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不该一次次去技校找高越,从他的身上夺取一些慰籍。


“小越你别喝了!”他难得的唤起弟弟的小名,酒瓶子被他抢走,滚落在地上,肮脏的地毯上登时又多了一股酒气,“不好意思啊,这是我弟弟,我结婚,他情绪可能有些激动,让各位见笑了。”高超一边和旁边的亲戚朋友们道歉,一边扶着高越往卫生间走去。


这酒喝的又急又猛,度数也高,高越的胃里翻江倒海,在卫生间里吐了好几起儿,高超不敢离开,怕他在卫生间里栽倒。高越不让高超碰他,一巴掌打落高超想要搀扶的手臂,又快又狠。


吐到最后没什么好吐的了,高越脸色苍白,扶着台盆打开水龙头,冲着自己的脸,稍稍清醒了一些。高超在他身后,面色发沉。


“我送你回去。”高超说道,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外面拖。


高越想要甩掉他,但是高超的手劲儿太大了,硬生生把他从饭店里拖出来。正日子选在春风拂面的一天,北城行道树两旁的烟柳尚明,饭店的玻璃门外,满地的鞭炮红屑,春风渡来一股未散尽的硝味儿。


高越挣脱了几下,栽倒在路边,他把高超这种行为视作背叛。


高超扶起高越,听见高越在对他说些什么,他听不清,多问了一句。


那天在黄历上也是个宜嫁娶的大好日子,不知道哪儿的饭店也办婚礼,鞭炮声穿过街巷涌入耳膜,像是给了高越一场迟到的婚礼开场。


高超听清楚了,就在那鞭炮声中,高越骂他:胆小鬼。


18


时隔多年,高超和父亲再一次见面,他们在广州城随便一家街边大排档下对坐。白色塑料椅反射出白炽灯的光,桌上有几瓶酒,几盘下酒菜,父亲掸了掸烟灰,开口道:“我就猜到你也得出来,发财嘛,各凭本事,老家那些亲戚各个都是见识短的主儿,想当年......”


“您还敢提当年呢。”高超打断他的话,“您应该害怕我现在报警,让你回去还债。”


“出息了高超,儿子敢告老子了。”父亲笑说道,“我走了以后,他们没难为你们吧。”


高超不愿意和他提那些往事,人叫不醒装睡的人,良心装睡也如是。今天和他见面纯粹是自作多情,想给往事画上一个标点,省略号句号破折号都行。


“别总这么扫兴。”父亲说,“打小你就没有你弟弟好玩儿,哎,你弟弟怎么样?”


“你想干嘛?”高超抬眼问他,“我俩现在和你没关系。”


“怕我管你俩要钱?没事儿,我以后养老也不用你俩。”父亲说,“你俩毕竟是我亲儿子。”


高超低哼一声,没答话。


父亲自顾自说道:“我在这边见过你弟弟,在荔湾老街,哎,你不知道那边儿,我们外地打工的都去那儿找乐子。那儿有妞儿,也有长得水灵的小小子,”他吸了口烟,继续道,“我那时候混得也不好,拿不出钱,他没看见我,我看见他抱着个孩子从楼上下来,我怕他缠上我,就没管。”


高超看了他一眼,眉头紧皱。


“你说世界多小,还是咱父子俩有缘分,广州城那么大,偏偏你能打到我的车,你看着混得还行,哎,你弟弟现在怎么样?他结婚了吗?那孩子不会是我孙子吧——啧啧,带孩子干那个,倒是来钱快。”


高超听出话语里的阴阳怪气,他起身,转身就走。


“你等等。”父亲拦住他,从皮夹子里掏出一沓钞票来:“别把你爸想那么坏,超儿,有些事我也有苦衷。”父亲把钞票塞给他:“拿着买件好衣服,这边的老板没有穿得像你这样寒酸的。”


高超没伸手接过那钱,他看了父亲一眼,把父亲抛弃路灯的阴影里,大步离开。


在他们父子相厌的隔日,壬午马年的末尾就要到来。高超坐上回北京的火车,与此同时,各地都发生着在意或不在意的大小事。距离广州不远处的佛山,一例不明原因的肺炎被写入病程;火车可以通往海南;十二月份的电影院被张艺谋执导的《英雄》霸屏;高超的单位在筹备年终的大年会;比利时承认同性婚姻;东盟自由贸易区启动;高越爱听的文艺调频更名为音乐之声。


年很快又要到来了,和每一年并无不同。大年夜里冯巩在屏幕里说想死大家了;老范去年买完拐今年又来找赵大宝看心病;高超拿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调台,千篇一律;高笑笑的童花头剪了三寸,个子长高了两厘米;高越站在凳子上修灯泡。


草叶凋零,树枝干枯,小区里却响起偷偷燃放的爆竹,北京只有这个时候人少,街头空荡。高超买了速冻水饺却不想开火,高越的新年糖是可乐味的硬糖。


这硬糖得偷偷藏着,藏到2003年,不叫高笑笑一口气吃掉。


他们在徘徊中度过最后一个孤独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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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双高胎】阳光灿烂的日子(中上)

双高无差 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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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双胞胎十岁那年,跟着爷爷从鲁东乘绿皮火车到北城,二十五个小时,高越和他哥挤在一张下铺上,侧身颠倒着睡。车过沈阳的时候高超被高越踹醒,雪光将天边映出一抹鱼肚白,高越的脚脖子耀武扬威抵在高超肩膀上,棉裤和袜子脱轨,露出来一道脚踝的边,高超薅着他脚踝露出的那一小截往下一扯,高越连人带枕头都往下错,揉着眼睛坐起身,转头向爷爷告状,活像葫芦小金刚,爷爷爷爷爷爷,我要被高超挤掉了。


高超趿拉着鞋站在床边,脑瓜刚过中铺不高的距离,人家中铺的旅客不满地翻了个身,高越在下铺浑然不觉,挥着拳头说高超你脚好臭,高超做了个“嘘”的手...

双高无差 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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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双胞胎十岁那年,跟着爷爷从鲁东乘绿皮火车到北城,二十五个小时,高越和他哥挤在一张下铺上,侧身颠倒着睡。车过沈阳的时候高超被高越踹醒,雪光将天边映出一抹鱼肚白,高越的脚脖子耀武扬威抵在高超肩膀上,棉裤和袜子脱轨,露出来一道脚踝的边,高超薅着他脚踝露出的那一小截往下一扯,高越连人带枕头都往下错,揉着眼睛坐起身,转头向爷爷告状,活像葫芦小金刚,爷爷爷爷爷爷,我要被高超挤掉了。


高超趿拉着鞋站在床边,脑瓜刚过中铺不高的距离,人家中铺的旅客不满地翻了个身,高越在下铺浑然不觉,挥着拳头说高超你脚好臭,高超做了个“嘘”的手势,瞪他一眼。


爷爷不主持公道,高越撇撇嘴。阳光映着雪透过车厢的蓝色塑料片窗帘照进来,将硬卧隔间外头的车厢壁上留下一道影儿,高越穿好鞋趴在窗边看外头,视线被太阳光晃得发白,扭头问爷爷,到哪了啊?


爷爷醒得更早,在下铺看他们闹了半天,笑眯眯不说话,听见这句,告诉他过沈阳了。


过了沈阳不久就到北城,第一晚住在二叔家里,高越在路上还在担心二叔家要烧炕,山东老家是睡炕的,都是高超烧炕,高越不会。


高越跟在高超身边,嘀嘀咕咕,要是也烧炕,你教教我呗,高超,我啥也不会。


高超说笨死你得了高越。


高越说反正有你在嘛,对吧,哥哥。


高越有求于人的时候就爱喊哥哥。但高超也是小孩儿,小孩儿做不了太多事。他们在二叔家挤了五天,二叔家住单元房,用不着烧炕。


这五天里他们盖同一条被子,高越总和高超抢,半夜把高超冻醒,高超就狠狠锤高越几下,再把被子拽过来。高越不一会儿就贴过来,高超感觉身边热乎乎,跟小火炉一样。


暖气在高越的脑瓜上面不远处,地上铺的褥单再厚,也挡不住北方早春的寒意。高超不经意地往弟弟的身边靠了靠。


高越被弄醒,用气声说:你挤着我啦。


高超往外面挪了挪,哥俩之间空出一拳头的距离,高越把脚缩进被子里,偷偷去踹高超,连踹了好几下,看高超没有反应。


高超,高超,高越小声问他,你说,明天咱还住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高超也用气声说,他闭着眼睛回答高越的话,他以为他们不会分开太久,没过一会儿,他们之间间隔的一个拳头的距离也不见了,睡作一团。


再醒来爷爷回了老家,二叔和三叔两家人去送老爷子,比接他们的时候要热情很多。他们原本因为老爷子跟谁住还吵过一架,没想到老爷子压根没指望过他们养老。


爷爷临回山东的时候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去银行办了两张卡,拿回来两个存折,当着双胞胎的面把两个存折给了二叔和三叔,告诉他们,双胞胎的爸,也就是他们的大哥会定期往两个折里打抚养费。言外之意是不许他们苛待孩子。第二件事是把双胞胎拆开,分给两家来养,家家过得都不容易,只能这样办。


分开之前爷爷就和他们说过这些事,高越还是傻乎乎的,高超已经少年老成。他俩的爸出门打工,爷爷把高超当成顶梁柱商量事情,尽管双胞胎一边大。


爷爷说小越你得听哥哥的话,爷爷又说哥哥你得想着点你弟弟,就算你俩不住在一起,你俩也还是亲兄弟。


高超点点头,高越有些不安,手悄悄地捏着高超的衣角。


爷爷说,高超你和你二叔住吧,小越就和你三叔一起。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还在二叔家的小卧室里,他俩还没去过三叔家,高超突然想起来三叔来接他们,穿得那双沾满泥土的鞋子。


高超主动开口道,我要去三叔家住。


他在很小的时候已经会权衡利弊,给弟弟换来最大的利益。


于是高越就寄养在二叔家里,高超搬去了三叔家。他俩分开的第一周周末,那会儿学校还没有定,俩人没法见面,高越偷偷跑出来找高超。


他凭借着他们的只言片语知道三叔家的大概位置,那地方还没有动迁,是一片破败的平房,雪化成水,将土路变得泥泞。


高超坐在小马扎上劈柴,声音从低矮的院墙里传出来。高越猫在门口喊他:高超,高超!


高超没听见,高越才喊:哥——


高超扔下柴刀跑过去,高越你怎么来了?二叔怎么样啊?他们对你好不好?你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吃东西。


高超,高超。高越用手背揉眼睛,我眼睛里好像进沙子了。


是嘛?我看看。高超凑过去,把他的手打落,自个伸手扒开他的眼皮,仿佛高超的手更干净似的。


高越感觉到哥哥的声音和气息,高超说:那我给你吹一下。


高超还没有吹呢,高越的眼圈儿先红了,高越躲开他的手,说不用了。


眼泪把沙子冲出来了。


8


双胞胎转学到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读书,重新开始形影不离。高超住的地方离学校要远一些,高越和他约定一起上下学,高超每天就起大早坐公交,去单元楼下面等着他。


高越总不好好系鞋带不好好扎红领巾,书包一甩往外随机掉出来课本文具,一出了家门就跟脱了缰的野狗一样活泼。高超在他后面捡他掉的铅笔,橡皮,红领巾。骂他:高越你书包是垃圾桶吗?高越你能不能别把石头树叶往书包里塞?高越你把红领巾戴上要不然值日生扣分儿,高越你都多大了你还不会系鞋带。


高越大喊:你别诬陷好人!我会系鞋带啊!就是它总松开。


蠢驴一样。高超骂他信手拈来,边蹲下身帮他重新系鞋带边说,笨死你算了。


刚来东北的时候他们的口音还没有完全扳正,倒不是排外,一堆东北孩子里面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山东小孩,任谁都得多看两眼,这两眼有可能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好奇。高超在学校里怕别人发现他的这种不同,高越则完全不会在意。入学没多久高越就会抱着堂哥的篮球到学校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他下课总不老实,跑出去玩,膝盖胳膊肘青青紫紫。高超顶多在体育课上跑跑步,摔一跤疼得倒吸凉气,都不会吭声。


还得是高越来,高越说高超咱去玩“拍电报”啊,高超你站起来你要懒死了,高超——


高超站起来,走路一瘸一拐。


你咋了。高越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你摔了?啥时候摔得啊!高越那双小脏手把他哥哥的校服裤子拽上去,棉纤维剐蹭着皮肉,高超疼得眼睛通红。


高越你干嘛?!高超伸手给了高越一巴掌,打在肩膀一声闷响,高越也疼得呲牙咧嘴,说高超我是在救你好不好?你一直不说,你看你要是失血过多死了都没人知道。


高超想踹他一脚,奈何腿伤让他不得不暂时听他弟弟的话。高越带他去医务室涂紫药水,那地方高超都没去过,不知道在教学楼的哪一层哪一间。


那时候东北各大中小学的校医很多都是托关系上岗的闲职,小孩儿有个头疼脑热敲门进去,还得等白大褂跟别的老师聊完天儿才能拿点药吃。双胞胎站在门口,白大褂和老师们聊天的声儿越来越大,时不时还传来笑声,高超疼得后脖颈冒汗,双腿悄悄转移重心。


高越等不下去了:“老师,紫药水在哪啊?我自己涂行不?”


白大褂止住了话头,几个大人看笑话似的瞅过来。


“紫药水没了。”白大褂说。


“那有红药水没?碘伏?酒精?”高越问,“有纱布棉球也行,淌血太厉害了,高超不怕疼。”


有两个没穿白大褂的老师窃窃私语:“四年级新来的,一对双儿。”


白大褂没招了,招呼他俩过来,给高超消毒上药。高超坐在床边,棉球擦着膝盖的伤口,高超咬着牙不说话。


“听口音,山东人啊?”白大褂说道。


没等高超回答,当做背景板的聊天行政老师们就偷偷笑起来,也许并不是恶意的笑声,高超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到耳朵尖。


“对呗,我俩就是山东人啊。”高越站起来,抻着头问那俩偷笑的老师,“山东人咋了啊?老师,您给讲讲呗。”


“高越。”高超小声喊他,拽着他的校服把他往下拉。


高越没听他哥哥的,继续问道:“笑啥呢老师?您告诉告诉我呗,我也想听,跟山东有关系没?”


那俩行政老师不说话了,闭上嘴,其中一位还翻了个白眼,悻悻推门离开。


山东口音的烦恼在双胞胎上初中之前彻底改掉,原因是高超坚持抱着收音机听新闻联播练普通话,他一个人练还不够,还拉着高越一块儿练。高越一听正经东西就昏昏欲睡,趁高超不注意他就把收音机调到其他频道。曲苑杂坛那时候在电台有转播,高越抱着收音机不叫高超调台,学马三立说“逗你玩儿”,学天津话北京话倒口活比学普通话要快。


东北的黑土地养人,他俩十三岁以后身高开始窜起来,年年日日盼着爷爷打电话来,什么时候能回山东看看,但总是等不到,爷爷家里没有座机,想要打电话只能去村里的小卖铺打。爷爷节俭,舍不得花那点电话费。


上初中之后俩人分在两个班,高越结识李治良,李治良刚入学还是贵州来的自卑小孩,脑子不太灵光,考试卷子能把考号写在姓名栏。李治良随他老姨姓。十年前很多事还看不出后来的样貌,比如那会儿的学校才三层,操场还是用煤渣铺的,大多数街道坑坑洼洼允许摆摊,李治良他老姨和老姨夫还恩恩爱爱,李治良的老姨夫王建华还只是个普通的中学语文老师,上班时候不务正业练短跑,下班推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李治良坐在车后座听他一口大碴子味儿跟摊贩讨价还价。


高越带着李治良玩儿,有一部分原因是看李治良老实好欺负,用高超的话讲:什么好人跟高越玩都得被他带歪。初二以后李治良也开始抱着篮球跟高越出去疯跑,两人一脑门的臭汗。高超则在王建华的办公桌前面判语文古诗词默写,判完卷子管王建华借他压在保温杯下面那本普希金诗集。


教语文需要文学素养,当老师需要育人理想。王建华是个语文老师,多多少少有点文学理想,高超是他得意弟子之一。上初中之后接触写作,高超的作文经常印出来全年级翻阅。人在年少的时候不应该接触太多文学性的东西,不然就容易想入非非。高超在中学时期经常偷偷看闲书看到很晚,这是他学生时代里唯一出格的事情。高越对此嗤之以鼻,他的快乐从篮球转移到去游戏厅看别人打游戏,每次都要拉上李治良垫背,毕竟李治良是老师家孩子,学校的“婆罗门”阶层,法不责婆罗门,高越乐此不疲。


二叔在高越初三的时候升官,三叔在高超初三的时候下岗。下岗之后那个家的争吵就变得频繁,贫贱夫妻百事哀,大人们从铁饭碗的国企员工变成卖针头线脑的小商小贩。三叔三婶也有亲生小孩,没钱顾得上高超。高超冬天上学的时候棉裤都比别人短了一截,和棉鞋接不上,冻得脚踝冰凉。


三叔家住的那片平房有很多都是下岗职工,没钱上班就出来摆摊,因此那地方的茶叶蛋和烤红薯都做的好吃。高越在上学路上总缠着高超给他买茶鸡蛋。高超骂他馋鬼,但没拒绝过他,天天给他带一个茶叶蛋塞进他棉袄的衣兜里。高超的毛衣也小了,肩膀发紧,上学的时候高越和他闹,往他的后背上扑,他转身转猛,毛衣从衣袖的接缝处裂开。


高越不知道,哆嗦着脑袋等他哥揍他,等了半晌,高超没抬手。高越欠欠儿过去撩闲,高超你穿大黑棉袄,好像那大笨熊啊,高超你不会看书看傻了吧,高超我语文作业你帮我写没有啊?哎我检查检查——他去扯高超的书包,狗爪子伸手就要掏,哥哥的棉衣拉链被他弄开。毛衣裂开个口子,露出高超起球的旧线衣,薄薄一层。


高越缩回了手。高超把衣服穿好,给了他一脚,高越你烦死了。


第二天高越扛着大包来学校,高超背着书包一脸震惊。


“高越你终于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打算去扛大包了吗?”


高越找了块干净的雪地把大包打开,全是衣服:“高超你随便挑啊。越大师今天第一天开张,第一位顾客免单啊,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


“你要在学校摆摊?”高超说,“老师不得骂死你。”


“我不摆摊,我就服务你一个客户。”高越在那堆旧衣服里挑来挑去,“来,这件,高超,这件好看,你一会儿就去厕所换上,我跟你说指定穿上跟我一样帅。还有这件,这件我有一件差不多的。你都拿着,本店开业概不退货啊。”


“你哪来的衣服,怎么还有短袖?”


“堂哥的啊,反正都是他小时候的,他也穿不上了。”高越说,“他不穿,咱俩穿呗,要不然浪费了多可惜啊。”


高超眨眨眼睛,蹲下身,往高越口袋里塞了个茶鸡蛋。


9


二叔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仿佛高越拿几件旧衣服就要犯天大的错一样。二婶说别人家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到头来整教出一个白眼儿狼。高越当没听见,仍旧嬉皮笑脸,热脸贴冷屁股,该吃吃该喝喝,看到堂哥回家还跟他打个招呼。


堂哥读中专,据说毕业了二叔就给安排工作。


有爹的孩子是个宝,双胞胎十五岁,八年没见过爸爸。初中毕业的暑假极热,蝉鸣声不绝于耳,双胞胎跟着大人们回山东,给爷爷奔丧。


老爷子走的很安详,家里面干干净净,东西归置得很整齐。二叔和三叔企图从老家的院子和屋子里翻出点值钱的东西,奈何一无所获。原本齐整的家被翻的很乱,高超的手扶着炕沿,冷眼旁观。高越在他身边小声说轻点轻点,看着他们把柜子打开,把那几个大箱子翻出来,里面还有他们小时候的玩具,爷爷给做的小木头剑小金箍棒,还有充作乾坤圈的绣花撑子。


高越把小木头剑捡起来,哎呀都摔裂了。翻过看剑柄上没有水彩笔写的“GY”,转过头说高超这是你的。


送你了。高超说。亲戚们有人送白带子来了,高超接过来两条,给自己系上,又让高越起身,腰间绕两圈给他也系上。


高越手里还在把玩小木头剑,我能把这个带回去吗高超。高超说行。高越就一直拿着,晚上守夜也不离身,困得头一点一点往高超身上靠。小院布置成灵堂,白炽灯挂在蓝棚子一角,几只蛾子在那旁边飞来飞去。高越一个猛点头,被高超托了一下脑门,醒过来,睁开眼是爷爷的黑白照片。


“高超。”


“嗯。”


“高超。”高越喊了第二声,带了点哭腔,“爷爷走了。”


“......嗯。”


高越的眼圈泛红,白日里吊丧他没有哭,这会儿一颗颗眼泪滴下来,淌成河,把高超的肩膀浸湿。


高超听见高越呜呜咽咽在他身边说以后是不是就没有家了,没法回到这儿了,说爸什么时候来啊?爸怎么还不来啊,又说这儿太黑了高超,高超你别走。


高超的手停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抚过,他在安慰弟弟,也在安慰自己。


他说高越你多大的人了,丢不丢脸啊。


他说高越我不走啊。


10


双胞胎的爸在高中开学前两周回了老家。从前所谓的“抚养费”都是爷爷从自己养老金里取出来汇到北城的,爸没掏过钱,他再晚一点回来,高超和高越就要变成失学儿童。


爸回来的很气派,衣锦还乡。他说自个的车在广州,开不来。他穿着白衬衫,夹着很洋气的公文包,逢人就发“红塔山”,抽两口烟和人家拉家常。人家就说哎呀这老高家老大出去了就是不一样啊,这人口音都变了。


高超觉得爸爸变陌生了,不爱亲近,高越凑过去摸摸锃亮的领带夹,还摸摸公文包上的外国标。爸爸给俩人一人带了一条电子表。


里面是纽扣电池,爸爸说,知道什么是纽扣电池吗?就跟衬衣扣一个大小。


高越拿到手表后就想把后盖撬开看看纽扣电池长啥样,高超按住他的爪子不让他乱碰,小心翼翼地收好。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双胞胎从穷小孩摇身一变成了小少爷。爸爸在山东老家没住几天,但爷爷的小院算是宾客云集,纷至沓来。二叔和三叔全家都变了脸色,整日里都是笑模样,爷爷的故去仿佛一瞬间变得遥远,有人来说节哀,他们都说老爷子走的时候没遭罪,是喜丧。


高越拿着他爸给的零花钱去村头小卖铺买好吃的,少爷阔气到买火腿肠喂村里的狗,高超不陪高越玩儿,高越去找村头的大黄狗玩儿。小木剑被他丢开了手,高超替他收起来,和电子表一起装在书包里。


爸爸回来,学费就有了着落。兄弟俩晚上睡在一铺炕上,一个畅想高中,一个畅想广州。广州应该是个大城市,摩天大楼,五光十色,从那里来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你想去广州吗,高超?


高超说我不想,我就想按部就班念高中。


广州也有高中啊,说不定学校又大又新。


高超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说,广州又不是岛城,广州不靠海。


他们住在岛城郊区,离海边也不算太远,小时候最喜欢跟着爷爷坐车进城,吹一吹渤海湾带有咸味儿的海风。


临近开学,两人的畅想全都落空。爸爸在山东老家和一帮亲朋好友相聚一番之后,就要坐火车回到南方,双胞胎还是要回东北念书。


夏日已过,北城无海。


高超在火车上听见大人们谈起他父亲,一个个兴奋的眉飞色舞,像是打了鸡血一般,语速都变得快起来。父亲带着他们的钱去广州投资,信誓旦旦分给他们百分之多少的分红,留下的广州报纸上刊登着公司的简介,硬壳纸的名片被放在钱包里,很少见的材质,富贵迷人眼,二叔已经做上开豪车喝好酒的美梦。


大家都是兄弟,你们拉扯超超和越越长这么大,我这在外面打拼,挣了钱,肯定大家一起花。父亲临走时对他们说,你们这钱一到了广州,绝对翻一番儿,不,翻三倍的赚钱,股票听说过吗?比国债要值钱得多,深交所在新闻里听没听过?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你们放心好了,稳赚不赔的。


二叔自诩有些见识,知道总设计师在南海边画了个金圈儿,而他的亲大哥此时就在那个金圈儿里站着,背靠金山和银山。就连最老实的三叔,都把买断工龄的钱拿出来给自己的这个大哥,那钱用旧报纸抱着,原本是攒着留给儿子上学的钱。


北城的火车不再只开往冬天,所有人都沉浸在广州编织的幻梦里。高超和高越亦是,他们回到北城之后很快拥有了新球鞋和新书包,电子表戴在手腕上。高越把父亲的电话号码写下来,贴在文具盒的内壁,每天看着就觉得开心。高中开学两周之后他们迎来教师节,学校放半天。高越拉着李治良打游戏,高超拿着在新华书店买的精装本小说送王建华,那书可不算便宜。


王建华深耕创作,在北城日报上已经开设了专栏,又加入了市文联,离普通语文教师这个职业越来越远。高超来市图书馆找他,他戴着眼镜,笔耕不辍。


高超晃了晃手里的精装本:“王老师。”


王建华先是高兴,而后讶异:“你哪来的钱?”


“我们爸爸回来了。”高超说,又说了一遍爸爸回老家的事情。到底还是没什么社会经验的中学生,他很好心地邀请着王建华:“听说广州的人都很有钱,发展也好,您要是不在学校工作,去广州写书怎么样呢?”


王建华笑笑,不置可否。当语文老师和在报刊上发豆腐块文章都不怎么挣钱,想来是李治良和双胞胎说过家里因为钱吵架的事情。王建华收下那本书,想了想还是提醒了自己这个学生:“手里有钱的话就攒点钱,要是想看书,就来家里找我借书,我若是不在,你找治良也一样,不用总花钱买书。”


看到王建华没有意料之中的高兴,高超有些失望,但老师总归是为了他好。


双胞胎上了高中,又在同一个班,高超的文科好些,高越的理科好些,那会儿还没有文理分科,俩人分到一桌,老师经常分不清他俩,抽背到高越的时候总是高超站起来替他回答。刚上学的时候老师让每个人都定一个目标,大家不知道都有什么大学,只知道北大清华,就都去写北大清华,高越写广州的大学,他在父亲带回来的报纸上看见过那所大学的名称,高超和他写的一样,只是多加了三个字“中文系”。


学校是承载这些梦想的地方,无数个太阳从那里升起,却不见月亮的落下。如果高越文具盒内侧的电话号码一直都可以打通,那么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下去也好,谎言最好维持到他们读完高中。


但如加缪所言:人生处在荒诞,荒谬之中。大概过了一年半的时间,没再见到父亲汇款过来,电话和传真都联系不上,日子就猛然变成了一根紧绷的弦,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要脆弱几分。那张硬质名片再一次被大人从钱包里拿出来,同时出现的还有老家那些同样借钱的亲戚们打来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他们找不到广州去,就只能打到北城来。


高超把自己藏在书里,北岛,海子,聂鲁达,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暂且成为他的避风港,他越发的沉默,忽略掉周遭的一切,包括高越日复一日的惴惴不安。他们已经文理分班,每天放学高越都早早的背好书包在文科班的后门处等他,高越说今天能在外面吃吗?家里没我的饭。


高超摸摸兜,掏出两块钱给他,说你省着点花。他不再问他弟弟在二叔家里过得好不好,大家都一样,比起二叔的暴跳如雷,三叔因为钱叹气更让他无法面对。在这种时候高超选择封闭自己,不听不想,被逼的狠了,埋头在题海里,想就算是爸爸真欠钱不还,等他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多少钱都能挣来。


高越有些依赖哥哥,到分岔口的时候不爱走,一会儿说作业忘带了让高超陪他回去取,一会儿又说高超你语文卷子写没写,借我抄一抄,高超有些不耐烦的把他那些理由拆穿,赶他回单元楼好好学习。高超则回到平房里,躲在冰冷的被褥下面看书,用一句很俗气的话来讲,苦难是文学的温床,文学又何尝不是苦难的避风港。

铅字之中没有无奈的沉默,阴阳怪气的讽刺,催账的电话,却有着旧世纪巴洛克风格的城堡上镶嵌着彩色玻璃,爱斯梅拉达的小羊在街边昂起金色的山羊角,哈姆雷特为自己的那匹瘦马梳着鬃毛。可能在雨后的钟楼,洗礼的教堂,漫长冬日的河畔,可能是军官与情妇,卫兵与贵族,又或者是红衣主教与殉道者。


抬起头却是旧报纸糊住的掉漆墙面,隔着薄薄一道花布帘,他经常听到风在唱歌。


那是他一意孤行的比喻,其实只是贫穷男女压抑的欢愉,像是耗子在趁夜啃噬掉他珍贵的东西。


高超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尘埃和冷冽灌入到他的肺里。高越放学时候的神情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弟弟要哭的样子,问他,爸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都联系不上爸爸。


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脑子里只有书中有限的自由,他说我怎么知道?关我什么事。


他来不及道歉,第二天和第三天高越都没有再出现在学校里,周五晚上他跑去单元楼楼下找高越,仰头去喊,得来家里大人们冷漠的回答。


—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你爸爸没寄来生活费,又欠着这么多人的钱,就让高越辍学了。


二叔说,我给他找个班上,厂子里缺个烧锅炉的,一个月能拿二百三十块钱。


高超能继续念书的理由只是当年他选择跟着三叔生活,三叔人很好,从不会主动让高超辍学养家。


高超回去想了两天,星期一他没有再去学校,跑到单元房去找二叔谈判。谈判的结果是把高越转到技校去,毕业了就能赚钱。而市一中高二的文科班里少了个作文能拿高分的优等生,厂子里多了个十六岁的锅炉工。


11


高超这回的决定没有提前和高越商量,几乎强制把他塞进了另一所学校。


在工作的一个月内,高超就厌烦透了这种劳动,无休止的机器轰鸣让人心烦意乱,满目的烟灰又将他的眼睛变得模糊,当他趁着喝口水的功夫再想翻开书的时候,指缝里的污垢已经洗不干净。


高越打电话来,在电话里问他能不能周末来看他,小心翼翼。高越从小到大就像是缺根筋一样,嘻嘻哈哈,很少有这样的语气。


高超握着听筒,把电话线抻的好长,听见他弟弟在那头说:高超,你能不能买点吃的给我,学校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我都要饿死了......高超,我给你钱。


高超被高越最后这六个字击败,歇班的时候坐公交车去技校找高越,高越看上去瘦了很多,还是一样的明媚笑容。


高超——高超!高越跑过来,让高超联想起老家村头那只土狗。


高超手里有了点钱,行动变得自由,他带高越去吃饭,理发,洗澡,晚上又把他送回学校去。


高越不爱回去,磨磨唧唧,哎呀学校没规定周日晚上必须回去,反正周一早上上课能去就行嘛。


好好学习。高超说,他变得沉稳了很多,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从高中生成长为一个青年工人。高越闻了闻高超的衣领,高超,你身上还有股烟味儿,你是不是抽烟啦?大胆!你不让我抽烟你自己倒是抽烟了?


高超骂他傻,不给他解释原因。不想睡学校宿舍?那行,高超领着高越找了家不用登记的小旅馆,准你今天不睡宿舍上下铺。


高越欢呼一声扑到床上,高超站在一旁,皱着眉说脏,把床单换了个面罩着。他和他弟弟又躺在同一床被褥下,就像是小时候他们来到北城的第一晚一样。外头是深秋的十月,收音机里说,稍晚两天就会下雪。高越很没正型的把腿搭在他的身上。沉死了高越,高超说道。高越在他身边哼哼唧唧,高超,你终于来看我了,你知不知道你亲弟弟有多想你,非常非常夸张的肉麻语气,说完之后躲到床边生怕挨揍。


高超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


高越坐起身,在黑暗里瞪着眼睛看他,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人一样。


高越身上还带着学生气,高越依恋高超,高超依恋高越身上的学生气。


你不冷啊。高超也坐起身。高越,高超唤道,在说话的同时抱住高越。他把自己的完整灵魂留在学校里,留在了他的弟弟身上。


高越是他的影子,他们是双胞胎,本就该如影随形。


高超平生第一次,低下头去亲吻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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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双高胎】阳光灿烂的日子(上)

双高无差 正剧向 非生子养娃 he

共4w 一共五章 已全部发出 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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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灿烂的日子


1

高超在过马路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小孩儿。


准确来说并不是他捡到的,那孩子就是奔着他来的。汽车多,路面窄,护栏被横跨的行人搬得七扭八歪。推自行车的,抱孩子的,卖气球康乐果橘子汁儿的都混作一团,很霸道地从马路中间穿过,高超夹在他们其中。街对面有一家还算出名的儿童医院,他抬眼往前看,却也没在看些什么,指示灯被电线杆挡住。小姑娘迎着人群跌跌撞撞跑过来,小小一只,还不太会过马路,宛如闯入猛禽中的无措...

双高无差 正剧向 非生子养娃 he

共4w 一共五章 已全部发出 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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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灿烂的日子


1

高超在过马路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小孩儿。


准确来说并不是他捡到的,那孩子就是奔着他来的。汽车多,路面窄,护栏被横跨的行人搬得七扭八歪。推自行车的,抱孩子的,卖气球康乐果橘子汁儿的都混作一团,很霸道地从马路中间穿过,高超夹在他们其中。街对面有一家还算出名的儿童医院,他抬眼往前看,却也没在看些什么,指示灯被电线杆挡住。小姑娘迎着人群跌跌撞撞跑过来,小小一只,还不太会过马路,宛如闯入猛禽中的无措幼崽,一头扑在高超的身上,攀住他的牛仔裤,毫不见外。


小孩儿的手在他余光里努力往上伸,他低下头,这才看见小姑娘。他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大人跟在这孩子身边。


并没有。红夏利和黄面的堵在马路中间拼命按着喇叭,聒噪得很。


小姑娘见他不抱,有些不满地鼓腮,伸手拽着他的胳膊,夹克衫在她的小手里攥出一小团褶皱。汽车鸣笛声催得紧,高超只得先带孩子过马路,俩人都在人行道上落了脚,高超弯下腰,小姑娘往他的跟前靠,他叹了口气,把孩子圈在怀里。


“你是谁啊?你家长呢?”高超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看他,不说话。很漂亮的一个小女孩儿,白白净净,穿着橘红色的防雨绸外套,衣服上两只斑点狗洗得有些褪色。高超握了一下小姑娘的手,小手冰凉,也许是刚刚一个人过马路吓的,北京的初秋还不算太冷。


“你多大了啊?你爸妈呢?你还记得你家里电话吗?”高超问她,她仍不答话,眼睛盯着高超夹克衫帽子的松紧扣,伸出小拇指在绳圈里面绕来绕去。


高超无奈,直起了身,绳圈儿被扽得弹了回去,小姑娘很自然地从他垂下来手上选择一根手指握住。儿童医院门口人群熙攘,但高超很难在门口大喊一声:谁家丢孩子了?


这听上去太奇怪,像是拐卖儿童未遂。高超有些内向,他只得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蓝白色警务室,小姑娘一直贴在他身边,走路的时候声音很轻,那双半旧的浅粉色鞋子灰蒙蒙的,鞋带上点缀着一对同样发灰的小蝴蝶结。


高超还没到警务室,就断断续续听见有人在屋里说:“我就让她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我,我回去取药,一出医院她就不见了......”


周遭都是人声车声,警务室里的声音便没那么清晰,但越听越发熟悉,似乎带着哭腔,磨磨蹭蹭在高超心里提起一个音锤。


小姑娘似乎有些疑惑,仰着小脸不理解高超为什么带她来这个蓝白色的屋子。高超礼貌性地敲了敲门,带着孩子推门进去。


焦头烂额的不靠谱家长语速很快,太过着急,说话没有逻辑,警察企图问他几句,都被他带偏。看见高超领着个小姑娘进来,警察站起身,不靠谱家长这才回过头,嘴上仍旧没停:“我就不应该把她一个人放在那儿,她告诉她有点累,我不想再带她回三楼再折腾一趟,她平常很乖不会乱跑的......”


两人对视,高越的话戛然而止。


音锤落地,在高超心里的低音区敲出一个音节。


啊,高越。高超挑了挑眉,压抑住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巧合。


高越张了张嘴,还是没选择说话,改成弯下腰去抱孩子。


笑笑,他轻声说。


小姑娘茫然,盯着高越的脸看,被高越抱起来的时候又看向高超的脸。


高超和高越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


“......难怪孩子认错。”民警在这时候插了一句。高超笑了笑:“我们是双胞胎。”高越垂眸,仍旧抱着女儿,没做回应。


小姑娘的小脸蹭着高越的脸颊,贴着那儿嗅了嗅,才安心地把小脑瓜靠在高越的肩膀上。


高超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儿有一些没刮干净的新生胡茬。高越离开之后。他有一段时间不修边幅,就算是现在,也经常提不起兴趣做很多事情。


高超替高越打开警务室的大门,他跟在他们身后走回到那条喧嚣的人行横道上,小姑娘外套的颜色和行道树的落叶很像。高超侧脸去看高越,他弟弟瘦了很多,感觉更白了,长开了,不像是小时候了。


如果不是抱着孩子,高越和北京的大学生看上去没什么分别。


“她叫笑笑?”


“嗯。”高越点头,他不适应这样的别扭,索性不去看高超的眼睛。


“很好听的名字。”高超说。


“车来了。”高越指了指公交,“这车不太好等。”


“那你们先走。”高超忙说,他这会儿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本能,看见高越的那一刻他似乎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也就错过了高越眼睛里的一瞬间失落。


高越点点头,抱着孩子上车,小姑娘的小鞋子一摇一摆,高越对着车门朝高超摆摆手。


高超后知后觉发现,他也没有留个联系方式,那是他自己的亲弟弟,他连亲弟弟的地址也没有。高越是在怕他还是怨他,高超不知道。


笑笑应该五岁了。高超想,他当过她不足一百天的爸爸。



要不是笑笑,高越差点坐过站。


小姑娘不太满意高越今天的心不在焉,赖在高越的身上不下来,高越没法,只得一直抱着她。下车走到便民菜场的档口处买晚餐。高越捏了捏笑笑的小脸,戳了戳她的嘴角:“我们笑一个,笑一个好不好?”


小姑娘把头埋起来,拒绝表演,笑笑长得好看,买东西的时候带着她去,她笑一笑能多得点东西。


高越没有介意女儿的不给面子,他扬着笑脸接过晚餐,听见档口里的阿姨和他聊闲篇儿:“你妹妹啊?”


“我闺女。”


“嗬,真好哎。”


高越抿嘴,他笑起来眼睛一眯,也很讨喜。他和笑笑能活到现在,和他俩愿意朝着人笑不无关系。喝粥的时候高越又想起高超,他哥看着比之前要老多了。我有那么老吗?高越一边嚼着鸡蛋饼一边问笑笑,这你都能认错。


小姑娘自顾自玩得开心,小米牙太有劲儿,把一次性塑料勺子都能咬碎,米粒粘在脸颊上。哎呀,你看你,高越给她拿手帕,笑笑的小手帕上有一朵太阳花。


高越仰脸把笑笑剩的那点粥喝掉,转头看到小姑娘在洗苹果,水槽的水龙头锈住了,不太好打开,把前襟弄湿了一小块。吃苹果是他们家传统项目,因为苹果很便宜,富含维C。维C是个好东西,对吧,高越说,幸好你不需要什么钙铁锌硒这些玩意,苹果好,苹果便宜。笑笑撇撇嘴分给他一个,高越很夸张地说谢谢。


高越不会给苹果削皮,高笑笑从长牙开始就会啃苹果,俩人啃苹果的动作如出一辙。高越看见之后就想,笑笑就是我闺女,我从小带到大的,高超不行,啥也不是。


他回忆白天的时候和高超重逢的场景,分开也有五年了吧,笑笑从那么点的小人儿都长到这样大了。高超的反应让高越不太满意,他想高超就是装的,纯装,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心里慌的一批。高超晚上肯定睡不着觉了吧,要是还剩点良心就该揍自己两巴掌,然后好好感谢感谢我这个英雄父亲。


高越的思维奔逸,想到英雄父亲这个词没来由地笑起来,笑笑缩在他怀里,瞪着大眼睛想他爸又在抽什么风,张嘴“啊啊”胡乱发音儿,苹果被笑笑咬的坑坑洼洼,差点就要滚到地上。


高越眼疾手快接住,带笑笑这五年他要成长为超人。


“不吃了?”高越拿着苹果,晃了晃,笑笑明白了,摇摇头。小孩儿要到换牙期,那点乳牙晚节不保。高越很没包袱地张嘴吃掉,他打扫笑笑的“福根”已经成为家常便饭。


不然忒饿,最穷那会儿他抱着笑笑躺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笑笑枕着他胳膊睡得很沉,听不到他肚子里的抗议声。高越舔舔嘴唇看着小孩儿脑瓜顶的发旋儿,胡思乱想他要是晚上把笑笑吃了高超知道了会不会怪他。


现在要过得好一些了,高越松了口气,他特怕高超见到他第一句话问他:“过得好吗?”那样他可能会酸倒牙,特没正形地回怼一句:“不好,饿得都要吃小孩儿了。”


高超会先赏他吃一巴掌。


高超,高超,高超。


所以高超过得好吗?穿得好像是夹克,有没有穿皮鞋?没注意,人都在北京了,混得应该不能太差吧——也不一定,他和笑笑不也在北京。好像他哥有一点胖了,就是精神状态不太好,但是高超那眼睛本来就不爱睁开,天天跟睡不醒似的。


笑笑在高越臂弯里打起瞌睡,小姑娘的睫毛很长,感谢上天让闺女遗传了孩子他妈,要是像高超那不完蛋。


高越把孩子抱到床上,他熄了灯,钻进被窝里。


高超,高超,高超。


高越深吸一口气。


看来不眠的人也会是他。


3


闭上眼睛,高超开始做高笑笑出生那天的梦。


十一月底,昼短天寒,云厚得像是烂棉絮。他往产院赶的时候天上就飘起了小雪,愈晚下得愈大。这在东北并不鲜见。他那天急得套反了毛衣,到了产房门口领口发紧,喘不匀气。他爱面子,把领口拉到很高。医院里供暖好,他坐在长椅上热得浑身是汗。


生了挺长时间,那天也没什么人来,初中老师王建华不在,前同学李治良不在,高越也没来。


高越在怨他。高超想,虽然高越不怎么表现出来。那天高超靠在医院的白墙上想很多人,想得最多的是他弟弟。


高越那会儿在技校念书,学汽修,二叔给找的专业。高越不好好学习,整天吊儿郎当,和李治良在一块玩儿。李治良读专科,被高越拐的也不好好学习,也许是因为老姨和老姨夫离婚,没有人管他的缘故。高越不要脸到一定程度,不论是哪得的钱,一到手不会留下超过三天,在宿舍聚众打牌,去游戏厅成天成宿打游戏,游戏打够了就蹲在小卖铺门边儿吃泡面。实在没钱了,觍着脸去找高超借钱。


高超在结婚之后失去了教育高越的立场,高越嬉皮笑脸伸出狗爪子薅他的钱包,高超张口:“下回再不去上课,一分钱也没有。”


高越轻描淡写一句:“你不是也没上课吗?你都辍学好几年了。”


高超怼不回去,再往下说就该说到“为你好”的俗套桥段。高中肄业和技校逃课半斤八两,高超皱着眉头塞给他弟弟十块钱。


“有钱喽!”高越欢呼着从窄巷里跑出去,跟撒欢的狗似的。年底算总账,高超难得被二叔二婶“请”到家里吃饭,自从高超结婚之后他们就不怎么搭理他了,尽管这门婚事是他们“牵线搭桥”。二叔拿出来账本,里面都是高越打的欠条,这人把二叔他们家一家三口借了个遍,连堂哥也没放过。


高越老实了片刻,站在高超的椅子边,手拄在椅背上笑嘻嘻看着高超数钱。


二叔沉着脸,堂哥在旁边说风凉话:“小小年纪就欠钱不还,全家都是老赖,和你爸一个德行。”


高超客套的笑容骤然消失,他抬起头,刚想说什么,高越先他一句:“我哥这不是有钱吗?”


仍旧嬉皮笑脸,桌边的人都拿他无法。高越继续道:“让我哥替我还钱呗,对了,我哥能这么有钱还得谢谢二叔和二婶哈,毕竟嫂子家里有钱。”


高超的婚事并不光彩,两口子脸上有些挂不住。高超拽高越的胳膊,示意他别说了,把钱放在桌子上,拿起棉衣离开。高越跟在高超身后屁颠屁颠:“怎么走了啊?高超!再唠一会儿呗,我还没唠够呢。”


“咋了?高超,你不高兴了?是因为我提嫂子了吗?你俩恩恩爱爱,有啥不让说的啊,还是说你害臊了啊?哎呀都挺大个人了,都结婚了,还有啥害臊的啊。”


高超站定回过头,高越把手插在棉袄的口袋里,微微抬起下巴,一副挑衅的神情。


高越知道,在那场婚姻里,高超并不心甘情愿。


“高越。”高超在寒风中呼出冬日里的白气,“你能成熟一点吗?”


“咋能成熟一点啊?”高越问他,“像你似的结婚啊?”


“别让别人骂咱爸。”


“他管人家借那么多钱还跑路了,有什么不能骂的啊。”高越说,“要是我我也骂,对了,高超,你要是愿意替他还钱你就还,跟我没关系啊。”


高超打开的拳头攥住,又打开。


“那你别让别人骂我成吗?”高超说,“咱俩长得一样,你欠别人钱都是我来还,有人分不清咱俩。”


高越低下头,棉鞋蹭着马路边条石上的脏雪,过了半晌,抬起头说:“行。”


都是琐碎。错位的婚姻,未竟的学业,别扭的弟弟,日子过得像是积年的旧棉袄剪开之后露出来的棉花芯子,看上去完完整整一大块,实际上一碰就裂了,都是琐碎。


照明灯晃了一下,高超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睁开眼睛,汗已经消了,走廊里空荡荡。高越去了汽车厂实习,他对于小侄女的出生不咸不淡,高超看向产房的门,日光灯管在门口处投下一隅阴影。


大门打开,医生程式化地走出来宣告喜讯:“生了啊,五斤七两,女孩。”


这个女孩并不被他的父亲和母亲所期待,甚至于她的出生,都可以算做一个错误。


高超的后背有一瞬间被汗补满,他站起身,接过那个皱巴巴的孩子。


他只有二十岁,产床上的人和这个孩子即将或者已经拴住他的后半辈子。


他并没有任何初为人父的喜悦,他只觉得恐惧。


他知道这是他的选择,是他在权衡利弊之下,把自己卖出去的最高价格。


4


高越一开始是完全不会带小孩儿的,他自己都是个小孩儿,十岁以前被爷爷带大,十岁以后被寄养在二叔家里。高超一直在他身边,他很多时候都是看哥哥做什么,他就学着做什么。他如果笨手笨脚不会做了,高超就会替他做。高超替他做了太多事,要是说从小到大他被高超带大也不为过。


高笑笑的出生自带一定的悲剧色彩,残疾的母亲,木讷的父亲,还有重男轻女的伪君子姥爷。高笑笑在出生之后的一百天里没有名字,高超想过给她取一个名字,但自她降生,养育她的所有责任都被高超承担,因此高超无暇给她取一个名字。


高越来看高超和高笑笑,小女婴被打包放在床上,裹得很紧,只露出一张小脸努力呼吸,没过一会儿就会大哭,高超就手忙脚乱的把打好的包拆开,给她换尿布。


东北管尿布叫做尿戒子。高笑笑出生的季节滴水成冰,家里的暖气片上搭满了尿戒子,屋子里一股发闷的油烟气混合着骚味儿。高超的手指关节变得粗大,双手泛红,总是泡在凉水里。


那双手在四年前还握过笔,高超读高中的时候喜欢文学,高越记得高超给他读过诗。


“你坐一会儿。”高超顾不上招呼他,“有点乱,你自己倒水喝。”


“啊......嗯。”高越坐下又站起身,“我来帮你吧。”


“你嫂子醒了,要不你去帮她翻个身,拽一把就行,她自个能使劲儿。”


高越小声说:“那多不合适。”他一把抢过高笑笑的奶瓶,“我去给小孩儿冲奶粉。”


高超笑起来,往他弟弟的后脑勺拍了一下,聊表欣慰。


高越在冲奶粉的时候想他什么时候离开,他才来了这里五分钟,他就想要逃离。他很难想象高超在这种环境下怎样生活,高超从小就比他能忍耐。高超的忍耐换来的是生活对他的得寸进尺。高越深吸一口气,他在那时,尚存一点天真无畏,自然也都由高超的忍耐换来。


他去喂小侄女喝奶,小婴儿头颈发软,哭起来把布包都踹散,挣扎着四肢,高越不敢碰她。高超从里屋走出来,就看见高越拿着奶瓶,在婴儿床旁边无所适从。


如果高笑笑那时候就会抬头的话,看向高超的目光应该和高越有着相同的无助。


“她一直哭。”高越站起来控诉道,“她是不是吃饱了?我就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小孩儿。”


高超把孩子抱在怀里,接过高越手里的奶瓶,低声哄着。高超的声音带着磁性,放低之后叫人听着很安心。


小婴儿的哭声渐渐缓下来,脑瓜顶随着啜泣一上一下地起伏,皮肤已经没有刚出生那么皱巴巴了,应该会是个很白净的孩子。


“啥都不会。”高超笑着说了一句他弟弟,“你小时候比她还能哭。”


高越难得没有回嘴,在旁边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反倒告诉高超:“你小点声,她要睡了。”


“没事儿。”高超把孩子放到床上,去收孩子的小衣服小围嘴小方巾。是那样小,似乎没有高越的两个手掌大。小婴儿喝过奶之后睡熟,真的太小了,就像是女生玩的小娃娃。高越想他哥该怎么办呢?怎么养活他们呢?


“小越——”


里屋传来并不明亮的喊声,高越回过神来。


“你嫂子喊你,你看看去。”高超说道,他手里依旧叠着小衣服,没停下来。


高越磨磨蹭蹭往里屋去,嫂子留饭,叫他晚些走,告诉他床头柜里有钱,坚持叫他找出来拿着。


“你去下楼买点吃的上来,和你哥一起吃。”


高越攥着手里的钱从里屋出来,顺便带上了门,屋里的人总是病怏怏,形销骨立,连带着那间屋子都变得阴凉,让高越本能的畏惧。


“给你钱了?”高超看了一眼,问道。


高越点点头,伸手要把钱给他哥哥。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自个揣进兜里了。”高超说道,“你留着吧。”


“那我下楼买点饭上来——”


“不用,家里有吃的。”高超打断他,语速很快,手上拿着他的棉袄把他往门外赶,“以后少来,我这儿怪忙的,别来添乱。”


这还是高超第一次赶他走,高超对于他的到来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总是高兴的。


小婴儿又哭起来,高越想伸手帮忙。


“快走快走。”高超把他的手打落,“也别让别人来。”


高超的自尊不允许叫别人看到他这样困窘的生活。


好吧,高越想,好吧。


他被他哥推出那扇铁制防盗门外,防盗门的福字贴歪了,被硬生生扣个洞露出猫眼。


高越盯着猫眼看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的兜里还揣着嫂子给的钱。


某种意义上来讲,那是他哥哥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方说理想,自由,尊严,爱情......换来的钱。


5


高笑笑出生不到一百天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去世了。


据说是服药没的,难以想象一个连吃饭和吃药都得被人端到床边的产后脑瘫患者,是怎么能够自己一个人去药箱里翻出来一瓶药,一股脑全倒进嘴里,生怕自己不入轮回。


高笑笑在那几天第一次见到她们家大部分亲戚,虽然她长大之后对此并无记忆。她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在亲戚们的口中,她的代称就是“小丫头”或者“小霜她闺女”,和出生在北城妇产医院里的大部分父母健全的孩子相比,她确实少了那么一点庇佑。


高笑笑的亲妈是超生的产物,又因为先天不足,一落地就被送到乡下抚养,十六岁之前甚至没有户口。高笑笑的亲姥爷叫王世昌,在炭素厂当厂长,是北城颇有名气的人物,敢和老婆在体制内连生三胎,老来得子,如愿有了个男孩儿。高笑笑的亲小舅还在戴红领巾的年纪。


当然这些和高笑笑都没什么关系,她和她亲妈都不在王家的户口本上,她们在高超的户口本上。那些和她没关系的人此时正围着她看,按照她的视力发展,她还看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脸,那些模糊的,大多是混沌色块的五官发出嘈杂的声音,她听不懂,烦躁地哭起来。


高越也很烦躁,从凌晨到现在他还没有见到高超。丧事和新生儿的百天几乎同时,给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他找不到高超,高超在每个人的嘴里都在干着不同的活儿,去饭店定席,在医院登记,去开死亡证明,或者在去殡仪馆的路上......双胞胎天生的感应让他觉得高超并不好过,但他现在又不能立刻看到高超的表情。


他只好去找高笑笑,高笑笑不会跑,她连翻身还不怎么会。职工单位房的小厅被人站满,到处都是烟味儿,没人考虑高笑笑的感受。高越从这帮人中间传过去,把高笑笑抱起来。


他来高超家里来得十分频繁,已经逐渐知道了该怎么哄一个小孩儿。


厅里抽烟和聊天的亲戚们纷纷侧目,在惊诧的目光下互换着情报。


—高超怎么这个时候会出现在家里。


—那不是高超,那是他弟弟。


—还有弟弟呢,结婚那会儿怎么没看见,长得真像。


—他俩是一对双儿。


高越没理会那样多的议论,甚至有人拦下他想说些什么他也通通置之不理。他把高笑笑裹在厚棉被里打包,抱着她转身出屋。棉被尖折了个角儿垂下来,挡着高笑笑的小脸。


外头下着大雪,纷纷扬扬,雪片儿粘在高越的睫毛上扰了视线。李治良开着王建华的二手红旗在楼下等他。高越拉开车后座坐进去,李治良回头去逗孩子:“我是你治良哥哥。”


“差辈儿了。”高越说道。


“你不会把她捂死吧?”李治良指着高越怀里的厚棉被。


“没冻死就行。”高越说,“你走不走啊?”


“去哪啊?”


“......殡仪馆。”


高笑笑那天非常配合,不哭也不闹,甚至在高越和李治良看向她的时候,她还会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高越抱着孩子在殡仪馆某一个厅里看到高超,高超已经累极,强撑着身体,眼睛里的疲惫浓的化不开。他看见高越的时候伪造的情绪有一瞬间塌陷,眼睛赤红,再张嘴带着点哭音儿。


高越没见过高超那个样子,他有点发慌。高超很快又藏起情绪,欲盖弥彰。高超走过来,身上的香火味儿很重,不知道已经烧了几刀纸钱,他的脸泛着不太正常的红色,伸手拍了拍小婴儿的包被,被子软乎乎,很厚。高越抬起头等着高超表扬他。


高超说:“别让别人抱走。”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又去忙其他的事情。来吊唁的人一波接着一波,这些人大多都没见过王小霜,大多是冲着王厂长的面子来,王世昌尤信命理,怕担因果。王小霜活着的时候过得不好,死了却是风光大葬。


高越陪着高超。他坐在长椅上,把脸埋在包被里,和高笑笑一起睡觉,一起醒来,再一起睡觉。李治良带饭回来,没有人吃。高越醒着的时候就去看高超,目光始终在高超的身上,他们又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高超的背有一点驼,颈椎不算太好,读书时候落下的毛病。高越看到高超站在王世昌身边待人接物,一朵朵白菊黄菊放在棺材前。那口棺材做的很漂亮,很气派,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的。唢呐队吹起丧歌,呕哑嘲哳。


高越看向那口棺材,心里贸然产生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想法,他想小霜应该死掉,这样高超也能轻松一些。


他又看向高笑笑,小婴儿并没有被这么多噪音吵醒,反而睡得很香。他换了个使力的手,把孩子往怀里靠了靠,用膝盖垫着包被。他不禁又埋怨起高超来:为什么要有孩子?王世昌的钱就那么重要吗?这个孩子的出生对谁都不公平。


高越在高超身边稀里糊涂地活了二十年,二十年前高超把贪恋温吞羊水的五分钟让给他,从此高超一直在被牺牲的位置上,且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连高超自己也这样觉得。就连这门错位的婚姻也是一样,高超甘愿替高越做任何事,就算他自己并不愿意。


高越低头,伸手去碰小婴儿的小脸,指腹只敢触到一点点。高笑笑醒来,伸出小爪子握住高越的一根手指。


当然,这只是婴儿抓握的一个简单动作。不过高越的育儿知识还没有那么全面,他看着婴儿想,这个孩子身上流着高超的血。


这个孩子将打扰高超未来的全部人生。


“高超?高超!”有人在喊高超的名字。


高越抬起头,他的脸上还有些茫然。


“高越你哥好像晕倒了。”李治良说道,他快走几步冲向混乱的人群。


如果高越读的书能够再多一些的话,他会惊讶的发现,他身边唯二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活得像是一部外国经典文学里的人物:服刑十九年的沉默苦役犯和并不受待见的可怜孤女。


高超就是冉阿让,高笑笑就是珂赛特。


但高超比冉阿让要幸福许多。


毕竟冉阿让没有双胞胎弟弟。


6


“你说高超怎么不打我啊?他怎么不梆梆给我两拳。”高越给李治良打电话,“我没经他同意把他闺女抱走养了五年啊!”


接触不太好,电话那头滋滋啦啦都是杂音:“那你还给他白养五年呢,这么算他还得给你抚养费。”


“那他也太平静了,你说他不给我联系方式是不是因为他怕我管他要钱啊?”高越说道,“不能啊,我怎么能要钱,高超总这么小心眼,有点钱都攥在手里——哎,你回北城,没打听过他的事儿吗?”


李治良无奈:“我跟你说多少回了,你们哥俩的事儿我可不掺和。当年葬礼上你哥高烧晕倒,住了好几天院,醒来问我你去哪了,我都没敢说,过后我更不敢看见他。你哥那人你也知道,你怕他揍你,我也怕啊。”


“高超啥时候揍过你。”高越说,“你别往自个脸上贴金。”


“我谢谢您,总挨揍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闺女咋样?你下回上网给我传点照片。”


“什么就你闺女,那是我闺女。”高越说,“呸,高超的闺女。”


“那我也是她干爹。”李治良在电话那头说道,“你别瞎想了,都琢磨多少天了,有这功夫你不如直接去找高超,反正你们哥俩才见面,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我要是能找到他算啊,你不知道北京有多大。”高越很少见的叹气,“你说他不会把笑笑要回去吧?”


“怎么?你舍不得了?”李治良说,“不是,就算高超把孩子抱回去养,那你也是他亲叔叔啊,你瞎担心啥啊?”


“一看你就没有闺女。”


“我俩很难能有个闺女。”王建华接过电话,“都唠这事儿几天了?有话说没话说啊?没话说我俩睡觉了啊。”


“......那你俩睡。”高越话没说完,手机的小方屏出现了十秒钟的关机动画,而后熄灭。他这小灵通使用时间太长,总是罢工。高笑笑睡在他旁边,腿非常没礼貌的踹在他肚子上,他把小孩儿的脚放回去,顺便把堆在床尾的衣服也踢了下去。高笑笑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他。


小姑娘今天新洗了澡,香香软软,头发有点长了,垂到肩上。


—他不会把笑笑要回去吧?


高越闻着高笑笑的洗发水味,很久之前他和高超用同一款洗发水,俩人身上的味儿一样。他皱了皱鼻子,闭上眼睛,他都快忘了高超身上的气味儿,头几年一边带孩子一边打工太累,一上床倒头就睡,来不及想他,这些天梦里都是他。


—他能不能把我要回去啊。


高越深吸一口气,他多希望高超连吃带拿,买一送一。


当年他把高笑笑从高超身边抱走,一半是想让高超卸下枷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另一半是因为自私。


因为自私,高越才会把笑笑养在身边,这样高超就算日后无论是另觅佳人还是飞黄腾达,他都忘不了他。


尽管双胞胎已经是最亲近的血缘关系了,可是他们总觉得不够,十岁之后尤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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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猫同学为了保护自己的隐私于是

搭错车

越大师x毒蛇帮哥x毒蛇帮弟。

无差。不对等三角关系,败犬指南。

  


01


吊顶的灯球换成了紫色,旋转中切割成无数刺目的小光块,狂乱地在舞池中扭动的男男女女脸上跳跃。


高越一偏头躲过一只女人舞动的手,旁边的小弟乖觉地上前一步,帮他挡住一侧的嘈杂,小心地觑了觑他的脸色。


越哥心情不好,这谁都看得出来。平时来这儿,越哥比谁都玩得开心,没道理超哥今天回来了,反而没了兴致,竟然眉头都皱了起来,只能是因为别人。


高越站在包间门口,房间不安锁,门板厚重,模糊的歌声从房间里透出来。守门的小弟心不在焉,看见他正要打招呼,突然愣了一下。高越摆摆手,自己推门走进去。


门打开...

越大师x毒蛇帮哥x毒蛇帮弟。

无差。不对等三角关系,败犬指南。

  


01


吊顶的灯球换成了紫色,旋转中切割成无数刺目的小光块,狂乱地在舞池中扭动的男男女女脸上跳跃。


高越一偏头躲过一只女人舞动的手,旁边的小弟乖觉地上前一步,帮他挡住一侧的嘈杂,小心地觑了觑他的脸色。


越哥心情不好,这谁都看得出来。平时来这儿,越哥比谁都玩得开心,没道理超哥今天回来了,反而没了兴致,竟然眉头都皱了起来,只能是因为别人。


高越站在包间门口,房间不安锁,门板厚重,模糊的歌声从房间里透出来。守门的小弟心不在焉,看见他正要打招呼,突然愣了一下。高越摆摆手,自己推门走进去。


门打开的一瞬间,音乐声和歌唱声瞬间炸开,唱歌的人背对着门没看到,房间里其他人反应要灵敏得多,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清他的脸时,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的表情。


高越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权当打过招呼,自然地走到沙发正中间的位置,挨着人挤下来。


高超没回头看他,歪了下脖子让高越的手臂滑到肩膀上,啜饮一杯啤酒。“你来晚了。”他说。


“来早了不耽误你找小情儿吗?”高越懒洋洋地倚着高超瘫坐着,一条胳膊搭在高超肩上,眼神示意背对着他们正在唱歌的人,个子挺高,穿一身板正的西装马甲和西裤——服务生统一的制服。


“放屁。”高超四平八稳地呛了一声。正好一首歌唱完,唱歌的小情儿——服务生回过头来,举着话筒,得意洋洋地享受稀稀拉拉的掌声,眼睛笑得眯成缝,左一下,右一下,做作地鞠躬。随后摇头晃脑地跑过来,在高越怨毒的目光中,扑到高超腿上。


“哥,我唱得好听不?”趴在腿上的年轻人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像不要钱。


“还行。”高超平淡地点点头,问;“你不去上班吗?”


“哥来了我肯定得陪着玩儿一会儿啊。”年轻人笑眯眯的,眼下那颗小痣都晃起来。


高越啧一声:“咱们毒蛇帮也该管管了,什么小服务员都能旷工是吧。”


那年轻人这才注意到高超身边黏了另一个人,抬头望过来。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连痣的位置都生得别无二致,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比起被夹在中间的高超,更像双胞胎。


三张大差不差的脸,跟玩消消乐似的,堪称一大奇景。包间里陪坐的一众小弟眼观鼻,鼻观心,只当看不见。


让高越的眼神刺了一下,年轻人怂得脖子一缩,笑容里带着油滑的讨好:“越哥来了?我还得上工,老板们吃好喝好啊,我先走一步,自罚一杯。”说罢迅速起身,拎起高超手上的啤酒杯一饮而尽,端起托盘溜出了包间。


人出去了,高越还在瞪着那两人共同喝过的酒杯运气,捏着嗓子道:“哥~要不要弟弟我也给你唱一个~”


“滚吧你。”高超笑道。“爱唱不唱,别来恶心我。”


高越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02


那年轻人是上个月开始在会所上班的,超哥亲自领人过来,只说人名字里有个越,叫越子就行,年轻人自己倒是笑嘻嘻地说可以叫他越大师,说罢抽风似的,敲了几下手指,“叮”地做了个指天的动作。


超哥是大忙人,把人带过来就走了。留下看场子的阿才和领班面面相觑:这是越哥有什么特殊任务,要来咱们场子潜伏了?


这误会没能过夜,当晚越哥就领着小弟把人揍了一顿。


那场面真是诡异极了,两个人像得跟照镜子似的,一个熟练地躺地上护着头挨揍,另一个抱着果盘躺沙发上边吃边看。


揍完了,有钱有地位那个跟他哥一样一话不留,扭头就走。挨打那个没事儿人一样麻溜起身,挨了半天揍,脸上一点儿油皮都没蹭掉,恭恭敬敬地把人送出门,回来乐呵呵地问:“王哥,咱工作餐上哪儿领啊?”


说起来,越哥就是打那时候起,不大爱来会所玩儿了。也正常,除非有个双胞胎哥哥,否则谁乐意天天对着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呢?


只是道上就有了传言,说越哥是被超哥扫地出门,落魄到要来端盘子,听说越哥为这流言发了几次火。


越大师本人倒是全不受影响,心安理得地拿八千块一个月的工资,干着与工资全不相称的端茶递水的小活——有他那张脸在,没人敢让他再干点别的。


闲暇时,他甚至有空挨个给别的服务员小姑娘看手相,生命线爱情线,说得头头是道,别人问起就神秘兮兮:“越大师这可是童子功,正经跟高人学过的。”


 


03


高人当然不是什么真大师,只是街头给人算命的老瞎子。


越大师那会儿还够不上给人端盘子这种体面工作,小小一个人,下了工,没地方去,就蹲在街角看老瞎子给人摸手相。


老瞎子没生意的时候也给他摸,摸完说他前半生命不错,家庭幸福顺风顺水,后半生就难熬了。越大师,那会儿还是越子,嗯嗯两声,心想纯属放屁,他前半生已经过成这奶奶样了,后半生得成啥了。但放屁放得好听能换钱,混成他这样的,也别拿别人施舍的五块十块不当钱。所以黄昏的太阳把人影子拖得长长的,他一只手放在老瞎子手里,另一只手悄悄跟着用手指头抠自己掌心。


 


他碰到高超也是这样一个黄昏。


刚说了,他这个年纪,够不上什么体面工作。抹得灰头土脸的,混进工地里给人扛大包,营养不良,又矮又瘦,一看就没到年纪。但他工钱只要别人的一半,却能扛别人三分之二的货,所以也能混口饭吃。


但是人小嘛,没爹没妈,两年前从那辆货车上滚出来,连自己从哪来的都说不清楚了,无依无靠的,不欺负你欺负谁?几个人给他按在工地后面的空地上,脸砸在泥土里,破裤兜里仅有的几张票子都给掏走。


穷堆里滋生出不入流的恶,那几张票子两餐饭都换不来,动手的人不过是想找些乐子。


烂鞋底子踏在头顶上,灰土吃了一嘴,拳脚挨在身上砰砰响,恶意的笑骂声像在很远的地方。


他捏紧拳头咬着牙,下巴贴在地上,死死瞪着远处的地平线。


哭也没有用,求饶也没有用,挣扎也没有用,挨着吧,受着吧,忍到这些人厌了烦了,忍到自己长大了,就没事了,没事了。


 


一道影子远远地闪过,和他一样,瘦伶伶的男孩。他趴在地上,像只蝼蚁,连人脸都看不清。但这一瞬间,他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的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眼眶里滚出来,在脸上淌成浑黄的泥浆。


他张开嘴,想要呼喊一个名字,那个名字该在他的心口,该在他的舌尖,该是他语言系统里出现最频繁的一个词。可他喊不出来,他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他的心头被生生挖走一块血肉,他的灵魂空空荡荡。


咯咯的声音在他的喉头摩擦,他瞪着眼睛,十指徒劳地在地上扒着,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气,和抽泣声混成一种扭曲的疼痛。


叫不出来,叫不出来,怎么会忘记,好痛,好痛,救命,救救我,救救我啊!


“哥!”他终于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救我!哥!”


 


高超捂着手臂,疲惫地拖着脚走,血湿淋淋地从指缝间流出来。甩开那帮人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捂着伤口的手微微地抖。


一声“哥”震醒他涣散的心神,他扭过头去,巨大的恐慌攫取了他的心脏。


被人按在地上揍的,哭喊着救命的是他弟弟,是十五分钟前他独自引走敌人时,推过墙头藏起来的高越。


他顾不上想高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随手抄起墙边的废木板冲上去。


木板一头带钉子,砸在人身上带起一蓬蓬鲜血。虽然是几个成年人,但普通民工和毒蛇帮挣命的小崽子还是差着一个狠字,挨了几下就鬼哭狼嚎地跑了。


其实打到一半的时候,他就意识到那不是高越了,高越不会叫他哥。


他弯着腰,艰难地拄着那根木板撑住身体,看着趴在地上的人。


实在太像,如果不是过过八年有爹有妈的日子,说不定他会以为自己是三胞胎。


高超叹了口气,起身要走,一只脏兮兮的手抓住他的裤腿。他回过头,那张狼狈的脸的主人可怜兮兮地说:“哥,别丢下我。”


他心底一颤。


相貌相似的陌生人似乎是上天给他展示的另一种人生,如果自己没了,高越也许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高超还是伸出了手:“我叫高超,你叫什么?能起来吗?”


趴在地上的人抖了一下,抬起头,回握住那只手:“能,谢谢哥,我叫越子。”


 


04


走出会所上了车,高越就不老实起来,一会儿嘟嘟囔囔,一会儿鼓捣这个那个。


高超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实在不厌其烦,啧一声:“有完没完高越,又不是我叫人来的。”


“对,不是你叫人来的。”高越阴阳怪气,“是我给他安排进咱们毒蛇帮会所工作的对吧。”


高超斜睨他一眼:“同一张脸,把他放在毒蛇帮,总比外面安全。”


高越哼了一声,干脆横躺在高超腿上。高超被他砸了一下,不满地颠颠大腿,用膝盖撞他脑袋,高越浑不在意,扭动上半身,把脑袋埋进高超的西装里,很别扭的姿势。闷闷的声音和呼出的热气一起喷在高超的肚子上:“我讨厌他。”


高超叹了口气,手指插进高越发间,轻轻替他梳理头发:“你跟他计较什么。”


高越当然知道高超跟越大师之间没什么,认识十多年了,彼此几斤几两都心知肚明,高超如果真想跟人有什么,也轮不到那个冒牌货。


只是每次面对冒牌货,总让他想起小时候住的老房子,夏天纱窗外面总趴着只壁虎,看着恶心,真动手打死不仅更恶心,还要被训斥一番伤害益虫,只能一弹手指,把它从窗户上弹下去。


有几回他真动了杀心,出于一些恶趣味,先把人拎进毒蛇帮的刑堂溜了一圈,端等着看人最怵哪样,就用什么花样送人上路。事后大不了被高超骂一顿,一劳永逸。


然而他单知道高超没给冒牌货透露太多他们在做的事情,却没料到人废物成这样。出了刑堂就扶着墙吐,恶心得他倒推三步。


好容易等人吐完了,他正要挥挥手让小弟把人拉下去,那人倒是抹了抹嘴,一边擦脸,一边一脸谄媚地凑上来:“越哥,咱们毒蛇帮真是威风。”眼睛眯得像两条缝:“对了,怎么今天没见超哥呀?”


他就没了兴致。


比起自己的脸,高超的脸才是他最熟悉的,双胞胎就是这点不好,那张脸既像他自己,也像高超。


多年来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和冒牌货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果不是冒牌货主动找上门,一年也见不了几次。他们这种身份,如果可以,最好一次也不见。但高超总是心软,他早就跟高超说过,干他们这行的,心软没好果子吃。


 


05


越大师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高超正坐在沙发上读一份报纸,而高越像没骨头似地倚在沙发靠背上,从身后伸出两只胳膊环住高超的脖子,跟他一起读。听见开门的声音,两人同时抬眼望过来,像传说中的双头蛇。


越大师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探头探脑道:“哥,忙不?”


高超拍拍高越的手臂,高越不情不愿地松手站直,突然伸手掰过高超的脖子,挑衅似地狠狠咬了一口,挨了高超反手一巴掌,便默默起身站到角落里掏出手帕擦枪。


高超面不改色地掏出同色手帕擦掉脖子上的口水,道:“不忙,有什么事?说吧。”


“没多大事儿,哥。”越大师笑嘻嘻地举起手里的东西:“会所的账本,才哥让我送来。”


高超单手接过账本,闻言皱了皱眉:“阿才让你帮他做事?”


“没。”越大师笑道:“这不是我认识门吗,顺带帮才哥跑一趟。”


高超这才缓下脸色,点了点头,低头开始看账本。


刚上位没两年的大哥,还没形成自己的审美,办公室维系着上一任的风格。越大师不请自来过很多次,对这里足够熟悉,兼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没一会儿就跟坐仙人掌上似的拧来拧去。见高超不理他,干脆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起来。


转到沙发靠背时,他站住,停在原本属于高越的位置,看高超后脑勺毛刺刺的头发,看他低垂的脖颈,看他西装里探出的一点点衬衫的领子。


他深深用鼻子吸了口气,闻不到,但他能想象那衣领透出的气味。陈旧、朴素的肥皂味,经年的老牌子,跟那年高超背他回家时,他闻到的气味一样。


 


高越不喜欢他,他就很少有机会能接近高超,交流最密切的时候大概是刚认识那会儿。他得罪了工地上的几个老工人,被排挤得上不了工,被高超带回家借住了半个月。


彼时高超和高越还没有如今的地位,不过是毒蛇帮最普通不过的两个小弟,靠跟着大哥收保护费混口饭吃,住在墙面返潮的旧屋里,房间太小,只有一张床,床边打个地铺,就是他的位置。


那会儿他很穷,人有些营养不良,高超高越的处境比他好得也有限。十四岁的高超穿一件破旧背心,拎一块色泽不大新鲜的猪肉回家,在方寸大的灶台间背对着他们炒菜,烟子腾起来,细密的汗珠顺着颈子淌下去。


而十四岁的高越看他的眼神已经很不善,要不是被敌对帮派打断了腿只能在床上躺着休息,恐怕进门第一天他就会被打出去。


高超不在家的时候,高越也会跟他说两句话,他们两个都是嘴闲不住的。高越说,上次大哥强砍死了人,要花十万找人顶罪,高超本来想去的,第二天他们被对方帮派围住,高超把他推过墙头自己把人引开,他怕高超真去作那个死丢下他坐大牢,故意跑回去让人打断自己的腿。


“结果他是没去。”高越眼神透出怨毒。“但他把你带回来了。”


高越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怨恨、嫉妒,即使他只是从高超那里分得了一点点关注。晚上高超回家,三人都入睡,高超背对着他侧躺着,高越缩在高超怀里,越过高超的肩头就这样看他,像看一只臭虫。


他只能讪笑一下,背过身去睡自己的大觉。


从那时起他就心知肚明,自己和高越比起来,屁都不算。高超已经是全世界对他最好的人,除了高超,不会有第二个人带他回家,也不会有人给他做饭、帮他上药,更不会有人用细瘦的肩膀挡在他前面跟工头说:“我弟弟第一天上工,各位多担待。”


高超爬得越高,他就过得越好。即使只是不远不近的照拂,有高超在这个城市,他就能轻易吃饱穿暖,好像所有的苦都在十四岁之前吃尽,老瞎子算到的幸福安乐的前半生不再是一场虚妄。


但这和高越得到的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他见过高超小心翼翼地扶着高越起床,见过他们两个坐在浴室里互相泼水打闹,见过高超笑骂着一拳锤在高越肩膀,见过高越假哭后咬高超的手臂,见过高超给高越擦脸上溅上的血。


高越不用假装乖巧,不用揣度高超心情如何,不用小心翼翼地喊一声哥,他顽劣、凶狠、没礼貌,却能轻易得到高超毫无保留的爱。


二十六岁的越大师仍然羡慕得要死。


但二十六岁的越大师已经不在乎,因为高超给的已经足够他活得很好。


 


06


“行了。”高超翻完账本,随手放下。“没什么问题。”


他举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六点了?高越,吃什么?”


高越终于丢开手里擦得四分五裂的枪,欢呼一声扑过来扯住高超的肩膀:“大盘鸡!”


高超被他扯得往后一仰,气急反手也拽住高越的头发:“你手真贱呐高越!”


两个人拉拉扯扯起身,高超看向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的越大师,犹豫了一下,说:“你……”


高越不悦地啧一声,高超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接着道:“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待会儿让阿龙给你带一份,吃完了再回去。”


越大师笑眯眯地哎了一声:“谢谢哥。”


走出门时,高超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道:“明天开始别来了。”


越大师立即跟上一步:“多久?”


“一个月。”见越大师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高超无奈道:“别再去问阿龙了,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越大师点点头,并没有打算答应。


高超对他是什么德行一清二楚,摇摇头推门出去。


不打听是不可能的,毒蛇帮的任务天南海北,高超忙起来脚不沾地,根本想不起来有越大师这个人,而高越更是巴不得他死远点。


有一回他俩出了个长期任务回来,路过越大师工作的店面时,高超突然想起许久没跟人联系了,才走进去瞧瞧。这一看才发现越大师已经很久不来上班了。不仅如此,连租的那间房都空置,一点家当打包得一干二净。


连着下了几个仇家的脸面才找到人,事实证明仇家其实没那么无聊。人正在他俩之前出任务的城市扛大包呢,一边打工一边满世界拿自己的脸当寻人启事找人,给高超气得当场笑出来。


只是之后就不再不告而别,出门三五天,就让小弟带个话让人老实呆着。去得时间长,也让人心里有底,至于是要跟着还是原地等着,都随他。


搞得他俩出个紧急任务都大张旗鼓,总要留一两个知道内情的小弟,生怕越大师找不到人打听,又背个小破包袱去扒火车。


 


07


越大师的包袱不到半个月又放回了自己的出租屋,他是蹭着高超和高越的商务车回来的,独自一人坐在副驾,从后视镜里看高超绷紧的下颌。


高越一反常态的安静,老老实实坐了一路。下车的时候,人是被高超拎着领子拽出来的,一边踉踉跄跄地走一边抱怨:“不至于吧,不至于吧高超,这不是没死吗?”


高超一把把人贯倒,一只手指指他,来回踏了两步,气得说不出话。好容易顺下气,深呼吸了两下,平静道:“你去法国玩两天,票已经订好了。”


高越这才发现他们是在机场停车场,那一点心虚瞬间放大成巨大的恐慌,他扑过去抓住高超的袖子:“你什么意思高超?就这点事,你赶我走?”


另一只手按住眉心,高超疲惫地摇摇头:“你惹了事,高越,坤叔很生气,你出去躲几天,等事儿平了,他老人家消了气你再回来。”


“那你呢高超。”高越执着地拽着高超,逼迫他看向自己:“你跟我一起走。”


“我也走了性质就变了,高越。”高超无奈地笑笑,“总得有人收拾烂摊子。”


高越几乎是被绑上飞机的,高超目送人进了登机口,松了口气,招招手。


越大师立马凑过去,让高超的手落在自己肩膀上。


“待会儿你坐后座。”高超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和高超并排坐在后座,越大师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他小心又贪婪地偷偷用目光描摹高超闭起的眼睛,抿住的嘴唇,仰头时凸起的喉结,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别看了。”高超闭着眼睛说:“先把行李放回你家,待会儿去我办公室。”


 


越大师连着半个月几乎是住在高超的办公室里,一天三顿饭都是高超让小弟买好了送进来的。连高超似乎都闲了下来,很少离开这间屋子,大部分情况都是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阳光从身后的窗洒下来,头顶一片暖洋洋的金。


偶尔有人来办公室找高超,越大师就站在高超身后,摆弄没安子弹的枪——高超丢给他玩的,高超身上真是那股肥皂味儿,这么多年一点没变。


汇报的属下走了,高超把文件往桌上一扔,疲惫地往后一仰。


“你明天该去上班了。”他说:“我跟阿才说过,这个月不扣你工资。”


越大师蹲下来,趴在扶手上,歪着头看着他,就像高越那样:“他安全了吗?”


高超睁开眼,垂下头看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嗯。”


高越不是惹了事,他是被人看见了脸。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你死我活。他和高越是双胞胎,那一晚开枪的人可以是高越,也可以是高超,端看对方信不信。


越大师笑起来:“我演得像不像?哥不给点奖励吗?”


高超沉默着抬起手,揉在越大师头顶上:“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越大师闭起眼睛,像头黏人的小狗轻轻在高超手下蹭着头顶,他大胆地握住那只手,按在自己脸侧,任自己半边脸颊陷进那只宽厚而柔软的手掌。


“我知道的,哥。”


 


08


高越总说,心软就是送死。


还真让这条死狗说着了。高超靠在箱子后面,握着打空了子弹的枪,疲惫地苦笑。


只是三天的临时任务,是他识人不清,是他心软留了祸患,是他活该。给越大师递话的小弟被人收买,他的行踪被人摸得一清二楚。


好在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他就立马把高越支去了安全的地方,这群人分不清他和高越的,双子星死一个就是死一双。


他深吸了两口气,把没了子弹的枪别在腰后,从腿侧抽出把匕首。


左右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脚步声,硝烟味儿,杂乱的喘息和咒骂,狙击手瞄准的红点。


高超捂住中枪的左臂,死死咬住苍白的嘴唇,不让自己露出一丝痛呼。抢来的枪还剩三颗子弹,三颗,三条命,对面还有四个人。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地冒。


身后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枪口指过去。


“是我!”


黑暗里,亮亮的眼睛,眼下一颗痣。


他松了口气,肌肉一下软了下去。那人赶紧扶住他,惊惶地捧着他受伤的手臂,手忙脚乱地撕了布料给他包扎。


“别费功夫了。”高超叹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在这儿,我就来了。”那人呲牙笑,尽管牙齿因恐惧轻轻打颤。


高超叹了口气,说:“有四个人,我只有三颗子弹,那边吊台后面有个人,待会儿我开枪打中他,我让你跑,你就跑,明白吗?”


那人不吭声。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不情不愿的声音。


“好。”高超点点头,垂下手任他给自己包扎,闭上眼睛听外面的脚步声。


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蹲起来,拍拍身边人的胳膊,示意他跟着自己。


只是一瞬间,他像只猎豹一样扑了出去。


右前方,两点钟方向。


“砰。”第一个。


“跑!”身后踢踢踏踏的跑步声和喘气声。


左侧,九点钟方向。


“砰。”第二个。


脚步声。


“砰。”第三个。


三颗子弹耗光,他急速冲向最近的掩体,只要够快……


“砰。”


第四声枪响,他瞪大眼睛。


明知是大忌,但他转了身,飞身扑起的人在他身后落了地。


几乎是一瞬间,他立马抢了人,拖到掩体后面。


天已经微微亮,光线透过工厂上方的窗口照进来,映在那人脸上。高超抖着手去捂他胸口的血洞,却怎么也止不住汩汩流出的鲜血。


沾满鲜血的手去抚摸那张惨白如纸的脸,那颗小痣也被淹没在血浆里。


高超不敢动了,不敢呼吸,胸口、手脚、脖颈、大脑,都是一片惨淡的冰凉,他像被铁钉钉在原地。


这是他经年的噩梦,这张脸的主人,就这样满身是血,就这样躺在他怀里,动也不能动。


怀中人眼皮轻轻颤了颤,睁开眼睛,看见他惨淡的神色,艰难地笑了笑,出声:


“哥。”


 


与此同时,仓库大门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枪声,零星几声惨叫掺杂着杂乱的脚步。


熟悉的声音慌乱地大喊:


“高超!”


高超像是突然缓过神来,猛地松了劲儿。


那声音得不到回复,更加惊惶起来:“高超!你死哪儿去了!说句话!不会真死了吧!”


高超提了提气:“我在这儿!有人中枪了!”


一只手艰难地摸上来,贴在他的脸颊。


“哥……”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


越大师胸口中了一枪,高超杀过很多人,那个位置他很清楚。越大师活不了了。


那种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知后觉的难过。


他反握住越大师的手,应了一声:“嗯。”


越大师很轻很轻地笑了笑,血液快速流失让他眼前发黑,晨光已经映不进他眼睛里,他的世界缩得很小很小,只有眼前的高超。


他的声音微弱:“哥,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叫高越。”


 


抱着他的人浑身一颤。


许多人问过他的名字,有人叫他越子,有人叫他越大师,他每一声都应。唯独问到他的姓,他总也答不上来。


起初是真忘了,等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已经容不下第二个高越。


余光里看到那个跟他长着一张脸的人,那个他拼了命也够不上的,真正的高越,见到高超身上的血迹,不怕摔断腿似地焦急从高处往下跳。


 


他动动嘴,只能发出喃喃的低语。


 


“哥,真希望你是我哥。我真的……真的好羡慕他。有时候……我觉得我也是有哥的……”


 


09


高越不再喜欢家里的电视柜了。

  

那里除了枪械和电视,还多了一个盒子,花花绿绿的,底下还垫了一件熟悉的绿色外套,一点看不出是个骨灰盒。

每次路过那里,他都浑身不自在,但高超坚决不肯挪地方。

 

说其来,再回想起越大师这个人,他的心情已经变得很复杂。如果没有越大师,高超可能真就死了,这让他不能像从前那样纯粹地厌恶他。

高越是个很贪心的人,高超一共能给100,他就不肯只要99,但自从越大师闯进他们的生活,他就再也拿不到那剩下的1。他和越大师对彼此在高超心中的分量都心知肚明,这让他对越大师的针对显得有些计较,但如今连这计较都不再理直气壮。他知道,越大师死了,高超再也忘不了他了。

 

但他还是想要100,想要比100还要多。

 

高超有时候会看着那个骨灰盒发呆。

有很多次,他看着越大师的笑脸,把那句“我不是你哥”咽回肚子里。

认识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越大师找错了人。

他找错人,他搭错车,他注定到不了想去的终点站。可高超一时心软,载着高越停在这位孤独的旅客身边。有时候捎带他一程,有时候把人留下,隔一段时间又回来看看。可一年又一年,没有第二辆车为他停留。

 

他搭错了车,下错了站,这里没有他回家的路。

 

10

阿龙带人进来的时候,高超第一眼看见的是那件绿外套,这让他短暂地晃了晃神。

第二眼,看见的才是那张脸。

弯的眉毛,脸颊上有肉,被一群一看就不像好人的黑衣人围着,低着头不敢四处看,显出惶惶的惊惧和局促。

比起越大师,更像高超自己的一张脸。

“这是哪儿?”冒牌货问。“放我回去吧,不然我报警了啊。”

高超失笑,真是纯良无害。他看了看对面的人,衣着整洁得体,温厚的一个人,看得出有着良好的家境,受过不错的教育。

如果有弟弟,想必是个很好的哥哥。

“你叫什么名字?”高超问。

那人迅速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惊了一下,迅速又垂下头去。

“我叫高超。”

 

高超被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吓了一大跳,再不敢抬头了,心脏砰砰直跳,心想不会被黑社会抓去当替身送死吧。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轻笑。

高超壮着胆子,再次抬眼望去。那个黑衬衫,红领带,长得跟他克隆人似的人单手扶额,露出个苦涩的笑:“艹,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

高超心乱如麻,见那黑社会随意地勾勾手,不一会儿,就有人捧了个花哨的盒子来,连着一沓钱一起塞到他手里,他一时没准备,差点把东西摔了。

“这是五万块钱,拿着这钱,还有这个盒子,走吧。”

高超懵了,不是,这趴是为啥啊?黑社会送爱心?

他艰难地一只手抱住手里的东西,怯怯地举手:“老板,我不太明白,这个盒子我要怎么处理啊?”

那黑社会面无表情地瞅他一眼,见高超缩了缩脖子,疲惫地挥挥手:“给了你就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理都行。”

高超纠结地皱起脸,支支吾吾一会儿:“您至少告诉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吧。”

黑社会垂着眼睛,点起一支烟抿在唇间:“是骨灰,滚吧。”

 

高超愣愣地双手抱着盒子。

那是个很花哨的骨灰盒,主人生前应该是个很快乐的人,如果他并不快乐,那爱他的人也一定希望他永远快乐。

他觉得自己应该害怕的。

啪嗒一声,他低下头,骨灰盒正中间贴着的照片上,年轻人的脸上落着一颗圆圆的水花。


 


 


 


#@¥@


有些双胞胎真的很神奇的,哪里都很像,脸很像,手很像,脚很像,耳朵很像,连掌纹都很像。


嗯?你问我为什么和治良长得不像?你这是对双胞胎的刻板印象。


但总觉得以前好像是有个小孩和我很像来着,他叫什么呢?


他叫什么呢?

一苇

【双高胎】专访丨双子星的聚散与重生

人物专访体 ooc 文中一切全为虚构 

只是故事  切勿上升 一发完be

双高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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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专访丨双胞胎特辑之——双子星的聚散与新生


1/乐园:喜剧双子星


虽然已隔了十二年,但高超还是清晰的记得他和他的双胞胎弟弟高越站在领奖台上的情形。


“镁光灯很烫,很耀眼,金色彩带包围着所有人。”高超说,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如在梦中的幸福感。


那是2024年的夏天,鹅台某档大型喜剧综艺,高超和高越以“双高胎”为名的组合参加节目,所在的大组获得了总分第一名的成绩,他们的“双高胎”小队也获...

人物专访体 ooc 文中一切全为虚构 

只是故事  切勿上升 一发完be

双高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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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专访丨双胞胎特辑之——双子星的聚散与新生


1/乐园:喜剧双子星


虽然已隔了十二年,但高超还是清晰的记得他和他的双胞胎弟弟高越站在领奖台上的情形。


“镁光灯很烫,很耀眼,金色彩带包围着所有人。”高超说,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如在梦中的幸福感。


那是2024年的夏天,鹅台某档大型喜剧综艺,高超和高越以“双高胎”为名的组合参加节目,所在的大组获得了总分第一名的成绩,他们的“双高胎”小队也获得了“瞩目喜人小队”的奖项。


“高越还拿到了一个小奖。”高超说,“我们家到现在还摆着那个奖杯。”


“我其实一开始并没有那么坚定的想做喜剧,只是因为高越。”


高超告诉我们,在做喜剧之前,他在北京有着一份稳定的编导工作,虽然工作辛苦,但薪资不菲。做喜剧在当时的高超看来,是一件有点虚无缥缈的事情,它并不能给你带来稳定的收入,它只能给台下的人带来快乐。高超和高越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艺术类专业,本科毕业后,高越要坚持自己的喜剧梦想,于是高超和他一起来到了北京。两人租住在北京六环外的出租屋里,开始为了面包和理想而奔波。


“主要是我写本子,他来演。”高超说,“他演的要好一些,上大学的时候也是,我做编剧和导演,他当主角。”


高超和高越虽然是双胞胎,但是性格迥异。弟弟高越要更加活泼开朗一些,在舞台上的情绪表达要更加丰富。相比之下,哥哥高超成熟内向,台下的很多事情都是高超拿主意,但两件事是例外,一件是去北京,一件是全职做喜剧。


“这两件事我都听了高越。”高超说道。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他和高越的合照上。高超告诉我们,他刚辞职在家的那段时间里,弟弟很开心。高越很少为生计发愁,他太天真了。高超说,那时候我有一部分积蓄,基本可以覆盖我们的日常开销,他没上过班,不知道为钱所困的烦恼,他不知道愁。


高超这样讲,但语气里并没有对弟弟的不满,偏爱要更多一些。“我们从出生就没有分开过,上学都是同一所学校,大学在同一件寝室,做喜剧演员也在同一个舞台。”高超平静地说,“这是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情。”


他们曾经参加过该喜剧综艺的上一季,但因为演出效果一般而被淘汰。为参加2024年的这档喜剧综艺,他们准备了近两年的时间,到处寻找线下的演出机会,不断的写剧本,拍短视频发到社交平台,在参加这档节目之前,他们已积攒了几百万的点赞和十几万的粉丝量。在节目播出之后,他们参演的每场喜剧都在网络上获得了极高的转发量,两人的社交账号也涨到五十万粉丝以上,曾经发布的短视频获得了上千万点赞。


“一周之前还是素人。”高超说,“一周之后所有人都来找我们签名,剧场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双高胎”喜剧小队一夜爆火,采访、综艺、剧目的邀约纷至沓来。就像是一场美梦一样。高超这样形容那段时间,他们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似乎变成了“流量明星”,尽管是戴着口罩和墨镜出行,也会被偶遇,被抓拍,被要签名。和许多初窥门径的艺人一样,这也是这对刚刚踏入娱乐圈的新人演员的必经之路。


“就是穷人乍富的心理。”高超笑了笑,自嘲道,“像暴发户,觉得世界为我们敞开了大门。”


“双高胎”的喜剧事业在喜剧综艺的落幕后反而达到了顶峰,兄弟俩决定紧锣密鼓的举办sketch(素描喜剧)专场全国巡演,这是国内第一个千人的sketch专场。高超和高越把首次专场的地点定在北京,他们奋斗的地方,日子就定在兄弟俩的生日——11月末的一天,连开三天。


专场如愿以偿的开办,他们在那里度过了他们的27岁生日。生日后的第三天,北京下了场小雪。


2/乐园:狂欢和狂吠


在一个月里,“双高胎”喜剧小队和助演嘉宾在全国的五座城市开始了他们的喜剧专场巡演,几乎连轴转没有空闲。和国内其他举办过大型专场的喜剧演员不同,高超和高越在这方面没有丝毫经验,只能依赖于他们之前在做线下喜剧时的“朋友”。经验的缺乏和盲目的自信使得他们并没有像同期演员一样签下经纪公司或者雇佣执行经纪人,而是仍旧采用“家庭作坊”的模式,弟弟高越负责去谈拢演出价格,哥哥高超负责把关合约。喜剧专场也是如此,剧场,团队,道具,宣传几乎是兄弟俩亲力亲为,工作量超出了普通演员的数倍。


“现在想想,其实我的很多决定都是错的。”高超说,“但没有回头路了。”


和专场工作人员的沟通不畅也会带来一些烦恼,在筹备专场的时候,一向内向和有礼的高超甚至爆了粗口,但有高越在,高越会一直安慰和鼓励他。高越告诉高超,喜剧这条路不会一直走到黑的,只会越来越光明。幸而他们的尝试确实得到了很好的反馈,演出效果极好,几乎一票难求。他们的粉丝量暴涨,社交媒体和平台的讨论热度与日俱增。


“有一点疯狂。”高超说,“我希望他们看到的是喜剧本身,因为我们演的本子好笑才来买票,而不是其他。”


粉丝经济的构成十分复杂,喜剧似乎只在其中占几十分之一,演员的过往经历,出身背景,人际关系都可以成为影响粉丝经济的一部分。高超和高越知道他们与众不同的地方在哪,他们是双胞胎。不光是喜剧演员,在整个娱乐圈里,双胞胎的演员也并不多见。


“大家希望看到我们在一起,而不是和别人,或者单独出现。”高超说,“但我们本来已经分不开了,人又不会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如果真的可以一直在一起,倒也好了。”


巡演过半的时候,高超因为私生活被曝光,在其粉丝圈内掀起一阵轩然大波。“私生粉”“唯粉”开始通过社交平台的聊天窗口质问甚至攻击他以及他的家人和朋友。这件事以一次高越深夜直播情绪崩溃而收尾。


“其实并不算理智,我知道他是为了我。”高超说,“我那个时候经常失眠,都是他开导我。我们两个很像,他有时候有点事不愿意说也会憋在心里。”


直播之后,事情发酵成了很难想象的程度。千人千面,关于“双高胎”的不和谐的声音愈演愈烈。也许是高越的不理智的情绪波动,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网络狂欢,高超在社交平台上的非议平息没过几天,高越又成了新的众矢之的。


这是早就发生在“双高胎”还在参加喜剧综艺时的事情,那时,就有平台帖主曝光“高越”在其他媒体上的社交小号和私人云空间。当时高超和高越报了警,但一直没有下文。在2024年的末尾,网络上又一次开始审判起这位曾经被粉丝们捧在手心里的“双高胎”喜剧组合中的弟弟,高越。


恶评与人身攻击持续到2025年,账号中的“实锤”信息经过多手的传播、转载、收集,愈演愈烈。最后发展成高越发的每一句话,每一张照片,每一段视频的下方,都会有或多或少的攻击。


“高越发了一段滑雪的视频,说自己第一次滑雪,就能滑的很好。”高超回忆道,“当时就有人把这句话截出来,说他是骗子,他根本不是第一次滑雪。”高超有些啼笑皆非,“他那天确实是那个冬天的第一次滑雪。”


不光是这样的小事,哥俩的私人行程,从前所有的私人时间线,以及一些私人照片都被人曝光和对比,真假参半。曾经热爱他们喜剧演出的粉丝们似乎背离了他们,恶意如同排山倒海般涌来。高越不再关注自己的社交账号,不敢去翻任何一条消息的评论区。


“他怕看到别人骂他。”高超说,“那段时间,他在我面前的情绪很稳定.......他是怕我担心。”


除了他们的个人账户,“双高胎”的主账号一直是高超负责剪辑和发布。高超减少了发布动态的频率,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减少其他人对他们,尤其是对高越的攻击。


“不知道您刷没刷到过一个拍雪崩的视频。看着离得还挺远,所有人都拿着手机去拍山上的雪崩,结果一眨眼就到面前了,所有人都疯狂地往屋子里跑,视线里只剩下一片白。”高超说,“那会儿就是雪崩,我不知道每一片雪花加在一起有那么重。”


跨年夜之后的春天,高越短暂的在一个和演员朋友的连麦直播里出现了三分钟,评论区出现了大量的刷屏的恶意评论,高超当时并不在他身边。直播短暂的结束之后,高超回家问起他,高越还对他说,以后要两个人再开直播打游戏,大家爱看。


高越那天打游戏打到了很晚,房间里一直有声音和晦暗的光线。高超撰写喜剧本子,常常昼夜颠倒,很晚才睡觉。


高超记得,那晚他睡得很沉,也许是睡觉之前吃过褪黑素的缘故。他做了个噩梦,梦的具体内容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一身冷汗的醒来,那会儿已经是上午十一点。


弟弟的房间里仍旧传来打游戏的声音,高超觉得不对劲,他去转动门把手,发现弟弟的房门被锁上了。


他把房门踹开,窗口挡着窗帘,阳光找不进来。黑漆漆的房间里,只剩下电脑屏幕上循环播放的游戏视频的光亮。


高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微微蹙眉,乖巧又安静。如果不是他的床边散落着安眠药的白色药片,他只像是睡着了一样。


3/失乐园:夺舍与梦魇


“我从未想过会以那种方式和他分开。”高超回忆着那段时间,他的眼角有些泪水。高越的离别似乎早有预谋,但身为双胞胎哥哥的高超并没有察觉到,时至今日,高超都在愧疚和懊悔。


他拿走的是我的安眠药。高超说。弟弟走后,他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很快搬离了北京,回到老家陪伴父母。高越的所有东西都被高超原封不动地带回了北京,包括在喜剧综艺上高越获得的奖杯,以及高越离开那晚,房间里循环播放着游戏视频的电脑。高超把自己的电脑卖掉,换成了高越的电脑,并把这段游戏视频的截图设置成封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通过模仿高越的神态和语言来惩罚自己。


“老家的很多不太熟的朋友和亲戚分不清我们,只知道双胞胎里有一个没了,但他们不知道是谁,就会把我错认成高越。”高超说,“我特别希望有一天醒来,我变成了高越,高越用我的身体活着,去的人是我。”


高超称那段时间为“夺舍”,一个有些诡异的词语。我们总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我们长得也一模一样,我可以变成他,高超说道。直到现在,他还是会对着镜子想弟弟的模样,想如果弟弟到了自己这个年纪,会不会也像是自己现在的模样。


坐在我们面前接受采访的高超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经白了很多,比同龄人都要老成一些,眼睛里是很温和平静的神色,偶尔会微笑,这和我们想象的有些不同。


最开始发现高超不对劲的是从北京来岛城演出顺路探望他的朋友,喜剧演员刘思维。刘思维回忆道,我们在一起排练喜剧节目八个月,相处久了很容易就能分得清谁是高超谁是高越。但那天来咖啡厅见我的人,活脱脱就是另一个高越。


刘思维看着穿着打扮和语言风格都像极了高越的高超,后背出了一身冷汗。高超本来就很擅长模仿各种角色,最了解高越的人也是高超,高超想要扮成他弟弟,可以演一辈子。高超才二十多岁,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能一直背负着另一个人的人生。刘思维回到北京,和其他的朋友们商议,决定以邀请高超来北京看演出为由,把他留在北京进行心理治疗。


“我不认为我弟弟是另一个人。”高超说,“我们是同卵双胞胎,我们本来就应该是同一个人。”


再一次到北京的高超,不再住在六环外的出租屋里,而是由朋友帮忙,住在医院附近的一栋公寓中。他对于心理治疗并不排斥,他也知道他总要走出弟弟离开的那一晚。


“但没有办法。”高超苦笑着说,“他走了之后,我一直在做关于他的梦。”


高超总会回到高越离开的那个夜晚,很多次在梦境里,他看着弟弟和他打过招呼,关上卧室的门,打开电脑,循环播放起那段游戏视频,他甚至能想象出弟弟蹑手蹑脚贴在门边听他有没有回房间,再锁上门,眼睛是常常出现的狡黠。高越在他的梦里一次又一次的拧开那瓶安眠药,倒在嘴里,再躺下去,仿佛安然地进入了睡梦里。


高超就在他的门外,却永远也敲不开那扇门。


高越的死因归结于安眠药服用过量导致的呼吸抑制,高超说,高越走的很安静,他以为高越只是睡着了,他背着他去找医院急救,可惜连急救的机会都没有。后来高超去查资料,资料里都说安眠药过量的自杀方式很容易抑制神经中枢,导致呕吐。但是高越没有这些表现,他走的很干净。


尽管每次有关高越的梦于高超而言都是噩梦,但高超也希望弟弟能出现在他的梦里,这成为了27岁之后,他们相见的唯一方式。


在高超的记忆里,弟弟高越一直热情,活泼,开朗,永远笑嘻嘻面对着生活,仿佛没有一点抑郁。成长过程中,高超是靠着这样的笑容走过来。高越离开之后,太阳消失,高超迎来了没有尽头的阴雨天。


“他甚至什么话都没有留给我。”高超说,“我只记得他说,想跟我再一起打一场游戏,但那天我太累了,没有同意。”


直到现在,高超都没有再登录自己任何的游戏账号,在很多个想念弟弟的夜晚里,他以访客身份进入他们玩过的游戏,在虚拟世界里找到高越的游戏角色,就像是高越一直在那里等着他上线。


“我也想过离开,但那天我们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高超说,“他走了之后,我就不只是我自己了。”


原来在北京打拼的时候,是高超给高越提供了很稳定的物质基础,只要有高超在,高越就能做自己,这句话反过来讲也是一样。高越走了,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高超自由的人就不在了。


高越的离开让父母的身体每况愈下,为了照顾父母,高超决定再一次回到老家。在回岛城的高铁上,高超打开了一年多没有登陆的社交平台,并发了一张沿途随手拍摄的云。


那条动态发出之后,顿时有上千人评论点赞。“说什么的都有,有骂我的,有悼念的,也有安慰我的。”高超说。有很多人在动态下面留言悼念,也有人希望高超走出阴霾,还有人仍在期待他的喜剧表演,这些人里有曾经谩骂过他们的人,或许只是换了个头像和名字,甚者连这些都不换,在评论区里表示惋惜。


也有很多人说高越太过在意别人的言论,说他的心理素质太差,作为公众人物,不应该有这样差的心态,又举例说明一些曾经遭受过网络暴力但还在娱乐圈中的演员和明星。


和之前回避的态度不同,高超这一回打开手机,仔仔细细看了有关高越的每一条评论,很多人在高越离去之后改头换面,销号离开。网络上的恶意发言变得少了一些,还有些人开始在那些没有来得及删除的恶评里谩骂这些发表言论的人。


“我就想,高越这样到底值不值。”高超说,“当然是不太值得的,为了这些人,这些事。他临走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应该是我不能给他想要的答案,他不信任我。这都是我的错,他或许甘心离去,但我并不甘心,我得去寻找这个答案。”


高超回到岛城,照顾父母之余,也开始对自己人生的另一个最重要的决定——他要找到让高越崩溃的始作俑者,参与这场雪崩的第一个人。


这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4/失乐园:弟弟的哥哥


“反正就是......就是找嘛,溯源。”高超用最原始的方式记录着他所做的一切,面前的黑色硬壳笔记本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十二年来搜集的线索、IP地址和网络截图。“人在做,天在看。”高超告诉我们,网络上做过的事情,就算是删除了,也还会留有痕迹。


为了找到网络暴力的元凶,高超放弃了很多东西,比如希冀的婚姻生活,比如曾经崭露头角的喜剧事业,比如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网络暴力的溯源十分困难,高超并不是执法人员,没有合规的调查证明。在追凶最初的几年,他开始学习网络技术,在网上自学课程,找一些灰色地带的网络“黑客”专家,甚至为此还被骗过钱。整整十二年里,高超像是个“疯子”,将从前在网络上挑起对立的恶意评论一条条截图留存,那些弟弟曾经避之不及的刀尖,被他再一次固执地一条条翻阅,化为一道道伤痕,割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心戳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双胞胎其实是可以共感的,只是我太迟钝了。”高超说道,高越的离去将悲伤永远的留在了他的心里。高超在弟弟离开的很多年里,再一次回忆弟弟,会想念到窒息,像是自己的一部分灵魂被生生斩断,再也找不回来。十二年里,高超曾经去拜访过多位法律专家,网络工程师,甚至还和那个皮面笔记本里的发表恶意评论的当事人线下见面。奔波最多的几年,他经常为了省下住宿钱睡在火车站里,只能打零工维持生计。一个人躺在潮湿低矮的出租屋内,和高越进行喜剧创作似乎已经成了很遥远的事情。身边的朋友和亲人都劝过他放下过去的事情,别再去想弟弟的事情,而是重新开始。但是高超似乎没有办法不去想弟弟。高超告诉我们,在高越离开的数千天里,他几乎每一天都会想到高越。双胞胎的羁绊在这一刻成了错误,高超可以刻意地不去看镜子,但他没有办法时时刻刻不去看平静的水面,雨后的积水,装着消防栓的镜子,商店的透明橱窗......只要能映出他的影子的地方,勾勒出来的轮廓同时也是高越的影子。因此,不去做这件事情,他没办法生活,没办法呼吸。


“很多时候,对于网络上那些恶意评论,我都已经免疫了。”高超说道。在过去的几年里,他走访了一些同样因为网络暴力失去亲人的家庭,或者遭受了网络暴力身患抑郁症的人们,他还运用了学到的网络技术帮助他们。很多人知道高超在调查这件事,他们开始心虚,会发私信道歉,也有人翻脸不认人,破口大骂。印象最深的一次,高超利用网络技术帮助一位网络暴力的受害者家属找到了恶意评论的ID所对应的那个人,那是个刚上大学的十八岁学生,很阳光很开朗,和他们聊天的时候甚至还保有一丝天真,很难把那个人和那样恶意的评论联系在一起。看到那个人,受害者家属并没有再追究,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双高胎”当年的粉丝群体年龄普遍在18—26岁,甚至还有18岁以下的未成年群体。高超想,如果他看到ID背后的那些人,他会不会原谅。


“每次翻他们当初留下的评论,我已经不怎么愤怒了,没什么感觉。我总会想,他们发这些评论的时候,高越还在我身边。”高超说道。


长达十二年的追寻是高超对自己的一场漫长的和解,他最接近真相的一刻是在现实中按照ID和网络快照,找到了当年“网络暴力”中散播谣言的其中一个人,他甚至自掏腰包,让对方同意和他线下见面。过去了太久的时间,对方已经工作,他完全不记得,或者说推诿自己做过的事情。高超当时的情绪有些激动,几次追问之下,对方才说是因为“跟风吃瓜”。更令高超无助的是,对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觉得高越作为艺人,不应该有这么弱的心理承受能力,他甚至并不惧怕高超的调查和取证。你这是不正当行为,对方警告高超,我现在可以告你侵犯我的隐私,把你送去警局里。


这样的事情高超在十二年里经历过太多,“双高胎”组合渐渐不再被人提起,高超在调查取证的这些年中,支持他的人越来越少,曾经有一段时间,高超做的事情被人短暂的发到网上,被人嘲讽为“想火想疯了”“借着弟弟吃最后一波的人血馒头”。


尽管这些年来,高超整理出几个厚厚笔记本中看似关联的证据,但并不能因此定罪。法律专家指出,此类网络暴力案件的关键难点在于“行为与结果的因果关系认定”。即使找到泄露者,如何证明网暴直接导致自杀?如何量化精神伤害?此外,私生饭常以“粉丝行为”为掩护,平台责任亦难以追究。在这些网络暴力的最后,公众的视线往往诉诸于“后真相”中——即客观事实在舆论中已经不占主体,而个人情感在其中产生更大的影响,从而加害于网络暴力之下的受害者们。


时至今日,高超仍在找寻“真凶”。他知道自己的努力也许只是一场无用功,但他仍旧不打算停步。我们也希望高超走出属于他的困境,他告诉我们,他最近也在尝试改变,开始做起曾经的“老本行”,着手创作一些剧本,希望能把他和弟弟的故事搬到舞台之上。“做喜剧曾经是高越的梦想,”高超说,“我想把他的梦想变成我对抗世界的方式。”


我们祝愿他一切顺利,梦想成真

——

后记

关于高超的Q&A

Q:对于自己最满意的喜剧作品是什么?

A:《头号玩家》


Q:已经多长时间没有看喜剧了?

A:(笑)六个小时?我上午吃饭还看来着,我也不是天天都苦大仇深的。


Q:那参演或者参编喜剧呢,最近一次和喜剧有关的工作是什么?

A:大概......半年多前吧,思维哥他们要排个本子,让我帮忙看看提提建议,也是那回给我了启发,我又开始想动笔了。


Q:现在剧本的创作程度怎么样?是个什么类型的剧本?方便说一下嘛?

A:没什么不方便的,也是个喜剧剧本。高越他喜欢喜剧嘛,我肯定要写个喜剧本子的,不过有点偏黑色幽默吧,没高越在旁边捣乱,我写的还挺顺利的,朋友们也都很支持我。我也没想到自己再拿起笔还能找到原来的写作状态,可能因为创作的是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吧。


Q:以后的创作主题还会和双胞胎相关吗?

A:会啊,肯定,我们原来的本子也都是我写的,和高越没啥关系,他就负责演。我这方面点子很多,只是后来都没有实现。


Q:那剧本后续的演出,您还会去出演吗?

A:(笑,摇摇头)我都这个岁数了......不会了,我演戏本来也没有多好,肯定要选更合适的演员去演。


Q:过去这么久了,你还会看自己的作品吗?

A:看吧。头两年不想看,喜人的作品都不敢看,怕看着看着看魔怔了。现在还行,每回我去看他的时候,就那个平板给他放一会儿我觉得好的喜剧,偶尔也放过我们俩演的喜剧,靠在那块碑上看......抱歉,这个有点吓人,是不是不能说啊。我们一起做喜剧的时间太多了,现在有点庆幸当初还留了不少作品,他在我写的本子里在,那就永远都在。要是当时我不上班就好了,还能多陪陪他。


Q:如果没有做现在的事情,会去干什么呢?

A:您是指高越还在吗?

Q:都可以说一说。

A:他要是还在,肯定做喜剧啊。现在的话,如果没去调查那些事,我应该就在岛城陪我爸妈吧,不会做什么有前途的工作了。


Q:后悔过当初听弟弟的,去做了喜剧吗?

A:其实后悔,我要是知道会这样,我不会做喜剧,也不会让高越做。我干什么都行,他什么都不干都行,我来养他。


Q:做喜剧不是你们的梦想吗?

A:如果能选择,我肯定不要梦想,我要我弟弟。


Q:现在有人提到弟弟,比如我们这样问问题,你会介意吗?

A:不会,我很喜欢听到有人提到他,不用说抱歉,这样说明除了我,还有人记得他。


Q:和弟弟最难忘的时刻是什么?

A:啊......没什么最难忘的,都挺难忘的。他小时候太烦人了,像是没进化好的猴子似的,天天烦我,我爸妈都管不住他。后来长大了懂事之后又太懂事,哎,哎,可能在十多年前那个喜剧大赛上获奖的时候挺难忘吧,每次和他讨论本子的时候也很难忘。


Q:最喜欢弟弟的哪一点,最想念他哪一点?

A:喜欢他像我,长得像,这样看镜子总觉得他还在似的,最想念的也是这点。


Q:现在要是没有不忙的话,会做些什么?有没有兴趣爱好一类的?

A:现在不忙.......睡觉?写本子?看看电影?我其实是个特沉闷的人,不爱出门,不忙的话就愿意在家里躺着。


Q:想对那些网络暴力的人说些什么吗?

A:劝他们积点口德,毕竟这一辈子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被暴力的那个人呢?


Q:有什么要对自己说的话吗?

A:多行好事,莫问前程。


Q:要是对家人说一句心里话,最想说什么?

A:挺对不起他们的,我没照顾好高越,也没陪陪爸妈。


Q:现在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A:把本子写出来,争取早日搬上舞台。

Q:为什么不是追凶?

A:那不是愿望,那是必须实现的事。


Q:现在还有人会把你错认成弟弟吗?

A:没有了,除了我自己。


(应受访者要求,高超、高越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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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地自萌 禁止代入

V繁花落幕

很神奇没见过的拉郎大拼盘

  

  脑洞堆积,如果有幸还能启发其他老师接后续我就能吃口了🍽️



在是今晚凌晨冒出来的脑洞马一下,大娃X蛇哥的↓↓↓


场景一:毒蛇帮与其他帮派交战中

大娃突然出现挡在蛇哥身前对大家说:大家不要打架了,打架不好...

当然没人听傻子讲道理,所以秉持着管不了别家孩子也得管自家孩子的大哥,一把把蛇哥抄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扛在肩上带走了,三两步就跳出众人视线外了。坤叔看着,敌人也看着,因为太奇怪了大家都看着呢。

蛇哥道心大破,蛇哥没脸见人,蛇哥把自己关屋子里三天都不愿出来见人,尤其是见大哥。

大哥急得召来二三四五六娃开家庭会议,叙述了事情经过。...

很神奇没见过的拉郎大拼盘

  

  脑洞堆积,如果有幸还能启发其他老师接后续我就能吃口了🍽️



在是今晚凌晨冒出来的脑洞马一下,大娃X蛇哥的↓↓↓


场景一:毒蛇帮与其他帮派交战中

大娃突然出现挡在蛇哥身前对大家说:大家不要打架了,打架不好...

当然没人听傻子讲道理,所以秉持着管不了别家孩子也得管自家孩子的大哥,一把把蛇哥抄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扛在肩上带走了,三两步就跳出众人视线外了。坤叔看着,敌人也看着,因为太奇怪了大家都看着呢。

蛇哥道心大破,蛇哥没脸见人,蛇哥把自己关屋子里三天都不愿出来见人,尤其是见大哥。

大哥急得召来二三四五六娃开家庭会议,叙述了事情经过。

二哥训他:孩子出门闯荡靠得就是脸面,你这样直接把他接走当然颜面扫地啦!

大娃顿悟感谢之。

场景二:第二次与其他帮会火拼中

坤叔来电叫超干活他确实也不能不去,所以重塑信念感又干活了。

这次真的不一样了,这次太不一样了。

大娃二娃三娃四娃五娃六娃声势浩荡地站成一排横叉两方中间,喷火的喷火喷水的喷水,前面还拉着横幅“宝贝回家”,像极了走失儿童寻亲成功。

再怎么黑帮,大家也是西装革履的场面人,这场面是真没见过。一般人在这种场景下只要装不认识就可以,但是蛇哥不行,他们长得一样的脸很难有说服力,蛇哥大脑完全宕机了,眼角划过一滴泪很难说是被感动的。

葫芦兄弟表示你看这不就有排面了,我们七胞胎就是最好的场面,七娃勇敢飞大哥永相随,你们就说长不长脸吧?

__-

蛇哥真的是我这最可怜的哥了,蛇哥已经很惨了,放过蛇哥吧...算了,宝贝回家。

秦橙

[越超] 野火荒原

*伪现背一发完,哥视角,弟视角看合集;

*不上升真人,OOC致歉。

 

蚕蛹化蝶,当众人纷纷惊异于它缤纷的美丽,却容易忘记如此绚烂的一瞬,茧房如何从中间破裂。美丽双倍,痛苦便也双倍。

 

高超从小听大人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是哥哥,要照顾弟弟。”这是刻在儒家文化骨子里的尊卑有序,再加上字正腔圆、陈年累月地灌进耳朵里,想不听也得听。不止要听着,还得一遍遍刻入骨髓里。

 

大概是什么时候有了“照顾”的意识,现在回去想想,其实记不大清了。等高超懂得这两个字更深层次的含义时,他才发现意味着好吃的要先被分去一大半,好玩的要等那个跟在屁股后面的小鬼先挑,最初当然......

*伪现背一发完,哥视角,弟视角看合集;

*不上升真人,OOC致歉。

 

蚕蛹化蝶,当众人纷纷惊异于它缤纷的美丽,却容易忘记如此绚烂的一瞬,茧房如何从中间破裂。美丽双倍,痛苦便也双倍。

 

高超从小听大人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是哥哥,要照顾弟弟。”这是刻在儒家文化骨子里的尊卑有序,再加上字正腔圆、陈年累月地灌进耳朵里,想不听也得听。不止要听着,还得一遍遍刻入骨髓里。

 

大概是什么时候有了“照顾”的意识,现在回去想想,其实记不大清了。等高超懂得这两个字更深层次的含义时,他才发现意味着好吃的要先被分去一大半,好玩的要等那个跟在屁股后面的小鬼先挑,最初当然是不愿意的。这两个字怎么这么重,还偏生压在他头上,前后5分钟的差距堪比世界上最深的海沟。

 

大人们的说教唇红齿白,枯燥的大道理在空中绕成一圈圈束缚的咒语,听得他头都痛。他下意识地低头躲避,视线恰好碰上钻在桌子下面的弟弟。高越总是笑着,用手指拉上他的手指,说哥哥快看,我刚捉的虫子。

哼,我是因为你才挨骂的。他只想想,手指却没甩开,因为那双不染世事的眼睛太有蒙蔽性,经常会让他忘记生气。

 

于是那只勾起的手指,十几年来便也甩不掉了。上小学的时候,两人终于在容貌之外展示出巨大的反差,连代课老师都再难认错——给课本上人物画胡子的是高越,经常丢三落四的是高越,一下课就撒手没的是高越。他的角色变成牵着风筝的人,凭借骨血里那条看不见、却切实存在的线,一点点地,把自己身体遥远的另一半收回来。

 

高越的小脑袋瓜长满了鬼点子,玩捉迷藏向来是最难找的那个,只除了他当蒙眼人的时候。所以,弟弟是拒绝和他玩捉迷藏的,否则就会扯着嗓门喊哥哥偷看,不然不可能一睁眼就朝自己的方向来。

他不是口齿伶俐的孩子,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解释。没有为什么,那条线就在那里,只要稍稍低头,便能寻得。

 

一声声叠字渐息,落在岁月长河里。上中学的时候高越还真就比自己矮了一点,似乎有点弟弟的样子了,称呼上却越来没大没小,好像叫声哥能要他老命。过年的时候他倒喊得起劲,在一大桌亲朋好友面前嬉皮笑脸地给他夹菜,下一句是恭喜发财,哥,你是不是该给我压岁钱啊?

“拿好了,快滚。”

他把准备好的红包往粘在他身上的人手里一塞,那是期末考试挣的奖学金。灯光绰约里,所有喧闹在瓷器边沿打滑,新年的氛围总把人烘出数倍暖意。他看着高越拆开红包,连尾巴都翘到天上去。

 

几度春秋更迭,他似乎从没想过自己的世界还可以有其他人存在,直到收到一封告白信。他本就不擅长拒绝,也怀着对所谓恋爱的探索欲,点头应下。

何为爱人,课堂上一向不教,只在妈妈看偶像剧的时候蹭着看过一些。他记下生病了要照顾人,哭了要哄,以及模糊的责任感,仍觉不解其意。想来想去没辙,只好拿这么多年来对高越所做的作比照,莫名觉得好笑。

如果这就是爱人,那我好像早就学过。

 

亲人与爱人的界限不够明晰,是他逐渐才醒悟。某次他和女孩出去吃饭,手机消息全程咚咚响个不停,用后脑勺想都知道是谁,于是不疾不徐地摸起手机。果然,消息列表里高越的头像和本人似的上蹿下跳,定睛一看,全是些不重要的屁话。

——还没吃完?

——再吃你就成这个了[表情包]

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回复,对方是不可能停下来的,便习惯性地甩出去一个嘲讽的表情包。

 

等他抬头,女孩只隔着热气呆呆看他。他放下手机,问怎么了。

又是你弟弟啊。女孩笑得苦涩,蒸汽里透着凉,说我见过他的,只是从没见过你刚才的表情。

“高超,其实爱一个人,不需要谁来教。”

 

他一时愣住,冰层融化,雪顶跌落,没入海面下深邃波涛。他很敏感地察觉到话中深意,却狠不下心,撕去覆在答案上的最后一层薄纸。茫然无措中,他尝试预设某个没有对方的未来,只觉得在解一道不可能的题。因为不论一个人有多小心,任何成对的东西都有可能不小心丢掉一只,比如每个月都在补充的蓝牙耳机。但高超和高越不行。

 

直到成人礼那天,他看着女孩站上领奖台,冰面迸裂,这句话仍在耳边回响。高越仍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像自他们破茧降生的时分,至现在匆匆五分之一的人生那样。

他原本陷在阴影里,听到弟弟突然无厘头地冒出一句话。失个恋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吗。

 

如果没有呢。他在心里问,不敢嘴上答,因为有个声音太清楚,清楚到令他头皮发麻。等尝试性地回头去看始作俑者,结果弟弟早就靠着椅背睡着了。

我有时候真挺烦你的,高越。他看向那张脸,想着想着便苦笑。遇到坏事向来是我首当其冲,天塌下来也是先砸我头上,只因为我比你高一厘米,也因为比你早到这个世界5分钟。在十几年长篇大论的说教里,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困住,于是用这5分钟圈出一个完整的避风港,许你心无挂碍,自由似飞鸟;进一步地,便忽视了星火连成片,在荒原肆意燃烧。

或许这是纵火的惩罚。

 

十八岁生日时,烛光明灭里,高超的愿望清单一向很长。希望家人们都身体健康,然而,下个动作是把某人偷偷划出清单。

有些秘密是这辈子都无法说出口的,好在这样这份沉重只需要自己承担。

高越把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拿叉子薅走蛋糕上的水果,口齿不清地问,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希望你少烦我,学会闭嘴。”他吞下一口蛋糕,掩饰微小的慌张。

 

 

但他忘了,他们是无法分割的镜子,有人越界,另一个便会跨过禁忌、靠近一步。某些情愫种在基因里,生性难除。

上大学后,高越黏他的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吃饭上课上厕所,连床铺都头对头。某次中午在食堂吃饭,室友调侃道,你对你弟这么好,难怪他这么久都不找女朋友。

“高超,我的一款御用管家,”高越得意地应和道:“傻子才找女朋友。”

阳光让人目眩神迷,意识懒惰。他觉得也许这辈子就会这样过去,多少人爱而不得,不多我一个。况且他已经比多数人幸运,血脉中注定的纠缠不清,结局绝不会落得相忘于人海。

 

没过几天,高越大半夜的突然发烧,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他爬上床,丢了块湿毛巾过去,说你是不是吃坏东西了,赶紧说出来让我避雷一下。

弟弟从床上坐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夜深人静时,荒原中的野火便过分明晰,在黑色幕布前悄然高涨。

“哥。”

“我……”

高越太少这样认真地喊他了。他自然觉出不对劲,这句话后面会是什么,竟莫名有个荒唐的答案。

“烧傻了吧。不想说就快睡。”他飞速躲避,把头扭过去冲着墙,用黑暗作掩护。

 

这个荒唐的答案令他无比头痛。为了验证最后一丝可能性,他便和朋友假装用了情侣头像,准备试探一下。反正高越的心思从小就像装在透明塑料袋里,喜怒哀乐都无处可藏。

后果是弟弟一整天都不见人影。他等到日落西沉,等答案逐渐清晰,等被他埋起来的秘密昭然若揭、艳丽似血。

 

其实光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小子跑哪去了。但高超在路上走得很慢,毕竟每一步都听得见炸弹的倒计时声,他期待结局宣告得再晚些。

 

这么多年来,他们都长高了不少,此刻的感受莫名明晰。高越偏着头靠在街角,路灯把一米八几的个头带出长长的剪影,嘴里叼着根雪糕棍,颇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

 

“你瞎跑什么?”他整理好心绪,装作没好气道:“一天都不见人影,我都差点发寻人启示了。”

“别狗叫,让我自己待会。”高越显然刻意避开眼神,靠着墙蹲下,双臂环抱膝盖。

 

这是准备抹眼泪的前置动作,他可太了解了。此刻的高越蹲在墙角,委屈得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高超向来见不得弟弟哭,表面说法是他们太像,看着就像自己在哭。实际则是某种没来由的量子纠缠,高越流泪时自己就会痛,说不上来源,却切实存在。他不得不咽下一半语气,用膝盖顶了下蹲着的人,道:“发什么疯。”

 

该发疯的是我才对,他想。这一步若是跨出去,整个世界恐怕都会坍缩。唇枪舌剑,世俗刀锋,每一样都得把我们千刀万剐,我一个人护不住你,傻狗。

“你真不知道吗。”高越抬起眼睛,似乎溺水之人捉住最后一根稻草。

 

只要一个人流泪,共同的痛感便攀附上身。要高超做个抱臂的旁观者,实在太难、太难了,因为只要高越伸手,刻入神经的本能反应就会命令他伸手去拉,片刻犹豫不得。

“我……”

他很快意识到说错了话,扭头便要走。但高越不可能察觉不到,从地上弹起来把人牢牢锁住,很快便调转了身位。

 

挣扎中其实他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在落入黑暗的前一秒,弟弟成了成熟的大人,命令似的说,那就别看我这张脸。

唇齿相依,心跳回响。


血液中迸发出火花,大脑告诉他,那便沉沦吧,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才松弛下来。

既然无法回头,那就这样继续往前走。高越,你本就该是无拘无束的风,从前是,以后也会是。天地广阔,自由如鸥鹭。其他的,由我来想。


一苇

【双高胎】走到冬天尽头

双高胎 勿上升 圈地自萌 

一发完 3.7w  民国风

寐春+渡口 be预警 结尾he(大概)

欢迎观看 感谢评论

——

走到冬天尽头

1


泉城人多见世面。


天刚擦黑,锣鼓经就要响起,总是西市场南边第二家茶馆最先开张,紧接着满街上大大小小茶楼酒肆梨园渐次苏醒,直到劝业场最东边书棚的台子上架了椅子。有钱没钱都能来听上一段,有钱的,自然昂首挺胸到那大雅之堂去,泡上一壶清茶,悠哉。没钱的,把手头的活儿一撂,揣上个馍馍也能往书棚子里去,听的是三国水浒,岳飞秦琼诸如此类。脸皮儿厚的,斜一眼端......

双高胎 勿上升 圈地自萌 

一发完 3.7w  民国风

寐春+渡口 be预警 结尾he(大概)

欢迎观看 感谢评论

——

走到冬天尽头

1


泉城人多见世面。


天刚擦黑,锣鼓经就要响起,总是西市场南边第二家茶馆最先开张,紧接着满街上大大小小茶楼酒肆梨园渐次苏醒,直到劝业场最东边书棚的台子上架了椅子。有钱没钱都能来听上一段,有钱的,自然昂首挺胸到那大雅之堂去,泡上一壶清茶,悠哉。没钱的,把手头的活儿一撂,揣上个馍馍也能往书棚子里去,听的是三国水浒,岳飞秦琼诸如此类。脸皮儿厚的,斜一眼端着簸箩的小徒弟,一抹嘴溜之大吉。面皮儿善些的,扔上两个大子儿也可了事。


所以泉城人是见过世面的,对七侠五义儿女英雄种种了如指掌。因此对报上刊登桩桩件件便不大在意,大总统搬进紫禁城,二总统搬进紫禁城,皇帝跑到北边去。这些事儿还不如书里精彩,那紫禁城城门还不如咱们泉城城墙根底下要饭那豁牙子的嘴,四处漏风。


可见多见世面还是会影响人。报上刊登岛城罢工,反反复复半年有余,又在罢工身后续上“惨案”二字,显见是死了人。泉城离岛城不远,有去过岛城的人便又有了谈资,自吹自擂讲丘八是怎样怎样持枪,东洋人又怎样怎样喊话,比报上还要事无巨细。周围的人又觉得他有眼光——到底是见过世面的。


晚上撂了筷子又怎么样?此君还是要揣着馍馍上书棚子里找戏听。戏园子要票自然去不起,茶馆又舍不得茶钱。在街上先看人家说相声的撂地,又觉没劲,到底没听曲子热闹。往西市场里面去,不知谁家的班子围了场子练把式,徒弟们一律穿着粗布打了补丁的短褂,腰间用带子紧紧缠了,裤腿发阔,从眼前翻过去呼呼生风,一个接一个连成串儿,翻过之后又练剑耍大刀,从三层高的条凳上稳稳落地,剑花端的是漂亮。


当师父的趁着这劲儿便出来托付两句,戏班子里还未长成的小孩儿端着簸箩跟在后头要赏钱,围着场子转一圈儿。那孩子一脸不大乐意,眉眼算作可爱淘气,瞧着和他身后卖力气的师兄们不是从一道长起来的。方才讲过,此看客身上无钱,一看那孩子又不乐,遂更加理直气壮:“又不是倒欠你钱,跟催债的一样,真是晦气,去去去!扫兴。”


他骂了一番,自以为得理,小孩儿拿着簸箩不知所措,师兄上去搡了那孩子两下,小孩儿还未被彻底规训,撇撇嘴,扔下簸箩要跑,被抓住狠狠照着屁股打了几巴掌。


“小孩儿不懂事,别打孩子。”还是发善心者居多,另有徒弟接了簸箩,大子儿铜板钞票金圆券才抛过来。


人群渐要散去,戏班子把钱收好,搬起吃饭家伙。西市场两边青砖巷,春草初生,打地缝儿里往外冒泉水,石板路总是湿漉漉,擦着挽起来又松下去的裤脚。一双单布鞋从巷子里跑出来,瞧着身量,也只是个孩子,身上的粗布衣服要大上好些,穿着像布袋戏。


那孩子躲在巷口的墙边,往戏班子围起的场子里瞄,一只手拢着音小声喊道:“高越,高越!”


还是刚才那个挨打的小孩儿,此时跟在师兄后面做活,低着头,听见这个声,转过身,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你来。”巷子里的孩子朝他勾勾手。


小孩儿偷偷跑过去,俩人分一点点糕饼吃。


两个小人儿是一样的身量,一样的长相。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俩才是一道长起来的。


2


高超跟着管事穿过抄手游廊往花厅去,一路上听的好些嘱托,譬如遇见老爷,少爷,太太,姨太太都要行礼问安。老爷不叫起的时候不能起,该跪就要跪下去,跪着的时候不要抬头看人。要有笑脸,苦大仇深是要做给谁看。


高超的礼行得规矩,打小在家里他才是被人伺候的那个,看熟了做起来也大差不差。管事夸他聪明。当家的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看报纸,一张脸遮在方块字后面问他:“哪儿的人?多大了?”


“乡下来的,十一了。”


要讲虚岁,这样听着能多干些活。这也是管事教他的。管事在他身边对老爷说:“老家那边没人能看顾他,他爹娘原先是纱厂的工人,后来生病——”老爷不耐烦地放下报纸,皱眉的动作刚起,管事适时地躬着身子把身契递过去,活人面前不谈价,即便对着的是个小孩儿。管事比了个手势,低声道:“才这个价,不比找个大的便宜。”


老爷才笑起来,点点头拍了拍老仆:“还是你会办事。”


老爷瞥了一眼,高超仍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头利落短发。


带下去,捡些粗活给他做,先不用上夜。


哎。管事满脸堆笑,布鞋底子碰到高超身上:“还不快谢谢老爷。”


道声谢,声音小,连院里的泉眼都不如。出门的时候挨了一脖儿拐,那一块便发红,高超咬咬牙,从前父母都不曾动过一指头的,这些天却没少挨打。


挨打和挨打之间也有不同,高超想起高越,高越在戏班子挨打也比这要好。他打定主意不叫人知道他还有个弟弟。这很好瞒过,高家在岛城是全家降罪,高先生领导工人罢工,一家遭下狱暗杀,在泉城没人知道高家。


管事给他针线,叫他把新衣裤挽进去的边缝起来,邋里邋遢,别叫人看了笑话。


高超还不会缝衣裳呢,笨手笨脚穿不进去针,也没人教他。好不容易缝好,针脚歪歪扭扭,手指上扎得都是血珠儿。


他生怕血珠蹭在衣服上,悬着两只手,在空中晃啊晃。


3


泉城的月亮在胶东半岛算作一绝,月亮照在石板路上比有钱人家的灯还亮。院墙外不远处就有一眼井,打了水放在大铜盆里,月亮也在铜盆里。高越低头看月亮,胳膊沉得要抬不起来,却不敢把铜盆落下来。他去想好一点的事儿,比如月亮,有一年中秋一家四口在园子里赏月,他和高超争着被含有“月”字的古诗,他背得要比高超多,得了只小兔子养着。


他给小兔子取名“毛毛”,和高超天天一起喂它。放了学到处找草叶子,原本是去厨房管嬷嬷要菜叶子,偷走了案板上洗好的半颗白菜,嬷嬷骂他俩糟蹋东西。


上学的时候他把毛毛偷偷藏在挎包里带去学校,高超一开始不知道,他俩坐同张条凳,上国语课时毛毛从书桌堂把头探出来。高超伸手进去摸水笔,缩回手吓了一跳,转过头瞪他。


他捂着嘴乐,下课了招呼同学们都来看毛毛。结果被督学抓了正着,写检讨,请家长,高超一起被连累。


他俩总是一起,也一起来泉城,被老家的亲戚带着。住旅馆,亲戚睡在床上,他俩睡在地板上,高越枕着高超的胳膊,高超嫌弃地把胳膊抽出来,高越的脑袋“咚”的一声砸在地铺上。高越醒来看不到高超了,还在想高超是不是出门去吃独食了,他总这样,自己偷偷吃那么些好吃的,不告诉我。


亲戚回来,满脸笑容喊他“小越”,身边却不见高超。高越被他哄出门,就领到这院子里,强压着按了指印。头几天在房里关着,师父原也没想怎么着他,还给他取了个喜庆的艺名儿,叫“小红包”。高越自个不愿意,闹着要出去找哥哥,爬到柜子顶想翻窗户,险些摔出个好歹。关的差不多了放出来练身段,给他开刃撕腿。高越痛的满院子跑,硬生生把院门撞破个角,露出来原本泛黄的木头。捂着淌血的胳膊肘往大街上逃,挨了好几声黄包车夫的骂。师兄们在后头追他,把他按住,绑好,押回院儿里。


师父慈眉善目,高越还是少爷脾气,被人绑起来按在堂前还喊师父“老头儿”,嗷嗷叫得厉害,老头儿,你敢这么做,等我以后长大了!


好啊,师父施施然说,等你成角儿再跟我叫板。然后一个耳光掌下来,你现在还不行。


师父按着他肩膀往下压,挫筋断骨,背要靠墙,腿要绷直,那未长成的青枝咔嚓几响绽开,用砖头顶住。


开过一次不算完,日日都要练,还要下腰拿顶,拉山膀出早功,踢腿练声。高越起不来,一连数天日日挨罚,旁人都睡了,唯有他在院子里垫砖练腿,每天都能疼出新法儿来,身子挨不得炕上一点,想起来从前的日子,委屈得想哭,看着井台就想投井。


从前在家,父亲生气了,想揍他两下,高超先打圆场,把他往身后拽,母亲比他还要先哭。高越想,却又不敢再继续想从前。


师兄们耍把式的时候他在边上走神,腿疼得厉害,手里拿着小簸箩。


视线里看到高超,高超一闪而过,穿了件灰扑扑的旧衣裳。高越扔了簸箩也不顾其他,从场子里钻出来,在人群里愣挤出去,四下再看,高超不见了。


他刚想喊来着,看到高超从一棵大柳树后面走出来,指了指旁边铺子里和人讨价还价的管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高越点头,拼命去指不远处的场子给高超看。师兄喊他,他一步三回头地看高超,高超还和原来似的,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没什么太大表情,只微微蹙眉,就算是穿着大一号的粗布短衫,那双鞋都补了又补,高越却仍觉得高超没变,那副样子和从前在家当少爷时一样。


高越生怕自己再也遇不到高超了,有些不管不顾,在高超转身离开时喊了声“哥”。这声“哥”瞬间淹没在西市场熙攘的人群里。高超背对着他,脚步顿了一下,把手绕到背后,小小地抓了一下空气。


高越看见了,鼻子发酸,师兄又催他了,叫他跑回场子里,拿竹簸箩要打赏。


4


家里的少爷要喝羊乳,高超在凌晨打着哈欠去万紫巷买羊乳,提了小小一个提桶,用纱网细细滤过,再架在火上煮沸。那味儿实在发膻,直冲鼻子。高超在灶间看火,眼皮子上下打架,昏昏沉沉,头点下去的时候手臂碰到了炉子,烫得一下子蹦起来,险些打翻铜壶。


睁开眼睛看看四下无人才松了口气,幸好没挨骂。


胳膊上便烧出来一道水泡,直到晚上扔擦着粗布生疼。高超把袖子放下来,轻手轻脚关了门,怀里揣了块馍馍往外走。好多人家都掌起灯,他出来的晚些,今儿天阴,又不见月亮,地上冒出来的泉水就冷清清瘫在那儿,等他一脚踏上去。


西市场应是散了,高越说入了秋就要去茶馆演,但他不上台,在后面打杂。高超每回去都先找井台,高越说过住的院子旁边有口水井,井水就是泉水,井栏上面还纂了字儿。


四下里极静谧,风也变细,只有很远民宅间传出犬吠几声。高超绕过井台,后院的门没关严,风一吹门就开了。高越背对着他在院里罚跪,膝盖骨磕在沙地上,抱了个铜盆,铜盆里盛满了水。


高越困得迷糊,水盆里看不到月亮,却能看见一点点落下水珠泛起的涟漪。睁开眼睛想怎么下雨了,自己还感觉不到。


再一抬头,以为是哪位师兄抓他偷懒,吓一哆嗦,缩着脖子生怕挨打,才发现是高超。


高超站在他面前,揉了揉眼睛。


高越小小地“嘘”一声,那双眼睛滴溜溜转看了一圈儿,悄悄放下铜盆,起身,腿软了一瞬,抓着高超的衣袖站起来,高超疼的吸气。


他俩偷偷走出院子,往井边去。俩人都坐在井台边,高超摸了摸衣裳,掏出个馍馍递给高越。


“老头儿今天又罚我。”高越大口嚼着馍馍,说道,“叫拿大顶,我撑不住,他非说我偷懒,我胳膊都要抖成筛糠了!”


“晚上喝的稀粥,你说我天天挨罚,明明有吃剩的东西,干嘛不给我加个餐啊!”


“前天真偷到一点儿,但我自个吃了,没留给你,谁叫你没来。”高越说,“高超,你是不是最近吃得挺好?我看你脸都圆了。”


“快吃吧高越。”高超说道,“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高越继续和他说戏班里的事儿,讲他们大师兄,还有二师兄三师兄......“我最小。”高越说,“师兄说,本来师父不想再收徒弟了,但是看到我有天赋就要了。”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有天赋了?腿下不去,腰也下不去,可疼了。”


高超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摸了摸他的头发。


落雨点了,高超说,赶快吃完就回去吧。


高越把剩下的馍馍都塞进嘴里,像极他们曾经养过的那只小兔子,嘴边还有渣子。高超替他把残渣抹掉,别带出幌子,高越。


“高超,你挨打了吗?”


高越费劲儿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盯着高超的袖子问。


高超下意识摸了摸被烫出水泡的地方,摇摇头。


“你要是挨打了得跟我说。”高越认真道。


“怎么?你能护着我啊?”高超笑问。


“我能给你拿药。”


5


梨园行里规矩最大,虽然高越所在的小戏班子并不出名,但该有的规矩也都有。高越进门学了一段时日,和师兄们去茶馆唱戏,他做跟包,师兄们上台。临出发前必得恭恭敬敬在祖师爷面前拜过。


就算拜过,高越还是爱私下里喊师父“老头儿”,挨打挨得频了,天不怕地不怕,有本事打死我啊。


倒反天罡。


高超想去茶馆看看,但高越没告诉他是哪家。满泉城少说也有四五十处唱戏的所在,这地界多拜高踩低,他一个穷小子去看戏小伙计都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混进来的贼偷儿。


高超便没去,做活的时候得了赏,又或遇着好东西了,总偷偷攒着。没过几日,府上着手预备起冬至的物什来,直到年末,他抽不开身,心里只盼得高越学得乖些,嘴上会说两句好听话儿,这会儿不比从前在家里,人人都纵着他。


府上厨房蒸新馍馍,笼屉一开热气蒸腾,面香味儿散开,青砖青瓦里雾气氤氲,把眉毛眼睛都濡湿个遍。高超提着篮子向各处门房、管事送馍馍,走到花厅处,听见有女子笑声,妖妖娆娆,不知道在唱些什么调子。


管事从他身后走过来,微不可闻地朝花厅处叹气,转过头叫他手脚麻利些,少东走西逛。


府上老爷年岁见长,愈发放纵。高超年岁还小,只能从管事的神态里窥见一二。


北屋夜里催了两回热水,老管事守不住夜,高超给他送灯来,顺便替他把热水送去。屋子里一股莫名的香味儿,高超没闻见过,和寻常的熏香又不一样。他在屏风外将水换掉,里间的香带着烟气袅袅,床榻内几声嘻笑,他不敢多停留,低低禀过,又端着木盆走出来。


天上飘了碎雪,步履匆匆,脏水直接泼到后院的地上,不知明儿会不会成冰。高超的住处在府上算是个极偏的位置,地方局促,只有一铺小炕并炕上的三层破旧木头柜子。窗户纸外就是街巷。他回房,关好门,也敛了门外的雪,身后炕上披着被子的人儿一下子坐起来:“高超,你怎么不点灯?”


高超吓了一跳,长叹一口气转过身,高越的鼻子冻得通红,乱蓬蓬头发下面一双眼睛望着他。他道:“你怎么来了?”


“我厉害吧?我知道你住这儿。”


他掌起灯,高越环顾一圈儿:“比我那儿好,我那七八个人睡大通铺,半夜打嗝磨牙放屁听得一清二楚。但比你这儿暖和。”


“你这么出来,你师父师兄能同意?”


“他们今儿被东家请去喝酒,没空管我。”高越笑说,“哎,高超,我有好东西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来,宝贝似的一层层剥开,螺丝转儿的葱油饼,此时自然是凉透了,只那一枚。


“是油旋儿。”高超说。


“对,不比你那馍馍好吃?”


“你哪来的?”这东西常见,西市场万紫巷总有几家挑担子卖饼卖鸡汤馄饨的小贩,只是高超知道高越手里没钱。


高越道:“西市场唱了一段,唱得好,人家赏的......其实没这么点,都被他们抢去了,这个是我偷摸留的。”


高超听得难受,用手指尖捻了一点饼皮儿吃了。高越打小挑食,从前在家只爱吃肉,听母亲讲,高越在开蒙之前家里的嬷嬷追在他身后喂饭,父亲管过好多回也不见效,只因母亲疼惜,舍不得他饿到一星半点,哪想到会有以后光景。


高越倒不多想,仿佛自己没有十岁之前记忆,笑嘻嘻说哥你要是不吃,我可收起来自个吃了。高越说话怪声怪调,你不会心疼我吧哥哥。高超斜了他一眼说怎么可能?他伸手抢不走饼,借着高越的手把油旋儿咬了个大月牙儿。高越嗷了一声,高超你都不给我留点!一口就吃了半张啊!


现在轮到我心疼了,高越说,磨磨蹭蹭还是把油纸包留在了炕上的柜子里,又从柜子里顺走两块饴糖,高超,我就当这是你留给我的了啊。


被子太薄,两人盖着一床,窗户纸等年根底下就该换新的了,这会儿破破烂烂,遮不住映进来的雪光。


高超的手凉,碰凉水干活太多的缘故。他弟弟就像个火炉,在他身边挨着,熥得他身上暖和,还和他抢一床被褥。高超说高越,回头被子让你蹬碎了,满屋飘棉絮你就老实了。


高越张口接话: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背到这儿发现不对,才住了口。迎来高超一个憋着笑的眼神。


“哎哎哎!”高越胡乱喊了两声掩住尴尬,高超小小给了他一个脑瓜崩,“高越你小点声,别人都睡了。”


“这屋里又没别人。”


“我说隔壁。”


高越撇了撇嘴,忽然安静下来高超却又觉得不舒服,想起来老爷的那些个姨娘们唱过的曲儿,又看向高越,不由得问他:“你在西市场唱的什么?”


“和别人搭着唱了段《柳荫记》。”高越笑嘻嘻说道,“这会儿你要是想让我唱,得给赏钱的。”


“我没想听。”高超翻了个身,隔了里衣,高越在他身边比汤婆子还管用,暖和得很。


高越烦他:“我明儿还来。”


“你要不怕挨揍就来。”高超道。


“那老头儿算得了什么?”高越心里没有点尊师重道,“他管不了我。”


6


高越要练早功,在被窝里懒了好半天才醒。爬起来发现高超早起去干活,找不见人,他只得自个套上衣服往水边去。


他们爱在河边练早功,河上已冻住了,从前隔水练声,水音儿浩浩汤汤将他们的唱儿再送回来。入冬上冻,却扔在河边练,一字排开,嗓子亮起来便没那么冷了,一颗颗光脑瓜都在冒汗。高越不叫别人剪他头发,故头发长起来要遮了眉,他师父在这点上还不曾管他。


大师兄喊人出来背戏词儿,挨个都得来上一遍,是吕布赵云马超还是苏三祝英台崔莺莺,他们的人比照旁的大戏班要少许多,故每个人都学好些样,等上台得能拿得出手。


早功本就迟了,抽背时候又吃了栗子。高越挨了好几下竹板,回去被罚拿大顶,面朝着墙,倒立着听别人喝粥的声儿。师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看到师父背着手打外面回来,刚要上前告状,师父扫一眼就知道是谁,摆摆手点点头。


老头儿。高越倒着感觉气血上涌,师父走过来,拍拍他的腿,叫他放下来,不是吃饭,是把那段儿戏词再背一遍。


一到年下戏班都忙,这段时日若是还没堂会,那一戏班子大小十几口都得饿死。城中有参议在家中设宴请客,师父带了一班弟子出堂会,给高越安排了个小角色,连名字都没有,只登台亮个相,再翻几个跟头了事。


到底算是第一回登台,可惜高超不能来看。高越想,师兄给他画了脸,皮肤上糊着油彩发紧,他皱了皱鼻子。


人人都在忙,他寻了个空跑出来,偷偷看台下的人。


圆桌上宴席已经备下,等他们演完也会有一桌,他咽了口唾沫,想吃肉。


锣鼓经响起来,台上先打急急风,几个扎了靠的小孩儿上去热场,然后才是正戏。


高越往台上去,他师兄刚刚下来,站在侧目盯着他看。心跳如擂鼓,这是他第一回上台,往台下扫了一眼,只那一眼,却瞧见个极面熟的人。


在岛城时候同个学校的同学李治良,此时就坐在下面顶正中的席面,一身板正的小西装,想来是陪着父母赴宴。


高越心想,若是家中无事,他和高超也该去念中学了。


心思变了,脚下的步子便不稳,在台上狠狠折了一跤。幸而他这个角色小,未见得有什么影响,咬着牙起来又补了一个才下台。


甫一下台,师父在后台等着他:“一共只几瞬的功夫,你在台上还不专心?!”


他哆嗦了一下,脚上还一瘸一拐刺痛。到底是在东家府上,师父没打他。可等回了院子,师兄卸了妆,拿了绳子就等着捉他。


板子打下来,实实在在落到皮肉上。

7


高越挨打之后,趴在炕上连着三天发热,迷迷糊糊间被灌下去一大碗药,要苦出芯子来。再睁眼烧已退了,满屋里只留他一人,想来可能有演出。


他忽然想见高超,尤其这会儿,十分之想。他出不去,高超就算来找也找不到他,不知会不会着急。


不知哪来的精神,挣扎着套上棉袍往门外去,扶着墙走一会儿就要疼昏过去,短短十几分钟的路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待远远看见高超那间小屋的灯亮了,才安心起来。


高超没在屋里,油灯却亮着,烧灯续昼。高越本想站在一旁,省得高超看出来他受伤太重,又唠叨他。等了一会儿高越自己先挨不住,跑到炕上趴着。高超才推门进屋,两只手冻的像是小红萝卜,看到高越留给他一条哼哼唧唧的后背,连忙搓了搓手去试他的脖颈和额温:“起烧了?”


高越嘴硬也不管用了,又折腾一遍将夹棉长袍褪了,再费劲儿一点点掀了水裤,看见红肿泥泞那一片伤口。


高越才哭出声,在戏班里他不常哭,挨了打,头两日连哭的力气也无,这会儿看到高超,才想起来哭。


“怎么打成这样。”


高超给他上药,他疼得直吸气儿,把眼泪往高超穿着的青布小褂上蹭。


高超的袖口被蹭出一大块深色水印。高越的伤口涂了药发凉,可身上又烫,小脸显得灰败。


“我去请郎中吧。”高超说道,他身上的小褂看着分外单薄,高越抓住他的胳膊,发现只絮了薄薄一层棉花。


“别去,师......老头儿说没伤筋骨,养几天就好了。”高越说这话又显得自个在逞强,高超问他要不要喝饺子汤,去厨房找了个豁口的大海碗盛来给他喝。这会儿外面全是过年的气味儿,泉城的雪不算太厚,都堆在路边,小孩儿换了新衣裳出来玩儿,隔着层窗户纸能听到外面的笑声。高越仰着脸就着他哥的手喝了饺子汤,温温热热,里头还有发稠的面味儿。


“我不想学戏了,高超。”高越求他哥,“咱俩换换好不好?我替你来这儿干活,你替我唱戏。”


“我哪会唱戏。”高超笑,“我没天赋。”


“怎么能?咱俩是一模一样的。”高越和他磨叽,“没人知道咱俩,他们分不清咱们,你替我去待几天好不好?”


高超被他逗笑,听语气其实知道他只是孩子话,并非真心。高越见他笑了却又有点生气。他们虽然双生,但胶东半岛的家族观念极重,使得长子高超从小在父亲眼里更重要一些,父亲也爱带高超在身边,反观高越自己,常常在母亲膝下,父亲也不怎么要求他。这会儿弄得高超也有点当爹的样子了,自己反倒成那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儿。


“高超,你是不是怕疼。”总趴着脖子发沉,高越转了转脑袋,这会儿才注意到高超的下颌多了道血痕。那道血痕像指甲印,颜色已经发深,“有人打你吗?高超。”


“啊?”高超摸了摸下颌,应他,“自己不小心挠出来的。”


“高超,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啊?”高超在他身边有些语塞,“高越,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我要是死在今晚你会难过吗?”


“你就这么不爱学戏吗?”


“我是被人卖过去的,高超。”高越嗓子发哑,带着哭音儿,在他哥面前说,“为什么不是你啊。”


他这话不过脑子,说的好没良心。


“明天你还练早功吗?今晚就别回去了。”高超答非所问,转身把药放回桌上,屋里一阵苦香。


高越把脸买埋在高超的枕头里,草梢从布料里往外支着,钝钝地扎着他的眼睛。眼泪就一颗颗落在枕头里,他感觉到高超摸着他后颈长长了的头发,一下又一下,高超轻声对他说:“小越。”


“小越,欲得惊人艺,须下苦功夫。”


印象里高超是很少叫他小越,高越心里没来由的烦躁,又不单单是烦躁,委屈和自尊从他心里陡然生出来,对着这个只比他大了五分钟的哥哥。他抬手将高超的手一把拨开:“你又不是母亲,别喊我这个!”


高超不介意,高超只想让高越不那么疼。他弟弟最怕疼了,高超知道,从前在家里,擦破了皮都要缠上母亲小半天。高超的手尴尬地停在那一会儿,起身,翻箱倒柜找出新得的花生糖,往高越手里塞。


“高越,吃糖吧,吃块糖就不疼了。”


高越伸手抓了糖,手心里满是汗,糖块没过一会儿就发软。


高超的眼睛掠过高越被轻轻盖住的伤口,学戏为安身立命,高越,总比当下人好。


8


戏班里封了箱,泉城各处都满是爆竹声响,胶东半岛一带对于年节极为重视,各样祭拜神明,祖先的大碗小碗均要备齐,再按照辈分在祖宗牌位前跪拜,见了面还要互相拜年行大礼。重规矩的人家,年初一一早须得放满整整一挂鞭,家里才能开口讲话,寓意有个好兆头。


高越从高超那儿回来,是高超一路扶着他到院门边,两人才分别。高越的伤口有些反复,又在炕上趴了数天,都不知今夕是何年。只听得院子里一会儿热热闹闹,一会儿人又纷纷离开,格外冷清。赶年根底下,师兄们都跑出去玩儿,练功都没有往日勤勉,有两回忘了给他送饭,让他大过年看着窗棂上凝住的冰花挨饿。


松天硕也是这时间来的泉城,带齐了拜年的几样礼,他原是北平人,出身戏曲世家,管高越的师父叫一声“师大爷”。此番来泉城,听说是在北平犯了个不大不小的事儿,教北平城一户官宦人家的少爷学戏,那家不愿意了,差点以“流氓罪”为由把他扭送报官。他父亲平息了此事,把他送来泉城避避风头。


松天硕在戏班所在的院子附近赁了个小院儿,拜见过师大爷以后,就要留在这儿唱戏。他是武生,已是学成了的,说实在话,他此番来泉城,颇让泉城一些戏迷大为欢愉,使得年关里来戏班拜访的人都变多了。


小院里这帮师兄弟们都出去耍,房中独独剩下高越一个,惨兮兮趴在炕上对着土墙发呆。松天硕也是闲散,初来乍到又和旁人聊不到一起,领了几回给高越送饭的差事,一来二去和这个小师弟熟络起来,觉得他颇为有趣。


一副少爷模样,看着不像唱戏的。高越心想,松天硕穿了身长袍马褂,马褂上还用银线勾勒出如意的花纹儿,腰间香囊坠子齐全,北平人到底讲究,就算是他师父平日里也不穿成这个模样。


松天硕就这么一身富贵衣裳坐在土炕边,屋里的炕烧得极热,高越感觉自个像是在烙饼。松天硕拿出把折扇扇风,这大冬天的,附庸风雅。


“师大爷下手还是轻了。”松天硕对高越说道,“这要是在北平,你可能已经残废了。”


高越不吭气,把脸扭向一侧,不想看他。


“小脸怎么通红,你别又发烧了。”


“热的。”高越说,“你别管。”


“还闹脾气呢?你师父是真宠着你。”不知道又是从哪看出来的,松天硕拿扇子给高越扇风。高越瞟了一眼他那扇面,花了几株桃花,另有一句:春花秋月何实了,往事知多少。


高越小声念出来,松天硕的手上一松,扇子险些砸在高越脸上。他伸手收了折扇,讶异道:“你认得字?”


高越翻了下眼睛:“那字儿就在那摆着,我有什么不认得的?且那‘实’字儿,还是个错字。”心里腹诽,自古以来唱戏都算作下九流,学戏的人大多念不起书,像松天硕这种念过书的梨园弟子少之又少,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松天硕笑了笑:“你懂什么,我是故意那样写的。”他又不解释许多,只道,“我说怎么师大爷待你和待旁的徒弟都不同,包容许多,原来你有这样的好底子。”


“那又有什么用?又不能读书考状元,还不是得来唱戏?”高越说,“而且我也没觉得老头儿对我有多好,不还是照样揍我嘛。”


“戏比天大,你在台上晃范儿,怨不得你师父打你。”松天硕道,“这要是在我们家那儿,就你这脾气,早被打的身上一块好地方都没有了。”


“我不信。”高越道,“他还能打死我不成?”


松天硕苦笑:“怎么不能,我还算世家出身,也没少挨打,你当你进门那会儿签的契是摆设,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都是一套说辞。顽劣不服,打死毋论,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高越垂下眼睛,看着身下的补成万国旗一般的褥子,不讲话了。


9


府上的少爷要出国念书,高超跟着管事一齐去送。码头上鱼龙混杂,丢东西拐人的事儿时有发生,管事嘱咐他跟紧些,少爷的箱子太沉,他提起来走路踉踉跄跄,差点撞到渡口旁边等人的姑娘,那姑娘看着和他差不多大,他告了声罪,姑娘似乎没心情理睬,拎着箱子转身上了大船。


大船停在码头边,渡口上空总是笼罩着朦胧烟雾。高超仰头看那大船,当初要是父亲先一步出国就好了,可惜把名额让给了友人。管事和少爷道过别,拍了把他的后颈,他缓过神来,费劲把箱子送上去。


“傻呆呆的,一点不机灵。”管事说道,少爷倒蛮好,对高超笑笑,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给他,“回去吧,回去和忠叔好好照顾家里。”


高超攥着钱,从渡口出来,想了想,还是递给管事。


“说你傻你还真傻啊,这是少爷给你的钱,自个收好了。”


高超小声道谢。这钱来得意外,他仔仔细细揣好了,等回了他那间小屋,从柜子深处把用帕子包住的散碎铜板、纸币、金圆券都拢到一起,想了想,挑出来几张连同银元都藏回去。把剩下的钱用帕子包着揣在怀里出门。


他一早就瞄好了是哪家店,他常被派去上街跑腿,日子长了,哪家的东西好吃,哪家的便宜,他都了如指掌,比如此时——他正站在一家熟食店里,看着伙计割下一小块牛肉,切成薄片,给他包在油纸包里。


那一把钱没剩下几个子儿,在街角又买了两包炒瓜子,这几年间头回这样花钱,走路都要昂首挺胸,高超低下头看到自个的小褂上沾了灰,还扑了扑灰,才往井台那一带走去。


彼时已过晚饭时分,夕阳西下,松天硕刚从戏班的院子里出门,想回自个赁的那间小院里去,一抬头,迎面撞见高超。


于高超而言,松天硕是生面孔。高越的伤已好全,开春便又开始练功,他们见面多选在井台又或是西市场的大柳树下,故高超还未曾见过松天硕。


松天硕愣了一下,拦在高超面前:“小红包?你刚才不还在院里练功呢吗?”


高超后退半步,反应过来松天硕在说高越,第一反应是把吃的都藏在身后,低下头:“您认错人了。”


“这我怎么能认错呢?”松天硕这句话声音不小,高越听见,从院门处探出头。看着极像是松天硕要劫高超的道,他忙跑出来,喊了一声:“师兄。”


偏生今儿俩人穿了一样的黑色小褂,一样的散腿粗布裤子,裤腿都不够长,露出一截脚踝。唯一区别是高越要练功,因此在腰间束了带子。


松天硕回过头看到高越,转过身又看到高超,揉揉眼睛:“莫不是白日里练功太过,晚上看人都重影了?”


“师兄,这是我哥哥。”高越见瞒不住,走过去说道,高超瞥了他一眼,高越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啊高超,你也太小心了。你送过我这么多回东西,我去你那里那么多次,你就真以为咱俩能瞒过老头儿,那府中带你的管事也一直不知情吗?”


“管事知道你?”


“有回我去找你,正好碰上他。”高越说道,“不过他也把我当成你,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说这个了,高超,这是我师兄松天硕。”


“原来是他。”高超常听高越提起过这人,忙问过好,藏在背后的酱牛肉拿出来,只是略有些羞赧,“听我弟弟说,您没少帮过他,原本我该好好谢谢您的,只是我就买了这么一点......”


“哎不用不用,我不跟你俩抢吃的,改天还想请你们吃饭呢。”松天硕摆摆手,和他俩道别。


怎么会有双生子这样相像?松天硕不免心想,师大爷知不知道这件事?之前罚高越练功背词的时候,他不会把他哥哥找过来替吧。


10


松天硕花了几天时候区分出来高超和高越,这倒是不难,高越眼下有颗小痣而高超没有,高越学了戏,眼睛也要比他哥哥亮些。高超就在离戏班不远处的一户有钱人家里做活,时不时来看看他弟弟,松天硕愿意当这个中间人。他的时间比高越这种小学徒要自由得多,有时看到高超在院墙外边转悠,就知道他又有东西要拿给他弟,高越练功走不开,他便帮忙递个东西。


进了院高越正在扎马步,松天硕把高超拿来的小包袱递给他。高越揉了揉腿收了动作,一旁的师兄们虽然艳羡但也无可奈何。


按说练功不该这样,但谁叫高越和这位外来的大师兄关系好,他们本门的师兄都得听松天硕的。


高越拿了东西进屋,一打开,是件新补好的褂子,高越拿起来看,松天硕笑道:“你这小哥哥手艺不错。”


“哥哥就是哥哥,你加个‘小’字做什么?”


“就大你五分钟,怎么不算小哥哥了?”松天硕道,“不然叫大哥吗?”


“叫高超。”高越收起衣服,转身出门。


松天硕在他身后问他,你干嘛去,他回一句,找高超去。


高超在前院刚扫过地掌上灯,今年春日,府上未叫花匠来修枝种花,故野草野花填满了花池,爬了藤的叶儿从地上跑到青石墙上,虽也算是生气勃勃,但却难免有种颓败之感。老爷在北屋里不出门的日子愈发长了,这对他来说倒是好事,老爷的脾气不好,他离的远些,也免的吃挂落。


在院里的泉眼边洗了手,回房看着高越正在炕上折腾,巴掌大点的屋子限制了他发挥的余地,打炕上开始翻串儿,翻到地上,想亮个相给高超,结果距离不太够,险些脖子就要窝到地上。


高超气得伸手打了他两巴掌,他缩着脖子,仍问,高超,我厉害不?


厉害,差点就残了。高超说,你是真要上房揭瓦啊高越。


高越嘿嘿笑了两声,又给自己翻回到炕上,伸手往柜里找好吃的。高超屋子里唯一的柜子就等着他来打开,每回都能摸着点新鲜玩意。


“花生哎。”高越剥了花生壳,捻起一颗带着红色薄皮儿嚼着,满口生香。


“高越,你守着炕边儿吃,别给我弄到被子上。”


“事儿真多。”高越挪到炕边儿,看高超哈了气擦灯罩,他不让高超干活儿,抢了他手里的抹布,说道,“哥,你帮我顺顺词儿呗?”


“我哪知道你的词?”


高超去抢抹布,高越没给他,背过手去,道:“简单得很,只用我唱,你在中间应和我两句就行。”


高超叹了口气,看他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高越说:“这段就是夫妻两口子聊天儿,我扮小生,你是旦角儿。我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高超看他:“开始啊。”


“第一句就是你该说的。”高越教他,“愁绪春蚕吐,血泪子规啼。”用的是旦角儿念白的调调。


高超笑道:“我可学不上来。”


“哎,你就说嘛,说嘛!”


高超无奈,只好学着说了一句。高越笑得直咳嗽,呛出眼泪来,仍往下说戏词儿:“娘子开门来,娘子开门来!”


高超依着他,做了个开门的动作。


“你得说话。”高越又教他,“你说,官人回来了,官人请!”


“官人请。”


“请!”高越说,“娘子请坐。”


“这两口子还挺有礼貌。”


“高超你能不能认真点,唱戏呢!”


下面的词儿多起来,高越便不往下教高超,一个人分饰两角,自个跟自个对戏,一会儿扮作冯素蕙,捻着兰花指唱道:“无有良心的禽兽啊!骂一声负心贼天良俱丧,我与你有什么夫妻情长,仁兄嫂待你我情深义广,叹只叹为忠良无下场、被贼陷害、家破人亡......”


高超矮了个身:“骂人的词儿,你指着我说干嘛?”


高越一会儿又换成小生周仁,这也是他的本工,开口又道:“我的妻果然是义骨侠肠,她骂我我反觉心中坦荡,看起来替仁嫂她定肯担当,还须要用言语再来激将。救忠良、除魍魉、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灯花爆了一声,屋里的影儿便蓦地亮了一下,唱戏的影儿映在墙上,举手投足渐渐有了板眼。高超看着笑起来,给高越叫了声好。高越收了戏里的范儿,又去他手心里找花生吃,嘴里塞得满满,含含糊糊说这戏不好。


怎么不好了?高超问他。


就是我唱的这个角色,他想救人他自个去救,偏要把自个媳妇儿劝上去,替了别人去送死,成全他的侠肝义胆,这算什么爷们儿?


要是我,宁可我死了,也绝不会这样。


行了,高超不爱听他说这些,什么死啊活了的,大晚上的,也不嫌忌讳。你花生吃完没有?少吃点,嗓子容易发干。


11


再查功课,高越这段词儿记得果然牢靠,难得叫师父夸了两句。别家的戏班子,就算是背对了也得挨上两下,告诉你戒骄戒躁,他们这儿算好的了。


没过几日又要出堂会,松天硕一改往日的少爷模样,换了练功服日日吊嗓子练功。师父定了带他去跟别的班子搭一场《长坂坡》,师父唱老生,松天硕自然是武生。


松天硕忙着,便是本门的大师兄带着练功。从扎马步起,撕腿,拿顶,下腰,翻串儿。师兄横了杆枪在当间,挨个排着队翻过去,谁要是打了个趔趄,不免挨罚。


高越没觉得是什么难事,但不曾想从上头翻下来,脚底板像是有什么东西扎进皮肉里一样,疼得落地脚下打了个晃,当时就挨了师兄一棍子。


“我鞋里有东西。”他争辩到,也没躲开,又挨了几下。弯下腰抖落着布鞋,一连七八个蓖麻籽掉出来,鞋底隐隐约约能看着硌出来的血迹。


“我就说是有东西吧。”这一带都少见这玩意儿,不知是从哪沾了来的,高越未多想,被罚了一百个数的拿顶,师兄瞥了他一眼,道:“借口。”


他心里委屈,但还是乖乖靠到墙边领罚。待到了晚上,一掀开被子,才发现不对劲来。


枕头和被子里,也被塞了数颗蓖麻籽,挑不尽,一瞧就是有人故意放的。想到白日里大师兄的态度,他不免怒从中生,自己从未招惹过旁人,甚至还常常笑脸相迎,怎的有人会用如此手段?


他先不动声色,悄悄观察了两天,才从同屋的一位比他大了两岁的师兄那儿瞧见端倪,那人出门不走寻常路,有户人家的院里种了蓖麻,那人正好路过。他去翻人家衣裳,掏出来用纸包好的蓖麻籽,人赃并获。


还不等他去告诉师父呢,屋门打开,那人指着他对大师兄说道:“这贼抓了好几日,可让咱们抓住了。”


怎么还倒打一耙!


“上上回瞧见过他吃牛肉,再上回看着他穿新褂子,他连钱都没有,哪能买得起这些?”


“那是我哥哥给我的,你们天天不练功,只盯着我做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哥哥?好啊,一直听说你在外头有个哥哥,现在承认了吧。平日里不守班规,夜不归宿,都是找你那好哥哥去了吧。”


旁人不知高越的哥哥年岁几何,只是看着高越整日间眉飞色舞的,又和新来的大武生松天硕关系好,心里发酸。因此说话嘴上也没把门,仗着高越是不相熟的亲戚卖进来的,就当他真是无依无靠,就算有个哥哥也往歪的方面引。


高越才多大,戏班里最忌讳这个。


“你有病吗?那是我同胞哥哥!”


“晚上睡一被窝,可不就是......”那人话没说完,高越忍不下去,一个直拳出手。他虽然学的是小生,但在松天硕身边久了,武生的技艺也学了好些。这会儿一弯腰逃了旁人的拳头,做了个旋儿,一转身一个正腿踢过去。


若是松天硕在,这个正腿值得他夸一句,正冲那人额头,实在是漂亮。


“在门里还敢动手?荒唐!”师兄怒喝一声,着人把他捉了,直接押着他见过师父。师父这两日磨戏,抽不出身,一帮徒弟三堂会审似的把人按到他面前,他着实生气,怎么大的小的都不叫他省心。


“师父,我是被冤枉的!”


另外那个栽赃陷害的好小子正在哭,眉毛破了一角,高越揍的。


“学戏是为着让你动手的?真是出息!”


一旁的师兄把刀坯子递了来,这东西打人极疼。高越想起上回,有半个月都下不了床,心里更是委屈,咬着牙看向师父:“师父,这回我真是被冤枉的,是他......还有他......我没偷东西!我也没和别人瞎混!”


“但你打了人,那是你师兄。”


“师兄又怎样?无品无德,哪配得上一声‘师兄’?”


“你还敢顶嘴!?”


眼见着刀坯子就要打下去,高越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伸手握住了一端,竟是要和他师父抗礼。


师父气得胡子都在哆嗦:“你要忤逆我吗?”


“老头儿,我白给你端过那么多回茶,倒过那么多次水。连是非曲直你都看不明白。”


师父扬起巴掌要伸手打他,刀坯子在这会儿被他抢过来,握在手里,心里像是要攥出苦酒,变着法的拧劲儿,刀坯子在他手里,周围的师兄们都不敢走过去,他耍了个漂亮的刀花儿,险些把他师父掠到,他不知该做何打算,干脆把刀扔了,直接跑了出去。


日渐西斜,高超拎着盛满泉水的桶往厨房的大水缸里倒水,那桶沉得勒手,一路上晃晃当当淌了一路水痕,高越这两日没来,高超亦抽不开身,故总想起他。


桶还没放下,从后头院子的角门出慌慌张张跑过来一人,瞧打扮不是府上的人。高超有些纳罕,走过去,那人看见了,眼睛划过一丝惊讶,忙走过来道:“你是小红包的哥哥吧?”


年岁渐长,他们生得愈发相像。高超点头:“怎么了?”


“小红包他顶撞了师父,这会儿跑了!”


高超手里的桶一下子掉到地上:“他去哪了?”


“不知道,师父动了大气,叫我们都不要找他。”高越的师兄说道,“是松师兄喊我来传话。”


“多谢你。”高超顾不得其他,道声谢便连忙跑出院子。彼时炊烟尚起,夕阳千里,满城烟柳将暮色缓缓分割。西市场的锣鼓经又响起来,劝业场的大鼓书也要开嗓。街上的行人急匆匆要去找戏看,找乐子瞧。至于井台旁边的戏班子里跑了个小学徒,没有人会在意。高超从西市场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穿过去,泉城纵横交错着千八百条窄巷,高越会躲去哪儿?


火车站叫兵守着,土黄色军服拿着长刀,来来往往都是些体面人。卖香烟的小贩,拾煤核的小孩,有谁看到过小红包?小红包,真是个极讨喜的名字。


太阳落了,泉城远处的矮山浸在灰蓝色的夜里,高超跑了好几条街,蹲下来喘气,小清河吹来的风将他汗湿了的头发又吹干,褂子薄,春风一过便发凉。


胃里空空也不觉饿,眼睛还盯着路过的人,有谁穿了水裤短衫,总得去看一眼。眼前就是渡口了,亮了盏大个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来往的船行得极缓,挑夫们佝偻着背,码头工人在不远处喊着号子。


高越坐在码头边,低着头,饿得发慌,听那号子的声,在心里头不由得跟着唱起来,哎伊来呦——哎!哎!握紧绳呀!哎!哎!使劲儿拉呀!哎!哎!鱼归舱啊......到这一句的时候,面前突然伸出只手将他搡到地上,劲儿很大,高越的脚被碰着,拧了劲儿的疼,“嘶——”,抬起头,高超的袖子半挽着,伸手就往他身上招呼。


“哎,哎,高超,疼!别打了!”高超没言语,拳头跟雨点儿似的落在他身上,好几声闷响,但雷声大雨点小,高越躲了几下,找了个时机从地上坐起来,满身满手的土。


高超不嫌脏,拉住他的手向上拽:“高越,跟我回去,给你师父磕头去。”


高越坐在地上死活不挪窝:“我不回去,凭什么啊?凭什么你也不向着我说话。”


“天地君亲师,高越,你怎么不说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敢顶撞先生。”


“他算哪门子的先生?不过就一个会唱戏的老头儿。”


“高越!”高超气急,伸手扇了高越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收了劲儿,轻轻巧巧落下来。高越却愣了,捂着脸,那双眼睛睁大,盯着高超。


“没有他你就得饿死。”高超说。


“我不是还有你......”


“我算个屁。”高超骂了一句粗话,不知道是不是在骂他弟。高越头回见到高超这样生气,他想不就是任性一回,能有什么大事,再说,本就是他被冤枉。


可他拗不过高超,几年的粗活做下来,他哥的手上都磨起茧子。大概怕他又跑掉,他的手被高超紧紧攥着,那茧子就蹭着他的手背,剐得皮肉发紧。


高超把人押回到戏班的院子里,从院门进去,高超没来过里屋,但也知道高越的师父在何处。在正房外头道了声扰,徒弟开门叫他进来。师父坐在正堂,扫了一眼哥俩。


“跪下。”高超踹了一脚高越,高越不情愿地跪下来,高超对师父说道:“我弟弟他犯了大错,年纪轻不知道轻重,要打要罚都按照规矩来,别气坏了您的身子。”


老师父的目光从高越的身上移到高超,停在高超的脸上,摇摇头:“你把他领回去吧,我教不了他。”


松天硕正立在一旁,闻言,心中大骇。


若是真被师父扫地出门,别说登台了,以后怕是连张口唱戏都不能了。


“我知道您这儿的规矩,他以后不会再跑了。”高超说道,“您若是不解气,怎么罚都成。念着他还会唱两句,能给您赚个嚼头,别不要他。”


“少爷,不是我不要他,是这地方容不下他。”


高越的头埋得很低,他感觉到身边高超的反应明显不太对劲。


他的心也跟着往下坠。


“拜师学艺,讲求心诚,若中途逃跑,打死不论。”老师父的声音犹如洪钟,“若还留在这儿,按照班规,打死不论,你舍得么?”


舍得么?他只这一个弟弟,同他一母所生,一父所养。一齐在泉城讨生活,磕磕绊绊才长到如今。他怎么会舍得。高超眸色发深,轻咳了一声,转头去从角落处的武行架子上抽出来一根齐眉棍,照着高越身上就打下去。


“啊!哥!”高越惨叫一声。那几棍子下手可不轻,高越感觉自个的后脊梁骨都要被打断了,褂子合着伤粘在身上。高超被周围的徒弟们拦了下来,被夺过棍子,手心发麻,余下一双眼睛赤红,看着高越,高越痛得一点儿哭声都发不出来,伏在地上,身子打颤。


“你发什么狠?你在我这儿打死他,又算什么事儿?”师父皱着眉,摆摆手,“也罢,也罢,我也乏了,他以后就跟着天硕当跟包吧,这儿先不必来了。”


高超长舒一口气,道了声谢。又强按着高越把头磕了,高越这会儿全听他的话,半点不敢有违,要说是被打怕了吗?也不算,在戏班里挨得打比今天这顿多的多,只是高越真正意识到,能这样做的人,只能是他亲哥哥。

12


“依我看,你也别叫小红包了。”


松天硕对于养弟弟这事儿半点不擅长,他那小院儿多了个高越,按说高越是他的跟包,端茶倒水点烟递酒都应该干的,勤快点的一日三餐都得给打理好。但明显高越没这个能耐。


高越正费劲给自个后背上药,松天硕没帮他,也觉得他活该:“你改名叫赛活驴多好。”


“我哪知道他动那么大火。”


“你指谁?你哥还是你师父?”松天硕道,“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没规矩。”


高越经此一难知错,脸色实在明显,背后的棍伤疼痛自知,上药的时候忍不住说,我到底是不是高超亲弟弟啊,他揍我揍得太狠。


他那两棍子揍得恰到好处,苦肉计。松天硕道,你怎么不能跟你哥学学,也长点脑子。


高越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哥揍了他,师父就不把他赶出去了。但高超那会儿是真吓人,他回去养伤,晚上做梦都能梦见高超的表情。


梦醒,高越整个人果然老实了许多,后背结了痂,穿衣裳总得小心翼翼,生怕刮破了皮,血流如注。松天硕和师父出堂会,高越也得跟着,名义上他伺候的是松天硕。换上笑脸鞍前马后都照顾一遍,是省总务处长府上的老太太过寿,来往均是些达官贵人,前清的贵族,省里的官员,花厅也早早备下酒席,搭好戏台。


老太太点了《西游记》中的一折,再就是《四郎探母》,这出戏是老生戏,高越的师父唱杨四郎,在泉城他的杨四郎有着不小名气。


松天硕演的孙悟空下了台,高越忙着帮他卸妆,行头先不必换,回头老太太要是高兴给了赏钱,上台还是得穿戏服。松天硕教他,这些地方规矩大,你收收你那脾气,以后要是上台谢赏,人家叫你翻跟头唱一段,你就依照人家来。


“谁能给我赏钱呢。”高越小声说道。


外头下了细雨,泉城这两年的官员们都颇好西洋风,把园子弄成中不中西不西的模样,从窗子看出去,青翠欲滴,草木葱茏。高越刚要合了窗子,竟看到高超淋着雨急匆匆朝宅子这边来。


高超怎么来了?他心里纳闷,想出去看看,险些被开着口的盔头箱子绊了一脚。


松天硕不拘着他,他便悄悄从充作后台的屋子溜出去,在边上的走廊上朝前厅看。


大概是府中有急事,高超是来报信的。外面的雨不算小,高超的衣裳湿了大半,躬着腰,身子压得极低。


那是他们府上的老爷?高超伺候的人嘛,高越没见到过。


台上辽宋正在周旋,锣鼓点加急,满台眼花缭乱的扎靠武生,声音盖过宾客。高越离的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间高超跪下来,似乎在求些什么,那坐在八仙桌边的当家老爷,伸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台上唱戏,台下亦唱戏。高越感觉自个的耳朵一下子变热,也不顾台上台下如何,就要跑过去。高超又被砸了个茶碗,一身的碎瓷片。


松天硕一把抓住高越的胳膊,死死将他扽了回来。


“你要干嘛?说你是赛活驴你还真耍上了是嘛!”松天硕把他拉回后台,低声道,“你想逞英雄,学了戏,真把自己当关云长了?”


“那是我哥哥!”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松天硕道,“他那府上的老爷原来在韩‘青天’手下当过兵,现在和军中都有联系,你想怎样?你想冲过去,俩人一起被枪毙?”


“可是他......”


“他是签过身契的下人,别说咱们唱戏的,就算是这请客吃饭的,都没资格管人家教训自个的下人。”


“你不愿意学戏,你以为你哥哥就过得舒坦吗?那日你挨打受了伤,他把给你的药塞给我,叫我转交给你,那会儿我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问他怎么了,才知道他那天为了出去找你,误了工,挨了打,好几天都没让吃饭。”


松天硕狠狠心,还是想跟高越剖白。他看得出高超和高越两兄弟一定不是出生于贫民人家,只是不知何时家道中落。高越却还有个少爷心性。


唱戏,混江湖,少爷心性最不该有。


高越红了眼圈儿想哭,站在妆台边儿上,扶着妆台边的手指发白,松天硕没管他,继续说道:“你看那台上,那是你师父,他唱这一场戏,少说能赚来七十块现大洋,我虽不及他,但也可观。你以后成角成蔓,把你哥哥赎出来,才是真在帮他。”


松天硕扫了他一眼,敲敲桌子,茶盏里头的茶冷了。


高越松了手,垂下眼睛,执了茶壶给他填茶,也不嚷着要出去了。《四郎探母》一出唱罢,师父下台,发现高越的话明显少了许多。虽说是个逆徒,但如今听话了,也就多问了几句。寿宴散去,高越没再看见高超,也不知道高超有没有被那打碎的茶盏划伤。还是师父嘱人打包了几样吃食,叫人递给他,道:“给你哥哥送去。”


13


高越来找高超,高超腰间系了根白带子,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折纸元宝。府上的太太没了,那日挨打也是因为这个,高超被支使来告诉老爷此事。老爷和太太早就没了夫妻情分,寿宴上觥筹交错,高超斟酌再三也免不了挨一顿打,还得被骂晦气。


高越搬了个小杌子坐在他身边,替他给金纸折角,新雨初霁,泥土的潮湿气味儿混合着新裁的纸味。高超的袖口破了边儿,胡乱缝了道黑线。高越把折好的金纸递给他的时候,能闻到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香火气。


“今儿怎么了?话这么少。”高超问他,“又挨骂了?”


高越摇头,他坐的要比高超矮些,高超略一侧头,便能看到高越脑瓜顶上的发旋儿。高越只顾着帮他干活,那刀金纸是新裁的,一不留神,将小拇指边儿割了一道,一抹红一下冒出来。高越小声倒吸口气儿,高超把他手里的纸抢过来:“别干了高越,好不容易歇歇,折这些干嘛。”又道,“柜里还有上回你送来的糕饼,我看过了,那柜子背阴,放不坏的,你去拿两块填填肚子。”


“我不饿。”


高超颇为诧异地看了眼高越,他弟弟平日里可从未这样,也不知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看他系了孝带子,想起家里了?也是,父母连个念想也没留下,每逢清明节,他们只能在河边烧两刀黄表纸尽孝道。


高超起身,转头到屋里去给他拿糕饼,塞进他手里,道:“府里挂白幡搭灵棚,吓着你了?”若真是冲撞了鬼神,高超还真不知能有什么法子,他只记得幼时母亲总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摸摸毛儿,吓不着。他伸手过去,高越不自然地躲开。那枚糕饼被高越攥在手里,饼皮儿发软,手指头沾了点油。


“高超。”


“嗯?”


“当时......当时你进来这里,那人收了多少钱?”


高超乍听这句,未曾反应过来,直到高越在他面前期期艾艾说出“身价银子”的字眼儿,他才明白过来,笑了下,摇摇头:“你打听这些做什么?有谁跟你说什么话了?”


“没,我就是问问。”


“要是有旁人嚼舌根,你就少来我这儿罢,奴才究竟不是个多好听的名声,你以后要登台,我这个身份也确实......”


“高超!”高越打断他,那双练出来的一双唱戏的眼睛发亮,瞪着他,“我以后肯定救你出来。”


“我过得好好的,何谈‘救’这个字儿?”


“你以后不许再说这些。”高越道,“什么叫奴才,什么让我以后少来这儿......”


高超无奈:“高越,明明是你先提起来的吧。”


“那以后谁也不许提。”


“好,不提。”高超点点头,“以后不讲了。”


高越觉得脸上发烫,再呆下去只怕自个又要哭了。这两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练的是生又不是旦角儿,天天抹眼泪只怕又叫高超笑话。他跺跺脚,转身要走,高超在身后喊他,怎么就回去了?今儿来得倒是急。


高越手里的那块糕饼快化在掌心里了,他没回头,只道了一句:练功去。


14


时间是再不等人的,犹犹豫豫的功夫,台阶上的草叶子又换了几茬,当初随手折下的柳条儿在院子里已生出旁枝,窜的好高。只泉水如常,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流着,无非就是冬日里流的慢些,春日间,又渐渐复苏,声儿也变的响些。


高超往渡口去,他特地穿了身新裁的黑色长衫,比起幼时,眉眼要生得更大方些,眸中总有种成算在,却因通身皆是稳重的气度,因此这几分成算并不招人厌。


泉城新划了好些道路,火车站又叫重新修过,成了东洋人的车站,这会儿万万不好过去。往渡口去的一路,时常能见着维持会的帮闲。有汽车声过去,一抬眼便能看到太阳旗和日本钢盔。高超皱皱眉,渡口的铁桥前年被生生炸断,今年才好些,恢复了水路,只是山高路远,那船行数日谁知会不会出什么岔子?若不是松天硕下的帖子,他断不会放高越去沪城唱戏。


小红包于前年在泉城饭店首次登台,和他师父唱了出《田单救主》,虽这出戏还是老生挑梁,但给下头的座儿也留了个好印象。此后再唱便也有了些观众,挂了水牌子在墙上,从此也是能领戏份儿的人了。


码头边上的石头腐朽了好些时日,从上头生出薄薄青苔。高越年前去沪城那会儿,坐的是火车,铁路的枕木间还覆着皑皑白雪,也是高超送他,买了二等车厢的票,头回出远门,揣了一整包馍馍,临上车前高超还给他塞了两个白水煮蛋在路上吃。


这会儿坐船,从渡口回来。高超在码头边站了一会儿,船比往南洋去的船要小多了,人也多,什么穿着都有,挤的快要掉到水里去。高超生怕高越看不着他,想往石头上去,险些被青苔滑倒。


高越从人群末慢悠悠走出来,拎着皮箱,出去一回到底不一样了,从前的春绸薄衫也不再穿了,换了马甲西装,脚上蹬着皮鞋。高超上前,活像来接高越的管家。


“我给你买的西装呢,高超,你怎么也不穿上。”高越十分自然地把箱子扔给高超,皱眉歪着头看高超的长衫,“老土,沪城大街上可没人穿这个。”


“那是沪城又不是英吉利,满大街人人穿西装?”高超道,“高越,你要是崇洋媚外,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给你买了新衣服你又不穿,还不是你糟蹋东西。”俩人叫了黄包车,高越坐上车嘴里仍不停,“高超,我在信里写了,让你穿新衣服来接我,你没收到?”


“这也是新衣服啊。”高超闻了闻自个的袖子,高越也凑过来闻,一股皂角味,只听高超说,“新洗的衣服。”


“高超你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毛病,白送你你还不穿。”


“我真穿了西装,免不了跟人家解释这身衣服哪来的,不合身份。”


高越挑眉,音调变高:“怎么就不合身份了?我什么身份你就是什么身份。还不是那家不放人,要不你早走了,还能留在他们家做什么管事?”


高越想起自己刚拿着戏份儿,一场戏唱下来师父分他一块大洋的报酬,唱上小半年才能涨上几吊钱。他一点点攒着,分毫也舍不得花,待到了自个觉得差不多的时候,用包袱兜着沉甸甸一堆,到那府上管他们要高超的身契。却不想白纸黑字写的是不得赎回,十六七岁的人了,又在高超那间小屋里哭了一场。


反过来还得高超安慰他,你看,我在这儿吃穿不愁,现在也大了,说话也有些分量,不像是小时候总挨欺负了。你也有两年便可出师,到时再议也不迟。


高超不搭高越的话茬,说起城中这些日子又发生了什么事儿,无非就是哪家商铺和维持会起了冲突,西市场的茶馆哪家的书最好,商会会长的公子大婚,好大手笔,从北平特地请了角儿过去唱戏。


“哎,你师兄怎么样?”高超想起来,问到松天硕近况。


高越想了想,道:“还行?他那相好走了,他总有些闷闷不乐的,也不唱戏了,喊我过去只是将我介绍给旁人搭戏。闲下来只爱喝喝茶,时不时又长舒一口气,说什么,幸好走了。”


高超从高越嘴里听说过松天硕心悦之人,是北平大户人家的少爷,也是个票友,会唱旦角儿,又问道:“走去哪了?”


“和家里去了羊城,听说以后还要出国。”


“那离的远了。你师兄竟不唱戏了?实在可惜。”高超说道,“他当年多有名气,不然我也不会放心让你去沪城。”


“高超你放心,以后我肯定比他还卖座儿。”高越说道。


高超让他戒骄戒躁,省的一会儿看着师父,又挨一顿排暄。


打可没法轻易再打了,高低也唱出头,成了个小角儿。高越年纪轻,模样又俊,赴沪之前已惹得台底下听戏的小姑娘用帕子包了打赏送上去,这会儿从沪城回来,拿的戏份儿要更多了。


黄包车把高越送到戏班门口,高越转头对高超说:“晚上回去住。”


高超点头,“少喝点酒,我晚上也早回去。”


“好。”高越笑得灿烂,大步进院,提了从沪城拿来的礼物去孝敬老头儿。


15


两人自打手头有些闲钱,便赁了个独门的小院儿住,比起从前要好过些。月上柳梢,高越从戏班那儿回来,他师父见他出息,打心眼里高兴,让他多提携提携几个师兄弟。老头儿看着比年前还要老态,听师兄说是年里生了场病,虽无大碍,但嗓子却不如之前清亮了。


高越从进了屋门就和高超絮絮叨叨这些,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高超白日里把家里的大木头箱子搬出来晾着,这会儿正拾掇进去,高越看见高超的那套西装,哄他穿上。


“没事儿,高超,你穿上看看。”高越说,“一次没穿过吧,咱俩长得一样,我按照我的尺寸买的,你穿了肯定好看。”


左右这儿也没旁人,高超拿了衣裳去换。他从里屋出来,瞧见高越刚解了领带。这洋玩意穿着不舒服。高越把他押到镜子跟前,俩人的衣服只颜色不太一样,高超的那身颜色偏深。


当真好看吗?


当真好看。高越说,我这张脸穿什么不好看啊。


高超擂了他一拳,又把衣服换下来。高越骂他,山猪吃不了细糠。


高越我发现你确实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高超说,你看谁睡觉还穿西装。


睡觉盖一床被子,家里有两间房,另外一间被高越当成书房,虽然他也没看过几眼书。睡在一张炕上的时候,便也没什么小有名气的小红包了,只有高越。高越抱着被子说高超,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们那府上的少爷,你明儿穿着西装去,你看看他们能不能把你当少爷。


少爷去南洋念书了,高超说,早些年就去了,只在太太病逝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再就没回来。


那老爷呢?我记得他娶了好多个老婆。


嗯......最近新进门了个女学生,高超说,女眷那边有人伺候,我不管这些。


你们府上那位老爷倒是不觉得自个寒碜。高越道,你知道吗?高超,在沪城演出的时候,有女学生送我东西。


怎么?你喜欢?


我没有,我打开一看是块怀表,可贵着呢,赶忙让剧场经理给人还回去了。高越解释道,师父和你都不让我多接触观众,我省得。


这才对,只是以后也得留个心眼,高越。高超教他,万一那剧场经理不是什么好人,一转身私吞了怎么办?回头人家说你收了她东西,有理你都说不清。


那怎么办啊?


下回你这样,你叫后台好些人都知道你把东西还回去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多,越没人私藏。


高超,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高越夸他,一双眼睛笑起来,话更多了,就连困着睁不开眼睛,都要咕咕叽叽说上那好些时辰的梦话。


16


春日里换下厚重冬衣,街上的人脚步都要轻快起来,高超亦是。韩青天倒了台,老爷又和维持会混做一处,府上见天儿的摆宴席,请宾客,把东洋人奉为坐上宾,还请了人来出堂会。高超到厨房去查席面,瞧见一碟碟码的整齐的卤味酱肉,下意识居然还想偷偷藏些带回去和高越分着吃。脑中浮现起这个想法,自个先无奈的摇摇头,他们早过了缺那一口饭的年纪,兜里也有了些银钱,再不必这样偷偷摸摸。


高越在汇庆楼挂了水牌唱戏,那儿的糖醋鲤鱼,坛子肉都是招牌,想来更不缺一口肉吃。高超着人将茶先备上,从后院出来往花厅去,天将将阴下来,无风,草木葳蕤。抄手游廊一端跑过来个小小子,哭丧个脸,险些撞到高超,高超拦下他,发现是北屋里的人:“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老爷想听粉戏,请来的角儿不肯开口,当师父的出来打圆场,没想到老爷动了气,觉得在东洋人面前失了面子,竟生生让人打死他们师徒两个,里头正动着板子呢。”


高超登时心慌起来,脚步比往日都要乱。那唱戏的师徒两人,晌午他在门上远远看过一眼,没看清师父,那当徒弟的颇觉面善,他还想该不会是高越的师兄吧。


花厅后头的小门开了,从里间拖出来两个人,身子软塌塌连个气息都要没有。衣裳叫血浸了,花厅的下人嫌晦气,粗手粗脚,正商量着拿草席子一裹,不知道把人扔哪好。高超跑过去,正看到草席子里的人就是高越的师父,老头儿的面色已如灰纸,两眼昏蒙,怎么叫也没了动静。倒是师兄年轻,还有口活气儿。


高超蹲在地上去探老头儿的鼻息,再一起身脚下打晃,眼前黑蒙,仿佛院中花木亭台尽数湮灭,只那花厅里仍传出来姨娘唱曲子的声音,合着刚刚落下的雨一起,花落了满地,也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


他哆嗦着手掏出银钱喊人:“去......你去请大夫,你去石头巷,井台旁的第一间小院儿,去给戏班子报信儿去。”


两个小小子应了,领了钱跑进雨幕里,花厅的管事出来,唤人进去掌灯。高超应了一声,不知自己应的是何差事,也不知自己该走去哪儿,直到一道雷降下来,劈开了云,院中种种均沦入滂沱大雨里,他才转身进了花厅。


花厅里的地毯软的像是垂死之人的手掌心,老爷又笑起来,听着东洋人用蹩脚的中文夸奖姨娘唱的曲儿。


原本年年都来府上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今年却没有来,想必也不会来了。


17


泉城梨园人人皆怒,西市场和劝业场各路艺人联合停演,以示不满。戏班的小院儿里点了长明灯,挂满白幡。师父到底是没救回来,幸而师兄还有口气在。


高超换了身素衣去上香,他去的晚,老头儿的灵前没剩几个人守着了,稍长一些的已在盘算着出路,几个还未学成的小孩儿哭成一团,瞧着可怜。高超给他们提了饭过去,问小红包在哪,守在灵前的师兄说一直没看见,打前儿起去汇庆楼唱戏,之后便再没见人影。


高超心绪不宁,跑了一趟汇庆楼,听伙计说小红包是完完整整唱了戏,并未有异,心下却仍不安稳。隐隐总觉有大事要发生。


于此七天,都没见到高越露面,老头儿的头七要到了,没过头七的时候,西市场和劝业场就已经恢复演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不都得吃饭,吃饭,就得靠这帮权贵打赏。


老头儿算是横死,泉城几位梨园中的长辈请了千佛山上的师父超度,念过经,由徒弟扶灵往郊外去,大徒弟至今下不了床,只得在床前多烧几刀纸钱祭奠师父。


高超也跟着往城外去,天蒙蒙亮,草甸子吸饱了前两日的雨水,又因一连好些天都不见太阳,因此一踩一脚的污泥。一抬头是举得高高的白幡儿,纸钱犹如柳絮,飘了满眼。他一面跟着祭奠,一面担心高越,若是喝酒误事几天不见人都算好的,只怕是有旁的原因。


他照常回府,老爷昨日出城省亲,府中各处都要懒散许多。他锁了后院的小门,往家里去,回到他和高越赁来的那处小院儿,几日没住,榻上都生了一层浮灰。


洒扫过一番,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梦里却是和尚敲木鱼的声音,“笃笃”“笃笃”,如此烦乱绝不是在念经。耳朵先醒过来,是院门口“笃笃”的叩门声。


高超披衣去开门,高越仍旧是练功时那一身粗布短打,腰间胡乱扎着板带,看到是他,通身的精神一瞬间散了,往院里走了几步,步履不稳,跌跌撞撞走到墙边,一只手压在喉咙处,低头干呕起来。


他这几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只能是酸水。高超回房给他倒水压一压,高越缓缓蹲下来,蜷缩着身子,这样能好受些。


高超拍着他的背,嗅到一股极浓烈的血腥味儿,高越那件黑褂子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高超缩回手去,眼睛蓦地睁大。


“哥,哥......”高越喊他,伸手想要抓住他。哑着嗓子,脸上还有着惊魂未定的泪。


高超深吸一口气,扶他慢慢起身回房,叫他把衣裳都换下去,拢成一堆,烧掉,问他:“你用的什么?”


“长枪,架子上有把长枪是真家伙。”


“东西呢?”


“扔护城河里了。”高越说的声音很小,又很急切,“我特地找了个没有人路过的地方,应该......应该也没人看见我。”


“应该?”高超反问他一句,见他那双眼睛慌的都没法看定一处,身子打颤像是筛糠,只得叹了口气,抚着他的手背,“这样怕,还下得了手。”


“怎么办?高超,我怎么办?”


“没事儿,高越。”高超笑了一下,宽慰他,“你先睡,我就在这儿,在你身边,这院子保证谁都进不来。”


高越这才敢睡去,他在夜里睡的极不安稳。但高超的手始终搭在他的身上,他离不开。快到五更天的时候,千佛山的和尚们便起身做早课了,万紫巷一带的摊贩们纷纷卸下铺板开门迎客,公署的警察一个个背着长枪往城外去,维持会的人起的最晚,总得日上中天才能露个面儿。


今儿却是个大晴天,高照的艳阳要将青石板缝隙中的泉水晒干,从石头巷子往外走上十几分钟,高门大院里传出女眷凄厉的哭声,那哭声极具穿透力,从二门跑出来,绕过影壁,直直落到门口挂上去的云板上,云板悬吊在那儿,承了太多的生死。


云板响了四下。


府上的老爷没了。


18


老爷没了,府就散了,几进几出的大宅子都要被人搬空,但凶手还是得抓,姨太太们想跑,都被请进警察署里喝茶,府上的下人们也是,林林总总抓了好些。牢房里总有股发闷的霉味儿,灰砖地上凝着污糟糟的颜色,人家说,你现在是重点嫌犯。


哦。高超拖长音,有点不尊重人。警察手边就放着枪,擦得锃亮。又是例行讯问,提审,关押,再提审,再关押,可能会放人出去,也会抓人进来。这可是杀人案,哪能这么容易了结的,你清醒一点。


高超微微睁开眼睛,又是回答同样的问题。那晚你在哪?在屋里睡觉。睡觉之前去哪了?有人说从傍晚就没看着你了。去买点东西。买什么?茶叶。空着手回来的?茶叶铺子关门了。


警察骂了一声,几乎认定高超就是凶手,时间和动机都严丝合缝。府里人都说,老爷下头的高超看着温顺,实际是最不服管的那个,心思深,又有主意。还有人说,那天老爷下令把那戏班子的老头儿打死,高超就在旁边,一双眼睛像是淬了火,还给了厚厚的银钱叫人去请大夫,通风报信。


是嘛?我怎么不知道我这样。高超想摸一摸眼睛,手被镣铐缚住,抬不起来。平日里那些人都说他老实,现在却换了个说辞。


那他打死请来唱堂会的角儿,就不用偿命了?高超反问,提审的警察是个新人,支吾了半天,另一个不耐烦起来,手枪枪口磕了磕桌边,高超,说你自己的事儿。


我没杀人,真不是我。高超说,我要是动了手,至于第二天早上还在府里干活?等着你们来找我?我不早跑了。


你用的是什么凶器?


我都没杀人,我哪知道是什么凶器。高超问他们,身子微微探出去,脸上泛起一种奇怪的笑容,显得有些兴奋:他怎么死的?马车翻了被踩死的,还是掉河里淹死的?不会是死在床上吧——


行了。提审的警察摆摆手,让他滚回牢里去。


铁门又锁上,每道监牢都生了红锈。累,从骨子里往外的累,这还没上杀威棒。高超想,他刚才说的话有没有纰漏,他排练过无数遍,等同于他想杀死府上的老爷无数遍。


从来都是预设,从未真的动手。第一回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是在刚入府哪年的除夕,他在后院偷偷给爹娘烧纸钱,被抓住,跪在花厅里挨打,就跪在老爷脚边。小几上放着清茶各色干果,还有盆水仙花。那花儿香的很,姨太太喜欢看人挨打,尤其是小孩儿。老爷就把让人把他带过来,掌嘴,打的说话都不太利索,两颊硬邦邦发疼。高超想起来幼时家里也有盆水仙花,母亲最爱的。


老爷身边总换人,姨太太们争奇斗艳,明儿可能就换了个怜贫惜老的,但也没什么差别。晚上还得去北屋送水,高超厌烦极了这个差事,但老爷逐渐不让老管事送了,只叫他去,起先是送到屏风前,再是屏风后,再是床榻前,姨太太也在旁边,手指甲勾他下巴,叫他点烟,老爷眯缝着眼睛,端着长烟杆瞄着他,烟膏味儿熏的人头疼。他巍巍颤颤伺候他们,换被褥换水,他嫌恶心。


他也怕高越闻见,更怕高越知道,出了门总要把衣服翻个面穿,要么干脆换身新的。高越渐渐琢磨出点事情来,揣了钱到府里赎他,老爷不放人。


老爷高高在上,高超跪在下面看他,但没求他。高越扑到炕上掉眼泪,高超回房看到,难得没嘲笑高越又哭。高超想,高越,你不是想还我自由身吗?那就替我杀了他啊,弟弟。


单凭这个想法,高超觉得自己都该在监牢里走上一遭。那是高越,是他弟弟,他不能让弟弟做这种事。


可那是高越,是他弟弟,他们相似的仿佛一个人,高越是他一切愿望的外显。


高越登台,是他所愿,高越杀人,也是他所愿。


你去种因,我来承果。


那晚高越睡的不安生,他大概好几日没有睡过好觉了。高超看见高越在微微蹙眉,从前在梦里高越不会这样。高越,高越,他小声把人晃醒,这样压着睡不舒服,你喝口茶再睡。


高越迷迷糊糊枕着他的手喝了茶,放了安神的东西。


好了,睡吧。高超说,我得回府里看一眼。


高越没听见,他困得厉害。高超替他盖上被子,转身出门。前夜有人看到高越的脸了,但这又没所谓,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又有人来提审了,问高超籍贯,姓名,年龄,家人。


没有家人,高超笑起来,下人哪来的家人啊。


但在心里补上一句,家人是高越。


高越在哪?


他在家睡觉呢。


19


泉城的暑气亦蒸腾起来,牢里依旧阴冷,但晚上没那么难捱。高越来牢里接人,松天硕作保,高越跟在松天硕身后,穿了短打,腰上别着个王八盒子。


高超正倚在角落闭目养神,身下的草席子被虫子啃烂了,虫子要往他脸上爬,他皱皱眉,抬手拍了下,蹭出来一手血迹。


“不是说上下都打点过了,不叫他们动我哥一根手指头的嘛?”高越皱眉,“怎么脸上还有血?”


“稍安勿躁。”松天硕道,给警监亮了证件,警监拿了钥匙打开牢门。


高超听见开门上,勉强睁开眼睛,被灯闪的视线模糊,只隐隐约约看见个人影。高越的声音就从他耳边传来:“高超。”


高超吓了一跳,心想自个这些天白关了,怎么还是把高越抓进来了。高越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有没有受伤。高超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牢门开着,高越就这么进来了。


“傻了?高超。”高越转头问警监,“你们没对他用刑吧。”


警监连忙摇头,高越伸手拍他哥的脸颊,脸上那块血迹尚未干涸,沾到高越的手指上。幸好不是伤,高越想,高超抬手抓住了他手腕,用另一只手打他肩膀,“别欠揍啊,高越。”


“还行,没疯。”松天硕笑说。


高越这些天快疯了,一觉醒来自个哥哥替自己顶罪下狱,戏班子那边一堆师兄弟衣食无着,两边都得操心,他从前哪经历过这个,赶忙给松天硕写信,央他过来帮忙。


“是松师兄出力,不然不会这么快放人。”


高超朝松天硕道谢,松天硕摆摆手,说小意思,稽查队的队长是我二舅。

他们接高超吃饭洗尘除晦,高超脸上那道血痕总算被洗了下去,高越给他带了衣裳,两人一模一样的黑褂子白里子,腰间系了跟短带子,瞧着不那么正派。稽查队?高超问高越,高越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松天硕说,配枪帅吧,你也有一把,等上任就发给你。


松天硕不再唱戏之后,身板也没原来挺得直了,虽然身手还在,但多了股痞气。


高越,高超喊他弟弟,你也不唱戏了?


高超,你能不能有点好脸色,高越说,好歹松师兄刚刚救你出来。


我在问你话呢,高越。


高越低着头,手上玩自个的衣服带子,下好大决心才抬起头:“对啊高超,不这么着,你就死里边了!”


“那你现在是稽查队的人?”


“你也是。”高越说,“王队长手底下缺人......”


“高越!”高超喊他一声,松天硕在旁边劝架,“哎,刚出来,别这么吵架......”


兄弟俩转头,齐刷刷对他说:“你别管。”


20


松师兄是好人。高越说,高越躺在高超身边玩他攒的火花,火柴盒压扁了放在手上摆弄。哥俩的枪都放在床边,一样的王八盒子枪。


单看那个王八盒子,也知道稽查队是维持会的手笔——这年头除了维持会,谁用的上这种枪,这可是东洋的玩意儿。高超掂量了下,还挺沉,每个月给的子弹不多,可得省着点用。


用上的机会也不多吧。高越说,松师兄说了,一切听他指挥。


你就这么听你松师兄的话?


我说了啊,松天硕是好人。高越又重复了一遍,千真万确的好人。


高超哭笑不得,他在想是不是戏班的环境把高越保护的太好,让他长到现在都觉得这世界上的人只用分成好人和坏人两种,非黑即白。


高越,那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高越说,你又没杀过人。


怎么着?杀了人的现在有理了?高超说,我觉得我是坏人。


高越不再和他讨论这个话题,把火柴盒塞回枕头下面,翻身睡觉。他们稽查队的工作还蛮清闲,平日里又要隐藏身份,目前没什么活还拿着不少的报酬,高越戏称要真一直这样下去,都能靠这活儿养老,那不唱戏倒也没什么。


高超说那怪不得松天硕加入了稽查队,不再唱戏。


他不唱戏完全是因为宇文秋实好嘛。高越说道,宇文秋实,这还是高超头一次听到松天硕爱慕之人的名字。


他还挺长情。高超说。


他们又一次聊到这个话题是在稽查队的办公室,泉城再普通不过的一处民居里,同屋的刘思维在稽查队已经待了两年,清瘦白净的一个年轻人,身上一股书卷气。


饶是高越这般爱交朋友,也没能跟刘思维说上几句话。“他那人太怪,”高越说,“跟谁都不熟,怪不得来了两年都没枪。”


“你当谁都像你俩似的,一来就有枪?”松天硕道,“还不是因为我二舅。”


二舅在松天硕的嘴里出现的十分频繁。他似乎彻底忘记了自己曾经登台唱戏的事儿,整日里挎着枪上街去耍,有时候还叫上高越。


高超不太愿意让高越跟他出门,松天硕叹道:“超子,你管的未免太多。”


“谁让他是我弟弟。”


晃荡了几个月,枪没用上,哥俩的饭量倒见长,走街串巷耗粮食。幸而新一茬的粮食马上就要打下来。一阵金风过,落叶满中庭,泉眼的水愈发凉了,城里的物价飞涨,自东洋人占了这片地之后,百姓的冬过的越发艰难。高越往西市场去,他们戏班散了,从前撂地的地方换了新的孩子唱曲儿,他心软,特地走过去给钱。


长官署又大宴宾客,整条街不许闲杂人往来,稽查队去赶人,那些乞丐一天比一天消瘦,连挪动一步都要喘息几声。


高越想拔枪吓唬他们,高超拽住他的胳膊,刘思维上前客客气气把人请走。


“咱们仨一定是最善良的稽查队。”高越说,“前些天听说维持会有人去收税,收了人家商铺给的一匣子大洋呢。”


“就算收了你也留不下。”高超说道,这句话中肯,刘思维也跟着点头,“什么时候好事儿轮到过咱们。”


“我感觉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啊。”高越不解,有吃有穿已经好过大部分人,不知道刘思维天天思绪重重都在想些什么。


秋风吹了几天,吹来从南洋回到渡口的船,松天硕的二舅,也就是王队长,把高超和高越调到了身边,说有任务要做。当夜,松天硕用暗号联络高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高超看着高越手里的纸条,“你俩还有暗号联络?”


“之前在沪城,我替他送过东西。”高越说道。


“这上面写的什么?”高超看着那句诗,“这是什么意思?”


“松师兄说,让我们别轻易动枪,尤其是不能伤害明天要在渡口接触的目标。”高越说道。


“这十个字里这么多内容吗?”高超道,“但王建华的本意应该是让我们干掉目标吧。”


“王建华是维持会的人啊。”高越心里那杆秤又称起来,“他应该不是好人,连松师兄都让我提防着他。”


高超似笑非笑:“可是高越,他救过我。”


“你是信王建华还是信你亲弟弟?”


“你是小孩儿嘛?问这种问题。”高超提醒他把枪装好子弹,“明儿你尽量别用枪,省得杀了谁再跑回来吐。”


“啊啊啊!”高越怪叫起来,那声儿被高超打两下按了下去。


21


春风绿江岸,钟声邀客船。


现在是秋天,高越说,这暗号也不改改吗?


别废话了高越。


王八盒子在衣裳里头硌着腰,高超站在王建华身侧不远处,临街的饭店包厢里能看到渡口的大部分景色。薄雾浓云,百舸争流。云自天边镀上一抹金,码头边客商来往,络绎不绝。高超很容易捕捉到松天硕的身影,紧接着看到刘思维。


刘思维的行动似乎很慢,但不难看出他已经锁定了目标。王建华看了眼怀表,秒针走行的频率太快,像是在这个房间里催着人还债。


“下楼。”王建华说道,他身着中山装,蓄了短须,他是松天硕的二舅?舅甥俩瞧着不像。


高超高越亦跟着走下台阶,只听得王建华道:“一会儿若是发现谁是叛徒——”他做了个开枪的动作。兄弟俩对视了一眼,高超知道高越想问什么,王建华其人出身外县,在泉城能坐到维持会的交椅上,不会没有手段,怕是多半看出来自己的外甥有二心。


高超遂问道:“那若是松哥?”


“一样。”王建华拿了枪,渡口的人少了些许,黄包车夫最为敏感,连他们都不大往这边来,也许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使然。


高超和高越是打不出这枚子弹的,王建华看着不太欢愉,见着松天硕,先赏了他一个耳光。刘思维此举实在生硬,那姑娘连把枪没有,只有个辣椒水,也没能拿下。高超看着只觉奇怪,他和高越的枪此时自然不能用,满场都是不能开枪的人,只得演了一回,草草退场,挨了王建华两句骂。但此时王建华顾不得他们,松天硕掏出枪,两人对峙。


高越被喷了一脸辣椒水,泪眼婆娑和高超躲在渡口的柱子后头。刘思维拽着那姑娘一把蹲下去,两颗子弹别出心裁地打向两边的人。


“砰!”“砰!”两声,售票亭的木头窗棂在震,高越在高超背后打了个颤,高超没空安抚他,他看到那姑娘回头走上了码头。行船的汽笛响起来了,高超听到高越在他身后问:“松师兄呢?”


“他还好。”高超骗他道,“但刘思维现在可能不太好。”


“怎么?”


“他要替目标去送东西。”高超这话没说完,心里刚盘算起这宗事儿要不要帮,帮起来划不划算,就见眼前已然受了枪伤的王建华使出最后的力气抬手——“砰!”


那枚子弹直接打中了刘思维。


“老东西。”高超骂了一句,他不常骂人,因此一开口还没找到合适的话。高越从他背后探出头,先看到松天硕,松天硕那身长衫浸在血泊里。


“现在没时间,高越。”高超说道,“我送刘思维去医院,你把那箱子送去罗兰饭店。”


“可是松天硕他......”


“先救能救的人。”高超说道,他绕过松天硕,高越仍旧弯下身去试松天硕的鼻息。高超叹了口气,先去扶刘思维。


“先止血。”高超胡乱把衣裳按在刘思维的伤口处,后者已经走不了太远的步,弓着背,把身体大半的力量都卸给了高超。


高超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仍紧紧握着枪。


“高越。”


高超喊了一声,高越才从松天硕身边离开,一连怅然。


“别慢腾腾的,先去拿箱子!”高超骂他一句,高越边转过身边要还嘴,只听得身后又是一声枪响。


那枚打出去的子弹离他极近,火药的爆裂声充斥在他的耳中,血液不断敲击着他的耳膜。他拎着那个粉色蝴蝶结皮箱,错愕地回过头。


高超的手刚刚放下去,枪口定是烫的,王队长已然没了气息。


高超背对着他,低声说道:“现在这儿没有别人了,高越。”


“你去罗兰饭店吧,天黑之前回来,我去找医生。”


“记住,叛徒是王建华。”


22


高超找了个西医诊所,洋人医生将帘子拉起来,开始用剪刀和镊子一点点拆开刘思维中枪的地方,取出弹片。

刘思维疼得满头是汗,声音太过惨烈,高超不忍心听,踱步出门,估摸着高越往返的时间。


“清理的差不多了。”洋人医生讲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多谢。”高超付了诊金,看刘思维躺在病床上龇牙咧嘴,伤口那儿已经用纱布包好,他走过去,听着刘思维说:“太疼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先别死。”高超看了眼门外,洋人医生没在,他转过头低声说道,“松哥死了,你要是死了,我俩彻底没有上线了,你也是组织中的人?”


“咳咳咳咳......什么组织?”刘思维感觉自个连口气都喘不动了,奈何高超紧紧追问。


“那你为什么保护目标。”


“目标......目标是我的故人。”


刘思维的脑海里闪过她的眼睛。


朱美吉穿着洋气的风衣,转过身对他说,刘思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她还好吗?”刘思维疼得有些记忆错乱,他生怕朱美吉没有登上那艘行船。


高超安慰他道:“她很好,她上了船,已经安全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只盯着窗外。车水马龙,街市如常,从诊所的窗子最远能看到对面的灰砖矮楼,那大概是某所学校。

高越从街市的另一端走来,穿过熙攘的人群、慌忙的黄包车和推着木板车的小贩,朝他走来。


他也安全。高超下意识摸了摸枪,枪口已经降下来温度,只有枪托还残留着体温。


高越推门走进来,他怀里揣了封信,是罗兰饭店的人给他的。


他没立刻就掏出来,而是先看了眼刘思维的伤,说道:“思维哥,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23

高越说松天硕在第一次来泉城的时候就是组织中的人了,只不过那时是北平的地下组织。在沪城的时候托他送信,也是和组织有关。


高越说松天硕跟他讲,当年在岛城罢工案里镇压工人的那几个人就在泉城维持会的高层里,那个东洋人就是。你知道吗高超?可能就是他们杀了咱们的父母。


高越说松天硕临走前最后两个字说的是宇文,他听不太清,但这两个字应该也不会有其他含义。


高越说......


你别说了。高超说道。彼时他们又一次从渡口回来,码头旁的血迹已瞧不清了。高越找了个偏僻的水边烧掉黄表纸,念念有词让松师兄收到,而不是王队长。高超回到小院又开始擦他的枪,一遍遍,擦得锃亮,转过头对高越说:“你一早知道会这么危险?”


“松师兄跟我说过一些,我没深想。”


高超长叹了一口气:“我是被你拖下水的,高越。”


“但最后一刻你还是选择信松天硕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王建华要杀你!”高超说道,“高越,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亲弟弟。”


高越朝他使相,出怪声,说你干嘛啊高超,咱俩都好好的你突然说这个,给我都整难受了。边说边抱着肩膀。


难受就保护好自己。高超说,我去给刘思维送饭。


那我陪你去。


秋雨点点,落到泉水里,一场秋雨一场寒。高越裹紧了衣裳跟在高超身边,说高超你做的什么啊?这么香,你还给他单独开小灶啊,啧啧,我亲哥哥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对个外人这么好啊。


高越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你现在话有点多了。高超说。高越只对他一个人作怪,等到诊所里全然不是这样了,刘思维放下报纸,看高越一样样把饭菜给他摆出来,就差这些东西原料的四气五味都介绍个遍,然后拍拍自个说都是我一人做的。


刘思维捧着饭碗对他竖大拇指,没过一会儿高越把这事儿忘在脑后,尝了一口菜之后说高超你能不能多放点盐?刘思维看他反应,不出三秒高越像是被踩了尾巴,好好好,下回我多放点盐。


高超伸手打了他一下,放什么盐,思维哥受伤还没好,得吃点清淡的。


辛苦你了,高超。刘思维笑说。


高超叹了口气,把高越拼命说你应该感谢我的那张嘴捂上,说,没事,思维哥,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做饭这事儿我不辛苦。


就是带高越这事儿,我感觉我有点命苦。


24


趁着刘思维有空闲,高超索性白天直接让高越去陪他,让自己耳朵清净两天。结果没想到晚上高越回来,话变得更多,叽里呱啦都在跟他将刘思维的那位故人。


说故人也不太准确,准确来讲是青梅竹马。


“思维哥和美吉打小就认识,两人的生辰都在同一天。”美吉就是那天在渡口的目标,拿着皮箱的女孩子。


“同一天?”高超纳闷,刘思维看着要比朱美吉大。


高越说:“不是同一年,但也没差多少,反正当时两家都要定娃娃亲了,约定好了一起留洋,但思维哥没去。”


“他为什么没去。”


高越耸耸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进了稽查队呗,可能跟咱俩一样?”


“你少问人家那么多事儿啊,高越,这不太好。”


“高超,不是我问,是他憋的无处倾诉好嘛。”高越道,“谁想听他俩的爱情故事啊,我自个的爱情还没着落呢。”


“那你就努力落一落。”高超笑说,“这样跟咱父母也有个交代了。”


“你怎么不努努力?”


“我有在努力啊。”高超道,高越在他身边嘟囔一句,没看出来。


还没看出来呢,这么多年都在努力养你。高超心想,这话他说不出口,干脆不提。


组织上暂时没什么新的安排,稽查队是个很好的掩藏身份,新的队长还没就位,下面的人斗鸡摸狗做什么都有。高越忍不住想出门听戏,拽了高超陪他。离着从前在梨园中练功仿佛隔了数年,其实才不过短短几月。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悲欢离合,高越在下面听得出神,高超问他后悔吗?


不后悔啊高超,高越说,我做任何决定都不后悔。


到底还是勾起了戏瘾,回家路上都哼着戏里的调儿,把柜子里的浓墨重彩都翻出来给自己勾脸。高超头一回见,好奇凑过去看,从前高越唱戏前化妆都是在后台,他从不去他们的后台。


高超的脸离的近了,高越抬手给他画了一道。


“你干嘛?”高超伸手要蹭。


高越笑起来,他勾了一半的妆,已经显出英气:“哥你别动,你抹了可洗不掉。”他执笔去画,高超极不信任他,一双眼睛满是质疑,可却一点没敢动换。高越都快涂了他半张脸,他才想起来高越这话不对:“高越,我抹了洗不掉,你抹了就能洗掉了?都是一样的东西。”


“哎呀别那么较真儿嘛高超。”高越说,“这是大花脸的妆面。”


只涂了半面,高超往镜子里看,他们都只涂了半面,高越笑得畅快。高超伸手掐他脖子:“你们家大花脸长得跟大花猫似的?”


“多好看啊高超,你得留着。”高越说道,“你不能洗脸。”


“多难受啊。”


“你现在知道我学唱戏多不容易了吧。”高越对着镜子,勾勾画画。忽然说道,“高超,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讲,维持会的会长知道我唱小生唱得好,想让我去给他们唱戏。”


“维持会?谁?”


高越的眼睛挪开镜子,他不想和高超对视:“那个东洋人。”


“不许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高越回过头,他那另外半面妆已经补齐,“所以我临上场才告诉你。”


“一会儿汽车就来了。”


25


冬月里,高越已经唱过三场堂会。


家里多了好多好东西,首饰,摆件,古董,成匣子的大洋。他俩还住在那间小院里,出了院子拐个弯儿就有泉水。高越把东西都堆在炕上,推给高超,高超你看,也有人给我打赏了。


高越,高超问他,你还好吗?


他这话的时候高越就抱膝坐在炕上看着他,歪着头,眼睛里有丝不解。高越脸颊有点红肿,那是他师兄打的,曾经和师父一起去唱堂会的师兄。


师兄走了,去岛城了。高越说。我不是好好坐在这儿呢,高超。


高超指的不是这个,他不关心高越的师兄去哪。他只知道高越在泉城梨园已经再登不了台,谁会去听一个给东洋人唱戏的角儿?偏生他俩还都是维持会的人,另一面又系着组织的绳儿,暴露不了,罪名再也洗不脱。


稽查队新调来个队长,新队长指望着高越能让他在东洋人面前博个笑脸呢。


高越把大洋拿出来,一个个码好,码成一排,又一个个放回去。突然抬头问高超:“咱家从前啥样来着?”


“比这儿大点。”高超说,“咱俩的房间通着小书房,和现在的书房也差不多,床是挨在一起的,冬天没炕,烧的是炉子。妈那屋有炕。”


“我知道,妈那屋还有水仙花。”高越说,“我都快忘了,有了钱,把这儿装成原来家里的样子吧。”


过一会儿又说:“还是别用这钱了,东洋人的钱,我嫌脏。”


高超帮他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泉城的外头已经很冷了,他们靠在一起。高超说,高越,下次别去了吧。


嗯好,高越应他,眯着眼睛睡了一会儿,含含糊糊说道,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的,高越,高超说,所以下回咱们不去了。


你信我吧,哥。


我当然信你。


26


紧赶慢赶也过了年关,刘思维回了稽查队,他的伤已经看不大出来了,只是还不能大动,平日里总穿着一袭黑长衫,整个罩住了肋下的伤口。


年后,泉城反常地下了场大雪,天雪一色,白苍苍干净。草木皆披了素衣,从前熟悉的巷子,院子,举目皆白,井台上也落了齐整的雪。


高超跟着新队长急匆匆往火车站去,不知这位又是哪根筋搭错,偏要喊高超来做随行,还特地嘱咐他穿的正式些,故高超穿了高越送的西装。昨日里高越喝了点酒,睡的晚些,高超便没叫他起身。因着大雪,火车本该停运的,好多人留在车站,摩肩接踵之间,高超被人撞了一下,兜里多了个字条。


新队长就在身边,他就算有心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和新队长套近乎:“是有什么事吗?”


新队长道:“要出趟公差,去南京,汇报工作。”


“稽查队还有事情......”


“稽查队的事情不着急。”新队长笑起来,“我平日里就看你不错,现在也该带你出来见见世面。”


他心下打鼓,火车已经开了,他几次借口起身都被按了下去。窗子外头却是在往北走,越行雪积的越厚。高超皱眉,又问一次:“是去南京?”


“当然。”新队长道,“蒋委员长在哪,你还不知道么?”


又来压派他,多的话一概不说,眼见着车都要行满一天了,高超愈发坐立不安,眼前这人估计连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罢,就在这儿充大头。兜里的纸条像是着了火,让他觉得热,他起身,道声歉,态度坚决。


去吧,队长说,眼睛从报纸边缘瞄着他。一只手已经伸到衣兜里了,又觉得不太自然,他演的总没高越好,高越是科班出身,他是东施效颦。


那纸条终于能攥在手里了,一打开确是组织的字迹,不知是何时何人传给他的,此番连暗语也不曾用了:恐有暴露,多加小心,速做决断。


速做决断,高超默念了一下,将字条销毁,打开门,看到新队长正站在门外。


“这回同去南京,还有治保会的会长一起,也有咱们维持会的几位高层,野田先生身体不太舒服,你陪我去探望一下。”


高超点点头,正了正衣领,随稽查队队长往高等车厢去。那是富贵人家多坐的车厢,铺着地毯,两侧的椅子也又大又宽。


走到车厢连接处的时候,他听到一阵唱戏的声音,那声不大,不仔细听就会被风雪和火车的轰鸣声掩埋,可他确确实实听到了。


那是高越的声音。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他顿住脚步,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人在他身后低声道:“可是想起了故人?”


高超勉强笑着说了一句:“这声音,倒像是胞弟。队长不是说好只带我一人见世面,怎么还带了旁人?”


“令弟幼年应该没少叫你操心吧。”新队长的声音陡然发沉,“不然怎么敢刺杀野田先生!”


“您说笑了。”高超说道,“我弟弟胆子最小了。”


高越是什么时候上的车?难道说和他同时……他心里发慌,只觉他和高越之间与生俱来的玄妙感应在这列火车上被渐渐斩断。


他们穿过连接处,进了车厢,依旧是铺了软垫与毯子的座椅,窗子也要宽大一些,外头的雪原绵延千里,似乎见不到尽头。高超的瞳孔一缩,高越被绑在一方窄椅上,身上穿的还是唱戏时的行头,不知是谁强叫他换上的,他那双腿垂到地上,已然是残废了,大片干涸的褐色痕迹烙在行头上,两腿软塌塌没有一点力气。


只在嘴里喃喃道:“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周遭两个帮闲上前,恭恭敬敬道:“队长,审不出来了。”


自然是不可能审出来的,那个东洋人——野田先生,正坐在离高越极近的地方,他瞧着容光焕发,简直好得狠,半点不像是被人刺杀。


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一切不过是满足审讯的幌子。


“您这是何意?”高超问道。他不敢去看高越,那双眼睛在他走进来也始终垂着,高越打小就怕疼。分开他们是预谋,这样厉害的审讯,高越能撑到几时?


东洋鬼子叽里咕噜说起话,一股伪善。翻译说道:“渡口的事,本就没有解决,稽查队早就出了叛徒,只是一直没有找到。”


“如今倒是找到了,就在眼前,借着唱戏进来套取情报,高先生,您意下如何啊?”


“我听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子弹上膛,直直顶着高超的后脑勺,是新队长的声音:“高超,很简单的事情,你弟弟加入了地下组织,本是昨儿就想秘密处决的,可是顾念到你——”


“那毕竟是你的亲弟弟,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是吧。”那人狞笑着,一双老鼠眼看向高超,“你在咱们稽查队时间也不短了,又杀伐果决,不如就由你来处决他,也是防止咱们其他的人中间出现叛徒嘛,当初在渡口,那几个死了的叛徒,不都是你杀的?”


那柄枪从他脑后递到了他手上。


高越仍慢悠悠唱道:“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


“哎,他不会真疯了吧。”一边的帮闲说道,“只不过让他唱上一天的戏而已,怎么就疯了呢,好没意思。”


“心软了?也能理解,毕竟是亲弟弟。”新队长说道,“你也是组织里的人吧,稽查队还有谁是?现在说出来,也好留个全尸。”

“什么组织?我听不懂。”

“听不懂?你若是和高越不是一路人,就向会长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东洋鬼子忽然出声,一旁的翻译接着他的话说道:“我们长官说,旁人也就算了,但这位唱戏的角儿,若是没能处决,便留下来吧。如今走不了路,倒刚好听话,东北苦寒,没什么唱戏的名家,正好带去解闷。”


窗外的雪又飘了起来,这车从一开始开往的就不是南京,而是新京。


他为什么没有意识到一点,他临走时,高越明明还在家里……若是他早一点发觉,若是他能未卜先知,该有多好。


“高越,高越。”高超握着枪,轻声去喊他。


高越稍稍抬起了头,到底是自小学戏,那双眼睛就算满是血丝和泪水,仍旧要比旁人要亮。


高超看到高越眼下的那颗小痣破掉了,混着血和泪。


他们欺负你了,高越。高超想,我不该让你学戏的,你当初干嘛那么听话。


高超,开枪吧,快开枪。太痛了,我忍不了。


高越,我弟弟......高超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生怕碰到他细小的伤口。他感觉生命的一部分正在缓慢且冰冷地从他们之间流走,他和高越,终究是要分开了。


高越努力睁大一双眼睛看他,要把他完完全全记在脑子里。


高超,你说人死了还会有记忆吗?我脑子笨,我们明明生得一样,可我还是怕记不住你。


高超,你穿了西装?真漂亮,可我说不了话啦!


高超感觉自己在哭,但并没有落泪,握着枪的手攥得发痛,扳机就在他的指腹上。身边有人催促起来。


就像是刘思维问朱美吉的那样,我们还会再见吗?


美吉说,会,只要相信,就会。


你要等我,高越,你还要做我弟弟,我不逼你学戏,我不逼你做任何事,我陪着你,你想做什么都行,高越,你要等我。


高超,你下辈子还要做人吗?做小狗不行吗?我想做你身边最快乐的那只小狗。


“高越。”


名字像誓,名字似诫,名字是诀。他们曾经一遍遍喊彼此的名字,如同在唤自己。


高超伸出手,遮住高越的眼睛。


再挪开手,高越乖顺地闭上眼睛。


我要把自己杀死了,高超想,再也不会活过来。


高越却想,我一定等你啊,但你慢点走,不要那么快的来找我。


只剩最后一句戏了......哥哥。


“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27


一九九五年初,春城汽车厂要给厂退休职工发福利,七十五岁以上的老人给一袋米一袋面一桶油,有荣誉称号的再多给二百块钱。厂公会派了副主任带几个刚毕业的小年轻挨家走访,这个工作可不算好做,这会儿已经是旧世纪的末尾,单位前两年开始没有分房的政策,许多老职工因为各种原因都搬了地方。


春城的春天来的格外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取名叫春城,报纸上写哪哪哪的迎春花都开了,可这儿三月中旬刚下过一场大雪。雪化的也快,路面被灰黑色的雪濡脏,两旁的灌木上头覆着一层冰,太阳出来变成脏水,晚上又结成冰。走访的最后一家在伊通河边上,那一片还是平房,听说过年也要动迁,此时院墙上都涂了大大的拆字,拆字周围还画了个圆圈儿,好不美观。


几个小年轻扛着米面油走在后头,副主任揣着钱在前面开路,小道太不好走,但院子倒蛮整洁。按说这个岁数还能动换的老头老太太都爱捡点废品囤着,这儿倒是没有。


先敲门,提前和老人打过招呼,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九十年代的城里,还在烧炕,小年轻们觉得有趣,在外头研究了半天的炕洞。老人坐在桌边,见来了人,把自个的戏匣子的旋钮调到最小,仍能听见沙沙的电流声。


小圆桌,上头用白瓷盘摆了苹果,月饼,还有切的薄薄的酱牛肉,还倒了水,招呼小年轻们来吃,谁都没动,一方面是不方便,再一方面是那些东西也都是厂里发的福利,谁也不稀罕。


老人岁数已经很大了,屋里不免有种陈旧的老人味,但不难闻,像是积灰了的旧书。厂里让大家学习老一辈的革命精神,听说这位老人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伪满的时候还当过大官,后来改邪归正,杀过好几个日本鬼子。这都是平反之后才知道的事儿,副主任悄悄指了指老人不太利索的腿——看见没,“十年”那会儿打的。


小年轻们对于未知的年代总报以无限好奇,一个个装出一副明白的样子来。老人笑起来蛮和善,只是眉间总舒展不开,经年已经皱成了深深纹路,就算笑起来,看着也是苦相。


苦什么苦啊,能从那个年代活过来,已经够幸运了。


他就一个人住吗?这么大岁数?他老婆孩子呢。


他没老婆,副主任说,从前老主任想给他介绍对象来着,但他都不同意,岁数大了也就不找了。


他也没兄弟啊。


没有,来咱这儿的时候就他一个人。


那他多没意思啊。


你当都像你似的,干嘛都得有意思。


啊,他唱戏还挺好的,也算有点业余爱好吧。副主任说,老主任之前唱样板戏,找过他教大家,他不爱当众唱,老主任没法,录了音频。现在厂里样板戏的录音还是他唱的呢。


小年轻们走出门,频频回头,看着不像是会唱戏的样子啊。


那间小平房里,戏匣子的旋钮又被调高了,断断续续传来京剧的声音:“无有良心的禽兽啊!骂一声负心贼天良俱丧,我与你有什么夫妻情长,仁兄嫂待你我情深义广,叹只叹为忠良无下场、被贼陷害、家破人亡......我的妻果然是义骨侠肠,她骂我我反觉心中坦荡,看起来替仁嫂她定肯担当,还须要用言语再来激将。救忠良、除魍魉、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门外的小年轻说,他这经历还挺丰富的,感想就写这个吧。


成啊,不过我总感觉人家爷爷把东西都摆出来了,咱一口不吃,是不是不太好。


是不太好,那你回去?


算了吧。


28


一九九六年春天,伊通河北边一带的房子正式动迁,副主任升到主任,当然和动迁没啥关系。主任唏嘘道老头儿正能拿一笔钱呢,人就没了。老头也无儿无女,没有兄弟姐妹,没了也就没了,黄土一抷,惦记了别人一辈子,自己身后没人惦念。


自春城开春后的第五百八十八天,离春城一千零六十四公里的岛城,正在度过一个暖冬,那一年最低的气温只有零下十度,还只有那一天。在那天之前,岛城市妇产医院三楼的产房里传来嘹亮的婴孩啼哭声,先哭的是弟弟,一出生就闭着眼睛干嚎起来,没什么眼泪。后哭的是哥哥,刚生出来因为没吭声,被大夫倒着拿起来狠狠打了下屁股,才小声哭了出来。


虽然是双胞胎,但哥哥比弟弟整整大了一圈儿,他们生得相像,最明显的区别是弟弟的眼下有颗小痣,他们的出生只相差了五分钟。


这些事和千里之外的春城没什么联系,和坐火车要三个半小时才能到达的泉城更没什么联系。


在双胞胎出生的四个月后岛城的春天如约而至,比往年还要早些,鱼山路两边的树都绿了,红房顶下的花儿也开了,海也比从前要柔和得多。


这里没有绵延不绝的大片雪原,就像日头每天都会升起来那样,冬天也会有尽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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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双高胎】小狗日记

双高无差 cb向 哥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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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超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忽然决定要买下狗的。


卖小动物的地方在高超上下班总经过的天桥边,半旧的灰色面包车停在桥下,最后面那道车门整个掀起来,里头放了个铁架子,一格格都放满了笼子。天冷,行人都裹着外套呼出白气儿,小动物们也就在笼子里纷纷呼出白气儿,偶尔还吸点二手烟。卖小动物的摊贩抽烟,那个男人裹着军大衣,时不时跺跺脚,再深吸一口烟吐出来,烟灰有时候会掸到笼子里,落在小狗身上短短的那层绒毛里。


面包车里的笼子还能暖和些,稍稍挡些风,那里的笼子里关的都是些有名有姓的品种。小狗不属于那里,他和其...

双高无差 cb向 哥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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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超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忽然决定要买下狗的。


卖小动物的地方在高超上下班总经过的天桥边,半旧的灰色面包车停在桥下,最后面那道车门整个掀起来,里头放了个铁架子,一格格都放满了笼子。天冷,行人都裹着外套呼出白气儿,小动物们也就在笼子里纷纷呼出白气儿,偶尔还吸点二手烟。卖小动物的摊贩抽烟,那个男人裹着军大衣,时不时跺跺脚,再深吸一口烟吐出来,烟灰有时候会掸到笼子里,落在小狗身上短短的那层绒毛里。


面包车里的笼子还能暖和些,稍稍挡些风,那里的笼子里关的都是些有名有姓的品种。小狗不属于那里,他和其他八九只小土狗一起被关在同一个臭烘烘的纸壳箱里,箱底铺了点破棉絮,聊胜于无。小土狗不值钱,但行人爱看他们挤挤挨挨缩成一团儿,蹲下来逗一逗耳朵就动一动。摊贩就把小狗从面包车里端出来招揽生意。


城里下了两场雪,路灯亮起之后肯在这儿停留的路人更少。高超是其中之一。他和其他人一样,先看到的是面包车里的高贵品种,有只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的白色布偶总被放在中心位,布偶的笼子是特制的玻璃盒子,小猫在里面傲娇地梳毛,旁边关着的是只暹罗。也有小狗,柯基和比熊在下面一层,急吼吼在笼子里跑来跑去。


高超盯着柯基看了会儿,又看了一眼比熊。摊贩极力推荐着小金毛——那是条大狗,每回摆摊都被拴在天桥的扶手边儿,傻乎乎把摊贩当成了主人,在摊贩身边绕来绕去。


高超象征性地问了下价格,都不算便宜,当然这里面有砍价的额度。高超不太擅长和人砍价,摊贩也没指望这单会成。高超看着不像是会养小动物的人。


纸箱子里正在大战,箱子里有四个角,靠里的两个角暖和一些。狗被其他狗压在最底下,满眼都是脏兮兮的纸壳子内壁,还有揉成一团儿的灰棉絮。高超蹲下身,他把手插在衣兜里,只用眼睛瞧。得胜的那只“嗷嗷”小声叫了两声,摊贩趁机把那只拎着后脖颈拿出来给他看,介绍说这都是农村的土狗,和网上的“星期狗”不一样,你看看多欢实。


高超点点头,眼睛扫过盒子里的七八只,看上去像是随手一指:“就它吧。”


狗不知道指的是它,狗没有反应过来,它是早产儿,没有别的狗健壮,抢食也抢不过,比其他狗都小上一圈儿。狗那会儿被挤到外侧的角落,小腿蜷起来怏怏趴着,摊贩像是拎小鸡仔似的把狗拎起来。狗听见摊贩还问了一声高超:“确定这只吗?”


高超说确定。


狗就这样被带走了,高超要是再多问两句,摊主还能给个小纸盒,可高超不问,狗是被装在红色塑料袋里带走的。红色在狗的眼睛里是暗的,透过红色看到的世界也是暗的,狗还很小,狗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红色塑料袋被拎回家,像是买了坨冻肉,狗在一路上生怕高超回去吃了它。


高超很少这么冲动,虽然他在挑中狗的时候看上去有过选择。狗被放到家里的地上的时候头晕目眩,红色塑料袋被扔进垃圾桶里。狗往柜子底下钻。高超把它薅出来,一人一狗对视了半晌。高超有些无所适从,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照顾狗,高超想这是他和狗见的第一面。


狗小声叫起来,说很多次我从纸壳箱子里蹦起来的时候看见过你的鞋子,我见过你无数次。


2


狗暂时睡在猫窝里,家里养过猫,这事儿高超没想瞒狗,瞒也瞒不住。家里还有过期的猫条和妙鲜包,也有闲置的猫砂盆,甚至沙发底下还有猫毛。狗对这些事儿挺敏感,还在猜自个的新室友会是只啥样的猫,该怎么相处。狗很小时候流浪,总被小区里的大猫欺负,它对猫有点阴影,尤其是家猫。家猫会邀宠,血统高贵,它惹不起。


过了好多天猫都没来,狗才知道应该不会有猫了,也许哥曾经养过一只,不幸病死,把狗抱过来当替身怀念白月光。狗有些自卑,觉得自己应该成为不了替身,它就是只土狗,放在乡下都没人要,也就在二道贩子这儿能坑哥一笔钱。也许哥根本没想买狗,只是因为它便宜。


狗偷偷管高超叫哥,因为高超像哥。狗没见过爸妈,生下来就是弃狗,但狗有过哥哥。哥哥比他大点,也是土狗,白底棕黄斑,后腿折过一次,养好了之后走路总收起来那条腿,一颠一颠。哥哥打架特狠,能一挑仨,最后顶着一身脏兮兮乱蓬蓬的毛,把饭店后厨带回来的战利品给狗吃。哥哥下雨天把狗叼起来躲在公园长椅下面。结果公园长椅也是一格一格的,水漏在狗和哥哥的身上沾湿成一条一条。狗生了病,哥哥去公园找草,狗被哥哥藏在灌木丛里,结果狗没等到哥哥就被人抱走了。


所以狗不怪高超会想猫,给狗用猫窝睡觉。狗也会想哥哥,大家心里都有放不下的东西。高超给狗搭窝,弯下腰,胳膊上搭着旧衣服,一层层铺上去,狗想象不出来睡进去得多软和,下面放个石头子都感觉不出来。狗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豌豆公主。高超给狗喂火腿肠,把包装纸剥干净了喂,狗的嘴太着急,呼噜呼噜全吞下去,意犹未尽还舔着高超的手掌心,弄了他一手的口水。高超不嫌弃狗,高超用手指尖挠了挠狗的下巴。


于是狗管高超叫哥,哥这样对他好,和哥哥很像。狗一开始进门的时候心里明白,哥应该不会喜欢它太长时间,它们小土狗总是小时候可爱,长大了就没那么讨喜,和猫不一样。动物在小时候都是可爱的,跟人在十八岁都会漂亮是一个道理。狗希望哥能晚点把它送走,它想多睡几天猫窝,多吃几天火腿肠,这些东西在外头可享受不到。


居安思危,狗不知道这个词儿,狗生怕自个以后忘了该怎么流浪,在家里转着圈儿锻炼生存技能,变着法用家里其他的东西学习造窝。


等高超下班回家找不到拖鞋,狗就知道自己闯祸了,拖鞋被狗咬出棉花,拖到橱柜底下,和毛巾还有袜子放在一起。


3


高超在柜子下面找到自己丢的三样东西,顺便还在墙角闻到了狗做标记的味儿。狗犯完错之后装不知道,趴在沙发上假寐,其实在抬眼看哥。


高超用扫帚把儿将那堆破烂都挑出来,又用拖布墩地。擦过的地湿漉漉像是雨后公园健身步道,狗蹦下来又给哥沾了一地的狗毛。哥去放了拖布,转身走到狗身边,脚挨得很近的时候狗打了个哆嗦,狗还没有长到那样大,被人踹一脚会很疼,狗从前被人踹过。


但如果是哥踹,狗会受着,不会露出白牙。


哥蹲下来教育狗:以后不许了。又把狗抱起来磋磨了好几下,从后腿磋磨到肚子再摸了摸狗头才把狗放到地上。狗想这就完了?结束了?这不得变本加厉。


狗开始和哥玩一场很大的游戏,动辄十几天,主要内容是狗藏东西让哥找。哥从家里的各种角落找到过意想不到的东西,很多时候哥把那些“丢失”的东西拿在手里的时候会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问狗,是不是你干的。


狗在狗窝里爬起来,尾巴竖着,摇来摇去。


狗喜欢和哥玩儿,哥不上班的时候会带狗出去撒欢儿,扔飞盘,扔到好远再让狗捡回来。哥在这个城市好像没什么朋友,每次都只有哥和狗。狗把飞盘叼回来的时候哥会摸摸小狗的头,夸它真厉害。


狗被高超带出去遛的时候会碰到像哥哥的狗,狗发现自己变坏了,它发现自己离不开高超的家。假设在路上遇见哥哥和别的狗抢食,狗觉得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和高超回家而不是和哥哥回家。


高超也是哥,狗仗人势,狗不是什么好东西。


狗因为自己这个想法内疚了好几天,几天之后狗开始屯粮,预备着万一有一天遇见哥哥,它就把哥哥带进来分吃的。那些囤的粮食都被高超发现之后扔了。狗把此举看做高超在吃哥哥的醋,狗还挺高兴。


狗的脑子不好使,狗忘了高超不知道狗有过哥哥,狗也不知道面包车把它带到很远很远,这辈子没什么意外,狗应该再也见不到哥哥。


4


高超的工作很忙,或者说高超让自己的工作很忙,这二者有什么区别狗不知道。狗只知道高超在家里加班的时候很严肃,狗过去找他,他都不理狗。


但客厅的窗子开了,雨要吹进来了,狗的窝在那下面。狗被雨吹醒,有一瞬间狗以为自个又回到了公园里,机警地爬起来狂吠。


雷声太大,高超听不见。狗怕哥死了,新闻不是总说猝死吗?狗虽然没文化,但狗也听过几句新闻,狗跑去哥的卧室挠门,叫唤起来。


高超没睡,还穿着上班那会儿的衣服,睡衣都没换,不知道干了多长时间,屋子里没亮灯,只亮着笔记本的屏幕。


狗一看见哥把门打开了,直接冲了进去,冲得太猛,将桌子撞的一个趔趄,水杯倒了,撒在电脑的键盘上。


狗转过身对哥叫唤,你快睡觉啊,别看电脑了,再看会死人的。


哥的脸色不太好,但是灯暗着狗看不清。狗感觉哥有点吓人,狗继续叫唤:你是谁啊?你从我哥身上下来。


哥用纸巾把键盘擦干净,转过身狗又把哥的奖杯撞到了,奖杯掉在地上吓了狗一跳,狗不知道那是什么,狗在那附近转圈儿,想要在杯子里上个厕所。


奖杯和狗和沾水的纸巾都被哥扔出了房间,哥把门关上了。


哥没来客厅关窗户,狗没地方能睡,对着门喊了一会儿:哥你开门,哥哥哥哥哥哥......喊到后来狗自个困了,蜷在门边枕着纸巾睡了,头对着奖杯。


过了一会儿哥把门打开了,收拾门口的残局,狗被哥抱进了狗窝里。哥也关上了窗户,狗以为哥回房了,睁开眼睛发现哥还在。


哥坐在沙发上,怔怔的,不说话。家里空荡荡的,只有钟表在一小点一小点地挪步。狗后知后觉自己今天闯祸了,狗猜哥又在想猫了,那一定是一只很懂事可爱讨喜的小猫。


狗允许哥想猫,允许哥想除了狗的一切,反正有狗想哥。


5


狗其实不光睡猫窝,它哪都能睡,半夜醒过来有兴致还能搬到沙发上睡。狗觉得自个现在矫情了,就爱睡猫窝。猫窝要小一点,狗长大了之后猫窝就有点盛不下狗了。高超发现了这件事,狗把一个椅垫拖到猫窝旁边的时候高超没给它收起来。


高超的本意是狗睡不下猫窝还能睡椅垫,狗理解成了它长大了哥渐渐不喜欢它了。


狗对这种不喜欢无能为力,总不能强迫人喜欢它,再说了它也不讨喜。狗想它要是像猫似的会撒娇就好了,但它学不来,它一学就要起鸡皮疙瘩。


狗在这个家里变得听话很多,虽然还乐于收集高超的单只袜子和毛巾,但不再叼拖鞋了,因为高超把拖鞋换成了塑料了,狗才意识到不仅冬天过去了,春天,夏天,秋天都过去了,下一个春天又来了。


狗在家里对于四季变换的感觉不太强烈,因此被哥带出去遛的时候非常想亲近大自然,吃了点小花小草小果,生了点小病,小病要花哥三千块钱。


狗对钱有概念,那玩意它没有但哥不能没有,它跟在哥身后说别去医院啊,那么贵,不去不去不去不去。狗没劲儿跟哥挣,狗那会儿都脱水了,小声对哥说,我真没事,你给我放出去,我找草吃。


哥听不懂狗说话,哥皱着眉,把狗裹在大毛巾里抱出去。狗感觉冷,春寒料峭,但被哥抱在怀里又觉得热,狗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到医院前台填资料,狗抻着脖子瞧,表单上写狗的名字,狗不认识字,狗听医生叫它“小狗”。


狗就被抱了进去,狗在医院里打针,其他住院的小狗说狗没名字,狗说不对,我有名字我叫小狗。别的狗都笑话它,说没有这样的名字,就像人一样,没人会叫“小人”。


狗有点难过,它和哥一起住了这么长时间哥居然不给它取个名字。狗想问哥为啥不给它取个名字,但哥听不懂。哥每天都抱着狗来打针,狗好一点之后又抱着狗复查,狗不愿意让哥抱着,它有腿,它想跑想跳想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但狗又觉得被哥抱着很暖很舒服,狗有些拿不定主意。宠物医院的医生认识哥,哥的猫也是在那治的,听上去治的很顺利,应该没起过什么冲突。狗不知道猫是怎么没的。医生问哥为什么不给狗取名,哥说没名字好,走丢了也不会心疼。


哥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语气,狗就在哥的怀里,狗全都听到了。


狗的心哇凉哇凉的。


6


但狗就是狗,中华上下五千年只有这一种动物挨骂和挨夸都围绕着一个“忠”字儿,表现好了是忠犬,表现不好是狗腿子。狗现在就是狗腿子。


狗自个内化了三秒钟觉得无所谓,反正哥肯给狗花钱,外面的男人就算嘴上再爱也做不到这点。狗的心里有一笔账,它既然享受了哥对它的好,就也得接受哥对它没那么好的那一部分。


所以狗康复之后回了家又开始对着哥摇尾巴,高超生怕狗又不舒服,在家里也没事儿抱着狗。下班之后人蜷缩在沙发里,狗蜷缩在人的怀里,尾巴摇起来不断扫着人的下巴。客厅里关着灯但放着电视,声音很小,高超并不看,但任由电视开着,屏幕的影儿投在白墙上明明灭灭。高超玩手机,狗有时候会凑过来看他玩手机。狗不理解那个小方块有什么好玩儿的,但哥喜欢,狗就喜欢。某种意义上狗在这时候会纵着哥,狗不闹着让哥牵着它出去溜达,因为狗知道哥累。


高超已经不算很年轻了,正步入中年,下了班非常累的时候都想不到吃饭,把鞋子一脱一头扎进床上睡觉。狗颠颠地把拖鞋叼进屋子里。狗在乖的时候高超会笑起来,高超的眼角有点皱纹,一笑起来就没那么严肃了,趴在床上伸手到床边摸摸小狗的头。


狗吸着鼻子在哥的床边嗅嗅,狗对于哥的味道记得很真,闭上眼睛也会想起哥的味道。有时候哥换了洗衣液或者洗发水,狗总能闻出来。哥的饮食不太规律,但狗的每一顿都没有少吃过,偶尔还有零食。


狗觉得现在的生活特别完美,狗生幸福。


从家里的阳台门边能看见又下雪了,狗的高度看不见下雪,还是高超有一次带着它出门溜达的时候发现的。原来冬天是怎么过的狗不太记得了,上个冬天有一半是在狗贩子手里瑟瑟发抖,然后狗就被哥接走了。狗在屋里小步转圈巡视它的领地,它很满意。


但哥要走了。


哥在打包行李的时候狗还没意识到哥也会离开这栋房子,狗把这里看做它和哥在这个世界的唯一栖身之所。哥看见狗在行李箱边儿打转的时候把狗抱起来,看上去有些担忧。家里很快有了自动喂食机和喂水机,哥怂恿狗去学一学,狗走过去喝水吃东西,狗粮没有火腿肠好吃。狗不乐意了,跑回来和哥抗议,你要去哪啊?你去哪不带上我。


哥听不懂,哥又摸了摸狗头,告诉狗它要自己在家生活几天,哥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这个很快有几天,狗不知道,狗的时间观念单薄。在狗的理解里,哥这几天不要狗了。哥拎着行李箱走之后的五分钟,狗忽然明白哥不是去上班,狗今天晚上在门口地垫上眼巴巴也等不来哥。狗想去找哥,阳台门关着,入户门也关着。狗把架子上能叼走的拖鞋全拽下来,企图站在拖鞋上面看,狗的个子太矮了够不到门上的小洞,也就看不到哥。


狗感觉过了有一百年那么长,狗不知道一百年有多长,但狗知道一百年几乎是人类生命的最大计量。狗在门口继续作天作地的时候门打开了。门锁响的时候狗全身的毛都哆起来,本能觉醒,开始疯狂喊人。


狗以为家里进贼了呢,狂叫:啊啊啊啊高超谁让你不带我出去你看看家里来小偷了咋办,我咬死他吗?他万一有刀呢,他万一踹我呢?他会不会把你的大奖杯偷走啊......


狗叫到一半收声,门口还放着大行李箱,哥缓缓蹲下来看着狗。一人一狗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狗心虚地呜呜几声,过去蹭着哥的膝盖,把哥的裤子上都蹭上了白色的狗毛。哥叹了口气,大步绕过狗在家里把宠物箱子找出来,把狗装走。


狗知道哥决定带它出门,狗要和哥好一辈子。


7


狗现在是一条见过世面的狗,狗坐了很长时间的车跟着哥去了哥的老家。狗知道人可以有许多个窝,他们在特定的时候会回到特定的窝里去。狗觉得很麻烦。


在哥的另一个窝里狗待的很安心,这家里有许多人,他们都对狗很好,狗的伙食也很好,天天大鱼大肉吃着,狗感觉自己胖了一圈儿,走路都走不动了,天天撒着欢儿跟小孩儿们玩儿。虽然很多人都会抱抱狗摸摸狗头,但狗也不太记得他们,狗是个白眼儿狗,狗只记得哥。


狗玩得太开心了,没有意识到哥这次出门没有那么开心,哥回到这个窝总会有一些不得不参加的应酬。哥不会带狗,狗在傻吃傻玩了好几天之后突然害怕哥把狗留在这个窝里,自己走掉,狗天天盯着哥的行李箱,万一行李箱消失了那就是哥不要它了。狗都想好了,这个家里总出现的两个人看上去比哥老许多,他们拴不住狗,万一哥把狗留在这里,狗就偷偷跑出去找哥,跟紧他。


但哥没想过不带狗,他拎着宠物箱子和家里人道别,狗也隔着玻璃和家里人道别。哥说我们回去了,狗说我们回去啦!舟车劳顿都没能减少狗的能量,就算是在楼下等电梯那么一会儿狗都挠着玻璃大声跟邻居的宠物狗炫耀,你看我哥带我出去玩儿啦!


宠物狗是只小比熊,白白软软还不能跑太远,很羡慕地看着狗。


狗回到家之后继续吃吃睡睡,和哥玩儿藏拖鞋的游戏。哥不怎么找狗藏起来的东西了,哥渐渐也不太爱出门了,有时候周末狗实在待不住了挠门,哥把入户门打开放狗出去玩一圈儿。每到这个时候狗都犹豫,本能让它必须出去撒欢儿,但是它又怕哥把它身后的那扇门关上。所以狗每次出门玩都急冲冲的,冲出去再冲回来,门始终会为狗留一条缝,狗钻进来之后告诉哥,哥才去关门。


哥在家里睡觉的时间也变得多了,狗发现哥在睡觉之前总会吃一种白色的人粮,狗不知道那是药片,狗把白药片叫做人粮。狗有一回在下楼玩儿的时候和对面楼的邪恶摇粒绒聊得时间长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泰迪犬追着另一只小泰迪跑了,话还没唠完。泰迪普遍都有多动症,狗没怪它没礼貌,但狗仰头看自家楼上的时候吓了一激灵,狗不太会算数,但能分辨出大概是自个家的窗户没亮灯。狗从大门跑进去,呼哧带喘跑进家里,哥给狗留了门儿,狗回来晚了,怕哥说他,装作没事儿似的会狗窝眯了一会儿,没听见屋里有声。狗开始在屋里找哥,卫生间有很大的水声,哥迷迷糊糊从那里面出来,狗闻到一股很刺鼻的味儿,狗以为哥是因为它回来晚了不高兴,狗围着哥的脚打转儿,哥好几次险些踩到狗。哥的手都搭在卧室门上了才想起来转身去关大门。


狗跟着哥进了哥的卧室,狗的脚很脏被教过不能上哥的床,但狗顾不得那么多。狗呜呜嗷嗷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都怪那只邪恶摇粒绒,要不我不会那么晚回家。狗蹦到哥的床上才能看到哥的桌子散乱着好多东西,闪闪发光的金色彩带,狗尿过的奖杯,狗看不懂的漂亮纸片,还有倒下去的啤酒瓶。


哥抱着狗使劲儿去闻狗的味儿,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我没洗澡呢哥,我刚从外面回来,狗听见哥抱着狗说连你都知道回家为什么他不知道,我给他留过无数次的门,连妈妈也怨我。


狗不知道哥指的是谁,结合前面剧情狗推测哥说的是猫,但猫一般都是傻乎乎的走丢被人卖掉,不会自个不爱回家的。狗发出呼噜噜的声儿,告诉哥猫应该不是不想回家,它应该是回不去家了。


哥说狗好,哥夸了狗,但狗头一次不像之前那么高兴。狗知道哥在夸它,但狗也知道哥不开心,哥心里在想别人。


8


狗不介意哥的心里有别人,还是那句话,狗知道自己心里有哥就够了。谈什么爱不爱的,当小流浪那会儿狗都不知道啥是爱,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不配谈爱。


狗现在吃得饱饭,所以狗也稍稍明白什么是爱了。狗知道哥不开心的时候它也不开心,这就是爱,狗就想尽办法逗哥开心,哥你看我今天没乱叼东西;哥你看我把你毛巾叼回卫生间了,你自己挂一下哈;哥你今天上班好玩儿吗?哥我不想出去玩了我要陪哥。


哥听不懂狗的话,狗很明显的感觉哥在一天天枯萎下去,像是狗刚进家门的时候看到的阳台上枯死的多肉,后来那几盆花都被哥扔掉。狗生怕哥再闷在房间里把自己扔掉,狗说哥我饿了哥我渴了哥我要出去遛弯儿我就要就要。


狗任性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小区里的路灯都亮了好半天,哥没办法,只好披上外套带狗下楼溜圈儿,狗不敢离开哥太远,哥坐在楼下长椅上发呆,狗在他脚边陪着他发呆,狗说哥你跟狗说说呗,有啥事这么大心里过不去的,有人要抢你的窝还是抢你的食啊?


哥总不说话,哥越来越沉默了。


狗决定自个去寻找答案,哥上班的时候狗就进哥的卧室里疯狂扫荡,在哥的床上一个劲儿打滚,反正都得挨批评,狗玩心大起,它要玩个够。狗在扫荡的时候碰到了哥的书架,书都是胡乱摆放的,被狗一碰全倒下来。狗躲得快没被砸到,狗不认识字,没啥文化,在那堆书旁边转圈圈,转了一会儿走了。


晚上哥回来收拾卧室,把床单被罩都塞进洗衣机里,卫生间就发出很大的轰鸣声,对于狗来说很大声。狗小心翼翼在哥的卧室门口等着挨骂,哥没骂狗,哥蹲在地上收拾旧书的时候有几张照片飞出来了,哥的手顿了顿。


狗爬过去,舔着那几张照片,狗说怎么都是哥啊,每张都有两个哥,狗非常狗腿地说哥帅,哥好看,哥是狗见过最好看的哥。


高超怕狗把照片咬了,把那些照片和明信片都收起来,放到一个资料袋里,把袋子拉上拉链。狗在他脚边转圈儿,高超说你又不听话了,小狗。


这一句话彻底把狗整内耗了,狗说哥你要不拿我撒撒气多骂我几句呢?或者打我,踹我也行,你别不开心。


狗不知道怎样能让哥开心。狗只能一直跟在高超的脚边,呜呜地诉苦,哥进卫生间它也进去,哥晾衣服它也跟着,哥晾衣服的时候有一瞬间看向阳台外失神。狗吓坏了,因为狗见过那眼神,狗一开始不知道阳台很高的时候也是那种想跳下去看看的眼神,狗死命地咬着哥的裤腿,把他往回拽。


高超缓过神来,晾好衣服,把狗赶进客厅里关上了阳台的门。


高超把狗抱起来给狗擦脚,又低下头闻狗的耳朵。小狗儿味儿,高超笑说。哥的声音很好听,狗又幸福了。


高超说,你比我弟听话多了,你当我弟弟吧。


9


狗总算知道哥为啥不开心了,因为哥的弟找不到了,弟离开了哥自个建了个新窝。狗再下楼的时候就和小区里的其他小动物发布寻人启事,你们见过哥的弟没有?弟和哥长得一样,穿得也总一样,摇粒绒说那不就是你哥吗?狗说不是,我见过照片,他俩长得一样。


摇粒绒说不可能,世界上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狗也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小比熊也在,比熊细声细气说有,她小姨一窝生俩,长得就一模一样。


人也可以一窝生好几个啊,狗和摇粒绒涨了见识。


狗在发寻人启事没几天高超开始吃更多的药,断断续续的。哥应该是想快乐起来的,开始勉强自己带着狗出门散步,狗说要是走不动就别勉强了,俩人在河边散步,狗在草坪上扑蝴蝶逗哥玩儿,但哥不看狗,越过狗看河。狗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回去蹭着哥想走。哥过了一会儿才起身带着狗离开。


哥晚上醒来的次数变多,狗总能看见哥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哥不说话,狗也不敢叫唤,狗不知道该不该过去打扰哥,但哥这个点确实不该醒着。


狗颠颠地走过去,小声叫唤,问哥,哥的弟什么样?哥听不懂,但哥把狗抱了起来,让狗坐在自己身边。


高超听不懂小狗讲话,但高超确实说起来弟。


高超说弟是全世界最烦人,最不听话,最淘气的弟。弟在和哥玩一场巨大的捉迷藏,小狗,就像是你跟我玩的一样。高超说小狗好,小狗不会犯错。


狗说我怎么不会犯错呢,我把你的拖鞋都叼走,我控制不住总想在墙角标记,我不爱吃狗粮爱吃零食,我喜欢下楼撒欢儿怎么叫都不回去。


高超看着狗说我要是只狗就好了,或者高越是只狗,这样我俩都能轻松些。狗说你们人是变不成小狗的,小狗也变不成人啊,小狗就是小狗,当小狗有什么好的。一出生就会被人抱走,遗弃,被扔掉之后只能流浪,打架,找吃的,无家可归。狗不知道双胞胎和独生子的区别,狗也不记得自己的兄弟姐妹了。狗知道弟对哥很重要,狗安慰哥说我哥哥也把我弄丢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在你家过得很好吗?你弟弟可能也在别人家过得很好呢,你们人想过得好总有很多办法的。


狗不知道高超听没听懂,狗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后来是哥抱着狗在沙发上睡得,很奇怪,两只在家里明明都有床。


狗睡得很香。


10


哥说谁说小土狗不可爱的,我们小狗比别的狗都可爱。狗说真的嘛真的嘛,头一次有人夸我可爱呢,狗绕着哥摇尾巴转圈圈,十分兴奋。狗又长大了一点,毛色比小时候变深,也是白色和棕色。哥和狗说话的次数多了,这让狗很开心,虽然狗说话哥听不懂,但是哥说话狗爱听。


狗再下楼遛弯儿的时候听见别的狗说自己的主人总不理自己,狗就会很开心地说我哥天天和我说话呢。其他的小狗都围过来说真的吗?你哥天天跟你说话吗?他不看电视不打游戏不玩手机吗?狗说也玩,但他也总跟我说话。


狗在小区里的社交圈子扩大了之后继续帮哥找弟,找到快初冬。狗用火腿肠收买了一条见过识广的小流浪,那条流浪狗号称见过狗的哥哥,说狗的哥哥已经是地方一霸了,统领着那边十几条狗一起翻垃圾桶。


狗想那它现在回去应该能混个二当家当当,但是狗现在不能回去,狗得陪哥。


城里下了场薄雪,狗爪子踏在雪地上会引出小爪印,很可爱。就在这个时候流浪狗把消息带过来,流浪狗说哥的弟找不到了。


狗问为啥?


流浪狗说哥的弟死了。


狗说不可能,哥说他只是离家出走。


流浪狗问它,离家出走的狗多不?


狗说挺多的。


流浪狗说冬天一下雪冻死的多不。


狗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狗问,那弟是冻死的吗?


流浪狗说那不知道,反正就是死了,你哥每年都有一天去墓地祭拜,我在墓地的兄弟看见过。你别问那么多了。


对了,流浪狗还好心地告诉狗,你该考虑考虑找个下家了,我看你哥也活不了多久了。


狗朝流浪狗呲牙,你怎么咒我哥呢!不许你咒它!


算了算了,流浪狗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转身跑走,临走还说狗要是又流浪了可以去找它。


狗郁郁寡欢了好几天,企图从家里找到蛛丝马迹推翻流浪狗的说法,可惜没有,高超一天比一天消沉下去。狗在床边拱着他,哥你醒醒,醒醒。狗干脆蹦到床上给哥来了一个泰山压顶,哥哥哥哥哥哥。


高超疼得哼了一声,狗放心地跑下来,哥还活着,真好。


狗的期待变得非常简单,在狗的眼里人类是种很脆弱的东西。狗怕哥死了,哥死了,狗就没家了。


11


哥带着狗出门,出门前哥又给狗剥火腿肠吃,狗啊呜啊呜说好吃,哥你真好啊。哥洗过手换上棉衣出门,狗颠颠的跟在哥的身边。城里下了雪之后变得干净许多,那些树啊草啊灌木啊都被覆上一层雪,粉雕玉砌。


狗知道哥也才来这个城市三年,哥原来不在这儿工作,所以这座城里的窝是只属于哥和狗的窝,狗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占有欲和小私心。狗跟在哥的脚边,穿过安静的小路走到热闹的大街,狗已经眼花缭乱,怎么这么多人都晚上出门了,小区以外的世界在晚上好热闹了。怎么还有狗穿衣服啊,好丑啊。怎么有人吃烤鱿鱼啊,好香啊。


兜兜转转又走回第一次遇见的天桥,狗的记性挺好,远远就看见了天桥下头的报刊亭。狗紧紧贴着哥的裤腿,跟着哥的脚步生怕哥再把它还给狗贩子,虽然这个想法很荒诞,狗现在有些肯定哥不会抛弃它。


天桥下面换成了卖烤肠和糖葫芦的摊位,已经没有灰色面包车敞开着卖小动物了。狗放心起来,开心地跟着哥上了天桥。天桥并不是封闭式的,从两边的护栏外能看见桥下无数车辆踏过灰色的雪驶向不同的方向,红绿灯像是指挥家,每辆车都有自己的眼睛,那些眼睛在夜晚的大街上亮着,不知疲倦。狗在天桥上飞快地跑过去,它总这样,嫌弃哥走得慢,但还愿意跑得很远很远转过身等哥。


哥依旧走得很慢,没有管狗,狗看见哥在天桥的护栏边站定,狗看不清哥的眼睛,只是感觉哥的眼睛顺着雪飘到好远。天桥上不让摆摊,护栏很凉,路人行色匆匆,各色的棉鞋和皮靴踏过狗的身边,狗打了个滑,踩到没来得及融化的冰。


哥要越过护栏了,他就那样看着远处,像是要飞下去。


狗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于此同时,一位拥有精湛车技的外卖员骑着摩托从天桥的另一边驶过来。这座城有无数辆这样的摩托,后面坠着大大的箱子,主色调或蓝或黄,穿梭在大街小巷里,也练成了骑车顺着斜坡开上天桥的好本事。


撞向狗的那辆摩托车是蓝色的,是狗不喜欢的颜色,狗不喜欢冷色调,虽然小狗眼里的世界都是冷色调。


狗感觉自己也要飞起来了,狗喊哥,哥在坠下天桥之前有一瞬间转过头看狗,他们的目光交汇,狗看到哥的眼睛里有一丝茫然。


狗说你不要死啊哥。


12


狗是胆大的狗,哥是胆小的哥。


13


哥还是被人救下来了,但狗没有被救下来,狗疼得呜咽,血将高超的毛衣都浸湿了,高超把小狗裹在棉衣里送去医院。


狗上手术台之前说哥哥哥哥哥你别哭啊,上手术台之后听到走廊里爆发出哥的哭声,狗没见过哭声,但狗知道那是哥。狗现在只能祈祷自己不死了,狗怕狗死了哥又想飞。


手术台很凉,剪子钳子手术刀更亮,狗被打了麻药,很厉害的那种,狗想见哥,狗不想那么早睡着。


狗强撑着睁开眼睛,哥过了一会儿果然进来了,狗的眼睛红红的,哥的眼睛也红红的。狗说你别哭了哥,你不是说不给我取名字,我丢了你也不会心疼吗?


狗又不希望哥来看他了,狗说你走啊高超你走,你就当我也走丢了,我没有名字,你不记得也就不会心疼。狗说我死了之后你就养只猫吧,家里那堆东西不还都在吗?猫原来是和弟一起养的吗?我教你最后一招,你好好学。你去弟那儿把猫抱过来,弟自然就过来了......咳咳咳,小猫比我可爱,哥放不下我,哥的弟肯定也放不下猫。


狗想说好多话啊,这些话狗都想说,但狗没有力气说了。高超在手术床旁边泣不成声,狗在心里想我不相信弟死了,那帮流浪狗嘴里没个准话,我去帮你把弟找回来。


哥,哥,你知道吗?我们小狗一辈子都有一个一定会实现的愿望,我现在就把这个愿望用了。我希望哥的弟回来。


不是别人的弟,不是我哥哥的弟,是我哥的弟。


14


哥啊哥,你要是有一天走到路上看到我哥哥,能不能请它吃两根火腿肠?它也找不到它弟弟了,它一定也很伤心。但你别告诉它我在哪儿,哥你说得对,不取名字就不会留下烙印,没有烙印就不会悲伤。


15


高超从宠物医院走出来,毛衣实在太过惨烈,像是经过什么凶案现场。他抱着一个很大很大的纸箱子,箱子里装着小狗,小狗的身上盖着白色的布巾,小狗好累,小狗已经睡着了。


高超想,连你也要离开我吗,小狗。


高超抱着箱子走了很远,走出那片楼宇之后才感觉到冷。路灯也冷,孤零零一个立在他身边,雪又飘起来了,慢悠悠落下来,被路灯照亮一程,终于森森落在地上。高超把箱子放下来系上外套拉锁,雪已经在他的黑色衣袖上留下星星点点。高超怕小狗冷,又把外套脱下来,盖住箱子。


高超缩着肩膀,这里的冬天太冷了,衣服上的血腥气都要被北风吹净。他抱着盖了大衣的箱子起身,看到不远处的阴影里走来一个人。


那个人一步步慢慢走到路灯能够触及到的地方的,那个人在看到高超之后脚步变快起来。那个人把外套脱下来砸在高超脸上,高超被拉锁的凉意冰了一下。


“你有病,高超,你不嫌冷啊。”高越把外套给他哥披上,“到底谁没有谁会把自己养死啊?”


高越想把高超手里的箱子抢过来,高超不给他,高越说那你把你外套给我穿行不行?我是你亲弟弟啊,你亲弟弟为了你长途跋涉许多许多时间都要冻死啦。


高超说好吧,那你把衣服拿走吧。


高越探过头看箱子里,高越问高超这是什么啊?


高超说是我弟弟。


高越说你什么时候有其他弟弟了我怎么不知道啊?我们都没有见过面呢。


小狗好,高越坏。高超不想哄他,但高超又不得不去哄他,因为那是他亲弟弟。高超感觉自己心里缺掉的一块正在悄然生长,就在高越扔给他大衣的一瞬间。


高超说那你再看看它吧,它睡着了。


高越掀开布巾,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小狗,高越吓了一跳,又重新盖好,去观察高超的神色。


高超的神色不似作伪。高越拽了拽他的袖口,我要去你那儿住,高超。


高越说高超我不走了,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走了。


高越说我错了哥,我真错了,好哥哥,好哥哥你原谅我吧。


高越说我没有赌气不回家,亲兄弟没有隔夜仇啊,我也很想你啊......


高越绕到高超面前,伸手去抱他,他们中间隔了一个纸箱子,高超不肯放下来,高越不肯松开手,小狗就这样躺在他们两个的怀抱中间。


如果小狗醒着,小狗在那一刻一定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狗。


小狗的愿望实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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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问题脖子一套
依旧是亲保,我真的很爱吃亲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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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双高/治华】火车驶向哪里

含十上全员 3w5 一发完

主cp 双高无差 副cp 治华

+老师好小明爸妈郝弓箭思念成吉…

东北校园文学 哑巴哥x哭包弟

——

1


双胞胎转来十班是在秋天一个普通的早上,星期三,学校操场的灰砖地上覆了一层寒霜,六科老师前一天放学留了七张卷子,班里全是翻卷子抄作业的声儿。班主任刘旸走进来之后这些动静骤然减小,从铁框窗子透过来的晨光有一小块落到靠门的讲台边,双胞胎刚巧也站在那儿,一前一后,前头那个比后面的多穿了件棉质的开衫运动服。全班听他俩自我介绍,也是前头那个先说话,说我叫高越,这是我哥哥高超,后面的一言不发。...


含十上全员 3w5 一发完

主cp 双高无差 副cp 治华

+老师好小明爸妈郝弓箭思念成吉…

东北校园文学 哑巴哥x哭包弟

——

1


双胞胎转来十班是在秋天一个普通的早上,星期三,学校操场的灰砖地上覆了一层寒霜,六科老师前一天放学留了七张卷子,班里全是翻卷子抄作业的声儿。班主任刘旸走进来之后这些动静骤然减小,从铁框窗子透过来的晨光有一小块落到靠门的讲台边,双胞胎刚巧也站在那儿,一前一后,前头那个比后面的多穿了件棉质的开衫运动服。全班听他俩自我介绍,也是前头那个先说话,说我叫高越,这是我哥哥高超,后面的一言不发。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里刘旸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他俩的名字,图省事,略去了“高”这个共同的姓,只留下“超越”俩字。学校的破黑板太滑不爱着色,刘旸的粉笔字在上面“笃笃”要砸进去,李治良是被他写字的声儿吵醒的,爬起来揉眼睛看黑板上的挂钟,下一秒刘旸叫双胞胎坐在李治良身后。


他俩个子都挺高的,衬的刘旸这个南方来的老师更矮。第一节课不是刘旸的英语,阎老师来上化学。龚英杰和郝旭涛小声讨论刘旸有没有一米七,李治良在后桌凑过去说刘老师是北方人,只是在南方读的大学。


你咋知道?


听我表哥说的,我表哥同事和刘老师是朋友。李治良说。李治良说这话的时候阎老师讲到化学方程式,转身去拿粉笔才发现黑板上“超越”两个字没擦掉。


“来新同学了?”阎老师扫视一圈,第一排的同学指了指教室里新添的座位:高超,高越。


阎老师点点头,对于班里多出来一对双胞胎倒不惊讶,随手择了其中之一问例题里化学式的配平。


“高超,这道题选什么?”


李治良回头,兄弟俩其中之一的棉质运动服被脱下来塞到桌洞里,现在穿着一模一样的卫衣,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其中一个就站起来回答问题,拿着书:“......选A。”


阎老师示意他坐下,说对,是选A,我们看一下解题思路。选A的那位顿时眉飞色舞,拿笔在书上写了个大大的A,还给自己用红笔打了个对勾给同桌看,很明显他是蒙对的。


他同桌用胳膊肘把他支开,手里夹着笔认真听课。


李治良在心里默念选A的是高超,高超坐在左边,以后都是同学,他可不能认错。


2


选A是高超的这个规则下一节课就被打破,班里新来对双胞胎,哪个科任老师都优先叫他俩起来回答问题:高超,起来读一下课文;高越,选择第三题选什么;高超,不知道你们赶不赶得上进度,咱班课代表知道是谁吗?有不会的题你俩要问;高越,你上黑板写一下这道题。


于是李治良在上课的时候频频回头,怎么感觉不太对劲,上节课物理老师喊的明明是高越,按照他的记忆站起来的应该是高超,不对,这节课站起来的才是高超......李治良知道自个脑子比别人慢点,但也不至于鱼的记忆,今儿上一天学别的不重要,后桌一对双胞胎的名字怎么也得弄清楚。


他撕了张草稿纸,写下来这节课老师叫的是高越,站起来的是坐在左边的同学。


不对,上午选A那位不也在左边,那位不是叫高超吗?


李治良崩溃,一节物理课牛顿第几定律没听一点,光研究身后的双胞胎。下了课忍不住,又去找前桌的龚英杰:“你俩能分得请高超高越吗?”


龚英杰耸耸肩:“这事儿你着什么急,慢慢相处着不就知道了吗?”


“我知道,但是老师好像叫起来的是高越,但站起来的还是高超,不对,我好像说反了......哎呀,反正他俩好像有意蒙蔽老师视线,无论叫起来的是谁,站起来回答问题的都是那一个人。”


“是吗?你不如直接问他俩,人对自个的名字都有一喊就答应的本能,”郝旭涛原本在看书,听他们聊天觉得有意思,随口喊了一声,“高超。”


最后一排的两个脑瓜一齐抬头,动作幅度分毫不差。


“你俩都叫高超啊。”龚英杰说道,“所以你俩谁是哥哥?”


“等会儿,其实我并不知道哥哥叫啥。”李治良说,“他俩自我介绍的时候也没说谁是哥哥。”


“哥哥一定得是高超。”郝旭涛笑说,“超越超越,高超就应该是哥哥吧?”


“你们当面蛐蛐我俩蛐蛐的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双胞胎其中之一一脸的不服气,“凭什么高超就得是哥哥呢?高越就不能当哥哥了吗?”


“那你是高超还是高越啊。”


这位双子之一就说道:“我是高超啊,”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同桌,“我是他哥。”


正巧这会儿是下午的大课间,休息时间长些,刘旸进班督促值日生做卫生,看见阳台上打蔫儿的杜鹃虎皮兰和干巴巴的仙人掌,遂道:“你们做值日的也不管一下这花的死活......”他扫视一圈儿教室,喊道,“高超,你以后在咱们班管花儿啊,看着土干了就浇浇水,别养死了。水壶就在后门那儿,我看这花儿现在就得浇水。”


这一声高超炸出来两个人,刚刚说话的双子之一应了一声,起身去拿水壶,刘旸说道:“高越不用你浇花,你擦黑板吧。”


“老师您分得清他俩啊。”李治良惊讶道,“所以刚刚跟我说话的其实是高越?高超是那个不爱吱声的?不是,高越你一直在骗我啊!?”


“我自个学生我还分不清了?怪不得今天物理老师跟我反应你上课溜号,敢情心思都用在别人身上了?”刘旸说,“你昨天英语听写是不是还没过关,拿笔拿纸,跟我上办公室去。”


李治良哀嚎了一声,龚英杰小声笑起来。


“说他没说你是不是?”刘旸说,“龚英杰你也一起。”


“不是,老师,您可以考我俩听写。”李治良在刘老师面前明目张胆打小报告,“但是我得跟您举报,高越替他哥站起来回答问题,老师喊高越他站起来,老师喊高超他还站起来。”


高超拎着水壶出门打水,闻言转过头,正抻着胳臂擦黑板的高越也停住了动作。


刘老师用书拍了一下李治良说你还有心思管人家高超高越,你先把你那英语单词背好再说吧。


3


双胞胎的小把戏只能维持上学第一天,第二天起各科老师也不只盯着他们俩回答问题了。但李治良就有点倒霉,他正坐在高超的前面,每次老师的目光照过来的时候,都会从高超身上转到他身上,然后喊他起来回答问题。


“今天老师喊我三回,三回啊!”总算等到放学,李治良背着书包控诉道,“哥你说这讲理吗?”


王建华今天下班早,难得有空来接李治良,他表弟李治良,个儿挺高的脑子倒不怎么见长。他在前面走,听李治良在他身边嘚嘚嘚嘚说个没完。


“哎,看车。”王建华拽了一下他校服,短暂止住李治良五秒的话,回家路上要穿过火车道,每次过火车的时候栏杆都降下来,马路的人和车就乱成一锅粥。


“他俩来好几天了,我就没听见过高超说话。”李治良说道,“你说老师是不是得把这种上课发言的机会留给高超这种不爱说话的同学,光逮着我为啥啊。”


“对啊为啥啊?”王建华应了他一声,拎着公文包探头去看路边卖水果的板车,“治良你吃橘子不?”


“我不吃。”李治良没好气道。


“这橘子咋卖的?”王建华从兜里拿出钱包,“来二斤。”


“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李治良说道。


“你这掉啥脸啊。”王建华一转头看见他的表情笑了,火车隆隆从远处驶来,这会儿谁说话都听不见。李治良瘪着嘴郁闷,王建华说,“那咋办啊,那我跟你们班主任说说让他别总叫你?”


王建华从不扯着嗓子喊,只在李治良耳边说。火车开过去一多半了,打雷似的声音仍旧撞击着耳膜,警示灯闪烁。推车的小贩,背书包的学生,接小孩的家长在栏杆一降下来都按了停止键,对火车行注目礼。李治良爱去捕捉火车上面的铭牌,从哪开往哪儿,这回只看见山东两个字。


双胞胎就是从山东来的,李治良意外地发现高超和高越也在这儿一起等着火车开过,只不过在离着铁轨极近的地方。双胞胎背了一样的书包,一个紧抓着另一个的袖口。


李治良摸了摸耳朵,他俩不嫌这声儿太大,离那么近做什么。


手里突然被塞了个凉凉的东西,李治良一低头,发现是王建华刚买的橘子。跨过火车道不远就是他俩住的小区。王建华在塑料袋里翻了会儿,火车趁这时候开过去,栏杆抬起来,万物竞发。王建华说回家写作业时候吃。李治良揉揉眼睛,发现双胞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他跟着王建华回家,拿着那个橘子,跟王建华说你可别真去找老师啊。


王建华说行行行我知道了,我还没那么傻。


4


水龙头有点生锈,拧开的时候有那么点阻力。“哗——”水流响起来,片刻又关上,菜刀在案板上“笃笃笃”切菜,不紧不慢。煤气灶拧开,哒哒哒哒几声,浅蓝色的火焰小小地燃起来,热锅凉油,敲了个鸡蛋,在碗边清脆一声响,筷子在里头飞快搅合起来,倒进锅内。


“滋啦——”油香味儿冒出来。高越推开厨房门倒水,把屋里的热乎气放进厨房一点:“我复盘了一下,我刚才在火车道旁边看见的就是李治良,哎高超你说他跟咱俩放学回家不会一路吧?要是真是一条路怎么办啊。”又说,“我感觉老师应该是知道了,这两天都没怎么叫你起来回答问题,哎你复诊约到几号,我陪你去呗。”


高超背对着他,伸手过去做了个拿东西的手势,高越从筷子笼里给他递了把勺。高超摸着质感不对,转过身看见叹了口气,把勺子又插回去,换成了铲子。


小厨房窄窄一条,高超转过去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弟弟呼出来的气儿。厨房的窗子总开着,只罩了一层纱窗,所以比别的屋都更早的感受秋凉。高越说感觉刘旸还行,物理老师好严厉,八班班主任好漂亮啊,为什么不教咱们班啊,咱们班老师还教六班呢。哎听说那个八班老师姓宇文,宇文老师教数学,你说多好玩儿。


高超关了火,示意高越去盛粥,一掀开盖子扑面而来的热气混合着米香。高超把菜倒进盘子里,挽起袖子顺便把锅刷了,水浇到热锅上又是呲呲的响。高越端着盘子和碗出去,空不出手拿水杯,高超替他去拿,用手背一试,水是凉的,又转身替他换成热水。


厅里有张折叠小桌,哥俩学习和吃饭都在这一张桌子上,小屋太小,一室一厅的布局,两个一米八多的高中生住进去稍显局促。高超用高越的水杯暖了会儿手才还给他,又碰了碰耳朵。


高越把手递过去,他哥哥在他手心里写:老师知道。


又写:大家都会知道的,瞒不住。


高超写这些话的时候不写全,写几个字,几个符号,高越就能懂他的意思。


“那我也想让他们晚点知道,省得又天天八卦咱俩,不好好学习天天八卦什么啊?”


高超笑了一下,把那盘菜往高越面前推了推。


好吧,高越知道,他哥哥不想提这个话题了,让他吃饭。


屋子里只有高越和电视的声音也没有多安静,高越的话多,看个广告都得谈两分钟感想,只有睡着了才能安静下来。过去高超觉得他挺烦的,但现在他却不这么觉得。高越倒头睡过去,书包校服水杯都扔在厅里。高超把高越的房门关上,俩人的书包被他理好放在一边。折叠桌一收起来,小小的方厅就是高超的卧室,世界彻底寂静,高超尝试着张了张嘴。


悄无声息的,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5


十班和八班合上同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李丁,和那个体操冠军李宁就差个宝字盖。李丁老师看上去没有李宁十分之一强壮,每回上课的时候都是固定流程:整队,绕操场跑两圈热身,自由活动。


高越想打篮球,眼巴巴看着李治良手里的球挪不动步。高超推他去,扬了扬手里的书,朝他摆摆手。


你去吧,我看书,又不用你陪。


高越朝李治良他们跑过去,场上也有几个八班的。秋风朔朔,篮球打起来不会觉得冷,高越把外套甩给高超,手里没轻重,正扔到他头上。高超把他衣服收起来,皱皱眉,初冬里满场跑生一身汗,他不赞同高越把外套脱掉。


又喊不回来人,站起来颇为无奈地观战,高越瞄了一眼他的神色,心知肚明,但就是不肯穿回来外套,玩得正酣。


八班投篮,明显偏移,那球直接就朝高超砸去。


高超躲了一下,球擦着肩膀飞过去。


“真的没声儿。”八班的说,“你们班真来了个哑巴啊。”


“哑巴,把球捡一下。”


高超下意识真要转身捡球,高越的反应更快:“你怎么说话呢?我哥不是哑巴。”


“我们都听说了,老师都特殊照顾了,我们懂的,残疾人嘛,得多关心关心。”


高越气不过,伸手就是一拳。


李治良看高越都动手了他也不能闲着,他也伸手——就被对方攮了一拳。


他们是三人篮球,高越,李治良和龚英杰。


“所以你也动手了?”龚英杰平常算是乖小孩,所以刘旸问这话的时候有些诧异。


龚英杰摇摇头:“那倒没有,我拉架来着。”


“你那是拉架吗?你拉的是偏架。”对面八班的人说道。


“行了闭嘴吧。”刘老师说道。


办公室外面走廊,靠墙一边站了三个人,八班三个和十班三个,有四个带伤的和一个哭的,带伤的人数很均匀,八班两个十班两个,由李丁老师亲自护送到教导主任办公室。


刘旸赶过来的时候八班班主任还没来,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也没开门,大家一起排队等着挨批。铁三中教导主任出了名的严厉,是个极具符合刻版印象的教导主任。高越还没领略过,但边哭边站在走廊里听见办公室批评学生的声音就已经能窥见一二。


办公室门开了,出来三个丧眉耷眼的高二学生,其中一个男生还留着学校不允许的齐肩长发。


六个人都进办公室里也太挤,教导主任拿着茶缸屈尊出来训他们。高越边抹眼泪边听。


“无法无天了啊,以后体育课都别给我上了!”


“谁带的篮球?”


“打架,我看你们天天一个个真长能耐了啊,还打架,给你们家长都叫来,好好反省!”


教导主任说一半,扫了眼高越:“你哭什么?人家伤成那样都没哭你哭啥啊。”


高越摇摇头,眼泪就是止不住。


李治良解释道:“老师,他们是摔的一瘸一拐,不是高越揍的一瘸一拐。”他活动了下手臂,“我倒是被他们打得挺重的。”


“咋的你还让人家赔你医药费啊。”教导主任说道,“这都破相了,你仨是不也得给人家钱啊?”


“老师我没打架,我是拉架。”龚英杰说道。


“闭嘴。”刘旸和教导主任同时说道,八班那仨站成一排大力地点头。“你仨点个屁的头,你仨做的对啊,骄傲啊。”教导主任训完一轮,八班的班主任宇文姗姗来迟。


“听说我们班孩子打架了?怎么回事啊。”宇文老师走过来,“伤的还挺明显的。”


八班那仨便避重就轻地朝他们班老师还原了一下事实。


宇文点点头,对教导主任说道:“主任,我看就请我们班这仨人家长吧。”


“刘旸老师,你们班孩子没做错什么。”宇文扫了自己班的三个人一眼,“是他们仨嘴欠,活该。”


6


高超给高越递纸巾,他弟弟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眼睛哭得通红。高超碰了一下他下颌的伤口,被别人指甲划了那么一道,伤口很快隆起来,像是小山脊。


“嘶。”高越吃痛,缩着下巴,眼圈儿又是一红。


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破点皮哭得跟天塌了似的。高超摇摇头,在本上写字儿:晚上想吃什么?


高越拿着中性笔在这条下面点菜:地三鲜,回锅肉,拔丝地瓜,柿子炒鸡蛋......再来四两米饭来个汤。


吃的了嘛,点这么多。高超笑起来,倒是一点不亏着自个的嘴。秘密被发现之后他反而比想象中还要坦然,本来就说不了话,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班里同学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善意的没有点破。这会儿被别的班说出来,时间已经比他预想的要晚许多。


高越攥着纸磨磨蹭蹭跟在哥哥身后,过火车道又抓高超的袖子,高超挣开,反而握着他的手腕。火车没有开过来,今天放学因为打架被留堂。东北的天黑的早,晚放学一会儿路灯就亮了,照着火车道两边的树,冷冷清清。家楼下开了个小菜馆,灯牌被晒得褪色,高超拉着高越进去,小屋里一共没几张桌子,生意萧条,他俩坐在靠门的地方。高超看着菜单,老板娘把复写纸和圆珠笔送过来。


李治良放学更晚,王建华这两天出差,他连着两天自个在家住,回家路上也磨磨蹭蹭没精打采,幸好没叫家长,不然又得麻烦王建华赶回来。高超写完菜单让高越送去,一抬头看见门外李治良路过,纯粹偶然,高超敲了敲桌子,高越转过头,看见他哥朝门外指了指。


“那个......”高越拉开小饭馆的门帘,瓮声瓮气,“李治良,一起进来吃点呗,我哥说的。”


李治良犹豫了一下,他也不怎么会拒绝,摸了摸兜里还有零用钱,跟着高越走进去之后坐下来充大头,说我请客。


不用你啊,高超付过钱了。高越说,反正今天菜也点多了,吃不了就都打包带回去,然后天天吃剩菜。


高超瞪了他一眼,轻轻伸手打了一下他胳臂,我什么时候让你吃过剩菜啊。


他没法说出来,但高越知道他是这个意思。


高超对李治良笑,上学快俩月了,李治良才发现哥俩的不同。高超笑起来很憨厚,是老教师喜欢的那种老实孩子,高越笑起来的时候就透着一股狡黠,仿佛小聪明得逞。


当然高越现在有点笑不出来,李治良也是,有一千五百字的检讨等着他们。


高超戳了戳高越,别光顾着吃啊,高越抬头,同学之间突然正式起来他也不自在,但还是开口道:“我哥说谢谢你啊,谢谢你今天为我们出头。”


“我也没干啥。”李治良又活动了一下右胳膊,还有点疼,这顿饭便吃得心安理得。


三人一起回家,李治良才肯定他和双胞胎就是住在一个小区里,前后楼,双胞胎住的那栋楼更靠近火车道,尽管小区围墙外种了许多的树,但这会儿到了冬天,草木凋零,估计总能听见火车开过的声音。


高越摆摆手和李治良道别,转身和他哥进了同一个门洞,从外面看,一列小窗户里的楼道灯渐次亮起来,亮到两人住的那层。


高越摘了书包,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磨他哥哥。


“高超我不会写检讨啊,你作业在学校是不是都写完了,我还差英语卷子呢,你知道,英语最难写了。”


高超不说话,起身去烧水。


“高超,高超!”


我是为你打的架啊,但高越知道自己可不能说这话。


电热水壶烧开,开关跳起来,高越把本子和笔都推高超面前:“你帮我写行不行?你就帮我写嘛。”


不哭了?高超写给他看。


高越摇摇头。


咱以后能别在学校里哭么?高超写,怪丢人的。


高越点点头。


高超把这页纸撕掉,作为他俩今天晚上聊天的聊天纸,新的一页第一行居中,写下检讨二字。


7


王建华出差回来,给李治良带大连特产,鱿鱼丝,明虾干,鱼籽罐头,还有塑封包装的天鹅蛋。


天鹅蛋就是蒜蓉粉丝扇贝,不知道为什么起一这么奇怪的名儿,被王建华收进冰箱里。李治良坐在沙发上边嚼鱿鱼丝边喝水,这玩意忒咸,但挺好吃的。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你帮人家打架,不仅没打赢,自个还带伤了。”王建华从厨房走出来,擦了擦手说,“然后还白吃人家一顿饭呗。”


“不是,怎么在你嘴里我这么弱啊。”


“那不然呢?”王建华伸手过去捏了捏李治良的肱二头肌,“你跟我一起住这么长时间,一点人民警察的精髓没学来啊。”


“你又不是抓小偷的警察啊。”李治良说道,“你就是个写户口本的,你也没教我打架啊。”


“这还用教啊?”王建华说,“而且你对我的工作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只是去户籍科帮同事值两天班......扯远了,要不我给你报个散打班吧,跆拳道?柔道?好像最近拳击挺火的啊。”


“您不如让硕哥教我。”李治良说道,“他有功夫,还不用你花钱。”他指的是王建华的同事松天硕,在警校里就有一身好本事。


“哎那都不专业,我给你报个专业点的培训班。”


“不去。”李治良鼓着腮帮子嚼鱿鱼丝,那袋鱿鱼丝被王建华一把夺过来,“你少吃点,晚上咳嗽,哎正好,你明天上学把鱿鱼丝给双胞胎带去,回头请人来家里吃饭哈。”


“吃啥啊,吃饺子啊。”王建华工作忙,很多时候俩人的晚饭就是速冻水饺,李治良颇为不屑,“谁爱吃饺子啊!”


“那饺子多好吃啊。”王建华给他剥了个橘子,“咋还嫌弃上了呢。”


家里的速冻饺子双胞胎没吃上,学校的饺子倒是吃了不少。冬至日,正逢星期五,学校食堂煮了大锅水饺,饺子汤随便盛,热气腾腾来上一碗,有点发稠的面香味儿,不刷饭卡不要钱。


高越仰头喝了三碗饺子汤,擦擦嘴说高超你晚上也别做饭了,我现在就吃饱了。高超夹起饺子懒得理他,装听不见。李治良自作聪明,在高超面前打手语,他是跟新闻频道学的,十分生疏。


高越一把将李治良的手打落:“可以大方说。”


高超抬起头看李治良,那双眼睛把李治良看得想扇自己俩耳光,在高超面前打什么手语,他又不是听不见。李治良说,华哥说有空去我们家吃饭,不过今儿别去啊,今儿肯定煮饺子。我猜你俩也不想再吃一顿饺子。


啊,华哥就是我表哥,李治良补充了一句。


高越便说道,你表哥?你表哥做饭好吃吗?我跟你说我做饭可好吃了,要不你去我们家吧,晚上我给你露两手。


高超似笑非笑看向高越,上一分钟高越还在那儿卖乖说高超你晚上别做饭了,下一分钟直接露馅。


高越后知后觉补充道,啊,李治良你今天也别来了,我吃饱了,晚上不打算做饭。


冬至一过,期末复习紧锣密鼓地到来,这期间家里打过四个电话,妈妈打来三个,爸爸打来一个。怕影响学习,家里只给高超配了一个手机,现在高超又说不了话,都是高越揣在兜里。


“爸妈说寒假他们回来。”高越说,“我让他们给我带好吃的回来,你有什么想让他们带的吗?高超。”


高超摇摇头,反正高越有的也会有他一份,双胞胎都是这样的。


他看向高越,高越还在兴高采烈向妈妈分享近况,但高超知道,高越并不想回老家。


8


爸妈没买着年前的车票,厅里有人在打牌,满屋烟雾缭绕,高超听大人们聊天。


这去东北上学好啊,东北竞争没那么激烈。

住哪啊?他姥姥在东北还有房子呢,过户给谁了啊?他舅舅是不是也在那儿啊?好多年不来往了,啊,那就是把房子给了闺女,当儿子的不乐意了呗。

真不出声啊,一声不吭的。大人们看向高超,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高超在里屋低着头,手里的可乐都要被他捂热了,高越不知道跑哪玩儿去了,满院子撒欢儿。


每天冲一碗鸡蛋水,听说管用。

吃蝉蜕,那都是中药,就是结了龟的壳子,那玩意儿管用。

他们家也没领着去看看?

听说是这儿出了问题。亲戚指了指脑袋,说道,要说这人还是不能太顺,你看他爸妈这两年发展多好,这运气都是平衡的,遭孩子身上了吧。


啧,少说两句,老大在屋里。


在屋里啊——老大?高超?


有人喊他,高超磨磨蹭蹭走出来。


哎,真一点声出不来啊,叫声人听听。亲戚看左看右看,没缺胳膊没少腿的,怎么就不会说话了。都是你爸妈惯的毛病。


“叫声大爷听听,快点。”高超被人推搡着,旁边有人抽烟,烟圈全吐到他身上。


他咳嗽两声,那人像是见了什么稀罕事一样:“这不是有动静吗?”


屋门被一下子打开,高越从棉门帘子后头跑进来,寒风席卷着雪花飞过去,将屋里的烟气冲出一丝清明。


“高超我们出去放鞭炮啊,我买了仙女棒。”高越说。


“老二你也是,别天天想着玩玩玩,你哥哥这样,你们家以后不全得指望你了。”


高越转过头:“我哥咋样了?来您说说我哥咋了,我哥期末考试考全班第五呢,语文班级第一,比咱家哪个小孩成绩都好。”


“成绩好有啥用,话都说不了......”


“我哥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你们管不着。”高越拽着高超的手,把高超从烟熏火燎的屋子里拽出来吹寒风,放烟花,点燃仙女棒。


高超捏了捏他的手,高越你总会来,高越你终于来了。


9


爸妈来了,高超对爸妈来总有些恐惧,恐惧的根源是他仍旧无法张口说话。高超从小到大都很乖,挨的打屈指可数,所以每回挨打都记忆犹新。


坐叔叔的车去车站接爸妈过来,高超想起来他上一回挨打——在大夫的检查下他的秘密彻底不复存在,他不是那个因为声带炎没办法开口的病人,而是因为矫情有毛病心理障碍的中学生。家里一开始把这件事归结为不懂事,到处带他看医生,谁知道他不是器质性病变,他的声带早就恢复好了。妈妈一生气打了他两下后背,他心理别扭着,眼圈要红,高越先替他哭出来。


爸妈都纳闷高越你哭啥啊。高越一哭高超就不能哭了,手忙脚乱给高越找纸巾擦眼泪,高越哭得难受,高超心里难受,他知道他弟弟为什么哭。


这回过年,大年初五刚过,爸妈带他俩从老家回省城,又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病,高越坐在等候席上,高超在他手心里写字,指了指爸妈,写了个哭字,在哭上画了个叉。


爸妈都在呢,你可别哭。


医院一共有十五层楼,脑病科在八楼,耳鼻喉科在十二楼。高超跟着爸妈上了电梯,留高越一个人在楼下等他。等看完病下楼,高越不在,爸妈低头要拨电话,高超指了指卫生间。


大人摆摆手,高超跑过去,过一会儿他上了去八楼的电梯。


病房是一扇扇白色木门,镶嵌着磨砂玻璃,高越站在其中一间门口,两只手不安地抓着羽绒服的下摆。


高超走过去,拽了拽他的手,领着他下楼。


高超和高越都知道那间病房里躺着的是谁,是他们的初中同学,也是曾经霸凌过高超的人。那个男孩儿已经昏迷一整年了,家里始终不放弃,长期打着营养针,住在脑科的病房里。


高超常去想这算不算是报应,在他没办法开口说话之后他又想,这到底是谁的报应。


10


爸妈给高超在东北报了个康复机构,吉大系,听说价格不菲,高超就算是满脸抗拒也无可奈何。一家四口难得团圆几天,爸妈请他们吃必胜客。高越怂恿他爸办储值卡,比店员都称职,办一个呗爸爸,这样您和我妈走了我和高超还能有饭吃。


这话好别扭,高超哭笑不得,他没有高越那么死皮赖脸,虽然他也喜欢吃这玩意,爸爸被高越彻底套牢,掏出皮夹数了几张红票票给他,去吧,去吧。


高越拿着钱去前台,高超不愿意动弹,看着玻璃杯里的青桔慢慢悠悠飘在饮料里。


妈妈关切地说,超儿,你有什么不开心就告诉我们啊,写在纸上也行。


高超笑起来,喝了口饮料,摆摆手,摇摇头。


高越拿着储值卡和剩的钱跑过来,摇晃着高超的胳膊,高超我想玩碰碰车,爸妈我俩都吃饱了。高超你就陪我去吧,陪我吧,我不跟你对着撞,咱俩开一辆车还不行么。


高超起身被他拉走,留下一桌子西餐让爸妈结账。高越坦言:一年就见这几面还不狠狠花他俩的钱,现在不花等什么时候花啊。


好吧,高超心里还是过意不去,他总怕给别人添麻烦,这个别人包括爸妈,不包括高越。


新学期要比以往都快乐一些,可能因为身边有且只有高越在。两个人在课上的交流太过频繁,手上既要记笔记又要写话,一张纸在两个人之间传来传去。刘旸拿着英语练习册在过道里巡视,书脊磕了磕郝旭涛的桌边:“注意课堂纪律啊。”


龚英杰和后桌的李治良噤声。刘旸又往后走了几步,喊高越起来翻译单词。


高越答不上来,手在下面一个劲儿戳着高超,奈何高超写在纸上也没用,高越个子太高看不清楚。


刘旸走过来,把他俩中间那张纸直接收走:“传纸条也不行!”


当天下午,班里换座位,刘老师把高超和高越分开。


11


阎老师很是适应了一阵十班的新座位表,他记学生这一方面的记忆力不太好,看见高超想了半天:“你是哥哥还是弟弟来着?”


高超眨眨眼睛,没法回答他,周围同学七嘴八舌地说:“他是哥哥。”“他是高超。”“高越在那儿呢。”


阎老师和高超都顺着同学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高越睡得正酣。


他同桌吓了一跳,要把高越拍醒,阎老师摆摆手:“别打扰孩子睡觉。”


下午物理课,高越又研究出来用尺子反射阳光,形成了个小圆光点满教室乱走,最后被物理老师客客气气“请”出了教室,并没收作案工具。


最后一节自习课,高越带着同桌和前桌一共四位打“红十”,这四位里还有没被调开的好学生郝旭涛。学校里不让带扑克,高越自个画了副扑克牌。


“刘老师,您这个座儿调的真好啊。”他们班自习是数学老师看,数学老师气得把那一副扑克牌都扔在刘旸的桌子上,“基本属于放虎归山。”


刘旸直奔班级后门抓高越:“高越你给我出来!”


他这一喊喊出来俩人,嬉皮笑脸的高越和忧心忡忡的高超。


刘旸说高超你给我回去坐着去,叫你弟不是叫你。


李治良坐在高超的斜前方,本来写作业写的上下眼皮打架,被刘旸一嗓子彻底吼精神了,揉揉眼睛跟同桌小声说话:“咱班主任刚才打鸣了?”


12


高超写高越你下回不许这样,多幼稚啊,扑克牌你都能画出来,你怎么不上天啊。


高越写天我要能上去早去了,我恐高。


高超写你不能和老师作对,刘老师多好啊,一般学生英文作文里写个eazy早被撕了,就他还把你叫出去单独辅导。


高越扔下笔,长叹一口气:“我知道他对我好啊,但是他不让咱俩一桌啊。”


高超写,那你下回考好点,和他商量商量呗。


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只有这一个办法。


高越认命,把高超的笔记本抽出来学习。


在两人不同桌的三周之后,灰砖缝里已能瞧见蒙蒙一片绿意,学校的灌木丛生出迎春花,从家里的窗户往外看,火车道已经被烟柳笼罩,只能在枝条掩映间窥见火车驶过,那绿意越繁复,火车的噪音便传来的越弱。


高超要去做康复治疗,在周五放学之后,他嘱咐高越跟李治良一起回家。高超写我和治良说好了,你去他们家写作业吃饭,我做完治疗就去接你。


高越不乐意,本来在学校都不能在一张桌上上课,放学了怎么也不能一起回家?他刚要抗议,被高超用水笔敲了一下头。


医院很远,要倒车,很麻烦。高超写道,而且咱俩晚上要都在外面吃,你再在路上看见个烤肠爆米花棉花糖之类的挪不动步,我不想多花钱。


“你也太直白了吧!”高越叫道,“我哪有那么馋啊!”


“高超所言甚是。”李治良凑过来偷看他俩的聊天记录,那张纸被高越一把扣了过去,李治良不介意,拍了拍高越的肩膀,“终于有人陪我回家吃饺子了。”


高超点点头,他写给李治良:替我谢谢表哥,每个周五我可能会晚一些去接高越,给华哥添麻烦了。如果华哥不在,自己煮饺子的话要记得加三回冷水,煮沸后加一回,再煮开了再加,如此三回。要不然饺子皮会破。也可以做蛋炒饭,高越小时候做过。


李治良把作业记事本上这句话原封不动扔给王建华,王建华惊讶于高超看上去不像是李治良的同龄人,还是说李治良实在太傻,譬如这会儿李治良正在灶台边研究煮饺子是不是真要加三回冷水。


“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事儿?”李治良回头,“我吃了那么多回饺子!”


“这不是常识吗?”王建华说,“我以为你知道啊,啊对,你好像没自个煮过饺子。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净吃泡面。”


“那高超怎么就会啊。”


“对啊,那高超怎么就会啊,”王建华说,“你反思反思呢?”


李治良反思不出来,反思的结果是趴在厨房门边向王建华打申请:“华哥,咱周五吃啥?”


“现在才周二,就想周五的事儿了?”


“那周五高越不是来嘛。”


王建华笑起来,小朋友都这样嘛,都高中生了,对于和朋友聚会还会早早期待。王建华说那你想吃啥啊?


李治良想了想,答曰:麦当劳。


13


去麦当劳了。高超闻了闻高越的校服,好明显的炸鸡味儿。


高超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M,高越道:“高超你狗鼻子啊?!”


没有你狗。高超叹气,用膝盖想都知道是王建华花的钱,太麻烦人家了。高超指了指卫生间,赶高越去洗澡,高越一个劲儿的问:“高超你吃的啥?你肯定吃得没我好吧,高超你是不是饿了不想问这炸鸡味才催我洗澡的?高超......”


高超把他弟和他弟这张叭叭叭停不下来的嘴都关在卫生间门后。


俩人都换上夏季校服了,蓝白色的短袖和长裤,他这件一股外面的尘土味儿,高越这件一股炸鸡味儿。


高超在心里盘算一顿麦当劳多少钱,他俩确实挺久没去吃炸鸡了,从前在岛城上学时,他俩还小,被父母送去爷爷家住,家里寄来钱都是叔叔去取,给他们多少就花多少,但那都是零花。现在来了东北,家里的钱直接打给他,包括学费书本费生活费水电煤,高超精打细算,生怕超支。


超支多超支在高越能吃,当然他比高越还能吃。正长身体的两个大小伙子,午饭前上体育课,打完篮球饿得恨不得抱着白桦树啃树皮。


高超想了想,还是从钱夹里数出来一笔钱,仔细放在书包的夹层里。


高越洗完澡出来,像是电视广告结束,继续播放正片内容:高超你猜我们在麦当劳碰见谁了?碰见宇文老师啦!宇文老师和硕哥在吃冰淇淋哎,硕哥就是华哥的同事,叫松天硕,听李治良说会武术很能打,宇文老师是不是要处对象了。


高超把俩人校服塞进洗衣机里,蹲下来往里扔洗衣凝珠,高越就在他身后说个不停,他猛一起身,脑瓜顶直接磕到高越的下巴。


应该磕的挺狠,高越的眼泪一下子泛出来。


哎,高超失笑,伸手去掐高越的下颌,让我看看磕到哪儿了?


“咬舌头了!”高越口齿不清说道。


高超合上洗衣机盖子,用手沾着水在洗衣机上面写:乐极生悲。


高越说行,这洗衣机以后就叫乐极生悲洗衣机,高家长子赐名。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断嘶嘶往里吸凉气。


这个声音让高超莫名其妙想起冰棍儿,得买点雪糕放在家里存着了,夏天已然到了。


14


小区是老小区,原先是铁路职工分的楼房,当然现在都变成商品房,都二十一世纪了哪还有人分房子啊。故物业约等于零,围墙被藤蔓覆盖,铁轨两旁的树愈长愈高,成为了知了和家雀的乐园。上放学都能听见树上“滋——”一声,像是序章,紧接着数上的无数草虫共鸣,叫声如潮,若是这会儿恰好开过一辆火车,那就更加热闹。


李治良把教室的铁窗子关上,蝉鸣便被罩了一层玻璃,龚英杰说热,还是打开吧,打开之后又说进蚊子,郝旭涛说省省吧别折腾窗户了,教室里有花露水。高越一听,先拿起来去喷。


阎老师有鼻炎,一上讲台先打了三个打喷嚏,高越把头埋在化学书后面直乐。他的各科成绩确实在稳步上升,但是刘旸并没有提再调座位的事儿,弄得他上英语课总死死盯着刘旸。


刘旸微笑着走过来,叫他起立回答问题。他答不上来,让他点个人回答,高越叫起来李治良。


李治良的脸从五楼掉到一楼,加之他这回物理小测没考好,受到了老师重点关注,喜提飞机位——刘旸把他的座位从大部队里调到了紧挨着讲台的位置。


“不是,你们说谁家好人能坐这个位置?”李治良在家里把卷子一推,对王建华说道,“哥你是不是打电话给我们班主任让他给我开小灶啊?要不他怎么突然这样。”


王建华摆手:“我可不做这烦人家长。”


高越在一旁笑起来,李治良翻了个白眼:“高越我还没说你呢,你英语课非得把我叫起来干嘛?你不会的题我就会了?你咋不叫高超呢。”


“高超也不会那道题啊。”高越说,“高超本来也回答不了提问啊。”


“不是,啥题啊都不会?都不会那有啥好骄傲的呢?”王建华把卷子拽过来,“给我看看......选C。”


“为啥啊?”


“看时态,这句话在文里是现在完成时,已经发生过的动作,看选项,就C是,其他不是,别和过去式混了。”


俩人用笔在卷子上勾勾画画。“华哥好厉害。”高越说,“一般大人都不怎么会高中英语吧。”


李治良说:“他是江苏省高考状元呢。”


“是嘛!”高越一声惊呼还未呼出来,王建华先红了脸:“不是,没有,那是李治良中考的时候我为了激励他学习编的,我就是这儿的人,当不了江苏省得状元。”


“你咋又骗我啊!”李治良惊讶道,“我真一直这么以为的。”


“不是,你不觉得离谱吗?我一个东北口音的警察是江苏省高考状元这事儿你不觉得离谱啊?”王建华叹气,“能不能别说啥你都信。”


“这怪我吗?高越骗我也就算了,刚上学我分不清双胞胎,你也骗我。”


“哎我那不叫骗,我那叫善意的谎言。”高越说道。


大门响起门铃声,是高超来接高越回家了。


“谎言来了。”李治良说道。


“高超不撒谎。”高越起身去开门,高超拎了一兜雪糕过来,分给他们一人一根,有白气冒出来,雪糕皮上细密的水珠,王建华问高超吃过饭没有,家里还剩点饺子,高超摆摆手,每次周五晚,他眉宇间总有化不开的疲惫,他没换鞋,站在门口指了指高越的书包。


高越会意,立马收拾好书包跟他哥回家。


15


雨季要到了,积雨云笼罩在城市上空,于极远处和工厂的烟融为一体。李治良坐了一个月的飞机位终于被赦免,调回到靠窗的一个座位。这给了他更多的空闲走神儿,其实窗外也没什么好看的,灰蒙蒙的柏油路,一成不变的居民楼,还有在操场上打球和跑步的体育生。


操场上的人纷纷往教学楼里跑,李治良才意识到下雨了,起身关了窗子,零星雨点很快变大,砸在玻璃窗上,教室里正在上自习,蓄谋已久的大雨使天光更暗,教室里翻卷子的声音都变慢了,所有人都在想放学后该怎么回家。


也是个周五,高超高越只带了一把雨伞,伞给了高超,高越和李治良共伞回家。在公交车站的时候三个人作别,高越站桩处看着高超上了公交车才离开。王建华今天加班,俩人只好在学校附近随便买点吃的解决晚饭,高越选了寿司,李治良吃蛋包饭。


物理题特难,俩人不约而同抛下了物理卷子做生物题,正好讲到染色体和遗传,李治良在XX上面做标注,忽然抬头:“......双胞胎的基因一样吗?”


“应该是一样的吧。”高越低头算题,随口答道。


“那高超是后来不能说话......”李治良的声音骤然减小,他只是好奇,但也知道这个问题很冒犯人家。


“啊。”高越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思繁乱,也许因为下雨,高超还不在身边。他随口编了个理由糊弄过去,“我哥小时候发烧,吃药坏了嗓子。”


“嗯。”李治良应了一声,低头继续学习。他感觉他能问出这句话,有点不是朋友该做的事儿,于是一道题填了一会儿又做不下去,起身把窗帘拉上。


雨声被隔绝在外,同样在外的人还有高超和王建华。


高越忽然抬起头:“你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都干嘛啊?”


“看电视吧。”李治良说,“就放着声儿,响着响着华哥就回来了,你呢?”


“我?”高越想了想,“我很少一个人在家。”


总有高超,都赖高超,只有高超陪着他。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李治良问他吃不吃冰棍,高越点头,李治良去厨房打开冰箱,一人吃了根小布丁。


高越边吃雪糕边说:“高超他原来的声音很好听的。”


16


高超来接他弟弟,两人一前一后从黑黢黢楼道里走下去,高超走在后面,伞尖落下一地的水,高越打着手电,走到楼门口停住脚步,外面暴雨连天。


高超把伞打开,大伞将两人都罩进去,很沉得坠着高超的手,高越少见地没多说话,抓着高超的胳膊,俩人回家。


家的窗子外面的火车道变成天堑,如注雨水落在排水沟里,低洼的地方汇成了一道小溪。雨夜的天并非黑沉,反而有种暗橘色的亮,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闪电照亮了一瞬,旋即打响了雷声。


雷声绵延很长很远,像是开过一列火车。


火车从高越头顶的铁道桥之上行驶过去,梦里在下雨,但那天没下雨,只是多云,风将破烂的绿网吹飞,废弃的脚手架和木板搭成的高台摇摇欲坠,高越看着眼前的人,攥紧了拳头。


那是双胞胎初中刚毕业的时候。


面前的男生拿出那个装着班费的信封在高越眼前晃了晃,十分得意:“你还真来了,没想到你还有点胆量,来替你哥哥把钱拿回来?”


“我就知道钱在你这儿。”高越说,“钱还给我,你不是说要在这儿两清吗?”


男生怪笑起来:“都毕业了,这钱也没什么用了吧。”


“这事儿你管不着。”高越说,“我就算一家家上门还这笔班费,我也得证明高超没偷过钱。”


“谁又会相信呢?”男生说道,“不过你想要,我给你。”男生掏出来手机:“但是有个条件,你得跪下来求我。”


很幼稚,无理,不合逻辑的要求。高越想,他哥哥在这个班的时候,也被这样要求过吗?撕烂的卷子,丢失的课本,脏兮兮的校服,破开的裤子,扣到地上的餐盘,艺术节前在卫生间被泼的那一桶凉水,在那之后高超发烧,失声,失去了艺术节主持的资格。但高超什么也不说,老师什么也不说。


高超,你怎么都不肯跟我说。


要走过去吗?那个信封就在眼前这个人的手里,高超去报警,那里没有监控,他们构不成抢劫,班主任明里暗里说这钱是高超私吞的,就算是用自己的钱补上也没有用,没有人肯相信。


只有高越信他,高越站在这里,眼前的男生前两天给他发过短信,叫他一个人来拿班费的信封。他和高超随着初中毕业,这件事也并不光彩的结束,但高越知道没有结束。


没有人给他哥哥讨个公道啊,就连爸妈也觉得这些只是小孩子打闹。最大的事儿是丢钱——钱丢了补上不就得了。


“你把钱给我。”高越说。


“你先跪下来,磕仨头。”男生笑起来,手机的摄像头对准高越,“来。”


高越一步步走过去,膝盖打弯,就要跪下来。


“啧啧。”男生刚要嘲笑


高越突然暴起,一巴掌打掉男生的手机,伸手去抢那个大信封。


“你他妈疯了。”男生骂他,两人推搡着,高越掐着他的脖子,男生突然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把卡簧刀。


高越本能地后退半步,松开了手,那个男生就要一刀攮过去:“都他妈给我去死——”


火车突然轰隆隆驶过他们上方的铁路桥,“嘀——”尖利的鸣笛刺破了空气,那是突如其来的,撞击着耳膜的声音。刀刃一抖,掉在地上都听不见任何声响。木板承载的重量忽然失衡,人从脚手架的间隙跌落下去,像是沙袋,按理得有一声闷响,但因为火车驶过,故毫无声息。


“高越!”高超扯着嗓子,喘着粗气从钢架和木板之间爬上来,他的声带炎还没有好全,这一声十分嘶哑,穿透了火车的声音。


高越在那一瞬间回过头,不是我,哥,不是我,他是自己掉下去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高超强忍着嗓子的疼痛说没事,我知道,我知道。高越想低头去看,高超把他抱住,扳正他的头,不叫他低头,也不叫他回头。


高超,我杀了人。


高超想,也可以是我杀的。


高超,他是个坏种,他是坏孩子,他就该死,高超。高越的声音因为惊惧而带起几分哭腔,火车已经走远了,风穿梭在被放弃的工地里,脚手架和绿色的网在撞击着,发出并不悦耳的声音。


高超把他拥在怀里,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高超,怎么办?


我们不该为此付出代价。


高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嗓子好疼。高越,我不能多说话。高超用气音说道,我们先下去好吗,这儿太危险了。


高越几乎要站不稳,抓着高超的胳膊一点点迈下钢筋和木板搭建的简易台阶。高越的双腿发软,高超说,高越,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你别去看。


我要去。高越几乎哀求,你别走,别离开我。


没关系的,我只去三分钟。高超把自己的手表给了高越,你掐着点,三分钟。


高越的生命里有三分钟在数秒针,秒针走得很慢。三分钟之后,高超回来,手里拿着碎掉的手机和那个信封。


高越想接过去,高超没让,甚至没让他看里面的东西。


怎么办?怎么处理?高越问他。


高超抬头,去看将白日遮蔽的铁路桥,铁路桥的阴影横亘在他们和那个人之间,这个角度看不见那个人,钢筋水泥胡乱堆砌,野草疯长。


又一列火车从桥上疾驰而过,火车能将一切东西都碾作齑粉,那声音轰隆隆像是永不停歇的雷。


高超说别怕。


高超听见高越说,不要说出去,哥,永远都不要说出去。


17


高越从雷声中惊醒,他摸了摸脸颊,摸到泪水。小屋的窗帘没有遮严,雨水顺着路灯的光像是要流淌进来,他坐起身,剧烈心跳成为了雨夜的背景板,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火车的轰鸣声。


他摸着黑下床,赤着脚打开房门。


高超就站在门外,家里没有开灯,毛巾被乱糟糟揉成一团,高超感觉到他弟弟在哭。


“我倒点水。”高越哑着嗓子说,“渴了。”


高超侧身给他让路,高越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头抱住他。


他弟弟把眼睛压在他的肩膀上,头发很乖顺地垂下来,肩膀小幅度颤抖着,眼泪没入到他的睡衣里。


高超的手臂慢慢攀上去,抱着他弟弟,抚了抚高越的后背,两人的心跳同频。


这不是第一次高越在深夜里哭泣,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有许多回,来到东北上学后哭的次数降低。很多个夜晚高超透过门缝看到高越抱着被子,把脸埋在被子里,高超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高超想如果他们不是双胞胎该多好,那样高越就不会替他去找被抢走的班费,也不会自己偷偷跑去跑到废弃的工地,也不会发生之后的所有事。受害者无罪,可高超觉得自己有罪。他沉湎于高越一直在他身边,却不希望高越共情。


雨声渐小,高越捧着杯子喝过水,坐在高超的沙发床上睡眼惺忪,高超头一回没有赶他,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耳朵。


高越习惯性的把手递过去,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暗号。


高超在他掌心里写在这儿睡吧。


“你要去里屋吗?”高越问他。


高超把他的手心合上,沙发床软塌塌陷下去。


我不走啊,我在你身边,高越。


18


雨停之后又是新的一天,小区大门口的水几天都没有降下去,车来车往都迸溅出黑灰色的水花,没人出门敢穿白裤子。有人捡了几块砖头扔进水洼里,当做垫脚的东西。高超高越和李治良放学都把裤腿卷好高,小心翼翼踩着转头过河。


大人们要面子,不爱把裤腿卷得像摸鱼,于是王建华那几天的裤角一直都不怎么干净。


暴雨过后,气温陡然升到新的高度,天空湛蓝,从白桦树叶的响动声能听到这样的烈日里也是有一丝风的,只是教室里翻卷子的声音太过沉闷。高越答每一科的时候都把脸贴在桌面上亲卷子一口,期末考试他们分考场,打乱了顺序坐,龚英杰坐在高越身后,看高越这么做他也跟着学。


“这叫稳过。”高越说,考完试他双手合十拜天拜地,“天灵灵地灵灵......”他们和李治良郝旭涛回合之后下楼找高超,高超和他们都不在一个考场。考试前高越和高超说好,叫他在正对着班级窗户的那棵树下等他们。


高超果然在,这会儿人流量太大,高超被挤到树后面,靠着围墙看一本高中常用3500词。


高越转过头做了个嘘的动作,悄悄走过去,伸手把他哥哥的眼睛蒙住。


高超放下单词书,指关节在高越的手背上敲了敲,叫他开门。


“别学了,我求求你别学了,再学考上北大怎么办啊。”高越把单词书抢走,说道。


“高超考上北大有什么不好的?”郝旭涛纳闷。


“因为我上不了北大啊。”高越笑嘻嘻说,随手翻了两页单词,“哎,‘沟通交流’这个词儿咋拼来着,是continue吗?”


“那是‘继续’吧。”龚英杰说,龚英杰英语不错就是口语不好,不过这边的高中不太重视口语。


高超默默把单词书翻到那一页,每个单词下面都有黄色蓝色荧光笔的标记,可能代表着背诵的熟练度或者次数。高越哀嚎一声:“那我岂不是彻底写错了。”


“作文你写那么长的词儿干嘛。”龚英杰说,“你找个同义词换一下呢。”


“我要是能想到同义词就好了。”


李治良突然说:“......我好像把o记成u了,老师有没有可能看不出来啊。”


高超笑起来,他的笑也是没有声音的,高越说:“没可能,因为你老师是刘旸。”


英语老师刘旸在成绩出来当天站在讲台上发火:“讲得时候不好好听,不会的也不问,现在考试成绩出来了知道着急了!早干嘛去了?”说完他甩了甩胳膊拿起粉笔。


“我以为他要抡圆了胳膊揍人。”高越小声嘀咕道。


“那不至于。”郝旭涛微微侧头说小话,“刘旸老师很多时候还是蛮斯文的。”


“我讲还是你讲,郝旭涛要不然你上来讲来!?”


郝旭涛深吸一口气把脸埋在卷子里:我当我没说过刚才那句话。


19


暑假爸妈要接双胞胎去广深玩儿,临走前高超特地拉着高越去了趟李治良家,王建华那天休息,请三个小朋友吃了顿烧烤。高超摸摸兜掏出来两样东西,一个是钱,另一个是家门钥匙。


大意是这钱是高越每周五去他们家吃饭的伙食费,家门钥匙是他和高越得开学才能回来,所以万一屋子有个跑水改管道这种事需要人出面的,麻烦华哥帮忙。


王建华收了钥匙,哭笑不得:“拿钱干啥,你们和治良一样,都是我弟,拿钱就太见外了。”


高超指了指高越,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高越说:“华哥,我哥的意思是我也吃不了多少。”


高超瞥了他一眼,使劲摇头,做了个朝下的手势。


“哎这我看懂了。”李治良说,“你哥是说你能吃。”


“能不能吃的,一顿饭而已,再说了有高越在,治良写作业速度都快了,也能多吃点饭。”王建华说道,“钱收回去,好好的高中生别学得跟个中年人似的。”


高超无奈,只得收了钱,向王建华道谢。


哥俩去机场的时候还有个小插曲,找登机口的时候意外看到了三个人:松天硕,刘旸和八班的宇文老师。


那是松天硕,高越指给高超看,上回在麦当劳看见的就是他和宇文老师,哎我们快躲起来,别被刘旸老师发现了。


高超纳闷,躲起来干啥?又不是逃票上飞机。


高越在高超耳边悄悄说:我没带暑假作业——


高超想,没事,回头把我那份复印给你,也是一样的。


20


广深好热,高超穿个白背心坐在地板上看课外书,高越一刻也不老实,一会儿鼓捣鼓捣爸爸的影碟机,一会儿张嘴对着铁壳电风扇吹风,再过一会儿给李治良打电话。


“治良,你知道吗我在机场看见硕哥宇文老师和刘旸了。他们仨好像一起去旅游。”


“旅游?!”电话那边的李治良踩着拖鞋去找王建华,“他们旅游咋不带你啊?”


“怎么了,你想旅游了。”王建华推了推眼镜,“你想去哪?海边?我看秦皇岛不错。”


“不是我要旅游,是硕哥和宇文老师他们......”


“人家小两口谈恋爱溜达我跟着去干啥啊。”


“对啊,那人家俩人处对象刘旸老师干嘛去啊?”李治良对着电话说,“高越你说他不尴尬吗?我都尴尬了。”


“对啊他不尴尬吗?”高越说,“反正我和我哥出去玩出现第三个人我都觉得不自在。”


“不是这么类比的,咱仨也总一起出去玩啊。”


“你不算。”高越说,“那刘老师也太没眼力见了吧。”


“对啊他也太没眼力见了。”


王建华笑着看李治良在电话里和高越蛐蛐刘旸,电话挂断李治良聊的满头是汗,王建华切了西瓜喊他过来吃。


“说真的,咱俩去秦皇岛玩吧。”王建华说,“我请个假。”


“你还有假?”李治良瞥了他一眼,“我印象里你就没放过假。”


“工作需要嘛。”王建华说道,“我保证这个暑假带你出去玩儿一圈,不过下周还是老地方,有个技校带学生去做法制教育,单位调不开人手配合,你得陪我去一趟。”


李治良把西瓜啃的就剩下青色的坑坑洼洼的瓜皮,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把瓜皮扔进垃圾桶里,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是什么黑帮街头,还老地方,谁家没事把小孩往监狱里领啊。”


从李治良上初中之后就经常陪着王建华去城郊监狱或看守所里做一些“志愿服务”,市里学校在做法制教育的时候会领着学生来参观,李治良穿个红马甲给他们指路,提醒要上台讲话的警察叔叔做准备,给台下老师递水。


幸好是红马甲,在那里面要是蓝马甲就出不来了。


“志愿服务嘛。”王建华笑笑,“这不是单位找不出人去了,大家都忙,正好给你加加社会实践分。”


“我们学校没什么实践分一说。”李治良点点头,“好吧,但你得把假请下来啊。”


“一定一定。”王建华说道。


21


八月里南北方终于统一了着装,全国都以短袖为主,高越看着新闻,听说内蒙古有个地方八月份就下雪,他算着时间,那一年岂不是在那个地方只有两个月的夏天?那地方羽绒服一定好卖,电风扇滞销。


广深太热,哥俩一整个暑假猫在家里打游戏,看小说,听歌,高越的暑假作业被王建华在某个下班后的傍晚打开他俩的小屋取走并善意地邮寄过去,高越举双手双脚反对,但反对无效,高超不用说话,爸爸妈妈也会替他把暑假作业要回来。


尽管如此,哥俩从广深飞回东北的时候高越的作业还有一大半空白,他在广深就约好去李治良家一起补作业,李治良特地嘱咐他把高超带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俩人四本练习册二十张卷子都空着的怎么补,女娲补天也没有这么大的工作量。


王建华上班去了,冰箱里给他们仨留了西瓜。李治良把西瓜拿出来放到茶几上,三个人都坐在地板上,王建华家里是皮沙发,夏天对皮肤有很强的附着性。高越不好好写字非得趴在地板上写,好长一条人,高超画了个毛毛虫给他看。


高越说毛毛虫哪有我可爱啊,毛毛虫会喊高超吗?毛毛虫会写作业吗?毛毛虫过两年就变成蝴蝶飞走了。


你当你是香妃娘娘啊。李治良说道。


电视里在重播仙剑奇侠传三,高越说你说他们这些仙气飘飘的道长要是遇见咱小区门口这样的路况咋办,把袍子系个扣淌水过去吗?不然谁给他们洗衣服啊。


李治良说你很破坏气氛,高越,谁家看仙侠剧担心洗衣服啊?


高超用荧光笔写了三个大字在草稿纸上,举起来:“写作业!”


好好好,俩人低头拿笔,冥思苦想。


22


新学期开学考,高越的成绩稳定在一个中上等的水平,他去找刘旸换座位,刘旸就是不松口。气得晚上回家大骂刘旸没有良心,高超情绪很稳定地在草稿纸上写了四个字:“大逆不道。”


今年也许是个寒冬,开学后大家纷纷换上了秋季校服,怕冷的同学早早带来冬季校服的棉衣搭在椅背上。教室里的花生命力顽强,经过一个暑假,被高超浇了两回水之后又重新焕发生机。这花只有高超一个人欣赏,大家都不怎么在意。他去办公室交英语作业,桌上有一沓铅灰色的复印卷子,上面是刘旸挑出来的暑假作业里的英语优秀作文。


“这个拿到班里发下去,这里面有你的一篇。”刘旸说,“但是字得加强,高考的时候老师第一眼先看字给分。”


高超点点头,拿了卷子转身要走,被刘旸叫住:“高超,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话吗?”


高超纳闷,表忠心下决定以后好好练字,现在就去楼下文印室买本英文字帖?


刘旸继续循循善诱:“高越来找我好几回了,他最近成绩进步也挺大的,上课也不怎么接话了,我也想改一下咱们班的座位表。”


高超的眼睛一亮,刘旸把笔推给他,高超在卷子空白处写道:那我可以和高越做同桌吗?刘老师。


刘旸给他的是直液式红笔,在灰色的卷子纸上洇开,像一面小红旗。


可以。刘旸写道。


刘旸抬起头说:“你明明很想和他做同桌,为什么不早点来跟老师说呢?”


怕您讨厌我,觉得我很麻烦。高超没有写,低着头想,我说不出话,本身就已经很麻烦了。


刘旸叹了口气:“其实你们跟老师交流什么,老师都会听的。你才多大,说一句话不用怕这怕那,心理负担不要那么重。”


“想说就说,说不了就写下来,作文里你不是很会表达吗?”


谢谢老师!!!高超用红笔画叹号,一连画了三个,刘旸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回去吧,下周我调座啊,这周不行,周五下午考英语报纸,我怕你们凑在一起又商量答案。


还有,你这字儿真得练练了啊。


23


装文具盒,高越傻笑,收拾书桌,高越傻笑,背上书包,高越傻笑,邋遢兵似的把自个在学校那仨瓜俩枣都堆到高超身边,高越还在傻笑。


你说刘旸老师怎么能良心发现,突然同意了呢?他不怕咱俩上课聊天了,啊对咱俩不聊天,咱俩就传纸条来着。高越把头枕在胳膊上傻乐,高超把练习册合上,看了他一眼。


高越替他骂自己:“差不多得了。”


高超笑了笑,高越说高超你真是闷骚,你也开心是不是,你就是故意不乐。


哪学来的词,高超打了个叉,不好听,下回不许说。


调座位第二天又是周五,高超写高越你跟治良回家,想吃什么吗?我做完康复带回来。


高越缠着他问:“你每次都去做什么啊?要花那么长时间。”


路上的时间多。高超在纸上解释到,去康复中心门口还要排队。


“啊?有那么多人都说不了话吗?”


高超写,也有听不见的。


“那你比他们厉害多了,医生会出题吗?会难为你吗?你在那儿就能说话了吗?”


高超摇摇头,所以才要去做治疗啊。


每次把高越放到李治良家里,高超都觉得自己像是把小狗放到了宠物寄养中心,尽管就寄养几个小时。高越说高超给我带烤肠回来吧,我要吃烤肠。


高超没应他,三个多小时之后他出现在李治良家门口,按门铃,手里拎着两根烤肠。


高越欢天喜地出来迎接他,他一早收拾好书包,踩着运动鞋,也接过那两根烤肠:“都是我的嘛。”


明显不是,高超摆摆手,指了指李治良。


高越对李治良说:“我哥没想给你。”


高超轻轻踹了一脚高越,把烤肠分给李治良一个,王建华从屋里走出来,高超摊开手。


“没事我也不爱吃这个。”王建华笑说,“小孩儿吃的。”


“那你说什么是大人吃的?”李治良回过头,手里还拿着那个烤爆开油汪汪的烤肠。


王建华:“烟,酒,咖啡?”


“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李治良说道。


双胞胎和他们道别,还没走到自己家高越手里的烤肠已经变成了竹签子,高超拿着钥匙开门,高越盯着高超的校服下摆,那里有被蹭上的灰。


高越的敏感神经一下子又被点亮,他往前一步踏进家门,转过身说:“高超,你干嘛去了?”


高超纳闷,指了指嗓子,又摸了摸耳朵。


高越把手递过来,高超在上面写:怎么了?


“你衣服上有灰。”


高超哭笑不得,把校服外套脱下来:可能是坐公交车蹭脏的,我都没发现。帮我扔洗衣机里吧。


高越狐疑地观察了一会儿高超的神色,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才松了口气。


高超打开了电视,家里的电视不常开,他看电视,洗衣机在转,高越在他身边看漫画书。


过了一会儿,高超在纸上写:初中那会儿,我很狼狈嘛。衣服总被弄脏吗。


高越有一瞬间慌乱,源自于高超突然提起初中,高越的长大开始于初中之后,念初中时他还是个做什么都不带脑子,爱看动画片,放学不爱回家的小孩儿。


高越在他的问题下面写没有,挺干净的,你每周末不都洗衣服嘛。


是啊,但是水笔印总没法彻底洗干净,就像是受伤后愈合的疤痕,那一处总会皱缩,比别的地方有些不同。高超想,他把头枕在桌子上,又写,你不用紧张,没有人欺负我。


刘旸说得很对,想说什么总得表达出来。


高越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先开个玩笑,哈哈哈哈谁紧张啊,我可没有,我紧张什么?你被人揍了我都得鼓掌致谢......这话在初中之前还可以说说的,现在就算是玩笑话高越也不想说。高越攥着笔想在紧张那儿打个叉,他突然想道歉,想写为什么咱俩在一所学校,我还那么迟钝,根本不知道你在遭遇着什么,为什么要等到事情无法转圜的时候我才能帮你,可我最后还是在添乱。


他迟迟落不下笔。


极强的风声和极弱的火车声响从窗外传来,叶子又要落下去了,到冬天的时候,火车会被雪覆成一片白,从他们窗前驶过,行到未知的目的地去。


高越想着想着又开始擦眼泪,挺神经病的,他哥都没怎么哭过。他吸了吸鼻子,一抬头,电视仍亮着,高超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康复治疗要这么累吗,可能是赶路比较累。高越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再蹑手蹑脚关了顶灯。灯一关,高超就醒了,揉一揉眼睛。


“我困了,”高越说,“睡觉吧。”


高超点点头,收拾起桌子上的东西。


24


十一假期前一天,人心浮动,李治良拿着一叠王建华单位发的游园券到班里,说拿这门票逛公园免费,听说为了庆十一还养了几只梅花鹿放在公园里。


双胞胎和龚英杰郝旭涛人手一张,其实人民公园凭他们学生证半价,只用四块钱,在他们毕业之后没两年就改成免票入园,大门常开,谁来都不花钱。


省四块钱能买两根烤肠,高越说,或者买一个冰淇淋。他选了烤肠,怂恿高超去买冰淇淋,等着冰淇淋回来,他上前就是一大口,嘴边一圈儿白色奶油。高超嫌弃地把甜筒直接给他。


龚英杰和郝旭涛:“高超是怎么忍你长到这么大的。”


“能掐早掐死了。”高越看着高超的表情解读着他的话,“这不是没下狠手吗。”


高超一脸的无语,高越总能准确听见他的心声,这可能是双胞胎之间的心有灵犀。有时候他骂高越,高越也无所谓,还能大声说出来:“高超让我滚远点——李治良,咱俩去桥上看看。”


正逢节假日,公园那个小小的拱桥上十分热闹,卖拨浪鼓康乐果旋转风车的小贩沿着桥两边叫卖,行人中间还穿插着几个耍猴的——呃,是扮成猴儿,也就是孙悟空和游人合影,五块一张。


高越和李治良在几只孙悟空里准确辨认出松天硕。


“......现在警队效益这么差了吗?松警官业余时间还得卖艺赚钱。”高越问道。


“你俩怎么认出来的我。”松天硕低声说,“我已经全副武装了。”


“靠神态动作,反正很多,”高越说,“松警官您要是干这个,我感觉宇文老师会笑话你。”


“嘘。”松天硕说道,“我在执勤,他才不会。”


松天硕没法多说,高越和李治良会意,俩人像特务接头似的对了个眼神,飞快地撤到桥头的大树下。松天硕往他俩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这一眼的功夫,独属于孙悟空的那双金眼睛眨了两下,矮身穿过人群飞奔到桥头,在高越和李治良眼里只剩下残影。


“我去。”


高越跟着跑过去,李治良在他身后跟的气喘吁吁:“不是,他抓坏人,你跑啥。”


“我协助他抓。”


松天硕揪着一个贼直接戴上手铐关进了公园警务室,从那个贼的身上搜出来两部手机三个钱包,其中一个钱包分外眼熟。


高越的手机响起来,嗡嗡两声,他一接起来是郝旭涛的声音:“高越,你和治良跑那儿去了,你哥也找不到你。你俩快回来吧,龚英杰钱包丢了。”


25


“说时迟那时快,松警官一个黑虎掏心,再来一个海底捞月,就把那小贼绳之以法。”这是高越第三回讲松天硕抓贼的故事了,新听众是王建华,坐在自家茶几前磕着瓜子,转头问李治良:“他说的这是松天硕嘛?”


李治良点头:“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确实很帅,而且他还找回来了龚英杰的钱包。”


他说这话的时候高超摸了摸自己的裤兜,确保钱包还在。


“哎,警察是不是都这么厉害啊。”高越坐下来说道,“一切的错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差不多吧。”王建华说,“不过警察也会有失误的时候,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好多年都破不了的老案子。”


“那些老案子怎么办了呢?”


“没怎么办,就变成档案收在档案馆里,电影里那些千里追凶什么的都太戏剧化了。”王建华问他,“怎么?最近爱上刑侦片了?”


高超在下面捏了捏高越的手,高越笑嘻嘻说道:“没,就是看了几集《今日说法》,怪吓人的。”


“小孩儿少看那个,晚上容易做噩梦。”王建华说道。


高越垂眸,他不看法制片也还是会做噩梦,噩梦做的多了,他自己都有点恍惚,那天到底是阴天,晴天,还是下雨;他穿的是不是校服,对方的手机是翻盖还是大屏,火车什么时候驶过他的头顶,以及——他到底有没有把那个人推下去。


岛城的病房内,那个人还躺在那里。


26


高超写,过年不想回岛城,去找爸妈吧。


去广深吗?


高超在广深两字上打了个对勾。于是高越接通爸妈电话开始口若悬河的劝说,覆盖内容从体验广深过年气氛到关爱留守儿童心理健康,最后挑战成功,爸妈松了口,让他们坐飞机来广深。高越挂断电话看见高超又写,但还想去医院看看。


“去什么去啊?不去,不去。”高越把纸揉成一团丢掉。他知道高超指的是哪家医院,“那是你仇人又不是你恩人。”


高超点点头,嗯那不去了。


两个人在不交流的时候总会去想,病房里那个人如果醒了怎么办,他醒来,会说出高越的名字吗?会喊警察过来吗?他们都会被带走调查吧?


到时候把他俩拷走的不会是松天硕吧,一进办公室大门一看全是熟人,还有王建华。


高越想那李治良得多惊讶啊,和我做同学的人居然是杀人犯啊!高超则想那人就算是醒过来,估计脑子也不清楚了,只要一口咬定那天在场的是自己,而不是高越,应该不会有什么破绽吧。


高超在飞机上带了本福尔摩斯探案集,高越说不如看柯南,福尔摩斯有用吗?福尔摩斯他不能让你不挂科,但柯南可以,往墙上贴柯南的海报,这叫“挂柯南”(挂科难)。


高超被这个劣质谐音梗逗笑,合上书闭上眼睛假寐,高越在他身边一点不老实,喝果汁看杂志玩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还见义勇为驱赶霸座阿姨:阿姨,您让一下呗,这是人家的座位。


高超想这世界没有高越该怎么办啊,会不会就不转了。


高越第二回见义勇为是在新学期,不太严格的见义勇为,总结起来是为朋友两肋插刀。


他和高越过完年回东北,高二下学期,班里要全部男生填兵役登记表,交上去之后班里开始传起风言风语,谁的姓氏跟爸妈的都不一样,谁家是农村的,谁家有好几个孩子,谁家爸妈的工作在大公司里,以及——谁服不了兵役。


兵役登记表是全国高中男生都要填写的东西,尽管现在处于和平年代,还不需要他们上战场。但服不了兵役这件事可大有原因,是身体条件不允许还是家庭条件不允许。高中生们已经知道许多社会的规则了,但知道的又没有很全面,且愿意抓住这么一小点课外知识津津乐道:你们知道吗?直系亲属有案底的服不了兵役。


谁啊?咱班有吗?


就是咱班。


大家的目光都少见的聚焦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是李治良。


当事人十分钝感,还不知道他成为谣言的中心位,收了书起身问双胞胎:“中午吃啥?麻辣烫还是米线?”


他吗?啥是直系亲属啊?


就是爸妈啊,咱班开家长会,他爸妈不就从来没出现过?


那他爸妈就是——天哪!


双胞胎和李治良去楼下食堂打饭,在一众选择之中决定吃过桥米线,李治良端着盛满米线的碗往桌边走,班里有人路过,故意撞了他一下。


“咣当!”很大一声响,装米线的砂锅直接掉到地上砸裂,汤水撒了一地。双胞胎坐在座位上等他,闻言双双抬起头。高越要起身,被高超狠狠拽了一把。


高超的手上有一瞬间沁出冷汗,这个声音把他一瞬间砸到三年前的初中食堂里,后来他就不在食堂吃饭。


高越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拨开了高超的手,大步走过去。


“你赔他一碗。”


高越对那人说道,又把李治良拉到一边,米线的热气仿佛还萦绕在他身上。


“哎呀,我也是不小心。”


李治良拽了拽高越,小声说:都是同学。


这句话高超也说过,在岛城某一个写过作业的晚上,高超看着窗台上晾着的被涂满水笔印的校服,转过身对高越说:都是同学。


高越点点头:“对,都是同学,所以就不管你要精神损失费了哈。”


高越死活不放人走,对方无法,周围的人聚的越来越多:几班的啊?好像是十班的。俩人都是十班的吗?哎几年十班啊,不是我们这届的。


家丑不可外扬,高中生们也深谙这点,那人只好掏出饭卡,又帮李治良刷了碗米线。


27


高越说这种小事你得立马还回去,不然对方就会变本加厉。


还什么啊?李治良不懂,还能把他的饭砸了?


呃,以暴制暴虽然不可取,但也不是不行。


算了算了。李治良依旧阳光热情开朗,我不想为这些事影响心情,莫名其妙的。


他的莫名其妙在于他选择性地不听同学们说他的风言风语。


高超担忧地看着他,打算从今天开始对他保驾护航。


李治良转过头对高超说:“哥,我叫你一声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上厕所你就不用跟着了吧?”


“咱们男生是不兴手拉手上卫生间这一套的。”李治良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高超赧然,后退两步从厕所走出来,站在窗台边继续等他。


这样也奇怪。李治良说,放心,不会有人把我关厕所里的。


李治良一语成谶,刘旸的英语课上课十分钟,李治良才从厕所隔间翻出来,蹦下来的时候还扭了脚,一瘸一拐十分狼狈。


他敲敲门出现在班级门口,刘旸放下书,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笑什么笑?要笑出去笑去。”刘旸示意李治良,“你回座位。”


高超“腾”地一下子站起来。他肯定李治良就是被锁在厕所里了,很久之前他也被这么锁过,听着上课铃响干着急,想要翻出去,却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


现在是炎夏,高超想起来还是彻骨的冷。


“你又要干嘛?”刘旸说,“你给我坐下。”


高超的勇气只有站起来那两秒钟,而后低着头坐下,高越拍了拍他的肩膀,刘旸继续讲课。


这事儿不过夜,刘旸当天晚自习发作,厕所里没有监控,他也找不到凶手,只得做思想教育:“再让我发现咱班有人欺负同学,弄这些有的没的,搞这些把戏,不用找家长了,上报教导主任,统统给我开除!”


李治良很感动,虽然他觉得把他锁进厕所里让他来了一场密室逃脱比较惊心动魄,但是还没到他觉得是“欺负”他的范畴里,他感谢刘旸帮他说话。


高越说他有高超的钝感力,李治良摆摆手,我哪有。


高超摆摆手,表示自己也没有。


28


李治良给大家发巧克力——王建华给他装到书包里的,王建华还告诉他这是他爸妈从国外寄来的,王建华给李治良爸妈写信过去,人家爸妈觉得不能让儿子受这个委屈,所以得让儿子证明一下爸妈的存在。


“这是在免税店买的,好像是比利时的?我爸妈之前旅游买的,他们都在非洲工作,那叫什么......援建。”李治良努力回忆着王建华的话,“所以就没办法回国,也不怎么通电话,他们那儿太荒了,只有卫星电话。”


吃人嘴短,大家吃了巧克力也都知趣地不再问。李治良又恢复到之前的快乐学习生活里,天天和高越傻吃傻玩,回家也傻吃傻玩,傻睡觉。


高超那颗巧克力放到周五,他装到书包侧兜里想不起来吃。星期五他有“康复治疗”,高越在那天去李治良家学习。高超给自己的“康复治疗”是每周五放学之后坐一趟车到解放大路的长青书店帮忙卸货,摆货,一小时给十五块钱,三个小时多给五块钱,一共五十块,一个月能挣两百。


家里给找的那个神棍似的“康复机构”高超去过两次,第二次是去退钱。钱退回来之后他拿了二百块钱拉着高越去吃了顿火锅,给高越吃得眉开眼笑打了一路饱嗝,愣是没问这二百是哪来的,也没问高超那天为啥要带他出去吃饭。


所以说养高越还是好,他脑子里没有那么多根弦。


高超背着书包从解放站下车,店里有一件他干活常穿的旧衣服,书包一放衣服一换他就不是高中生高超,他是装卸工高超。抗大包的活确实很苦,好几次高超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睡着,险些坐过站。


但累一身汗之后便没有那么多烦恼了,倒头就睡睡得格外香甜。


周五晚上店里的人总会很多,学生们的大书包挤挤挨挨。高超穿着店里的围裙侧身走过去,把书摆上,他个子高,书架高处的格子基本都是他来摆。


他做事认真,虽然说不了话,但老板蛮喜欢用他。他低下头拆书籍的捆扎绳,对着书名和本书。这两排书架挨得很近,几个小姑娘在书架间叽叽喳喳闲聊。


高超一开始并没有注意那个男人,陌生男人是从高超的另一侧绕过去的。离高超不远的地方有个梳着丸子头的女生正在看书,背对着高超。


陌生男人的手伸了过去,直奔女孩蓝色的校裤。


高超放下书,转过头,想问一句:你干什么呢?张嘴发现自己还是说不了话。女孩有些不舒服,往前挪了挪,那个男人也往前挪了挪。


高超走过去,伸手抓住男人的手臂,那人“嗷”地一声惨叫,女孩子吓了一跳,转过身,书店里的人也纷纷看过来。


高超的手劲很大,直接给那人卸了胳膊。


29


“同学,不用紧张,我们做一下笔录啊。”刘思维拿着笔记本走过来,他来负责这个案子。丸子头女生朱美吉和高超都坐在解放分局的办公室里,美吉看上去很机灵,也并不害怕。


高超有些诧异,他以为美吉至少会惊慌失措一下。


“姓名。”

“朱美吉。”

“年龄。”

“十六。”

“哪个学校的?”

“铁三中,铁路三中。”美吉说,“班号用报吗?高二六班。”说罢她又指了指高超:“恩人应该是跟我一个学校的。”


高超点点头,他换回来校服短袖,俩人一样的校徽。


刘思维继续问朱美吉。


“家庭住址。”

“希望小区六号楼二单元302室。”

“说说吧,事情经过。”

“嗯就是我在书店看书,然后那个人就不怀好意地靠近,但我没有发现,我就是感觉有点奇怪,但你知道吗我在看小时代,正看到顾里扇南湘巴掌那儿......”

“说重点。”刘思维说道,意识到语气可能有点严厉,放缓道,“说重点,小时代谁都看过。”

高超在旁边默默摇头,他没看过。

“然后他伸手去摸我,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胳膊就被——”


“我要做伤情鉴定!”美吉话音未落,咸猪手男人喊道,“我这胳膊肯定是断了,我要索赔,谁干的索赔!”


“闭嘴,老实点!”刘思维走过去,踹了一脚那个被拷在铁栏杆上的男人,男人还嚷嚷着:“哑巴下手太狠,让哑巴赔钱,我什么都没做,真他妈晦气。”


“这是警局,注意言辞。”刘思维说道,“说话再不干不净给你再多拘留十天半个月。”


“疼死了,哎哟疼死了,警察,你们不管人民死活啊。”男人的胳膊软塌塌地捶下来,关节很奇怪地突出出去,虽然是高超干的,但高超自己都不想看。


刘思维蹲下身检查了一下,握了握他的胳膊,说道:“做什么伤情鉴定,你有伤吗你就鉴定——”他把那人的胳膊往上一托,脱臼的地方复位。


“好帅!”


高超转过头,才发现朱美吉看向刘思维的眼睛就要变成星星眼。


不是我不帅吗?我才是那个救你的人啊?高超想说,他摸摸书包侧兜,本来还想给小姑娘一块巧克力的,现在他并不想掏出来。


虽然刘思维确实很帅吧,穿警服个高腿长冷白皮还招风耳,但那是大人啊,高超想他上班之后应该也会变帅。


刘思维处理过那个咸猪手男人之后走过来,又掏出本子:“我们继续。”


朱美吉问他:“警察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刘思维看了眼自己的警号,“刘思维。”


“多大了。”

“二十六。”

“家庭住址。”

“光华小区——不是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啊?”刘思维合上本子无奈说道。


朱美吉笑起来,刘思维让她去打电话叫监护人,她和高超都属于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做笔录得有成年人的签字。


“你呢?”刘思维打开本子又说道,高超把自己学生证给他填信息,“高超,16,铁路三中高二十班,家庭住址?”


高超把家庭住址写给他看。


“算了你也叫你监护人来吧。”刘思维说,“呃——我替你叫。”


高超本来想解释一下自己的监护人远在广深,但觉得又没必要,点点头,给了刘思维高越的手机号码。


30


王建华开了单位的车带着高越和李治良过来,一下车和刘思维握手:“您好,我是高超他表哥,咱们都是一个系统的。”王建华把警官证给他看,“我是铁北分局的。”


“原来是同事,您好您好。”刘思维说道。


王建华松了口气。听这语气应该不是大错,如果是大错他们当警察的第一句就得是:别套近乎!


也怪刘思维在电话里没讲清楚,只说高超现在在解放分局,因为他是未成年人,所以得让个家里人过来配合着做笔录。


真正的家里人高越走过去,先看他哥哥的手,好,手腕子上只有手表。再看他哥哥的脚,也没有脚镣。再看......别看了,高超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没事。


“你们平常就是这么交流的嘛。”朱美吉正在吃刘思维给她的一包山楂片,边吃边说,“哎呀你放心好啦,这是你弟弟?还是哥哥?他没什么事,还把坏人绳之以法。”


“他是我哥。”高越探头往门外看,“坏人呢?”


“关起来了吧,你哥把他胳膊卸了。”


高越/李治良:???


“你还有这本事?”李治良道。


“我就说高超打人很疼吧!”高越说道,“你们看看,这就是铁证。”


31


朱美吉说果然技巧在力量面前不值一提,小姑娘跟妈妈从警察局离开,不仅加了刘警官的联系方式,还劝说妈妈把她的散打班换成举重。


得先有力量啊再谈打架嘛,不然上来就让人把胳膊撅折了。美吉如此说。


王建华开车把三个小孩儿带回去,高越说不去家里了,想直接回家,怕王建华不同意,还补充了一句,我哥累了。


王建华便把车停在他们家楼下,高超疑惑地看了眼高越,平常没这么懂事听话,还叫起哥了。


果然,家门一关,高越坐在桌边大审案:“高超,你没去康复治疗,你一直在骗我?”


高超摇摇头,又点点头,从书包侧兜里把李治良的巧克力掏出来,给高越吃。


“这招没用。”高越气不打一处来,把纸甩过去,“写字。”

-爸妈也不知道。

“爸妈不知道我也应该知道,你又什么都不跟我说。”

-那个康复治疗没有用。

“你都没去试试怎么知道没有用?”

-高越,我张不开嘴,什么都没有用。


高越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说:“那咱家又不缺钱,你打什么工啊!”


高超写给他:万一,如果,我这辈子都没法开口说话了,我想试试我能不能独立生存啊。


“你说不了话就说不了呗,那当作家,写书编稿子,上网做游戏代练,这些都不用说话,不也能挣很多钱嘛。”高越抬起头对高超说,“而且你还有我啊——哎呀这话真肉麻啊我咋说这......”


高越止住话,因为高超抱住了他。


32


星期一朱美吉来十班门口找高超,探进头喊:“高超高越。”


漂亮小姑娘来理科班门口喊男生名字很难不备受瞩目,班里有人走过来搭茬:“同学你哪个班的啊,找高超高越什么事儿啊?”


“我是六班的,高超帮了我点忙,我来谢谢他。”朱美吉扬了扬手里的巧克力,“他俩去哪了?”


“啊他俩去搬桶装水了,哎你这巧克力哪买的,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你爸妈也在非洲工作?”


朱美吉把巧克力藏在背后,皱皱眉:“在外国品店买的,他俩不在我就下个课间再来。”


美吉纯粹无心之失,十班掀起一波腥风血雨。


李治良是骗子。


他父母在非洲的工作,比利时的巧克力,听起来很酷的卫星电话,通通都是他编的,他是个骗子。


班里又暗潮涌动起来,只是因为有刘旸发话在前,大家传闲话也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就说吧,李治良他爸妈都在监狱里,根本没有给他带的巧克力。

那巧克力是哪来的?

外资商店买的呗,周末我也让我爸妈给我买。

那他就是罪犯的孩子嘛,天哪,好可怜。

你还可怜人家,你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全吧,要是诈骗犯还好,咱们班班费也不归他管,这要是杀人犯......

我回去就跟我爸爸说,我爸肯定不爽这种人跟咱们同一个班。

他都不应该参加高考!法律还是太仁慈了。


李治良。

李治良。

李、治、良。


舆论像是漩涡,将人席卷吞没。


33


手机嗡嗡响了几声,高超接起来,王建华焦急的声音传来:“高越,你和高超有没有看见治良?大早他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也联系不上他。”


高超把手机递给高越,起身去拿雨伞。


又是个雨天,星期日,世界上有很可观的一群人都在休息。他们短暂暑假刚开始没几天,再上学就要升高三,刘旸说这个暑假是弯道超车的好几会,学校八月上旬开始补课,所有高三生都要提前返校。


火车道两旁又积起来水,高超先走过去,又拉着高越跨过。高越一路上都在打电话问其他同学——一些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比如龚英杰郝旭涛这类,不包括暗地里闲话中伤李治良的那几个人。


那几个人在期末考试之前被刘旸揪到讲台前一个个向李治良道歉,刘旸说下回再让他听见这种言论的直接记入档案,你可以参加高考,看哪个大学敢要你。


他这话说的挺狠,剩最后一年了,大家都不敢触这个霉头。


可李治良还是没有之前那么快乐了,因为日渐加大的学业压力,也因为其他,大家还是一起吃吃喝喝,但玩玩乐乐变少。


高越说你说他能去哪呢?学校?网吧?游戏厅?图书馆。


高超做了个四的手势,又把这个手势叉掉。高越笑起来,高超你现在骂人都不带脏字儿了,李治良确实没去过图书馆,他连图书馆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雨中的城市变得灰暗,快到晚饭时间,居民楼的抽油烟机响起来,伴随着刷刷的雨声。行道树摇曳,运动鞋踏过水坑,留下几分涟漪。两人从学校走到人民公园,学校的门上挂着锁,人民公园里也冷冷清清,汉白玉石桥上没了摊贩,景观湖里的鱼聚成一堆,悠哉游哉。


高越说自己饿了,高超带他去吃公园旁的红烧牛肉面。


咱俩还得找人呢。


找人也得先吃饭。高超把高越按下去,点了两碗面条,看着高越又在给李治良的手机号拨电话,果不其然又是没接通。


高超想,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第一个冲上去吗?但他没问出来,因为高越一直是这样做的。


34


王建华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他对李治良已经很了解,虽然他不希望在那个地方找到李治良。


“那个地方”也是“老地方”,是城郊的监狱。王建华几乎一下车就看到了他,穿着一件浅黄色的塑料雨衣,蹲在监狱的黑色大门之前,埋着头。


雨这会儿下得缓了些,王建华给高超高越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找到了,然后撑着伞走过去。


世界还是湿淋淋的。


“治良,”王建华说,“你也不说接个电话。”


李治良没什么动静,不吭声,也不起身。


王建华蹲下来,他的眼镜早就被雨水打湿了,遂摘下来放在口袋里。他看着李治良说道:“你自己发现了,所以就找到了这里?那你......那你见到他了吗?”


李治良摇摇头。


他姓李,理所应当,但他并不承认自己有个儿子,不知道是不是故意。


“抱歉啊,没经你同意就私自当了你表哥。”王建华说道,“我本来想高考后再告诉你的,没想到我那巧克力还送错了,这事儿怪松天硕,他说是国外带回来的我就真信了......”


“还有别的吗?”李治良突然开口道,抬起头,他的头发被浇湿成一绺一绺:“除了巧克力,他,表哥,江苏省高考状元,小孩不能喝咖啡,还有别的骗我的吗?”


“没了。”王建华说,“真没了,让我想想,小孩真不能喝咖啡。”


“我又不是小孩!”李治良叹了口气,“我都十八了,比高超高越都大,我现在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儿。”


“好,那应该给你办个成年礼的。”


李治良起身,腿因为蹲的太久发麻,踉跄了一下,不想扶监狱的大门,只得扶着王建华的胳膊。


当作成人礼已经办过,就在这里。


“你能打着车吗?”李治良颇为无奈,“这个点应该不好打车吧。”


刚才送王建华来的出租车自然早没了踪影,王建华说:“谁让你来这儿破地方啊。”


“你还说呢,从小到大你带我来过多少回啊?”李治良说,“你是为了让他看看我,还是让我别跟他似的重蹈覆辙啊。”


“都没有,”王建华说,“单纯找你帮忙。”


李治良一瘸一拐地缩在王建华的雨伞下面,这塑料雨衣质量不行啊,王建华说,改天我给你拿局里那套。


那黑色胶皮雨衣呗?李治良说道,穿上像杀人犯,不穿。


也可能是法医或者刑警,多帅。


李治良一开始以为王建华就是电视里那种帅气的刑警,二年级的时候奶奶去世,王建华像是黑猫警长一样从天而降,把他从贵州老家带到另一个东北老家,告诉他我是你爸妈派来监督你学习的,你学习是不是不好,他们虽然没打电话来他们也都知道,所以派我看着你。


李治良说你是谁啊?


王建华说我是你表哥,也是个警察——专门抓不好好吃饭睡觉写作业的小孩的警察。


现在想想“表哥”确实是王建华向他撒的第一个谎,他还信了,信到现在就成了真的。王建华在他身边说我当你表哥不丢人啊,我好歹也是正经警官学校毕业,事业编工作,高中还得过市中学生短跑比赛一等奖。虽然我确实吃不来折耳根,但你可以吃啊,我又没拦着你吃。


哦——李治良拖长音,眼圈儿泛红,又觉得丢人,自己刚说完自己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很少哭的,他就没见过王建华哭。


李治良说,但你打不着车。


我怎么我就打不着车!王建华打手机,喂?天硕吗?你有空吗?能不能接我一下?我和治良在......在监狱那条道出来右转有个绿色路牌,路牌旁边有个土路,我俩在那。

没有我没杀人抛尸,我没拐卖小孩,李治良个儿也挺高了我卖不了他,我不是神经病。

好好好,等你啊。


王建华撂下电话说一会儿就有车来接咱俩了。


李治良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拐卖小孩哈哈哈哈。王建华和他一起笑,晚上七点钟的光景,阴雨绵绵,乌云密布,只有他俩对着雨水在笑。


像傻子似的,一会儿再把松天硕吓着。王建华说道。李治良平复了一下情绪,问他,华哥,你当初为啥接我走呢?


王建华想了想,说,可能因为我缺一个从贵州来的小学二年级表弟吧。


35


你好啦?高越问李治良,彼时三个人坐在必胜客里,刷的还是高越那张储值卡。


我好了。李治良说,我也没感冒,我就是鼻子有点堵。


我不是说这个。高越说。高超戳了戳他,示意他闭嘴。


李治良笑:“我本来也没什么事儿嘛。”


“对啊本来你也没什么事儿。”高越说。


李治良还管王建华叫哥,华哥,王建华还称李治良是他表弟,王建华说那咋了,谁还不能有个表弟了?李治良对高越说华哥给他涨了零用钱,恭喜他成年。


啊,高越对高超说,那我成年了你能给我涨工资吗?


高超摇摇头,指了指自己。


哦对你也成年,高越又说,那等你成年咱俩一起跟爸妈说要求涨工资呗。


怎么就是工资了。李治良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


高超对着李治良指了指高越,又指了指自己的头,摆手叹气。


夏天在铺天盖地的试卷中结束,秋天也在同样的试卷之上开始,人在忙起来的时候不会想到什么兰因絮果,因缘际会,弯弯绕绕,只会想这道题我怎么不会,那道题我怎么没踩到得分点,哎呀时间不够用了,我的英语单词怎么还没背下来呢。


高三的秋过的非常短,高三年级也没法参加运动会,只能在窗子里眼巴巴看着,高越说哎呀我一次运动会都没参加过呢,高超瞥了他一眼,写你去年要是不发烧咱俩都能参加了。


高超你怎么还翻旧账。


龚英杰说参加不了参加不了吧,我最近新学了个小魔术给你们展示一下。


高越凑过去说什么什么?给我看看。


龚英杰说你看:这是一个硬币——


刘旸出现在班级后门:“龚英杰你把你那硬币给我。”


龚英杰哭丧着脸交过去,刘旸说:“你这手艺还得练,等高考结束后还你。”


36


高考,人生中第一篇某一自然段的段末,下一篇的序章。高三那年的冬天没有人逼着双胞胎选择广深还是岛城,俩人留在东北,安心备考。高超辞去了书店的打工,他俩和李治良只有在放松的时候能见个面吃顿饭,平常就窝在各自的小屋里奋笔疾书。


高超常常想以后,想未来又想过去,高越就不会这样,他的展望只存在于明天的英语默写和物理测试,最多是周五的周测成绩,不会超过一周。


铁北的雪最大的那天,他们在模拟考,放半天假。那天是个周末,学校里只有高三的学生,所有的小孩跑出来都往雪里扎。满城大雪将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和梦幻。高越的手指头冻的通红也要跟李治良堆雪人,高超捡树枝子当胳膊插进去。好丑啊,高越把树枝子扔掉,高超我想用你水壶的杯盖当雪人的眼睛。


天寒地冻,高超的手不听使唤,很直接给了他弟弟两巴掌。


两巴掌就教育好了,李治良和王建华都笑起来,王建华换了冬日的警服,领口有一圈儿毛边。


那天他们短暂地休息了一个晚上,王建华买了菜,四个人在家里煮火锅吃。王建华问你们都想去哪个大学啊——老生常谈的问题,李治良说可能考去北京吧,都说北京挺好的。高越说能去哪就去哪,高超指了指他弟弟。


六个月之后的那张卷子,十班的同学答得都很满意,出成绩那天领分数条,讲高考报考策略,发志愿参考书。龚英杰和郝旭涛大着胆子问刘旸刘老师您有没有一米七啊。刘旸说:什么?!然后和大家一起笑起来。刘旸摸了摸口袋,把龚英杰那一枚硬币还给他,龚英杰伸手,刘旸把手缩回去,攥成拳头,再打开变成两枚硬币。


刘老师......龚英杰惊讶道:教教我呗。


刘旸笑说,等你上大学会有魔术社,让学长学姐教你吧,有的是机会学。喏,硬币还你。


不用啦,龚英杰摆摆手,给您留作纪念吧。


教室的铁窗子在最后一天洒满阳光,听说暑假就要换成新的塑钢窗了,老窗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新来的小孩儿再也不用费劲把窗户推开。朱美吉拿着新换的手机过来,找高超高越,咱照张相吧。


哎,好啊,高越拉着高超,身后还跟着李治良,李治良说照相带我一个啊,好歹咱在警察局也有一面之缘呢。


“好啊,三、二、一——茄子”照片里高越比耶高超竖着大拇指,李治良踮起脚站在后面,朱美吉wink一下,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旧夏日终了,新夏日到来。


37


双胞胎坐火车回岛城,高越说我们不再回来了吗?高超写,大概吧,除非你的第七志愿被录取。高超把字写在火车上的纸质杂物袋上,高越想了想说我还是想录第一志愿。高超写了个一,打了个对勾。


那个暑假他们住在岛城自己的家里,偶尔去趟医院,最疯狂的一次是高考录取志愿发布,他高超和高越录上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那天晚上俩人开酒,高越一连开了四瓶自个又喝不了,高超帮他喝,两人最后不知道怎么回去卧室睡觉,再醒来都是第二天下午,高越走路直打晃,撞在高超的身上,一摸是高超的黑色羽绒服外套。高越抬头问,你去哪了?


高超画了个十字。


又去医院,怎么不叫我。


以后不用去了,高超比划道,他走了,死掉了。


高越以为自己的酒还没醒:啊?


高超脱下外衣,手边没有笔纸,他去窗户旁,因为温差,玻璃窗上形成了一层朦胧的水雾,高超在那上面写,他走了。


回暖的水珠顺着这三个字落下去,在窗沿上积成了一小滩。


高越走过去,把这三个字抹掉,抹开,把整扇窗子的水雾都擦掉,能看到楼下撒过盐的雪中街道和穿着深色棉袄的路人,也能看到枯瘦的树,树的影子映在云的彼端。


高越的手上沾了许多的水,这些水被高超擦去,掌心又变得暖和起来。


38


转过年的冬季,岛城和铁北都在落雪,妈妈要卖掉东北的房子,他们家要迁到广深去,派双胞胎去收拾屋子,扔不了的都卖去废品站,能扔掉的全扔掉。屋子里的大件都被布罩住,等着人家上门取走,书本卷子好几摞都靠在墙边,垒得歪歪斜斜,废旧的笔攒了好几大盒。


像咱俩逃走了似的。高越说,其实当时还在这儿玩了好几天呢,走得没那么仓促吧。


要说逃走,他们中考结束央求着父母去东北上学才算逃走,丢盔卸甲。两个十五岁的小孩住在从未踏足过的地方,高超说不出话,家里停水停电煤气灶打不着火都得高越去联系。夜里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和火车的轰鸣,高越睡不着觉,推开门看见高超也没有睡,在看书,高越说会不会有警察上门把我抓走,高超摇摇头把他揽过来,比划着道,没事儿,要抓也是把我抓走。


第一次知道王建华是警察之后俩人交换过眼神,从彼此的眼睛里都读到了畏惧,可是这里是伊甸园,这里是乌托邦,怕王建华约等于杞人忧天。高越和李治良玩熟了之后没心没肺到披着王建华的冬季警服写作业,高超来接他先后退半步,周五再去王建华家里,高超会给高越备一件厚衣裳,别穿警服。


高越说,等我有钱了再把这房子买回来——那时候房价就没有这么高了吧?


高超随手扯过废纸和笔,写给他看:学区房。


高超你别扫兴好不好!你去收拾厨房。高越把高超支走,蹲下身去翻那堆旧书和卷子,啊这张才考45,那张怎么错那么多题,这是第二回模拟考试,二模我才排班里三十嘛?这是物理卷子,物理卷子才考52啊,这怎么上的大学啊。一翻到正面,高超的。高越兴奋起来,行,收集证据,一会儿埋汰高超。


这沓卷子下面有三个厚厚的资料袋,不知道塞的是什么,看样子事先就被理好藏在这里,上面都积了一层灰。


高越把其中一个资料袋打开,最上面是一张英语例文的打印卷子,用红笔写着:那我可以和高越做同桌吗?刘老师。


刘旸的字迹在这行字的旁边:可以。


又是高超的字:谢谢老师!!!


高越愣了一下,又翻起来,他和高超在课上的纸条,在家里的折叠桌上写的菜单,去商场高超给他写的购物清单,煮饺子的做法,记得晾一下衣服,高越。高越,你英文好差啊。高越,再让我发现你不洗袜子......


还有他没写完的那张纸。


-初中那会儿,我很狼狈嘛。衣服总被弄脏吗。

-挺干净的,你每周不都洗衣服嘛。

-你不用紧张,没有人欺负我。


这三句话的下面,有个被水浸湿又变干之后的痕迹,是个不太标准的圆点,随着时间的延长微微泛黄变脆。


高超把那个痕迹圈了圈儿,画了个箭头,写道:弟弟的眼泪。


“高越。”


高越一怔,那是他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高越,没人跟你说过,不能乱翻别人的东西吗?”高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高超,你什么时候能说话了?”高越一下子站起来。


高超伸手拂去他弟弟的眼泪:“就在刚才,我想喊高越的时候。”


高超的声音很好听,高越说,我现在就给李治良打电话,我告诉他高超的声音很好听,你给他讲两句。

高越说,你终于可以讲话了,你知道吗?高超,我都怕我忘了你的声音。

高越说,我以为他死了你就能开口,但我没想到你是真能憋啊,高老憋,你怎么过了一年才开口啊。


高越怼了他一拳,高超没还手,高越又梆梆打了他两拳,高超抓着他的手腕说差不多得了啊。


高越哭起来,边哭边说你知道我多想听你骂我这句吗?每次我想的时候都骂自己有病,哪有人上赶着找骂的......


高超说你别哭了,一会儿治良来帮忙搬东西了,还以为怎么了呢,屋里脏,你别用手揉眼睛。


小屋的窗户外又驶过一列火车,火车的轰鸣声很浅很浅透过玻璃窗传过来,过火车了,高越说,你听见了吗?高超。


高超应他,听见了。


39


李治良说小区附近的火车道要废弃了,最近过这里的车次明显减少,火车要改道。


但它在今天还是把我们拦下来了。高超说。


李治良还不是很习惯高超说话,对于他来讲是陌生的声音,你的声音和高越的不太像。李治良说。


听久了就会分不清了。


双胞胎一定要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吗?


火车从他们面前经过,风呼呼地从耳边吹来,还有隆隆的轰鸣声,他们高中三年无数次听到的声音。


火车会驶向哪里去,平原,高山和还是大海,跨过公园,街巷还是溪流。高越摸了摸耳朵:高超,高超,再说一句话吧,我怕火车把你的声音偷走。


高超捏了捏他的掌心,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在火车的声音里喊道:高越。


高越——


高越!


我的弟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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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耿于怀/王笑文

追光者/岑宁儿

时间煮雨/郁可唯

一苇

【双高胎】陪你路过颠倒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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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岳朝开完会,到地下一层取车。


电梯里人多,发闷,他打着电话进来,周围的人在几平米里也要纷纷给他让路,说岳主任好。主任这个词要妙一些,看不出职称,对领导又足够尊重。岳朝点点头以作回应。电梯门打开他也是第一个出来,地库阴凉的风将白衬衫上的汗吸干,后颈下有一小块汗渍痕迹。


岳朝找车,坐在驾驶室里有一丝抽离,他在发呆。地库电压不稳,照明灯忽明忽暗,眼前的水泥地白漆墙也就忽明忽暗。手机又响了几声,距离上一通电话结束还不足三十秒,又响两声的时候他看见来电显示,又是不得不要接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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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岳朝开完会,到地下一层取车。


电梯里人多,发闷,他打着电话进来,周围的人在几平米里也要纷纷给他让路,说岳主任好。主任这个词要妙一些,看不出职称,对领导又足够尊重。岳朝点点头以作回应。电梯门打开他也是第一个出来,地库阴凉的风将白衬衫上的汗吸干,后颈下有一小块汗渍痕迹。


岳朝找车,坐在驾驶室里有一丝抽离,他在发呆。地库电压不稳,照明灯忽明忽暗,眼前的水泥地白漆墙也就忽明忽暗。手机又响了几声,距离上一通电话结束还不足三十秒,又响两声的时候他看见来电显示,又是不得不要接起来的电话。


电话里说好好好,老岳,改天喝酒。岳朝下意识摸了摸自个的脸颊,他年轻的时候破过相,眼睛下的皮肤有一块发深。他正处在被人叫“小岳”和“老岳”之间的年纪,出于尊重,这两年托大的时候越来越多。开了一天会,胡茬有点冒出来,他推了推眼镜说好,眼睛里有不耐烦,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又看不到,只能听到他说好。


一个电话接起来,其他的电话便打不进去,大青山滑雪场要招标,虎豹狼虫嗅着味儿就来了。有毛遂自荐的,有在省里有人的,有求着牵线搭桥的,自然也会有找岳朝这个主任的。电话打着打着岳朝有一瞬间感觉自己身处冬天,滑雪场,就算修好了也得在冬天开业不是?坐在会议室里时他觉得滑稽,外面还是炎炎夏日,屋里商量着用多少亿建滑雪场。


他想建滑雪场跟他有什么关系,带动旅游经济和他有什么关系,推广冰雪运动和他有什么关系,商人啊政客啊谈天说地,他懒得插太多的话,人家给他上茶,叫“岳主任”,人家看得清他的脸,他没有不耐烦,笑眯眯说好。


在北城市政大楼,岳朝的名字在市政大厦一楼的公示栏里出现,那么建滑雪场还是盖酒店,动迁江南的水泥厂还是江北的棉纺厂就都跟他有点关系。


这一通电话幸好结束,短信的图标上面又冒出红色的圆点,岳朝熄了手机的屏幕,把头埋在方向盘上放空。地库太冷,喇叭被他碰响,他打了个寒噤,像是在睡梦里被惊醒,把眼镜戴正了,一边拧钥匙打火,一边又看了眼手机。


屏幕里浮现出第一条短信,是一长串的陌生号码,只写了四个字:好久不见。


而后弹出来第二条:高越。


2


岳朝在夏天里总是这么一身,白或蓝色的长袖衬衫,夏天里也不会换成短袖,黑西裤,到冬天又套上一件黑外套,拉锁藏在衣服里的那种。四季都不落下那个旧公文包,戴银边眼镜,镜片总是擦的锃亮,清正廉洁的那款造型。连车也是旧的,开好多年了,岳朝珍惜得很,这车刷完仍跟新的似的。


旧车沿着新铺的环江路上开,和落日背道而驰的方向,这几日连续高温,晌午他们市政各级还组织慰问过环卫工人,发发水关心关心基层群众。傍晚难得早下班,岳朝关了车窗,车窗开着总有股臭汽油的味,他推了两个饭局,满怀歉意说自己上半年刚动过一个小手术,吃食上注意得很,实在不适合再外出吃喝。


月亮从江面上蹦出来,北城沿着这条江而建,岳朝几年前刚来这儿的时候听办公室里的小年轻和他介绍北城八景,有那么一景就是江面上的月亮。岳朝却想起大青山滑雪场建成之前还得先建一座跨江大桥,大桥从他来北城之前就在建,建了好多年,也没能建好。


不提工作。车子绕过了月亮,驶向市郊新建的福利院去,岳朝来到北城第一个主张建起来的设施,底下人夸他爱民如子,蛮俗套的虚词儿。


早些年岳朝跟在老领导身后,那会儿还不在北城,为着另一个城市的养老院跑前跑后,为着那点资金据理力争。老领导以为他总想着小时候的事儿,所以每到一个地方都对福利设施格外关心,老领导说这是好事,但又说他心太善,怕他走不远。


福利院建在市郊,那儿的地价便宜,之前又有几所职业学校和北城大学的附属医院分院搬迁到附近,便也渐渐有了些烟火气。岳朝总在下班之后来,路两边有着北城特色的雪花路灯都亮起来了,他的车才停到车位里。


保安跑过来接他,帮他拿后备箱的东西,他每次来都带点东西,不多,只是刚好够分,跟串门走亲戚似的。门廊下面有几个坐着轮椅的老头老太太,见着岳朝来还和他打招呼:“来啦?”


“来了来了。”岳朝点点头笑,“来看看。”


护工帮他把带来的东西分下去,晚饭刚结束,几个穿着白围裙的小孩儿抱着铁盆铁桶走出去,活动室的投影放着动画片,灯只开了门口小小的一盏。


岳朝蹑手蹑脚走进去,他今天的衬衫是蓝色,裤子口袋显得臃肿,不知道揣了什么东西。


他走到角落去,阿超总坐在那儿,穿了件深棕色的衬衣,似乎又瘦了,锁骨显得分明。阿超和岳朝年纪相仿,但看上去年轻许多,是岳朝捡回来安置在北城福利院的,头脑不太灵光,总愿意混在小孩儿堆里,又总被小孩儿嫌弃。其实仔细看,他俩的样貌有些相像,福利院里的老人说,小超这是和小岳有缘分,有缘分的人都有那么一点连相的。


小超盘腿坐在地上,眼睛只看着动画片,岳朝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他身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瓶罐装可乐递给他。


小超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岳朝手快,赶忙捂住他的嘴,伸出根手指——“嘘”,小超的那双眼睛眼尾下垂,显得有些委屈,却又点点头。


福利院里不叫老人小孩儿喝可乐的,小超不是这两种人,只有岳朝来的时候,他才能喝到可乐。


3


岳朝转身把门关上,阿超从卫生间里一下子蹿到床上,电风扇转到床那儿,把水珠吹干,阿超哆哆嗦嗦埋进被子里,岳朝拿睡衣给他,看着他系扣子,阿超笨拙地数:“一,二,三,四......”系起来仍是歪的,岳朝说:“再试试。”阿超摇摇头,重复两回之后他就没有了耐心,岳朝板起脸数落他:“今天表现不好。”


小超又委屈起来:“没有没有,没有不好。”又开始数今天做的好人好事:“早上帮忙收了餐盘,中午睡觉没吵到别人,下午让捣蛋鬼别捣蛋了,晚上喝了可乐。”


“喝可乐不算。”岳朝说,“还有让捣蛋鬼别捣蛋是什么事儿啊?”


小超比比划划半天说不明白,大意是帮助某两个小朋友,让他们别打架了,又折腾到地上赤着脚去拿白天穿的衬衣,兜里面藏了枚易拉罐的拉环。


岳朝要夺过去:“怎么这个还揣着啊,别割坏手。”小超护在胸前很宝贝的样子,不叫他拿,缩着脖子收起下巴看他,岳朝哭笑不得:“我不抢了行吗,你别总拿着了。”


小超把拉环塞进抽屉里,又凑上来。


“头发又长长了。”岳朝说。小超捂着头:“不剪不剪。”“好吧,我们不剪头发。”岳朝摸了摸阿超的头发,他的头发蓬松,洗过澡,刘海儿挡了眼睛,岳朝把它们拨到一边。


福利院的洗发香波主打一个便宜好用,那香味儿岳朝闻着安心。


阿超坐在床上给他数自己的宝贝,福利院小朋友送他的画片,闪着亮的糖纸,公益服务的志愿者送的明信片,他把这些都夹在一本厚书里,书是岳朝一直放在他房间里的,他看不懂,只是看着犯困。


走廊里响了音乐铃声,阿超知道是到熄灯时间了。岳朝坐在床边不动,看着阿超趿拉着拖鞋,小心翼翼往门边儿去,门缝的光一下子灭了,他把门紧紧关上,背过身靠着门板,一双眼睛盯着岳朝:“你别走。”


“我不走。”岳朝笑笑,他有时候也会住在福利院里,就住在阿超的房间中。岳朝用了点特权,阿超便不住在集体宿舍。往常岳朝如果想走,总会避着阿超,不然被发现就狠不下心走掉。


“你真不走啊,你要住在这儿。”阿超跑过去,两只手拄在他的腿上,眼睛挨的很近,“明天也不许走。”


“好,我不走我不走。”岳朝哄他,看书吗?不想看就玩儿吧,在我身边玩一会儿。


阿超就在他身边拼拼图,他有时候也装傻,等着岳朝帮他,岳朝帮他的时候不多,很多时候都看着他笨手笨脚,阿超说我好笨啊,岳朝说谁说的,你才不笨呢。阿超用气声说门外黑了啊,没有人看到,只有我们俩,我可以说了吗?


阿超去关灯,两步远的路被拖鞋绊了一下脚,熄灯之后他又跑回来蹦到床上,行为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符,岳朝早已习惯:“你想说什么啊,说吧。”


阿超的头发蹭着岳朝的手背,岳朝听见他喊自己:“哥哥。”


4


开会中途,岳朝又翻到那条短信,号码的归属地是南城,似乎在昭示些什么。岳朝将短信窗口翻上去,手指无意识滑了几下,把那些运营商的广告短信都删除,那条“好久不见”和那条“高越”始终在那,他想了想还是选择删除。


高越是谁啊?岳朝现在的生活里没有高越这个人。


领导致辞结束,岳朝把手机扣过去鼓掌。北城又下雨,总算将烈日冲散,马路上要融掉的沥青也冷却下来。岳朝这两日事忙,忙起来他就抽不出时间去看阿超。这也是好事,他想,要是他不忙,他总会忍不住开车去市郊,去得太频繁了不好,因为那条短信,也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


大会结束有一场应酬,喝过酒之后玩牌,东南西北都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人家说岳老师,岳主任,您赏个脸吧。


岳老师还是岳朝在党校学习时候的称呼,岳朝说别这么客气。牌局上叫了几个女学生过来陪着,岳朝戴乌纱帽多年,早已见怪不怪。他身边那个看着他手里的牌还在心算,几个要凑成一对,悄悄话故意说的好大声,庄家笑呵呵调侃说,怎么,你还想和岳老师凑一对啊。


岳朝摆摆手,打出去一张八万,上家说咱岳老师不吃你这一套,人家清高着呢,下家说清高什么啊,我看是清心寡欲吧。岳朝摸宝,把牌一扣:“让你们不专心玩儿?给钱,给钱。”


这一把赢得和清心寡欲毫无关系,数钱数到手软,满袖的铜臭味儿,过两把又都赔光。岳朝一个子儿都不想留,这在生意场是见惯了的事,但把旁边坐着的小姑娘唬得一愣一愣。上供没能供上去,同桌的几位赢了钱不见得高兴。项目总是这么谈的,岳朝看着老实,见谁都笑眯眯老好人的模样,实则滑不溜手。


岳主任,那明后天再聚一聚?


哎我这两天开会,岳朝说,没办法省里来领导得陪着,咱改天再说啊。


岳朝撑了伞从酒店里出来,雨幕在金碧辉煌的休息大厅之外显得黑沉,牌桌边的小姑娘也快跑几步出来,估计是被人提点过,直接钻到他的伞下。


岳朝停了脚步,小姑娘娇滴滴说:“岳老师,这雨太大了,我又没带伞,您看看这......”


岳朝拿出钱夹数了五百块钱,说你回去,酒店大堂肯定有公用的伞,这钱留着给你打车回学校,下回别来了。


小姑娘接了钱,跺跺脚转身跑了,雨丝繁乱,溅起的水让裤脚变深。喝过酒,岳朝没有开车,小心翼翼顺着花岗岩石阶往下走。雨水聚在路边的条石下,缓缓地流下去,伞上的雨点声却急,像是鼓点,树影婆娑,汽车踩着水纷纷疾驰而过,车灯明灭,将雨中的颠倒城市照亮。他好不容易走到马路边,鞋已湿了大半,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嗡嗡几声,好似催命。


“您好。”岳朝接起来,没来得及看来电显示,电话另一边甚是安静,只有汽车鸣笛混合着雨水的嘈杂声将另外一只耳朵灌满。


电话片刻才道:“您发达了,贵人多忘事,这十好几年,我那些兄弟也托您的福,早登极乐,也就只有我在牢里一直记得您。”


雨瞬间凝成了冷汗,有一瞬间在掌心潸然,岳朝深吸一口气,目光悠远穿过雨幕,马路对面有一个废弃的公用电话亭。他问:“您找谁?”


“我找你啊,高越,带着我那几个兄弟一起,我们可得好好叙叙旧。”


5


岳朝想,原来时间过去那么久了,陈队长被放出来了,估计在狱里表现不错,应该被判了缓刑。小超在他旁边嘟嘟囔囔地看漫画书,岳朝也在看书,看放在小超房间的那本厚书,边翻页边和小超一样数着手指头,这时候的岳朝不太像平时那个做事滴水不漏的岳主任,倒像个小孩儿。


大拇指落下来是第一个数,第一个数是陈队长。


岳朝和陈队长第一次见面是在火车上,列车从沪城往羊城站跑,路过南城,陈队长在南城站上车。岳朝那会儿还是个毛头小子,刚被老领导带在身边,跟着出差,说话做事都战战兢兢。坐在软卧的包厢里手脚都没处放,老领导笑了,说小岳,你出去打水吧。


好。岳朝点点头,拿着保温杯出门。车子在这时候停了,他出来的不是时候,南城站是个大站,上下车的人摩肩接踵,他努力侧着身保持平衡。陈队长背着大包从他眼前三步路的地方出现,同样侧着身子,岳朝抬起头,看清那人的脸,愣了一下。


他在南城义县分局的宣传栏里看到过这张脸,他看过很多遍,他没钱买照相机,就照着照片一笔笔画下来记住,那个畜牲就是长着这样一张脸,他没想到他们会在如此拥挤的火车上见面。


身后有人喊“陈队”,又一次印证了岳朝的记忆。


那是他要找的人,岳朝从未有那样一个瞬间有如此强烈的感觉,那时他尚不能将感受总结成一个精确的词语。他盯着陈队长,保温杯发凉的杯壁保存了他的一丝理智。


他要和领导去羊城,也许后面不会到义县去,这也许是一次机会。


那是二零零六年,他和他的双胞胎弟弟的本命年,二十四岁,老领导说本命年要系红绳,于是在他脚腕上系了道红绳。老领导有时候会扯着那红绳玩儿。那道红绳也跟着他上了这列火车。老领导给了他许多东西,红药水,创口贴,擦泪的手帕,好看的机械表,钱,有限的自由,体面的工作,遮雨的地方。


还有“美金”。


装在透明密封袋的小药片,听说纯度不低,老领导兴起了会提前吃上一两粒,毕竟岁数大了身体功能也在下降,但又不流连于床榻。岳朝喂他吃药,老领导开心的时候会摩挲着他的手,喊他过去的花名——“小月亮”。


“美金”此时此刻就在岳朝的身上,他自从知道了老领导这个癖好之后便随身备着,陈队长要路过他的身边了,很奇怪,岳朝牢牢地记得他的脸,却记不住他的名字。岳朝深吸一口气,将“美金”塞进他的包里。


人群散去之后岳朝才去打水,手被热水烫出一个大泡,保温杯掉在地上好大一声。他晾着伤手回到软卧车厢,带着哭腔说怎么办啊,有人把“药”偷走了。


给老领导吓了一跳,岳朝支支吾吾说对那小偷有点印象,但又不确定,怕打草惊蛇。


老领导叹了口气说最近查的可严啊......没事,一会儿我叫人去查,那药就不要了。就是便宜这儿的乘警了,给他们送了个大功。


6


岳朝买了把瑞士军刀,小刀开过刃,留着防身,聊胜于无。他临走仍不放心,嘱咐再嘱咐阿超,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走出福利院,也不可以和陌生人说话,不可以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可以……


阿超点头如捣蒜,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这么唠叨啊!


岳朝笑笑,习惯性去摸他的头发,走到保安亭又嘱咐了一遍加强安保,保安倒是很给面子,背手立正敬礼,就差再喊一声:为人民服务。


青山滑雪场的项目归属就要尘埃落定,大桥也再一次开工,岳朝心里乱,跟着同事们和施工方往桥上走,走到一小半才记得戴起安全帽。桥的两岸都是巍巍青山,风吹过去的时候成百上千的树翻转过叶子,将风又森森送回来。江水并不湍急,从桥上看,吊车抓着水泥板在江面上晃悠悠,江水蓝的像市政大楼顶层的玻璃。


“岳主任,岳主任。”有人喊他,岳朝缓过神来,把视线从江水里移开,推了推眼镜,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没事,你们继续。”


“不能往前走了,您注意安全。”戴了白安全帽的施工方领导说道。岳朝点点头,大桥断端露出的钢筋有些狰狞,但这一带确实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倘若有一日大桥建成,不知又能建起来多少个疗养院和旅游度假村。


大青山滑雪场招标会如火如荼,岳朝从大桥回来,一连几天都没什么自己吃饭的时间,只在百忙之中抽空去了趟福利院送了回东西,阿超可怜巴巴在门廊下找他招手,他笑笑,把一瓶可乐塞进阿超的帽衫帽子里,趁着阿超转过身找东西的时候开车离开,车子驶出院门,在车上开了个电话会议,电话是省里打来的,先开一同官腔,将上级对滑雪场这个项目多么多么重视,又讲一定要在什么什么时间之前落地,车都开到市里了,电话才打到末尾,说岳朝,你点过名的那家企业中标了。


岳朝将车停在路边,他要的不多,但标的本身已是巨额,到他的腰包里仍是惊人的数字。当然,大部分还都得孝敬给老领导,这家企业也是老领导点的名。老领导早几年便荣休,可岳朝还得听他的话,这么多年倒也习惯。


事情算是办妥,岳朝打算手头的事结一结去一趟省城,省城的夏要比北城热上不少,老领导退休后住在市区的一栋三层小楼里,闹中取静,别家的花园里都种玫瑰和月季,老领导家的院子里种着小白菜,满院嫩生生绿油油的菜叶子。


岳朝还未按门铃,大门先打开,走出来一个笑盈盈的二十岁出头的男孩儿,岳朝愣了一下,还是调整好表情踩着拖鞋走了进去:“老师,家里来客人了?”


“那是小良,我新招的小保姆。”


男孩儿礼貌地向岳朝笑笑,将岳朝带来的礼品盒拿到厨房去。老领导这两年越发老态,虽然讲话还是中气十足,但背已坍下去,鬓边也生了华发。


老领导说坐啊,小岳,吃水果,都是洗好的。


岳朝知道桌上的水果都是从哪来的,凌晨四五点钟还挂着露水就从枝头摘下来,从荒郊野地一路快马加鞭运到这片别墅区里,颇有种古代千里送荔枝之感。人的岁数越大,就越怕死,入口的东西便也尤为讲究。


老领导在看相册,那相册已经有些年头了,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知道岳朝要来早有准备。他每次翻相册都会讲一遍过去的那些故事,下乡啊援建啊,三峡大坝啊,万里长城啊,不厌其烦,他年轻时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


老领导翻过一页,收在硬壳塑料膜后的相纸未曾褪色,只是合照里两个人的红眼睛证明了年代——那会儿的数码相机调不好光,照人像就总爱出现红色的眼睛。


老领导的手指抚过照片的边角:“这是几几年来着?”


“零八年。”岳朝说,“您去山城开洽谈会。”


照片里的岳朝很青涩,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扣子将袖口扎紧,双手局促地放在前面。他那会儿带了副黑色的框架眼镜,笑得腼腆。


“老了,老了。”老领导感慨,“在山城那会儿我就记得你吃不惯辣,还不敢跟我说,上什么菜都偷偷在茶水里涮一回,还得是被我发现了,叫他们炒了个不辣的菜给你。”


“还是您明察秋毫。”岳朝笑笑,“我现在也不怎么能吃辣。”


“十八梯附近有家饭店还不错来着,我那会儿总带你去吃。”


“我记得呢。”岳朝说道,“离‘流金岁月’不远。”


他能主动提起来,让老领导的眼睛里划过几分诧异,‘流金岁月’是山城的一所老式KTV,岳朝在成为岳朝之前在那里工作过。


“听说后来着火了?里头好些人都没跑出来。”


“嗯。”岳朝点点头,伸手过去指了指照片上的背景,“我记得大概在这个方向。”


保姆小良过来倒茶,岳朝亲手去分茶水,端给老领导一盏,待他喝下第一口,自己才品上一口茶。


茗香沉浮,岳朝又一次看向那张照片,轻声道:“可惜了。”


7


二零零五年早春,流金岁月后门的石阶缝隙里生了从杂草,那杂草后来渐渐生出花苞,只可惜无人在意。小月亮从流金岁月下班,逼仄的换衣间总有股闷臭的味儿,换下来的工作服亮片也跟着黯然失色,前襟像是泡在酒里。


他换了衣服,背着包从歌厅的后门走出去,运动鞋特地绕开了那株长着花苞的杂草,从湿漉漉沾染了雾的石阶走下来。山城的楼房叠嶂,楼梯交错,转角有勤快的嬢嬢早早架起来竹竿晒被子,这儿离他的出租屋还有不短的距离。


他下到路边,看到一辆半旧的黑色轿车,轿车在这个时间段出现稍显突兀,小月亮的手紧握了一下书包带又松开,车窗降下来,露出来老领导那张年轻时候的脸。


小月亮认识他,是那个很好说话的领导,给钱也大方。在流金岁月的时候,喊他来陪,喜欢看他喝酒,一瓶接着一瓶。


酒喝多了就做了该做的事,小月亮不是第一次伺候这种大领导,已经轻车熟路。


流金岁月的背后自有高人指点,内里别有洞天,洞天之钟就是做的这种交易。


小月亮等了那么久,就算是下班之后腿软的都没法走回去,又或者喝酒喝到把胆汁都吐出来,他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辆车停在他的面前。


小月亮坐到了那辆车的副驾驶,小月亮在那天没有回家。


又过了好多天,大领导说自己缺个助理,小月亮说我笨啊,哪干得来助理,领导说你干得来,不会可以学,你家里还有别人吗?


小月亮说没有别人了,我不是跟您说过嘛,我从小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领导说,那你就跟着我吧,你本名叫什么来着?哦对,在那儿上班的是不是都没身份证。


小月亮点点头,说,您给我取个名字吧,福利院的名都是国啊爱啊,听着忒俗气。


领导说,小月小月,叫得蛮顺口的了,就姓岳吧,哎,现在几点了?


小月亮从床上爬起来,眯着眼睛对着窗帘透过来的曦光看表。


快七点了。小月亮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就叫岳朝吧。


岳朝领着弟弟往疗养院去,他弟弟揪着他的衣服,我要住在这儿吗?高——


我现在叫岳朝。岳朝转过身,你也要记住咱俩在这儿不认识,你叫阿超,小超。


不认识啊,弟弟喃喃自语,眉眼间分外低落,手也渐渐松开。弟弟脸上的伤已愈合过,只落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只是手腕上的烟疤仍旧刺目。


岳朝忍不下心,说,只是在外人面前咱俩不认识,只有你和我的时候,我还是你哥哥。


什么叫只有你和我的时候?


比如在一个房间里的时候,没有旁人。


你要走吗?你要去哪?你是不是还要回去,你别去那儿,别去。弟弟胆子很小,单单提到流金岁月就已经带了哭腔,你别去,我不让你去,明明应该是我......


嘘。岳朝说,太吵了,而且不许哭。那会儿的岳朝还叫不出口他给弟弟取的新名字。


小......小超。岳朝下意识说道,听话一点。


嗯,听话,小月亮听话。弟弟边说边习惯性地跪下来去解扣子,手里慌乱,却怎么也解不开——岳朝把他的衬衣扣子缝上了,他只能套头穿。他解不开衬衫,那双眼睛无助地望着岳朝,有一瞬间失神。


岳朝把他抱住,把他的手紧紧攥住,攥得他发疼。


“嘶——”


岳朝才松开手。小超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缓过神来,眼睛里只剩下歉意,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再,我也没有......我害怕。


你不用道歉,道歉的不该是你。


岳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病房的,他只记得他徒劳的说没事,哥哥在呢。


8


老领导留了顿饭,家里有专门做饭的阿姨,小良和他们一起吃。岳朝见怪不怪。


宾主尽欢,岳朝告辞,在门口穿鞋,听老领导站在玄关和他聊天,仿佛舍不得他走,也聊不完似的。


老领导说,隔壁退休的王局长家的狗生了窝狗崽子,小良看着喜欢想抱回来一只养着,说什么陪我解闷儿,我一问那狗是什么品种,人家说是边牧,听说比小孩儿都聪明。我就没同意,你说要是有一天咱谁都不在家,这狗把家拆了,开门跑出去了怎么办啊。


小良先笑起来,岳朝跟着老领导才笑起来,您多虑了。


这狗啊,还是不能养太聪明的。老领导说道,这么多年了,也就是你还有点良心,常来看看。


应该的,应该的。岳朝说道。


人走茶凉,人老失权。岳朝不介意老领导怎么说他,是借古讽今还是借物喻人,他全不在意。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谈下来一笔项目,恭恭敬敬站在老领导面前汇报工作,老领导说要给他三成,他吓得连连摆手,说不要,我不要钱。


当时老领导的目光直挺挺照过来,像是审讯室的探照灯,岳朝低着头,神情不安。


嫌不够多?老领导问他。


屋里的气氛有一瞬间凝滞住了,岳朝慌乱之下道:没没没,我是真没想拿钱......您想给我多少都行。


老领导说,那我一分钱也不给你呢?


那也行。岳朝说。


老领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笑骂他:傻子。


傻子,这世界上哪有不爱钱的人?


岳朝想说他就不爱啊,他爱的事物随着长大之后逐渐减少,现在所剩寥寥无几,恨的东西倒是有增无减。


老领导说,不爱钱,你走不长远。


9


回到北城快九点多的时间,岳朝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一趟福利院,他在省城的高级饭店打包了一只烤鸭带回来,油汪汪的香味儿充斥满车,这要在小时候,这只烤鸭大概率进不到弟弟的肚子里。


弟弟会和他抢,俩人打得不可开交,最后的结果是谁都甭想吃,都靠墙边站着。


岳朝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笑,车灯亮起来,保安看见他有些惊讶,但还是给他开门,车子驶进福利院的院子里。


小超睡了,护工低声说道,他这些天都睡得很早。


岳朝点点头,拎着烤鸭的袋子轻手轻脚走进他弟弟的房间里。


小夜灯照常亮着,被窝里的光一瞬间熄灭。


“小超。”岳朝伸手过去把被子拽开,阿超显得不知所措,一只手和他抢被子,一只手还拿着书。


“你在看书?”岳朝走过去,是他那本厚书,“看得懂吗?”


“睡不着觉。”阿超说,“多看看字儿就困了。”


岳朝笑起来,他弟弟像是小狗一样凑过来闻他身上的味儿:“有好吃的!有好吃的,在哪?在哪?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呗,别这么抠门儿。”


岳朝逗了他一会儿,把烤鸭袋子从身后拿出来:“晚上吃的什么?还吃得下去吗?”


阿超抢先一步坐到桌边仰起头看他,伸出两只手:“吃得下去。”


二零零九年秋天,岳朝也打包了一只烤鸭回家。


烤鸭是从应酬的酒席上带回来的,没人动过,放着可惜。老领导在两年前调离了山城,岳朝始终跟在他身边,阿超也就跟着岳朝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秋天是开学季,老领导那会儿沾了点教育口的边儿,遂格外忙碌,到处出差。岳朝忙里偷闲,留下来帮他打点这边的事情,新的城市治安一般,岳朝不敢把阿超送去福利机构,怕他再被人欺负,遂租了套小两居住。


对外他说阿超是他的合租室友,虽然总有些欲盖弥彰。


岳朝拎着烤鸭从贴满小广告的居民楼门口走进去,香味儿引来门口好几只苍蝇,他伸手轰了轰苍蝇,踏亮了一路的楼道照明灯。


阿超在家里看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响了起来,阿超说岳朝长得像那里面的羊。岳朝不轻不重拍了他两下,催促他去洗手吃饭。


阿超甩着手上的水回来的时候,岳朝已经把电视调到了新闻频道,还不是一台,而是山城的地方台。


山城台正在播一个保健品广告,大概还有两分钟的时间跳到新闻。阿超不乐意了,要看动画!岳朝把遥控器藏了起来,不行。


阿超就噘着嘴在旁边开装烤鸭的白色塑料盒子,别用手抓。岳朝又打了他一下,阿超缩回手,去拿岳朝的筷子。


那会儿他已经用不好筷子了,岳朝看着他艰难地插着酥皮,心想不让他用叉子这件事是不是有些过于残忍,毕竟吃饭为大。


阿超的病是退行性的,也可能是精神刺激,也可能是被人灌过药,岳朝带他去很多地方看过,都没什么起色。


岳朝只能看着他的弟弟一天天变得像个小孩儿,自己却无能为力。


新闻播起来,主持人旁边的小窗口界面延伸,一场熊熊大火在电视的另一端燃烧。


“九月十二日晚,我市磨坊巷一歌厅突发火灾,造成23人死亡,47人受伤,火灾原因疑为电路老化,相关负责人员已被调查。”


阿超还在吃烤鸭,他趁岳朝不注意,用手悄悄塞嘴里一片,嚼得有声有色。岳朝始终盯着电视屏幕,直到这一条新闻播完。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阿超学着他之前的话说他,“那我要看动画片。”


“不行。”岳朝关了电视,“我也不看了。”


岳朝承认自己在这一刻爱钱,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送人去当鬼。阿超美美吃完一顿烤鸭,被岳朝敢去洗澡睡觉,岳朝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一瞬,纵火犯取了钱,岳朝花掉一笔至少六位数的存款。


“小超。”岳朝推开阿超的卧室,拿起毛巾帮他擦头发。


“我是小越。”阿超每次都会纠正他。


“小超。”岳朝仍旧那么固执的叫他,小超撇撇嘴,头发被岳朝擦的半干,又嘟囔道,“我是小越,小月亮。”


“你不是小月亮。”岳朝起身说,“早点睡吧,我帮你关灯。”


“别......别关灯。”小超比了一个恳求的手势说,“留一个小灯吧,就留一个。”


岳朝说好吧,替他把小夜灯打开,小超笑起来,那双眼睛弯起来的弧度和岳朝如出一辙。


永远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岳朝想。


10


岳朝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他有预感,手机里的短信和那通电话不只是单纯的威胁,陈队长也许已经到了北城,藏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窥探着他的生活,伺机而动。


他的预感没有错,第二通电话在午夜时分打响,手机震动起来扰人清梦,岳朝的觉轻,几乎一瞬间就坐起来。


彼时雨季已过,夏末的夜晚,风已带了些凉意,夜里寂静,只有楼底下晚归人的关门声和窗子被树叶扫过的声音。


“您好。”岳朝接起来电话,和平日的语气没有什么不同。


“还端着呢?我现在该叫你什么?高处长,高领导,还是高主任啊。”陈队长的声音响起来。


“你想要什么?”岳朝问他,声音发冷。


“我想要你的命,你给吗?”陈队长在电话那边笑起来,颇为刺耳,“算了,买命钱也行,我要一千万,现金,用旅行袋装好了给我送过来。”


“......你知道一千万有多重吗?”岳朝说,“送给你你也带不走。”


“我不管——那就一百万,一百万总可以了吧?”


“一百万你就能不再找我?”


“看心情。”陈队长说道,“你他妈的别想跟我讨价还价。”


岳朝却笑起来,似乎在嘲笑电话那边的人的无知。陈队长对他的态度并不满意:“高越,你以为你那点秘密能藏住谁?”


“你那个上了大学的哥哥也在北城吧。”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让我想想......他叫高超。”


11


岳朝作为岳朝的时间只有十四年,十四年前,他短暂成为过小月亮,再往前,他叫高超。


厂区的所有小孩都可以当做多胞胎,他们上着同一所附幼,附小,附中,穿着一模一样的蓝白色校服,教室的窗子外永远是五厂高耸入云的红色烟囱。他们父母也穿着一样的工装,网兜里装着一样的铝饭盒,区别只是自行车驶向不同的车间。


高超和双胞胎弟弟高越在红烟囱和灰砖厂房之中长大,他们在一模一样的蓝校服之外背着一样的黑色书包,脚上穿着一样的回力运动鞋,放学回到同一个家属院,共享着小房间里的同一张写字桌。两张单人床之间挂了一块花布帘子,帘子是妈妈在早市上扯的布。高超强烈要求挂帘子,那是在青春期里躁动的某一天,高超突然说他想要个私人空间。


高越总是一把将帘子拽走,小脏手将花布帘弄皱,他探出头看高超在做什么,高超你又在偷偷学习,高超你在玩俄罗斯方块机,高超你在看什么书呢?高越侧过头读书脊上的作者姓名:金庸。


妈!高超不写作业看武侠小说!


高超气得咬牙,穿着袜子窜回到写字桌前,把作业卷子摊开砸到高越那一边的桌上,来,高越,来,写作业!你光打小报告不挪窝啊!


高越笑嘻嘻走过去,抽出来高超的笔记本和作业卷子,对他的双胞胎哥哥,他从不说“借”。


爸爸说小越你跟你哥哥客气一点,高越又觍着脸过去找高超玩,高超你真生气啦,你怎么气性这么大啊。


没礼貌,高超白了他一眼,心想都生气了怎么还不叫声哥。


录取通知书邮到家属院的时候高越光明正大扯着嗓子喊哥。那会儿正值饭点,家属楼被饭菜的油烟味儿灌满,那张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高超手里还没超过五秒钟,就被高越一把抽走满楼道炫耀:我哥考上大学啦!你们都来看,我哥哥高超考上大学啦!那个谁家他姐怎么样啦,复读考上没啊——唔!高超伸手把高越的嘴捂住,你小点声,你招不招欠啊。


高越那双眼睛在他的手掌之上要乐成两泓月光,有同学和他们做邻居,说:高越又不是你考上的,你嘚瑟个什么劲。


你懂什么?高越说,他考上就相当于我考上。


那是一九九九年,十七岁的高超考上大学。


厂子的效益已经很差,工资拖欠了好几个月,家里凑不出四个人的路费。爸爸说小超,我们不送你去报道行嘛,高超说没事,听说车站会有学长学姐接站。高越站起来举双手不同意,高超抓着他的衣角把他拽下来。

高越,别烦人啊。


高越说高超我也想去你那儿,你去上学,我做生意去行吗?等你没课了就找我玩,那时候我就当大老板了,我请你吃饭。


买卖是那么好做的?爸爸皱着眉头说,小越,家里都给你找好学校了,你别想着旁的事儿,你就去那,先把技术学来。


高越撇着嘴趴在桌子上,高超说好了,别难过,我寒暑假又不是不回家。


高越转过头说高超你什么时候开学,你开学是不是比我要晚一些啊,你能不能送我。


12


前两天刚飘过一场雪,小城还未到滴水成冰的时候,雪落在厂房上只积了薄薄一层,太阳从苍白的云层中展颜片刻,那些雪便很快又化掉,连痕迹也不曾留下。高超从学校里背了一大摞书回来,高越去接他,直后悔自己能没借楼下收破烂的老头的板车,大书包沉甸甸坠手。


大学生回来了,高越说,高超你怎么上大学了还要学这么多东西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哎呀这怎么学的会啊,书都跟砖头似的。


高超把脸埋在书里,小书桌靠窗,一抬头能看见好些叔叔阿姨往外走去,他们都穿了一样颜色的,厂里发的工服。高越藏不住事儿,抬头往外看,拎了棉袄想出去凑热闹,被高超一把拦下来。


他们是去要工资的。高越说,你没放假之前已经闹过两三次了,厂里给发了一回补贴,妈那天做了肉,你没在,你没吃着。


你去了也不一定有钱买肉吃。高超说,在家呆着不许去。


书都是二手书,新课本太贵,高超没办法因为买课本而把生活费花干净。高越坐在他身边乱翻他的课本,大呼小叫没个正形,高超你也上课花小人啊,这火柴人画的还挺好呢。


不是我画的,高超把课本抢过来合上。爸妈正从外面回来,高超起身要往门厅那儿去,听见爸妈在小声争执。


为着钱和即将逝去的工作,妈总说物价又涨了,爸舍不得他那个铁饭碗,爸在别人的嘴里可是高工——工程师也会下岗么?


高超的嘴角的笑容变淡,本来想走出卧室,却只是伸手关上了卧室的门。


小房间里没开灯,天阴沉沉似又要下雪,高越靠在床上玩坦克大战,游戏机的声儿盖过了门外的争吵,高超走到桌前看书,课本上密密麻麻的铅字,进不去他的眼睛。


过一会儿爸来敲他们屋子的门,要带他俩出去买鞭炮,高越欢呼一声从床上蹦起来,高超路过门上的挂历,农历新年就要到了。


厂区的铁门上同往年一样挂上了欢度春节四个大字的牌匾,那牌匾久经风霜,红色的背景不再是正红,黄色的字体也逐渐变脏。


高越从他身边跑过去,贴在爸爸身边说想买烟花棒,高越的棉帽子,帽耳朵总有一边支棱起来,像是只欢脱的小狗。


高越转过身招呼他,说你快来啊高超,你怎么慢吞吞的。


13


又到了雨季,大学所在的城市,雨季都要比别处早些。雨吹进宿舍一楼的大门,门口变多了各种尺码的脚印。


妈?妈妈?高超拿着把听筒从耳边抬起来,彼时窗外正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像是开过乌云的火车。


我这边在下雨,可能信号不太好。


妈妈在电话那头好像在叹气,高超听不太清,心脏跳的厉害,他是积极分子,还是班长,年年拿奖学金。在电话之外,他将自己尽力描绘成最完美的样子。他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愈发少了,每打一次电话,都仿佛把他从里到外剥开,把不堪一击的自尊心剖白在光鲜亮丽的世界。


IC卡电话需要排队,高超每次都捂着听筒,生怕排在后边的同学听见他管家里小心翼翼地要钱。


妈......我没什么事,家里都还好吧。高超说。


没事,家里都好着呢!回答他这句话的是高越,话筒里的高越,声音依旧明朗,妈妈去做饭啦!你那儿什么信号啊那么差,我开了免提都听不清。


啊,你开什么免提,别开免提。高超说,没事就好,高越你最近在干嘛呢?你们不用上课?你怎么在家啊。


你们大学天天要上课吗?哎那你们大学生真惨,我们可不用,我想玩就玩。


别总想着玩,明年就上班了,你多想想工作的事儿。


你烦不烦啊高超!高越说,电话费怪贵的,你能不能别总像爸那么说我。


爸爸骂你了?高超说,听你声音不对。


嗯......没有。高越说,我感冒了——我感冒,就聊到这儿吧,省得病毒顺着电话线传染给你,遭你嫌弃。


高越撂了电话,家里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冰冷,五厂的大烟囱很久都没再冒烟了。


小越,小越!把暖壶和水盆都带着。


妈妈在喊他,他吸了吸鼻子,跑去拿东西。


14


高超升大二那年的暑假没有回家,助学金的表他上交了两回,两回都被打了回去。辅导员皱着眉说你们家也不符合条件啊,你看你爸妈都有工作。


但是很久没开支了。高超说。


没开支,就还是会开的对不对?辅导员语重心长道,高超,我知道你学习很好,又是积极分子,奖学金也拿了不少吧,这笔钱该给更需要的同学。


高超便说不出什么了,拿过表,鞠了个躬,转身出门。暑假他申请留校,在学校里打工,帮高年级的学长学姐做实验。高越打来两次电话,第一次听见他暑假不回来还有些失望,拖着长音儿说不会有女朋友了吧,有了媳妇忘了爹。第二回高超打过去,高越一接起来就说,我要去你那玩儿。


别来,我没空招待你。


不嘛,我就去就去就去。高越磨叽他,在电话里吵一次架太不划算,俩人都惜字如金。高超在实验楼门口帮师兄往下搬试剂,搬到一半手上陡然变轻,一抬头高越笑着站在他身边。


师兄说谢谢同学啊,一抬头,怎么两个高超?


我是高越,高越十分开朗的介绍自己,我哥哥才是高超。


高超获得了半天的探亲假,把实验服挂回到衣架上将高越往外赶,你是怎么进的学校,你不是前天才打过电话?


那会儿我就买好火车票了啊。高越说道,哎你寝室在哪,妈妈给你带了东西,沉死我了。


高超叹了口气,他想起来妈妈原来说过小孩儿在问你这事儿能不能干的时候多半已经干了。他问高越你哪来的钱买火车票,高越说我自个赚的,高越说这话的时候脑瓜仰起来十分骄傲。高超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嘴角泛起笑意。


高越借了高超寝室的空铺睡,他闲不住,高超做完实验回来高越就没个人影,一直到饭都吃完才回来,倒头就睡。高超把他弄醒,你干嘛去了?


高越翻了个身,看着高超,刘海儿被汗沾湿,打了绺儿。高越打了个哈欠,说玩儿去了。


去哪玩了。


人民公园。


大热天有什么好玩儿的。高超帮他把蚊帐的边儿掖好,本来想把电风扇关上的,想了想只是把风扇换了个方向。


师兄的实验指标终于跑出来几个满意的条带,算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要请大家吃饭。高超本来想告诉高越一声,但高越天天不知道在做什么,抓不到这人,倒是好养活,连饭都不怎么用考虑他的。


高超想高越身上有钱,他给过高越零花钱,应该不至于饿死。


大夏天聚在烧烤店里烟熏火燎,路灯亮了好长时间这顿饭才结束,沾了一身的烟味儿。大家都是成年人,也都喝了点酒,说别坐车了,顺路走回去吧,就当消消食。


走到人民公园的外头,外墙边摆了一路的摊儿,师兄说他今天包了,请大家吃雪糕,催促着高超去问价。


卖雪糕的推个自行车,后座上绑了个抱着棉被的箱子。白木板上用红油漆写了“冰糕”二字。


红旗雪糕怎么卖的?高超问。


小贩一抬头,高超残存的酒劲儿登时就醒了。


高越越过他去招呼他身后的师兄师姐,哈喽师兄!不认得我了?对对,我是高超他弟,你们想吃啥样的尽管说,不用师兄请,我请大家吃。


那天晚上只有高超没吃着冰棍,连高越都拿了个最便宜的老冰棍吃,边吃还边笑嘻嘻跟别人宣传:红旗冰糕,奶油雪糕,绿豆棒冰,好吃不贵,真的实惠。


高超把高越关在寝室门外,说你既然这么能耐你出去住吧,别住我寝室,我看着来气。


高越把一只脚挤着门缝里说高超,你知道吗,在你这地方卖冰棍都比老家挣得多。


你在家也干这个来着?


我哪敢啊,爸妈看着呢。高越说,市场调研懂不懂?


高超说我不懂,你明天就给我打包回家。


工作可不分高低贵贱。高越说,我们学校安排那实习就是打黑工,累死个人还不给工资,不如我在外面卖一天冰棍。


高越!


高超。高越眨眨眼睛,你在勤工俭学,我也想给家里省省钱啊。


高超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也开了寝室的门。


高越前脚进去,后脚变脸:高超我听见蚊子声儿了,今儿我要是被咬一个包都是你放进寝室的蚊子干的,哎呀我已经被咬了,你看你看。他把手伸过去给高超看,高超说你才进屋几秒钟,这包估计是在人民公园叮的。


高超往他包里塞了瓶花露水,又觉得不够,把自个的水杯也塞了进去,高越学校图书馆一楼有直饮水,你接了水再出门,啊我记得好像寝室里还有个遮阳帽来着,让我找找。


高超!高越喊住他,我是去卖冰棍,又不是去郊游。


15


高越说自己赚的盆满钵满,高超不知道他赚了多少钱,反正高越在数钱的时候小眼睛一眯,十分欠揍。


你像葛朗台。高超说。


高越把钱收起来,反驳道我才不抠。心说我请了你同学吃冰棍儿呢,你怎么忘了。


高越临开学前几天才往火车站去,高超送他,他乐得当甩手掌柜,把背包全扔给他哥,上车前还坑了高超一块钱买了个奶油雪糕,高超你寒假也别回来了。高越说,我还去你那儿住,你们学校真好。


你休想。高超在站台朝他摆摆手,快老实点吧高越,看好你那点东西。


家和学校的城市都刮起北风的时候,高超才把暑假的劳务都收齐。已经要穿厚衣裳了,排队打电话的时候,脚趾头蜷缩在拖鞋里,好冷。


高越的声音又在电话里出现,高超,你又缺钱了?


你能不能闭嘴,高越。高超说,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要钱吗?


嘻嘻,电话那边笑起来,那就是想你亲弟弟了对不对?


高超本来想说我打算下周末回去看看的,但防止高越太过得意忘形,这话便没说出去,只问了几句家里,又说,高越,你让爸妈省点心。


工作日的火车上原来也有这么多人,高超从前从来没在学期内回过家,家离学校要坐六个多小时的火车,坐的人的骨头都要缩成一块,又浪费钱,所以在小长假他也从不回家。坐公交往厂区去的时候藏在内兜里的钱仿佛是热的,那儿离心脏很近,砰砰,大红色的老人头鼓舞着心脏。


一路上他都想好了,等回家就带家里人出去逛街,给妈妈买百货大楼的衣服,给爸也买一样的衣服,还可以给妈妈买条丝巾,就是那种女老师总会戴的,斜斜系一个蝴蝶结垂下来,好摩登,给高越买吃的,西点烤串排骨里脊,高越就知道吃,给他买衣服都浪费了。


他跑到楼上去,平常只有高越会跑上去,家门钥匙掉了个个儿才和锁孔严丝合缝。他还没喘匀气儿,客厅里传来爸爸的声音,小越怎么又回来了?忘带东西了?


爸,我是高超。高超应了一声,大步走进去。


爸爸坐在沙发上,腿上盖着毯子,看不出什么端倪,旁边停了只空置的旧轮椅。


爸?高超诧异着呆在原地,爸爸也一样,父子俩面面相觑。


沙发后面的墙上贴了许多奖状,有高超英语竞赛的奖状,作文比赛的奖状,也有爸爸先进工作者的奖状,现在又多了一个,厂子里发的,印了朵大红花的,见义勇为的表彰证书。


16


高超,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是吧。高越追在高超身后,高超,你别生气,咱家现在不是好好的。


好好的?咱爸都坐轮椅了,你跟我说好好的?高超转身问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夏天......妈妈本来想跟你说的,是我没让。高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你骂我吧,来来来你骂我,你骂我什么我都听着。


怎么伤的?


就是有人去厂里要工资,没要来,趁着厂里开大会的时候开了辆拉货的大车冲进去......爸这样算是好的,还死了好几个呢,而且爸当时的位置正好离厂长近,就把他推开了,见义勇为的奖状不还贴在咱屋墙上呢嘛。


高超低下头,他刚才情绪太过激动直接从家里跑了出去,还是高越来寻的他。他很少这样,低着头看方砖地上的裂缝,说,那厂里给了多少钱。


高越愣了一下,还......还挺多的。


多少。


高越报了个数字。


高超想,不够他一年的学费。


妈妈她们会计室还开点钱,我也有挣钱的。高越说,而且爸的伤,厂里也给按照最高报销的。


你是不是又想有的没的了?高越说,我不爱跟你说这是就怕你这样,妈妈说你心思重,哎呀你放心,什么都不影响的。


家里的饭桌总是不平,爸爸裁了硬纸壳垫桌角,妈妈常年在厨房里放个红桶攒滴下来的水,家里到了晚上从不开大灯。高超想回到学校去,学校食堂两荤一素的菜都很便宜,寝室的供暖好的让人只需穿单衣,图书馆永远温暖明亮,那里才是避风港。


17


高越接起来电话,电话那头居然有一丝哀求,高超,你寒假也不回家吗?爸妈都想你了。


学校不让寒假留校,高越并不知道。高超把全部的钱数过一遍,发现自己除了学校在这个城市确实租不起一个落脚点,只好作罢,在电话里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嗯,回家。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看看吧,不着急。


高超仍旧背着书回家,有专业书,也有他管同学借来的闲书。他在看书的时候家里不会有人打扰他,从小到大都是,书能让他短暂忘记一些烦恼和担忧。


高越白天在五金店上班,晚上去夜市摆摊卖袜子,高超有时候去帮他,那些书也被他背去用来压摊位的四角。雪下的更深一点时,夜市就散了,高越仍不信邪,在人家商场里摆摊,被连人带包扔了出去。


高超帮他收东西,把大包背在后背上,说走吧,离过年也没几天了,就别出摊了。


那剩的你带回学校去呗,高越说,你们实验室几个人来着,七个,还有你室友,你同学,你都送送,对了要是本命年还有红色的啊。


没谁本命年。高超说,你和爸妈留着穿吧。


俩人现在只有袜子长得一模一样,袜子藏在棉鞋里,鞋踩着过积雪发出吱嘎的声响。高越仍旧戴着一个帽耳朵支棱起来的棉帽子,他没带手套,两只手冻的冰凉。


雪很大,茫茫然落在街市上,商家的霓虹灯牌总有错别字,缺了笔画。卖烧鸡烤鸭的小档口还在营业,营业员穿着白围裙在玻璃窗后百无聊赖。


高越搓了搓手,想那儿肯定很暖和,在高超身后说我想吃烤鸭。高超说家里给咱俩留饭了。高越说我就是想吃。他摆摊挣的钱都给高超保管着,他说自己存不下钱。


高超说那你等会儿,他把包递给高越,转身进了那个小档口的格子间里,面积太小了,高超的后背几乎贴着防寒的胶皮门帘,眼镜上起了厚厚一层霜。


他把眼镜摘下来问,烤鸭多少钱一只啊。


三十六块。营业员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半只呢?


半只十八呗。


高超咽了口唾沫,余光里高越站在玻璃之外,抱着那个大大的装满了袜子的书包。


高超说算了,要根烤肠吧。


18


高超念到大二下学期,高越不知道哪来的货源,做起来打口碟的生意,就是国外的滞销碟片打口销毁后进到国内。那会儿他发了笔小财,沾沾自喜说他以后要开个音像店,还要把头发留长。


高超在电话里说开店可以,留长发不行,跟个二流子似的。


高越对于自己的商业版图兴致勃勃,说过两天要出去进货,你还记得赵叔吗?高超,就是爸原来厂子里的徒弟,很小时候咱俩跟爸还参加过他的婚礼。赵叔夸我有天赋,他说他有货源,我正好手里有点钱,打算出去一趟多挣一点。


高超在电话里兴致不高,说你好不容易攒点钱,别都赔光了。


不会的,高越说,赵叔叔说了,这一趟去最差的情况只是不赚,肯定不能赔钱,再说了爸妈都支持我呢。


好吧,高超说,我也不懂,你出去闯吧。你去哪啊?


南城。


二零零一年夏天,高越揣着六千块钱坐上去南城的列车,他坐的是硬座,一路上昼夜颠倒,不知道过了几个黑天白夜,才到了水乡泽国。


前来接人的合作商很热情,开了辆半旧的灰色面包车,自己当司机,满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公司里的轿车被大老板开走了,这车也不是拉货的。高越跟在赵叔身边,晕车晕的小脸煞白,还得摆摆手说没事没事。


对方诚意很足,摆了整整一桌的宴席,赵叔看上去和他们很熟,把酒言欢谈天说地,高越不太能喝酒,又加上晕车,没吃几口便放下筷子。


赵叔说你这可不行啊小越,出来谈生意哪有不喝酒的。


高越只得拿起杯子被迫一饮而尽。


第二天宿醉未醒,仍是头疼,赵叔拿来合同让他赶快签字。


小越,你现在就是代理商了,你昨晚怎么先歇菜了,我刚跟人家谈完,人家肯给你打个折。


谢谢赵叔。高越点点头,拿起笔。赵叔在他旁边念叨,你说你爸,多好的人,怎么就出这么个事儿了呢,要不然你也和你哥一起去读大学了是吧,也不至于你小小年纪出来挣钱养家。


我哥那是凭本事考上去的,我学习不好,我们家他负责读书,我就负责赚钱。


多懂事啊。赵叔摸了摸他的头,哎你的钱呢?一路上没敢问,怕人多眼杂,你的钱你自个放好了吧。


高越签过合同,郑重地点点头,说放好了。


合同签过,高越交钱,对方说货得清点一下,需要等两天,两天之后却没有见到货的影子。


赵叔,货呢?高越有点着急,不是说今天就能收到货吗?


要不是说你这岁数小,不经事,在这儿多住两天不好吗?着什么急?赵叔说,小越啊,你还有没有同学什么的,也介绍过来一起做生意啊。


高越站起来,赵叔,那可是六千块钱啊,我凭什么不着急啊,您的钱不也在那里头吗。


你说的也对。赵叔打电话找人,刘总啊,货呢?我们的货呢?


刘总带着几个同事开车过来,什么货啊?你们连钱都没交,哪来的货啊?


高越一下子站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大前天给你的钱,白纸黑字的合同都签了。


刘总说,合同?给我看看,哎呀这合同不管用的,没有法律效力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高越一下子就懵了,什么意思,赵叔,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赵叔不说话,只在旁边沉默的看着他,高越说赵叔,您把电话借我。


小兄弟,你还要报警啊。


我就是给家里人打个电话,高越的社会经验并不足,这会儿已经神色慌乱,瞧不出那些人表情中的弯弯绕。赵叔把电话借给了他,他出去报警。


接警的是义县分局支队队长,来的比高越想的要快许多,他甚至还管大步进来盖帽喊了声叔叔。


刘总报警,说他们寻衅滋事,意图抢劫。


所以警车带走的不是刘总,却是赵叔和高越。


19


赵叔劝高越,你写个保证书就能回家了,咱这是碰上骗子,外头都是硬茬子,你没听见隔壁打人的声,叫的多惨啊。高越的一只手拷在铁条上,低着头。


赵叔叹了口气,我那几千块钱就扔进去了不要了,你自求多福吧。


赵叔写保证书写的很快,临走之前他似乎还嘱咐了值班的人几句,深深看了眼高越。


铁条里不分日夜,高越小声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们把钱还我吧,我出去之后一定走得远远的,求求你们了。


那六千块钱,我爸妈买断工龄的钱也在里面。


你们把钱还我行不行,还我五千也行,四千也行,我是被骗来的,我没有抢劫,我什么都没做......


陈队长说这人怎么这么磨叽,真他妈不爱关这些小孩,磨磨唧唧写字也不利索。


底下人就说,那老规矩?


老规矩,陈队长说,打到他肯写保证书为止,别打破相了。


“提审”审了三回,第三回人就只剩出气没有进气儿了,陈队长说缓缓吧,对了,老赵临走时候说什么来着?


啊对,他还有个哥哥,在读大学。陈队长说,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啊。


陈队长走进去,被血腥味冲的皱了皱眉,看着白白净净的,不像流了那么多血啊,他蹲下来对高越说,你是不是有个哥哥是个大学生?叫做高超?啧啧,你们家还挺会起名字的。


哎,你真不写啊,你这要是不写,我们这儿也关不了你太长时间,只能给你转去看守所,这去了看守所,档案里就有污点了,你知道吧?你不在意,你哥哥不行啊,人家是大学生,你这档案里留污点,他那儿也一样,直系亲属嘛,对他毕业啊找工作啊,都影响。


高越咳嗽两声,他的嘴角破了,苍白的脸上有一道刺目的红。真的吗?高越问他。


真的,影响一辈子。


高越想了想说,那我写吧,我写。


陈队长站起身,叫人拿纸笔。


20


高超大四,找了一份南城的实习,在南城站下车的时候,南城烟雨霏霏,大幅的广告画将无数个工地圈起来,全国哪里都一样,到处都在盖楼。他坐车往义县去,穿着领口开线的短袖衬衫,戴着眼镜,抱着书包坐在座位上,对谁都笑一笑,人家看他一身斯文气,问他,大学生吗?


高超点点头,也不多说。


大学生来我们这儿干嘛,留在南城多好。


给的钱多,高超说,来实习。


车上便七嘴八舌聊了起来,哎现在大学生毕业能挣多少钱啊,听说也不好找工作啊,义县哪个企业啊,学哪个专业的啊?哎呀怎么不学计算机啊,那不是大热门吗?听说出来挣得可高了......


郊县车停在路边,高超下了车。南方的县城总比北方多那么一些繁华,这要是放在老家,这样的县城还是土路。


高超顺着义县新铺的柏油路往城里走,火车从头顶的高架桥上呼啸而过,柏油路之外的地方野草生长,偌大的水泥管子吞吐着污水灌入无名的河,高超逆着河流的方向行走。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南城,在高越失去联系之后,他恨不得做梦都在南城中寻找,这是他第一次去义县。


凭借着高越最后打给他的那个电话,凭借着赵叔叔在北城留下的一些痕迹,还有直觉。


高超感觉他和高越之间的微妙感应就要消耗殆尽,他们幼儿园时候得的第一个奖状就是你画我猜比赛的优胜,双胞胎之间总有些不可言说的默契。他生怕高越出现在义县护城河周围半人多高的芦苇荡里,或者被藏匿在大口径的水泥管子中,他想是谁啊?是谁为了六千块钱,就把他弟弟藏起来了。


高超暂时在义县安顿下来,他换了身当地风格的衣裳,把衬衫扎进裤子里,但因为身高太高还是能看出是个外地佬。南方小城的夜晚要比北方热闹很多,商家从店里扯出根线,支起红棚子,摆上桌椅板凳,点上一只一百瓦的白炽灯泡,一家接一家照亮整条街道。人们就在红棚子地下喝酒划拳,吃的大汗淋漓打着赤膊,苍蝇在残羹上嗡嗡作响,流浪狗在人们的腿间寻觅一口吃食。


高超也在喝酒,他一个人,把衬衫的袖子挽的好高,坐在其中一家小店的店面里。天气热,客人们都在外面做,店里只有老板,他喝闷酒,次数多了,老板闲下来也陪他续上一口。


老板问他,你来这儿干嘛啊。


不是说过吗,实习。


这么愁啊。老板说,不爱干辞了,回老家去。


酒过三巡,高超说,我其实来找我弟弟。


你弟弟?


我弟弟——他应该来过这儿。高超晃晃悠悠指了个方向,这条街的尽头就是义县分局。


老板说我跟你说句交心的话,你别找了。


为什么啊?


被抓进去的,出来没有不扒层皮的,你弟弟要是还没回家,指不定被他们弄到哪去了呢。


他们能把他弄去哪儿呢?你说,他们能把他弄去哪儿呢?高超的头压得很低,几乎要挨到桌面上,嘴里咕哝着醉话。


21


二零零三年,帝都刚病过一场,全国都跟着胆战心惊,那一年的迎春开得极晚,南方的夏来得也迟。五月里万物才复苏,流金岁月开门迎客,恩客们纷至沓来,被憋了整整两季,就要趁着这会儿大快朵颐。


小月亮被人从睡梦里叫醒,他那双眼睛不安地看着四周,好几天没让回宿舍去,没有人点钟,他也只能蜷在换衣间的角落里眯上一小会儿,领班怼了怼他的头骂他傻子,说又有客人,叫他机灵一点。


小月亮忙点点头,起身的时候眼前发黑,险些又坐在地上,流金岁月的所有包厢都没有窗户,也没有钟表,人行走在其中昼夜颠倒,不辨朝夕。他没吃饭,胃里发空,领班说这样才好喝酒,喝多了就吐出来,接着再喝,得给客人喝美了,捧高兴了,要不然谁愿意给你掏钱啊。你还想不想回家了啊。


回家,回家。小月亮的脑子里只剩下这样一个模糊的词,回家,他茫然的想他家哪去了,回家就是回宿舍吗?回宿舍还能睡一会儿,能吃口泡面,那回家好,他想回家。


夜里十一点,流金岁月风头正盛,从那扇半开着的不起眼的玻璃门进去,随着门童的指引走过一道铺着红毯的走廊,就能看到玻璃珠攒成的巨大水晶吊灯和休息大厅的真皮沙发,再往里走,每一层的玩法都不一样,KTV那一层鬼哭狼嚎,侍应生穿着白衬衫红马甲,端着盘子送酒,那些酒当然不会是外面常见的雪花青岛,勇闯天涯,而是外语标识的洋酒。


小月亮蜷缩在中包软沙发一角,他今晚喝的不多,但是难受得很,他虽然被人教的呆了点,但好歹会保护自己,找了个借口出门,迎面碰上领班。


领班说,你怎么出来了?里面的局散了?


小月亮摇摇头,说疼。


疼?谁又打你了,这回给你安排的不是之前那号人物了。领班说,给我看看。


小月亮挣扎了一下,没拗过他。领班松开手,他才哆哆嗦嗦系上扣子。


别这么娇气,领班说,手腕的烫伤回头去服务台上药,咱这儿什么药都有,不怕你疼,给我回去。


小月亮无法,只得又被押了回去,身边的人掐着他的下巴灌酒,他咳嗽几声,大半的酒水都洒在了身上。


再走出来是凌晨一点半,流金岁月是不夜城,远没到下班的时间,小月亮跌跌撞撞一头砸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那家卫生间失修已久,只有面镜子能用。


他对着台盆吐了一顿,整个人靠在碎瓷砖的墙上一点点歪倒下去。他的手腕被烟头烫出好些圆形的伤痕,喝过酒,那些伤口变得狰狞起来,卫生间的门打开又合上,他都没有发现。


高超缓缓地蹲下去,去看他弟弟的眼睛。


小月亮的眼睛像是起雾的玻璃。


高越。高超喊他,小越......


小月亮听见这一声,一个激灵回过神,强撑着精神:先生,您走错地方了,这个卫生间用不了。


高越!我是你哥,你看看我,我是高超啊!


高超?高超......高超,你大学读完了?小月亮问他。


高超一遍遍拂过他弟弟的脸庞,告诉他,读完了,大学只有四年。


一,二,三,四。小月亮数了一遍手指,又问他,好好毕业了吗?


毕业了。


小月亮松了口气似的,你走嘛,你别在这儿了,我也要走了,我还没下班......


小月亮挣扎着起身,扶着台子的一角,手腕的伤被扯到,胳膊打了个颤,高超想扶他一把,被他甩开。


小月亮以为这只是自己喝醉之后出现的幻觉,高超拦下他,告诉他,你就在这儿等我,等我来接你。


我回不了家,他们不让我回家......小月亮被打怕了,竟然还有几分哀求,他们会打人,你快走,高超,我走不了了,你不能在这,你是大学生,你怎么能来这儿呢,你快走。


高超说,我就是来接你回去的。高越,我们换身衣服。


现在开始,我是小月亮。


22


高超低估了小月亮这个名字带给过高越什么,尽管他已经伪装的足够听话,乖顺,和小月亮一样有一些被人下过药之后的傻气。他们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手腕烟疤的位置都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人发现小月亮已经被人掉过包,唯一颇有微词的就是领班,领班说小月亮你怎么破相了?不是让你保护好你这张脸吗?


高超摸了摸脸颊,高越在那里有一颗痣,他在那里添了一道新伤。


他原本的想法是潜伏在这儿搜集证据,时机成熟一网打尽,高越在那天晚上被他带了出去,藏在山城某一出狭窄的出租屋里,高越的身体状况很差,只要有时间,高超就带他去看医生,全部的钱都花在这个上面。


高超那时候还保留着一点年轻人天真的热血和义无反顾的英雄主义。


热血是在某一个秋天的晚上冷掉的,领班说小月亮你的身体好差不多了吧,上次那个老板找过你好几次,我可都帮你推了啊,这回可推不掉了。


高超想不就是喝酒吗。


房间门一关他才知道不只是喝酒,他闭上眼睛想起的都是他弟弟,真正的小月亮,他现在遭受的一切都是小月亮受过的,小月亮过了两年这样的日子。


完事之后,茶几上留了一沓小费,高超看着领班数钱,而后抽出来几张给他塞进口袋里,放他下班,说,你命真好,遇见的都是当领导的,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谁啊?


领班往上指了指,那都是上过电视的,大官儿。


高超揣着钱回家,回他和小月亮栖身的那间出租屋里,山城那天月明星稀,秋日将山城的闷热吹散,晚风疏朗,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可他觉得山城就是一栋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子,填空从高越离开之后便再没有放晴,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小月亮葬身在流金岁月里,小月亮永远逃不出那间废弃的卫生间。


他揣着钱回到出租屋,洗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澡,长到身上被擦出细密的血珠。


他又戴回了眼镜,高越喜欢看他戴眼镜,笑嘻嘻地说好看,伸手从他鼻梁上把眼镜摘下来把玩。那是个很普通的星期三,九月授衣,天气转凉,老人们不再把竹椅抱出来摆龙门阵,小孩儿们背着书包排着队走过长长的石阶路上学。高越的状态时好时坏,那是他好的那天,一双眼睛亮亮的,脸上的伤还没好,站着块纱布,总想伸手去碰。


高超把他的手打落,别碰。高越放下手,微微瑟缩了一下,高超说你想吃什么?哥哥给你做。


他从前从不会在高越面前自称“哥哥”,在他心里这些都是肉麻的讲不出口的词。


高越说不吃辣,又说想吃排骨,啊,还有烤鸭,烤鸭和排骨是不是只能选一个啊。他一个人在旁边和自己较劲儿,排骨,烤鸭,烤鸭,排骨,数着手指头。


高超说都给你做。


高越欢呼起来,像他七八岁时候的样子。


高超出去买菜,每次出门前都要把门锁上,生怕高越乱跑,但那天他没锁,回来之后看到高越很乖的坐在屋子里看电视。房东留下个大头电视机,还有点接触不良,看一会儿就会泛起雪花点。


高超在厨房做饭,高越扔下电视去厨房找他,高超拾掇一大桌子菜,排骨和烤鸭都摆在正中间,烤鸭是在山城的一家北京菜馆买的,酥皮油亮金黄。


那天的夕阳也是金黄色的,洒在他们屋里那盏小小的窗子上,在墙上映出高越柔和的剪影。


高超说吃吧,慢点吃,小越。


高越抬头看了他一眼,嘴里被菜塞满说不了话,闷头夹菜。高超吃得不算太多,他更多是在看高越。


吃完饭洗澡,小月亮解不开衣服扣子,高超伸手帮他一颗颗解开,洗完澡又帮他一颗颗扣好。高越笑起来,洗干净的脑袋蹭了蹭他哥哥的胳臂,以示亲昵。


高超说,秋天了,小越冷不冷?我买了点炭火。


高越在他身边看他点炭火,高超划了好几次火柴才打着火,秋日里天变得好短,吃完饭洗过澡,只那么一会儿天就黑了,屋里弥漫开一股糊味儿。高越咳嗽了两声,捂着鼻子。


引火纸很快在木炭之间融化,升起点点火星。


高超,你怎么哭了?高越伸手替高超擦眼泪,高超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有两行清泪。


高越边替他擦眼泪边哭,这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呢,你别哭,高超你别哭,高超你看,你看。高越抓着高超的手让他看自己的脸,高越在笑,瞪大了眼睛使相,显得十分滑稽。


高超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像个孩子。他想起来初中有一次也是这样,他和高越初中不在一个班读书,他们班老师更喜欢嘴甜机灵的小孩,但高超显然不在此列,家里也没钱给老师“上供”。有一回他有事找老师请假,老师当着全班的面骂他,说他肯定考不上大学,骂他这辈子也就是个要饭的命。


他在放学路上就哭了,就像今天一样,高越也像今天一样给他擦眼泪,边擦眼泪边哭,边哭边说不是这样的高超,他们那话都扯淡,你别听,你不会像他说的那样。


屋里的烟气愈发的重了,眼睛被烟刺激的更加落泪,高越在烟尘之中摸索着,抓着高超的手臂,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


“高超。”高越说,越来越多烟灌进他的喉咙,高越的声音变得嘶哑:“哥哥!”


高超起身,打开门,连炭带盆扔到外面去,又从屋子里舀了瓢水,将炭火浇灭。


炭火发出嘶嘶的声响,高越在门边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高超做完这些,两腿发软,回到屋子里关上门,紧紧地抱住了弟弟。


弟弟还在伸手给他擦眼泪。


很久之后高超在高越的房间里放过一本厚书,那本书的名字叫做《局外人》,莫尔索说,人只要智力健全,都或多或少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死去。


爱与被爱都要背负许多东西,人死了才一了百了。


但高超下不了手了,他不可能再杀死一次小月亮。


23


市政大楼总有那么几间办公室不熄灯,彻夜点亮。高超晚上值班,十二点才下班,车子就停在市政厅的大门口,他下楼取车,披星戴月。


车子解锁,响了两声,他打开车门。车窗外不远处能看到横贯北城的那条江,江岸两边的绿化做的太好,夜里黑漆漆挡住了路灯,目之所及格外萧索。他坐到驾驶位,刚刚系上安全带,后颈被冰凉的金属抵住。


陈队长的声音从手机里突然出现到耳边:“高越,我来找你了。”


“我改主意了,我要三百万,你给我三百万,来换你哥哥的命。”


陈队长出现在自上次电话结束之后的第五天,高超在五天里以即将到来的马拉松为由给全市都加强了安保,不知道陈队长是怎么把高越带出来的。


陈队长还是更习惯叫他“高越”,车子行驶在开往市外的公路上,高超说:“老陈,你先别激动,你之前要的那一百万就在车的后备箱里,你可以回头看一眼,就那个旅行袋。”


陈队长手里那把剔骨刀的刀尖仍紧紧挨着高超的脖子,只转头回去看了一眼,心里有了个大概。


高超说:“这一百万算是定金,我有诚意,你让我现在再给你取二百万我也取不来啊。你让我见一面我哥哥行吗?”


“别想耍花招。”陈队长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那咱俩现在只能兜圈,到时候所有道路的摄像头都能照到我这辆车,迟早会有人起疑吧。”


“别废话。”


高超叹了口气,摇摇头,到底还是紧张,足足打了三回远光灯才把灯光调回来,不慎又按成双闪,把公路上别的车气到鸣笛,车笛长长一声飞驰而去,陈队长的手抖了一下,刀尖刺出血痕。


“我不下车,这车我一直开着,”高超说,“你告诉我个大概地点,你让我远远看一眼就行。”


“说实话,其实你绑了他也没什么用,我早就不想养他了,”高超说,“他就是个傻子,吃喝拉撒都得人照顾,我要是真心疼他,还能把他扔福利院去?”


“老陈,陈队,咱俩也是老相识了,你跟我交个底,谁让你来的?”


“你他妈这些年手里头有多少人命?我那几个兄弟,还有老赵,老赵连尸体都没找到,你被人寻仇,早晚的事儿吧。”


高超笑了笑:“陈队,北城你又没来过,哪就这么快摸清了我的底细,让我猜猜,其实并不难猜,是杜老师吧,我的老领导?他告诉你我的这些事,看得出他想全身而退,没想到要退的这么厉害。”


“我跟了他十四年,养条狗都该有感情了吧,他却想杀了我。”高超无奈道,“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没想到来的还挺快的。”


“我要杀的是你哥哥。”陈队长说,“三百万,不然我就撕票。”


“你的刀现在可是架在我的脖子上,你有帮手吗?”高超挑眉,车子从匝道驶下去,开向福利院的方向。


“高越,和你比起来,我都能成佛。”陈队长说,“你这些年杀了多少人?你还记得吗?我只不过是做点小生意,你至于让我家破人亡吗?那药片是你塞进我包里的吧,我当时还以为是错觉......”


“陈队,您是忘了您当年怎么屈打成招,怎么逼着人写保证书,又怎么把人扣下来卖掉的事吗?”


“可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老婆死了,我儿子上不了学,我蹲了十三年大狱啊。”


“可是高越才十九岁!他那年只有十九岁!他又做错了什么?”高超的眼睛赤红,恨意让脚下的油门踩到底,“陈队长,你最好告诉我我哥哥在哪,要不然那一百万你也拿不到,我不介意车毁人亡。”


从匝道开出去要过隧道,车子歪歪斜斜眼瞧着就要往山上装了。


“你疯了!”陈队长说道,“青山大桥,他在青山大桥。”


车速瞬间慢了下来,刀尖没入到高超的后颈又被拔出来,白衬衫的衣领被血染的赤红,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痛。


疯子,都是疯子。陈队长骂道,车子向青山大桥开去,高超开了远光灯,桥下的河水湍急,在另一边的桥头,模模糊糊有个人影。


“你知道赵叔叔埋在哪吗?”高超说,“他就在咱们刚才开过的公路下面啊。”


车子撞到施工的黄色警示牌,将拦路虎撞飞,高超看不清高越的脸,只能近一点,再近一点。


“停下!停下!”陈队长要去抢方向盘,刀掉在高超的身上,高超看清了,那确实是高越,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满是无助,被绑在大桥的另一端,离着断端有一段距离。再过几天,大桥的伤口就要愈合了,到时候伤口里就看不到湍急的水。


“陈队长。”高超说,“其实我是那个读了大学的哥哥,我是高超。”


“你早该死了。”高超说。


他们只见过两面,陈队长做梦都不会想到,高超眼睛里散发出的刻骨恨意,全然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他不是高越,不是小月亮,不是岳朝,他是高超。


车子冲破最后一道桎梏,在高越惊恐的目光下,从大桥断端坠落下去,像是一颗彗星。


彗星在善与恶的交界中行走,最终却没入到湍急的江水里。


江水滚滚,朝夕颠倒,心脏遍生荆棘,爱复现于地狱。地狱中见老朋友,白衣白裙好似天使,人人都戴着白色面具,人人都是一副笑容,人人都隔着面具叫嚣,道这里是人间啊,你可算来了,你前生多行善事,才有资格来人间走一遭。


你说不对啊,这里没有我爱的人,我爱的人在背后呢,背后是一片黑暗,黑暗里只站着他一个。


他好像很冷,他搓了搓手,哈了哈气,拢着音对你说,快回来,那是地狱,这里才是人间。


这里是人间的良夜。


狄兰托马斯写过一首诗,这首诗的题目后来变得烂大街,但他说得对啊,他说——

不要温顺地走进那段良夜。


25


预报说下午有雪,雪却在上午就飘起来了。


小办公室的地暖开得很足,电热水壶刚烧开水,热气袅袅地飘上来,这热水沏茶最香,也可以暖一暖手。


小办公室之外的地方却是一片荒芜的——今天下雪,犯人们停了放风的时间,都圈在小屋子里看教育视频。监控器分了好多个格,一目了然。


办公室的门敲了三下,门外有一声:“报告。”听声音,岁数不小了,管教笑说,“你不用再喊报告了,你今天出狱。”


“还是谢谢您和李管教。”来人的气度和从前从政时并无分别,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他只拎了个单薄的旅行袋,穿着老式的棉衣,白发生出不少了,夹杂在黑发里已不算碍眼。


那个就是岳——


管教点点头。


同屋新来的小年轻惊叹道,大领导啊,被关了十五年吧,还是十二年?啧啧,咱人民群众的钱都被他那种人贪了。


管教皱皱眉,别乱说,谨言慎行知道吗?


小年轻耸耸肩膀继续写工作日志。


通往外面的黑门开了个口,高超向警卫室也打过招呼,管教从后面追上来:“岳老师。”


高超转过身:“怎么了?”


“得亏您还没出这门,这门出去,不能回头的。”管教给了他一个地址,“有人托我给您的,叫您一定去看看。”


高超眯缝着眼睛看了眼字条,他的眼睛花了,现在读书看报都得戴花镜,他收起纸条,点点头说谢谢。


身后的黑色铁门落锁,他成为岳朝的日子终于赎清,再也不用提及。


高超买了最近一班的高铁,坐车往纸条上的地址去,那地址在他的老家。厂区早就推平了,现在再回去,不知道哪儿曾经是他家。高超的肺子一直不太好,平日里喘息都有很明显的声音,听着叫人提心吊胆,高铁上坐在他旁边的人戴上了口罩,他才后知后觉,旅行袋里翻了半天都是牙具毛巾之类的东西,没有口罩。


他起身去餐车处买,这会儿早就不用扫码了,他不会用最新的移动支付,摸摸兜掏出来五块钱。


口罩戴上又觉得喘不来气,吃了几粒丹参滴丸,坐高铁的过程异常煎熬,毕竟他很久没有走出那缠着电网的四方天了。


下了车站,找了会儿路才打到车,给师傅看了眼纸条。坐在后排喘了半天的气。


人家师傅说,老先生,您这肺子不太好啊。


高超说抱歉,年轻时候坐下的毛病,不传染的。


车子载他去了家养老院,设施都很普通,和从前他监督修成的那些根本没法比。他走进去,先听见老家的口音,一群人在大厅里打麻将,护工上前问他有什么事,啊,高超又掏出那张纸条,有个人让我来这儿的,我应该是要找一个人。


我知道了,护工看到他的脸,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我领您过去。


您和他长得简直太像了!护工说,你们是双胞胎啊。


高超笑了笑,是啊,我们是双胞胎。


护工领他去了三楼的房间,养老院有宽敞的电梯,就算是三楼,轮椅也可以很轻松的行走。


护工敲了敲门,房间里的人回过头,看到高超,一脸茫然。


“那您叙旧。”护工说道,转身离开。


“高越。”高超走过去,就像是过去日子里任何的一天一样,“我回来了。”


“你是谁啊?我叫小超啊。”高越转着轮椅凑到他面前说道,“阿超。”


“不是的,现在房间里只有咱们两个人,你忘了吗?”高超说道,“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时候,我还是你的哥哥。”


“哥哥?你是我哥哥吗?”高越说,我好像是有过一个哥哥啊......


哎,你别哭啊,你哭什么啊?高越在轮椅上弯下身,给他擦眼泪,高超俯在他的膝上,眼泪沾湿了他的裤子,高越说你别哭,你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啊。


高越用手背擦着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一哭,我就感觉我的心像是碎了一样,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别光哭啊。


我叫高超。


那你就和我重名啦!我也叫阿超。


你叫高越,你是我弟弟。


高——超——。高越一字一句的说,你这个名字起的真好,是你妈妈给你起的吧。


高超泣不成声。


高越说你别哭了,都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丢不丢脸啊,我当你弟弟还不行吗,以后我当你弟弟,你是我哥哥,你别哭了啊。


老城区被拆的只剩下五厂的红烟囱了,那烟囱也老了,有十几年?二十几年?反正已经许久没有工作过了。烟囱成为了象征老城区历史的一块丰碑,总有麻雀在那儿落个脚。高越,我以为我不会再回家了,但没想到你一直在家里等我。


你又要陪我了,你在我当哥哥的时候陪着我,在我当小月亮的时候陪着我,在我当岳朝的时候陪着我,现在你又要陪着我,让我当哥哥了。


弟弟,谢谢你陪我走过这颠倒人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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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涉一切情节,地名,事件均为虚构,切勿上升


写文时听的部分BGM:

爱人  Lily Chou-Chou Lied

驾鹤西去  裁缝铺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黄品源

牵手  钢琴版

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  钢琴版

路过人间  郁可唯

何事梦里求  葛优/王俊凯

一苇

【双高胎】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心动的信号背景 疼痛转移/共感

2w7一发完  架空年代/吉普岛地图

含四士同堂/思念成吉/一句话小明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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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1


放学后三小时一刻钟,高超出现在大厦门口,他找准地方却忘记大厦名称。


本岛此类大厦取名大同小异,宏盛、鑫彩、华丰,为赚盆满钵满讨好彩头。街道细,寸土寸金,大厦都要修满数十层高,仰头看去仿若山来眼前。正值暮色四合,路多起伏,不见尽头,抬眼仍是密匝匝数百数千扇窗,有轨电车正与行人纠缠不清。大厦灰黄色楼体上支出数张繁体字招牌。高超往大厦腹中去,要上到一十八楼。大厦仍用老式电梯,一扇...

心动的信号背景 疼痛转移/共感

2w7一发完  架空年代/吉普岛地图

含四士同堂/思念成吉/一句话小明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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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1


放学后三小时一刻钟,高超出现在大厦门口,他找准地方却忘记大厦名称。


本岛此类大厦取名大同小异,宏盛、鑫彩、华丰,为赚盆满钵满讨好彩头。街道细,寸土寸金,大厦都要修满数十层高,仰头看去仿若山来眼前。正值暮色四合,路多起伏,不见尽头,抬眼仍是密匝匝数百数千扇窗,有轨电车正与行人纠缠不清。大厦灰黄色楼体上支出数张繁体字招牌。高超往大厦腹中去,要上到一十八楼。大厦仍用老式电梯,一扇单薄铁栅门包裹住升降机,楼板上下及电梯井深渊一览无余。


恰逢大厦外霓虹灯牌点亮,油粉色灯光叫双层玻璃窗滤掉一层,叫铁栅门又滤掉一层,照到高超脸上只剩断续的绯色灯光。一八一八,谐音要发,十八层一门无窗,不辨日夜,仿佛如此高的大厦只这一层掌灯。出电梯见门童弯腰躬请,水晶吊灯红毯铺地,迎面见鎏金大字万丈豪气:一注万利,人定胜天。


场中时时热闹,筹码碰撞,游戏机哗啦啦大叫,来客聒噪。高超听着心烦,面色不显,定神在人群间寻觅。


对于高超而言,高越并不难找。他的好弟弟高兴起来在牌桌前五官乱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高越在下注,谁知道高越是那个穿了工装西装马甲的“美女”庄荷。


高超狠狠捏了捏自个后颈,高越登时散了一摞垒好的筹码,也不顾面前几位下注的客人是何眼色,心虚回头张望。


高超一身黑衫,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眯缝着眼睛看他。


高越上臂被白衬衫罩住的地方一阵生疼,他哥又在偷偷掐他,高越转过头欲想对策,高超往他这边走来,明明场子里人声鼎沸,可偏生他就能准确挑出高超脚步声。


高越缩了缩脖子,张口喊哥,这倒鲜见。他和高超出生只差五分钟,平日里多以大名相称。


“高越,”高超在他身后说道,“你放学后有温书做功课?就有时间来这玩。”


“我又不是玩,是兼职。”


“学生来这里上班?我有没有跟你讲不许来。”


“你是不让我来这玩,又不是不让我在这工作......”高越声音渐弱,侧脸去瞄高超,后者看似耐心十足,只有高越清楚高超在倒数发火时间。


“高越。”高超又叫他名字,高越连忙起身止损:“好了我下回不来了,只这一回。”


高超盯着他和经理说明,再看他去换衣间换掉工服。换衣间逼仄,冷气未曾达到这里,高越不太乐意,嘴上要挂油葫芦,翻找衣裳出了一身的汗,高超靠在储物柜边等他。


高越拿着自个的校衫,看了眼高超,表情颇有些无理取闹:“高超你要看我换衣服吗?”


高超看他一眼,把手伸进衣袖里拧了一下。高越“嗷”地叫了一声,说:“高超你知不知道你掐人巨疼!都破皮了。”


“破皮也不是你破皮,你担心什么。”高超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抬了抬下颌,“快换衣裳。”


2


高越决心和高超冷战,换回校服再不是赌场里叱咤风云的赌神,当然,他这趟工也不过只打了两个小时,叱咤风云只是他脑中对自己的幻想。高超看他故意冷脸,从大厦走出来却生不起气,两人穿行在数张绚烂的霓虹灯牌之下,算不得夜蒲,大多人家晚饭刚过一刻钟,恰能赶上小巴车。


小巴人少,高越抱着书包坐在窗边单人位,高超坐在斜后方看他,等到熟悉街景要按铃停车。高越才回头看了高超一眼,显得委屈。


高超按铃,走到他位子旁边:“美女庄荷,下车。”


家附近的街区要黯淡许多,霓虹灯太过也没法安睡。路灯坏掉一个,另一个下面支起修车档,望前走都是坡道,楼宇的灯总藏在坡道后。百利士多门口刚走出一对情侣,女生在吃冰激凌,男生的手腕上系着橡皮筋。租书店门脸超小,却贴了朱茵的大幅海报。高越在走到面线店突然想和高超和好,回过头先佯装生气:“我下午的工资还没结!”


高超看破他心思:“想吃什么?”


“云吞面,加鱼蛋。”


高超坐在街边简易竹椅上,喊老板:“两碗云吞面。”


“还有鱼蛋呢,高超!”


“没有鱼蛋。”高超说,“今天没有。”


高越坐到他对面撑着脸咬牙,骂他抠门鬼。云吞面热腾腾上桌,清汤细面,云吞皮薄,能窥见一二分虾仁颜色。高越把脸埋在热气里猛吸了几口面条,对面高超倒抽一口凉气。


“高越,好好吃饭!”高超说道,他的舌头被烫的生疼,很明显是高越搞鬼。


高越抬起头,嬉皮笑脸:“现在知道疼了?你掐我的时候呢?”


高超懒得理他,吹了吹面条道:“反正我只是疼,舌苔烫掉,明天吃什么都不香,连话也没法正常说的人是你。”


“哎,我无所谓,高超,你吓不住我。”高越那股烦人劲儿又上来了,高超低下头去夹云吞,不想理他。


有时候不想理还不行,高越继续吃烫食,高超瞪了他一眼,到底是怕他把胃吃坏,起身照着高越身上就踹了一脚。


他踹高越,高越是感觉不到疼的,疼的人是他。但是因为力的作用,高越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再坐稳果然老实了许多。


高超想,高越就是欠揍,但他又没法大揍一顿,因为打高越就等于打他自己。


3


本岛一年要出生六万婴儿,听说跨海大桥就要建成,到时与内陆来往过关更要方便,故近年出生率猛增。岛媒用大幅版面报道“婴儿潮”,电视台请来专家夸夸其谈与美利坚婴儿潮对比。打开窗子满眼都是对面人家,密密麻麻像是数独格子,一家祖孙三代租住在三十平公屋里,却还要生男仔继承破铜烂铁,双胞胎也不再少见,只是全岛再找不出一对像高超高越那样的双胞胎——他们具有感知彼此的能力。


不是玄而又玄的心灵感应,而是真切的痛觉转移。


有记忆起高越以为全世界的双胞胎都有这个能力,比如爸爸在揍他的时候疼的是高超,妈妈揪高超耳朵的时候疼得是高越,唯一的区别是高超比较能忍,但高越小时候只要受到一点痛就号啕大哭。


孩子生得多,老家就没有人发现过这件事儿,包括爸妈。高超五岁的时候站在板凳上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高越哭着跑进来说手疼,用力扳开高超蜷缩的掌心发现流血,哭得更凶,上气不接下气还要给高超吹一吹,让他快点愈合。那会儿高越还表述不清,比比划划说哥哥受伤,我也会痛。大人们听见了都笑这小哥俩兄弟情深,没有人去深想。


高超抱着烘干好的衣服进门,一楼走廊的尽头有公用的火力烘干机,烤得脸发干,但出门又变得潮热。居民楼一长条走廊密密麻麻分隔出好多小间,他和高越就住在其中一间。他们申请不了公屋,总也排不上队,租住的还是刘旸手底下的房子,住进来的时候他们还很小,现在这屋子根本看不到四面的墙,四周的柜子,架子,及其上下都放满了东西。


像是个储物间,他和高越就睡在储物间的中心,铺一张席子便当作床。


高越歪在枕头上还和他絮叨今天兼职的事情,说本来赌场也是旸哥给华哥的,都是你老板的产业,怎么我去打工还不行,有什么不安全的。


别一口一个华哥的,你都没见过人家,别搞得像你很熟。高超说道。


高越亲近刘旸,高超知道。没有刘旸他们没有这片瓦存身。公司都是老爷子交给王建华的,老爷子是王建华契爷,顶顶亲的关系。刘旸一开始话语权不大多,就算他鞍前马后打江山,但到底也不及义子。刘旸不算多善良,帮助他们也是为了有个自己人。人情欠着便永远想还,刘旸用吊杆拴着胡萝卜,便永远还不上。


高越把刘旸当成神,高越不懂这些,他知道什么啊?高超想,他就知道放学喝冻鸳鸯,宵夜吃咖喱鱼蛋,简单纯粹,像个傻子。


所以高超不太愿意听高越提起他们公司里的人,现在不让叫堂口,也不让叫香主。黑产经刘旸的手洗白改成公司,香主摇身一变成了本岛知名企业家王建华王老板,Boss王,王总。


高超穿过校服,中三没念完时堂口变天,刘旸和王建华握手言和,高超的校服就要换成黑衫。刘旸没有逼过他做什么,只是路走下去就是这样的结果,但幸好作为交易的一部分,高越可以继续读书。


洗白,做的却还是一样的事情,换营生不暴利。高超穿上无袖衫,拎着甩棍跟着别人去要债。那会儿岛上最有名的双花红棍就是出身内陆,叫王天放,在瑞典街抢地盘,从头单枪匹马杀到尾。堂口让他们也学,以后做红棍讲兄弟义气,做那个一声令下冲锋陷阵的小兵。


做兄弟要先纹身,要歃血为盟,一个头磕下去,再起身比孪生兄弟都亲。高超有亲兄弟,高超没法纹身,那就是不忠不义。


高超无法,又回堂口找旸哥,刘旸把他从四九仔的堆儿里拣出来,说高超,你为了你弟弟,就来帮我吧。


4


高超替刘旸收租送租,包括自己那份儿。这活儿干熟了也不算难,总有几家难打交道的,吓一吓哄一哄也就交了。高超带着高越睡过大街,便也不想看到别人搬出去睡大街。


房产里有几处是刘旸的多年好友松天硕松老板的,高超收过租便揣着钱送去。松老板此人高超听刘旸说起过一二,不外乎什么随性,洒脱,再就提起宇文秋实,说是松老板一手捧上去的新扎师弟,戏台名姝。


送租子那天本岛多云,或是说只有那一处云盖在庙街之上,闷热,逼仄,高超护着钱侧身而过。松老板在算命摊前看老师傅给客人算卦,看得认真。


高超走上去问好,松天硕摆摆手,叫他别急,先看完这一卦。


高超看不懂,只觉得像表演。老怎么能让只雀儿叼个签就给人家呢?这不是成马戏了。


松天硕倒是津津有味,高超把钱给他,问他这儿算命灵吗?松天硕老神在在地说,得分人,也有骗人的。


高超觉得这人挺有意思,遂又问他,那你算命灵吗?


松天硕打量他一回,叫他伸手,只略看了看掌纹,道:“你读书好,以后要念大学,光宗耀祖。”


高超把手缩回去,笑说:“现在在旸哥手下做事,没有念书。”


松天硕也不说可惜,也不说其他,盯着高超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笑说:“可见我算得不准。”


高超读书时成绩要比高越好,英文写作拿过满分,国文也得过先生青睐。相较高越就有些不学无术,但脑子要灵活一些,几何物理化学的成绩都算不错,但繁体字写得歪歪扭扭,看英文更像看天书。


高超怕他逃学去赌场上班,三令五申之后索性天天起早陪他坐有轨电车上学。上学时候两人穿着一模一样校服,梳着一模一样发型,一眼就会被人看出是双胞胎。但高超不再读书之后把自己刘海梳上去,再也不穿校服,加之总睁不开眼的厌世表情,很难让人把他和那个穿着蓝校服活泼开朗耍贱的学生仔高越联系到一起。


所以高超从来都不送到校门口,他甚至都不下电车,任凭高越怎么求他。到站把人赶下去,从车窗看高越转过身找他的脸,他不去看高越,再多坐一站电车才离开。


高越还是小孩儿心性,他看高超出去收租收债,觉得酷觉得厉害,在路边买下报道双花红棍王天放的报纸,大黑长头发遮住半张脸,剪下来贴在桌边。高超回家看见,伸手撕碎,直接扔掉。


高越喊冤:“高超!班里大家都这么干。”


高超叹气:“我现在后悔没掏钱送你去个好学校。”


高越开始用尺子和小刀把残留在桌面上的胶刮干净,那是个矮脚桌子,看书吃饭都用它。睡觉时就把作业收好,把桌子塞进衣柜的夹缝里。高越弄得桌面惨不忍睹,高超实在看不下去,怼了他一下:“高越,你差不多得了,桌子也挺贵的。”


“我这是因为桌子吗?我这是因为你!”高越说,“谁让你把我偶像扔了的。”


“你偶像?王天放?”高超说,“这人上周砵兰街抢地盘,刚被打断六根肋骨。再说你偶像不是旸哥吗?”


“刘旸是神。”高越说道。


高超这时候和高越没有共同话题,他翻了翻高越的作业本,看那一面超绝小学生字体的繁体字实在闹眼睛,每到这时候他都想抽根烟透口气。


但高超不会抽烟,高越也不会放他出门透口气。


高越问他:“高超,你怎么不当红棍啊?你都不会打架。”


高超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又不怕疼了?”


5


当然是怕的,高越背着书包想,他现在腹背受敌。


除了体育课不甚碰伤,高越确实也没有再受过什么伤了,学校把他保护得很好。只是这会儿也不知道高超又在哪挨揍了,搞得他缩着肚子佝偻着背站不起来,不然就眼前这几个人能是他的对手?


能,对面人多,高越就算不疼也打不过人家。


有点受不了,高越把书包解下来拿在手里,虚张声势,高超的腰在这时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搞得高越一声闷哼,对面以为他在挑衅,几个健步过来揪起他衣领。


“你想干嘛?”高越说道。


那几个人是班里的红人,家境优渥,一身名牌。最新的欺负对象是高越,理由很简单,在家校联络表上,发现高越没有写父母的名字。


“想来他妈咪是楼凤,老豆花钱睡,才生下他。”


周围大声地嘲笑起来,高越听不太懂,但直觉不是好话,很没气势地说道:“别胡说,我才不是!”


“你不是什么?那你妈咪和老豆在哪里啊?该不会是不要你了吧。”


“关你什么事?”


“高越,我要是像你这样一定乖乖听话,很显然你不知道这规矩。”领头的走过来,都穿着一样的校服,另外两位架住高越,领头的伸手给了他好几个耳光。


脸颊立马变得红肿,而高超那边似乎停止酣战。


书包被抛来抛去,被倒空又扔掉。高越闭了一下眼睛,高超现在怎么样了?他顾不上自己,想的却是高超。


他感觉不到高超了,因为自己也在挨打,导致隐隐作痛的地方要和高超重合,痛觉像是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野种。”他面前的人朝他啐了一口唾沫,骂道。


这句他听懂了,他挣脱不开,发狠,直接张嘴咬在了那人伸过来的巴掌上。


“你是狗吗?”


他直接被按在地上,压着头,脸擦在满是灰尘的方砖上。


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几声闷哼和惨叫,扼制住他的手突然松开。高越伸手抹了一把脸,泪水混合着灰土,像只脏兮兮小狗。


“高越你是真怂啊!”


高超站在背光处,扔掉刚捡起来吓人的半块板砖,另一只手正把玩着一只蝴蝶刀。


高超纯为了耍帅吧,高越想,都不来管一管自己亲弟弟嘛!


高超把蝴蝶刀收起来,上前去把高越拽起来,高越喊了声“疼”,后知后觉他这声“疼”其实是替高超喊的,更加得理不饶人。


“高超,你是被人揍了吗?”高越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说道,“要不是因为你,我肯定能打得过他们。”


“哦,行。”高超说,“那刚才被人按在地上吃土,让学狗叫的人是谁?”


高越大喊起来,伸手去捂高超的嘴。


“呸呸呸,你那爪子都没洗,脏死了。”高超说,“高越,这回是因为什么啊?”


因为老款的手表,凸凹不平的文具盒,脏兮兮的书包,一成不变的运动鞋,先生的冷落,家校联络通,还有妈咪和老豆。


高超皱眉,用流水帮高越洗伤口,高越的鬓角摔破,脸颊上有好几道指甲痕刮破隆起的山脊,红通通刺目。


高超给他涂止血药粉,防止疼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提前揉了两把自己的脸颊,说高越,家校联络通上你怎么不写我名字。


老师不许。高越说道,先生特地强调不要写兄姊名字。


哦,那挺不合理的,那明天我跟你到校,去找你们老师说明,高超说,怎么能欺负我弟弟。


还是别了吧,那几个人家里有校董的关系。


“不是还要当双花红棍,红棍像你这个时候都是校霸,没有你这么弱的打手。”高超起身,拧紧止血药粉瓶盖,转头帮高越把书包捡起来,“回头都买新的。”


“高超。”高越差点把你今天好犀利说出口,生生咽了下去,“我电车月票到期了。”


“那明天给你钱去办。”高超说,“下回遇到这种事儿早说,不要等拳头落在我身上再说好吗?”


“明明是落在了我的身上。”高越想起他身上的伤,“这句话也回敬给你,高超,你知道我有多疼吗?”


“啊......”高超下意识去想去摸高越的腹部,隔着校服,那里是高超受伤的地方。


高越躲开,小声嘀咕:“你一点也不会打架。”


6


家里有台比一本书大不了多少的小电视,是高超淘来的二手货,被很精准地塞在房间靠墙的架子上。电视里报道要有新的台风形成,信号不稳的显示屏总冒出来雪花点,显得新台风像是要出现在恐怖片里。高越关了电视,转过头看到窗外,万里无云。


他要和高超去逛街,买新衫,新文具盒,新书包。高超给他白水煮蛋消肿,怕这么给他带出门自己被警察逮捕,罪名是虐待儿童。高越从衣柜里翻找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两件款式一样颜色不一样的短袖衫让高超穿上,高超说这很奇怪啊,高越。


高越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亲哥俩穿得一样有什么奇怪的?


好吧。高超拗不过他,套上衬衫。


俩人又挤有轨电车,到商业街堵成一团,不如干脆直接下车步行,反正得闲。当下流行宽大版靓衫扎进皮带里,下配牛仔短裤。高越试短袖衫,看中人家店里一副墨镜,软磨硬泡想让店员买一送一,买短袖送墨镜。高超看不下去,伸手付钱。


高越戴着墨镜出门骂高超败家,墨镜镜片上能看见高超的脸。高超伸手把墨镜从他脸上摘掉,带到自己额头,高越伸手去抢,手都搭在镜腿上又缩回去,说哥你下回就戴这个收租,保准个个都能拿到钱。


高超隔着墨镜看他,眼前一层深色滤镜,看出高越微妙表情。


可能是热的?本岛愈发炎热,过几日多雨,想来是要将人连同屋都泡入热水里。


高越一把夺过墨镜,嘴里喊,呸呸呸,高超,我可没觉得你帅。


高超耸耸肩,道,我劝你还是先对我好一点,高越,毕竟后面都是我付钱。


高越作怪相,俩人到茶餐厅吃饭,高越要点最贵的甜品,菜单上一笔一划写上冰淇淋苏打。


深蓝色苏打水上飘粉红色冰淇淋球,高超略打量了一下周围,逗他道:“高越,只有妹妹仔才爱吃冰淇淋苏打,阿越,你是妹妹仔吗?”


“神经!”高越骂他,咬着吸管喝苏打水,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也可以掐自己一下让高超疼,于是伸手掐了一下自己腰间。


结果自己被疼痛蛰了一下,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看向高超:“你的伤还没好?”


“本来快好了。”高超一抬头就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儿,笑着摇摇头,“妹妹仔,连痛觉转移都不会用嘛。”


“高超你——家校联络通上我要写你是我阿姊。”


高超不再逗他,但高越从结过帐后追着高超喊他“阿姊”“姊姊”,亦或大陆话“姐姐”。高越喊姐姐声音发软,刻意发嗲,高超后悔招他,转过头说:“差不多得了,高越。”


“怎么了?姊姊。”高越笑得极坏极甜。


适逢松天硕松老板的戏班演出,下晌高超带高越去看。此前高超陪刘旸看过一次,咿咿呀呀也听不出是什么,只觉得台上的人漂亮,衣服漂亮,妆也漂亮。那天专心看戏的人不多,台下都是些生意人,做灰产和黑产的老板,或者老板手下的人。


上一回是在剧场里,这回却是露天,两旁都是高耸大厦,只一棵大树凹下去一处,被搭上戏台。天刚擦黑时先来小角儿热场,高越坐不住,手里的小吃没断过。


到宇文秋实上台,天已彻底黑透,她上台,台下才逐渐安静下来。高超没见过宇文,只听刘旸说起过,但戏中人娉娉婷婷一走上台,高超就知道是她。


一张口:“帝女花带泪上香......”下面的人都不作声了,只盯着戏台瞧。高越也是,手里的竹签插在咖喱鱼蛋上没动。


“看进去了,高越。”高超在他耳边笑问。


“嗯......没有。”高越低下头戳纸碗里的鱼蛋,“唱这么半天,没意思。”


戏散,高超带着高越找松老板打招呼。松天硕刚换下戏服,戏妆才卸一半,高越打过招呼去找宇文签名,没有纸张就先签在购物袋上,台下的宇文,瞧清了眉眼,生得极秀气,看着像是老式油墨海报上走下来的人。高超站在松老板身边说了几句客套话,松天硕从镜子里看到高越背影和高超,问高超,你和你弟弟是双生子?


高超点点头。


松天硕讲,倒不像双生子,看着像同一个人。


7


白日里逛久了,受伤未愈,却有些反扑的架势。高超熄了灯躺回去,过了一会儿高越哼哼唧唧说疼。


高超没辙,只得小台灯打开,把红花油翻出来涂。高越凑过去看他伤口,小屋里浓浓一股药油味。高越咳嗽了几声,说:“高超,你要把自己做成卤味吗?”


“还不是因为你疼!”高超叹了口气,他靠着柜子给自己上药,高越那颗脑袋不老实,直往自己身边钻。身上早已消肿,大多青紫斑驳,腰间一块已经泛黄,上面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紫色瘀血,看着唬人。高越小心翼翼用指腹摸了摸,抬头看高超:“没破皮吧?”


“没有。”


“没有就好,睡觉。”


高越得到确定答案,立马回到自己那一边,食指上还沾了一点点高超身上的红花油。在高越的脑子里,破皮了才是大事。


药油味在早起上学被海港吹来的风打散,故坐上电车不会被人误认为是伤病患者。车窗一角的天苍白无趣,本岛自来山比海高,楼比山高,云层叠嶂又将比过中环大厦高。抬眼看天只觉天在悄悄浸满水发沉坠下,伸手想从里面捞出太阳。


新闻给新台风取名“帕力”,本岛自有原住民起便没少有台风光临,小朋友不觉可怖只觉好玩:台风天下雨天,学校停学,家中停电执蜡,好似躲猫猫,学林正英电影扮僵尸玩闹。


高越从教学楼上跑下,风纪委员要拦下他记名字,奈何跑得太快,未果。他脸上伤痕已经痊愈,只是此刻又隐隐发痛,算算日子也到高超收租时日。疼痛越发清晰,高越摸了摸右手,只感觉有人在钳住高超手臂。


做此类营生高超从不叫高越知道,但两人天天睡在一处,高超在何处办事都瞒不过高越。高越拎着书包冲到电车中,看着手腕上电子表祈祷高超无事,把高超叮嘱他字字句句均抛之脑后。


细窄街道两旁多建骑楼,一层卖野二层以上住人。大字手写招牌贴在骑楼廊柱上,百业嘈杂。往二层有砖石垒做旋转楼梯,外侧砖石掉的七七八八。高超稍稍倚在栏杆上,神情不耐,单枪匹马和对面周旋,对面人多势众,语气不善。有四九仔持棍蓄势待发,下一秒不知谁骂出一句,瞬间点燃引火线,高超单手放在衣兜就要掏刀,对面小弟冲在前头就要打出一棒。


高越从旋转楼梯飞奔上去,伸手硬生生替高超挡下一棒,听得“咔嚓”一声,像极乡下阿婆撅折西芹。


“顶你个肺!谁用你替我挡?”高超罕见对高越爆出句脏话,额头瞬间生汗,强忍折骨疼痛摸刀对峙,用左手将高越拽到身后,眼中再无繁杂神情,微微蹙眉,平静水面似要迸裂。


高越被吓住,看着自己右臂瞬间红肿渗血,软塌塌动不了半分。高超深棕色短衫背影挡在他面前,颈后亦起一层细密汗珠。


“高超。”高越在身后喊他,另一只手想抓住他什么,却落了空。


“三,二,一。”高超慢慢后退,伸手紧紧握住高越左手手腕,突然喊道,“跑!”


俩人从旋转楼梯上三步并做两步跑下去,冲散廊下商客,从针头线脑,明虾火腿,丝袜奶茶和旧书录像中趟出条道路,徒留身后没脑子的四九仔被牙尖嘴利阿婆围住要损失赔偿。


一直跑出骑楼廊下,转过浑圆街角建筑,才在街边有空喘息。街角有人拜土地公,放小小神龛,神像看着他俩笑。高超托着自己右臂瞪了眼高越,后者又将下颌缩起,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乱蓬蓬头发,蓝校衫领带飞到一边。


高超叹气,教育他不要什么事都往前冲,比方刚才,原可以不挨这一棍,他自己也能躲开,更何况刀要比棍好用得多。


高越伸出胳膊在小诊所里听高超唠叨,医生正上药,打夹板固定。高超咬着牙用手指怼了怼高越的脑袋:“我真服了,高越,真疼啊。”


越是如此还越得叫医生动作轻些,旁人看来还以为是兄弟情深似海,殊不知俩人这会儿要“情”深似马里亚纳海沟。


高越右臂被三角巾绑住垂在胸前,嬉皮笑脸还觉得自己像是个二战士兵。一抬头看高超仍旧苦大仇深表情,贱兮兮凑过去说,高超,谁知道你也这么怂啊,还讲我。


高越,你是真给我添乱。


人不行不能怪路不平,我也是怕你少受点伤,不然我天天该多痛苦。


哪次不是你受伤多过我,高超叹气,高越,你能不能别逞能,让我省点心。他如此说,仍是带高越去他心心念念菜馆吃猪肚鸡,为着给他补身体。猪肚鸡店老板指挥店员装铺板,台风要来,保佑保佑。高越仰头喝下一大碗汤水,告诉高超明天学校放假,因为台风。


当日倒不曾有其他事,高越找到绝好借口不写功课,高超叫他温书,高越指了指右胳膊说自己没法翻页,高超用脚尖踹他:“吃饭会用左手拿筷子,翻页不会?”


高越在他面前作怪,用手压课本,低头用嘴翻过一页。高超捏了捏鼻梁,高越问他:“高超你是不是头疼?”


他有感觉,应是被风吹到。高超说:“还不是被你气的。”


书看不了几页就看电视,电视信号断断续续,像是隔了磨砂玻璃。高超提桶存水,又将门窗锁好,笼屋如其名,玻璃窗上有铁栅栏护体,更像住在鸽子笼里。


下晌三四点光景已如黑云翻墨,不知夜里又会如何。高越跟着电视里唱广告歌,窗棂被吹得“喀喀”作响,唯一能瞧见的绿色是对面楼宇缝隙中生长的草,已是深深弯腰,草叶要贴在楼板上。


零星雨点砸到玻璃窗上,天公降雷,海港一带像有高人飞升渡劫,闪电照亮屋内一瞬。电视机话音未落彻底罢工,紧接着灯管熄灭。


高越吊着一只胳膊坐在席子上仰头找高超,高超去找蜡烛,划火柴,高越说好无聊,不如直接睡觉。


8


记忆里七八月份一直雨水丰沛,无论在岛上还是隔海内陆。


蒙蒙细雨天,天地荒芜,山峦藏雾。风不算小,故河水总像在发怒,似要滔天。


两边要建桥通车,工程其实不大,好多人围在工地上,戴着各色安全帽的男人,还有打扮奇怪的女人,点了一团在雨水里不灭的火。还有不辨男女的老人,老人嘴里念念有词,高超看到大桥的横梁,大概是横梁,他六岁,按照身高只能看到那道梁。


雨丝打在脸上并不难受,反而还有点舒服,只是手被绑的很紧,转过头,看到高越在哭。


高越,小人儿一个被大人紧紧抓在手里,高超的手也变得生疼,他想说高越别哭,好丢人。那团不灭的火被人抱了过来,原来是用一个大铜盆盛着高超感觉脸上的雨水都被烤干,身后有个很大的深坑,紧挨着桥墩的地方。高超想自己一定不要跌进去啊,却还是掉了下去。


高越会不会很疼,高越别再哭了,高越......


第一铲土已经扔下去,呛得高超嘴里和鼻子里都是,他只觉得窒息。窒息,高越感觉不到。但高越一定在哭,高超感觉到心脏在疼,他满眼都是潮湿的泥土,和泥土间窸窸窣窣爬虫的声音,他想碰碰自己的脸,可是手抬不起来。随着铲下来的土越来越厚,耳朵里是高越越来越弱的哭声。


土堆马上就要填平,会灌进去水泥灰,阿叔骗人,不是讲打生桩就是去吃很好吃的饭,为什么要把他埋在土里。


埋在土里,会再长出一个像是树一样的高超吗?要是长不出来,那高越一个人怎么办啊?高越连做饭都不会,也不会洗衣服,婶婶会打他吗?长不出来,高越挨打是不是就没有他可以分担了,高越会不会疼?


土堆要被填平了,奇怪,他怎么会看到土堆。高超想,我刚刚不是被埋在下面吗?他看到桥,看到桥下奔流的河,雨将河与天与云相连,有人在唱很难听的歌。


他的眼睛被泪水彻底模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所以那是高越吗?土堆里其实是高越吗?他大概暂时挣脱了大人们的桎梏,手腕被麻绳磨破了,他要刨开那个土坑。


高超看见自己的手在流血,却感觉不到疼,他听见高越在喊:“哥哥。”


他找不到声音的方向,声音像是他发出来,但他却只能看见,并不能说话。他听见高越又在哭:“哥哥——”


极远处传来警笛声响。


高超于台风夜里睁开眼睛。


外面的广告牌被吹倒,砸中楼下轿车,警报声混合着雨声和雷声充斥着耳膜。心脏咚咚咚也在凑热闹,好大声。闪电掠过一瞬,高超慢慢支起身子,先去看玻璃窗,铁栅被吹得剧烈作响,窗缝渗水,滴滴答答顺着靠墙根垒的塑料壳录像带淌到席子上。


高超去拿抹布,刚要起身,衣角被高越抓住。


恰逢又一道闪电,高越眼中有些晶莹,哑着嗓子喊他:“高超,你干嘛去?”


“窗户漏雨,我去找抹布。”


“我想喝水。”


高超微微点头,安抚性地弯下身拍了拍高越受伤的右臂,高越的手才收回去,侧躺在席子上看高超支起烛台,空出一小块地方,点亮蜡烛,还叮嘱他不要乱动。


翻找声,倒水声,连绵不绝的雨声,和外面不知道哪里有轰隆隆的声音。风吹起来整栋楼都在晃,楼会不会塌掉,高超。


高超把水杯拿给高越,摇摇头说不会,高越,你是不是害怕了。


高越嘴硬,说我怎么可能害怕,又说咱家玻璃窗质量真不错,得谢谢旸哥。


高超笑了一下,那还用蜡烛吗?高越说先别把烛台撤下去了,等会儿,等会儿再吹灭吧。高超把小桌子搬出来,横在两人中间,再把烛台和水杯都放上去。高越趴在桌子上,外面不知道又有多少车多少店铺,多少流浪猫狗遭殃。


高越问,高超,你还疼吗?


高超又摇头,蜡烛给高超勾勒出和高越相似的影子,高越感觉这影儿让他困起来,眼皮子打架,迷迷糊糊窝在桌边想睡。高超从窗边堵好窗口回来,把高越手臂轻轻挪开,再把蜡烛吹灭,收了桌子。高越被送回到席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听见高超说睡吧高越,没事的。


9


台风过境后各处都要修缮,刘旸为此特地把车借给高超开,他这人做房东还算负责,哪里冷气机被吹掉,哪里玻璃窗破掉,都会找师傅修补。一连又要忙上一个月,高越的夹板拆开换过一次,又重新悬吊在胸前。刘旸体恤下属,特地问过高越的伤势,还塞给高超名牌叫他别去小诊所,去这家医院,有他相熟医生。


高超不想欠他太多人情,故只是笑纳。没想到隔日两人出门办事,刘旸叫他开车去校门口。


“去学校干嘛?”


“接你阿弟吃饭。”


“真不用破费,他无事,很好,旸哥。”


“你太见外了。”刘旸穿一身紫色西装,领口戴花色丝巾,转头看高超。高超猜不出他心思,刘旸从不做没意义的事情,不接赔本的买卖。


刘旸说:“你好久不带你弟弟来我家里坐?我记得他小时候可黏人了。”


“他要期末考,总在家温书。”


高超说完这话必然后悔,因为高越现在脑子里没有半点温书想法,一放学看到轿车停在校门口,大呼小叫喊:“旸哥。”若不是看他的胳膊还吊在胸前真想不到是他受伤,按精气神来看受伤的倒像是高超。


刘旸一笑起来极亲和,喊高越上车,问他想吃什么,又说给他订下大餐。


高超警觉起来,一路上隐忍未发,只听高越在那滔滔不绝和刘旸分享自己上学的事儿。刘旸竟也配合,甚至要紧出还笑出声来。


又不知是刘旸哪栋千尺豪宅,窗外能看到海港璀璨灯火。这栋屋高超未曾来过,狡兔三窟。菲佣摆菜,大厅中放了台日本产大屏电视,高越走过去调台,在椅子上聚精会神看《射雕英雄传》。


书房关门,将电视声音隔绝在外,高超深吸一口气,看向刘旸:“特地叫高越一起吃饭,你是有什么事要办?”


“不知道怎么别人说你傻乎乎,我看着倒蛮精。”刘旸坐在老板椅上讲,“得我真传。”


“直接说事情。”


“有一批货要走,他去最保险。”刘旸指了指右胳膊,“又是学生仔,不怕查的。”


刘旸手腕上靓表惹眼,高超皱眉,看向别处:“我去不行吗?”


“我都说了啊,他没带过货,是生面孔,他去最好。”刘旸说,“当然,你也可以陪着一起。”


“我.......”高超刚想开口讲话,被刘旸拦下,“高超,你不要着急拒绝,拒绝也没作用,我直接去问高越,他早满十六岁,有什么事不能自己做主?”


“我说过,他不掺和进这些事里。”


“高超,我理解你担心弟弟,不过谁来担心我?”刘旸的指节敲了两下桌面,身子向前探去,压低声音,“这是老爷子的货。”


老爷子早几年隐退至英吉利,高超很少在刘旸嘴里听到这个称呼。


刘旸起身,从桌上那走本薄书,外面响起《射雕英雄传》片尾曲。刘旸对高超说:“想不想做,问问你弟弟不就好了?”


很明显不太会有拒绝余地,高超看着刘旸走向高越,高越关掉电视,转过头看了看高超,又看刘旸。


“听说你喜欢风雷粤剧团演员宇文秋实,他师哥松天硕和我是旧识,你哥哥知道。”刘旸拿出那本杂志给高越,“前两日见到天硕,顺便替你要了个签名。”


高越接过杂志,是岛娱杂志个中翘楚,封面人物便是上了戏妆的松天硕和宇文秋实,封面标题用加粗大字书写:新扎师弟一夜爆火,邵氏欲抛橄榄枝。


他再打开,发现里面有宇文秋实用钢笔签的名。阿越:好好温书,天天快乐。落款是宇文秋实。


高越小心翼翼摸了摸那上面钢笔字,其实不会碰花,他看着那页杂志眼睛便亮起来。高超看的清楚,那杂志高越自然会爱不释手,只是收下还得请示兄长。


高越拿着杂志,越过刘旸去观察高超表情。


刘旸目光亦是,高超只得点头。


高越才灿烂一笑,忙道谢:“谢谢旸哥!”


刘旸笑意更深,才道:“阿越啊,旸哥有事情找你帮忙。”


10


若当初刘旸没有在街头给他俩买车仔面,大概他俩早会饿死在雨天骑楼廊下。如今高超想反悔,却无法退步抽身,现在还要牵连到高越。高超不想高越和他一样,睡笼屋,收租金,过春天,胆战心惊。


从岛上海港坐船带货去内陆,叫过春天,高超还在念书时已做过许多次,只是后来脱下校服,这类轻省活计便再不用高超。高越自来到岛上还未去过内陆,刘旸哄他只是帮忙带个小东西,一件小事情,办好就可以和哥哥在那边玩一天。


刘旸谨慎,几乎没给高超反应时间,吃过饭就叫相熟医生来到家里,将高越手臂上夹板拆开,换成空心夹板绑好。高超问他那里面有什么?刘旸捻了一点白色粉末出来,高超脸色一变。


刘旸笑起来,叫他安心,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东西,只是珍贵的药,用好了,能治病救人。


刘旸讲话半真半假,高超大多不信,见高越仍旧笑嘻嘻不觉是什么大事,他在心里叹气。


除去夹板里的东西,刘旸还给了高超一批影碟,说到时候一起带过去给对接人。影碟封面多少有些不堪入目,高越盯着看了一会儿脸色发红,高超把那些东西归到自己这侧,喊高越睡觉。


半夜把高越叫醒,问他胳膊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


高越揉揉眼睛,摇摇头,翻了个身说东西不是在夹板里,都接触不到皮肤,你有没有点常识啊,高超。


影碟都要重新包装,塑料盒封面最不重要。家里有重新放碟片的口袋。高超翻出来旧课本,旧校服,拿了高越的旧书包,把影碟和课本都装进去。高越说高超你就算这样也不像学生。


那怎么才能像?


高越伸手过去帮高超理额前的碎发,这儿得垂下来,还有这儿,哎,高超,你是不是最近吃胖了。


可能有点。高超难得没反驳他,因为重新穿起校服,他觉得发紧。两人临出发前在小屋里朝海港方向双手合十拜过,保佑顺顺利利,不要出事,上天放过两个身不由己的人。


高越拜天的时候会扬起下颌,指尖抵在眉间往上,松开手开始紧张,一遍遍调整自己的右臂夹板。打开书包叫道,高超你怎么就给我放三张碟片。


高超书包里厚厚一叠,如果被人查到估计会直接进警局吹冷风。高超看了眼高越胳膊上的夹板,答非所问,高越你少动它。


坐捷运往海港去,人挤人,高越的受伤的胳膊一直紧挨着高超,高超知他害怕,伸手过去往他夹板上轻拍两下,算作安慰。高越看着人家拎购物袋下车,转头对高超说,想吃炸猪排饭。


好,高超今天满足他提出的一切心愿,等到地方就吃。


从海港要坐船出关入关,岛上港口边检不严。高超深谙这点,O记警员都是大佬们坐上宾,很早之前高超听过刘旸出身警署,本来是个卧底,可无奈形势所迫,一朝得势就此入海。


高超交过两人船票,薄薄一张长方形纸张上打过小孔。摆渡船皆为四人一排,蓝色布面印有广告语的座套,磨得起毛。高越上船选了个靠窗位置,用书包占住身边位,喊高超来坐。窗上还有干涸污渍,不知是不是台风天作祟。


高超买来两瓶沙示,替高超插好吸管给他。附着水珠的玻璃瓶身能让高超头脑清楚一些,防止瞌睡,高超也生怕高越晕船。船行海上,天际线要比在逼仄街道中宽阔许多,从跨海大桥施工处穿行,高越指了指窗外说那是大桥。


嗯,听说后年建成。


高越不去看桥,继续看海,喝玻璃瓶中深色饮料,将嘴里胃里通通换成带有草药味道的甜。船行了好远仍能看到跨海大桥身影,高越把没喝完沙示扔给高超,脑袋往高超身上蹭。


高超没躲开,船舱里摩肩接踵,生怕碰到旁人。他以为高越紧张,小声说没事,高越,要是你真被人拦下,三张光碟就说是自己要买,不会去查。其他的东西你都推到我身上。


高越说,怎么可能?又不是你受伤。


高超教他编瞎话,没人看不出我们是兄弟俩,你就说是我一人授意,你只装傻,全然不知就好。


那会怎样?


什么?


高越闷闷问他,如果被抓到会怎样?


高超宽他的心,不会怎样,至多在警局睡过一宿,没那样严格。你看我从前也坐船过关,每回不都按时回家,我什么时候晚上在外面住过。


高越不说话了,他难得没那么活泼,高超第一次走货也这样,心里压着事情,沉甸甸坠得难受。现在高超心里坠得却是高越,更加不自在。


船到内陆港停泊,下到码头上地面仿佛晃晃悠悠,周围有几个荷枪实弹警员,高越跟在高超身后过边检,排在人家身后。


高超和高越换过位置,站在他身后。


我没走过。高越说,你怎么不排在我前面。


高越,我在你身后看着你呢,别怕。


高超看到高越的耳朵泛红,脖子也泛红,在深呼吸。


高超不再同他说话,看他走过安检口,高越还不知道自己已过关,两脚踏在内陆土地上,还回头去找高超。


高超平安过检,大步走过去,攥着他的手带他走出码头。


高超攥得发紧,直到高越喊疼,高超才松手。两人的手攥紧时,他们的感觉是一样的疼。


对接人叫刘思维,在车行,张口是大陆话。和岛上不同,车行很大,不是小小一隅。夹板摘掉心里放松,高越端着胳膊跑过来对高超说,这里街道好宽,树都要比岛上高,岛上容不下那么高的树。


帮高越拆夹板的叫朱美吉,漂亮姐姐,高越说,是个靓女。刘思维笑说,美吉比你还要小一岁。夹板拆掉又换成新夹板,是内陆医院爱用的样子,但和岛上也差不多。刘思维从钱包里拿出一叠大钞给高超,告诉他是老爷子吩咐的,货到给的小费,叫他们出去逛。


高越抢来一张对着太阳看,问高超这上面都画的谁,高超说不全。比岛上钞票好看,高越评价道,岛上钞票画的稀奇古怪,硬币上还印英王头像。


高越,咱们家从前就在这边。高超说,他指的不是口岸在的城市,指的是这片连在一起的内陆土地。高越说自己记不清了,两人找了家速食店吃炸猪排饭,配一碗靓汤,和对岸比实在便宜。


高超问他,想不想来这边住,这边人人睡大屋,没枪击,少台风。


可我觉得没有家那边时髦啊。高越说,不像海港入夜,灯火璀璨,满眼高楼大厦。这边的高楼好少,像个大工地。


总会建好的啊,就像是跨海大桥。高超说。


高越狠狠咬了一口炸猪排,道,还是坐船好,我不要走桥。


11


九月高越拆掉夹板,看起来恢复如初。医生嘱他多做相关运动,好康复。校服新换过一套,仍旧是短袖衫和短裤,等到冬日里再加一件毛衣外套足够。


高超回家看到新校服整整齐齐一套挂在墙边,心想太阳打西边出来,高越还会洗校服收拾房间。高越的书包立在衣柜旁边,人却不在。等了一会才听见电铃,高超伸手开门,高越拎着个小蛋糕,说自己刚才出门忘带钥匙。


蛋糕盒打开是块圆圆软软戚风蛋糕,高越让高超把小桌子搬出来,他去翻饮料喝,本来想买蜂蜜厚多士,但是那家店排队。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高超从挂历里也没看出端倪,已过中秋节,又不是什么纪念日。


高越把可乐递给高超,告诉他:“是庆祝日啊,高超。”


“庆祝什么?”


“庆祝一整个月咱俩都没受伤,你不疼,我也不疼。”


高超看高越煞有介事切蛋糕,虽然一直只有他们两个人。高超摸了摸自己曾经受伤的地方,心想谁说高越忍不了痛呢?高越会因为这件事开心,是他这个做哥哥的不称职。


高越中五结束,就要考中六,读大学预科,若不念书恐怕会和他一样,会不会有一天两人双双都没在小屋里,也未可知,那样的日子总是朝不保夕。但高超不确定刘旸是否会同意高越继续读下去,或者说刘旸身后那位大佬,是否肯放他们自由身。


大概不会,人家又不是做慈善,供你读书又租给你房子住。只要还在岛上就永远得是他们的人。高越未来不能过这样的日子,高超想,万一有一天他护不住高越该怎么办。


九月租金齐全,高超给刘旸送租金。刘旸又换大屋,这回是正正经经半山别墅,高超不知是否和那次走货有关。刘旸叫人给高超倒茶,坐到对面施施然饮茶。


高超斟酌又斟酌,才开口道:“旸哥,我弟弟要念大学,我想送他出去。”


刘旸算作明知故问:“去哪?”


一和高越相关,高超的脑子实在不用琢磨就直接看透。


果然高超如他所料,答:“回内陆,或者出国?”


刘旸点点头,没发表什么意见,高超心里惴惴不安。临到走时,刘旸喊住高超,多谢上次带高越送货,又说周末湛山寺有大法师讲经,建华约他到慈德安老院做慈善,你来开车。


高超应声,心里一动,想刘旸如此说,想必自己所求之事也有开口。


12


高越烦高超,周末不能一起吃午饭。高超给他零用钱出去买饭,你现在胳膊也好了,一些事儿该自己干了,别总来烦我。


高越把钱揣进兜里说你们老板不讲理,周末还要加班。


我们老板是刘旸,高超似笑非笑看了高越一眼,你的神。


本岛从不缺神佛鬼怪,高超去接刘旸,开车到湛山寺,见黑色平治车停在山门以外,王建华一身剪裁得体灰色西装下车。驾驶室则下来个年轻人,高超见过,那人叫李治良,和王建华是契兄弟,也是老爷子认下的义子。


先到安老院送钱拍照慰问,再到寺中宝殿参拜。高超那日着黑色半袖衫,长西裤,领口散开一扣,面上神情淡漠。实在不及王建华李治良虔诚有十分之一。


虔诚又如何,是在保佑自己财源广进,还是保佑从前做事不称心,别有因果报应。


生意人好讲风水,公司名下的几处产业都是精心选好的地点挑好名字,这次也是有求而来。大法师邀王建华,刘旸二人去静室论道。留下李治良和高超在寺中闲逛,李治良许久不见他,问他怎么没带高越一起。


“来陪老板做事,带弟弟怎么行?”高超笑答。


两人往后殿中去,没有宝殿磅礴,菩萨像静立其中,日日换过香案前净瓶水和鲜花,菩萨垂眸无量慈悲。


李治良讲起生意,头两年他还没有这个头脑,高超心想,李治良还给他带过咖啡。这会儿满口都是我大哥有什么什么场子,最近公司怎样怎样,在殿里说这些俗事不太好,高超拉着李治良出来。


寺中常种贝叶棕和菩提树,树冠庞大遮住大半天空。两人在菩提树下却不是讲经说法,颇为违和。高超看着李治良说话绕圈儿,绕来绕去停到王建华的生意上。


“我大哥要新收条船,预备出海,想找自己人跟船,只是苦于身边的人都不称手。”李治良说道,“若不是你是旸哥左膀右臂,我大哥真想拉你入伙。”


高超笑吟吟看着李治良,说道:“今天就为了这件事?”


“原本也要做慈善。”李治良道,“大哥这两年多念佛经,他手腕上那串小叶紫檀是行覃大师所赠,这两年往寺院跑的要多些。”


高超不置可否,船上的生意他只有耳闻。老爷子便是以船王为号起家,但那不是个好差事。到公海走一遭九死一生,更何况王建华这么宝贝这回的船,不知运的是什么货物,八成见不得光。


静室由小沙弥开门,刘旸和王建华一前一后走出来。高超心里感谢刘旸牵线,只是此事他还想再琢磨几天,可王建华不给他这个机会。


“打小看你在阿旸身边长大,现在瞧着比我们家老二还要稳重些。”王建华拿李治良做筏子抬高超,“公司这些年也出过反骨仔,到底不是从小培养起来的人,靠不住。”


继而话锋一转,竟和刘旸谈起松天硕:“他之前的手下这会儿也都靠不上了,从前在警署的时候......算了,不提也罢,不知道他和宇文现在怎么样了?”


“多亏华哥安排,不然他俩怎么能平安离岛,化险为夷?”刘旸说道,“这回估计在英吉利喝咖啡呢。”


“原来看天硕可不是急躁的性子,有人想动宇文,他就忍不了了。”王建华笑说,“还没说动呢,只是有个威胁的想法,就先掏了枪。”


高超听过心下骇然,打定主意不告诉高越此事,而话题不知怎么竟然聊到他身上。


“你弟弟也蛮机灵,不久便也可以帮你。”


高超愣了一下,谢过王建华夸奖,片刻才道:“听治良讲过您手上这串佛珠渊源,我鲜少来寺里,这次来一回,倒也想求个东西戴着。以后走货跑船,也有个护身的好处。”


刘旸皱皱眉,大概没想到高超这样快应下来跑船的差事。王建华很是高兴,忙给他引荐法师,法师口呼法号,高超亦双手合掌还礼。


高超讲他时常做噩梦,法师便赠予他一串朱砂,绕两圈刚好可以戴在腕间,卸下也好把玩。高超在佛前虔诚拜过,拾起那串朱砂,是好东西。待出山门,开车回去,那珠子上还有浅淡香火气息。


他送刘旸回半山别墅,刘旸说:“回头把你弟弟的身份资料,还有照片给我。你在寺中答应了他跑船,这便也算签下军令状。”


“我知道。”高超点点头,问刘旸,我送高越回内陆,不去英吉利,不要那种挤的满满当当的黑船,像是运猪仔。


这点你大可放心,刘旸道。他看了眼高超腕间那串红朱砂,想说,你更得担心担心你自己。


13


应下王建华不多时,李治良给他送枪。五四式手枪,在高超手里略显小巧,李治良说高超,你接了这枪,就没有回头路了。


这枪比O记警员的配枪要好。高超抚摸过枪身说道。他能摸到枪的机会不多,那是个稀罕物,有了它,就算是最厉害的双花红棍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枪拿回家里藏不住,第三天被高越翻到。高超倒热水泡了两碗公仔面走进来,高越在桌前摆弄着手枪,一抬手,枪口黑洞洞对着高超。


高超的面碗端得很稳,放到桌子上,才举起手。


“高超,这是什么?”高越举着枪问他。


高超回答他:“仿真枪,模型,留着玩儿的。”


“真的嘛。”高越的手指搭在护圈上,就要扣扳机。


被高越用枪指着,高超也没觉得出冷汗,他甚至都没在怕,只说:“高越,你又欠揍了。”


“这么好玩儿的东西你藏着不给我玩儿。”


“高越,它要不是玩具枪,能打出子弹怎么办?”高超这话刚一开口,高越吓得要把枪挪开,却没料到高超伸手按在枪膛上,将枪口对准自己额头。


“高超,你......”高越害怕了,高越听出来高超的话中意味。


“高越,如果真开了枪,你能不能忍得了这份痛。”


高越后退半步,可枪被高超紧紧攥住,他扔不掉。高超本也没想吓他,只忽然想到万一跟船出海,自己挨了这东西,高越该有多疼。


要是没这该死的痛觉转移就好了,他便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送高越离开这里。


高超松开手,那柄枪被丢出去,撞到柜子上。高越红着眼睛说你是不是有病啊!高超!你吓死我了!


高超坐下来,桌上两完公仔面还冒着热气,高超说高越,我被你拿枪指着都没吓到,你有什么好叫的。


我又不会真开枪。高越用叉子搅了搅面碗,看向被自个扔去墙角的手枪,神情小心地问高超,那是真的啊。


高超边夹面条边点了点头。


高越忙说我不知道那是真的,哥,我就是闹着玩,要不你扇我两巴掌吧。


高越,高超笑起来,抬头看他,高越,你没有拉开保险,我知道子弹打不出去,你不会用枪。


你也不必学会用枪。

14


高超买来好多药品日用品,分门别类装好,高越放学回来差点以为高超要开百货日杂。高越最近放学晚,快有考试,学校加了课外时长。背着书包回家先喊饿,高超扔给他个菠萝包叫他垫垫肚子。


高越边咬着面包边说,高超,你那把枪呢?


在家呢,留着防身用的。


咱们这儿现在这么乱吗?


高超乐了一下,不是,机缘巧合得的。


那你有子弹吗?


我有啊。


那能不能教教我用枪。


高越缠他,也馋那把枪,没有哪个学生仔不对这个好奇,学校里可没有这个东西。高超说你别胡闹,高越不满意,我怎么能是胡闹呢?高超,你又不带我一起玩。


高超,你手腕上戴的什么啊?我看你戴了好长时间。


高越伸手过去,用小拇指挑高超手腕上那串朱砂。高超被他缠不过,快到出海时间,两个人都是,高越的证件办了下来,只是高越自己不知道。


万一是永别——高超不敢想,高越在他身边撒泼打滚,吵着要玩那把枪。


那是玩儿的东西吗?高超冷脸训他。


高越委屈,可别人都没有啊,高超。


内陆确实少见这东西,高超想。那你明天早起吧,他说,高越,你早起,我就带你去练枪。


他们选了个无人的海边,不知道高越是不是兴奋过头,到底是早起还是一宿没睡,睁着两只眼睛,比海边的晨星还要亮,尚泛起鱼肚白,警员都没有就位,这带本来也没有警员。


“你怎么找到的这个地方。”高越捡起石头打水漂,“好安静好舒服。”


高超半真半假吓唬他:“从前和华哥做事,那时华哥还是香主,吩咐来这里抛尸。”


高越扔石头的手顿住,慢慢回头,生怕看到高超拿枪指着他:“高超,你不会是想在这儿杀了你亲弟弟吧。”


高超点了点他的脑门,把枪给他。


“你得先瞄准,不是乱打。”高超说,“你怎么手还不稳?喝假酒了吗?手这么抖。”


“那你来教我啊!”高越喊道,“光说我又学不会。”


“太笨。”高超走到他身后,伸手握住他拿枪的手,“拿不准就双手握,装什么特工啊。”


高超腕间那串朱砂擦着高越的腕骨。高越,你看前面,高超说,手里拿枪眼睛就不要乱晃。


高越应了一声,高超离他太近,近到说话都能感觉到气息。


“子弹我装上了,先拉保险栓。”高超说,“这枪装满八发容易卡弹。”


“不会炸膛吧。”


“你还懂炸膛。”高超笑,手把手教他上膛,“不会。”


朝大海开枪吧。高超说,别不敢。


他的指腹按在高越的指甲上,高越的手指触碰着扳机。


我有点怕。


怂包。


指腹用力,高超还没准备好,子弹打了出去。两人虎口都震的发麻,高越往后退了一步,感觉到高超就在他身后。


枪口冒了丝火星,一股硝味儿传来。那颗子弹早就坠到海里,也可能穿破了云,太阳照常升起。


攥紧高越的手就像是攥紧自己的手一样,高超摸了摸手背,高越望着子弹飞出去的方向,垂下来的手发红。


高越,高超喊他过来,把腕间朱砂摘下来,同样绕两圈,戴在高越手腕上。


高越看着朱砂串,眨了眨眼睛。


高超喊他小名,阿越,我可能要出趟长差。


15


会受伤吗?


会受伤。高超很少这样告诉高越,我会受伤,你可以喊痛。


高越看高超收拾两人行李,又问,一定要把我送去思维哥那里吗?


你不是挺喜欢出去玩,也不用温书。高超笑说,我会去接你的。


那你要早些。


高超点点头,我会看着你上船。


那天刘旸开车,难得给高超高越当了回司机,船停泊的是个小码头,没有几个人,船看着却不小,甲板上有船员在聊天。


“怎么不走正港。”高超问刘旸,高越正在检查自个的行李。


“拜托。”刘旸小声告诉他,“你们之前走正港送货是因为有这边的身份,现在高越的内陆身份刚刚办好,还不太全,到那边刘思维会帮忙把手续补齐,你猜走海关会不会查你这残缺不全的身份?”


“行,旸哥。”高超说,“你要是骗我,我回来第一枪就崩了你。”


要上船的人,脾气难免暴躁些。刘旸能忍下来,越刘旸能忍下来,越发说明这一趟的暴利。刘旸说你们哥俩怎么都一个样,行了行了,快送你弟弟上船吧。


高超想帮他拎行李去船上,高越不许,愣是要自己一个人。高超说,那你去那边好好听话,别给人家添乱。


我才不会,高越说,你尽量别受伤,我怕疼。


嗯,我知道。


高越说,哥,抱一下嘛。


高超皱皱眉,摇了摇头。


高越很少见地叹气,转过身上船,没回头,只朝高超挥了挥手。


三日后,高超出海,刘旸不在。他按照地址去码头上找船,上了船,有人来核查身份,他翻包,却找出来一个档案袋,那是高越该带走的东西。拿出来的是高越的简体字身份证明,上面还有高越的照片。


“高越。”查身份的人漫不经心对了对照片,点点头,在单子上打了个勾。


高超往包底摸,摸到那把枪,才发现触感和之前不太一样。他抬起头问:“这船......开往哪儿?”


人家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办事的没跟你们说嘛?鹏城关口最近查的严,走不了,船要绕一下在大埔靠岸。”


“这船往大陆去?”


“不然呢?”人家不耐烦说道,“你不就是要拿内地身份吗?这船当然往大陆去。”


高超蓦地起身,我要下船。


又被人按下去。你疯了?现在船都开了,老实一点吧。


我要下船!他吼了一声,船行在夜晚,海港的灯带渐行渐远。


原本该在这艘船里的是高越。


他甚至都没有答应高越上船前最后的请求,他都没有抱一抱他。


他就亲手送他弟弟上了本不该上的船。


16


高超带着高越逃到一艘不知名的船上是在十几年前,船舱里黑洞洞有许多人。两个小孩儿躲在船舱深处,躲在一堆酒桶旁边。高越说怎么没有灯啊,好黑,我想回家。高超恶狠狠说咱俩回不去家了,你忘了吗?家里要把咱卖了。


高越不吭声了,他和高超险些被活埋在桥墩边,他还记得。他不知道这船会开到哪去,高超说你怕什么,是船就会靠岸。


靠岸是在岛上海港,两颗单薄的蒲公英种子落在哪儿都能活命,都要活命。有父母疼爱的日子很短,很短的日子里高超反而是不那么外向的小孩,他没有高越聪明会讲话。但要吃饱饭,高超变得比高越胆大许多,他领着高越在街上卖散烟,槟榔和口香糖,那会儿许多大厦还没有落成,他和高越睡在废弃的脚踏车车棚里,同条街道上的小孩儿喊他们“北仔”,因为他们不会讲粤语,也听不懂。


仅有会的一两个词也都是骂人。大孩子抢他们的钱,高超追不上他们,在他们身后大骂那些脏话。高越在高超身后抹眼泪,也挨了高超一句骂。


后来听街边音像店粤语歌学讲话,背得最熟的词从脏话变成了情情爱爱,粤语歌黏黏糊糊,像是七八月的雨下个没完,就爱唱这些。苦心,痴心,痴情,绝情,登对。高越口齿不清和高超转述听到的歌,共你多登对。


他和高超没有分开过,只有一回,高超去捡他掉在街上的钱,被疾驰而过的汽车撞到,腿上全是血,好心路人送高超去医院。高越疼得没法走路,找了一天一晚才摸到高超所在的医院。高超问他,高越你饿不饿,有人送了好多吃的给我,你要不要吃?你去哪了,你有没有害怕?


高越说我才不怕,我知道你没事。


高超问,你怎么知道。


高越指了指眼睛,因为我没有看见。


高越曾经看到过泥土之下的场景,通过高超深埋在泥土中的眼睛,他甚至能听到高超越来越费力的喘息声,那是他们第一次共感,他的所有感官在高超濒死的那一刻被占据,越来越弱的哭声,黑暗里细碎的虫鸣,还有无助的,一点点闭上的眼睛。


高越曾经无数次在噩梦里重现这个场景,只有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高超,他才能再一次安然入睡。高超出院后一瘸一拐很长时间,没法把篮子里的槟榔推销出去。他们不能饿肚子,高越开始学其他小孩偷钱,第一次就摸到五百块,用两根手指从电车上的行人口袋里夹出来,献宝似的给高超看,高超问他这是哪来的,高越心虚,回答的含糊,说捡来的。


谁会一下子丢五张钞票,高越。高超说,别逼我问第二次。


高越只得合盘托出,高超从口袋里摸出他们为了防身买来的小刀,死死按住他的手,问他是哪两根手指。


高越吓坏了,哭着说别人都这么干,又说他也想吃肉,想吃鱼丸,说高超你太自私。


高超的态度十分强硬,高越说你要是砍掉我两根手指,你也会疼。


那就痛。高超说,我又不怕疼,高越,你不要管别人怎么做,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没有哥哥。


当然不会真把手指切掉,高越只需要高超吓唬一句就足够。那天过后高越开始想比别人多了个哥哥有什么好,哥哥管的太多,还经常揍他,还会骂他。但是哥哥会让他先吃饱肚子,有人来抢钱会挡在他前面,生病了还会把药先让给他吃,在他哭的时候会给他擦眼泪,虽然一脸不耐烦。


好处比坏处多一条,高越想,那么有哥哥是一件好事,他不能没有高超。


特别饿的时候在街头恰好遇见火拼,高超去找饭辙,高越没有力气跑不开,被刘旸救下来。那之后才有笼屋住,有书读。高超对刘旸的态度奇怪,像是和刘旸拧着劲,但又会低下头顺从。高越看得明白,他不理解哥哥为什么这样,就像是不理解为什么哥哥要辍学。


为什么辍学的不是他,明明高超比他学习好。刘旸说每个人都有适合做的事,那辍学的也应该是他,高超连打架都不会,怎么在街上混啊。


刘旸说阿越,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别管。


高越抗议,说他只比高超小五分钟。


高超说小一秒钟那也是小,高越你不要多管闲事,功课做了没有?


高越哀叹一声,为什么妈咪不把他早生五分钟,他不想念书。那时候他粤语已经很好,反倒大陆话不怎么记得,高超在家就和他讲大陆话,怕他忘记海那边。


高超从学生仔变成四九仔之后不久便受伤,高越一个人趴在课室桌子上捂着肚子,头上疼得冒汗,医务室当然不会管用,高越拼命睁大眼睛,看到的还是黑板和讲桌,才能安心。他觉得只要自己看不到,高超就不会死,就没有事。那天他回家开门都小心翼翼,生怕看见满屋的血。推开门看到高超在煮面,热腾腾将门外十度天气融掉,抬头和往常一样喊他洗手。


高越扔下书包去掀高超衣服,高超问他你干嘛?高越,是不是皮又痒痒了?


高越知道自己劝不动高超,他跟高超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疼,高超,你想瞒住我什么?你又想怎么瞒住我。


高超的任何事都瞒不过他的,包括那把枪。一开始高越还侥幸去猜出现在柜子里的枪只是一把仿真枪,直到高超默认那是真的。


高越想,为什么又是高超,为什么总是高超。他晚上又梦到桥,烟雨蒙蒙,他哭着喊高超,他从高超的眼睛里看到无尽的黑暗,一点点淹没掉最后的呼吸。他醒过来,高超还在他身边,他悄悄去衣柜里拿枪。


他去求刘旸,刘旸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在刘旸眼里,高越还是个小孩儿,刘旸说:“阿越,不要任性,你哥哥确实把你宠坏了。”


他曾经对高超说过,刘旸是神,迎来的眼神多半无奈,就像是刘旸此刻的眼睛。高越不会用枪,他甚至有些不知道怎么把枪掏出来。直到刘旸耐心告罄,向他发火道:“高越,谁不想要自由身?你该谢谢你哥哥,而不是来这讲条件,更何况你还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刘旸忘了,高越和高超只是双胞胎,他们的性格并不一样。高超会谋篇布局,会徐徐图之,高越不会,高越一把将枪掏出来,直接怼在刘旸额头上:“旸哥,我没想和你谈,我只想做我要做的事情。”


他还不会用枪,只在那天听高超说过一句打枪要拉开保险。哪是保险栓啊?他一边用枪指着刘旸一边试,机械相撞的喀嚓声足以叫人胆寒。他刚摸准窍门,听见刘旸说,我们可以谈,高越,你先把枪放下。


你得先答应我,坤叔。高越叫刘旸从前在堂口里的代称,我要我哥去过他想要的日子,你要陪我演出戏。


那天之后高越算倒数的时间,家里的挂历撕掉一页又一页,他缠着高超说想要练枪,高超一定会答应他。


高超把那串朱砂给了他,他原本不想要,可戴在腕上就舍不得摘下去。子弹落到海里,悄无声息,我的傻哥,高超,你也不怎么会开枪啊。高超,在梦里你替我死过无数次,那感觉太痛苦了,我不愿再尝试。所以,这回还是你让让我,谁让你比我大五分钟,你这辈子都得让着我,就让我替你去一次吧。


17


轿车行至半山沿海公路边,被人硬生生逼停,高超一双眼睛布满赤红血丝,枪被高越掉包拿走,他只得持刀。刘旸被他吓了一跳,说你不应该去内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还在岛上。


你也知道我应该在内陆?刘旸,我上船之前说过什么?我是不是说你要是敢骗我,我一枪崩了你。


高超,你冷静一点。刘旸下车,慢慢靠近他,劝他,你想怎样都成,你先把刀放下。


我弟弟呢?


你回去吧,回大陆去,我给你买船票。


我问你我弟弟呢?!


在......在船上。


在哪艘船上?


在原本你该去的那艘船上。


刘旸!高超喊他名字,喉咙像是要见血,刘旸知道他不会杀他了,高超和高越不一样。刘旸说,你知道吗高超,他拿枪指着我!他和你不一样,我知道他真的会开枪。


所以你就配合他演这出戏?那他怎么办?


高越他有自己的选择......


刘旸的话没说完,就看到高超手里的刀掉在地上。高超干咳像是又咳不出来,剧烈的疼痛像是蛛丝网一般掺杂着血从他的心口弥漫到身体各处,眼前不是灰色公路和密茂树林,也不是远处的半山别墅泛冷灯光。这是公海吗?黑压压一片没有一点光亮,天空黑沉要掉下来,怎么也没有星星,弹壳落在地上,甲板的木头渗进深褐色液体,高超低下头,看到满手的血,那只手抓着右手腕上的朱砂手串,绷紧,一瞬间断开,珠子散落一地。


高超?高超!刘旸喊他,高超捂着心口,身体朝后倒去,他身后是低矮的护栏,山崖下是无尽的海。


高越......那是高超最后一次感觉到高越,高越在哭,他感觉到那颗眼泪缓缓滑到高越的泪痣上。高超从护栏边跌下去,看见的也是海平面之上的天空。


那是乌色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


18


大多学校在九月开学,新生报到,高越在双层床下收拾行李。刘思维和美吉开车来送他,怪他明明有好选择,怎么把学校选在北方,还是北方的海边,九月里就要穿外套,够冷。


谁让你俩给我办的户口上把祖籍写在岛城的。高越说,我这就算入乡随俗了,而且听说这儿会下雪,我还没见过雪。


好吧,刘思维把行李放下,催促他快点,一会儿一起出去吃饭,美吉找了家蒸汽海鲜馆,很香的。


高越点头,送他俩出门,转过头继续拾掇,起身脑袋正正磕在上铺床沿,他摸了摸脑袋,低下头继续。


“哥们儿你头挺硬啊。”


一旁的新舍友笑说,高越指了指自己的头,我练过铁头功铁砂掌金钟罩,刀枪不入呢。


还挺爱聊天,我以为你们南方人都不爱聊天。


我很像南方人吗?高越问他,室友说难道不是?你一嘴港台腔。


还好啦。你叫什么名字?高越跟人家自我介绍道,我叫高越。


刘思维和朱美吉在岛城待了六天。六天里高越找俩人吃了十二顿饭,刘思维说你能不能有点良知啊,谁家好人蹭饭蹭十二顿。美吉说你这么抠干嘛,反正咱俩也得吃,高......高越又吃不了多少。


转过头又批评高越,你这样做是不对,在寝室可不能这么不要脸。


高越嬉皮笑脸说好,等回寝室我请他们吃饭。


大一上学期还在磨合阶段,好多小孩在本科之前没住过校,高越游刃有余,在大一参加学校举行的英语水平考试,直接达到毕业标准可以免修,班里开英语学习经验分享叫他上台,他夸夸其谈四十五分钟。整个系他们这一级都知道有个英语很好的同学叫高越,被学校推荐去参加大学生英语演讲比赛。


高越的大学四年读的实在潇洒,参加各种活动各种联谊,就连专业课上举手和接话也都有他,实在太活泼开朗外向,室友如此说评价。高越给他们发自制的社团宣传单,说要不要加入我们社?


你们哪个社,你这天天活动太多。


啊不是这个,发错了,高越给他换了一张,是戏剧社,我们在写一个本子,但是缺人,你不爱背词儿演个龙套也行。


室友点点头同意,几个人开始填社团申请表。


哦对了,高越宣布道,我进咱学校校园好声音半决赛了,估计决赛是进不去,到时候你们捧场去呗,咱学校拉来了赞助,有饮料喝。


成啊,都去,给越哥加油。


高越弹吉他上台,下台就有女生递情书,同寝室友吹流氓哨,挨了他一巴掌,隔壁寝愤愤不平,说怎么我入围了他没入围,还有人给他送花呢。


到大二,假期还要和老师去外地采风,打电话给刘思维说不回羊城,思维和美吉的生意从鹏城迁到羊城,羊城好生活,刘思维说,鹏城发展太快。


美吉抢过电话,说高越,你又不是卖给学校了,起码回来过个年成吗?


高越有点适应不了南方的气候了,冬日里是沁入到骨头缝隙里的湿冷,他坐火车往羊城去,趴在桌子上睡觉,硬座地方局促,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笼屋。回到羊城第三天电视台报道北方大范围降雪,他埋怨思维美吉着急喊他回来,害他没看到大雪。


下回再喊你回来我是狗。刘思维如此说。


写的本子删删减减,在大三上学期成型,戏剧社各个骨干拉着自己室友当演员,主演自然是高越,他提供的本子。找打印店多印几份发下去,弄得有模有样,还请来指导老师。老师翻了翻说本子不错,哪个专业的同学写的,叫什么——高超。


高越就坐在教室窗边背词,听到老师喊高超,也没抬头。他室友替他回答说是高越他哥写的本子,他哥不是咱学校学生,没啥事就写了这么一个,正好咱能演出来。


还有人免费提供本子呢,其他同学说道,什么大好人。


是好人嘛?高越把脸埋在本子后面,铅字都要印到脸上去了,差点盖住他眼下那颗小痣。


岛城各大高校办戏剧节,他们的作品入选,高越还是男主角,这本子就是为他而写,谁也替代不了。室友说高超是你亲哥吗?你亲哥真了解你啊,我要是有个亲哥就好了。


你有不了哥,你们计划生育抓得忒严,高越在后台边换衣服边笑道。一场戏还蛮久,谢幕的时候高越觉得两腿发软,难受得莫名其妙,退场没坚持住,直接混了过去,撞翻了化妆镜前的椅子,吓得带队老师和同学赶忙叫120。


再睁开眼睛看到医院白色棚顶和蓝色窗帘,医生说幸好手术及时,差一点点就肠穿孔。阑尾炎犯成这样可是很疼的,你怎么忍过去的?


高越想了想,张嘴道:戏比天大。他中气实在不足,说不出老艺术家的范儿。医生笑起来,说还行,心态不错。


当然阑尾炎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吓得辅导员发出尖锐爆鸣。大四大家纷纷找实习,高越选了个广告公司,就在岛城本地,来回坐公交车要过大桥,这儿的桥下没有小孩儿埋着吧。这里没有咖喱鱼蛋,公仔面叫方便面,超市就叫超市,谁要是把草莓喊成是strawberry,士多啤梨,会被当成小学生装x。


北方的海要比南方深沉的多,跨海大桥已经修满三年了,高越,你有看到吗?我在努力睁大眼睛,你说这样我们最像了。


高越。


大四毕业,高越离开的最晚,和室友一个个道别,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愿君前程似锦,万事胜意,愿君多珍重。高越在岛城租房住,一个人能住一整套房子呢,千尺豪宅啊,高越,带厨房独立卫生间甚至还有个小书房的豪宅。刘思维朱美吉又来岛城看他,他后悔房子租小了,二室一厅他还得睡沙发,三室一厅就一个人一个房间了。刘思维蛮阔气,给他留了张银行卡。


高越拿了银行卡出去旅游,在长白山看天池,去新疆骑骆驼,去江南水乡,去草原骑马。气得刘思维一个电话打过来骂他:差不多得了,你还真当自己是富二代啊,那钱是给你付首付的。


哦哦,好。高越在单位楼下被骂的有点尴尬,希望电话不漏音,知道了思维哥,我自己也挣了点。


你赚那点够做什么的,刘思维停顿了半天,排在高超身后的同事都要等的不耐烦,刘思维才又说道,那钱是高越留给你的。


我知道啊,思维哥。高越声音开朗不似佯装,我不就是高越嘛。


他回到他那个两室一厅,晚上在卫生间洗澡,眼下的痣淡了好多,想用细细的笔点上,镜子上附着水雾,看不太清他的脸,他伸手擦掉镜子上的水痕,用笔在镜子上点上那颗泪痣。


水雾凝成水珠缓缓淌下来,流过那个黑点,却没有被冲掉。


高越,你怎么又哭了啊?高越你别哭了。他伸手去擦镜子,一遍一遍擦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直到镜子上都是他的指痕。


我已经七年没有疼痛的感觉了。你还在用我的眼睛看这个世界吗?高越。


19


刘思维打飞的回来把人从卧室里救出来,岛城十二月的第一天完美附和高越的预期,在下大雪。高越坐在沙发上看自己的手臂,被裁纸刀划成一道一道,深深浅浅痕迹交叠,最新那几道在手腕上,用刻刀划破皮肉,画成一个个小圆圈。他扭头对刘思维笑了两声:“不疼。”


“我x。”刘思维骂了他一句,打电话给朱美吉,让她先别着急找医院,先从药店买纱布和药水回来,“创口贴应该不行。”刘思维说道。


“真不疼啊。”


“你是要给自个纹个身吗?”刘思维问他刀在哪?高越说没有刀。刘思维长叹一口气,想说要是没有华哥吩咐我是真懒得管你,但到底是相处了多年的朋友,没说出口。朱美吉带着一兜药回来,看到高越的胳膊吓得用手遮住眼睛。


怎么割这么多,你不疼吗?


高越摇摇头,打开塑料袋拿出纱布,熟练地给自己上药。刘思维从卧室搜到厨房再搜到书房,连卫生间也没放过,最后连圆规都收走,高越问他那我怎么做饭啊?


刘思维说点外卖吃。


思维美吉陪他去医院看病,几个量表测完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问题可能是认知障碍。医生推了推眼镜说道,不如查查神经内科,病人似乎对于痛觉很钝感。


大夫,我有个问题。刘思维说,他作为高越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什么意思?


那如果说,他其实不是高越呢?


我怎么不是高越?这是我的身份证,我的病历本,我的诊断书,你看照片,你看看我,我怎么不是高越。


他冲进来,朱美吉没拦住他。他胡乱地把东西都堆在诊室的桌子上,对医生说,你别听刘思维胡说,我看他也有认知障碍,我就是高越。


刘思维替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收好,向医生道歉,赶他出门。


他嘴里还在说,我就是高越。


好,你是高越,那高超是谁?高超去哪里了?刘思维停下脚步问他。


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困惑,但也只是一瞬间,又笑起来,高超是我哥哥啊,早就死了。他做了个枪击的手势。


他说,思维哥,死的就应该是高超,不是吗?


20


刘思维后悔当初送高超上大学,让他继续用着高越的身份,其实是可以改一下名字的,但高超并不同意。


不是你的错,美吉说,谁也想不到高超会变成这个样子。


能治好吗? 


不知道。医生说,你可以送他去安定医院住一段时间医院试试。


那还是算了。刘思维试过送高超去住院,高超是整个医院最正常的人。高超其实比任何人都分得清他和他弟弟,他说的话都是高越的性格才会说出来的话,他所做的一切事都是高越会有的反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弟弟,精神病院叫不醒装疯的人。在扮演高越这一方面,高超已经比高越本人还要像了。


其实他还挺正常的,美吉说,我们也不能把人总送去医院关着,高超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他是挺正常,刘思维说,除了用小刀自己给自己纹身。


其实也就纠结了小半年,思维和美吉不得不回羊城,高超不想跟他们走,一个人固执地留在岛城,他说他不想看到跨海大桥。


羊城又没有那座桥。


太近了,高超说,离的太近了。


工作又换掉一个,高超正常上班,下班回去超市买细细的龙须面,做鲜虾云吞面,做咖喱鱼蛋,做炸猪排饭。电视已经不是方寸大小了,每晚要看两集黄金八点档,高越你就爱看这些电视剧对不对?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看《射雕英雄传》。


家里还是只有卫生间那一面镜子,镜子上用笔画着黑点,高越,我有些不敢抬头看你。


又过了一年冬天,高越,我替你看雪。


岛城春日里,冰雪消融,高超的症状要好些,不再总拿着裁纸刀看着自己胳膊想在哪下刀。主要是他发现没有痛觉之后,放弃寻找痛感。胳膊和腿上的伤痕渐渐痊愈,变得不太漂亮。夏天只好穿长袖衬衫,开了厨房的窗子吹进来些来自海上的风,低头切菜。


不甚又切到手指,幸好只是少少一点,冒出了细密血珠。高超盯着小手指,拧开水龙头冲洗。血被冲掉,只剩下比头发丝还细的伤口。


伤口忽然作痛,很短暂像是过了电流,疼痛的余温还在他的手指上,微微发麻。


他愣住了。


敲门声响起,他擦了擦手跑过去开门。


“Surprise!”高越站在门口,穿了短袖黑衬衫,领口上夹着一副墨镜,看到高超,怪叫道,“高超你什么时候也长了颗泪痣啊!”


此时如果有过路邻居,应该会对楼道里认亲大戏感到诡异,门框就像是镜框,两边是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你知道吗?高超,我是疼醒的,你对自己下手是真狠啊。”高越说,“不过也对,你要不这么做,我都忘了我自己是谁。”


“高超,你怎么不说话啊?高超?吓到了?我其实是鬼哦,”高越朝他使相,伸出两只胳膊扮小僵尸,“别人都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高越。”


“嗯,是我。”高越用很大力点头。


然后他们同时伸出手臂,拥抱在一起。


21


高越,被枪打中那一刻,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在和刘旸发疯。高越笑说,我从没见过旸哥那样,哎,他怎么样?还在岛上嘛?


我不知道,高越,我不想回忆起哪些。


那我们就不去想了。高越说。


兄弟要两肋插刀,兄弟要歃血为盟,兄弟要一个头磕下去就胜过血脉相连,但谁又能保证彼此一辈子忠心。精明如刘旸,早年间也中过二五仔圈套;有权有势如王建华,当上香主之后也揪出过堂口内反骨仔,叫李治良一审再审,竟牵连出自己亲近之人。


岛上社团繁盛时常常当街抄起东西打硬仗,看着都要为身后大佬搏命,可回到堂口人人又都不肯把面具摘下,瑞典街永远在抢地盘,黑吃黑鬼打鬼,今日好兄弟明天成仇敌。砵兰街没有人敢相背而立,全世界的人都有私心。


除了高越。


高超,高越永远简单,永远纯粹,永远忠诚,高越永远不会背叛你。


更新 高越苏醒后视角


高越醒来算是新闻,上过一次当地的晚报,大概占了拳头大小的一块版面,上面写男孩沉睡七年一朝梦醒,脑科专家直呼医学奇迹,紧接着便是卖“聪明口服液”的大幅广告,企图和他的苏醒扯上关系。


但高越并未做任何梦,他感觉自己之前的七年像是被困在井里,四周的黑暗宛如溺水一般禁锢着他。醒来那天外面在下大雨,护工一向对他们这些活死人的房间并不关心,因此并未关上玻璃窗。


雨水顺着窗子溢到窗台上,再浸湿高越的病号服。双臂痛似刀割裂帛,高越本能地向那冰冰凉雨水靠近,是水唤起他意识,一点点睁开眼睛。


天花板老旧,掉落斑驳墙皮。身旁病友是位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枯瘦地裹在被子里,监护仪滴滴在响。


手臂上没有伤痕,高越躺在床上,两臂的痛反而给了他一丝生机,证明他有在活着。


那晚的窗子到底也没有关上,卧床太久,没有肌肉也没有力气。护工晨起来到房间,看到他睁着眼睛,吓得差点转身就走。他还感觉抱歉,肩膀和床沿的一块都被雨水打湿,他看着护工喊来医生,他们给他换床单,换衣服,还说对不起,我没有力气关窗。


在那之后高越得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优待,接受记者的采访,拍照,和慈善工会的领导们合影,告诉大家善款并不白捐,你看,我们这儿也有好起来的人。


高越对着记者的笔记本有些语塞,他只会摇头,他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他睡了太久,疗养院的员工都换了一批又一批,调取档案只能查到他是被公安部门送来,而后的费用都在靠教会和慈善组织的捐款维持。


那只好说些感谢的话,可记者不太想听这些,一个劲儿问他是哪里人,多大年纪,怎么受的伤。


对不起,我想不出。高越说。记者颇有些失望,高越靠在软枕上看他记录,小声提醒他“失忆”的“忆”字写错,应该是“憶”。


高越醒来第一次握笔,在白纸本的上角写了个小小的憶字。


“你是岛内人,一定是。”记者说,“我们这儿早不学繁体字。”


“是嘛。”高越笑了笑,“怪不得我读不顺这里的报纸,不过我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护照。”


小岛早就回归大陆,只用办通行证就好。记者告诉他,过海关好方便,通铁路,一个小时时间。


以前不是这样的,高越恍惚记得自己从前来大陆要坐船。他看窗外,窗外却没有海,油桐树的叶影落到窗台上,悬吊着小巧的果实。


海离这儿还要两小时的火车。护工告诉他,我们这儿不算靠海。


胳膊又疼了好几次,有时候在下雨天,有时不在。医生也查不出原因,只叫他好好康复,好好休息。一开始下床并不容易。高越一点点扶着床栏,活动式的床栏没有锁住,突然塌下去,他半个身子都扑在床上,腿细得像是两根棍,没有什么力气。


教会的教徒每月都会给疗养院捐款,送给他轮椅坐。他头一次出门是和他们去做礼拜,那些人很热情,扶着他,帮忙搬轮椅。大教堂离疗养院有不短的时间,他坐在车上问别人这儿是哪?那又是什么?像个好奇心重的小孩子。


路过粤江,他努力从轮椅上站起来看,问身边人那是不是海。


别人笑他,哪有这么窄的海,这是粤江。


粤江。高越重复了一遍,没听过。


教堂唱诗班在唱圣歌。我的心哪,你当默默无声,专等候神,专等候神;因为我的盼望,是从他而来,是从他而来;唯独他是我的磐石,我的拯救,我的拯救,他是我的高台,我的高台......


教堂的每一扇窗都用五彩玻璃拼成画,哥特式尖塔修在顶端,阳光从很远的地方照下来,能看见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声音空灵,高越总觉得这首歌在讲一个人,圣歌所颂大抵是耶稣,他却在这里却很奇怪的唯物主义起来,谁会定义神是什么?神也许都和人不在一个维度。他觉得这首歌讲的是人,是一个他本来不应该忘记的人。


失忆症并不好治疗,医生讲,你要多做尝试,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高越对于追寻记忆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执念,想不出就想不出,也许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同屋的老人呼吸沉重,几次病入膏肓,高越看着他,觉得自己还能活着,已是幸运。


有小半年时间都在练习走路,却不出门,总是走在铺了毯子的走廊里。身体仍旧时不时会莫名其妙的痛。最厉害的一次是他明明可以松开扶手独自行走,可腿上突然一阵刺痛,叫他不得不靠着墙缓缓蹲下去。


有经验的护工惊讶于他很会摔倒。


“你知道吗?很多人在做康复训练时不会摔跤,所以会受伤。”护工告诉他,“但看你的动作,你似乎很会保护自己。”


要是真会保护自己,也不至于这个样子。高越有些无奈。他发现自己也不是把一切都忘记,有些生活习惯还是刻入骨髓,比如爱吃热水冲泡的方便面,害怕看到血,用小刀削苹果皮总是小心翼翼,脱下病号服后,他爱穿黑衫。


走路稍微好些后,高越留在养老院里做义工,照顾和自己同个房间的老人,三餐时间去儿童病区给孩子们盛饭。疗养院的孩子们大多是弃婴,高越帮他们切水果,刷饭盒,晾衣服,有时候还要教他们不要打架。


“你好会照顾人。”和他一起在儿童病区的同事说道,“受伤之前应该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我不知道。”高越仍旧这样回答,“我不记得了。”


他总是心虚,为着心口那道狰狞的伤疤,缝合处的皮肤已经发沉挛缩,变成一道生在他胸前的锁链,他不知道锁链的另一端是什么,但这道疤痕昭示他并不那么美好的过去。


夜里落锁的时候,高越才会去自己那一层的公共浴室洗澡,流水冲下来洗刷着那道伤疤,他把手放上去,感觉到心脏鲜活的跳动,心跳能暂时抚平他的恐惧。他不愿进入睡眠,闭上眼睛,又是黑沉,没有一丝光亮地度过整夜,心里和眼中都空落落,像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隔壁床的老人在初冬的一个清晨安然离世,已是高寿,高越除了听到他病中痛苦的呻吟,没听到过他说过的话。教会的人来到房间,将十字架挂在床尾上,医生给老人罩上白布。


高越从他们之间离开,疗养院花坛里种植的三角梅,粉紫色的苞片假扮成花瓣,正绽放得热烈。高越想,他如果一直想不起来,最后也会像老人一样吗,默默长眠在偏僻房间的病床上。人总是这样,像花开,绽放得热烈,离去又落寞。


老人离去,高越没有提出换房间。白日里儿童病区的热闹能填补生活的大半。他爱去和小孩儿在一起玩儿,和小朋友混得很熟。小男孩儿把自己的宝贝攥到掌心里,偷偷给他看,分给他一块。


“这是什么啊?糖吗?”


“是槟榔。”


高越拿着槟榔问男孩儿:“哪里来的?”


男孩儿指了指围墙边,说,是一个挎着篮子的小贩路过,送给他的。


“这个对牙不好,以后不许再吃了。”高越教训道,“你的手怎么这么脏啊,要开饭了,快去洗手。”


他带孩子去洗手,拧开户外水池的水龙头,流水哗啦啦掠过他的手背。他有一瞬间恍惚,似乎记忆里有谁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做过类似的事情。


教堂做礼拜,他也一起去。那是公历年的末尾,只是小城并没有冬日里的萧索,街上总有常青的树和含苞待放的木棉。他在黑衫外套了毛衣外套,还有些发凉。在教堂门口见到之前儿童病区认识的小女孩,小女孩被一个信基督教的家庭收养,这次是跟着养父母来做礼拜。


小姑娘认出来他,他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小孩儿的个子太矮。他坐在后排的长椅上,小女孩穿着小红裙子朝他跑过来,把自个用不同颜色的塑料珠子串成的手链当成礼物送给他,套到他的右手腕上。


“哥哥。”


小姑娘喊他,他愣了一下,看了看手腕上那串五颜六色的珠子。小姑娘和他打过招呼又跑开。白袍唱诗班又开始吟唱那首歌:因为我的盼望,是从他而来,是从他而来;唯独他是我的磐石,我的拯救,我的拯救,他是我的高台,我的高台......我不必动摇。


有那样一瞬间,眼中一切风景定格,天光在彩色玻璃里沉淀,圣经的一角微微泛黄翘起,风将木棉花唤醒,有一颗泪随着圣歌结束浸到毛衣外套里,他的毛衣外套里穿着黑衫。


所有人在他身边忏悔,又在他身边感恩。


他忏悔自己将他忘记,又感恩自己将他想起。


哥哥。


和我血脉相连,和我命运交织,和我共感刀刃的凉,和我共感心脏的痛。与我同爱、共恨、同根、共血。


我的拯救,我的高台,我的哥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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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思念成吉和四士同堂出现较多,所以也打了tag)

题目来源 《如歌的行板》作者/痖弦

一苇

【双高胎】上帝在星期日休息

2.8w 一发完 校园流水账 cp向

——

上帝在星期日休息

1


下了点小雨,天阴,眼见着红砖路星星点点染成深色,不一会儿连成一片,一股子带了潮气的泥土味儿。高超自行车蹬的飞快,他没带伞,车筐里扔着斜挎包,包里装着新买的两瓶汽水。


高越从小区绿化带后头窜出来,头发乱蓬蓬像丛杂草,短袖衫是黑色,脏的不太明显,脚踩着一双半旧球鞋,往高超的车上扑。后车闸一下子拉紧,高超整个人都往前鞠了一躬,稳住了神儿探头去看压没压到谁的脚——他以为窜出来的是只什么流浪大黑猴,昨晚睡得不踏实,脑子不觉得在岛城城区里出现一只大黑猴是件离谱事。


拦路的是小黑狗不是大黑...

2.8w 一发完 校园流水账 cp向

——

上帝在星期日休息

1


下了点小雨,天阴,眼见着红砖路星星点点染成深色,不一会儿连成一片,一股子带了潮气的泥土味儿。高超自行车蹬的飞快,他没带伞,车筐里扔着斜挎包,包里装着新买的两瓶汽水。


高越从小区绿化带后头窜出来,头发乱蓬蓬像丛杂草,短袖衫是黑色,脏的不太明显,脚踩着一双半旧球鞋,往高超的车上扑。后车闸一下子拉紧,高超整个人都往前鞠了一躬,稳住了神儿探头去看压没压到谁的脚——他以为窜出来的是只什么流浪大黑猴,昨晚睡得不踏实,脑子不觉得在岛城城区里出现一只大黑猴是件离谱事。


拦路的是小黑狗不是大黑猴。车轱辘离高越的鞋尖仅剩两寸远,气得高超当场路怒:“你有病啊高越,我骑那么快你都往车上扑?”


高越嘿嘿笑了两声,他明显心虚,笑起来眨巴眨巴眼睛瞄高超,看着高超锁车,跟在他身后进了门洞。高超的手绕着家门钥匙,边上楼边问:“妈妈呢?在楼上?你们什么时候来的,爸都没跟我说一声。”


“妈妈没来。”


“这啥意思?”高超皱眉。妈妈在他们小升初那年因为工作调动去了东北,爸爸一个人在岛城带不了俩孩子,遂双胞胎初中三年分成两地上学,高超还在岛城,高越跟妈妈去了北城。要说见面,上个月中考结束,一家四口刚团聚过一回,这时候离开学就剩两周,高越出现在岛城确实突兀。


“我自个来的。”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高超开了防盗门,放高越进来再关上,在玄关处转过身把高越扣住:“你这意思是你自个偷偷来的?”


“哎,怎么能叫偷偷?”高越说,“我正大光明坐火车来的,给妈妈留了字条。”


“......你完了高越,你肯定得挨揍。”


“咱爸不打小孩。”


“咱妈打,”高超说,“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那也是他们有错在先。”高越弯下腰躲过高超横在他面前的胳膊,捡了高超放在地垫上的拖鞋来穿,“明明说好了让咱俩念一个高中的,前天我听妈妈打电话,好像又想把咱俩分开。”


“爸妈的决定咱俩又改变不了。”高超叹了口气,“甭说看没看见字条了,你就这么出远门,妈妈得多着急,别说妈,我都想给你两拳。”


“等会儿再揍。”高越一进屋就往厨房里钻,打开冰箱被冷气吹了一脸,“哥我饿了,我坐了二十五个小时火车,就吃了两块威化饼干一根火腿肠。”


高超在他身后抬手拿了两个鸡蛋:“高越你让让,好狗不挡道。你这属于离家出走,饿死也活该。”想了想又把冻的蚬子肉拿出来,从柜子里抽了一把挂面,高越在他身边磨叽,哎呀怎么大老远来就给人吃这个啊,脸上不知道哪蹭的灰,全蹭他肩膀头上了。


“你先去洗把脸成吗?”高超说,“高越你这一身什么味儿啊,脏死了,快换了。”


“那我穿你衣服啊。”


“废话,你带衣服了吗?”


“没带,就带了两块威化饼干一根火腿肠,还都吃没了。”高越掏裤兜,哦还有颗阿尔卑斯糖。他把糖放到菜板上:“高超你记得吃啊,我特地给你带的,原味的。”


他撂下那颗糖就哼歌走了,精神状态看不出来像是饿了一大天,但头发确实潦草。高超想起来自个斜挎包里还有两瓶汽水,喊高越去拿。


对了高越,高超从厨房里探出头喊他,你先给妈打个电话!


2


爸的大金立智能机直板机时好时坏,导致消息滞后。火急火燎冲进家门的时候高超正在考虑要不要切点葱花放面里,下面条不放葱花总觉得少了灵魂,但高越每次都把葱花挑出来。爸走进来喊高超:“超儿,你接到你妈电话了吗?你弟弟丢了。”


高超关了煤气灶,盖上锅盖焖一会儿,边擦手边从厨房走出来,气定神闲:“没丢啊。”指了指他爸身后,“这不在这儿呢。”


高越裹着个大浴巾正擦着头发推开浴室的推拉门,嚎道,高超饭好没啊?你裤衩子好大啊高超。又骤然声音变小,啊,爸,你也回来了。


打这俩小崽子会跑会跳会说话那一刻,当爹的就知道以后很难管住他俩。俩人合起伙来算计大人一算一个准儿。譬如现在,老师家长都急疯了,高越初中班主任电话都打到同学家里去了,结果高越这么个玩意儿正在岛城家里悠哉游哉地洗澡等饭吃。


气得真伸了手,在高越白花花膀子上揍了两巴掌,瞬间拍出来红印儿,蘸了一手的水。高越伸手给自个揉了揉,知道理亏没再吭声。


真爽啊爸,真爽。高超心想,转身回厨房揭开锅盖,用长筷子搅了搅,面条喷香喷香。


“超儿,你弟弟回来你也不给我打个电话。”爸坐在餐桌边说道。


“我让高越给你俩都去电话了,你那手机又打不通。”高超端着锅出来,喊高越摆碗筷,分面条,爸爸用的碗筷放到桌上了。高超拿着勺给爸盛汤,“就为这事儿提早下班了?不至于,他没那胆子离家出走。”


高越在一旁不敢坐下,双手合十谢高超替他说话之恩,高超瞪了他一眼,又支使他:“拿榨菜去,在冰箱门上。”


爸在一脸严肃地摆弄手机,不看高越,爸是真有点生气。高超说爸你别看手机了,一会儿我帮你调调,是不是来电显示又没了。先吃饭,一会儿面条坨了。


转头又对高越说你杵那儿干嘛?过来吃饭。


高越拿着装了榨菜的小碗坐在高超身边,俩人并排,高越没敢跟他爸对着坐。他用筷子挑起来几根面条,小口小口吹着,像只小河豚。


3


高越在岛城满打满算也就呆了一周的时间,爸去代售点给他买火车票,周末的票都没有了,最近的一趟车是星期二,晚上快七点的火车。临走前收拾出一大包海蛎子肉,干贝,鱿鱼丝让高越背到东北去吃。高越在自己那屋磨磨蹭蹭也不出来,高超催了他两遍,高越你快点,一会儿赶不上车了。他才出门,穿着高超的短袖短裤,小声跟高超说,你说妈妈在北城消气没有?


你还知道关心关心妈妈呢。高超看他一眼,他缩了下脖子,我怕挨揍。


那早干嘛去了。


我都要走了你确定你说话还这样吗高超?


高越,我这是在帮你脱敏。高超说,妈动起手来肯定比我还狠。


不,高越十分笃定地说,妈妈揍我没你下手重。


爸喜欢看他俩哥俩好的模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实则一只手牵手另一只手打架。高越也不爱喊高超“哥哥”,总是直呼其名。爸爸买了站台票送站,琢磨着要不跟列车员多说两声让人家多照顾照顾,我们家这个还没成年呢,就一个人坐这么长时间火车。


他来的时候也没成年。高超在旁边半阴不阳地说,爸你就别瞎担心了。家里爱把高越当作小孩,尽管高超只比高越大了五分钟,但这五分钟让老大和老二泾渭分明,似乎谁家的小儿子都要受偏爱一些。


此时此刻高家次子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刚上火车,靠着车厢的窗子边,把窗户推上去打招呼,摆摆手嬉皮笑脸。


“快走吧,别烦人了。”高超朝他甩手,一副赶他的模样,火车也确实快要开了,爸又开始鼓捣起他那手机,列车员在警戒线边吹起了哨子,叫站台上的旅客快些上车。


高超比爸爸离火车更近些,几乎贴着警戒线,他清晰地看见高越忽然五官皱成一团,喊他:“高超,我好像卡住脚了。”


高超没当真,直到高越带着哭腔喊他,叫得撕心裂肺。


“哥!好疼啊!哥!”高越的声儿很容易就消失在嘈杂的站台上和火车的鸣笛里,高超忙找站台上的乘警帮忙。


“哎叔叔,我弟弟在车上好像卡住了脚......”


“车门即将关闭,旅客请尽快上车。”


站台上的乘警好像帮不到火车里的人,高超只得喊高越,你找列车员啊。


我脚都卡着呢,咋找列车员啊。


那你找周围人帮帮忙。


我周围......高越左右看看,我周围没人啊。


怎么可能?


高越的额头都冒了虚汗,高超心急,三步并做两步在哨子的余韵里登上了车,他爸刚把眼睛从手机上抬起来,一脸茫然。


“高越!”


高超侧身挤过放行李和找铺位的人群冲到车厢里,看到高越倚在车窗边,就坐在车窗边可折叠的小椅子,撑着下巴朝他乐,全身上下安然无恙。


是了,卧铺车厢里确实没有什么能够卡住脚的东西,高越在骗他。


车门就在此时关上了,绿皮车停顿了片刻,开始了有规律的轰鸣,岛城站的景色渐次后退。


高超狠狠捶了高越两拳,捶在他自己的那件蓝白色T恤上,高越捂着胳膊说疼死了高超,高超你跟我回东北吧,反正你都上车了。


高超,我不信你不想跟我一起读书。


4


如果按照高超平时在家里给大人们营造的靠谱人设来看,他应该选择在下一站鸢都站下车,再去站台联系工作人员补票送他回去,这对一个要上高中的学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难在高超是高越的哥哥,高越不让他走,高越抓着他衣服下摆都要给他衣服拽长了,扯着嗓子假哭鬼嚎。


“这是在火车上,高越。”高超说,“你这样很影响别人,你能不能别丢人了。”


“那你别下车。”


“你先松手。”高超说,“咱好好商量成吗?”


“不成。”高越说,“高超,你能不能遵从一下自己的内心,你说你初中三年身边没我,多寂寞啊。”


“我不寂寞,”高超道,“我耳根子清净。”


“那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高越松开手,“我不管了,你下站下车吧。”


高超抹平自个的衬衣,转过身。还没走三步远,高越在他身后喊:“哎你还真走啊!都上车了。”后四个字儿说不出来的委屈。高超背过身小小乐了一下,压住嘴角:“我去上个厕所,然后找列车员补票,再麻烦人家给咱爸打个电话。”


“那我跟你一起去。”高越说道。


“你别去,你看好行李。”高超瞄了一眼卧铺位置,“丢点东西我就把你扔下去要饭。”


“你不会瞒着我偷偷下车吧。”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嘴里没一句实话。”高超说道。


5


妈妈在北城站接到自个的两个孩子,高超和高越,甚至高超比高越还要早出现几秒,背着大双肩包,高越在他身边脚步轻盈。


提前和爸爸都通过电话,妈妈也有心理准备,但一看见高越那样儿仍旧气不打一处来。伸手给了高越两下,高越笑嘻嘻往高超身后躲,高超开口道:“妈......”


“我还没说你,你就这么带你弟的?”


高超在心里嘟囔,他离家出走又不是我撺掇,跟我有什么关系。转念一想也不是完全没关系,高越太执着,他的执着可以让高超不那么听大人的话。


“主意可正了。”妈就骂了高超这一句,就开始琢磨回家要做他爱吃的菜,唠唠叨叨说让你爸把你的衣服课本什么的收拾收拾邮过来,邮费还挺贵的,也不知道你爸能邮回来点什么东西。


北城的家是租来的二室一厅,这一片原先住的也都是铁路职工,妈妈在中铁上班。高越煞有介事领他去房间,高超盘算着他能睡哪,高越那小狗窝就一亩三分地。


结果一开门是张双层床,靠窗边两张学习桌,一看就是妈妈特地找人装的。高越大呼小叫:“啥时候换的床啊?妈妈万岁!!”“高超我要睡上铺!!!”


“你睡你睡。”


俩人一样颜色的床上用品四件套。下铺比上铺略宽一些,多出来楼梯的位置。高超坐在床边按了按褥子,厚厚软软的,舒服极了。


妈妈确实要比爸爸细心多了。高超把脸埋在枕巾里想,他初中三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6


一模一样两套校服叠好放在椅子上,高越从上铺“飞”下来,像是只猴儿:“起床了起床了,高超别睡了,懒死了高超。”


边喊还边拍高超的脸,啪啪,高超眯缝着眼睛,总觉得还在岛城,但本能反应太诚实,他从毛巾被里抽出手一把抓住高越,起身,揉揉眼睛,把人按在床上捶了一顿,一气呵成。


高越嗷了两声,找人告状无效,且容易再挨妈妈两巴掌。洗过脸也不好好用毛巾擦干,校服衣领浸湿了一小块。把扣子系好,高超说,别弄得像是个流浪儿。


你也一样,擦擦嘴吧高超。俩人去早餐摊喝豆浆,坐在同一张折叠桌子两边,高越把卫生纸扔给高超,你是不是嘴漏。


家里多了个人管高越,或者说也多了个人管高超,俩人都乐意。妈妈看着俩人一起背书包穿得一模一样上下学,还蛮欣慰,到底是长大了,和小时候闹哄哄的两个小崽子是不一样了。


还不是因为有我在,高超摸了摸自个裤兜,零花钱被高越骗去。开学第四天高越在教室后面打篮球砸碎了日光灯管,掉下来一堆雪花玻璃,下一周再上学值日生还能在角落里扫到玻璃碎片。


高越贡献了自个的午饭钱给学校,赔那根灯管,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紧紧跟着高超:“高超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亲弟弟饿死在学校吗?你忍心吗?”


“我忍心。”高超说,“你活该。”


“高超我想吃烤肉拌饭,我就是想吃,你就给我买吧高超,你知道吗那根灯管值两盒烤肉拌饭,我现在看它都感觉像在看烤肉拌饭。”


耳朵要起茧子了,他们在食堂排队买饭,十班的朱美吉和李逗逗在他们旁边排过桥米线的队伍,听见高越这么说话,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乐。美吉和高越是初中同班同学,高超叹了口气,刚把钱从兜里掏出来,就被高越夺走:“我还想喝柠七。”


“我看你像柠七。”


买两盒烤肉拌饭,柠七就只够喝一杯,高越说可不是我不分给你,是你不喝啊高超。


那吸管都被你嗦成那样了,我嫌恶心。高超说道。


再要零花钱,高超看着妈妈掏钱包,开口说,妈,能不能多给我点零钱?


零钱?


就是比如一张二十,给我换成四张五块的,花起来方便。


买菜好像剩下点,我给你翻翻。妈妈去找外套,恰好手机响了,手机铃声是凤凰传奇唱的荷塘月色。卧室里传出来高越夹着嗓子的声儿。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


他记不住曾毅那部分的词儿,嘴里像是塞了块抹布似的,但舞台气势十足。这回不等高超骂他,妈妈撂下电话朝里屋说:“越儿你小点声。”


高越走出来唱,挨了妈妈一手肘老实了,高超在旁边添油加醋:“妈,你说我弟是不是有多动症啊?”


“他小时候确实这么想过。”妈妈说,“但你俩不是一样吗,看你正常,也就不费那个钱带他去检查了。”


高越在旁边使相,我吗?我有多动症吗?


高超收了零花钱,抬眼看了看灯:“妈咱家灯是新换的吗?看着挺亮的。”


“新换啥啊,也没坏,就是擦了擦灯罩。”


“哦。”高超故意拖长音,“我们班新换了个日光灯管......”


“高超!高超,哥~”他的好弟弟果然凑上来,用脑袋蹭他衣裳,拱着他回屋去,“你作业写完了吗?我有题不会,高超。”


妈妈不明所以,笑着收了钱包。高超侧过脸看高越那副样子,你把柄在我手里呢,高越。


那你想干啥啊。关了房间门,高越观察着他的神色。


高超笑起来,眼睛变得柔和起来,看着很敦厚,我没想干啥啊,写作业吧。


7


爸把高超的行李邮了过来,先开箱检查的是高越,比机场安检都严。嗯这件衣服我也有,这本书我也有,这个水壶咱俩一样的。高超你咋有mp4呢?为啥我没有啊,妈——妈!爸给高超买mp4!


“这事儿不是跟你说过吗。”妈妈说,“你哥中考考的好,又总做家务很懂事,所以这是我和你爸奖励他的。”


“我不懂事吗?我中考考的不好吗?”高越说,“是不太好,但也发挥我最高水平了啊,而且高超,不是,我哥他考的好他也没用上啊。”


高超参加的是岛城中考,成绩自然不能作为上北城一中的凭证。高越站在高超一大堆衣服边谈条件:“妈妈我求您了,我期末考考到前二十五名就给我买行不?”


那会儿已经过了期中考,六科排名,高超排班里第十九,高越排班里第二十七。


“合着就进步两名啊。”高超一边叠衣服一边说道。


“你少说两句。”高越道。


“二十五不行,跟你哥一样,前二十吧。”


高越说行,回屋打开书就要学习,mp4的魅力确实强大。高超喊他拿碗筷他都不挪窝,你别打扰我,我要学习。


你最好别三分钟热度。


转天上早自习,语文课代表抽考必备篇目,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离骚》。高越闭眼祈祷,别叫我别叫我,阿弥陀佛,龚英杰站在讲桌上看着班级名单:“高越。”


高超你替我一下子。高越在下面小声说,求你了,就这么一回。


你昨天学习都学哪去了?


我就没学语文。高越说,我不寻思你语文好,我再补也来得及。


龚英杰看看名单,又看了眼噤若寒蝉的全班,再喊一回:“高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高超,他俩坐一桌,高越在桌子下面把手放高超的大腿上推了推。是真害怕了,背课文这么吓人吗?高超想,手心都冒汗了。


求你了真的,好哥哥。高越说,龚英杰分不清咱俩,你学我学得像。


“高越?”龚英杰朝他们这桌看去。高越咳嗽一声把语文书立了起来,挡着脸。高超一把合上书本起身。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预备铃打响正好背到“岂余心之可惩”,语文老师在预备铃打响前三十秒不紧不慢走进教室,点点头说还不错,接了龚英杰手里的名单打勾,打在了高超的名字后面。


“老师,那个——”


“咳!咳!”高超高越同时咳嗽。龚英杰硬生生收住了话,老师问怎么了,龚英杰说,没什么老师,作业都收齐了。


好兄弟!高越一下课去找龚英杰,好人,我中午请你吃饭。


我不吃饭,仅此一次,下不为例。龚英杰公事公办,高越,你下回再这样我肯定告诉老师,让你去办公室背去,那样更吓人。


好好好,我再不这样了。


高超慢悠悠走过来把他弟往身后拽了拽,说,还是一起吃个饭吧,互帮互助嘛。虽然高越今儿做的确实不对,但是开学这么久了,你在早自习也从没叫过郝旭涛吧。


郝旭涛是龚英杰同桌,俩人也是从一中初中部一起直升上来的。


“一块儿吃饭,我请客。”高超说,“喊上郝旭涛一起。”


8


四个人围在桌边吃砂锅土豆粉,豆芽菜和干豆腐丝多的像是不要钱,汤黏糊糊发稠,烫的一桌四个人嘶嘶哈哈。


这一桌子没一个好人。


说的不准确,高超环顾四周,旁边一桌四个人都梳斜刘海,凑不齐两双眼睛,后边一桌仨小姑娘全是厚刘海,凑不齐一个脑门儿。


现在流行这个,小姑娘都梳厚刘海,鬓角垂下来两绺头发。男生有胆子大的敢染头发,一中管的反而不严。


但某位正在吃土豆粉的紫发中二少年实在太过显眼。


我感觉这个店都没啥好人。


那是苗若芃,初中是实验中学的。郝旭涛问高越,你没见过?


没见过。高越摇摇头,不是一个班,再说了他初中肯定不是这发型。


多帅啊,龚英杰赞叹道。


确实帅,高越说,其实我初中毕业就想染头发,但是我妈不让。


无论什么情况下咱妈都不会让的。高超说,染头发高考加分都不会让,除非你染一头红毛能保送清华北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越觉得苗若芃真的酷,铁链子一挂铆钉手环一带像是黑帮大佬,他总跟着的那个大哥也是学校的头子,叫王天放,梳了一头扎人的爆炸头。


高越觉得自个这个锅盖头不好看,跟人家一比像小学生,午休时候又去十班找美吉,美吉美吉,李逗逗是不是认识苗若芃,我中午看他们一起吃土豆粉来着。


认识啊,咋了?美吉鼓着腮帮子,拿着根棒棒糖,他俩初中一个班的。


我想认识一下苗若芃,我感觉他好酷。


朱美吉乐了,上回管李逗逗借卫生巾给你哥当创口贴的事儿过去了?你也不怕你哥揍你。


关高超啥事啊?高越说,加个好友呗。


等会儿啊,美吉回班去找李逗逗,再回来手里多了个纸条。


李逗逗QQ号,你加她,她把苗子的QQ推给你。


成,感谢。高越揣着QQ号回班,当晚趁着妈妈做饭的时候潜入到主卧开电脑,加了人家的QQ,苗若芃秒同意,还很热情地把高越拉进了他们家族群里。


9


这时候的家族群不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是那种中二病少年交友群,群名一般都是火星文,比如苗子邀请高越加入的这个,群名就是“血靈聖族、葑惢鎖愛”。


俩人周末能一人玩一个小时电脑,但是妈妈管的不严,加之他们俩的一个小时完全可以共用,相当于周日下午能玩两个半小时电脑。


高超就皱着眉头看高越疯狂打字:“......这里面都是正常人吗?”


“都是咱学校的。”高越跟他介绍,“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跟咱同一级。冷冰凝爱语梦翠霜是李逗逗,你也认识,十班的。苗子在这里面还是个族长呢。”


“那他是群主?”


“那倒不是,群主是职校的,不过他已经隐退了,属于元老,他的群标签独一无二,是圣地总统。现在话事人是群管理。”高越点开一个颇有冲击力的高饱和度头像,对方应该是红钻会员,QQ秀不要太闪,“这是群管理,也是咱学校的,叫王天放,他是血灵皇帝和圣狼族族长。”


“那苗若芃是啥族长啊?”


“蛇族族长。”


“这啥群名啊,我都不认识。”


“高超你不上网啊在家。”高越给他科普道,“这叫火星文,酷不酷,叫这名是因为前两天圣地总统刚失恋,所以封心锁爱。”


“哦这四个字是封心锁爱。”高超说道,“那你们这个群到底是啥政体啊?咋又有总统又有族长又有皇帝。”


“啥是政体啊?”


高超把历史书摊开给高越看:“照理来讲,总统和皇帝应该很难同时出现,你觉得溥仪和袁世凯不会打架吗?”


“哎呀高超,你能不能别总那么认真啊。”高越扔了鼠标,侧身倒在旁边的大床上,“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没觉得。”高超说,“你的时间到了,该我玩儿了。”


高越在互联网上怎么冲浪高超不管,只要不耽误他打游戏就行,高越干嘛都三分钟热度,过两天也许就丢开了。让高超觉得高越上头实在太过是他们又一次发零花钱的时候,高越揣着钱去十班找美吉和李逗逗,几个人趴在楼道的窗台上翻小册子,那会儿初高中总有人发那种印着中学生喜欢的商品小册,吃的玩的戴的都有,跟点菜似的,喜欢哪个就用圆珠笔画个圈,再汇总到最后一页,交给校门口格子铺,格子铺去进货给他们带回来。朱美吉要一条四叶草项链,李逗逗要五彩水晶发卡,隔壁苗若芃要变色戒指,高越想要条铆钉手环。


高越都不吃烤肠了,高越要拿烤肠的钱买个破手镯子。高超实在震惊,回想一下高越确实最近有点变化,比如早上出门之前会沾水把头帘梳上去点,虽然在吃早饭之后这点水都会被蒸发干净。和铆钉手环一起到的还有蛇族族长苗若芃为表自己热情好客送的一条项链,说是一条其实有三条的视觉效果,一条是粗的普通链子,中间一条是窄窄的黑色皮绳,最下面最长的一条是细细的925银项链,还坠着一个水滴形的红玻璃珠子。


“好看吗?”


“很像狗链,高越。”高超在镜子里笑起来,高越不满意地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叫叠戴,很潮流的。”


高超的目光聚焦在高越的后颈,后颈只有一道小拇指粗的的黑色挂绳。他伸手过去,用食指勾住那道挂绳。


“哎哎哎你干嘛啊!”高越就着他的手朝后退了好几步,“高超你轻点,别扽断了。”


“还说不是狗链呢?”高超一低头,看到铆钉手环,铆钉大概是塑料做的,泛着假的金属光泽。高越的手拄在台盆边,皮革的质地太差,松松圈在高越的手腕上,高越的皮肤白,劣质皮革在他手腕上显得很粗糙,留出来约莫两指宽的距离。


“这个好看。”高超说,“我的了。”


10


到星期一再上学,北城又下了一场雪,雪花落得很缓,操场上耸起来一团团的小雪包,雪包是之前各班扫过的雪,这会儿覆了新雪,堆雪人的绝好材料。市一中的湖上冻,鸡鸭鹅都被关在棚子里,据说那棚子里还有暖风。


高超拉着高越去十班找李逗逗朱美吉吃饭,校门口的地太滑,美吉不乐意走过去,说就在食堂吃吧。食堂十二块钱一碗水煮肉片,依旧是豆芽多肉少,菜汤发红冒出油香,送一碗二两饭,要是想吃四两得多加一块钱。


高超和高越都得吃四两饭,不然下午三四点准饿。李逗逗戴了新买的水晶发卡,刘海上也别了配套的小卡子,布灵布灵好闪。美吉依旧是高马尾,鬓角的彩色一字夹估计还是她哥刘思维给她的那批。


“哎,美吉,你哥啥时候回来?”高越问她。


“你有啥事儿?”


“还是之前那事儿呗。”高越说道,“你哥还干老本行不?我是真想染头发。”


高超去夹菜,碰着装水煮肉片的铝盆,挺大一声。


高越扫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去他原来干那家理发店,能不能给我打打折。”


“高越。”筷子一下放到碗边。


“高超,你撂筷子干啥啊?”高越问高超,“你吃饱了?”


“没有。”


“没有那你继续吃。”高越看向美吉,“打打折行不?”


“我哥读大学去了,才不会回理发店上班。”美吉说,“你也甭想染头发,你要是去那家店,我第一个举报你。”


高超给了她一个道谢的眼神。


“不是,我剪头发也不行啊。”


“剪发行,随时欢迎。”


高越今天上学戴了那串项链,此时藏在高领毛衣里,吃过饭还是没忍住拽出来炫耀了一番。李逗逗摸了摸发卡说我也有,美吉的四叶草手链藏在了文具盒里。高超参与不了他们的讨论,小姑娘之间的话题,他纳闷高越是怎么参与进去的,还对那串项链沾沾自喜。


“在学校还带狗链,”高超说,“改天让苗子封你当小狗族族长。”


高越对着水房的镜子拨拢自己的头帘:“高超,你没发现我有什么变化吗?”


“嗯,更贱了?”


“不是,你看我头发。”


“看不出来。”高超摇摇头。


“完了高超,你肯定是个色盲,哎色盲是在X基因上遗传,你是色盲是不是我也是色盲啊。”


高超很快就知道高越说的变化指什么了,晚上俩人洗澡,高越从卫生间出来,高超一推门就看见地上隐隐约约的蓝。


蓝色附在地砖上,不好洗掉,高超抱着睡衣回屋找高越,果然高越搭在后背的毛巾都被染成了深一块浅一块的蓝色。


“你是阿凡达吗?高越。”高超说,“这房子是妈妈租的。”


“我知道啊。”高越心虚,扭过头和他犟嘴,“怎么了?”


“你把浴池的地染蓝了,妈还得跟房东解释,搞不好还得换地砖。”


“蓝了吗?没看见,哪儿呢?”


“你也色盲。”高超叹了口气,还是打算先去找妈妈评理,不然要是等他洗完澡再说,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用什么染的?”妈妈知道染头发挺贵,问高越,高越说压根没染上,光掉色了。


在不太严厉的逼供下,高越把用光的钢笔水瓶从高超的抽屉里掏出来,妈妈伸手揍他:“你还想栽赃你哥?”


“我没有,我没有。”高越小声说,“这本来就是他的钢笔水。”


这事儿的最终结果就是高越挨了顿揍,直接取消了mp4这个可能有的奖励,取消了直到期末的零花钱,被换了一批浴巾和睡衣,浴室的地被高超想办法清理干净。


还有,也治好了高越短暂的中二病。


11


一中放了寒假,比北城大部分高中都要早几天,别的高中都看一中,说哦一中放假了,那我们再考虑放。比一中学生多学几天仿佛就能多考几分似的。


爸爸来北城,高超高越去火车站接他,高超上初中和爸一起住了三年,和爸爸要亲一些,抢先一步接过他的行李。爸爸说超儿你个没良心的,直接就让你弟给拐走了,打电话也不多说两句。我在家研究好几天做饭。


高越说爸你看你没我哥在身边不也饿不着吗,你会做饭了?一会儿回家露两手呗。


露啥两手,下馆子去。


高超发现爸爸换了部新手机,大概旧手机因为不灵光,带给他的阴影过大。一家四口去了北城有名的俄餐厅,铺白色蕾丝边桌边,桌上还插着玫瑰花,盛汤的白瓷碗上刻着小天使。够讲究了,妈妈笑说,和友谊宾馆一样。


友谊宾馆是哪啊?双胞胎问。


我和你妈结婚的地儿。爸爸说道。


爸爸蛮懂浪漫,他只是不爱做饭。北城的小家里多了个玻璃花瓶,里面插上几只鲜花。爸爸本来还想去花鸟鱼市买几条锦鲤,被妈妈叫停。


“可别,我养他俩都够了,养什么鱼啊。”


“我能养,我能养。”高越举手说,“我还想养狗。”


“狗不用了,狗正养着呢。”高超说。


爸爸环顾四周:“家里养狗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养十六年了,眼前这只。”高超说道。


“那你也是,你还是那只大的。”高越还嘴,“狗哥也是狗。”


爸爸就在这儿住一周,他的年假刚好能连上春节,大年二十八一家四口坐火车回老家过年。高越照例要了上铺,在火车里睡上铺能体验飞檐走壁的感觉。高超仰头看高越在铺位上折腾,脑瓜顶碰到上头还揉了揉,高越睡觉不太老实,高超估计了一下高度,生怕他掉下来摔死。


上了火车家里才给吃红烧牛肉面,纸盒装的,平常不让吃说不健康。俩人排着队去接水。车厢里窄窄一道,都是泡面的味儿,偶尔也有烟味儿或者黄瓜味。


高越在他身边滔滔不绝:“我最烦在车上抽烟的人了,呛得要死,最要命的是大家都睡了他半夜起来抽烟,车厢连接的地方也是有人站着的,考虑一下别人好不好啊。”


“高越你小点声,我怕抽烟的大哥揍你。”


“嘻嘻,他找不到我。”高越说道。


高超想起来高越一个人从北城坐这列火车去岛城,把他从岛城带走。高越压根没补上硬座票,买的是站票,靠在车厢角落一阵儿醒一阵儿睡,到了岛城满身的烟味土味。高越比他要皮实多了,高超在绿皮火车上几乎睡不着觉。


高越在上铺,高超就在他下面的中铺,躺下去听不到高越在上面翻身打滚儿的声音。火车的噪音太大,轰隆隆把耳朵碾过一遍。晚上十点车厢熄灯,爸妈都在下铺,收了那副玩起了毛边儿的扑克,亮起来手机的光,没过一会儿手机的光也灭了。高超睁着眼睛看上铺的床板,伸手碰了碰,床板边缘垂下来一只手,要不是那只手是高越的,那场面实在惊悚。


高越朝他比了个“耶”,高超伸手去抓他,刚碰到他的手指,被他反手握住手腕。


“嘶,什么玩意啊。”高越的手心被硌了一下,改成抓着高超的毛衣,“你手腕上戴的什么?”


高超不说话,听他贴在床边用气音儿说。高越的手指摸索着,直到摸到铆钉假模假样的尖。


“高超你——”


“高越,你不睡别人还睡呢。”高超说。


“哦。”高越安静了一会儿,高超甚至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高越应该是在上铺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听到他敲了敲床边。


“高超,我睡不着。”高越说道,“那铆钉手环,借我玩玩呗。”


本来就是他的,高超想,从腕间摘下来,给他递了上去。


12


老家拜年多兴师动众,村里的祠堂能放满满一地红艳艳的鞭炮,炮声一过积了厚厚脚踝高的红屑。


高越最不爱串亲戚,故他回老家,难得白天不会出门。出了门,遇见哪个长辈都得作揖拜年,长辈和长辈之间还得分出个大小王来,高越嫌麻烦。但大年初一所有人必须去村里几个最年长的老人家里拜年,还得按照辈分磕头。高家人丁兴旺,从屋门口到院门口能黑压压跪上一地。


所有人都低头的时候高越就偏要抬头,抬头看见前面一帮人各色的棉袄,或秃或不秃的后脑勺,他觉得好玩儿,在一旁吃吃笑起来。


“你笑啥啊。”高超按着他后脑勺把他头按下去,“别招欠。”


“我发现二大爷比之前更秃了。”


“高越,闭嘴。”


高超言简意赅,最大的大爷都没了,现在领着他们这帮人挨家拜年的就是二大爷,人家怎么也算德高望重的长辈,高越这张嘴太欠,有时候在老家平房炕上说的话,都容易让二大爷把他俩逐出高家祠堂。


爸一回老家也开始左右逢源,先喝酒再搓麻,这边儿过年的风气就是喝酒,醒了再喝点透一透,到半夜再喝再透。爷爷说高超高越,喊你爸回来吃饭,晚上就别玩了,你爸在你们六爷爷家里呢,六爷爷在哪住知道不?村里小卖铺旁边。


小卖铺的牌子太旧了,还叫供销社。高越路过那儿就走不动步了,拽了拽高超的衣袖,逛逛呗,我想吃雪糕。


你不嫌冷啊。高超边说边撩开棉门帘。


雪糕种类很有限,高越去拿AD钙奶,他每回来村里就爱喝这个。因为可乐和橙汁都有人送了,喝当然要喝家里没有的。高越说道。


高超付了钱,让他揣怀里,等回家再说。六爷爷家里人多,炕上地上坐了满屋,多大年龄段的都有,被人看见这联AD钙那就八成带不回去。


高超一进亲戚家里被迫变得外向起来,因为高越不爱认人,这会儿全随着高超叫。高超说二大爷好高越也说二大爷好,高超喊叔叔婶婶高越也喊叔叔婶婶。


爸爸在里屋玩牌,里屋烟雾缭绕,能见度不足五米,牌桌底下全是瓜子壳和橘子皮。俩人小心翼翼埋过去,高超说爸,爷爷喊你回家呢。


爸爸点点头,看得出确实想走,但走不脱。手边一堆零钞,看上去手气不错。有长辈摆摆手喊他俩过来,高越不动换,高超走过去,长辈敲了敲酒瓶子。


哦,倒酒。高超倒酒不那么熟稔,倒了一圈儿,特地给自个爹的酒盅里倒少了。


“偏着他爸呢。”不知道哪家的姑姑看见了,笑说。


“你家行,一窝生俩小子。”长辈又拿了个空杯子,倒上一半,“好小子,跟你大爷喝一个。”又招呼高越,“那个呢,老二,你也过来喝。”


高越尴尬地笑了笑,摇摇头。


“哎呀您这是干嘛啊。”爸爸伸手接过玻璃杯,给自个面前的酒盅倒满,玻璃杯里还剩一截。


“你们家这个不行啊。”长辈在说高越。


“我弟他酒精过敏,喝不了酒。”高超把玻璃杯截过来,“爸,喝完这盅回家啊。”


“哎,急啥嘞。”长辈这会儿却把玻璃杯用手盖住,你爸赢这么多,让你伺候一局咋啦。


伺候局儿是啥,知道不?


高超摇摇头。


倒酒——你是倒过了。这位大爷明显喝了不老少,脸上酡红,道,点烟!


高超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屋里烟味太呛,他只能张嘴呼吸,伸手去拿桌上的打火机。


面前那根烟作怪,越放越低越放越低,倚老卖老,明显故意。


高超只得弯下腰,再弯下腰,一屋子人呢,他不觉得有啥,高越的眉头在他背后倒是皱起来。


“啪嗒”打火机被高越伸手打掉了,高超直起腰,他弟弟抓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往外走。


“哎,爸你记得回家啊。”高超只来得及说上这么一句。


13


“三哥是喝多了,嘴里没把门,吓着孩子了吧。”


“孩子倒没事,让老三管好自个嘴,别喝多了胡诌。”


三大爷的孩子出了国,故在老家特有面子,爱干点这种傻x事。人家派了人过来道歉,说确实做的不对,当着孩子不该这样。爷爷沉着脸警告几句不再多言,但到底也还是收了他们的水果饮料。高超高越俩人在里屋炕上分同一联AD钙奶喝,不是昨天那联,那联早就喝光。


“高越,我们真不把它拆开喝吗?”


“不拆开。”高越摇摇头,“这样喝多爽。”


“是很爽但是咱俩打架啊。”高超放弃,这玩意不拆开喝长得跟排箫似的,“高越你喝吧,我看看六爷爷家里送啥吃的了。”


“那我也去。”高越下炕找鞋穿,趿拉着鞋跟在他身后跑出去。


爸爸在那天晚上高超高越离开后也回了家,不知道他是怎么退出来的,但看那醉的程度应该不算全身而退。高超猜他是把那位大爷倒给自己的也喝了。得亏他没喝,不然这会儿躺在炕上不省人事的就是他。


不爱干的事儿就别干,高超。高越难得教育一回高超,你这人太拧巴。


那有那么多随心所欲啊。高超叹气,哥俩算是谈心,在回程火车的下铺上,妈妈去打热水,俩人并排坐着等泡面泡熟。


“就比如说寒假作业,你不爱写吧,那你不也得写吗。”


“啊啊啊啊你别提寒假作业。”


高超笑起来,看高越在他身边瞬间“昏倒”在床上,眼睛闭了三秒钟就睁开,定定看向他:“高超,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做自己。”


14


紧赶慢赶还是赶出来几栋烂尾楼,高越说你别管写得咋样,是不是写完了吧。


是,是写完了。高超点点头,老师但凡多看一眼就露馅,连英语作文咱俩写得都一样。


也不完全一样,高越说,你的第一段是我的第二段,你的第二段是我的第三段,你的第三段是我的第一段。


高越,高超认真道,你有没有想过第一段它之所以作为第一段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没啥区别啊。


我也觉得没啥区别。说这话的是来收作业的语文课代表龚英杰,在我眼里你们所有人交的作业都一样,都只有一个归宿。


啥归宿?


送去废品回收站。


这么坑啊!郝旭涛和高超高越同时发出感叹。


新学期排座位,这四个人凑到一起,郝旭涛龚英杰在高超高越前桌,高越上课不老实,一会儿掉笔一会儿掉橡皮让人家郝旭涛捡,郝旭涛没听见,他在人家身后喊人家:“涛涛。”


高超伸手过去掐了他一把,高越疼得嘶了一下,揉了揉胳膊肘,将那一处校服揉皱。


北城的夏来的晚,秋季校服要穿好长的时间才能脱下来,露出里面的短袖衫。高超高越的衣服总在同个洗衣机滚筒里搅和,拿出来是一样的颜色和尺码,分不清哪件该谁穿。一到周末家里的阳台总是格外壮观,晾着的大部分衣裳都是双份,一模一样的挂在衣架上,朝小区楼下的行人展示:快看,这家里有两个令人头疼的高中生。


衣服要一模一样,mp4也要。爸爸从岛城往北城邮东西,在一堆海货里将一样东西包的极严实,像块小砖头。妈妈在下班时便顺手带回来。


高越,妈回来了。高超说。能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了,高越还在电脑前目不转睛。高超心里着急,又催他,高越,别玩了。


今天不是可以打游戏的日子,哥俩时不时在电脑游戏面前会不听话一会儿。


厅里响起开门的钥匙串声,高越的半个屁股刚离开转椅两拳距离,防盗门一下子关上,高超弯腰按灭了机箱开关,满屏的小怪一下子灭掉,开关四周还余些未散去的蓝光。


高越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无比自然地走出来,他俩的卧室和主卧在一侧,看不出是从哪扇门走出来。


你爸给你邮了好东西,自个拆开看吧。妈妈说。


高越欢呼着找剪刀,边找干脆边开始用牙咬捆在上面的透明胶。真属狗啊,高超骂他,把剪刀递过去。一拆开是款索尼的黑色mp4,比高超的用的那款更潮一些,多了几样功能。


也算是你爸奖励你的,说你长大了,也会保护你哥了。


我吗?高越不明所以,什么时候的事儿?高超你知道吗?


高超说玩你的吧,哪那么多话。


高越从不刨根问底,天降惊喜,不用考到前二十也会有好东西。可惜他百密一疏,妈妈走进主卧换衣服,靠近电脑桌那一块的床单皱的实在蹊跷,再一摸机箱,几乎接近真相。


高越你是不是又偷玩电脑了?妈妈走到客厅里问道。mp4还没到高越手里三分钟,功能键都没探索到第五个。


妈妈我没有。高越下意识把mp4藏到背后去,这么一藏更显得欲盖弥彰,得了甜枣咋还得给一巴掌呢。高越一开口就栽赃陷害:是高超。


妈妈又去喊高超,我一摸电脑,机箱是热的,你俩到底谁打游戏了?


高超从小屋走出来,看到高越向他使眼色,指了指刚到手的mp4,躲着妈妈的目光悄悄向他作揖。


好哥哥,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高超从小背的锅比岁数大的人走的桥吃的盐都多,高越天天下不为例,天天争当反面典型。


妈妈眼看着就要转过身再骂高越,到手的mp4就要飞了。


“是我。”高超说,“妈,是我看了会儿电脑。英语课要做课前演讲,我想查点资料。”


15


新mp4的使用权到了高超手里几天,具体是几天看高超心情,这算是替高越背锅的奖励。替高越背锅是个赔本买卖,往往锅要背上几十斤,奖励也就有这么一个巴掌大的mp4。


高超对新mp4其实没那么感兴趣,他纯粹喜欢看高越的反应,插上耳机之后看着高越眼巴巴看着他,哥你听什么呢?新机子是不是音质特好,也给我听听呗。


高越只有这会儿喊哥,在他摘下耳机又不承认。写作业的时候俩人肩并着肩坐,高越看得眼馋,干脆拽掉高超右耳的耳机塞到自己耳朵里,高超没拒绝,线却不够长,高越只得挪着凳子坐近。


英文歌,听不懂在唱啥,只觉得韵律感很强。桌面的笔啊卷子啊文具盒啊小幅度抖动起来,高超一偏头看见高越用全身给曲子打拍子,脑瓜一点一点,洗好吹干的短发很蓬松,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贝贝,贝贝,贝贝,吼~短毛不仅边摇,还得边弄点声出来,跟着耳机里大声唱。


高越别摇了。高超说,我写作业呢。


写作业?你听这歌我就不信你能写得下去作业。高越凑过去看,还不是英语作业,还是古诗词填空。


因为写古诗词填空不用动脑子。


又装上了呗高超,高越说,写完借我抄抄。


高越别不要脸了。高超说,但没把耳机线拽回来。


新mp4哥俩用到快期末,高超悄悄藏在书包里带去学校,上自习课的时候偷偷掏出来听歌。高越看见之后求他,高超你别听了,一会儿再让老师发现。


这话有一天还能从你嘴里说出来啊,稀奇稀奇。


高超只带单边耳机,听高越在他耳边磨叽,老师发现再给没收了,再找家长。


高超不理他,美滋滋画下材料题的题眼。高越说那要是老师发现了可跟我没关啊,反正也是你带来的,妈妈要是骂也是骂你,狠狠骂你。


老师不会发现,妈也不会骂我。高超拄着脑袋,把耳机藏在手掌里。外面刚下起雨,耳机之外的世界由翻卷子写字儿的沙沙声和高中生的嘀嘀咕咕构成,风吹斜了碰到窗边的树叶,雨点落在玻璃窗上没有脚印。


你确定不听么?高超分给高越一只耳机,高越拿起来像是在做贼,偷感极重。


没事儿高越,没人能看见。


高超看着高越戴上耳机,好听么?


高越把脸埋在书上,朝他比了个点点头的耶。


16


歌名没来得及告诉高越,因为老师走下讲台巡视两圈。雨下到很晚,哥俩头顶着书包坐公交车回家。高越做什么都三分钟热度,唯独对mp4感兴趣的时间长一些,但也有限。进了暑假高超就发现他不怎么找自己要mp4了,可能找到了别的更喜欢的东西,高超不太清楚。


他们天天都在一起,高越还有高超不清楚的事情,这让高超有些恼火,又不断的提醒自己高越又不是小时候的高越,那个傻了吧唧跟在他身后的小学生。初中两个人都长大了许多,高越也有自己的朋友圈,是高超不认得的人,俩人的交友不再重合。


初中同学约高越出去玩,留下高超一个人在家,高超也不是多爱聚会的性格,懒得凑他们的热闹。夏日里暑热长,家里没有大人管,家里的电脑玩的不爽,高超骑自行车去网吧打游戏,两块钱一小时,身份证管前台借。


再一抬头天已擦黑,生怕妈妈先回来,骑车路上又想起来妈妈出门前说过她要加班。进屋的关门声刻意放轻许多,也编了好几个真实性颇高的理由。高越撒谎的时候不动脑子,高超撒谎的时候却会真假掺半,在配合上那张笑眯眯的脸,往往更容易让人相信。


小屋里没开灯,夜里恐怕有雨,也见不到月亮,窗子外极远处有零星几抹余晖,也被蓝色的云打湿。高越坐在他的床上,低头看些什么,光线闪烁,映着他发红的脸,他穿了条小短裤,两条腿白生生垂下来。


“高越。”


高超没开灯,就这样站在高越面前。


吓得高越一把将mp4扣过去,耳机扯掉,屋里唯一的光源没了,只依靠窗外的暮色。


高超在他把屏幕扣过去之前已经看到了几帧画面,快播的标识很大,盖在角落。


“你在干嘛呢?高越。”高超明知故问,伸手要去拿mp4,被高越死死按住。


“这怎么说也是我的床吧。”高超把他的手拨开,拿到mp4,长按了关机键,“真脏啊,高越。”


高越缓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他:“高超,这是你的mp4。”


“我知道啊,你要回你的新mp4的方式还挺特别的。”


“那脏的人也是你。”


高超笑了起来,肩膀耸动,笑的高越耳朵发热,脸色愈来愈红:“你笑什么,那些......那些视频都是你存的吗?你平常就看这个。”


“我好久不用了。”高超说,“你初中没上过生理卫生课吗?高越,这是正常现象,只能说明你长大了。”


“咱俩同岁。”不仅是同岁,且是前后只差了五分钟的同岁。


“是嘛?看不出来。”高超说,“我以为差五岁。”


他弟弟清纯到十七岁才接触这些东西,初中也只跟女生玩儿吗。高超心想,他垂眸去看高越,蓄谋尚未开始就被他及时打断,高越的眼神游移,高超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他也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儿。


“我以后生不出小孩就怪你,高超。”高越忿忿不平道。


你还想生谁啊你。高超觉得他好玩儿。


洗澡去了。高越这话说的没什么语气,又说,床单是干净的。他自己也觉得尴尬,要是独生子就好了,高越头一次这么想,起码有个单独的房间,做什么事儿都不会被发现。


床单在离十二点还有一刻的时候弄脏,高超从睡梦里醒过来,整个晚上他和高越都没有多余的话。他也不用去哄,几乎可以肯定高越第二天又会是之前那个阳光小狗。但闭上眼睛高越便入了梦,仍旧穿一条小短裤,坐在他的床上,怎么会在他的床上呢?你的床舒服,高越说,那声音赖赖唧唧,高超没赶走他。周遭的一切都暗下来,衣物柔顺剂的味儿和洗发水的味儿钻到鼻子里,他们身上的气息一样,妈妈买的清洗剂都是家庭装。


在梦里,弟弟的概念可能要更淡薄些,高超觉得自己像是喝过酒。高越,他喊他,指着mp4未灭的屏幕,我教你。


后来的记忆一同消失在梦里。高超醒过来,床单上湿着一块。睁开眼看见睡着高越的床板,高越打起来小呼噜,睡得正酣。高超将床单揉成一团抱走,路过走廊挂钟的时候特地看了眼时间。


离十二点还有一刻钟,幸好,还在星期日,上帝不会发现。


17


新mp4回到高越枕边,耳机还是高超习惯用的白色耳机。那日的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高超换了新床单,床单上画了只蓝色鲨鱼,翘着嘴。高越边换衣服边看那只鲨鱼,想高超还是嫌弃他,看那鲨鱼笑都像是高超在笑他。


高超在这个暑假变得很爱干净,床单换过好几回,秋季开学那会儿两人终于又统一,换成灰蓝格子的床上四件套。北城常断崖式降温,运动会一过,天气预报的绿色地图上窜起几团旋转的蓝色云团,听说要下雪,这才刚过十月中旬。


校服裤子短了,高越却觉得很酷,帆布鞋和裤腿之间露出一截白皙脚踝,在秋风里往往冻的发青。教室里很暖和,就是人味儿太重,值日生懒得天天倒好几遍垃圾,索性放了个红色水桶放在后门旁边,桶里套着黑色垃圾袋,打那儿过什么味儿都有,最冲鼻子的是辣条。


以后在教室里不准吃这个!班主任三令五申,弄得都是味儿,英语老师来告过好几次状,说就属咱们班味儿大。


班主任在讲台说话的时候高超和高越在下面偷偷吃馋嘴猴,高越纯是馋,高超有点饿了,还有一节课才吃午饭。


老师说不让吃辣条。高超说。


没事儿,豆干不算辣条。高越说,发现了就说吃的是豆干。


到下午果然飘起雪花,晚上回家打开QQ空间全是转发许愿和初雪留念。封心锁爱群里已经很久没人说话了,听说群主和群管理毕业之后都各奔东西,苗若芃那头五彩斑斓的黑发也被政教处主任拿着推子当场剃了个精光,李逗逗还带水晶发卡,但似乎刘海儿也打了薄。


高越熟门熟路打开游戏,高超有正事要做,但眼馋游戏走不开。拿了本子坐在高越身边,趴在电脑桌上写写画画。高二年级要举行课本剧大赛,十个班有八个班演雷雨,他们班投票先把雷雨投了出去,留下的是红楼梦之刘姥姥进大观园那课。高超被钦点为导演,因为他作文写得好。


导演又要兼任编剧,这课文太长,总得简化成能演的样子。高超下意识咬笔头,在语文书上圈圈点点。


电脑屏幕里高越又用了一次大招,直接掉了一大半蓝条。很炫,但没必要。高超抬起头说,太菜了,你让我来。


高越不乐意让出电脑,俩人挤着一个椅子坐着,高超打游戏的时候高越在翻语文书,惊呼道高超你凭啥让我演刘姥姥,你还是人吗?


刘姥姥有什么不好,刘姥姥还是女主角呢,就你能演。


高越在他旁边鬼叫,高超手动让他闭嘴,这关过了,把语文书还我,你继续玩。


到展演那天果然演的是刘姥姥,还是新中式姥姥,头上戴一老年贝雷帽。高超在课本剧的基础上做了些创新,服装和台词都改成现代,又不失本意。台下领导没人知道是高超写的本子,笑起来全是因为高越。


高越太厉害了。龚英杰在后台说道。


他人来疯。高超收拾着后台的东西,衣服还有道具,台前高越的声音太好辨认,台下的掌声一波接着一波。


下回再写个本,把我放里面呗。龚英杰说,我会变魔术。


你放心,下回一定写你。高超给他开空头支票,课本剧大赛三年只有一回。这回对不住了兄弟,高超说,我知道你很想表现自己,但是台上那么多姐姐妹妹确实没有人适合在刘姥姥面前变个魔术。


一台课本剧十五分钟,高越他们演了十七分钟,超时的铃声响了,台下的校领导示意他们继续。最后二十五班是特等奖,另一个特等奖是一班,全班能考去985,样样争第一的尖子班。


合照的时候把高越簇拥到中心,捧着奖状的也是高越。高越说等等,高超呢?


你哥收拾东西回班了吧。


高超,高超?高越找不到高超,他不肯照相,也不让别人照,拿了奖状出去找人。把高超从班里拽出来,硬带到礼堂里。礼堂的大灯都灭了,观众席一片沉寂,只剩下舞台上的灯。


高超还得向同学们道歉,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最后还有大合照。


没事没事,导演当然得来,缺一不可。


大家又把他也簇拥到中心,和高越一起,两人拿着奖状的两边,高超的校服领子一边立起来一边翻下去,高越的脸上还带着残妆。一个人比耶一个人竖起大拇指,就这样照了一张相。


18


你以后去写剧本吧,高超。高越说,你写剧本肯定行。


当编剧很容易吃不起饭的。


那到时候我就是大老板了,你不用担心这个。


你?还大老板?高超说,那大老板先把今天早饭钱还我一下呢?


高越不再提这茬,又说他小气,哎你怎么这么小气啊,请你亲弟弟吃个烧卖都算的这么清楚啊。


亲兄弟明算账,再说你那是吃一个吗?高超说,你那是吃了一屉。


要是高越能把从小到大从他那儿骗过去的钱都还给他,那他肯定是个百万富翁了。高超想。但高越不可能会,因为高越不要脸。美吉从沈城回来高越还觍着脸问人家有没有给他带礼物,美吉抱歉说确实什么都没带,他哥给她买了两个鸡架,路上就吃完了。


沈城鸡架好吃吗?


特别好吃。美吉拼命点头。


高越转头跟高超说那我也想去沈城,我也想吃鸡架。


也许是高越一语成谶,还有一天就要过年的时候,双胞胎和妈妈耽搁在沈城车站。原本从北城坐火车就晚点,到了沈城转车晚点的更过分,大厅的屏幕上一整面都闪着红光,晚点二十一分,晚点五十六分,晚点一百零八分,晚点三百二十分。


要是股票交易市场能这样一片红光该有多好。


那天是大年二十九,看来年三十要在火车上过,听说是因为雪太大,铁轨都清不过来。高超站起来直了直腰,架在咨询台上方的电视在放报道,环卫工人穿着荧光黄的背心走在满天大雪里,下方出现一行蓝底白字。


高超看了眼窗子,车站的窗子整个冬天都结着厚厚一层寒霜,根本瞧不清。候车室里灯火通明,白炽灯泛冷,满哪都是人,吵吵嚷嚷,根本抢不到任何一张塑料长椅。妈妈带他俩找了个离开水间近一些的墙边,把行李袋打开,将包袱皮铺在地上。


高越正看人家吃鸡架,他以为别人注意不到他的目光,悄悄咽了口唾沫。那个大叔还买了啤酒,又吃又喝满嘴流油。


“别看了高越。”高超摇了摇高越的肩膀,“高越。”


高越转过头,口水差点流出来。


“没出息。”高超分给他羊乳大饼吃,“让你吃饭你不吃,饿了就吃这个,还有汽水。”


“这个哪有鸡架好吃。”高越把头埋在膝盖上干嚎。妈妈放下手机看过来,“怎么了?”


“没事,妈,他假哭呢。”


这会儿他们已经在车站滞留了四个多小时,一抬头火车信息还没更新。要不然回北城,正值春运肯定买不到票。


新闻联播都要结束了,七点半。他们其实吃过晚饭,高越有点低烧,吃的不多。妈妈拿钱给高超,带你弟去买点吃的回来。


高超接了钱,踹了一脚高越,高越,起来买吃的去。高越仍旧把头埋下去。


困了?睡觉了?高超蹲下身看他,伸手试了试,不热啊,不是刚吃过药。


高越抬头,露出一道缝,一双兔子眼睛。


高越你真哭了?你怕啥啊,怕别人给你拐走?谁会要你啊。


高越狠狠揉了揉眼睛说困了,两只眼睛通红。高超想这人怎么一个小时一个心情啊,啥时候哭的他都不知道,赶快带走,不然让妈看见了高越又得来劲。


高越跟在他身后穿过拥挤的人群,不远处有人吵架,这种时候人人都想回家,尤其是焦点访谈播出的时间。如果不在车站,这个时间北城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在泡脚,然后舒舒服服上床睡觉。


谁也不爱滞留在简陋的候车室里,面积太大,供暖不好。高越怕被人挤散,他和高超都还没有手机,他只好抓着高超的棉衣帽子,亦步亦趋。


高超的一只手攥着钱,是张五十块,他俩很少拥有的大面额。高超转过头跟他说车站里不卖鸡架,也不知道那人咋吃到的,有卖塑封包装的烧鸡,好小一只,一问价格实在不合适。


买不买?不买就起开。后头还有人排队呢。


高越拽了拽高超的帽子,说哥咱走吧,我不想吃了。


高超一瞬间觉得自个特没用,他弟想吃个鸡架,他攥着五十块钱都满足不了他。超市里只剩下面包和水,高超挑了袋蛋黄派,好歹有馅。盒装泡面坐地起价,还是说沈城站就是物价高。高越确实饿了,饿得抓心挠肝,在地上窝的久了,胃隐隐作疼。高超,高超。他喊了两声,声音发虚,微微弓着身。高超付过钱没第一时间看到他,紧皱眉头。


等待没有尽头,他万一死在这儿怎么办。高越想的乱七八糟,直到高超在货架后找到他,险些被冲进来的小孩儿撞了一下。


高超我肚子疼。


肚子疼,找老熊。高超逗他,用小时候都听过的童谣,没事儿,高越,能自己走吗?


高越点点头,刚要伸手去抓他的衣服,手就已经在高超的手掌中了。


高超的手也是凉的,握的很紧,带他穿过火车站喧嚣和不安分的人群。妈,我去打热水。高超的眼睛扫过摊开的行李,拿了个搪瓷缸子又起身往外走,高越看他没去开水间的方向。


他和高超在一起的时间比父母都要长,高超离开的瞬间他又想跟着他,尽管妈妈也在身边。学前班时候高超就已经成了那个挂钥匙的孩子,他站在高超身后等他打开家门,直到现在,高越都没有岛城家门的钥匙。


高越,还难受吗?起来吃饭。


是高超的声音。


搪瓷缸里的汤面上飘着香菜和油星,蒸腾起香喷喷的热气。高越深吸了一口气,是馄饨。


对,本来人家都要关门了,说卖没了,我不信,多问了几句就买着了。高超看着很开心,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你快点吃,算了你还是慢点吃吧,小心烫着。


杯壁烫手,但是隔着大衣暖暖和和,高越捧着搪瓷缸子喝汤。喝下第一口汤之后胃就不疼了,高越空出来一只手捻了一下高超的衣袖,高超,要是火车一直不走怎么办?马上就要除夕了。


一直不走,就算是等到大年三十,我也会给你和妈妈弄来饺子吃。


19


身边没人靠谱又偏偏遇到点事儿时,人会萌生英雄主义。晚上十点半双胞胎和妈妈顶着鹅毛大雪坐上火车,高越靠在从候车厅的行李袋上睡过一觉,右脸颊被拉锁压出一道红印,跟在高超身后,话少许多,睡眼惺忪。


车厢里短暂地亮了会儿灯,给他们放行李的时间。高越倚在行李袋上睡觉的时候盖的是妈妈给爸爸带过去的大棉衣。高超想如果有一天他们家真揭不开锅要睡大街了,他去小卖铺搬货应该也能让高越吃得上饭。为什么想到小卖铺,因为候车室里大部分的商店和餐厅打烊,目之所及只有小卖铺的亭子间在开。


火车又跑起来,跑的并不快,铁轨之外的绵延雪原略将机械声消音。窗子上凝着冰花,和老家平房的窗户上一样。这回没有上铺给高越睡,俩人都在中铺。高越朝高超打手势对口型,说你mp4还有电吗?我想听歌。


大半夜,高超决定不再骂高越,小心翼翼爬下来去床底的行李袋里翻mp4。他打心里不爱从被子里钻出来,但他也很少无视高越的请求,虽然高越对他没什么礼貌,这个“请”字用的极不准确。


高越更熟悉高超的mp4,音乐声调大盖住火车声响,戴上耳机之后世界安静。高越在卡朋特的《昨日重现》中睡着,迷迷糊糊之间还在想原来高超上课时听的是这首歌,哎英语报纸听歌填词那道题要是放这首歌多好,也不至于他抓耳挠腮。


火车停下高越又变得生龙活虎,说自己这辈子不想坐绿皮车,坐飞机多好。


“全家都坐飞机要花你一年学费,你说贵不贵?”


“所以得攒钱啊高超,攒钱坐飞机。”


“你攒不下来钱。”高超一针见血。


新学期学校花大钱翻修食堂,企图用窗明几净来挽留学生,但窗口的菜没变。好吃又便宜的地方很难窗明几净,高中生的嘴最刁钻,在校门口开不长的铺子多半是不好吃而不是因为租金。双胞胎和美吉逗逗出来找麻辣烫吃,之前吃的那家黄了。高越上学期快放假那会儿去他们家吃饭,以为高超付过了钱,稀里糊涂吃完回班上课,等到假期里偶然提起来才发现高超没付他那份钱,等于高越不经意间逃了回单,希望他们家倒闭不是因为少赚高越那九块钱。


回校路上有人推车卖台湾无骨香鸡柳,臭豆腐,梅花小蛋糕。一看见臭豆腐高越和美吉都扑上去,上学期间高超从不吃这玩意。


高越你像是吃了屎,真的。高超说,你能不能洗洗嘴,你坐我旁边哎,你尊重一下你同桌好不好。


高超你骂人别这么难听。高越猛灌了几口白开水,拧紧瓶盖故意向高超哈气,怎么样高超,还臭不臭。


你哥说的没错,郝旭涛转头,我都闻见了。


班里少给我出现臭豆腐这种东西!隔日班主任又在眼保健操之前走上讲台强调,不许带回班级吃,外头卖的也不许吃。食品安全啊同学们,你们现在是高二下学期,各科老师都在赶课,你说你们拉肚子了歇几天,这不值当啊。你们知道外头那臭豆腐都用什么做的吗?那臭料都从厕所进的货,这玩意儿也能吃?


不是哥们儿,郝旭涛回头,你真吃的是那什么啊。


涛涛闭嘴。高越敲了一下他脑门,班主任说啥你都信。高超在一旁憋笑,说你们不知道,高越打小就脏,净爱吃那些带味儿的。


咱俩睡一屋,我脏你也好不到哪去。


高越还嘴,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哥俩回家被勒令打扫卫生,都到夏天了,你俩絮窝呢?妈妈骂他俩。


大扫除高超还是主力:“我拖地呢高越,你能不能往旁边动一动。”


高越在转椅上弹射起步,两手一推桌子,椅子因为反作用力滑到门口。


“很烦啊,高越,真的很烦。”高超说,“要不你还是出去吧。”


“不用我帮你了?”


“你帮我什么了?帮倒忙?”


“妈,是我哥不让我动手的啊。”高越大摇大摆走出门,“我哥让我出去。”


高超懒得理他,不一会儿高越拿了块沾水的抹布进来擦窗台和门框,胳膊上几道红印。


“啧,挨揍了?”高超瞥了他一眼,“妈这下手还真不重,我都没听见声儿。”


冬天适合离别,但夏日里反而离别更多,因为毕业季。高三年级的教室空出来,准高三搬进去。学校行道树上停的知了都被校工拿长竹竿粘走,高三楼离校门口最远,离操场也远,闹中取静,像是自动隔了一层游戏里的魔法结界。高超买了两根小布丁雪糕回班,却发现高越没在。


高越呢?


龚英杰说高越被班主任叫走了,不知道有什么事儿。


高超坐那儿就开始回忆这两周高越有没有未竟的官司,考单词错的太多应该不至于;政治作业没交罚过站了;下午地理课偷吃辣条就被点了一句,地理老师人好,应该不会告状;昨天没做眼保健操,但高三年级不会记名扣分了。


他就买个雪糕,三分钟,高越在这三分钟里还能上房揭瓦?


从老师办公室抱回来作业卷子的课代表和几个好朋友窃窃私语。


哎我看见了。


咱班高越和别的班的女生......


几班的,谁啊?


那女生长得还挺漂亮呢,之前我就看他们总一起吃饭,没想到真是一对儿。


被咱班老师发现了?那不完了吗,咱班老师最狠早恋。


所以才要冲破学校的牢笼,挣脱爱情的枷锁。


高超把小布丁塞给龚英杰,你快点吃,一会儿化了。


然后起身走出教室。


20


“妈,高越没处对象。”高超说,“我们班班主任她更年期,不是,高越骂人跟我没关系啊,不是我带坏的。但他真没处对象。”


再说了那举报的人确实傻x,无中生有,高超心想,别让我知道是谁。


妈妈从单位请了假到办公室挨了一节自习课的训,任谁谁都闹心。美吉的家长没来,小姑娘靠墙边站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瞪高越他们班班主任,说我家长在沈城呢,回不来。


也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回来,谈恋爱?子虚乌有的事儿。


美吉在十班,十班班主任是全年级出名的老好人,二十五班的班主任管不了人家班的学生,只得放走。妈妈头一回接他们俩放学,高越不好好背书包,书包带搭在胳膊肘上,走路也邋里邋遢。


“妈你别生气,我弟不至于谈恋爱。”高超替他说话。


“我知道,你们老师要是说你谈还差不多。”妈妈说,“你弟要是有那脑子,学习成绩还能好点。”


“不是,妈,我怎么没有那脑子啊?”高越不乐意了,追上去说道,“你咋当我面骂我呢,咋我哥能谈恋爱我就不能啊?”


高超和妈妈一起回头:“所以你跟美吉/那小姑娘是真事儿?”


“没有没有,别瞎造谣啊。”高越连忙摆手,“我俩啥事都没有,妈不知道,高超......哥你还不知道吗,咱几个就是饭搭子,天天在一起吃饭的交情。”


“别吃那么勤了。”妈妈说,“别给人家小姑娘造成什么影响。”


高越老实了两周,一中开恩放了个短暂的暑假,八月下旬开学。开学之后看见美吉大大方方向他打招呼,他才松了口气,不然被班主任一搅和,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当朋友。


他们正式升入高三,每班的教室都装着倒计时的数字牌,一抬眼还是三位数,没什么紧迫感。黑板报要改成理想——我的大学,值日生在黑板的一边画了个大大的清华门。班长往下发剪成方形的彩色硬卡纸,让大家写自己的理想大学。


高超一早在心里有想去的学校,落笔刚写两个字看到高越斜眼朝他这儿瞄,他一把用手捂住:“高越写这个你也要抄啊?”


“我在思索。”高越把自己的那张纸藏起来背过身去写,“谁稀罕看你啊。”


彩色卡纸被收起来贴到后黑板上,黑板斜上放还贴了两架纸飞机,不出意外这一年都不会再换其他板报。高越觉得高超好像有什么毛病,离高考还有二百六十多天,高超像是打了鸡血,天天薅他早起背书。


“高超!你好像有那个XYY,”高越哀嚎到,“超雄综合征。”


“你是文科生,高越。”高超扔给他政治书,“背下来就能得分。”


“高超要不今年你先考吧,我先玩一年,也给咱家省省钱。你上大学之后我复读,我还能免受你一年的折磨。”


“这会儿你知道省钱了?让爸妈听见你这话不得气死。”高超说的斩钉截铁,“你要是复读我也陪你复读,你想玩?没有那么好的事儿。”


“高超你有病!”高越长叹一声,努力把政治书装进脑袋里。


那一年发生好多大事儿,十一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在北京召开,3月5日,这属于时事政治,高越,这个可能考,不过有点太简单了。神舟九号发射成功,这个也可能在材料题里出现,不知道哪科。北城开冬运会,寒假咱们去打雪圈啊高超。詹姆斯NBA首次夺冠,詹姆斯牛x。


还有玛雅人预言,12月份世界末日要到来。


21


世界末日?别是压力太大出现幻想。高超说,哪有这好事儿。


这叫好事儿嘛。高越说,我怕死。


QQ空间和百度贴吧都转疯了,转载的天涯的帖子,说的有鼻子有眼,李逗逗一脸严肃地说就在12月21号,特别准确。


是会海啸,雪崩,地震还是超级病毒啊?


这个玛雅人没说。他们毕竟在古代,预测不了这么准啊。


学校里还有人打赌,赌世界末日会不会真的发生,发生了不会有钱赚,毕竟大家一起game over,没发生大家皆大欢喜。


郝旭涛拿着本满是标签纸的历史书嘟嘟囔囔背的要崩溃,龚英杰说月考进一本线和世界末日不会到来选一个,你会选哪个?


选进一本线。郝旭涛说,世界末日到不到来我说了不算,但进不了一本线,世界末日一定会到来。


高越趴在桌子上小声嘀咕说都疯了都疯了,但他自己也拿着水笔给立体几何画辅助线。世界末日到来之前高超先病倒,高三教室的供热太好,他们还坐在暖气边,高超烧的两颊通红都没被发现。高越掐高超的大腿,捶了捶,手感太好,高超没有反应。


高超,高超?高越小声喊他,你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困了,睡一会儿。


高超感觉到高越那个小狗脑袋凑过来,毛烘烘贴了贴他的脑门,然后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老师老师!高超发烧了!”


高超收拾好书包走出班级,看见高越在那眉飞色舞:“老师,我必须送我哥去医院,他烧的这么厉害,我心里难受。”


你就是不想学习。高超心想,老师给家长打电话没打通,妈妈今天好像去了春城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往回走。


“我自己去也行,高越,你回去上自习。”


“我不!”高越说,“老师,您肯定也不放心高超一个人去医院吧。我陪他,我送他去啊。他是我哥哥,我哥哥都生病了,我怎么能静下心来学习呢?那我得多不是人啊。”


“真不用......”


老师却点头同意,高超深深叹气。高越,你就是不想学习,我请假你也不在,咱俩桌上得堆多少卷子啊。


高超你都要烧傻了还说这个。高越说,你要是真烧傻了,还不如我,二本线都上不了。


高越难得大方一回,在校门口拦了辆出租去医院,自个掏的钱。


去急诊测温度烧到39℃,高越大呼小叫,高超你都要熟了。这是医院,高越,你小点声。


高超没觉得特别难受,人烧到这个时候反而觉得挺暖和,就是骨头疼,身上没劲儿。俩人占了一排三座长椅,大书包就要单独占个座。高越看他打吊瓶,针头露出来的时候又不敢看了,别过脸,嘶,想一想都疼。


高超我求你这会儿就别看书了。高越把高超手里的课本收走,学不了几个小时,你立什么好学人设。


高越,你要是上不了一本线——我写的是个一本学校,但二本专业,你懂吗?高越说,不用像你这么拼命。


你能不能上进一点......咳咳咳咳。高超咳嗽了好几声,高越给他拿水。


咱爹都没你爹味重。高越吊儿郎当起身接水,转了一圈儿回来拿回来一罐桂圆莲子八宝粥。


“我对你好吧,高超。八宝粥可贵了,”高越说,“桂圆记得分我吃啊。”


“会传染哎!”


“我身体比你好。”高越凑过来用他的勺子在粥里捞桂圆。


妈妈来的很晚,高超都换了一瓶药才来。高超低着头昏昏欲睡。妈妈试了试他的额温,喊高越:“给你哥握着点软管,别掐紧了,药液凉。”


高越点头,坐过去用手捂着,叮嘱过他,他就不会撒手。妈妈问哥俩想吃什么,高越说道对面有麦当劳,二十四小时营业,还想吃黄桃罐头。


北城小孩生病都吃黄桃罐头。


“问你哥呢,”妈妈说,“超儿,你想吃什么?”


“我不饿......就吃麦当劳吧。”


“对嘛!妈,你看我哥也想吃麦当劳。”高越说,“别忘了买黄桃罐头。”


22


高超请了两天假在家,高越自己上下学,在学校整个人都没那么活泼,显得态度端正学习主动,还被老师表扬了几句。


高越回来给他带卷子,白花花全掏出来,高超坐在桌边分,高越这是你的卷子,这些才是我的空卷子,你又不是没有文件袋,能不能整理一下啊。


学习就够累了,我才不弄。


输液之后烧退的太快,留下头疼的毛病。高超挑了几道老师可能会强调的题做,也做了所有的选择。背写的部分干脆只标了页码,写不过来。小屋少见的在晚上十点半熄灯上床,今天是个周四,明天却不是这周上学的最后一天。


高超听见高越在上铺叹气: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怎么办啊,高超,世界末日我们还在上学,岂不是亏死了。


玛雅人说话算数吗?有谁见过他们啊。


世界末日。高超在下铺翻了个身,面朝外,能看见雪光隐隐约约从窗帘后面透过来,也可能只是路灯的光。


他发烧过后嗓子沙哑:高越,要真有世界末日的话,那咱俩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说死不吉利,呸呸呸。高超听到高越敲了三下木头床栏。


高越,你害怕啊。


我?我才不怕。


被窝能保护住一切,更何况下铺还有你。高越想,又觉得这句话好酸,他脑子里怎么能想出来这么一句酸词儿,在黑暗里撇撇嘴,熄了灯,高超在下铺,看不到他的表情。


俩人都静了会儿,彼此却都知道没睡着觉,没睡着的理由十分离谱,因为公元前2500年的玛雅人说的预言。

那个玛雅人要是造谣,那他就是造了时间尺度上全世界最大的谣,这个谣能让无数接触到网络的青少年夜不能眠。


高超,高越开口,如果世界末日不是所有人的末日呢?你看过超新星纪元吗?


嗯。高超应他一句,你说。


就像是超新星纪元那样,明天,12月21号,因为宇宙射线,所有出生在你出生那一刻之前的人都死了。


那我呢?


你也噶了。


你就是想让我死吧,高越。


我不是这意思,你听我说。高越说道,因为我们的出生只相差五分钟,我就活了下来,并且是这个星球上最大的那批人类,我往后看全是弟弟妹妹,往前看没有人,只有我自己。


“那你就是全世界的哥哥了。”


“那我将是全宇宙最孤单的人。”


他们同时说,少见的默契或不太默契。


“中二病又犯了,高越。”高超半开玩笑道,“咳咳咳咳......你不会明儿早起用蓝钢笔水染头发吧。”


“你闭嘴高超。”这回轮到高越说这句话了,“你喝点水,睡觉。”


等了一会儿,高越确实不再作声,不知道睡没睡着。高超放下水杯又躺回去,想如果高越的假设反过来就会举步维艰,活下来的是青少年总有希望,但如果射线杀死的是包含高越以及比高越要小的所有人,就算射线不连续照到地球,那么科技也会有长达至少二十年的沉寂期。所有人都会为此长期工作到许多年,但又要继续繁育新新一代,因为新一代都不在了,他们再也无法成长起来,这个新一代里也包括高越。


那么这颗星球上,高超就会成为独生子,他还有爸爸妈妈,但高越仍旧是孤独的。也许到那天人类会变成集体经济,高度集中化,会强制所有的适龄男女繁育后代。


但别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高越不在。就算宇宙射线只杀掉高越一个人,那也是高超的世界末日。


明天是星期五,上帝只在周末休息。高超想,希望上帝管事儿,世界末日不会在周五发生。


23


倒计时越来越近了,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连高越都不活泛了,有空就补觉,从晚饭过后一睡睡到晚自习。晚自习是班主任值班,高超推了推高越,高越没醒,高超下狠手,捻起一点点肉掐他胳膊内侧,高越“嗷”一声坐起来,全班都朝他们这桌看去。


“出去洗把脸精神精神。”一向严厉的班主任竟然没让高越出去站着。高越起身,还不忘瞪一眼高超。


高超低头做题,装好学生。


临考试三十多天谁都睡不着觉,熬大夜,高超熬的心脏过电似的疼,俩人互相考知识点,高越靠着他那灵活的脑子追了上来,两人的年级排名只有10-20名的差距。


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后黑板上方挂着红底黄字的条幅,每个班都不一样,朱美吉他们班更狠: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


感觉血淋淋的,如果说整栋高三楼是张弓箭,那把弓就渐渐拉满,蓄势待发,在进考场那一刻全然绷紧,一中从来都是把好弓箭。


高考连下了三天雨,从看考场到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考场门口接连成片的伞,像是公园里盛了雨的荷叶,边挨着边,五颜六色造出来一道通往大学的路。还有十四分钟的时候雨停,水珠儿从荷叶边滚下去,高越在写英语作文,考场里没人在意窗外是阴是晴,只有写字声,安静到极致。


高越脑子里忽然循环播放起那首英文歌,高超上课时给他听过的那首,昨日重现。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


用没用到作文里高越不太记得了,他就记得一出考场,看到高超在收发室的旁边等他,是他们约定好的地点。雨停了天却懒得泛晴,你知道吗高超,这破天像极了我写跑的政治题,很水。


你政治大题写跑了?哪道啊?


高越就和他絮絮叨叨都写了什么什么,高超松了口气,没事,能踩到得分点就成。


考完回岛城,高越说他要玩三天三夜游戏,谁都别管他。说给我还是你爸听呢?妈妈笑问道,我俩可懒得管你。


说给高超听呢。


高超瞥了他一眼,翻了个身继续看小说。


妈!妈!高超要懒死了,高越又在狗叫,他现在连起床都不爱起了。

妈!高超还踹我腚!


二十几号出成绩,然后报志愿,哥俩都吃胖了一圈儿,红条加满蓝条却没补上,高超对于报志愿的态度格外随和。会计好就业,好好好那就报;师范也好,现在男老师多吃香,好,那就报上;中文系毕业了适合考公务员,那也报;英语系呢?这个专业能报的学校好。


高越就没那么多选择,他的分数卡死在一本线,一只脚刚迈过一本线大门,骑虎难下。高越干脆放弃一本专业,在一批次里乱填,北大清华复旦浙大,反正也录不进去。


万一录进去了,那咱们老高家祖坟冒青烟。高超在旁边说风凉话。


可下见你考得好了。高越讲,我也不差,你第一志愿报的岛城,岛城要的分儿都太高了,我报的钢都,还在东北,以后还得坐绿皮火车。高超怎么办啊,我不想坐绿皮火车,你多来找我玩儿吧。


干嘛找你玩?一来一回不得要钱,不得要时间啊。


高越郁闷了几天,志愿报上去后没过两天回北城,和爸妈一起。班长张罗着同学聚会,苗子和李逗逗也在,这场子必须去。苗子又染回来自己那头五彩斑斓的黑发,俩人真处上对象了啊。高越问美吉,美吉点点头,你咋这么八卦。


大家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是成年人了,开了酒戒,一下子要了两提啤酒,结果都喝不完。高越满身酒气被高超扛上出租车,别告诉爸妈啊......这个点他们肯定都睡了。高越跟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唧唧歪歪:高超,高超,高超,高超。


哎,什么事儿啊?


我多叫你两声,以后四年都叫不到了。高越在他面前数手指头,一,二,三,四,幸亏没学理,学理报建筑不得分开五年,以后你去哪工作,我也得跟你过去......


小狗讲话黏黏糊糊口齿不清,高超费劲儿把人从车上拽下来,高越出汗好多,高超沾了一手的汗。


“高越你一会儿必须去洗澡。”高超说,高越后背被汗渍的像是小型盐田,他拍了他一巴掌,“上楼啊,高越。”


“高超,我不想分开,不想。”高越说,抱着路灯杆,高超嫌他丢人,“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高超你就这么烦我啊。”


“嗯,烦你,烦得要死。”


高越委屈地嘟嘟囔囔,高超拿爸妈吓唬他,你再不上楼我就把爸妈喊下来了啊,喊下来看你表演。


别呀,我上楼,上楼睡觉。


高越第二天醒酒,不知道自己抱着路灯杆喊了半天的哥,高超觉得场面太丢人不爱帮他回忆。录取通知书寄过来,一式两封邮政快递。


高越开心,说高超咱俩学校发录取通知书的时间一样哎,之前咱们打电话你不是还没查到嘛。高超说你打开吧,高越一打开,两封通知书,封皮封底专业名称校长签名学校公章都一模一样,只有名字不一样。


高超,高越。


那天晚上家里开了很严肃的家庭会议,高超你态度端正一点,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什么时候改的志愿?


没改啊。高超还在撒谎,我是第七志愿录取的,填了高越的学校保底嘛。


胡闹!爸爸拍了桌子,你的第一志愿明明就能录上,你这是在用前途开玩笑。


高越的专业也很好,学校也不差。高超说,我没开玩笑。


高越全程没敢出声,三堂会审过后高超回屋,说高越啊,考上大学了,你开心一点。


你这是啥意思啊高超,谁让你改的志愿?


没人让,我自己想改。高超说,你不也不想分开读书嘛,总不能让你没事坐个绿皮火车往返,还连硬座都买不着,太费钱。


高越低着头抠着俩人学习桌的透明桌布,不吭声。


不是你让我做自己的嘛,我做一回自己还不行吗?


高超说这话的声音大了些,过了一会儿爸爸来敲门,语气刻意轻快很多。


“都考上了,是喜事啊,不提别的了,晚上去江山饭店下馆子吧。”


24


高越收拾行李的时候把高中三年的课本习题草草塞进书架里,桌布下面压着好些北城和岛城往返的火车票。就要再见了,妈妈明年就调回岛城去。

属于高越那一块的桌布很脏,横七竖八都是他画的小人列的不等式,属于高超那一块的桌布就蛮干净。高越把桌布掀开,把火车票电影票一张张叠起来收好,他爱留这些零七八碎,像小狗絮窝。


浅蓝色方向卡纸就这样出现在高越眼前,正面是高越的理想学校,右下角写了高越的名字。


高越觉得稀奇,毕业那天所有人都抱头痛哭,他哭的脑子发懵,没人有空管身后的黑板报,他的卡纸怎么会出现在高超的桌布下面。


高超恰好走进来,高越拿着卡纸问他:“你什么时候摘下来的?”


“画完黑板报第二天,没人看见。”高超想抢过他手里那张卡纸,没成功,高越踹进裤子口袋里,用手捂着。


卡纸的背面,高越偷偷写下高超理想学校的名字,虽然当时按照他的成绩不太能沾边。


高超笑了一下,看高越皱皱鼻子冲过来想抱他。


烦人了,高越,他后退两步,别这么矫情。


高越把拥抱换成拳头,不轻不重砸了他两拳。


妈!妈!高越揍我!这回轮到高超告状。


你别喊,别喊。高越在他身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顺势捂着他的嘴。


你要裸绞我啊高越,轻点轻点。高超禁不起他弟折腾,但他笑起来,高考之后第一回笑的那么快活。


两张连号的火车票就在高超的钱包里,两张火车票互相摩挲着,倚靠在一起。


大学报道那天是星期日,上帝在星期日休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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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吉】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的姊妹篇

一苇

【双高胎】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双高无差 有ooc 勿上升 含少量治华

亲情保卫战背景  2w字he  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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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之间曾经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1


“高超,你弟弟找到了。”


接到电话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高超刚从医院出来,星期五,公交车出租车和私家车堵在一起,看不到头。高超站在巨大的霓虹灯牌下接起这个电话,三月中的沙尘暴和灯牌的光搅和在一起,让高超张嘴说话的时候呛了一口风。


他咳嗽两声,朝电话里抱歉:“......信号不太好。”


其实信号是满格,他听得清楚,松天硕在电话里...

双高无差 有ooc 勿上升 含少量治华

亲情保卫战背景  2w字he  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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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之间曾经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1


“高超,你弟弟找到了。”


接到电话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高超刚从医院出来,星期五,公交车出租车和私家车堵在一起,看不到头。高超站在巨大的霓虹灯牌下接起这个电话,三月中的沙尘暴和灯牌的光搅和在一起,让高超张嘴说话的时候呛了一口风。


他咳嗽两声,朝电话里抱歉:“......信号不太好。”


其实信号是满格,他听得清楚,松天硕在电话里叫他回来接他弟弟。他弟弟丢的时候松天硕还不是警察,当警察的是松天硕的父亲,高超曾经跟在母亲身后无数次敲响辖区派出所的办公室大门,只有松警官不厌其烦,在母亲弯下腰之前先把椅子搬过去,再打开笔记本记录已经烂熟的失踪人口信息。


高超有时候在母亲身边站着,有时候不在,坐在走廊的蓝色塑料长椅上。松天硕来给他爸送饭,拎着个银白色的保温桶,分给过高超炸带鱼吃。他们俩差着好几岁,高超还是小孩儿的时候松天硕看着已经像是个大人了。松天硕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哪位警察叔叔的家属,怎么天天在这儿。高超抬手指了指松警官对面哭诉的女人,说,那是我妈。


是丢小孩儿的那家人。松天硕惊讶地想,按照他们家找孩子的着急程度,还以为那家是独生子,没听说过还有一个儿子。


高超问松天硕,你有没有见过我弟弟,我弟弟和我长得一样,身高也一样,他丢在海滨浴场。


松天硕自然没有见过高超的弟弟,混熟了之后他想象过高超的亲弟弟是什么样子。双胞胎,走在街上回头率超高的那种,如果出现一定是他不会错过的面容。松天硕为了不当警察抗争过一段时间,但还是接了他父亲的班儿,只是不在父亲分管的辖区。松天硕的父亲退休前两年,高超的母亲就不怎么出现在派出所门口,取而代之的是高超。


别人都叫松天硕:小松警官。高超不这样,高超仍叫松天硕:松警官,和叫松天硕的父亲一样。


高超在接起松天硕电话时也这样喊他:松警官。同时高超在想要不要回去看看。


他很久没回老家了,母亲三天两头住院离不开人,机票太贵,车票又紧俏。一想到有弟弟的下落,在靠近他心脏的地方总会燃起一团火,在走到各个蓝白色警局的大门之前他又会把那团火强行扑灭。


失望太多次了,高超想,或者本来也不应该再抱什么希望。


松天硕在电话里叫他一定回来:“我在外地出差,暂时回不去,但你一定得去。他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没见过比你们俩还像的双胞胎了。”


松天硕给他发照片,高超点开图片,男孩儿的一只手腕被拷在铁栅栏上,仰着头,嬉皮笑脸。


高超心里那团掐灭的火又着起来,他的手指在男孩儿的脸上有一瞬间停顿,划走,去买车票。


2


G106号开头的单数车已经没了,高超咬咬牙也舍不得买机票,买了最近的普快,在淄博转车。淄博之前都是站票,卧铺车厢的窗边有能放下来的座椅。高超蜷在厢壁边,听火车在粗重呼吸。


闭上眼睛都是高越,想不来别的,不可能睡着,做梦也只会是他。高超想起来很小时候他们跟父母坐过一次绿皮慢车,从岛城到高密,去乡下看三爷爷。那会儿莫言还没出名,连高密人也不怎么知道。他和高越晚上睡在同一铺炕上,高越嫌炕太硬了,硌得难受。高超爬起来把自个的被子摊开铺在俩人身下,他和高越抢一床被子。清晨火炕凉下来,两人露在被子之外的地方都冻的发冰,尤其是鼻子。


爸妈说他们三四岁时候淘气,两个大人都看不住他俩,曾经想把他们其中的一个送去乡下养两年,等上学再接回来。听见这件事的时候高超高越已经上了小学,三爷爷给他俩邮了甜杆吃。哥俩拿着乡下来的甜杆打架,玩够了再啃,甜杆的粗纤维崩掉了高越一颗牙。高越就算是豁牙子,那张小嘴也不停,说高超,爸妈当时肯定想把你送走。


你数学才考80分,要送走肯定也送走你。高超立马反击。


高越说,三四岁又不学数学。


高超比他弟弟要更早懂事一些,但又没有懂事到可以完全独当一面,毕竟在那会儿只是个孩子。孩子的思维和懂事的性格交织会催生出一些敏感。高越从小能说会道活泼开朗古灵精怪,高超想,说不定高越说得没错,爸妈想送走的那个人是我。


高超总愿意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比如现在,他在想如果当年丢的是他,爸妈是不是不会那么伤心,也不会离婚,妈也不会生病。


高超把松天硕的聊天框打开,找出来高越的照片,他努力地设想高越的过去十几年,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虽然可能犯了点事暂时被拷着,但应该过得不算太差吧。


高超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谁让火车上的夜晚太过漫长。


拘留室会开整晚的灯,除了监察,大概也有些震慑的作用。拘留室还不能算正式刑拘,正式关押的地方在看守所或者监狱。高越没进过那里,手腕被手镣压得发疼,他揉了揉手腕,换了个姿势把脸埋起来睡觉。


没有人会来保他,但他也不怕,得利的钱又进不到他的口袋里,只要不是个死怎么都成。他算炮灰,喽啰,毒蛇帮分舵外围干员。老板卷钱跑路,留他进来吃公家饭。一年还是两年,他都无所谓,故有那么一种混不吝的感觉在。和拴在一起的其他“兄弟”都不太一样,别人他都不认识,有寻衅滋事进来的,也有醉驾,有人吓得哭爹喊娘,也有人充大头,把手铐敲得当当作响,直呼自己上头有人,让警察的领导过来。


高越困得要死,除了困还饿,整个人缩在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间,眼睛压在膝盖骨上发疼,脑袋闷闷的,耳朵有时候会听到海潮声。


他对海尚未脱敏,来到岛城这些天,还不敢往海边去。在车上远远地看过一眼,又会很快别过头,大海会吞噬一切。


小时候管教他的人知道他有这个缺陷,他不听话想跑的时候,他们就按着他的头让他的五感完全浸没在水缸里,再松开手,他就什么话都听了。


膝盖骨遮住眼前的光,像极了水缸里的黑沉,高越从颠簸的梦境中惊醒,大口喘息。


“陈越——”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揉揉眼睛,想站起来,被手铐一把拽下去,看不清来人。


“他姓高。”


“哦,好。”警察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高越。”


高越愣了一下,眼睛还被压得通红。


“你哥哥来接你了,高越。”


3


“要多少保证金?我们有钱。”高超显得手足无措,“哦对,签字,先签字。”他头一次给人取保候审,保的还是他十多年没见的亲弟弟,颇有些慌张。在警察的指导下他写了保证书又留了指印。警察喊高越也过来签字,高超转过头,目光去寻他弟弟,又不敢喊名字:“越......来签字。”


高越走过去拿起笔,笔尖就要写下耳东陈,在保证书上停顿,抬起头,问:“写哪个名字?”


“先写陈越吧。”警察说,“先按身份证上的来。”


高超的目光黯了一瞬,对高越说,听人家的。


高越落笔,写下陈越。


陈姓是买家给高越的。因为溺水,高越刚被拐走的时候脑子不太清醒,只会哭,笑和找哥哥,就是个小傻子。卖方着急出手,但小傻子就算带把儿也是个夯货。高越被塞进面包车又塞进火车,辗转了好多地方,又饿又病,不知道转了几手,终于有一户肯留下他,给他一口饭吃。


那户人家姓陈,在山区里,高越被卖进那家之后给他们家种地。陈叔会给高越棒子面饼吃,但也会把他的头按进水缸里。


高越揉了揉手腕,看着高超替他收起身份证。


如果高超知道他为什么姓陈,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高越觉得他们的重逢未免太过寡淡了,几年前电视台拍过一档寻亲节目叫《等着我》,那里面的重逢都是抱头痛哭。但是他挤不出眼泪,也不愿意让高超知道自己过得不太好。


赌气一般,高越说:“我不想改名。”


高超回头看高越的衣裳,替他理了理衣领,高越没躲开,他的衣服皱巴巴的,衣领有点开线。高超说:“那就不改。”


“我走了。”高越生硬地走过高超身边,狠狠撞了他一下。


“你去哪?我请你吃个饭?再送你回家吧。”


他哪还有家啊!高越心想,和自己合住的人想必已经听到风声都搬走了,他身上也没有房钱。


没有高超,他还真无处可去。


他只得认命,跟在高超身后差不多半步的距离,和他坐上同一辆出租车。


4


高超在出租车上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松天硕,感谢他的帮助,等他闲下来请他吃饭。另一个打给李治良,他和高越的发小,高越失踪那天他们就在一起,李治良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他们家扮演过弟弟这个角色。


中间还串进来一个电话,是高超的老板王建华打来的,回岛城走的太急,高超只来得及给老板发个信息。王建华让他走正规流程,申请OA审批。


俩人都坐在后座,高越看高超有条不紊处理完一件件事儿,熄了手机的屏幕,抬头问他想吃点啥?


很久没有被照顾的感觉,高越的目光从高超的手机屏挪开,不太自然地扭头看向窗外。车子正开过一架大桥,目之所及有深色的海。


“随便。”


“没有‘随便’这道菜,话怎么那么少。”高超伸手想替他理理鬓角——这个理由实在牵强,他只是想和高越更亲近一些。


“哎!你别动我。”高越缩了一下脖子,躲开高超伸过来的手,转脸看高超,微微蹙眉。


记忆里的高越回来片刻,高超笑起来,他的眼睛总有点睁不开的样子,笑起来发憨。


高超带高越找了家面馆吃饭,老板娘端面条上来的时候分不清他俩谁是谁,第一碗放在正中间,让他俩自个分。桌上的调料瓶子少了一个,给他俩拿了瓶新的过去。


高超接过醋瓶子说没事儿,我弟弟他也不爱吃醋。


他口中的弟弟高越抬起头把醋瓶子抢过来往面碗里倒,口味变了。


那你变化还真挺大的。高超有些无奈,看高越把醋瓶子放到一边,吃面吃得呲牙咧嘴。


高越用筷子夹断第三回面条,高超看不下去,起身和他换了面碗。把高越那碗面换到自己面前,面汤都被醋染成了深色。


“不爱吃你嚯嚯它干嘛呀。”高超说。


“有吃的就行呗。”高越端起高超的那碗面喝汤,把自个的脸都罩住,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声音发闷。


高超放下筷子:“哭啦?”


“没有,怎么可能?汤太烫了,高超你是不是有病,想哭的是不是你?”高越没忍住,说了一连串的话,这还是俩人见面之后高越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大概吧,高超摸了摸自个的脸颊,有点发木,太忙了,还没来得及掉眼泪。


5


高超带高越回家,回的不是他在北城的出租屋。高越取保候审,结案之前不能离开岛城。岛城的变化太大了,高越有点迷路,仿佛穿行在玻璃楼浇筑成的森林里,一到晚上此起彼伏的LED大屏。唯一勉强能辨认出来的标志性建筑是五四广场上的火炬,他和高超小时候去那滑过旱冰。


高超领他进了一片泛旧的居民楼之中,这儿要比刚才闪着光的城要灰暗许多,连路灯都没有主街上的亮。


哦,他们家还在这儿。高越仰头看着积灰的玻璃窗,他来岛城的第一天晚上就想来找这里。


“爸净身出户了,妈一直没卖这房子,说留个念想。”高超掏出钥匙开门,“我就一直把钥匙带在身上,但应该挺脏的不知道能不能住人了,不能我就带你去住酒店——”


高越抢先一步踏进了家门。


厅里的灯罩不知道哪一年被卸走,白炽灯下能看到空气中的细碎浮尘。家具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布,高越凭着记忆找到自己的房间,发现他和高超的房间里只剩下一张单人床。


高越在原本应该是自己的床的空位上站定,高超打开房间的灯,向他解释:“你走了之后,妈太伤心了,一看到你的东西就会哭,眼睛都哭坏了。爸就把你的东西都锁了起来,床也卖掉一个。”


“你的东西都还在。”高超指了指柜子,土黄色的立柜上还有他俩贴的奥特曼贴纸,都已经泛黄变得几乎透明,“我没扔。”


高越要坐在床边,高超说脏,你先别坐。他擦了学习桌配套的椅子让高越坐下,然后拿着扫帚拖布抹布,忙里忙外。


卧室里并没积多厚的灰,那张小床也并不脏。高越用手无意识地抠着贴在桌子上的九九乘法表,高超变得话好多,絮絮叨叨对他说了好多话。高越在心里说,高超你越来越像咱之前的班主任了,但比他情绪更稳定。


但是高超,你不敢对我说出“丢”那个字吗?你说的是“走”。你还在害怕吗?就像是我害怕大海一样。


6


高超在他走了之后就变成独生子,高越躺在床上心想。有自己的柜子,自己的书桌,不用再和别人共用同一间卧室,也不用和别人抢同一台电脑。


高越把自个划分成“别人”。床单被罩是高超新买回来的,高超说得过一遍水,让他先凑合着盖,明天再洗。高超这会儿在他的隔壁,爸妈的房间。


高超今天在他的生活里出现了太多次,很久之前,高越还会觉得这是妄想。从陈家第一次逃跑被抓回来浸在水里时高越才第一次记起来高超,后面陆陆续续想起来爸妈,三爷爷,小学班主任,李治良。


想也要偷偷想,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想,月亮藏在云之后的夜晚他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假设耳边不是呼噜声而是海浪声,他和高超睡在同一张床上,稍稍翻一下身就有可能听到对方的呼吸。逃出陈家之后高越为了养活自己,去火车站给人家抗大包,半夜腰酸背痛,肩膀压出两个血疙瘩。他把额头贴在日租房掉漆的墙壁上,铁架子床的栏杆很凉,他以此镇痛,会想如果他们真是双胞胎,高超会不会也感觉到痛。


那会儿他还没有想起来岛城,只想起来他的哥哥也许在温暖的家里做着倍受宠爱的独生子。他在火车站揽活的时候总盯着穿蓝白校服的学生,祈望万一哪个高中生会是高超,把他认领回去。


高越只是略挪了挪,木头架子床就吱嘎响了一声。


高超睁开眼睛,爸妈的房间更大一些,对面楼的灯光太亮,从窗帘间透过来。高超收拾过一遍,屋子里还有点潮意,满眼的雾蓝色。高超起身,去高越的房间门口听了听。


没什么其他的声音,高超的睡眠浅,尤其敏感和高越有关的一切声音。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推门进去,不论高越有没有睡着,都应该好好休息。高超在递给高越新的床单被罩的时候,看到了高越的手掌。


高越吃了太多苦,小时候明明就像个小少爷。


高超把手背贴在门上,又放下来,回房。心里面那颗扎了十四年的钉子他拔不出来,就算高越出现在他面前,钉子也还在那儿,拔出来就是个血洞,他填不满。


7


松天硕远程推荐了一位律师,但凡和高越有关的事儿,高超的办事效率就极其高。要去的地方太多,高超干脆借了朋友的车,高越坐在他身边副驾驶上,高超提醒他系安全带。


高越试了两回也没把安全带扯出来,高超刚打着火,看着他弟弟抓着安全带往外扯。


“怎么这么笨啊。”高超伸手过去替他系好安全带。高越干咳了两声没说话。


他们约在律师事务所谈事情,高越坐在相谈室的桌边有些局促,高越内向的时候高超就会变成一个外向的人,谈价格,聊案情,签合同。松天硕在中间应该出了不少力,律师收取的费用很低。


高越又想逃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网住的鱼,被当做犯罪嫌疑人并不是一件好事儿。高越不愿意在高超前面展露出一点自己的弱势,尽管高超是在解决他的事情。


高超会怎么想他?高越不知道,高越不说话。


“你不说出来,我们没法帮你。”


“也不用帮什么忙,该判判呗。”高越又是那天在警局那副混不吝的样子。


“根据你做的笔录,你们诈骗的钱并不在你手里,你就那么愿意做个冤大头帮别人顶罪进去。”高超一般在外人面前很给高越面子,但今天不行,他对高越说,“就算是你自个想摆烂,你考虑考虑未来成吗?你要是进去了你儿子都考不了公。”


“我又没儿子。”高越瞥了高超一眼,“未来也不会有。”


“那你要不考虑考虑我儿子呢?你好歹是他亲叔叔。”


“你都有儿子了?”高越一下子紧张起来,瞪着一双眼睛看高超。


“现在还没有。”


“那你有女朋友没?”


“咱说正事儿成吗?弟弟。”高超这声弟弟把高越唤住了,后者老老实实配合律师回答问题。


高越在别的事儿上从不内耗,这么多年身体上就够累的了,心再累人真活不下去了。但在高超身上他总会多想,想他哥哥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惹祸精,麻烦鬼,去公安局接他会不会也并不情愿?


高超在律师面前说的那几句话,高越听了进去。


从事务所出来,高越说:“我可以不改名,不换身份证,不上你们家户口本。”


高超转头,一脸“你又在发什么颠”的表情:“那也是你们家户口本,你要是不换身份证都不是个有身份的人,这事儿你不能怕麻烦。”


“我不是怕麻烦,不是你觉得我麻烦吗?”


“我什么时候觉得你麻烦了?”高超说,“你又哪根筋搭错了?”


高越的眼睛往旁边看,在高超面前他有点不自信:“反正,你不用管我的事儿。”


高超叹了口气,哄着他:“行,我不管你,基本的司法流程你知道吗?你现在是取保候审,得随传随到,我是你的保证人,法律上也不允许我不管你。”


“那,那万一我骗了你呢?”高越问他,“毕竟我现在是个诈骗犯,如果我撒了谎,也回连累你进去呢?或者我罪恶滔天,不仅骗钱还骗色,还谋财害命呢?你也要管我吗?”


“你能有那本事?”高超说,“你有那个胆子,我就不会现在才找到你了。”


“那是因为走散之后我找不到家了!”高越争辩道,“不是我胆儿小。”


高超心里钝痛,在那枚钉子的位置上,他弟弟在过去的许多年都找不到家。所以他永远都不可能觉得高越麻烦,就算高越恶贯满盈,那也是他欠高越的。他们原本可以一直在一起,一直走一条路的,但是半路上是他先松开手,高越才找不到家。


回家的路上高超配了好几把钥匙递给高越:“这是岛城房子的钥匙,这是我在北城出租屋的钥匙。”


“你现在住在北城?”高越问他,“和女朋友吗?”


高超笑起来,低落的心情变得好些:“你怎么这么八卦啊。”


听你的事儿也算八卦吗?要是真有女朋友也没什么,大家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高越想,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接受在找回哥哥后,有人和他分享哥哥的感情。


这样说有些奇怪,其实高越自己也描述不清。


“还没有。”高超打断了高越的思绪,“你去开门,晚上我做饭吧。”


“哎,好。”高越没发现,自己的语气都变得轻快许多。


8


高超请了一周的假,在岛城处理和高越有关的事儿。高越被他带在身边,几乎寸步不离。高越觉得高超变老了,他们就差五分钟,高超看起来像是比他大了五岁。他在高超身边第二天开始独立能力就开始退化,明明之前身无分文也没学历都能养活自己。他俩一共只生疏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然后高越就大大咧咧盘腿坐在椅子上看高超给他煮饺子吃。


饺子是鲅鱼馅儿的,从楼下超市买的,一块还买来了鸡蛋和西红柿。高超会做的菜不多,西红柿炒蛋,西红柿鸡蛋汤和西红柿鸡蛋面听着都很有营养。高越自知不做饭没有发言权,高超给他盛什么他都能吃下去。


第六天俩人终于从速冻饺子和西红柿鸡蛋里解脱,松天硕出外勤回来,高超做东要请他吃饭,问的却是高越想吃什么。


高越回答的干脆:“肉。”


于是高超找了家烤肉店,也有生蚝和海鱼。松天硕下班换了制服打车过来,一进店里就认出来高超高越——松天硕发现自个从前确实没想错,双胞胎在哪儿都很惹眼。


细看两人还是不同的,高越的眼尾微微上挑,看着要机灵一些,也许是进入社会太早的缘故。高越一举起酒杯,松天硕总觉得他下一秒会说出一连串吉利话。


高超介绍说高越这是松警官,松警官这是我弟弟高越。


高越站起来道谢,他新理了发,和高超一个发型,看着蛮乖,和那天在警局的照片不一样。松天硕学他父亲见人识面相,学得不大精,他不觉得短短六七天时间高超能把一个诈骗犯养成从前那个好弟弟,唯一的可能就是高越是个好孩子,根本不是什么诈骗犯。


松天硕喝了高越举杯敬过来的酒,转头又和高超碰杯,先替高超松了一口气。念念终有回响,压在高超肩上那么多年的东西也可以减一些了,这些年高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松天硕也了解不少,警察都有职业病,来赴宴之前松天硕提心吊胆怕高越真是什么犯罪嫌疑人。


幸好接回来的不是一个真的坏种。


高超对他略说了说律师的事儿,又要起身道谢,松天硕把人按下来,说弟弟能找回来,他父亲的心愿也达成了。


高越带点疑问的目光看向高超,高超向他解释,一开始接手失踪案的警察是松天硕的父亲。又说改天再登门去看看老爷子。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高越在桌边撑着脸听高超和松天硕聊天,聊当年怎么怎么样,现在又如何。这种感觉挺神奇,高越是他们口中的故事的纽带,但高越没参与过他们之间任何事。


高越在拼接他离开之后高超的生活,从松天硕的话语里寻找碎片,眼睛亮亮的往高超身上看。高超那天喝了很多酒,在接回高越这些天,头一次爽朗地笑。


高越想,没有哪对双胞胎像他们一样,分开的日子要大于相聚的日子,彼此还得猜测分开的时候对方都在做些什么。


两人打车回家,高超酒量不错,到楼下还取了快递,上楼进屋喊高越先去洗澡。又说给高越买了衣服,叫他洗完澡试一试。


高越把莲蓬头打开,他也喝了点酒,高超没注意到他喝了多少,他自个喝得开心,只是一冲热水心脏跳得厉害。水流声掩盖了许多将要言明的想法,高超就在门外。高越又想起他们刚分开的那段时间,他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他不记得高超和岛城,他连续好几天都在发烧,梦魇。很久之后他出来之后讨生活,打工的城市里有所小教堂,有人发小册子。那上面写上帝创造了亚当,但亚当太过孤寂,于是上帝趁亚当沉睡的时候取走了他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


高越才能准确地描述出没有记起高超的那几年的感受,像是被人在睡梦中取走了肋骨。


现在想想,也许他本就是高超的一根肋骨。


9


高超是早上的动车,敲了敲高越的房门,高越装睡没醒。高超还是没忍住,悄悄推门进来,高越穿着他新买来的睡衣。


高超有那么一瞬间想要不把这人绑这儿得了,省得再丢了。如果高越再丢一回,高超觉得自个也甭活了。


高超在高越身边轻轻叹了口气,他弟弟那双眼睛明显眼珠子在转,总之没睡觉。不送就不送吧,他还得回来不是?可能是孩子大了,叛逆期到了。高超想,他弟弟有点别扭。


高越没睡,高超不揭穿他,却也没留什么纸条,直接对他说:“我要回北城了,手机你常开着,人家警局那边喊你你就过去。”


高越没动静,高超又说:“早饭给你留好了,起来多出门走走,别总猫在床上。”


高越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高超说:“别再找不到家,别把房子点了。”他说完这句觉得自个唠叨,看到高越那样儿他的嘴角又没法不微微上扬。


那是他弟弟啊,他终于找到他了。要不是高越不能离开岛城,高超恨不得上班都带着他弟弟。


高越在被子里应了一声,过一会儿听到房门关上,他才起床,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走出卧室,高超已经走了,立在门边的行李箱都不见了。


高超还是冷心冷情,他们才见面七天而已,就能把他抛下了。


高越心里很不懂事地把高超骂了一遍,钻进卫生间里洗漱,脖子上搭着毛巾,出来喝高超给他热好的牛奶。


回了北城先去公司点卯销假,王建华看到高超回来还挺开心,跟他说手头的大单要记得跟进。高越手里的活儿一直没断。下班再去医院给母亲取药,找到高越的事儿高超向母亲提了两句,生怕她情绪激动再住一回院,他真照顾不起。


高超抽了个空把手机里高越的照片洗出来给母亲看,母亲说越儿没变样,还是那样。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高超从未听过的语调,宠爱到几近溺爱。


高超说,妈,等岛城那边的事儿办妥了,我就把高越接回来。


母亲把手覆在高超的手背上,眼泪又扑簌簌往下落。高超赶紧说,妈,您心脏不好,别哭。


母亲第一回犯心脏病是在家里,高超晚自习放学,一开门看到母亲倒在客厅里。他不敢挪动,掏手机打120,没拿稳,手机掉在地上,他蹲下去捡,边捡边喊妈妈。


幸好救了回来,那之后高超就不让母亲干任何重活,他包揽了大部分家务。高超大三的时候母亲又犯了一次急症,躺在医院里等着钱做手术。高超拿着房产证差点就要把房子卖了,没卖成,一个人买了站票从岛城站到南城找父亲借钱。南城下了瓢泼大雨,他没带伞,书包顶在头上跑出火车站坐公交,那会儿父母离婚已经六年。


幸好父亲把钱借给他了,也是那会儿,高超才知道他爸有别的小孩儿了。


“妈,喝水。”高超去厨房烧水,兑了温水端过去,看着母亲把药吃下去才放心。他晚上还有饭局,开车先去公司接王建华,一起去陪客户。刚来北城的时候高超不习惯,北城太干了,岛城人在这里像是失去水的鱼,王建华把家里不用的加湿器送给他,教他应酬和喝酒。


在酒桌之外高超是不怎么讲话的,酒桌上便不一样。弯腰递烟递酒端茶倒水,高超对于这套流程无比熟悉,只是对谁都十分客气。


这两年好点,老板们开始养生,从喝酒改成喝茶。不然一晚上有多少只胃也不够吐的。高超要开车,很有效地避开了红酒,王建华端着高脚杯和人家称兄道弟。


末了,还是他开车送王建华回去,车子开到四环路上,王建华坐在后排说:“超儿啊,治良那天还讲要找你喝酒呢,想见见你弟弟。”


李治良一开始和高超是一个公司,都在王建华手下工作,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李治良这班上到王建华家里去了,他俩什么关系高超懒得去猜,听到这话也点点头:“他出差回来了?”


“出什么差啊,他哪有业务——他跟你说的?”王建华喝多了。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这小子真会哄人,是不是平常就这么哄我......我给他放假,他去济州岛玩儿去了,昨儿才回来,这会儿在家睡觉呢。”


您不在家的话,李治良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假期。高超心想。车子开进三环里,王建华在三环内有个大平层。

王总走路不踩直线,高超按响王建华他们家门铃,过了一会儿,李治良穿着睡袍踩着拖鞋下来接人。


“你回来了。”李治良看见高超有点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弟弟跟你回来没?”


“电话里不是跟你说了,他还在岛城。”高超把王建华搀进电梯里,李治良接过手,他从电梯里退出来。


“他这是喝了多少啊。”王建华半个人都挂在李治良肩膀上了,李治良还没忘了关心高超他们家这点事儿,“阿姨肯定高兴坏了吧。”


“嗯,这两天心情不错。”


“有空找我出来啊。”李治良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我随时有空。”


“你先把人安顿好吧。”高超叫他上楼,替他按了关门的按键。


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高超看了一眼,高越在煮一锅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宵夜。


10


高超到现在还记得他们去警察局报案的情景,爸一直在打电话,妈在哭,几家的大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和李治良披着浴巾坐在海滨浴场的警卫室里,身上的海水流到脚背上,窗外的沙子要点燃夕阳。


李治良一直在发抖,那会儿他很瘦,个儿也没窜起来。高超看见他那两条腿在打颤,但是没有风也并不冷。


从那之后高超就没有弟弟了,他和李治良念同一所初中,两人一起上下学。家长们的交集并不多,李治良的母亲和高超的母亲相识,在家长会上会点头致意,仅此而已。


高越不在,家里太空旷,高超约李治良放学一起写作业,李治良坐在属于高越的那把椅子上。高超的母亲敲门进来,端进来一盘水果,喊李治良让他多吃。


最亲近那会儿李治良在学校打篮球,把新洗的校服蹭脏了,高超的母亲给他洗校服,把高越的备用校服给他穿。


李治良留在高超家吃饭,也坐在高越的位置上,高超的母亲给他夹菜,说,小越这么瘦,要多吃肉。


李治良诧异,就要摆手,被高超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没再吭声。


高超的妈总愿意管李治良叫“小越”,明明李治良除了一身和高超一模一样的校服之外半点不像。有时候也叫治良,治良啊带点水果回去,治良啊你多带高超出去运动运动,他天天就闷在房间也不出屋。


李治良最后一次去高超家是在初三,高超给他开门,身后传来很大的争吵声和砸东西的声音。高超的表情有一瞬间难堪,李治良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刚要转身,高超的母亲在他身后喊:小越。


紧接着高超他爸冲出来吼道,那不是高越,那是高超的同学李治良,你清醒一点好吗?我们不是没努力,我们也在找,但你这样日子还怎么过?


李治良张张嘴想说些什么,高超朝他摇摇头,把他推出了门外。


高超说,治良,你以后别来我们家了。


李治良点点头,临走又问,高超,我们还是朋友吧。


高超勉强地朝他笑笑,说,你不介意那就是吧。


高超此刻坐在李治良对面,李治良说高越找到了咱得庆祝一下,我请你吃点好的。高超哭笑不得,吃什么好的啊?高越又不在。


“你弟弟不在就不能请你吃点好的了?你这是什么思想。”李治良把点菜用的平板电脑递出去,对高超说,“行了,这回你晚上可睡得着觉了吧。”


“合着这十来年我天天晚上都不睡觉是吧。”高超笑说,“不至于。”


至于不至于的,李治良和高超从小长到大,他心里清楚高越在高超心里的分量。


李治良说:“以后我不会更难约你出来了吧。”


“怎么说?”


“之前你是八小时工作,八小时照顾阿姨,八小时找高越。现在你不得二十四小时围着高越转。”


“那也没什么不好吧。”高超说,“毕竟我们分开了太长时间,我想补都补不回来。”


“你不能把高越走丢的事儿怪在自己身上......”


“你又点生冷的东西。”高超指了指桌子上的生鱼片,岔开话题,“吃饭,吃饭。”


李治良没工作过几年就被收编入王建华帐中,心思单纯得很,从小到大见过的黑暗大概就是被精神失常的高超母亲当做高越。他口无遮拦说起当年的事儿,高超不怪他,高越找回来了,许多从前的禁忌自然而然也该可以宣之于口了。


只是高越回到他身边,当年的事儿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吗?他弟弟怪他。高超想,他们虽然分开了十四年,但是高超再见到高越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弟弟在怨他。


11


时间过了太久,高超几乎忘了当年在海滩上他和高越因为什么争吵,高越说不想再理他,他说那正好,我也烦死你了,你走了耳朵清净。吵架的时候总是高超先低头,但那天和爸妈出门玩儿,爸妈只记得带了高越的游泳圈没带高超的,买冰淇淋的时候给高越买的是八喜给高超买的是光明三色杯。都是小事,只是小事。


他们在海滨浴场碰见小学同学李治良,不出意外他们仨还会念同一所初中。李治良那会儿有点分不清双胞胎,管高超叫高越,说高越,你刚刚不是跟你哥吵架然后下海玩儿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高超没好气地说李治良你看清楚点我是高超。


李治良说哦,那你怎么带着高越的游泳圈。


再有没有说其他的气话高超不太记得了,他必须选择性遗忘,不然他没有办法长到成年。他哭着去找大人找高越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觉得已经晚了,那会儿太阳都落山了,但李治良在后来很多次都说没有很晚,只是过了几分钟。


李治良记得,在海滨浴场的警卫室里,一向温柔的高超母亲扇了高超一个耳光。


家里的时钟停了,高超踩到椅子上去修。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高越的照片被她收到一个影集里,那本相册里还有高越十二岁之前的照片。


高超从椅子上下来,扑了扑手上的灰。去拿手机,高越给他发了十几条语音。


他点开,母亲听见声音,看了过来。


他尝试着拨过去视频通话,响了很多声高越才接,高超看到他胡乱套了件短袖衫。


母亲欣喜地对着屏幕喊小越,小越你什么时候过来。


高越那边有点卡,磕磕巴巴能听见一句妈妈,我在这儿挺好的。


你看啊,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哥给我买的。


高超帮母亲拿着手机,心口的钉子那儿蓦地软了一下。


母亲还在打招呼,小越啊,你那是不是热啊,你吃没吃晚饭?吃的什么?不能总吃外卖。


高越应和了几句,喊哥。


他们小时候也在父母的面前喊哥哥和弟弟,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但是在房间里和学校里互相喊对方的大名,互相掐架。高超把手机屏幕对着自己,看到高越问他律师的事儿,又问他再来能不能带台电脑,他也不能总去网吧。


高超点点头一一应允,又让高越和妈多说几句话,才撂下手机。


母亲吃过药就去睡了,高超回到房间,把电话拨回去。


“高超?”高越在电话里的声音不太精神,瓮声瓮气。


“你是不是发烧了,高越。”高超说,“你别乱吃药,我用手机给你点外卖送药过去。”


高越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超想说体温计都摆在你手边我眼前了,我能看不出来?


“现在天还没那么热,别穿短袖。”高超没正面回答他,只说,“我明天过去。”


12


高越半夜起烧,被子盖也不是不盖也不是,脚疼得厉害。疼痛让他清醒过来,又恨不得自个撞墙先睡过去。


特别疼的时候他去摸床沿,他睡的床还是他们小时候的床,有矮矮的栏杆,他把脸贴上去企图降温,但木头没有铁栏杆凉。没过一会儿又冷,再把被子拽过来抱着,蜷成一团儿。


床沿上那个小月亮就被他摸到了,他的手攥得发红,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小月亮,是他八岁的时候用刀刻出来的,浅浅一弯凹下去,在床栏的底部,只有他知道。


那里被摩挲过好多次,已经变成平滑的窄窄凹陷,没有木刺支出来。


摸到小月亮,高越才意识到他睡的并不是高超小时候的床,而是他自己的床。


七八岁的时候他们突然有很强的领地意识,起源于在课外读物里知道的“三八线”。他们搬不动床,把两张床中间的地板缝划成三八线,桌子中间也用尺子画一道三八线。所有的文具都用姓名标签贴好,这根铅笔是高超的,那把尺子是高越的,这副跳绳是高超的,那堆橡皮是高越的。


高越善于给橡皮切块,每一块上都用铅笔画小月亮。他曾经特别骄傲自己的名字,高超这个名字没有可以代表的标志,但是他有。有一次他回屋看到高超坐在他床上,他把哥哥赶走,用小刀在床边也刻上小月亮。


所以爸卖掉的应该是高超的床,而高超在离开岛城之前,都睡在他的床上。


脑子里烧的像是糨糊,无数想法飞过去,高越抓不住哪一条,只记得睡觉前高超说他明天要回来。现在是不是十二点之后,那已经到了明天啊。高越想,高超你怎么还不出现,你弟弟要烧死了,还是说你就不会出现,想之前我无数次生病那样,你也从不在梦里出现。


高越生怕又回到原来那种日子,南方的冬天太冷,他开不起空调,深冬的时候就把一切能披在身上的东西全穿上,盖两层被子,他没有闲钱买第三层。


抱着的暖水袋渐渐变凉的时候高越想起高超,他俩从没觉得冬天冷过,他们寒假在三爷爷家住,肩膀挨着肩膀睡觉,三爷爷家里烧火炕,高超早上起来还会热的流鼻血。


有一回秋天,小学社会实践,全五年级小孩儿都去一个郊外的实践基地住三天两晚。夜里刮起大风,吹得窗子哗啦啦响,高越在下铺睡不着想上厕所,爬起来敲上铺的铁围栏,把高超叫醒。


高超从床上爬下来拉着他出门,深夜黑沉,天空是暗橘色。两个小孩趿拉着鞋去找厕所,厕所还是从头到尾只有一条水泥沟的原始风格,亮了盏接触不良的灯。


俩人的手从去到回来都攥得很紧,高超说你快点,别让老师发现了。高越说老师怎么可能看见?他们又不住这儿,他们住小红楼里,就是咱们大巴车路过那片可好看的小花园里,老师咋可能跟咱一样睡上下床。


高超不说话了,高越胆子大起来,问高超,你是不是害怕?


我才不怕。俩人在露天的洗手池洗手,水冰冰凉,高越用高超的衣襟擦手,挨了他哥一掌,打在手背上。


高越说宿舍窗户漏风,高超翻了翻书包,撮了一条卫生纸塞到窗缝里,塞了挺多,窗子那儿就不冷了。


高越不爱夸高超什么事儿,显得他没能耐似的,但是他有什么事儿解决不了都去找高超,高超似乎无所不能。


高超,反正我肯定不会承认你无所不能的,就算你隔了十四年还是能把我找回来。


“高越。”高超皱眉,伸手试了试他的额温。


“你还真回来了。”高越揉了揉眼睛,一旦醒来,疼痛接踵而至。


“你有痛风?怎么不跟我说。”高超起身从高越的衣服堆里给他找衣裳,“走,我带你去医院。”


13


岛城这一带痛风是常见疾病,优势病种,看病几乎可以流水线作业。医嘱也是老三样:静养,管住嘴,好好吃药。


高超又自然而然把高越犯痛风这件事归结到自己身上,跟松天硕吃饭的时候就不应该让高越喝酒,也不应该让高越吃海鲜。冰箱里还冻着鲅鱼馅饺子,高越,你自个身体怎么样你不清楚啊。


“我就是嘴馋,我以为能瞒一阵儿的。”


“这有什么好瞒的。”高超把药扔给他,“难受的是你自己,先把药吃了。”


高超照顾病人太过熟络,以至于高越在喝他端来的热水的时候问:“你大学学的是不是护理专业?”


“不是,学的商科。”高超说,“所以毕业了当销售。”


“销售也挺好的啊,我原来就是销售。”


高超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高越小声说:“那给人心理疏导不也是销售,推销自己。”


“所以给自己推销进局子里了。”


“高超你说话真是......”高越心里那点感动瞬间消失,“你这么说话能卖出去东西吗?咱俩以后不会喝西北风吧。”


“少操心我的事儿。”高超从行李箱里拿出台游戏本给高越,“这是我们老板家里闲置的,你先玩吧,但这两天不能熬夜。”


“我知道我知道。”高超打开电脑看,“有steam啊,你老板还挺潮流的,哎,这几款游戏我都玩儿,你们老板也玩啊,他玩得怎么样啊?”


“这电脑原来是我在用。”


“那这是你的号?那我得看看——高超你这么菜啊!”


高超无奈:“高越你现在是不是不发烧了,不然等你病好我给你报个补习班吧。”


“菜还不让人说了。”


“再菜也比你强。”高超拿起桌上的钥匙,“我出去买吃的,你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


“哎我知道啊。”高越盯着屏幕,说,“别做柿子炒鸡蛋了成吗?”


“行。”高超说,“给你做蔬菜面条。”


高越的目光越过屏幕,深深看了高超一眼。


“你这是什么眼神儿?”高超面无表情道,“绿叶菜嘌呤低。”


“高超!”


“你忌两天口吧,别想吃肉。”


高越这么一生病,话倒是多了,高超想,从前也这样,人来疯。小时候高超生病,高越得一天到他床边烦他八回,和他抢病号饭吃,最烦的一回是嗦掉高超感冒药上的糖衣。轮到高越自己生病更烦人,连爸妈都挨不住那股劲儿,直接把高越丢给高超。


小时候高越生病,高超把自己的旺仔牛奶分给他喝。


高超往购物车里放了一联旺仔牛奶。他拎着东西回来才发现自己拿的是高越的钥匙串,高越买了和他一模一样的钥匙扣,高超纳闷这人是从哪买回来的。


高超的钥匙扣是在北城的大街上扫码得的。


高超用高越的钥匙开门,给高越做面条,蒸鸡蛋糕,喝旺仔牛奶。


14


高越怕高超半夜不知死活偷偷玩电脑,连人带被子都转移到爸妈房间的大床上去。高越披着被子问高超,我要是给你传染了怎么办啊?


高超说没事,我身体好。


“别误会,我是怕你生病误工,让咱俩都喝西北风。”


高超躺在高越身边玩手机,高越偏不让他如愿,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哪个,高超不厌其烦。


高超的脾气确实有点太好了,但高越的边界感也确实没有了。


高超第三次把水杯拿给高越,看他仰头喝水,喝完豪迈地用手背一擦,高超笑了笑。


“你笑什么?”


“我不知道你能骗得了谁。”


高越还有点不服,打开手机拽着高超给他看视频,高越跟着视频里的高越一起做动作,两只手敲了几下,其中一只手举过头顶,“越大师——!”


高超要笑出声:“你被抓进去,就为这个啊。”


“他们说我骗人,但我感觉我确实给人家都疏导好了啊。”高越说,“我专业能力是有的,就是学历不达标,那是公司虚假宣传,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也是侵害消费者权益,幸好你刚做这行不久,也没赚到什么钱,律师说交了罚金就行。”


高越开始耍无赖:“我没钱。”


“知道啊,不用你的钱。”高超说,“我先替你垫上,你回头还我。”


“高超你还真是亲兄弟明算账。”高越狠狠地说,“你等着,我肯定要吃穷你。”


“你目前只能吃绿叶子菜,还吃不穷我。”


高越又盯他,高超说我要睡了,强行熄灭了顶灯。


他们又像小时候似的睡在同一间屋子里,在同一张床上,高超能清楚地听见高越的呼吸声。


很奇怪,他们隔了很多年才又这样躺在一起,却没有任何的不自在。


睡觉之前高越确认了几遍罚金交过就可以和高超回北城,高超说你这么想跟我走,不想在岛城多待一会儿?


高越心说我怕你跑了,高超。我怕我又一次见不到你。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高越说:“想妈妈了。”


他说叠词,说“妈妈”。高超说好,妈一直念叨你呢,你得好好养病,我也好好上班赚钱。


熄灯之后的高越像被抠了电池,没有那么闹腾了。说了几句话就昏昏入睡,高超用手背试了试他的体温,才放心转过身入睡。


后半夜三四点时候,高越又开始发烧,伴随着痛风。在睡梦里小声哼唧起来,抢高超的被子,然后被自己折腾醒。


醒了也不想睁开眼睛,眯缝着看到高超打开了台灯,高越被光蛰了一下,又闭上眼睛。


“夹体温计。”高超说,冰凉的那根玻璃棍就放进被子里,高越哆嗦了一下,不作声。


倒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体温计被拿出来,再是翻药的声音,冲剂的塑料袋被剪开,唰地一下融在水里。


“高越,喝药。”高超喊他起来,手指从他脖颈绕过去,扶他起身。高越喝药都睁不开眼睛,借着他哥哥的手喝了冲剂,再躺回去。高超调暗了灯,高越昏昏沉沉,脑袋往高超的身上蹭了蹭。


他还在。高越想,他不要离开。


不知睡了多大一会儿,胳膊伸过去的时候床边空了,高越的心狠狠坠下去,他想,完了,高超不要他了。


他等了一会儿,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温热的毛巾覆在他脸上,擦着他的额头。


高越胡思乱想,古代有人就是这么被闷死的,一层层沾了水的纸贴在脸上,最后喘不过气。高超不会想闷死他吧,高超当然不会,高超在给他物理降温。


高越忽然恶趣味起来,他想象着自己的头再一次被按在水缸中,水缸里从未有过这样温热的水,他打着哆嗦,躲开热毛巾,把脸转过去,身子蜷缩着,拼命地喘息起来。


高超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有些不知所措。很快他反应过来高越可能不喜欢这样,因为高越曾经溺水。


高超把热毛巾拿走,他需要离开那间卧室哪怕只有五分钟。他在水龙头边用冷水洗了把脸,告诉自己活该,高超,是你把你弟弟弄丢的。


他胡乱擦了把脸,要回到那间卧室去,一转身,看见高越。


高越问他:“你哭了?”一说话高越自己吓了一跳,沙哑得能让高超心疼八百个来回。


“我没有,就洗把脸。”高超抹了一下眼睛,“你怎么出来了?还不穿拖鞋,你在发烧,你回去躺着。”


“我逗你玩儿的,想看你什么反应。”高越扯着自己那生病的破嗓子说,“高超,我没那么怕水,我只是不敢去海边玩。”


高超没作声,揽着他肩膀送他回屋,高越的脚疼,走路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高超想给他倒水,高越摇摇头,并不缺水,只是烧的没劲儿。


高越知道他哥哥又内耗了,高超总是这样。高越想,再多想下去,高超会不会发现自己那点小心思。


他和高超分开十四年,他代偿性地要和高超在一起,不止十四年。


也许会发现吧,他们曾经出自同一个卵细胞,比亚当和夏娃的关系还要亲密。


高越躺在床上想高超,高超和他说对不起。


好像这一幕不是他想出来的,高越侧过身,高超背对着他,面朝着窗子,已经有影影绰绰的晨光从帘子外透进来,虽然时间还很早。


高越很艰难地咳嗽了一声:“你说什么?”


高超停了两秒,说:“对不起。”


我怨过自己不会游泳,不会潜水,不会像鱼一样在海里呼吸。怨自己记性太差,脑子不好使,腿脚还跑不快,怨那天怎么没拿两个游泳圈,吃八喜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分给你一口,为什么要跟你顶嘴吵架。


我从未怨过你。


“高超,2009年没有人去过海滨浴场,我和你还有爸妈都过着很好很好的日子。只不过我太淘气被爸妈送去了三爷爷家里,但是过得也并不差。我不是不想找你,我只是想不起来咱家在哪儿了。后来想起来小时候你总说你想当独生子,我就想,是不是心灵感应,你看咱俩都想当独生子,于是咱俩都当了十四年的独生子。但我现在不想了,你可能也想要一个双胞胎弟弟,我就回来了。”


你要假设2009年高家没有丢过两个孩子,高越和高超。在高越丢掉的同时高超也在渐渐被那个家抹去。


高越戳着高超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挨得近了,高超能闻到一股混合着衣物柔顺剂的药味儿,他弟弟就在他身后。


“你在哭吗?高超?”


“嗯。”


“哈哈哈哈你也会哭,让我看看你哭是什么样子......咳咳咳咳,我得给你照下来,以后好嘲笑你。”


高超背对着他起身,去倒水,狠狠拽了几张卫生纸,鼻子和眼睛都通红。


“喝点水吧,别烦人了。”高超说。


高越靠在床上,捧着马克杯去看高超的眼睛,高超很少哭的,倒是高越哭得要多一些。


物以稀为贵。


高越逗他哥哥:“我是越大师啊,越大师还没有遇到过调解不好的矛盾,高超,你要开心一点,别砸了我的招牌。”


高超配合他弟弟,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求你别说话了。”


高越的嗓音实在不太好听。他还偏偏叭叭叭说个不停:“你还有求到我头上的时候,你还求我干嘛?”


“求你退烧。”


15


高超大学刚毕业就被李治良拉着入职王建华的公司,李治良说这儿的老板人还挺好的,不像其他老板那么压榨牛马。


高超说你别被人给骗了。


那是2019年,距高超见到高越还有四年,高超八月入职,入职之后第一个秋天,王建华去琼州跟人谈生意,带了李治良和高超。两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看什么都新鲜,高超努力让自己变得稳重一点,虽然在家里他已经够稳重了,但在社会上还不算。


老板和客户一行人去南山拜海上观音,做买卖的人多少都信一些,王建华供了个好几斤重的大海灯。南山的海边有许多香客捐赠的大石头,堆在海堤上,李治良说咱们公司好几年前就捐过,但是被放的很远,他指给高超看。


石头上纂刻着捐赠者的名字,高超有一瞬间动心起念,想自掏腰包也捐一个,写上他和高越的名字,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如果高越看见会不会去找他。


但高超兜里没钱,他能做的就是虔诚,虔诚拜在菩萨脚下祈愿,旁人求财,求福,求高官厚禄,求美满姻缘。高超求让他弟弟过得安生,不论是活着还是早已溺于海面之下。海是同一片,若高越真在海面之下,保佑观世音菩萨不要让他弟弟变成水鬼。要是真变成水鬼能不能早点让高越解脱投了胎,就投成他儿子吧,他肯定对高越好。


高越要是听见不得气死。高超心想,他许的愿望是不是有点太繁琐了,也不知道菩萨会不会有那个耐心听。


海潮梵音,如是我闻。偈语赞曰,有求无不应。


同年十一月,北方下大雪,高越流落在白山黑水间。那会儿他已经成年,终于不用扛大包来养活自己,他在一家米线店打工,包吃住,一个月2700块。老板嫌弃他吃的多,每次吃中饭严格规定饭量,若是吃饺子还得数个数。


大小伙子高越天天吃不饱,挣的那点钱又不好意思都填在肚子里面,实在馋的没法了去地下商超蹭免费品尝的瓜果李桃。他从商超拎着一堆临期食品走出来,天下大雪,冬雪覆城。街市皆一片白茫茫,车辙印撕开一道墨痕,很快又盖上雪。


附近的小教堂做礼拜,把诵经上课礼拜唱诗的时间都用毛笔书好,写得还是繁体字,贴在教堂门口。教堂门口有人发小册子,还支了棚子免费提供热水和小蛋糕。


老式的蜂蜜小蛋糕,外面是一层焦黄的薄皮,里面暄软,气味甜腻。


高越喝了人家的水吃了人家的东西,不好不进教堂听一会儿人家解读圣经。教堂的长桌子上用挂绳拴着整本的圣经,他拿来翻了翻,转头问在教堂帮忙的信众,在这儿许愿灵吗?


教堂里不叫许愿,是把你的心里话说给上帝听,上帝会赐福给他的儿女。


高越不太信这些,若世界上真有神,那他也是被神遗忘的那个,不然怎么会天天挨骂还得挨饿。但小蛋糕确实进自己肚子里了,说明上帝对于管人吃饭这事儿还是靠点谱的。


信众们开始忏悔,忏悔之后又祷告。高越学他们,闭上眼睛低下头,只是学得不伦不类,在教堂里还双手合十,但也没人打扰他。


高越心想,要是真的有神出现,先帮他买一件厚一点的羽绒服吧,不然他就真得坐火车南下了。不对不对,还是先让他按时拿着这月工资,一分不少那种......也不对,若真有神,神能不能帮他找到哥哥。


我哥哥叫高超,他跟我长得一样,你们有谁见过他吗?


岛城的雪不太容易留住,高越在教堂里祈祷的时候,还有十二天是他们的生日,岛城无人居住,距离高越见到高超还有四年。


16


岛城的事情差不多处理妥当,高超攒着五一假期回来接高越。高越感觉自个像是高超在岛城养的某种小动物,定期回来领出去遛遛,再投喂一番,高越有点伤自尊,不太满意。


不满意的直接表现方式是烦高超,让高超没法集中精力做自个事儿,高超气得狠了随手抄起一本书要揍他,高越低头弯腰大喊:“你家庭暴力!”


“你别以为跟我回北城,家里有妈在我就不敢揍你。”高超说。


“嗯行,那我也能还手。”高越说。


高超一共揍他三下,两下打在高越抱着的吉他上,一下蹭着高越肩膀上,像是在帮他拍灰。


吉他也是高超新买来给高越的,有一天通电话,高越说自个其实也没有不学无术,会的还挺多的,比如弹吉他。高超就把吉他邮去了岛城,高越抱着吉他调音,等高超会来却不好好弹,说高超,要是有一天你被你们老板开了,我就带你去大街上卖艺,你负责要钱,我负责弹唱。


高超说,你能盼我点好吗?再说了就你这技术,谁能给钱啊。


小瞧我呢。高越掂了掂吉他,说,我真拿这吃过饭。


高超不言语了,每次高越话语里带点过往,高超都不怎么搭茬。


高越笑问:“你心疼了?高超?”


“我心疼谁?我心疼吉他。”高超说,“吉他跟你可倒霉,都不能歇一歇。”


高越被高超接回家的时候只有一身衣服,几乎身无分文。俩人走的时候打包了两箱子东西,大部分都是高越的东西,高越还背着他那把吉他。


高超请假晚回去两天,买了错开高峰期的机票。高越没坐过飞机,在机场紧紧跟在高超身后,看高超办值机选座托运行李,亦步亦趋。他问高超是不是飞机上的水真不花钱,那不得被人喝穷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高超说,再说了没人会在飞机上喝那么多饮料,人家不让上厕所。


你别唬我啊,我知道飞机上有厕所。


等上飞机还是不太习惯,座位太窄,轰鸣声太大,高越又像是被人抠了电池。歪在座位上脸色发白,高超替他收起来小桌板,他往高超身上歪,头一点一点碰着高超肩膀。


高超一边说你要贴我身上了高越,一边关上了高越头顶的空调口。乘务员推着饮料车过来,他替高越要了杯橙汁。


“高越,你去过那么多地方都是坐火车去的吗?”


“也不是,有时候也坐过大巴。”高越捧着杯子喝了口水,感觉舒服点,把杯子放回高超面前的小桌板上,说,“就愣坐,最远坐车坐到过粤西,硬座票,几天几夜都睡不着,满车厢都是臭脚丫子味儿。”


粤西,高超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只在地图上有个模糊的影儿。


原来你曾经离我那么远。


李治良开车来接,给他俩带了咖啡。大行李箱后备箱都放不下,只能横着放在后车座上,行李箱旁边勉强再塞一个高越。


李治良把咖啡给他:“也不知道你爱喝什么,买了和你哥一样的咖啡。”


“他喝啥都成。”高超在副驾驶说道。


高越转着蓝色的杯壁,找到贴上去的下单标签,生椰拿铁,微糖,高超爱喝这个口味,他记下了。


车子开到高超他们家楼下,李治良说车上有卫生纸,高超你备着点?高超说我兜里也有,他看见妈,肯定得哭。他俩说这话的时候高越被充作苦力往下搬箱子,没听见。李治良说高超,我就不上楼了,改天再聚吧。


嗯。谢谢治良。高超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高越一起把箱子搬上楼。


17


家里难得摆上了鲜花,是香水百合。高超说是妈买来庆祝你回家的,过了好几天之后高越才发现妈不会点鲜花外卖,这花儿应该不是妈妈买的。


北城的出租屋不大,比岛城的家还小点,母亲睡在主卧,高超高越睡在次卧,同一间房。那屋里只有一个双人床,高超说了无数次换床,高越说装不下,这屋里就放不下两张单人床,你当是宾馆标间。


高超说那换成上下铺,你睡上铺。


不要。高越说,上下铺不舒服,太硬,对腰背不好。


事儿真多。高超虽如此说,但也没大动干戈地换床。


十一月末,新雪初霁,马路上早早撒了盐看不出半点下雪的样子,只有在灌木上和行道树的树坑里能见到点白。他们过生日,时隔十四年的第一个生日。


先在家陪妈吃了顿饭,晚上又出去约了朋友玩儿,李治良拎了个蛋糕过来,沾沾自喜说我特地管老板要了两个生日帽。


你俩小时候还挺省事,俩人过生日一个蛋糕就解决了。


对。高超看高越拿着塑料刀切蛋糕,比比划划照量着怎么把蛋糕上那一块水果罐头划到自己的碗里去。李治良给双胞胎买蛋糕显然缺乏经验。


高超说:“我们家一般都买中心对称的蛋糕,轴对称都不行,某人会抢。”


高越的耳朵有点红了,把刀还给他:“那你切,来来来,我看你分的均不均匀。”


高超分的更不均匀,水果罐头那块给了高越,李治良说合着我就吃白奶油呗,你们尊重一下买蛋糕的人行吗?


这里面不还有水果夹心吗?高超说。


切了蛋糕才想起来还没许愿,高超说一人守着自个那一块蛋糕许愿也行,反正就是走个形式。


高越不干,硬把刚刚切好的蛋糕再拼回去,拼成了一个不太规整的圆,插蜡烛熄灯许愿。


“我——”高超刚开口,高越说,“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吧,高超许了个简短的愿,无非是妈妈身体健康,高越别再烦人,自己发大财。


高越倒是认真,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念叨了好一阵儿。


李治良小声说:“你弟还挺有仪式感。”


“他平常不这样。”高超说。


高越睁开眼睛,抢在高超前面把蜡烛一口气吹灭,然后问高超:“你许了几个愿望?”


“三个。”不知道哪来的规定,生日一般都许三个愿望。


“哦,那我借走了你三个愿望,我许了六个。”


“高越你幼稚不幼稚啊。”


高越笑起来,那双眼睛像小狐狸。


高超,我的六个愿望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的话,我求求他,不要让我们再分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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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彩蛋 只是插叙和题目来源 不影响正常剧情

一苇

【双高胎】第二十六个夕阳

一发完 2w he 双高无差

双高/科幻au/含史密斯夫妇背景

勿考据/逻辑严密度一般

欢迎观看 感谢评论

——

1


窄巷比路面要低几阶,街市总有人在还价,叫卖,算钱。声音从窄巷传来像是耳鸣。高越的手背紧贴着楼板风化出的结节,混凝土吸饱了水膨胀出灰白色的疙瘩,电线和藤蔓植物永远缠绕在这些楼宇之间,在眼睛上方,构成旧城纷乱的毛细血管。高超转过身等他,身后夕阳就要燃烬,余晖被这些毛细血管分割。


高越,你走快一点。


高越揉揉眼睛,岩石腐化的灰沾到睫羽上,他比前两次都要更快清醒过来,张嘴喊高超。


高超还在拿他打趣,怎么了高越,怕...

一发完 2w he 双高无差

双高/科幻au/含史密斯夫妇背景

勿考据/逻辑严密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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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窄巷比路面要低几阶,街市总有人在还价,叫卖,算钱。声音从窄巷传来像是耳鸣。高越的手背紧贴着楼板风化出的结节,混凝土吸饱了水膨胀出灰白色的疙瘩,电线和藤蔓植物永远缠绕在这些楼宇之间,在眼睛上方,构成旧城纷乱的毛细血管。高超转过身等他,身后夕阳就要燃烬,余晖被这些毛细血管分割。


高越,你走快一点。


高越揉揉眼睛,岩石腐化的灰沾到睫羽上,他比前两次都要更快清醒过来,张嘴喊高超。


高超还在拿他打趣,怎么了高越,怕黑了,是你非得要走这条路的,再说太阳还没落山呢.....


高超。他打断他的话,有人要杀你。


你现在都敢贴脸骂我了?高超说,高越你心眼小的有点过分吧,不就是没让你买烤肠吗,一根烤肠108块,还要肉票,买完咱俩喝西北风去啊。你吃点什么不好啊,楼下的才十块,虽然是人造肉。


真的真的。高越着急,你别废话了高超,你快躲起来。


我往哪儿躲啊。高超无奈笑笑,他弟弟又跟他玩什么游戏。这巷子两人并排走都费劲,高越你让我穿墙去人家家里啊?


高越看着高超转过身往外走,离太阳能照射到的地方只有几步远的距离了。没有枪击一瞬间的爆裂声,那颗子弹从高越身后而来,毫无防备地从身边飞过,击中眼前的人。


高超的头发只触及到几秒钟的光,血从他那件廉价棕黄色皮衣上涌出来。他的后背一下子塌到很低,高越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他全身都在战栗,他缓缓,缓缓蹲下来。


高超,高超!


高越惊慌失措的眼睛挤进高超视野的全部。高越喊哥,用手拼命捂着他的伤口,想把他往巷子外面拖。街市上勉勉强强挤过好几辆生了锈的破车,高越的声音湮灭在鸣笛声里,旧城破败的街道提供了太多无孔不入的尘土。高超张了张口,眼睛里的高越逐渐变成雪花点,最终沉入无限的黑矇。


高超的生命体征在飞速消失,他的血都在变凉,只有脑后的接口微微发烫,炙烤着高越的指腹。那是所有人植入伴脑的地方,伴脑会在高超脑死亡的一瞬间之后将所有的信息封存,三十二天之后删除,除非高越肯出巨款买下高超的伴脑,高超的生命记录的全部。


伴脑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还叫做“ai”,高超第一次见到“ai”这个英文简写管它叫“爱”,高越说为什么要给芯片起这么奇怪的名字。


海平面如野草般疯长,陆地残存的所有城市都沦为旧城,钢铁废墟在城中蔓延,人类像是蝗虫争夺资源和土地。魔鬼创造出基因编辑,人却没法生出鱼鳃,也没法生出两翼,基因池脆弱到像是即将要落下一场掺杂着核污水的酸雨。上帝创造出伴脑,所有人像是旧时期屠宰场里的猪,基因检测合格之后植入伴脑,盖章检疫。上帝创造出新城和旧城,新城在一抬头能望到的地方,在那些明亮的卫星上。上帝花了七年时间安顿好世界,然后一转身去了月亮。


抬眼已能看见月亮了,藏在苍白的云里。伴脑告诉高越他应该尽快离开,夜幕即将降临,窄巷被划分为危险区。黑夜里的大部分旧城在伴脑的数据中都被划分为危险区,高越只想再陪高超久一点。


高超伴脑的数据从云端又返回给陆地,硬壳皮鞋停在高越的眼前,说话还算客气,说你好,你是家属吗?抱歉,我们要回收尸体了。


他不是尸体!高越说,他还不是......还不算,我还没能救下他。


2


伴脑显示现在是16:33,天气晴,气温23摄氏度,73.4华氏度。十二月中旬,算是隆冬。高越的头顶被楼板返潮落下的水砸中,旧城总是湿漉漉的,听说很久之前这里的隆冬会下雪。


高超第四次出现在他面前,背对着巷口的阳光,朝他笑,催促他快一些。


第四次,高越想,他不作解释了,眼泪几乎流干。


怎么了?高超往他面前走了几步,用手在他眼睛晃了晃,高越你走路还会走神啊。


高越摇摇头,头发乱蓬蓬像是只小狗,高超说你怎么脸又弄这么脏啊,你是瞒着我挖煤去了吗?


高越勉强咧了咧嘴角,估量着怎么才能让高超躲开那颗子弹。高超你吃的好胖,你比我大了一整圈。高越故意说道,他伸手去抓高超的胳臂。高超打了他一下,不轻不重,高越没有松开,亲亲热热挽着他。


高超说你干嘛?恶不恶心啊高越。


高越说我真想吃烤肠,特想吃,你给我买吧,楼下十块钱的也行,五块钱的也行。高超又开始跟他算账,咱俩一个月就挣两千七百五,工资还不按时发,你吃了烤肠明儿就别吃早饭了。


高越跟他拌嘴,人为啥一定得吃早饭啊。


那人为啥一定得吃烤肠啊。高超说。


快到了,高越想,伴脑在显示时间,16:36:42,子弹从他们身后而来。


“小心!”和他同时动作的也是高超,高越头一次无比痛恨他和高超之间玄妙的心灵感应。


高超在他喊出口的同时,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护在面前,那枚子弹从后背击中了高超。


你劲儿太大了,高超。高越嘟囔着,他以为眼泪流干了,却还是淌下来,高超的手掌很宽厚,高越接受不了高超的掌心会逐渐变冷。


高越没有把手抽出去,血也迸溅到他那身和高超一模一样的夹克上。伴脑又在发出警报了,还有十分钟太阳彻底落山,上帝在月亮上,上帝会不会透过繁乱的电线看他们。他们身后的破败楼宇,在旧城至少有一万栋。钢筋混凝土在海风中腐朽凋敝。那就至少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这样的窄巷,高越想,他还有多少次机会。


高超的手死死抓着高越,一直到他闭上眼睛也没有松开。


3


高越想这事儿怨他自己,他不该抄近路带着高超走这道窄巷。其实迈步进来他就在后悔,窄巷里太暗,所以高超走到他前面。高超总是这样,他们领着同一份工资,两千七百五十块,是高超暂时能拿到的最高工资,别的不说起码在编,稳定的穷总比饥一顿饱一顿要好。其实证件上登记的只有高超一个人,活却是两个人干,干完一票大的之后高超向领导多申请了一把枪,说我弟学习不好,咋考考不进来了,但是我没他不行。


领导还挺体谅高超,觉得他们小年轻在这儿扎根生活不容易,单位发福利总给让他多带回去点。单位发从海里捞出来翻新的合成布衣服,成捆的海带,冻带鱼,珍贵的五仁馅月饼。


高越把衣服扛回来用消毒液泡,晾干了抖落抖落感觉还往下掉盐粒儿。他给了高越两把枪,金贵着呢,珍惜点用。高越凑过来说你们领导批下来啦,哎呀领导人还怪好的。高越闲不住一刻,站在床上拍着胸脯说没我不行吧。铁架子床生了红锈,被他踩的吱嘎吱嘎,高超说高越你给我下来,你再把床踩塌了。


高越从床上蹦下来,楼下嫌高越太吵开始敲暖气管子。暖气管子就剩这一个用途了是吧。高越也敲,敲到楼下偃旗息鼓。高超说高越过来帮我晾衣服。高越挑挑拣拣,你们领导是不是不知道咱俩是双胞胎啊,怎么分的衣服都长不一样呢。


高超说有的穿就不错,别废话了。


那件夹克是意外之喜,单位分下来就这一件,领导说高超你出去办事得有件像样的衣服,你总穿破短袖出门像什么话啊?高越不和高超一起行动的时候,自个在外面琢磨着赚钱,想着法儿找事干,当服务生替人跑腿去市场扛大包都试过。高越扛了两天大包之后,高超就不让他干这活儿了,怕他出什么意外,世道乱的很,那市场前两天不就死过人。


高越抗两天大包带回来一件和高超身上一模一样的皮夹克,他不敢跟高超说,这衣服是他低价从市场里打架斗殴死了的混混身上买来的,他实在喜欢,因为和高超那件一样。


再说了这年头布票紧张,谁穿的不是死人衣裳。


可能坏就坏在这衣服上,第五次,高越第五次看到高超倒在他面前,皮夹克破了个洞,子弹裹挟着血肉嵌进身体里。


是不是这衣服晦气。


4


高越说高超你把衣服脱了。


你有病?高超回过头,夕阳第六次从他的背后掠过,将他的轮廓勾勒清晰。高越已经把那件皮夹克脱下来了,扔到一边,窄巷坑坑洼洼的路上,草虫窸窸窣窣从衣服下面爬过去。高越你别在这儿跟我耍驴。高超说,信不信我揍你啊。


高超给他把衣服捡起来,扑了扑,上面好些灰,要是凑近闻一闻还会有血。你这衣服多久没洗了,高超以为他是嫌脏,你穿我的吧。他也脱了外套。


高越抓住他的手腕,高超,一会儿子弹会飞过来,你要躲开,你不许救我。


你说什么?


高超的臂弯上搭着两件夹克,表情疑惑,高越说你信我一次,高超,你手劲儿太大了,你别跟我拧着来。


我什么时候跟你拧着来了?不是一直你跟我对着干。高超说,啧,就这夹克,你到底穿不穿。


先不穿。高越深吸一口气,还有半分钟,高超,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开始时间。


你在说什么啊?饿傻了?高超被他的严肃吓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也不烫啊。


高越就快感受到子弹的呼啸声了,高超却比他更先一步看见,他们面对面。高超抱住高越,在一瞬间转过身去,用后背挡住那颗子弹。


没有皮夹克了,只隔着薄薄一层黑色半袖,高超感觉到高越的身上很热,有一瞬间感觉到心跳声,咚咚咚咚,分不清是谁。


那是本能,高越想,带有记忆循环的人只有他,没有高超。在三分钟里他不可能告诉高超,你要抛弃掉你的本能。


高超在血泊里跌倒,可惜皮夹克不能穿了。高超想,他看到高越去拿,张口想说家里那么多衣服呢,别要这两件了。


可他说不出话来。


高越想人的本能难道不是趋利避害,怎么到高超这儿就不一样了。很小时候学校组织大家去捡废品回来修补学校,高超从回收站里淘出来一本掉了封皮的破书,现在谁还看纸质书,浪费资源啊高超。旧城没人收藏这玩意,饭都吃不饱了还搞收藏?


高超看过之后给他讲,书里有个小巫师,小巫师戴个圆眼镜,也没有爸爸妈妈,从小生活在碗柜里,他家亲戚都欺负他。后来有个魔法学校的校长就派人把他接到魔法学校去,学校里可好了,什么都交,他爸妈还给他留了笔遗产。


那他不得酷酷花啊。高越说,咱爸妈就没留下点啥吗?


高超沉默了一下,他也没见过爸妈,大雨季开始后许多大人会为了孩子而牺牲,直到旧城的水褪去。高超说也留下了啊,你比别人好多了,爸妈起码还留了个我给你。


你有啥用啊。高越跟他闹别扭,你会变魔法吗?你能给我买魔杖吗?你能开着飞天汽车送我去上学吗?


高超说你快闭嘴吧你,我现在后悔给你讲什么睡前故事了。


高超翻个身睡着之后高越在伴脑里找高超说过的那本书,旧时代作者的想象力比他们要好许多,高越看的入迷。黑魔法杀死了小巫师的父母,却没能杀死小巫师。伏地魔一旦触碰哈利,就会被烧灼至骨,它无法触碰他。


鼻腔里充斥着大片的血腥味,高越闻这味儿会吐,但在窄巷,他一次也没吐过。


伏地魔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替小巫师阻挡黑魔法,伏地魔不知道有的爱是本能。


5


高越脑袋生疼,可能是睡不够的关系,看见第七天的夕阳时他还会觉得自己在冗长的梦境里。梦境的最后他拍了拍高超的那件皮夹克穿上。高超又走到他前方,纷乱的电线在窄巷里纠缠不清,从高超的头顶不远处伸展到对面的树上。


大雨季过后陆地的气候趋于稳定,旧城处处都生出许多植物,根系扎在人类曾经建造的水泥森林里,其蓬勃之势要将文明分解,相比植物和昆虫,人更像是在苟延残喘。第七天,上帝创造了世界也只用了七天。高越说高超你跑快点,你跑快点子弹就追不上你了。


高超转过头纳闷:什么子弹?


你快跑,快跑。这回换成高越催促他,故意烦他,懒得要死了高超,跑两步速度还不如走的,你是怎么考上的特工啊。


我那岗不叫特工,叫安全机动人员。


还有两分钟,高越不敢跑到他前面,子弹会从来路而去。你别说话了高超,说话影响速度。高超不理解他,但被他推着向前,快快快,高越的两只狗爪子在他的后背上扑腾,跑出这个地方。


还有一分钟,伴脑的时间显示在16:35:14。


真害怕了?


我没......对我害怕了怎么着吧,我怕死了,我怕你死了。


高越恶狠狠咬着牙说,这巷子怎么这样长,明明阳光看着很近,但他和高超就是跑不到终点。跑不到就跑不到吧,他看着高超宽厚的脊背想,这回也该我挡枪了。


16:36:42。


高超快跑一步就要踏出窄巷了,高越在他身后扑倒,他转身又回到了那片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去。


真他妈疼啊。高越龇牙咧嘴,我不会也死了吧,我死了高超会循环回去救我吗?如果能选他一定会,可惜我也不知道怎么进入的循环。太疼了高超,前六回你是怎么过来的啊,高超,高超,借我皮夹克盖一会儿,这天穿了热脱了冷的,高超,我都中弹了,我是你救命恩人啊,我能吃根烤肠吗。


高超,我好像在逐渐死去。


你先别睡,先别睡。高超喊他,拍着他的脸叫他睁开眼睛。伴脑,帮我叫大夫,花钱那种。免费医疗就是个狗屁,神仙下凡感了冒也得排三个月的队拿药。多少钱都行,叫车过来,叫车!


高越这辈子头一回上救护车,在他哥之外他就是贱命一条。那救护车就是不一样哈,这装修比咱家都好。大夫给你清理伤口呢,你别乱动,高超说。


他中弹了?医生在旁边拿着钳子显得局促,可是我没找到弹片啊?


但皮夹克都穿透了啊,高超说,总不能是个海鸥什么的吧。


钢珠枪?弹弓?都有可能,应该没有手枪那么大杀伤力。医生说,没事,都不用住院,在车里消毒清创,缝两针就好了,家属来,直接输入救护码缴一下费用。


高超在伴脑里交钱,高越,你这一跤真贵啊,花我一个月工资,两千块钱。


不还给你留了七百五吃饭吗?


什么叫给我留的,你不吃啊。


我不吃啊,高越趴在病床上说,我不吃,你以后说什么是什么,你说不让我吃饭我肯定不吃。他想,哥,终于这次不是你了,你终于活下来了,你知道我看着你死过几回吗?高超,你真没良心啊,你还想不给你亲弟弟饭吃。


高超说,大夫你给他打点那个抗感染的药吧,我看他要发烧说胡话。


大夫说行,也缴一下费,七百块,打三针。


得,还剩五十。高超叹了口气,没事儿家里还有存粮,不知道是在安慰高越还是安慰他自己。


救护车里地方窄小,高越伸手去找高超,他趴在床上,看不见高超在哪。


高超,高超。


你慢点,别扯到伤口。高超把手递过去,我在这儿呢。


高超的手汗津津的,高越暗暗使劲,哥,我想睡觉,我现在能睡觉了吗?


睡吧,高超说,我都交两千七百块钱了还不能让你在这儿多睡会儿吗?睡吧。


6


高越做了一个长梦,梦里高超带他找能避雨的小窝,那是他们从福利学校毕业的第三天。六月里太热了,又热又潮,太阳和鸡蛋一起放在锅里煮,煮完了捞出来就会这样。一场雨接着一场雨,旧城的钢铁废墟和跨江索道都被笼罩在铅灰色的雨里。高越的拖鞋冲到水里去了,他想过去捞被高超拦住,高超说你穿我的吧,水这么急,你那只肯定冲进海里去了。


海在哪啊?高越分不清东南西北,高超在桥上指给他看。他们两人只剩一双鞋,高超赤着脚踩在瓦砾和垃圾布满的污水街巷里。


他们这儿离海边不远,总会有些许海风吹到旧城。


后来高超找定废墟中的一间带他搬进去,也不能叫废墟,整座旧城就是由它们组成,条件好些的可以选择去住海底城。


好多人提着桶排队打水,水由雨水净化而来,淡水资源在这几年缓解一些。人把什么都排到海里,生活垃圾,化工废料,核污水,死人的衣裳,死人......人又吃从海里捞上来的东西,海胆,海胆,贝壳,最多的是鱼。高超赚到第一笔两千七百五工资的时候买了面给高越包饺子吃。鱼肉馅饺子,高超说他放了鸡蛋。高越就拿筷子把饺子解剖,从中寻觅到细细的金黄色鸡蛋碎。吃到一点都在乐,鸡蛋!是鸡蛋啊,为什么鱼不下蛋啊高超,有那么多鱼,鸡却那么少。


上帝会吃到饺子吗?鸡蛋鱼肉馅儿的?高越问月亮,月亮是什么时候开始属于上帝的。


月亮属于这会儿照耀的你。高超说,他把一个看上去饺子皮里边黄澄澄的饺子给高越夹去,高越眯缝着眼睛,喝了口百草汁——这饮料喝起来和旧时代果蔬汁相似,他难得嘴里蹦出来一个英文单词:Delicious!


旧巴别塔在伴脑出现的时候已经崩塌。高越这个出生在旧城贫民窟的人都能过旧时代的专业英语八级。上帝创造出新巴别塔,想登到天上去的人得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上帝也是其中之一。


基础教育只针对技术,整个片区只有一所文理中学,陆地上的人很难到星星上去。好好学习会成为上帝吗?高越不爱学习,他觉得伴脑可以告诉他一切。


但伴脑不会给你饭吃,上帝和魔鬼都是人,高越。高超告诉他,那些是寓言故事,上帝和魔鬼代指的都是很有能力的科研人员。更何况我并不认为魔鬼有什么不对。万一有一天,人真的可以在海里生活呢,那我们就不用住在这里了,海底多大啊,一个人住一间大豪宅。


那你多没意思啊,咱俩住一间大豪宅就行,高越说,门对门,都住二楼,一楼做饭吃饭,一定要装AR,那种全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听说高级一点的AR,敌人的血能溅你脸上。我想打游戏。


高超笑着听他畅想,啊一楼要放个大屏幕,嗯要求也不高,就跟学校组织看电影的屏幕那么大就行。在海底住会不会看见鱼啊,那得住结实点,万一有大鲨鱼怎么办啊。你说咱们有三楼吗?三楼是阁楼啊,衣帽间,对,改成衣帽间,想穿啥穿啥。还得装个大冰箱,不然吃的太容易坏了。


旧城的人和食物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变质。高超和高越能剩下的食物不多,高越那肚子像个无底洞,他什么都想吃,什么都吃不完,吃不完就扔给高超,高超一定会吃完,不然那玩意就会长出来五颜六色的霉菌。


家里也有霉菌,从墙壁铺陈到天花板上,蚊虫和人共生,高越藏在蚊帐里看他哥用杀虫剂到处喷,打一定是打不死的了,它们只要在睡觉时不来打扰就好。他们睡在两张并排的行军床上,蚊帐从棚顶固定住,散下来像是白纱裙,但旧城很少有人穿浅色的衣服。高超躺在高越身边睡觉,城里的电分段供应,这会儿一定没电。高越闭上眼睛想睡,才想起来自己睡不着,人很难在梦中又一次睡着。


可是太真实了,真实的像是走马灯,高越想他在这张床上睡着之后,是不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是否真的救下了高超,他小心翼翼探出身子,试了试高超的鼻息。


温温的气息吹着他的手指,他松了口气,又躺下来。小时候他拿他哥哥当玩具熊,他哥哥拿他当玩具狗,各自都有各自的阿贝贝。他前六次离开高超,没有睡好过一次觉,循环只有在他熟睡之后才会再次开始。


他救下了高超,不会再有循环。


7


附在楼板上的一株藤蔓垂下来,叶尖蜷曲着,有一滴水,离高越的发旋儿只有两指的距离。高越的身子打了个晃儿,差点跌倒,睁开眼睛是楼宇之间的一线天,还是那道窄巷。


还在梦里,哎呀怎么还不醒啊,没完了是不是,他捏了捏自己的脸,快点醒来,快醒来。


高越你在卖萌吗?高超问他。下午四点三十五分。我一定是太累了。高越想,高超都活下来了,他应该会跳出循环了吧。


高越?


高越有些迟钝,大梦初醒的缘故,睡在高超身边总会让他安心晚起。高超走过来,下午四点三十六分,子弹飞了过来,高超倒在血泊里,和前六次一模一样。


这是第八次循环。


第九次,高越说真他妈没完了高超,你现在不许离开我身边一步。


高超歪头看他,装懵懂小熊。高越觉得自己这会儿像哥,你听好了高超,一会儿有个子弹会准时过来打你,别问为什么还是你啊,我他妈的要是知道就好了,你必须给我躲开,我真受不了了。


你什么时候给自己作成这样了,高超习惯了听他发牢骚撂狠话,什么时候摔的啊这是。


高超的手碰到他额角的伤口。嘶——你别碰,好疼啊。高越说。


他们还穿着那件皮夹克,高越那件满身是血,不对,不对。高越抓住高超的手,声音颤抖,你说什么,我的脸上有伤吗?


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不知道自己摔哪了啊,高超说,回家吧,高越,别在这儿矫情,回家我给你上药。


他为什么会有伤,他怎么可能会有伤。第一次循环之前他和高超只是做了个送东西的跑腿活儿,他们在走进窄巷的三四分钟内高越清楚的记得自己并没有摔过跟头,他怎么会有伤。


难不成......一个不妙的想法从他的脑海里生出来,他伸手去碰第七次中弹的伤口。


那伤口贴着医用胶布,犹如烙印一般停在他的身上。


子弹飞过来了,没那么多时间思考。

伴脑弹出来16:36,这也是高越的本能。高超离他很近,正皱着眉头看着他脸上的伤。他伸手抱住高超,没给高超挣扎的余地。他闭上眼睛,伴脑仿佛在给他做生命倒计时。


16:36:28......16:36:35......16:36:42


子弹如约而至。


8


第十次,高越在地上找碎石,把楼板上的风化痕迹硬生生刻出两道白印,一横一竖,十。


扔掉碎石之后扑了扑手上的灰,一起身眼前发黑,他的后背正中多了第九次的伤口,伤口不深,感觉牵动着几乎所有的竖脊肌,生疼,医生同样也没从中找到弹片。


能说明两件事情,高越强迫自己冷静,他必须冷静,高超不知道这一切,只有他在循环。


第一件事情,这枚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子弹可能只打高超,暂时对他并不致命,子弹打中他会消失。第二件事情,他的身体状态并不会回到刚走进窄巷的样子,身上的伤一直都在。就连他一直穿在身上的棕色皮夹克都不会循环,那件皮夹克上面都是弹孔,血污和泥土。


他经历的不是回溯,他经历的只是平行世界的开始。


高超站在不远处等他,好端端站在那儿,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暮色就要降临。高越想,我的皮夹克上却沾着他的血。


他需要验证他的两个想法,谁说高越有一天不会成为科学家?


高超。


高越伸出手,遮住了自己脸上的那颗小痣,我们玩个游戏。


咱出去玩儿不行吗?


不行,就得在这儿玩,外面——高越看了眼巷子口夕阳的燃金余烬,轻声说,外面走不出去。


行吧,玩什么啊,高超走过来,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你捂着脸干嘛?额头什么时候碰伤的?


角色扮演两分钟,高越说,我是你,你是我。


高超笑起来,当了二十六年弟弟了......二十七,高越纠正他,他们上个月刚过生日。


你就这么想当哥啊。


想,非常想,想死了,我这辈子就这一个愿望了。高越说,现在我是哥哥,我是高超,你必须同意。


凭什么啊?高超想争辩,那晚上回家你做饭啊。


我做饭,行,我做饭,高越有些语无伦次,从现在开始你是弟弟,你是高越,你学我不是学的最像了吗,你再学学。


那你学我啊,高超说。


不是学,我就是你。高越深吸一口气:差不多得了高越,我真受不了了,我受够你了,你该去哪去哪吧,你身上脏死了,太烦人了高越。


你在跟我说话?高超觉得他奇怪,我平常这样吗?这么没礼貌吗?


你有多没礼貌自己心里不清楚啊高越,高越你就活该当一辈子弟弟。高越对他说,我都当二十七年哥哥了,你凭什么当越哥啊,你多菜啊,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他们面对着面,后背贴在窄巷的楼板上,子弹会从他们之间穿过吗?这里太窄了,至少会击中一个人。


换个位置站。高越说,近乎哀求的语气,就这一次,高超,你就陪你亲弟弟玩这一次。


高超点点头,他们换了位置,没有人能清楚的看到子弹的轨迹,高越只记得子弹飞过来的时候,似乎会离他更近一些。


他再不想看到高超又一次倒在自己面前。


这次的感觉比以往都要真实,高越有一瞬间感觉不到痛,血液汩汩从侧腹部涌出来,他忍着痛也不愿意松开手,他始终捂住那颗小痣,仿佛那颗痣不显于人前,他就是高超,他替高超死去,那枚无根的子弹就会出现在他的伤口里。


高超的胳膊一直在打颤,他抱着他,冲出窄巷。


伴脑最后弹出时间,16:42:59。


高超,高超,你别把我的手拿开,我现在是哥哥。


高超,好疼啊,我撑不住了。


9


第十一次到第十三次,高越没有记忆,他大概被抛去了窄巷,因为睡梦中有嘈杂的声音,高超在喊他,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没有力气。


第十四次,高越并不能确定是不是第十四次,他在梦里听见子弹呼啸而过三次,他把这次算作第十四次。


高越从窄巷里醒来,最先看到斑驳地面,野草在墙根下生长,他倚着墙蜷缩了一会儿,他还活着,伤口里依旧没有弹片。他捂着腹部,可弓着背却容易绷开后背的伤口。事实上,他现在不光这三处伤口,脸上和手上也伤痕累累。


肚子疼了?他一抬头看到高超蹲在他身边,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把头埋进膝盖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高超,他哑着嗓子说,站到左边去。


你是不是发烧了?高超问他。


别管我,你站过去,贴着墙。高越说,我看见了,我看清它的轨迹了,它不会拐弯,子弹就是子弹。


你真发烧了,你都说胡话了。


我没有,没事。高越说,中午吃多了肚子疼,你听我说的做。


你能起来吗?走不了路吗?高越,你得去医院。


高超,你听我的话,每次都是我听你的,你听我一次话怎么了!高越扶着墙站起来,朝他吼道,紧接着一连串的咳嗽,高越的身体越发的佝偻下去。高越,高超想伸手过去,被高越一把打落下去,高超,我求求你了,你亲弟弟求你,你就靠在左边站着,站一分钟行吗?


高越在哭,哭腔混着沙哑的嗓音,窄巷里只有他们,夹壁之间不断反射着声音。高超听得心疼,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肚子疼吗?肚子疼一会儿我给你找药吃。


你别动,高超。高越说,你肚子往里吸一点,憋气啊憋气,我跟你一样。


他费劲靠在墙壁和高超站成一排,没有着力点,身上的伤使他站不住,高超去牵他的手,把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


高越,你的手怎么这么凉。高超很早发现不对,他几乎看到高越第一眼就发现不对,你受伤了,什么时候?


别说话,憋着气。高越说,像不像小时候,小时候我们也爱玩儿这种游戏,所有人都聚在走廊的墙上挤来挤去,被挤出来的人再想办法挤回去。


那是气候异常,八月里下雪,学校没供暖,只能让大家那么取暖。


我好冷,高超。凑近一点吧。


他们贴在一起,肩并着肩,像是在迎接最尊贵的客人。16:36:42,客人造访,高超终于看见那枚子弹。子弹从他们眼前飞过,声音比它晚片刻赶到,然后消失在巷子口的阳光里。


高越走过去,找了半天弹壳,什么都没有。


他似乎又知道了更多的事情,譬如他在平行时空中行进,成功救下这个时空中的高超。


你什么时候会的未卜先知?高超问他。


我只知道子弹飞来前三分钟的事情。


10


高越不知道在他的时间尺度上已经过了多久,但这确实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回家。他终于从窄巷里走出来,金乌西沉,暮色四合。


高超,我是真的想吃烤肠。


高超看了他一眼,给他买了一根,十块钱的,据说有那么一点点真的猪肉。高越在他旁边点菜,想吃鱼松饼,高超家里还有油没了?你烙饼给我吃呗,还想喝个汤,哎要求不高,杂菜汤就行,救命恩人嘛,你是不得对我好点。


恩人,你肚子不疼了?


疼啊,怎么不疼,哎呀疼死我了。高越蹭着他的衣袖,把大半的力气卸给他。他瞥了眼那件破烂的皮夹克。把衣服扔在门口,高超说,踩着拖鞋进来。


家里的窗台上还晾着洗好的衣服,高越没法洗澡,大摇大摆走进去换了套衣服,侧躺在床上翻着伴脑。高超喊他吃饭,桌子上真如高越所说,鱼松饼和杂菜汤。


你知道我能吃上这么一口热乎的有多不容易吗?高越说道,高超没怎么动筷子,在饭桌边看高越夹菜,高越说高超你怎么不吃啊,哎呀你人这么好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高超很沉得住气,他能高越吃完饭才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弟弟高越啊。


你不是高越。


我是高越!高越有点着急,他蹦起来,肚子上的伤口被扯到,嘶——我服了你了,高超,你仔细看看,怎么白救你了,你纯卸磨杀驴啊。


那你让我看看身上的伤。高超说。高越不太乐意,但还是背过身去褪下黑色短袖。你不是我弟弟,高超抚摸过去,我弟弟没有这些伤口。


他说罢,却又找出来药箱给他换药,给他绞一条热毛巾擦脸,给他端水吃止痛药。


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什么时候回来?高超说。


高越低着头,感觉到高超在他身后用棉签蘸着冰凉凉的药水给他消毒。他有点想哭,也许是因为此刻的高超分外冷漠,如果他长久的留在这个家里呢,这个平行世界的高越长久的被他挤去其他地方呢?高超还会这么对他吗?


他不去揣测高超的心思。


他会回来,等我睡着之后。高越说,高超,在我睡着之后,他就会回来,而我就会在傍晚的那道窄巷里醒来。


11


第十五次。高越自暴自弃,我是来救你的,高超,我他妈的是你的救世主,你看一下,你弟弟为了救你受了这么多回伤了,你但凡有点脑子也得管我叫声爹。


正常一点,高越,高超深吸了一口气,好,好,我知道了。你现在让我干嘛?靠墙站着,就这么简单?高越虽然我不知道为啥你弄了一身伤回来,但是你这个胡言乱语的本事真是见长,你是怕我骂你吧,我是该骂你,你受这么重的伤不早说。


早我也不知道啊。高越松了口气,你你你,你吸一口气憋着,还有三十秒了。


子弹飞过去,高超的视线没有捕捉到,干嘛呢?我咋啥也没看见啊?高越,你是不是又糊弄我。


你就当是吧,高越说,我想吃烤肠。


高越发现这个穿越机制还挺好,他游走在平行世界里,如果救下高超,他就可以肆无忌惮点大餐,往常都吃不到的那种。当然,高越听不听他的话无所谓。第十六次他点了个云南过桥米线,第十七次想吃虾滑粉,第十八次高超给他做了西红柿炒鸡蛋。


这两样东西都极金贵,毕竟现在陆地面积减少,耕地也少,考上大学和文理中学可以吃一顿,平常过年得殷实人家才吃得起西红柿炒鸡蛋。


高超给他做西红柿炒鸡蛋,加了点番茄酱。好吃吗?高超问他,他低着头扒饭,西红柿的汤汁渗进饭里,他点点头。


还有呢,可劲儿吃。


高超从不会这么跟他弟弟说话,高超怎么都得嘲讽他两句,说高越你是饿死鬼投胎啊,你给我留点儿,吃这么多。


你也觉得......我不是你弟弟吗?


高超愣了一下,对他话里的逻辑漏洞并没有提出质疑,你不是我弟弟还能是谁啊?


高越给他讲平行宇宙,讲无数次回到那条窄巷,可惜两人这方面的知识太过浅薄,高超点点头,听得云里雾里,起身收起盘子碗。高越一个人坐在餐桌边,高超转过头问他,你没想过那枚子弹是从哪打出来的?


凭空出现。


不可能有凭空出现的东西。高超说,也许你找到子弹的来源,就不用再这么折腾了。


高越不是没考虑过子弹的来源,但他翻遍了伴脑也找不出能隐形的枪支,更别提凭空出现的子弹。他身体要比之前好上一些,他在高超那儿吃过止痛片。高超问他,要不要去问问别人。


谁啊?高越看了眼时间,我一旦入睡,就会离开。


现在就出发吧,高超说,去海底城,找刘旸。


12


刘旸应该算是双胞胎认识的最有文化的人,周围的人最好也是从文理中学毕业,刘旸是大学毕业,他曾经住在新城,住在陆地仰望的星星上。


认识刘旸那会儿双胞胎时常会做些不太干净的活赚钱,领导说没办法啊,得完成KPI不是,你们去偷个海洋之心吧。


我吗?


偷不偷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肯为咱这儿效力的态度。


那会儿特工,啊不是,叫安全机动人员有个排行榜,谁干什么事儿了都放那榜上,伴脑能查到。高越说哥,咱俩在那个机动车安全员榜上有名哎,排1346。


什么机动车安全员,叫安全机动人员。再说了这片地区一共就招了1350人,高超说,有什么好骄傲的吗?


刘旸在那榜上,他们也是团伙作案,不是,是团队协作。刘旸隶属于榜上排名第一的叫天津魔盗团的组织。


高越说人家这名儿多酷啊,高超,咱俩不能叫双高胎,这个不酷,改个名吧。


改名叫啥啊?


绝命双子星。


这名起的怪不吉利,绝命绝命,不知道绝谁的命。海洋之心被排名第二的史密撕夫妇截胡,高超没中弹,高越受了伤,捂着侧腹部从展览馆里爬出来。高超急得要疯了,那地方还特偏,没车,也没医院。


刘旸打着电话从展览馆里走出来了,那口音听着跟菜市场似的,跟高超说弟弟咱拼车呗,我那儿也有俩兄弟要去医院,我自个也有点一般。


高超低下头,看着刘旸的脚上被扎进去两张扑克牌。


出手方式挺别致的,刘旸笑说,你弟咋样了?哎那史密撕那俩人来了,哎呀放心不抢你们海洋之心啊,过来搭把手,别把弟弟撂地上啊。


高越上下眼皮子打架,城际超速列车往海中行驶,这是末班车。我要是困了你就掐我一下,高越说,车票也挺贵的,我再醒来可就不记得这些事儿了。


没事儿,那我就当带你出去玩儿一圈。高超说,你要是真难受就躺一会儿,车厢里也没几个人。


没素质啊高超,那车厢长椅能横着躺吗。


但伤口太疼,尤其是这车提速的时候,下到海底多多少少都会感觉压力。高越难受,小声哼唧起来,捂着肚子,还是躺到了椅子上。


枕着我的腿吧。高超说。


那样真的会睡着。高越说,可高超的腿真的很好枕,他想,比再好的枕头都要好。


13


第十九次。救下高超这件事对于高越已经手到擒来,全宇宙的高超都一个调性,全宇宙的高越也是。熊就是熊,狗就是狗,熊不会有一天变成老虎,狗也不会变成猫。当海平面上升了七十米之后你就会知道世界再发生什么都不意外。


夕阳列车,高越说,轨道在追赶太阳。


太阳的情绪要比月亮稳定许多,东升西落,作息规律,每天都是一个模样。月亮不是,月有阴晴圆缺。高超,你会不会就觉得我有精神病。高越在车厢里叹息,我觉得我有,我就像是那个疯狂追着电视剧八点档看的人,每回到了睡觉时间就会被强制关机,再醒来还得过一段前情提要。


高超极有耐心听他说话,点点头又摇摇头,很离谱,高越,其实你现在跟我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像是科幻小说,那个作家叫什么来着,伟大的爱国主义文学家,科学幻想派先锋,代表作《三体》。


刘慈欣。高越说,回回考这些文学常识你都比我厉害。考试的时候会屏蔽伴脑,据说这样是防止人类脑部退化。


上个世纪他说过的好多事都应验了,他曾经想把地球当汽车一样开走,可惜世界没他想象的团结。高超说,他说的话都有人信,你说的话我也得信。


他摸了摸高越的后背,小心翼翼,高越换了件宽松一些的T恤,领口松松垮垮,能看到擦伤的痕迹,高越的皮肤白,这些伤痕便分外显眼。


高越忽然庆幸自己是双胞胎之一,很多场景下他不用解释太多,如果和他一起走在同一道窄巷里的是个陌生人,他大概没法让对方在三分钟内信任自己。高超肯花钱给他买列车票,列车又往下走了,许是今天的时间没有很晚,伤口只是隐隐作疼,广播里开始充满感情的介绍旧天津。


海平面上升到这个程度天津早就没了,自然法则还是达尔文进化论人类也没弄明白,总之没按照天津人想法让大家都跟美人鱼似的长出来尾巴和鳃,这要成功了也挺吓人。德云社也没在天津开亚特兰蒂斯分社,早跑月球上去了。剩下的天津人往内陆迁,天津人懒得搞海底城市,又贵又麻烦,但上海人搞了,北京人就要拉着天津一起弄,反正故宫也在海底。也不知道哪来的干劲儿,总之海底城就这样建起来了,海底城的城市循环系统和地面不同,地面仍旧遵照太阳,海底却不用,他们有人造太阳提供能源——1998年就开发的项目,介绍印在城市路边的宣传栏中,好久远。


高超换了个伴脑的连接网络,按照地图,带着高越去找刘旸。海底的大楼像是抽屉,满城都是这样的楼房,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抽屉大楼们将这二十四小时分成三份轮流供应能源,保证每一户都有至少八小时的能源供应,水电煤和氧气,该睡觉的八小时,抽屉们就会自动收回去,家里会不会黑漆漆一片,高越不知道,高越很久没看到这样崭新的城,相比之下他和高超简直就是住在垃圾堆里。


刘旸还在跑步机上,王建华给他们开门。


你们还有多长时间休息。高越问他。


实际上,我们刚起床。王建华说。他们曾经都是天津魔盗团的成员,只是搬到海底城以后金盆洗手。


这儿没什么可发挥的空间,刘旸的原话,这儿的所有人都像精密仪器被组装运转,不许你干出格的事情。


抽屉住宅是极简风,多是白色和灰色的搭配。茶几上摆了茶具,李治良却给他们倒了两杯咖啡,这是什么啊,高越拿起来闻了闻,怪苦的。


咖啡,提神醒脑。李治良说,第一次喝吧?是好东西,月球特供。


那我要喝。高越不想睡觉,他需要问的问题太多了,眼前这些人还未必都能回答他。他们的眼前除了咖啡,还有茶几上的一个磁悬浮小摆件,两颗很精致的圆球围绕一点相对旋转,本身也在自转。


双星系统,你们有点像它们。李治良说。


高超在想如果高越今天没有救他会怎样,他肯定不会坐在这里,平行世界的高越会义无反顾的救他每一次,但他到现在还在像如果平行世界存在,那么原本的高越去了哪里。


这是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刘旸说,如果高越真的是平行世界来的人。


那我们有什么不同?我们是同一个人吗?高越问他,我和这里的,原本该存在的高越。


要看从哪个角度说明。刘旸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样看来我认为你和他是一个人。但如果你们在同一时空出现,我又可以从生物学的角度判定你们是两个人。


那原本的高越去了哪里?我没有见过“他”。


大概去了别的时空?再放回来,就像是堆积木一样。刘旸说。王建华附和道,对,就像是ai修正。


ai,高超重复了一下这个词,高越接在他的话尾说,ai,爱——伴脑会进行修正吗?ai不就是伴脑的前身。


它会,也许是你所在的那个时空发生了什么错误,比如不符合牛顿三大定律这种。王建华说道,世界就是草台班子。王建华曾经在月球上作为高级科研人员在研究所供职,在他脱离天津魔盗团之后,但很快他又辞职回到了陆地。


您的意思是,上帝也会出错吗?


你是指哪里的上帝?王建华指了指头顶,抽屉房子的天花板是统一的制式灯具,月球上的吗?他们还不配称之为上帝,要是神学意义的上帝,那我告诉你,也会,人无完人。


上帝是神。刘旸笑说。


神很好创造,魔盗团的时候你也是神,现在你也可以是神。王建华做了个手势,他俩的神。


高超高越笑起来,他俩对刘旸确实有种敬佩和孺慕在。他们所认识到的有能力的人很少,刘旸能为他们开门已经庆幸。


王建华已经尽力讲的浅显,他说,高越,一定是你那个时空出过什么问题,虽然我们没法证明你是那里的人,你也暂时没办法回到你原来的时空。但你可以想想你在原本的时空都做过什么,或者说有什么不符合常理的事情,最好和子弹有关。


高越想不出来,他相当于连轴转,脑子像是被锈住。高超尝了口咖啡,说这玩意儿怪难喝的。


是嘛,那给我喝吧。高越抢过来,一饮而尽。


14


伴脑无所不能吗?


目前看来,可以这么理解。王建华送他们出门,他告诉高越,他不清楚伴脑的背后是谁,官方发布肯定是月亮上的人们,但这些人会不会掺杂着地外文明,或者说伴脑在发展了一个世纪之后,会不会自己迭代成为二次文明,我们并不知道。


人对未知的事物总会感到恐惧,王建华说,还有,伴脑并不是真的无所不能,我们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


我们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直到他坐上城际列车,还在想这句话,所以拯救是徒劳的,他每一次救下的高超,都不再会是曾经那个和他一起长到二十七岁的高超。


高超在他身边,低着头,昏昏欲睡。


李治良的咖啡确实很提神,高越想,这大概是他在平行世界里度过的最长的一天,他想就这样睁着眼睛等到第二天的16:36:42,会不会有什么不同的结果。


但两杯咖啡不足以让他二十四个小时不休息,他在晨起的太阳升起之后,一头扑倒在家里的床上。高超醒了一回,替他盖上被子。


高越第二十次看到巷口的夕阳,第二十次,高越说,高超,你好。


高超莫名其妙,高越你这是干嘛啊?高越叹了口气,开始又一遍撒泼打滚,重新教他躲子弹。从时间尺度上来看,他会一直穿梭于不同的平行时空里,救下每一个高超吗?如果这样,他们还是同年同日生的双胞胎吗,那他岂不是现在要比高超大了二十天。


子弹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高超,叫哥。高越从墙边走过去,现在我是你哥。


想的美。高超打了他一巴掌,你就算救我八百回,你也是我弟弟。


八百回,高超你的心可真够狠的。高越不想和他解释,他也不想再展示伤口,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15


高超你给我好好想想你在外面都结过些什么仇。第二十一次,高越把高超救下之后没走出窄巷,他见过太多次高超的血,那些血让他整个人的情绪也变得极不稳定。仇家都找上门了,你要让你亲弟弟替你抵命吗?


高超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窘迫,高越堵着他,活像小时候校门口遇见的劫道的混混。


高越。


有什么瞒着我的事儿都说出来,高越说。


那我......我谈了个女朋友。


x,高越直接爆了句粗口,然后呢?


然后就在一起了呗,高超说,观察他的脸色,我挺尊重人家的,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瞒着你的事儿,又是什么仇家。


那子弹就是白飞过来的呗,你现在是我仇家成吗?高越松开手臂,他感觉自己要变成高超,他原来不会想那么多。


高超笑起来,你这么在意这件事吗?女朋友嫌我一个月就挣两千七百五,已经于昨天跟我拜拜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子弹,高超,刚才有子弹要击中你,要不是我,你已经死了。高越说,你再好好想想你的仇家。


我没仇家啊,我......我倒是有仇人。

高超说,你还记得海洋之心吗,当年没抢过史密撕夫妇,你还挨了朱美吉一枪,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挺恨他俩的,不过后来人家拿了赏金又付医药费又过来探望的,我也就没那么恨了。


哎,那不算,高越摆摆手,再说了那不是朱美吉的枪,那是我自己的......


那是我自己的枪。


那把枪是备用枪,枪里只剩下三发子弹。子弹每个月定量发放,所以高越记得清晰。第一枪,朱美吉趁他不备往下压枪,导致他射击偏斜,那枚子弹没有打中刘思维,打中的是高超。


他看到高超中枪,下意识作祟,又加之美吉辖制,他不得不朝自己身上也开了一枪。


可是高超没有中枪。


你......没有中枪。高越问他,你为什么没有中枪?


可能没打中吧。


怎么可能没打中,我亲眼看着那枚子弹飞过去。高越看向高超,所以是我对吗?其实是我,那枚子弹是我打出来的。高超,你的枪呢?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会停下这一切。


你冷静点,高越。高超从他碎片般的语句里拼凑出了大概,高越,弟弟。他把人圈住,他说,如果我没有会错你的意,我也不管你是哪个世界的谁,现在你就是我弟弟。


依你所言,如果你死去,无数个平行世界的我都会死去。


自私点说,那将没有人救我。


16


第二十二次和二十三次,高越都选择独自度过夜晚,他骗高超自己的任务就到这里,等明天太阳升起,他想见到的高越又会出现在家里,那不是他。


花了两个晚上他找到了史密撕夫妇的豪宅,也不能说是豪宅,只能算作比他和高超住的地方要好一些。二十三天没有用枪,虽然从窄巷醒来就已经是下午四点,高越还是习惯把穿梭的次数叫做“天”。


他颇有些不适应,用手枪贴了下脸,企图唤回一些感觉,换弹夹里有三发子弹。


绝命双子星,他深吸了一口气,暗杀这件事他并不擅长。夜里的风静,他的一举一动无疑都是噪音。


从窗子看去,刘思维似乎在唱歌,旧城里很少能听到音乐,人们不需要这些。刘思维弹着一把破掉的吉他,他们不是能有好几百万美金的赏金吗,这么不知道攒钱吗?哦对,大雨季中间,重新构建了货币系统。


高越微微有些走神,从前高超都在,他想他得习惯这种日子,他穿梭在无数个时空还未曾感到厌烦的原因只是他能看到高超。


虽然不是他那个时空的高超。


朱美吉在他的视野里出现,梳着高马尾,笑得很开心,她在给刘思维倒水。隔着玻璃窗,高越仿佛能闻见屋子里是有花香味的,旧城的隆冬早已失去了冬的意义,可是他们的房间里还挂着一串用作装点圣诞节的槲寄生。


他拉开了枪栓,咔嚓,声音大得让他自己吓了一跳。他们看上去没有一点防备,不是曾经排名第二的史密撕夫妇吗?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吗?


他和高超排名第1346,呸,什么野榜。


高越持枪,抬手,手指搭在了扳机上。刘思维背对着窗户,遮住了朱美吉大半的身影,他发现了什么?他会是故意的吗?


不管了,高越闭上眼睛,就要开枪。


伴脑弹出高超的一条消息,叫他回家睡觉。


他放下了枪,在伴脑里回复了一个表情。


月亮在看着你,万一这颗子弹也跌入到平行时空里怎么办?刘思维要一次又一次回到家里,看到爱人死在自己的面前吗?


你俩没有离婚,真是太好了。高越心想。


17


高越最终还是选择回家睡觉。高超说我想不到你还能去哪?一天天心怎么这么野呢。高越转头和高超拌嘴,还不是你让我体会不到家的温暖,我路过别人家里,有人在过圣诞节哎,圣诞节。


圣诞节?谁家在过?


怎么你要行使你机动车安全员的权利了?


是安全机动员,高超纠正他,我去看看人家咋过的,圣诞节不是写在古书里的节日吗?


也没有很久远吧。


高越想,你明天会给你弟弟过圣诞节吗?可惜那个人不会是我。


第二十四次的时候,高越让高超给他过圣诞节,圣诞节好像不是这天。高超说,年代太久远了,我考据不到。


有可能圣诞节按照农历过,高越说,每一年都不一样。


他们按照伴脑里的形容采了一把草叶子编圣诞花环,挂在两人的小屋里,餐桌支起来,高超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


可惜没有蜡烛。高越嗅了嗅,还挺香,留着明天吃吧。


明天吃干嘛啊,就今天吃,你的伤口还疼吗?


没事,还好。


今天在窄巷里高越不小心崩开腹部的伤口,那里伤的最重,血很快顺着皮肤留下来,黑色短袖上血迹并不明显,他也没告诉高超,高超很晚才发现。


那明天的高越可没有口福了,高越搓了搓手,一语双关。高超听不出来,高超问还要蜡烛吗?能找来吗?高越转过头,眼睛亮亮的。


高超折了一只寸把长的细树枝,树枝上有一小片叶子。


你就当它是绿色火焰吧。高超说。


烧的还是铜呗。高越说道。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知道你理科好。高超把蛋糕往前推了推,快吃吧,高越。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第二天的高超永远不会拥有第一天高超的记忆,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做更多想做的事情。


等到明天吧,等到明天,他再做那个决定。


18


第二十五次,高越如愿以偿看到窄巷上空的一线天。子弹飞过去,擦着高超的耳廓。高超站起来惊魂未定。


高超,等一会儿还有一颗子弹,只剩三分钟。


那咱们快跑啊,高超说,没几步就能走出去了。


高越站在原地摇摇头,得你抱我一下,这样子弹就飞不过来了。


真的?


真的。


高超走过去,抱了他一下,哄他似的,好了吧?


没有。高越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你再,你再——


高越,真的已经好了。高超说,他什么都看的出来。


伴脑在高越的面前短暂弹出来一则黄色警告,滴滴两声又消失掉。好吧,高越走在他身后,高超你冷心冷肺冷面冷漠冷情冷意,你对你救命恩人连一点表示都没有。


高超笑了一下,你啥时候背的贯口?高越,我说你没脸没皮。


哎呀你亲弟弟啥样你还不知道啊,高越凑过去蹭着他的皮夹克,我就是没脸没皮,哎得寸进尺。


身上的伤口还有点疼呢,这个高超不知道。


19


第二十六次了,高越第二十六次看到被电线分割成小块的夕阳,他莫名想到昨天吃的小蛋糕,差不多的颜色,夕阳更像是西红柿炒鸡蛋。高超我这回想吃西红柿炒鸡蛋,又想吃了。他知道这个高超和他之前遇见过的每一个平行世界的高超一样,他们没有关于他的记忆,对于他的想法总是疑惑,不解,但照做。


高超,你怎么不理我啊,你怎么不理你亲弟弟啊。高越跑过去,这是第二十六次,彼此都是老顾客了。高越心想,高超始终背对着他,高超,高超!


高越。高越听到熟悉的声音,高超回过头,脸上流过两行清泪。


在高越的视野里,这个高超似乎和以往每一个平行世界的高超都不太一样,略显憔悴,明明一样的五官,一样的皮夹克。


高超你怎么哭了,你哭什么啊?高越纳闷道,不是,哥,一会儿该哭的也得是我吧。


高超伸手掐了一把他弟弟的脸。


好疼啊高超!你伸手就掐人啊,你现在连招呼都不打了。


那你还手。


真还手吗?


真还手。高超点点头,你试试。


你这么说还谁敢试啊,高超你真是......高越边说话边往后想退,讶然于高超捉住他的手,把他的手往自己的手上按,来,高越,你就掐虎口,捡一小块儿掐。


我......我不会啊。高越觉得今天的高超真奇怪啊,像是每一次高超遇见的他那样奇怪。


他轻轻小小的掐了一下,高超的虎口处出现了两个月牙印儿,转瞬即逝。


高超笑起来,笑容和眼泪混合在一起,在夕阳里变得晶莹。逢魔时刻,高超想起来,日本人管日落时分叫做逢魔时刻,这个时候在街上行走的有人也有鬼,人鬼交织叫人分辨不清。


你是人是鬼啊高越。


我是人啊,我疼死了好吗。高越委屈,要是阿飘还好了呢,也不会疼,飘来飘去想干啥干啥,不用天天找饭吃。


高越又说哎呀完了,几点了几点了。伴脑跳到16:36,就剩半分钟了,高超我来不及跟你解释了,你去靠墙站会儿——哎算了。


高越扑过去抱住他,高超愣了一下,也伸出手臂抱住他。


你把胳臂放下来,放下来啊!高越生怕子弹打中他。


高超没听他的,抱得好紧。这回真疼了高超,你稍微松快点,哎。高越感觉来自于后背和腹部的疼痛。来吧,大不了再挨一枪,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明天这会儿又是一条好汉。


好汉高越同学并没有等来预谋已久的疼痛,时间跳到了十六点三十七分,子弹没有到来。


高越很难描述此刻是什么心情,他看向高超,神情懵懂的像个孩子。


高越,我们回家吧,回家。


高超抓着他的手,念叨,你想吃西红柿炒鸡蛋,我得找找哪有卖的,满大街都是破海带根。我弟弟想吃个西红柿炒鸡蛋怎么都满足不了呢,高越你别走了,你还会走吗?你就留在这儿吧,留在我身边,我弟弟不留在我身边还想去哪啊。


高超你没疯吧,高越小跑才能跟上他,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高超。


我知道平行世界,高越。我等了你二十六年,在我自己的时间轴上。


那枚叫做子弹的积木在名为“ai”的修正里终于严丝合缝,物归原主。


不会再有第二十七次穿梭了,高越,你们将一起走过二十七岁,二十八岁,乃至以后很多很多年,这个世界就是你的世界。所有的平行世界都是这样,每一个高越身边都会有一个高超,每一个高超身边也都会有一个高越。


造物主不是上帝,造物主怜悯众生。


20


大雨季,所有人都水淋淋,旧城里的一切都泡在水里,水要涨到三层楼高,水涨到这会儿的时候整座城就会变得发空,上帝创造巴别塔,只用雨水把天空和大陆相连,连绵不绝的雨和乌突突的天,一连数月都不会放晴。


高超说有人吗?我弟弟就掉在这里啊,我记得他,他还朝我招手呢,只差一点我就能抓到他了,您好您好,您的船能借我坐一坐吗?我想去找我弟弟。


我这儿有吃的,都给您,我想用您的船。


你疯了。人家骂他,把他拦下来,你去找谁?这会儿活着就算不错了,你还想去救谁?这水太急了,有船也没用啊。


可是我弟弟他还等我呢,真的,我跟您保证,他还活着,他就在那等我。


嘘——旁边有人摇摇头,指了指脑袋,打了个手势,已经十天了,他这样已经十天了。


没有人肯借给他船,第十五天的时候高超偷偷找了块门板放到水里,他人还没上去,门板就沉了。


高地上的人都在睡觉,那是片很安全的地方,高越拉着他的手跑上去的时候,洪水还没有追上来。高越说你先上去,高超你怎么这么笨啊,小时候不爬树啊。


高超再转过头,高越的手松开了,人便落到水里了。


高越就这样不见了,消失在那场大雨里。天空再放晴的时候所有人都是穷光蛋,身无分文,大水退去,大家在废墟里寻找着可吃的东西,甚至因为一点水或者一点没进过水的饼干会打起来。高超从不掺和这些,他只找他弟弟,找高越。


高越躺在那道窄巷里,高超设想过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他们不再相像——这都没有关系,他只要看到他就够了。


可是高越安静的像是睡着了一样,那是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逢魔时刻,窄巷里的污水还没有完全退去,浅浅一隅积到脚踝,高越半个身子泡在水里,身上干净,脸庞发白,闭着眼睛。高超在那一瞬间以为他只是睡着了,醒醒,高越,醒醒,他晃了晃他,从高越的身上爬出来一窝水里才会生长的虫子,有很多只脚。


高超想,怎么办,高越的脑袋真进水了,他永远醒不过来了。我得把他藏起来,我不能让别人发现他,藏到家里,高越你好沉,感觉晃一晃还能有水呢。他拖到一半没有劲儿了,靠在楼梯上喘粗气,别人家都开始做饭了,高越你想吃什么啊?你说话啊高越,你平常不是最能说话了吗?高越,高越......


他再也没法支撑下去,靠在楼梯上喘息着,不一会儿哭了起来。高越的胳膊从楼梯边垂下来,很戏剧性的掉在他的肩膀上。


高越的伴脑在两个小时后叫来了回收的人,在大水中去世的人太多了,海葬也需要一些时间。高越被强制带走了,什么都没有给高超留下,城中很多人往海边去,送别他们的亲人和朋友。高超走到了海边,磨烂一双鞋,海底还没有通车。海面是浩瀚的黑蓝色,他走到大海里,他想就这样算了。


海浪打过来,将他扑倒,他再睁开眼睛,又回到了那场大雨里,高越抓着他的手说快跑,高超你快点跑,你怎么这么慢啊,小时候没爬过树啊。


他以为高越又回来了,他让高越先爬上那处高地,他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时间的节点每一次只到数月之后大水退去,停滞在他发现高越的那天傍晚,逢魔时刻。


为了高越,他心甘情愿被困在雨季。他在那道窄巷里踱步,路过无数次夕阳,那些太阳每一次都消失的彻底,住满了上帝的月亮升起来,哪还能看到太阳呢?


直到另一个高越,活生生的会跳会跑会喘气的高越站在他面前,对他喊,高超。


高超知道他在这一刻已经赎清自己的全部,漫长又悲哀的雨季终于被他度过,小太阳要升起来,他的小太阳要漂亮过此时此刻的夕阳,能量也足以战胜任何一个人造太阳。


在他的时间尺度上,那是他等了二十六年的太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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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人造太阳并不用于发光

注:他俩还是双胞胎还是刚过二十七岁的年纪,每一个平行世界的时间尺度不同,比如A世界要过二十年,相当于B世界过二十秒。

注:因为ai修正,两人最后相遇在一个全新的平行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