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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国家信仰女巫的魔法。

　　玻璃瓶里翻滚着彩色的药剂，孩子们口中唱响着古老的咒语，巨石摆好的阵式在太阳升起的海岸，高悬的月亮之下是惩罚罪人的古树。

　　

　　田柾国是女巫培养的战士。

　　

　　他有英俊的面庞和伟岸的身姿，他就挺拔地坐在马上，威风凛凛，带领着队伍穿越人群。姑娘们向他抛出带着香气的丝巾，他却毫不在意。

　　他十分忠诚，所以他不擅长多情，除了这点，他便无所不能。

　　

　　田柾国是这座城市里最出色的战士。

　　

　　他离开马，踏上甲板，拉起船帆。

　　他受命出海。

　　

　　据说海上出现了人鱼，那是书上记录的海上恶魔，他们会诅咒整个海域，并唱着勾魂的歌曲引人到海上送命。

　　女巫端着粉色的药剂，她说她需要他们精致的鳞片和珍贵的眼泪，并奉此为神圣的研究。

　　人们聚集在城堡之外，虔诚地呢喃着咒语，他们相信伟大的战士与神圣的女巫，能把这一片被人鱼诅咒的海水清洗干净。

　　

　　“他们可真是狠毒。”

　　水手们一边磨亮了尖勾一边谈笑着讨论，他们的笑容就像屠夫手上锈蚀的刀，他们叼着烟斗或者唱着出海的歌谣。

　　田柾国靠在船边上，试了试他的弓又望向那一片海。

　　这一带不曾有过人鱼这种东西。那个可怜的罪恶家伙也许是顺着洋流被带来了这里。

　　

　　这一片平静的红色海域。

　　

　　船上的人跳起了舞，踢踏声和口哨声，鼓掌声和音乐声，好像是开着派对，在这一片格外喧闹。

　　好奇的家伙探出金晃晃的脑袋，又躲进海里翻出了浪花。

　　田柾国早就架好了弓，拉动的时候发出了咯吱的声响。

　　他朝着海面上闪耀的那处，准确地刺穿，那条漂亮的鱼尾使劲地一振，绳子被拉紧了。他又一次露出水面，再挣扎着沉了下去。

　　是一只男性人鱼。

　　

　　“嘿，伙计，你抓到他了！”

　　船长甩开啤酒握住了舵，那家伙脾气不小，可也拗不过这艘承载了二十多人的船，浮筒在几米之外上下浮沉，他在尝试逃跑，田柾国猜他正使劲摆动着他疼痛的尾巴。

　　“让我来带你回去吧宝贝儿。”

　　船长爽朗的笑声引起甲板上人们的狂欢，音乐声再度响起，人们拍着手将气氛推到更高点。

　　田柾国注视着浮筒，他想着也许这条人鱼还会挣扎一番，结果让他失望，这只小人鱼似乎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有力气。

　　他们在黄昏的时候抵达港口，那条绷直的绳子还在几米之外慢慢地晃荡，他或许已经用尽了力气，看起来像是已经自暴自弃。

　　

　　国王亲自走出城堡，人们围聚在海边踮脚观望，女巫撒下的晶粉为勇敢的水手们洗礼污浊。

　　诅咒已经破除，恶魔已被捕获。

　　

　　“堵住他的嘴再遮住他的眼睛，否则会被他迷了魂魄。”

　　

　　女巫的忠告让人群躁动起来，人们躲避着那个方向并咒骂着那个恶魔，田柾国跳进海中，他拉动绳子拽过那个被扯着游过半片海的家伙，拿了姑娘的丝巾塞进他嘴里。

　　他痛苦地扭过身子，那双透蓝的双眸被夕阳晕得闪耀，装满了祈求与畏惧地刺进田柾国的心脏。

　　

　　“不要怜悯，那是他的骗术。”

　　女巫的声音像是柔和的安抚，田柾国的眼神里并未荡出波澜，他的迟疑短暂得让人难以发现。他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并将人鱼带到岸上。

　　人鱼没有力气地趴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呜咽，瘦弱的身子缩成了一团，被刺穿的鱼尾缓慢地轻摆，淡蓝色的鳞片闪着迷人的光亮。

　　

　　“带他去牢里，由你亲自看守。”

　　田柾国轻轻颔首，将瘫在地上的人鱼抱起来。他的鳞片是意料之外的柔软，带着冰凉浸湿了田柾国的衣裳。他并无惧意地把手搭在田柾国的肩膀上，好像把整个自己都交付予他。

　　

　　不要怜悯，不要相信。

　　田柾国不低头地抱着他走进城堡，他听到了人们的惊呼。

　　

　　“快看呐！是珍珠！”

　　看来传说里记载的是真的，这恶魔的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

　　

　　人鱼的牢狱极为简陋地布置上了盛着水的浴缸，田柾国放他进去，并在他的手上铐上锁链。

　　被水打湿的丝巾滑落下来，挂在他的脖子上。田柾国把他鱼尾上的尖勾拔下来，被他拍起的水花淋湿了全身。

　　以为是他在反抗，田柾国有些恼怒。

　　

　　“你应该明白，如果不安分些，你是不会好受的。”

　　他便轻轻动了鱼尾，拨动睫毛张开那双澄澈的眼睛，小心翼翼地传达着顺从的信息。

　　田柾国扯掉了他嘴里的丝巾，他便动了动嘴，又舔了舔唇。

　　“你不用费心思催眠我，我是女巫的战士，那些对我没有作用。”

　　“抱歉，我只是觉得痛，我也并不会催眠。”

　　他低下头，不经意流露的神情恰到好处地不让人心生厌烦。田柾国心里振了振，他低沉的嗓音还在牢房里回荡，那可真比田柾国听过的乐声动听得多。

　　“也许，你会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嗯，金泰亨。”他又抬起头，金色的头发搭在额上，的确是迷人的模样，可他却嘴角朝下，看起来有些悲伤。”你们会放我走吗？我只是迷路了。”

　　田柾国在被水打湿的登记册上写下他的名字，对上他的视线又挪了开。

　　“如果女巫叛你无罪的话，我会带你回去的。”

　　“我是犯了什么罪吗？”

　　田柾国放下了羽毛笔，看他皱起了眉头，眼神迫切又诚挚，竟然一时语塞。

　　“这些你不需要知道。”

　　金泰亨叹了口气，移动手臂时锁链发出声响，田柾国走过去他身边居高临下，他赶紧仰起头缩着身子往边上躲闪。

　　“我并没有想要逃跑……”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田柾国却只是伸手从水里捞出两颗珍珠。

　　“你刚才哭了。”

　　“我没有！”他接着动作不自然地扭过了头，田柾国看到他泛红的耳尖，“我那时候只是有些害怕，所以才流了眼泪。”

　　

　　那点无力的辩解倒是像极了孩子的小脾气，就连他粉色的脸颊和发亮的嘴唇都是十足的诱人。

　　手没抓得太紧，那两颗珍珠“嗒”地掉到地上，田柾国那一瞬间在怀疑传说的同时又开始畏惧起人鱼的吸引力。

　　他对金泰亨好像过于温柔了。

　　

　　受伤的鱼尾每天被田柾国悉心地抹上了蓝色的药剂，女巫还想要他的鳞片，不能让伤口变得更坏。

　　最开始的这一周，监狱的贵客被照顾得很好。

　　人鱼喜欢这位温柔的战士，他对这位唯一呵护着他的人心存感激。

　　

　　“你对我可真好，”他翻了翻尾巴，和他瞳色相同的浅蓝之上已经快看不出那块伤口，即使在这不算明亮的房间里也十足漂亮。他溅起了一点水花，似乎不知道刺穿他尾巴的人就站在他面前，”我感到好多了。”

　　田柾国点点头，事实上，他感到有一些愧疚。

　　“女巫的战士，我也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嗯，田柾国。”

　　“你一定是威武的战士。”

　　他用被铐住的手捏了捏田柾国的手臂，接着就笑起来。

　　那个笑容很让人出神。或许，最优秀的战士，在某一个时刻，已经无知无觉并心甘情愿地被这条人鱼勾走了魂魄。

　　他想起那个传说。

　　

　　“听说人鱼的歌声很动听。”

　　“可你们不是说那是害人的魔音吗？”金泰亨清了清嗓子，“可我唱歌不怎么好听，你想听吗？”

　　田柾国点点头。

　　他笑得都眯上了眼睛，仰着身子仿佛头顶是苍穹，他闭着眼睛用田柾国没有听过的语言轻轻地吟唱，歌声在房间里不断回荡，好像能听到海浪声。

　　不管那是魔音还是天籁，田柾国几乎是本能地将手抚上他的脸颊。

　　歌声骤停，他睁开眼睛满眼惊奇，那双碧蓝色的透亮的双眸里点染着干净的笑意。

　　田柾国不知道他自己脸上其实也晕着温柔的笑容，直到他往前侧身，鼻尖相碰。

　　“我的战士啊，你的笑容可真动人。”他嘴唇往前，点在田柾国的脸颊上，“能多笑笑就太好了。”

　　

　　这一次的迟疑漫长得没有止境，田柾国伸手抚住他的脸，再滑下到他的脖子，最后落进水中抱住他的腰肢。

　　他靠着金泰亨的额头，紧紧地看着他的双眸，周围是天空，中心是深海。

　　他仿佛坠落，又随即深陷，浮沉之际被灌满，所有的呼吸都带着晶莹的气泡。

　　

　　深海拉住他，邀请他。

　　他闭上眼睛，陷入对方水一样温柔的拥抱，沾上他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怕是亵渎了这一份纯粹的海的裹覆。

　　也许这便是传说中描述的人鱼的魔力，他们用歌声引人到深海，再让他们沉溺。

　　只是田柾国沉溺的这片海，是金泰亨而已。

　　

　　他睁开眼睛，满足于沉溺之后的痛快呼吸。

　　金泰亨眼睛里便像是有阳光与海风，干净又闪亮得充满暖意。

　　

　　“我但愿你不只是在引诱我。”

　　田柾国的手指在金泰亨的嘴唇上停留了两秒，金泰亨往前倾身子，再把头靠在田柾国的肩膀上。

　　“那将是我最不敢犯的罪。”

　　他的呼吸轻柔地洒在田柾国的脖子上，平静又温和。田柾国伸手去抚摸金泰亨的鱼尾，他便招手似的向田柾国摆动。

　　“你喜欢它吗？”

　　“很漂亮。”

　　“其他人鱼也这么说。”

　　金泰亨笑着，往田柾国身上蹭了蹭。他猜金泰亨是想抱住他的，只是碍于手上的枷锁。

　　可他依然没有为金泰亨解开，因为他还是忠诚于这个国家的忠诚战士。

　　他把金泰亨抱在怀里，即使他的袖子已经湿透了。鱼尾在水里摇摆着荡起波澜，倒映着田柾国的面庞也起了皱褶。

　　

　　就连最优秀的战士也会贪恋人鱼的爱意，还有什么贪婪能有所止境。

　　人鱼在被捕获的那天掉落的珍珠打开了人们眯成缝的眼睛，并让它们无限度地张开。

　　

　　“我要满屋的珍宝。”

　　国王一声令下，金泰亨便又被蒙上眼睛堵住嘴巴，因为田柾国曾经说过他怕痛，所以人们用尽极刑。

　　他的声音被堵在喉咙里打转，使劲扑腾的鱼尾像是在求救。

　　田柾国在一旁看到眼泪从他的脸颊滑下，落在地上变成发亮的珍珠，那些或深或浅的伤痕毫无遮拦地烫在他光洁的皮肤上。

　　那是田柾国第一次感到这样的疼痛，在心里，被金泰亨的呜咽拉住狠狠地抽打。

　　这和女巫为他施与的魔法是相悖的，他应该铁石心肠，无痛无痒。

　　可此刻他却满脸湿润，或许是烧着铁块的炉火太热了，才让他出了那么多汗。

　　

　　这一天如愿以偿，珍珠满满装了一箱，金泰亨虚弱地倒在田柾国怀里，手臂搭上他的脖子，和第一天一样把整个自己交到他手里。

　　他漂亮的脸蛋苍白得毫无血色，肿胀的眼睛轻轻地阖着，鱼鳞之上的皮肤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田柾国甚至不敢伸手抚摸，金泰亨好像就快要碎掉了。

　　

　　“我以为我快见不到你了。”

　　他碰到田柾国的手指，睁不开眼睛，嘴角却有笑容，水里还荡着的几颗珍珠在昏暗之中很刺眼。

　　田柾国把手移开，端起那瓶药剂再轻柔地碰上那一条条红痕，他不敢对上金泰亨那双清澈的眼睛，就算知道他正看着他。

　　“我知道你会救我的。”

　　他这时候像是在自言自语，田柾国并不敢回答。

　　

　　是应该告诉他，自己为他遮住眼睛，是为了把他带去刑房。或者是告诉他，自己会悉心地为他上药，只是要维系他的生命。

　　这让田柾国陷入了怀疑。

　　人鱼究竟犯下了什么过错，而自己是不是正在历经着对他的欺骗。

　　

　　“你那时候就在我身边吗？”

　　

　　田柾国手上的药剂翻倒掉进了水里，染得一池水变成了淡蓝色。

　　“你不要问了。”他捞起空瓶子，但愿金泰亨哭肿的眼睛看不清他有些颤抖的手。

　　“是我让你生气了吗？”他乖乖把两只手递到田柾国面前，“该铐住我了吧，我可以唱歌给你听。”

　　

　　他的声音分明已经变得很沙哑，哭过以后的鼻音还不见得全部消失，他依然仰着头闭着眼睛，好像他置身于广袤的宇宙而不是这狭窄的囹圄。

　　田柾国要铐住他的动作停下了好久，最后让那一副枷锁沉到了最底部。田柾国把金泰亨揽进怀里，他止不住的有些抽搐，他感到有些窒息，即使他深信这是人鱼的魔法，那也无法将他丢弃。

　　

　　“你很痛吧……”

　　金泰亨第一次两只手搂住了田柾国的身子，拥抱着柔软地把田柾国覆进怀里。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哭？”

　　

　　田柾国不给回答。

　　他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回答。

　　他的确讨厌人们用酷刑逼迫他掉眼泪，可是对金泰亨的一切他都没办法讨厌。

　　

　　“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就不哭了。”

　　金泰亨肩膀的湿润有了温度，他们奇妙地变更了安慰与被安慰的角色，田柾国觉得金泰亨在他背上的抚摸好像比刚才炽热的铁块烫开皮肤还更痛。

　　

　　每一天，他的皮肤在女巫的药剂下愈合，又在人类的残忍下毁掉，永远都是破碎的模样，从来没有好过。

　　他被禁锢住，被抽打，被灼烧。汗水把他的金色的头发弄得湿湿的，他却咬着牙齿憋着眼泪。

　　他的手不断地晃动，像是盲眼的幼蛇在寻找些什么。

　　田柾国走过去，那幼蛇便盘上他的手，全是汗水，却在报恩一样地颤抖。

　　

　　如同在感激他的陪伴，感激他的拯救。

　　

　　他看到金泰亨挂着眼泪的脸上有痛苦的笑容，此时田柾国仿佛坠入炼狱。

　　他会变成人鱼的战士，终有一天。

　　他想。

　　

　　“我今天可没哭，”田柾国在他的眼皮上眼睛敷上了冰块，他抖了抖，眼角那滴泪水滑了下来，“好吧，其实也有流一两滴眼泪。”

　　他砸吧砸吧嘴，带着点炫耀的神采。

　　“这样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轻轻翻腾着鱼尾，他轻松的语气和满身深浅不一的伤痕似乎没有一点关系。

　　他最近的泪水确实慢慢变得少了。

　　“你在的话我不会想要哭的。”他这么说着便会不顾身上的伤口往田柾国怀里蹭。

　　田柾国极少再铐住他的手，他其实有着以前不敢有过的想法。

　　

　　“你会想离开吗？”

　　他其实期盼金泰亨会厌恶了刑法从这里溜走，可迎来的确实对方一个真诚又无解的眼神。

　　“离开这里，我还能见到你吗？”

　　田柾国又一次语塞。

　　

　　国王的生日就快要到了。

　　田柾国深知，在这时候，越来越少的珍珠对人鱼未必是一种救赎。

　　

　　“该到收获的季节了，”女巫往玻璃瓶里加上了金灿灿的麦末，“我将为陛下献礼。”

　　她从不会浪费她的药剂做无意义的事情，她为人鱼精心养好的鳞片并不只是为了让他向所爱的战士炫耀。

　　“人鱼的鳞片将是上等的软甲，柔软却坚固，缝上金线便将无坚不摧。”

　　她亲自来到人鱼的牢狱，并命令田柾国亲自扣住他的手臂。田柾国像往常一样要遮住金泰亨的眼睛，却被女巫制止了动作。

　　“我忠诚的战士，你可知道，被人鱼迷惑的话就是犯了背叛的罪行。”

　　田柾国神色一怔，便看到她扬起了嘴角。

　　“想要更多的珍珠，我只能剜他的心了。”她一挥手示意田柾国钳住金泰亨的身子，“向我证实你的忠诚吧，我的勇士。”

　　话还未落她就将卷起的尖刀捆上金泰亨的尾端，再一点一点地往上拉起，漂亮的鳞片一点一点被剥开，在那之下是不止的鲜血，成股成柱地往下，积上地板，再沾上田柾国的鞋子。

　　

　　腥味。

　　

　　田柾国感到金泰亨剧烈的挣扎，他今天能够大声地嘶吼，他还能看得清清楚楚，是谁钳住他的身子，是谁正在伤害他，是谁从没有救他。

　　那个他深深以为深爱着他的人。

　　

　　金泰亨眼睛里全是绝望，他仰起头痛苦地在呼喊他的名字。

　　“柾国！田柾国！”

　　他此时终于不再有像遨游在夜空下的静谧，他被爱人困在绝望的刑房，被尖刀剔掉他心爱的鳞片，没有人救他，从来没有。

　　田柾国死死地注视着前方，嘴唇被咬得流出了血。

　　

　　“田柾国！”

　　

　　就连声音也如同鞭笞，他听到女巫尖锐的笑声。愤怒和泪水全装在眼睛里，却和他的回应一起堵在嘴里无法涌出来。

　　

　　“你果然是我忠诚的战士。”

　　女巫满意至极地捧起那一整片漂亮的鱼鳞，一地的珍珠全沾着血。

　　“我宣判你无罪。”

　　田柾国微微颔首，他罪孽深重，他不甚明了。

　　

　　金泰亨沉沉地躺在浴缸里，他痛得无法动弹。他闭着眼睛，他脸上的泪水掉落的时候有“噗”的声响。

　　满缸都是红色的，和他赤裸的血淋淋的鱼尾混为一体。水还在往外溢出，和刚才那一瘫还留存余温的血一同，散着腥味，刺激着鼻腔。

　　哗啦的水声慢慢的消失，两个人的呼吸在这个空间里都变得格外小心。

　　金泰亨的抽噎声卡着节奏撕扯着田柾国的心脏，像是要让他感受被掀起皮肤的疼痛一般。金泰亨确实被剜了心，田柾国也一样。

　　他们默契得很沉重，不知多久一句话也不说，田柾国依然为他换水，再将药剂全部倒进水里。

　　水变成蓝色，最后又变红，金泰亨像是没有痛觉地坐着，即使田柾国还未为他铐上双手，他也规矩地保持着顺从的动作。

　　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在滞留多日以后终于散走，换上的清水总算不再是漫着整片的鲜红。

　　金泰亨却还是像枯竭了一样，斜向上地看着天花板的交界处，好像能看穿牢狱再越跃进海里。

　　

　　不是，他已经不能了。

　　

　　“你不要看了，它很丑。”

　　田柾国把视线从他满是伤痕的尾巴上收回来，才发现他并没有看着自己。

　　他的声音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变得更加的低沉，这是他在被剥去鳞片以后对田柾国说的第一句话。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牢狱里不分日夜。

　　

　　“我会赎罪。”

　　田柾国垂下头，他看见金泰亨轻轻地提了嘴角拉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又听到了“噗”的声响，珍珠在发着该死的光亮。

　　“你骗我。”

　　“不，我可以发誓！”

　　田柾国急切地跪坐起身，他觉得他应该证实些什么，金泰亨却闭上双眼痛苦地仰起头，从皱起的眉头到颤动的喉结，全能看得清清楚楚。

　　“你不用发誓，我原谅你。”他的声音像转在喉咙里，悲痛得如同岩浆里的游龙低吟，“我一无所有，你知道的，我只有你。”

　　他脸上又沾满了眼泪，一颗一颗滚进水中溅起水花。

　　田柾国颤抖着终于又能把他抱进怀里，此刻的他，好像烫人又冰冷。

　　“从今往后，我是你一个人的战士。”

　　

　　昏暗的牢狱里，两个身影小心地偎依，渴望却疼痛，自私与宽宏缠绕相融，却渺小得就快被不见天日的房间吞没。

　　

　　国王的生日如约而至，城堡里换上了一番风景。

　　一颗颗珍珠被制成了宝贵的艺术品，戴在女人的手上，镶嵌在男人的刀上，或是成箱地堆积在宫殿之内。

　　国王穿着那件闪亮的蓝色软甲，波光粼粼就像是海面的波浪。

　　人们跪拜在城堡之外，嘴里念着女巫的咒语，祈求着百岁与安康。

　　国王喝多了甘甜的酒，捧起他面前的一堆珍珠与外宾们痛快地大笑。

　　他说：“那只愚蠢的人鱼啊，犯下了错误就应该付出代价。”

　　接着又抖动了他的软甲：“你看，他最漂亮的鳞片就在我身上，他将永远臣服于我，给我满屋的珍宝，直到他的双目干涸。”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了魔法的国家制服了恶毒的人鱼，并享受着上天的眷宠与无尽的珠宝。

　　贵客们无一不感叹这些珍珠有多宝贵，奉承谈笑并掩面交谈，在美酒佳肴掩藏着刀光。

　　国王沉醉于无止的赞叹和巨大的财富，他正想着今天又能从那小小的浴缸里捞出多少珍宝，宾客悄悄离席，不消几天又聚集在城门之外，带着他们先进的武器，妄想挑战女巫的权威。

　　

　　“他们是为人鱼而来，那个恶魔。”

　　

　　田柾国领兵出战，他是这里最优秀的战士。

　　他是人鱼的战士。

　　

　　他亲吻了金泰亨的脸。

　　“是为了守护你，我一定会取得胜利。”

　　

　　他别上了剑并披上了盔甲，走出牢狱跨上马。

　　这其实不是田柾国经历过的最可怕的战场，可他却生出了要将对手赶尽杀绝的想法。

　　想要夺走金泰亨的恶毒家伙们。

　　田柾国砍掉了首领的头颅，他再一次获得了人民的喝彩。

　　

　　果然是最优秀的战士。

　　

　　城门大开，他被人们拥入城堡，所有人在大殿狂欢，国王给他们奖赏，耀眼的珍珠就像是坠落的繁星。

　　女巫端着她的水晶球走来，人们缓缓安静下来，他们跟着女巫念起魔咒，这是在战事之后固有的仪式。

　　水晶球里出现了混沌的图案，女巫猛然抬头。

　　“那只恶魔为我们带来了灾难，我们应该处死他！”

　　人们也立刻骚动着附和：

　　“对！你看他那条光秃秃的丑陋尾巴！战争一定是他带来的！”

　　“处死他！这个恶魔！”

　　他们义愤填膺，像是那只人鱼犯下了不赦的罪。

　　

　　立下大功的战士仓皇地逃离了喧闹的人群，他冲进女巫的药剂室里胡乱地翻找。

　　他要把他的鱼尾变成双腿，他要带他逃跑。

　　

　　牢狱里，金泰亨还什么都不知道地笑得干净，他张嘴想要说什么，田柾国却迫切地把药水统统倒进了水里。

　　“听说你打了胜仗，”金泰亨捏住鼻子，那个药剂的味道有些刺鼻，“这是什么，让伤口恢复的药水吗？”

　　“不，不，泰亨，我们逃走吧。”

　　田柾国头上渗着细密的汗水，他眼神悲痛得像是即将要失去所有的一切。

　　“他们会杀掉你，我们逃走吧。”

　　水变成了深紫色，接着泛起了暗红，金泰亨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下身，接着面色变得苍白，他感到痛地抓住田柾国的手，惊讶又害怕得有些颤抖。

　　“这是什么？”

　　“我给你双腿，再带你逃走。”田柾国一下把金泰亨抱在怀里，“我不想你死。”

　　金泰亨把头埋进田柾国的肩膀，水从深色慢慢的变淡，那一条光秃秃的鱼尾真的变成了两条干净的腿，田柾国激动又轻柔地把他从水中抱出来，再缓缓地把他放在地上。

　　金泰亨还没站稳便一下跌到田柾国的身上，他难受地咬住嘴唇。

　　“痛。”他仅仅是踮着脚尖，“它们好像快被刺穿了。”

　　

　　就像走在尖刀上。

　　原来这一句传说也是真的。

　　

　　田柾国横着把金泰亨抱起来，将外衣脱下来遮住他赤裸的身子，挡住了他金色的头发和漂亮的脸蛋，只露出两条修长的腿。

　　除了他自己感受得到的疼痛，没有人会怀疑他曾是一条人鱼。

　　田柾国骑上他的战马，他藏进人熙熙攘攘的人群再掩进吵闹嘈杂的角落。

　　他们躲藏起来，在海边的小屋，附近只有闭塞的渔村，或许没有人找到这里。

　　屋子小小的能容纳下两个人，能够投进太阳光也能抵御狂风骤雨。田柾国把床铺得软软的，他终于能与金泰亨一起躺在柔软的床上而不是冰冷的水里。

　　第一个夜里他们紧紧相拥，田柾国浅尝着他嘴唇的甘露，又将他揉进怀里，他们翻覆，那种炽热与疼痛与咸涩一起颠倒。

　　田柾国抚着金泰亨的腿，就好像以前为他的鱼尾上药那时候一样轻柔。

　　

　　“我可以把一切都可以给你，我的战士。”

　　

　　金泰亨把头靠在田柾国的胸前呢喃，他的全身都带着芳香。

　　他依然如同那片静谧的海，将田柾国带去天宇相接的地方，把星辰掷入海底。

　　就像金泰亨闪着光的眼睛，那是田柾国见过最奇妙的风景。

　　

　　他们能迎着日光醒来，睁开眼睛的倦意和随即而来的轻吻一样幸福。他们就着月光睡去，彻夜的蜜语和深切的爱意在喘息之间漫溢。

　　

　　田柾国总是把金泰亨抱着，即使在沙滩上也不会让他走得太多。他们紧紧牵着手，田柾国太喜欢金泰亨眯起眼睛笑起来的样子。

　　有时候他们会坐在海边的礁石上一下呆到日落，没了鱼尾的人鱼不大会用两条腿游泳。但金泰亨也会给田柾国讲，他最喜欢的一簇珊瑚海，和他最心爱的小丑鱼。

　　金泰亨依靠在田柾国身上，脚荡在水里好像丝毫不觉得冷，他们唱着歌，还有海浪翻滚拍打的声响，这时候他们是真的躺在漂亮的夜空之下，被不拘束的海风吹走了牢狱里的混浊，干净又自在。

　　

　　只是几天就像过了漫长的世纪，他们以为可以藏在时间的缝隙里一直这样下去。

　　可这是信奉女巫的国度。

　　闲适的时光就像是偷来的，用木棍裹了一丝的蜂蜜，甜得回味不及。

　　

　　消失的人鱼让女巫大发雷霆，最让她痛恨的是，她精心培养的战士最终还是选择了背叛。

　　田柾国是女巫培养的战士，他无所不能。

　　所以女巫也一样。

　　

　　她那混浊的水晶球里似乎承载了万物的声音，田柾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就像是用疾风卷过了整个屋子，一片狼藉。

　　她让勇敢的男人将金泰亨绑在石阵里，一边念着咒语，她将给这个恶魔施以最狠毒的魔咒。

　　同样，那个背叛她的忠诚的战士，她会让他们一起接受酷刑。

　　

　　“我的勇士，你为人鱼偷走的药剂里有我的诅咒，那会让你心爱的人鱼化成泡沫，出现吧，如果你诚心悔过，我就让他活下来。”

　　女巫的谎话只是要让他束手就擒，可女巫所培养的勇士，是要殊死搏斗。

　　田柾国重新骑着战马，腰上配着剑，他孤身一人，却依然威风凛凛，站在石阵之外看着国王和女巫。

　　他是人鱼的战士，那只被绑在木柱之上的可怜的人鱼。

　　他一如既往地得到了人们激烈的反响——

　　

　　“看啊，是那个被迷惑的背叛者！他在那里！”

　　

　　女巫与国王站在高台之上，他们将为这位曾经的勇士定罪。

　　“我相信你是为他迷惑，只要你亲手解决了这只恶魔，你依然是我们忠实的战士。”

　　

　　田柾国拔出剑，他要再次证实他的忠诚。

　　“人鱼从没有迷惑我。”

　　他跳上高台，普通的侍卫没来得及拦住他，他曾是最优秀的战士。

　　现在也一样。

　　他的剑就抵在国王的胸前，在那件蓝色鳞片制成的软甲上。他的眼神扫视着将他包围的忠实的士兵，挑衅又决绝地将国王逼去高台的边缘。

　　“我是他的战士，我愿意给他一切！”

　　田柾国并没有给国王辩解的机会，他恨透了眼前这个贪婪的怪物，他夺走了金泰亨的一切，正穿着那身漂亮的鳞衣瑟瑟发抖。

　　剑毫不留情地往前一送，那件漂亮的软甲便裂开了缝，就像弯钩当初刺穿金泰亨的鱼尾一样。

　　鳞片沾染着血扯着金丝破碎开，无力地绽放就好像深蓝的水花。

　　带着血的碎片落在田柾国的盔甲上，他却笑起来，转身看向了金泰亨的方向。

　　看吧，那个使劲掠夺他的人，已经被刺破了心脏。

　　

　　国王倒在了高台上，人群中传来惊呼。

　　刺死了罪恶的战士，他本应该被人们拥入大开的城门，再得到应得的荣耀。

　　

　　“这个背叛者，他刺杀了国王！”

　　

　　女巫痛苦地尖叫着，田柾国立刻被涌上的士兵束缚了手脚，有人夺走他的剑，并在下一秒就送进他的心脏，剑被折断在他的身体里，他痛苦地张开嘴，血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发不出声音，只能使劲地望向太阳应该升起的地方。

　　凄厉的长鸣在那一片石阵上响起，尖锐得穿透，像是海豚的尖叫，又像鲸鱼的沉鸣。

　　

　　“把他封进石像，在月亮的古树旁，背叛者应该永远感受不到阳光。”

　　

　　那伟岸的身姿和英俊的脸庞，染了血的盔甲，断在胸口的剑，被一起封存。石像上有他的面容，从此只有背叛者，再没有最勇猛的战士。

　　

　　没有了鱼尾的人鱼还被绑在石阵之上，他流着的眼泪已经不再能变成珍珠。最后的长鸣夺走了他的声音，人们在他身边点燃了火，想要彻底毁灭了这只恶魔。

　　月亮升起，女巫念响咒语，火柱燃起了金泰亨身上的绳子，在滚滚烟火之中他从捆绑他的柱上逃脱出来。

　　他的双脚落地，像是要刺穿了他的身体。可是他毫不迟疑地往前奔跑，他知道田柾国就在另一边，从太阳升起的起始到月亮升起的终结。

　　

　　“那个恶魔逃走了！”

　　女巫抬手，火焰吞噬了木柱。

　　“不用担心，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将化为泡沫。”

　　人们为女巫欢呼，歌颂着女巫的魔法，他们唱着奇怪的咒语，与跳跃的火星子一起翻滚向天空。

　　金泰亨一路往前跑，他光着的脚上已经被长着刺的植物划上了伤口，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流眼泪，那些晶莹的泪珠闪着月亮的光泽。

　　他摔倒了好几次，因为田柾国从没让他走过这么多路，双腿就快要失去知觉，他已经被尖刀刺穿过太多次。

　　

　　无尽的夜空，将星辰坠入大海，再泛起滚烫的橙红色，迎接来自大海的滚烫的红球。

　　

　　金泰亨跌倒在那颗古树下，他擦破了膝盖地挣扎着爬到了田柾国被封住的石像下，他的血还没干，金泰亨似乎都还能听到他的呼吸。

　　他使劲敲打着石像，想要呼喊他的名字却叫不出声音。

　　田柾国，田柾国。

　　

　　太阳升起来，毫不迟疑地灼烧在他破碎的双脚上，就好像女巫玻璃瓶里的药剂，他们沸腾并且翻滚，冒着泡沫地化了开。

　　金泰亨倚上田柾国的石像，靠在他的脚边。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闭上眼睛。

　　

　　他宛如置身海上的礁石，与心爱的人在月光下听着海浪的声音，他们歌唱着，看着月光洒进大海，被海风吹去疲惫。

　　

　　古树上有细碎的鸟鸣，好像是从空中衔下了没波荡殆尽的歌声。

　　也许是从哪里衔来了一滴水，落在石像的眼睛上，那滴液低落而下，在那一片湿润的泡沫里。

　　闪亮的，还有两颗珍珠。

　　

　　这个国家信仰女巫的魔法。

　　玻璃瓶里翻滚着彩色的药剂，孩子们口中唱响着古老的咒语，巨石摆好的阵式在太阳升起的海岸，高悬的月亮之下是惩罚罪人的古树。

　　

　　古树旁有一座长满苔藓的石像，看不出清楚模样，据说他曾是最优秀的战士。

　　他使劲地回头，姿势之间显露出迫切与哀痛。

　　他面朝那一片海。

　　曾经这里好像出现过人鱼。

　　

　　在这里，这一片平静的红色海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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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发过图但是被吞了 
这篇的灵感是来自mili的以及 
一直想写这样的大概……黑童话??!
但是表现得还是稚嫩了一些…
本来想让它结局在幸福生活的地方的(因为码得太心痛了)
可是因为早就有了想法还是不想让它烂尾 自认为也算是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