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藕饼】转校生·下(重写+完结)
高中校园AU,无能力
狼狗校霸哪吒x优异转校生敖丙
7w6上下完,60%重写,符合第二部剧情,旧版不再更新。更多的话在末尾。
上在这里:【藕饼】转校生·上(重写+完结)-Valkyrie
009 野火
临睡前,哪吒照例翻了翻社交软件,免得有人给他发鸡毛信。
学校论坛刚打开,右下角蹦出十多条@。校友避他不及,今天怎么转性了。
他好奇地点开提醒,@他的人都是本班同学,问他是不是真的。原贴:新校草的女友好像是李哪吒。。。。
哪吒差点被口水呛到。
1楼匿名发了三张图片,第一张是他的女装照,第二张是他俩在炸鸡店的偷拍,第三张是第一张和...
高中校园AU,无能力
狼狗校霸哪吒x优异转校生敖丙
7w6上下完,60%重写,符合第二部剧情,旧版不再更新。更多的话在末尾。
上在这里:【藕饼】转校生·上(重写+完结)-Valkyrie
009 野火
临睡前,哪吒照例翻了翻社交软件,免得有人给他发鸡毛信。
学校论坛刚打开,右下角蹦出十多条@。校友避他不及,今天怎么转性了。
他好奇地点开提醒,@他的人都是本班同学,问他是不是真的。原贴:新校草的女友好像是李哪吒。。。。
哪吒差点被口水呛到。
1楼匿名发了三张图片,第一张是他的女装照,第二张是他俩在炸鸡店的偷拍,第三张是第一张和第二张的叠图,哪吒的侧脸和红色胎记重叠了。
杨戬:哇靠不会吧!是真的吗吒哥!@李哪吒
姬青阳:@李哪吒你该不会有个双胞胎姐妹吧?
雷震:!!!!!!!!@李哪吒
精卫:胎记真的一模一样@李哪吒
韦护:野猪拱白菜了
魃:果然,撸串的时候就觉得他俩不对劲……
帖子是俩小时前放学那会儿发的,已经盖了四十几层。哪吒反手举报,私信轰炸管理员,然后给敖丙打电话,电话已关机。
二十分钟后,帖子被删了。
哪吒越想越火大,微信联系姜瑶,等了半天没回复。哪吒点开她的朋友圈,骇然发现她的男朋友被彻底清空了,没留下蛛丝马迹。这件事的反常程度,差不多相当于特朗普突然剃了光头。
你咋了,他问。
然后他刷了半个小时新闻。美国正在研究纳米医学技术;BBC报道中国骗照女主播;中东战火纷飞。
对方回复:我好难受。
之后无论他怎么问,姜瑶都不再应答。
哪吒坐在台阶上吃锅盔。
第一个来打招呼的是姬青阳。“来啦。”他故作轻松地说,“好久不见,哈哈。”
哪吒瞥他一眼。
姬青阳清嗓子:“换座位这事儿,你听说了吧?”
哪吒挑眉:“你说我听听。”
“哎哟,这个,你上课的时候就知道了。”
“说不说?”
“我说,太君。敖丙跟我换座位了,现在咱俩是同桌。”
“敖丙跟你换座位?”哪吒提高声音,锅盔渣直往外喷。
“对,昨天泰老师告诉我的。”姬青阳谨慎地打量他,“以后咱们就是同桌了,请…多多指教?”
哪吒向他翻白眼。“你跟我演日剧呢?”
第二个来打招呼的是敖丙。“哪吒,我和青阳调座位了。”
哪吒没吱声,盯着敖丙的影子,专心致志、细嚼慢咽地吃锅盔。
“不理我了?”敖丙单手插在裤袋里,在旁边坐下,“永远不理我了?”
他把手伸到哪吒面前,掌心两支棒棒糖。哪吒撅起嘴,转开脸,听见剥开糖纸的簌簌声。
人流逐渐稀疏。预备铃响,这条林荫道变成了百米冲刺跑道。到最后没人了,只剩下他们俩。
敖丙的小腿若即若离地挨着他的肩膀,如同树影若即若离地挨着光斑。
“哪吒要什么时候再和敖丙讲话呢?”敖丙自言自语,糖块在牙齿间滚动,“要一天?两天?要一周,还是一个月?”他的膝盖不经意地轻碰哪吒的手臂,一触即离,“要鸡啄完米,狗舔干面?要恐龙复活?要北极融化?要飞船飞到火星,然后带一个火星人回来?”
哪吒炸毛:“你怎么还不上去?”
“我在等你。”
“那我不上去了,你怎么办?”
敖丙往下坐了一个台阶,和他并排。“调座位是我爸让调的,他想让我往前坐。”
哪吒仍然沉默,不过脸色好多了。敖丙又把棒棒糖递给他,哪吒剥开糖塞嘴里,海盐柠檬味的,让人想起阳光和沙子。
忽然,一个学生从校门口飞跑过来,哪吒起身小声喊:“姜瑶!”
姜瑶蓦然发现他们,呆住。她的眼睛肿了。
哪吒问:“你咋不回我微信?论坛那条消息是不是你发的?”
她嗫嚅道:“什么论坛?”
敖丙按住他的肩膀,问:“发生什么了吗?”
姜瑶哭了,泪水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像一场小型降雨。她抱住哪吒,大哭道:“我被渣男骗了……”
马路牙子上蹲着三个人。
最左边的是敖丙,拿着一包心相印纸巾。中间是姜瑶,以泪洗面,从敖丙那里抽纸,擦泪擤鼻涕,然后塞给哪吒。最右边的是哪吒,把废纸扔进干垃圾桶。
流水线生产,一条龙服务。
姜瑶哭着说:“他有六个女朋友!”
“想开点,韦小宝还七个呐。”哪吒安慰道。
姜瑶哭得更大声了。“可是大清都亡了啊!”
敖丙开口:“我们这次来,就是来讨说法。”
哪吒立即接茬:“你快别哭了,讨说法怎么能哭哭啼啼的,要拿出气势来。你看新闻里那些原配,哪个不是如狼似虎的,先撕头发,再……”
敖丙清嗓子。“我们最好不要进行到那一步。”
哪吒摆手,把半袖撸到胳膊根,“别和他废话,到时候你们往旁边一坐,结束了负责鼓掌就行。脚踩六只船,他以为他是谁。花心萝卜成精还是八爪鱼转世?我今天就让他提前体会一下我国人民捍卫一夫一妻制的决心。”
敖丙强调:“我们是来讲道理的,不是来惹事的。”
“拳头硬的最有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等着瞧吧。”他伸长脖子,叫道,“出来了,那个是不是?”
二中的校门打开,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其实说是号角更合适。骑自行车的单身男生成为神风先遣队,看门大爷喊:“校内不许骑车!”引发一阵嬉笑。
随着哪吒这一声大吼,许多二中学生留意到了他们。
他们一中和二中是宿敌,年年摽着膀子争文理第一。学生们在小吃街狭路相逢的时候,赢了的脸上冒光,脚下生风,一个个像是参加蟠桃会的神仙。
“不是。”姜瑶擦干眼泪,“我请你们吃冰淇淋。”
敖丙捏着蛋托,刚咬了一口,哪吒一抹嘴向校门走去。“冯夷!”
一个推自行车的男生站住。他带着一副精致的金边眼镜。
“骗女生爽吗?”哪吒来势汹汹地发问。
冯夷反问:“我怎么骗女生了?”
“六个女朋友不叫骗女生?”
敖丙拦住哪吒,说:“冯同学,既然你已经有女朋友了,为什么还要答应姜瑶的追求?按常理来说,这就叫欺骗。”
冯夷笑一笑,温和地说:“我没有答应她,我只说可以试试。”
“试你妈。”哪吒开启骂人模式,“你当这是电视购物?还有个产品试用期?”
冯夷依然友善。“试试做朋友,不犯法吧?”
哪吒一拳打掉了他的金边眼镜。
接下来的事可以用一个画面概括:雄狮联盟大战鬣狗群。
二中其他男生加入战局,敖丙加入战局,姜瑶和看门大爷一起在场外尖叫。
电影里那种肩并肩、背靠背、默契配合、同心对敌的场景,全部没有发生。最后的夕阳照耀着这群年轻而混乱的人类,一如照耀着非洲大草原上闹腾腾的秃鹫。
保安抵达战场,秃鹫似的人群终于散开。
哪吒头嗡嗡地响,半边世界是鲜红的。
敖丙的声音像一只射穿帷幕的箭。“你疯了?”
哪吒回头,看到地上横着一个昏迷的人。他不认识这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躺在那儿的。
“走。”他推敖丙,“快走。”
“我们不能走,哪吒,这是一起严重的斗殴事件,警察……”
“所以你得马上走,带着姜瑶。”
姜瑶站在不远处,拿着融化的冰淇淋,目瞪口呆。
敖丙问:“你怎么办?”
“我爸妈是警察。你快带着她走,留案底以后就麻烦了。”
光影在天蓝色的眼睛里晃动。“我……”
“你什么你!你爸知道了扒你的皮!”
敖丙凝视他一眼,拉着姜瑶悄悄走了。
他与姜瑶挥别,坐回车里。
蟹先生的驾车本领一流,但敖丙仍感到世界在震动。他的小臂上有一道划痕,超出创可贴的能力范围。
很久以前,他经过监狱最底层的走廊,每一扇闭锁的舱门顶端亮着一盏红灯。敲击产生回音。
他想用螺丝刀凿开那些门,门毫发无伤,他却不慎搓伤了手指。他父亲认真地为他贴好创可贴,说:有一天你将改变这一切,但不是现在。
敖丙着迷地看着这道长口子,不深,已经结痂,有些疼痛。疼痛也是一种新体验。
“少爷,这件事要提前上报吗?”蟹先生问。
敖丙从服装柜里找出一件长袖防晒夹克。
“少爷?”
“不。”他说,“送我去最近的警察局。”
“姓名?”
“哟,张叔,去年年底咱不才见过面吗?”
老警官啧道:“你爸待会儿就来,仔细你的皮。姓名。”
“李哪吒。”
常规的流程走完,张警官问:“打人原因?”
“没有原因,看他欠打。”
“端正态度!你为什么攻击冯夷?”
“因为今天他不走运。”
“因为他不走运,所以你打他?”
“不,因为我想打他,所以他不走运。”
白炽灯的冷光下,哪吒歪在椅子里,一只膝盖顶着铁桌板。
“那你为什么重点攻击荧惑?”
“我不认识他。”
“他被你打成了轻微脑震荡。”
哪吒耸肩。“我说了,今天有人不走运。”
双方来来回回过招,问的旁敲侧击,被问的八风不动。俩警察记了三页笔录,然后礼貌地要求他赶紧滚蛋。
哪吒离开问询室,被安置在办公大厅的一张转椅里。那个脑震荡的二中学生就坐在对面,眼神颇为迷离。
“咱们为啥打起来了?”对方问。
“打的不是你,”哪吒随手翻了翻办公桌上的材料,A4纸印着一个龙形标志,“打的是冯夷那个瘪三。”
叫荧惑的学生一拍大腿,问:“是不是为了他第五个,不对,第六个女朋友的事?”
“闭嘴。”哪吒劝他。
“你喜欢她?”
“闭嘴。”哪吒下最后通牒。
全体警察起立。
李靖径直走向哪吒,简短地说:“起来,回家。”
哪吒梗着脖子顶嘴道:“说了不要你来。人是我打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他爸厉声问:“我不来你怎么办?”
整个大厅的警察全看着父子二人,一页页传真飘落在地,放歪的马克杯与咖啡擦肩而过。
哪吒冷笑。“我还有‘以后’吗?”
他爸顿了顿。“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随便吧。”哪吒偏头不看他,盯着文件上“情况严峻”这个词发呆。
寂静中,荧惑真诚地说:“局长,您消气,李哪吒打的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渣男。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您一定能理解。”
“情敌你妈,”哪吒指着他骂道,“脑子不好就闭嘴。”
“怎么说话呢!”他爸呵斥。
荧惑口齿不清道:“你敢说你不喜欢那个叫、叫蒋瑶的?”
“姜瑶?”他爸问。
“不喜欢!”
“就是之前论坛上那个姜瑶?”他爸接着问。
“不喜欢你为什么替她出头?”
他是一盘蚊香,却被别人指控为电线杆,还偏说他和另一根电线杆来电,要给他俩牵线。哪吒气得两眼发黑。“我俩聊得来。”
荧惑一脸得逞的样子。“你还嘴硬,你这不就是喜欢她。”
“老子不喜欢女的!”
噼里啪啦一阵巨响。接咖啡的警察打翻了杯子架,在这些瓷杯殉职的过程中,所有人像雕塑般一动不动。
哪吒看着他爸,他爸看着他,两张懵逼的脸。
荧惑吃惊道:“我的老天爷,我本来以为你是备胎,没想到你竟然打算骗婚。”
哪吒飞身而起,跳过桌子,扑向这个二货。
他爸反应迅速,立即抱住他的腿,全警局的雕塑一瞬间复生了,哎哎叫着涌向他们,活像某张歌颂法国革命的世界名画。
“我这就帮你摘除你最不需要的器官!”哪吒怒吼,张牙舞爪,“那就是你的脑子!”
左右的吉野家和理发店已经打烊,只有警察局的灯还亮着。敖丙仰头对着那亮光。
蟹先生将平板递给他。“少爷,老爷的电话。”
父亲叉手坐在书桌前,黑云压在双眼中。“解释。”
敖丙抿唇。黑云对着坚冰。
“我一直认为,让你提前回国是错误的决定。看来我是对的。”
“我必须帮助我的朋友。”
他父亲斥责道:“你忘了你怎么答应我的吗?”
“难道我应该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吗!”
龙王霍地起身,小臂筋肉鼓起,闹海夜叉刺青活了一般。“上岸一个月,先学会了打群架。接下来是什么,你还想干什么,敖丙?打群架,传绯闻,这是你吗,敖丙?回答我。”
敖丙不回答。
“那我替你回答,不是。这不是你。这是你的那个,好朋友。人生来是什么,就永远是什么。你生来是你,他生来是他,两个警察家长依然无法改变他顽劣的天性。”
“他也是为了帮别人……”
“他是害群之马,我决不允许你们继续做朋友。更何况还有那样的……谣言。我决不允许!”
父亲与儿子对视,一双眼睛里有晴空,另一双有黑夜。
“老爷!”屏幕里出现一名军人,“底层监室骚乱……”
通讯切断。
敖丙深吸气,蹲下身。
不知过了多久,蟹先生说:“少爷。”
他抬头。哪吒跟着李靖李局长走出警局,头上裹着绷带,几搓头发不服输地翘起来。他看到了敖丙,首先露出笑容,很快沉下脸,看一眼他爸爸,跟着坐上一辆警车。
警车驶远的时候,他回身看着敖丙。敖丙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孔,只能看清他回身的轮廓。
010 未竟
哪吒哈欠连天地起床,怀着沉痛的心情打开学校论坛。
果不其然,头条是:真正的校霸!不仅要霸自己的学校,还要霸隔壁的学校!李哪吒二中校门口打十个!
他困得不行,没力气发火,再睡醒就是中午了。头条变成:现实玛丽苏!史诗四角恋!为您揭露李哪吒、敖丙、冯夷三帅哥与“杉菜”姜瑶的爱恨情仇!
哪吒看完了整篇魔幻现实主义报道,撇开手机,嘟哝道:“这帮傻比。”
他翻身下床,赫然发现书桌上放着那包“口香糖”,还有一张他妈妈的留言条。纸条大意可分为两部分。一,17岁的青少年有权享受青春。二,艾滋病的危害及预防。
他想着这玩意儿也没有用武之地了,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进入客厅,打开电视,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可吃的。速冻馄饨,速冻水饺,速冻披萨,速冻印度飞饼。拿出可乐。放回可乐,拿出啤酒。
电视旁边挂着一本日历,正面是日期格子,背面是观音的年画。挂钩上还挂着一个红色的同心结,他妈只编红色的,最喜庆。
她说:两条绳,两个人,左边一个圈,右边一个圈,两端拉紧,永结同心。
哪吒鼓起掌。他那时候还是小孩,双手胖乎乎的。
他妈把绳结挂在日历旁边。
哪吒问,妈妈,那是谁啊?
她回答,这是观世音菩萨。
他又问,她是做什么的?
他妈妈笃信地说,你以后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在心中念她的名字,她便能听到,来帮助你。
有人摁门铃,可能性最大的是查水表的,其次是清洗空调油烟机的,最后是提着蔬菜水果的太乙。
电子猫眼显示,敖丙站在门外。
哪吒抹一把脸,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确认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
“哪吒?”这确实是敖丙的声音。
有那么一会儿,他相信霍格沃茨是真实存在的,而太乙是一名秘密魔法师,他喝了复方汤剂,变成敖丙的样子,要潜入他们家练习厨艺。
他打开门。“敖丙?”
敖丙穿着白衬衣、西装短裤,站在红色的欢迎垫上。“我能进去吗?”
他侧身。“今天不周二吗,你不上学?”
“我找素女老师开了假条。”敖丙在客厅转了一圈,坐沙发上,碰了碰茶几上的啤酒。
哪吒紧张起来,追问:“你受伤了?”
“没有。你怎么样?”
哪吒觉得自己还没睡醒,赶紧揉掉眼屎。“没啥事,请了两天假。”
他后知后觉自己穿着那件夏威夷五彩碎花T恤,领子还泄了。他钻进卧室拽出最帅一件T恤换上,一回头,敖丙托腮看着他。
“今天真热。”敖丙说。
“我家有空调禁令。我给你拿汽水。”
“你在喝啤酒。”敖丙指出。
哪吒抬高眉毛。“你也要喝啤酒?”
敖丙拉开易拉罐,几口喝掉一半,陷入沉思。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动物世界纪录片。
“简直像做梦一样。”他喃喃。
哪吒赞同道:“简直像做梦一样。”
“我和我爸吵了一架,我从没和他吵过架。”
“人生第一次?”
敖丙喝完剩下半罐,问:“还有吗?”
哪吒把他爸的藏品全搬了出来。俩人,尤其是俩男人,只要喝酒,那必须喝得一样多,先喊停的是怂货。他和敖丙你一罐我一罐势均力敌。
“你和你爸为啥吵架?”哪吒问。
敖丙指了指电视,“他在那里,我在这里。所以不算吵架,吵架必须面对面。我们只是……”他思考着,“使用电子设备。”
哪吒的思维有些迟钝,在动物世界里寻找敖丙他爸的身影。“你爸在哪里?”
敖丙开始和他一起找。
他俩全神贯注地看动物世界,气氛逐渐变得微妙。
哪吒拿起遥控器。“换个台。”
“不用。”敖丙挥手拦住他,“这个就行。”
气氛微妙的部分过去了,故事进行到照顾幼崽的环节。
敖丙转头对他说:“我知道我爸很爱我,我也很爱我爸,他什么都会为我做,我也什么都会为他做。”
“我明白。”哪吒点头,其实一知半解,问:“你妈呢?没听你提过她。”
“我没妈。”
“……哦。”哪吒尴尬地又喝了一罐啤酒。
后来俩人喝光了库存,抬腿能上凌霄殿,落座能见光明佛。哪吒还留有一丝理智,知道该销毁罪证。客厅的垃圾桶满了,他把自己房间里的垃圾桶踢出来,往里面扔空罐。
敖丙一伸手掏出一盒口香糖,奇道:“口香糖没拆包就扔了?”边拆边说,“什么牌子的?没见过。”
哪吒想半天没想起这是啥,坐在旁边等着吃。
敖丙倒出来的东西是一片片的,不像口香糖。他欻拉撕开。
哪吒骤然恢复理智,叫道:“别吃!”
敖丙顿住,仔细看了看,脸腾地变红。
两人沉默地面对着一整盒BY套,仿佛面对着一个世纪难题。
敖丙问:“拆都拆了,怎么办?”
哪吒灵光乍现。“看过阳光灿烂的日子吗?”
他拿起BY套,吹成了一个气球。
然后他们把所有BY套都吹成了气球,比了比谁的更大,玩了一阵传球扣球,最后坐在气球和啤酒罐的废墟中间傻乐。
“哪吒,”敖丙笑着说,“我有个问题,特别想问你。”
“你问!”哪吒挥手,惊飞几只气球。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红色。”
“最喜欢的食物?”
“炸藕合。”
“将来想从事什么职业?”
“……警察。”
“你高一暑假遇见什么事情了?”
气球缓缓落地。
敖丙补充道:“同学都说你高二开学性情大变,我就特别想知道,你高一暑假遇见了什么事情。”
哪吒耸肩。“好事啊,搬进新房子,还去海边玩了一周。我爸妈这个工作,本身请不了假,更出不了国,去海边就算是旅游了。都是好事。”
敖丙流露出一点责备的神情。“你保证过,不对我说谎。”
哪吒坐起身,扎好垃圾袋,回答:“能说的都说了。我只保证不说谎,没保证一定回答。”
他拎起垃圾袋。敖丙突然用擒拿式锁住他。
一个不太牢固的擒拿式和两个摇晃的人。
“我打赢你,你告诉我。”敖丙趴在他背上说。
哪吒反身撤腿想绊倒他,结果重心不稳,自己先倒了,顺便拽翻对手。野猫打架还讲求一挠二咬三炸毛,醉鬼打架则完全不讲求章法。
他俩滚来滚去,手脚并用,衬衫都扯开,纽扣崩了一地。哪吒一头撞上鞋柜,伤口裂开,疼得眼冒金星,被敖丙占了上风。
“说!”敖丙骑在他身上,衬衫是白的,皮肤是白里透红的,从脖颈一路望到肚脐,“我赢了,你说。”
哪吒推他,感觉在推一座大山。
敖丙俯身逼问:“发生什么了?”
“你起开。”
“你先说。”
“你先起开。”
敖丙爬开,哪吒拽着他往书房走。“你过来。”
书房的书柜顶上放着他们家的神龛,供奉观世音菩萨。每逢重大节日,他爸要踩着椅子才能把贡品放上去。有些时候,酥糖、水果会落下来几个,哪吒以前总喜欢守在旁边,美其名曰扶爸爸,实际上捡了糖就逃跑。
他把椅子搬到书柜前,对敖丙说:“扶我一下。”
观音娘娘在头顶晃悠悠的,像是坐在天上的莲舟里。哪吒爬上椅子,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个旧饼干盒,红图案已经褪色。
“小心!”
铁盒坠落下去,“啪”地砸开,内容物四溅,像爸爸的糖果盘被打翻了。
敖丙抱着他的腿,天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哪吒忽然腿软得站不住,扶着敖丙下来,跪在地上。他看见了装自己乳牙的小盒,姥姥的金手镯,二十年前的纪念币,结婚证……他扔开小学和初中的毕业证,把泛黄的病历本塞给敖丙。
敖丙看完前几页,展开本子里夹着的检查单,清醒了不少。
“去年恶化了,医生说还有一年。”哪吒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问我爸妈,他们告诉我不会有事的。”
敖丙翻开他的遗书。“哪吒,你……”
“你看到她了吗?”哪吒指着高处的神龛,问。
敖丙点头。
“我爸妈信佛,遇到这种事,谁都会信。你看到她在那儿吧?”
“是的,她在那儿。”
“不,她不在。她不存在。”哪吒忽然激动地、戏剧性地张开双臂,大喊一声:“大慈大悲观世音,救世人出苦海!”
他放下手臂,激动的神色一下子消失了。“如果你叫她的名字,她会听到,救你出苦海。这就是我爸我妈相信的。但她不在这儿,不在任何地方。”
他哭了,痛恨并流着泪。“为什么骗人。”
敖丙抱住他,轻声安慰道:“不信就不信,她不存在。我在这里啊。”
他擦掉哪吒的眼泪,然后亲吻他的嘴唇。
哪吒翻个身,咣当掉下沙发,摔醒了。
黑暗中,受惊的易拉罐滚动着。电视正在播一档美食纪录片,但它的光仍然是寒冷的。电子表显示七点二十。
他捂着头爬起来,打开灯。薄暮被光掀开,狼藉的客厅显出真容。啤酒罐依偎着气球,电风扇吹着照片里的人。
他研究了一会儿那些气球,无果,干脆一起塞进垃圾袋,慢腾腾地下楼扔垃圾。走不快,一快就眩晕。
他的衣柜大敞,空的,衣服全部倾斜而出。
哪吒面对着这场壮观的越狱行动,呆住,然后认命地跪下清理。叠几下,扔回衣柜,重复动作,直到他挖出一件白衬衫。
他眯起眼睛辨认片刻,忽然连滚带爬地找到手机,给敖丙打电话。
“敖丙!”他叫道,拎着那件衬衫,“你的衬衫在我家里!”
“是的,我知道。”
“它没有扣子!”哪吒惊恐不已。
“是的,我知道。”
“它为什么没有扣子?”
敖丙沉默几秒。“你把扣子全扯掉了。你不记得了?”
哪吒胃痛。
“你不记得了。”敖丙下定论。他叹口气,又好像是松口气。“记得多少?”
“记得帝企鹅如何孵蛋。”哪吒如实回答。
“……”
哪吒心情沉重地问:“我没有…没有……”
“你没有。”敖丙说,“咱们喝多了,打起来,你把我扣子扯掉了,只好翻箱倒柜给我找衬衫穿。”
心上的石头变成鸟飞走,哪吒向床上一躺,看着这些代表赦免的鸟在空中盘旋。“衣服我赔你。”
“不用你赔,一顿饭的钱。”
“那我请你吃饭,明天成吗?”
“可能不行。”
“就是说,也可能行呗?”
“期末考完,你带我去陈塘关大学逛逛。”
“我带你逛陈塘市。”
敖丙轻笑。于是那些鸟变成了鱼,哪吒仿佛躺在深蓝色的海底。
挂了电话,他抄起桌上的笔记本。
1.学会吐烟圈。
2.喝酒喝断片。
3.谈一场恋爱。
4.向父母出柜。
5.写一封遗书。
第四条和第五条前面已经打了勾,他的笔尖在第三条前停了停,接着给第二条打勾。
哪吒叹气,把摊开的笔记本盖在脸上。
011 亢龙
新的一周,描银的云彩,黎明前的黑暗。等到最后一科考完,全校学生将骤然回忆起伊壁鸠鲁的享乐主义:快乐是生活的目的。然后他们将获得第七宇宙速度,那就是学生们逃出学校的速度。但这一刻尚未到来。
哪吒霸占了雷震的座位,揽着他的肩咬耳朵:“待会儿他们考历史,你来我家复习,下午再回校。”
“不让出校。”
“走小西门。”
正巧杨戬从后门进来,看见他俩黏在一起,大声调侃“铁树开花”,被哪吒追着跑圈,一头撞在前来巡视民情的申公公身上。
俩人的暑假作业翻了一倍。
英语考完,哪吒轻车熟路地翻出小西门,转身想扶敖丙,对方已经潇洒落地。
“怎么了?”敖丙问。
“没啥,”哪吒摸后脖颈,“想起咱俩第一次见面那天了。”
敖丙回头看了一眼那面墙,一树碧绿的枫叶探出来,向着街道摇手。“现在看,好像并不高。”
“矮得很!”
敖丙揶揄:“当初是谁翻不过去,只好求我去借校服?”
“当初我是一个人,现在我有你了啊。”他想了想,补充:“还有姬青阳的小电驴。”
风扇开着最大功率。
“你十分钟没有翻页了。”敖丙说。
哪吒放下复习资料,正大光明地看着对方。
敖丙坐在沙发贵妃位里,双腿屈起,腿上放着化学五三。他嘴角沾着一点冰淇淋。
“你替我掐着表呢?”哪吒指着自己嘴角:“你这里粘着。”
敖丙舔掉冰淇淋,风扇吹动他的额发,如同芦苇叶在清潭上晃动。哪吒觉得这个夏天比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燥热,只有敖丙那边才凉快。他慢慢凑近敖丙,敖丙虽然不看他,嘴角却上提了几个像素。
他飞快地亲了敖丙一口。
敖丙镇定自若地说:“哪只笨鸟啄了我一下?”
哪吒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他的腮。他往那边压,敖丙顺势倒下,控诉:“妖怪吃人了。”
哪吒尝到榛子冰淇淋的味道,舔了舔,抬起头,敖丙的脸比刚才要红些。
“你舔我一脸口水。”
哪吒咬他另一半脸,敖丙破功了,笑着推他:“我要告你非法竞争,你影响我复习。你再闹!你再闹我反击了!”
他捏住哪吒的鼻子,哪吒喘不动气,松开了嘴,敖丙就像活鱼似的溜走了。
哪吒再抬头时,眼前悬着一个金观音吊坠。
“你的吧?”敖丙问。
“我天,你从哪儿找到的?”哪吒拿在手里,热的,是敖丙的体温,“丢了快一年了。”
“在你借给我穿的衬衫的口袋里。”
那是哪吒唯一一件白衬衫,为参加某个亲戚的婚礼而买。他不喜欢系扣子,所以衣橱里全是T恤和套头衫。在新郎新娘对唱千年之恋的环节,新娘一开口,哪吒把果粒橙泼了一身。从那之后没怎么穿过。
“它还有口袋?”
敖丙指着胸膛:“在这里。”
他从哪吒手里拿回吊坠,展开链子,给哪吒戴好,温和地说:“大慈大悲观世音,救众生出苦海。”
哪吒撇嘴,枕在敖丙胸口,听到心脏活着的声音。
周三一大早考完数学,哪吒赶走雷震,坐到敖丙身边,悄悄问他要不要出校。敖丙说:“还剩最后一门,考完再说吧。”
别的班开考政治,他们班开始本学期最后一节自习。哪吒赖在雷震的座位,开始他的美术课。
太乙闪现,敲击桌面。“干什么,干什么,乱涂乱画,没大没小,回你座位去。”
哪吒一蹬椅子起身,骨节轻响,他比太乙高一头,绕过老师,和雷震换回座位。
敖丙转头看向后方的哪吒。哪吒奋笔疾书。他打开试卷文件夹,一个纸团落在面前。
哪吒耳朵夹着铅笔,趴在桌上冲他笑。
中午,饭盒盖一开,全班叫苦连天。
姬青阳指着那道苦瓜小炒肉,痛心疾首道:“白死了多少头猪。”
哪吒蹲在他座位旁边,说:“我去给你买包吃的。”
“不用,下午考试。”敖丙阻止他,“我不吃了。”
“你不是要考第一吗,优等生。你不吃饭,你的胃就要造反,所有化学公式看起来都像食谱。”
“我和你一起。”
“我有轱辘,你追不上。好好坐着吧,等我十分钟。”
十分钟后,哪吒没回来。敖丙盯着氧化公式看了八遍。
十五分钟后,敖丙拨电话。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雷震说,大概是被姜主任扣了,考试前肯定放回来。
化学卷子发下来,哪吒的座位还是空的。
蝉声一浪接一浪冲击墙壁,令空气不安地颤抖着。
敖丙完成题目,无心从头检查。哪吒的座位是空的。他身后仿佛有一道裂谷,椅子腿挨着悬崖边沿,他的心思全在那上面。
距考试结束还有四十分钟,敖丙再也忍不下去,起身交卷。监考老师喊现在还不允许交卷,他一边道歉一边把东西扫进书包,跑出教室。
走廊安静,整洁,明亮,他烦躁地甩动书包,背带卡住了。他扭转手肘,想把这迷途的背带拉回正轨,却只能摸到自己汗津津的脊背。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医务室的素女老师跑过空荡荡的校园。敖丙冲下楼去,跟着她往校门口跑。
救护车停在铁门外面,笛声像是一只惊恐的、异变的蝉。敖丙甩掉书包,冲刺跑,蝉鸣形成洪流,令他脚底打滑。医护人员手脚麻利,已经将担架推上救护车。哪吒金红色的运动鞋一闪而过。
敖丙扑过去抓住护士,喊道:“我认识他,他是我朋友!”
“敖丙!”素女吃了一惊。
警车呼啸而至,警灯旋转着红蓝色的光枪,射中了树叶,射中了墙边的流浪猫,射中了围观人群的眼睛,于是一切都被拉入它的漩涡。
敖丙不断地喊“他是我朋友”,然后他们都不抓着他了,他跳上救护车。
最先闻到的是血腥味,再看见鲜红色的绷带。哪吒躺在担架上,敖丙叫他的名字,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两辆冒红蓝光的车一前一后驶离校门。围观的人群还没有散,猫横穿街道,灵敏地避开地上的血迹,消失在那条小巷里。
白墙上有一个马克笔画的方形。
陈塘关人民医院床位紧缺,这间中长期双人病房是刚腾出来的,中间拉着帘子,窗户归另一边。
敖丙凝视床头的方形。招财猫摆件是唯一动着的东西。
哪吒动了动,睁开眼睛。
“哪吒,”敖丙前倾,“感觉怎么样?”
“敖丙?”
“是我,我在这里。”
“你在这里吗?”麻药使他神志不清。
敖丙抓住他的手,小心地不碰到输液管。
“我妈呢?”哪吒迷糊地问。
“她刚走,马上就回来。”敖丙解释道,“警察抓到肇事者了。”
“她刚走?”
“她马上回来。”敖丙起身按铃。
“别走。”
敖丙安慰他:“我不走,我在叫护士。别乱动。”
“遵命,少爷。”
护士进来,检查夹板和点滴袋,问:“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我感觉好极了。”他把这话重复了好几遍。
护士看看表,对敖丙说:“九点吃止疼片。”她离开病房,2床的病人咳嗽一声。
“我妈妈呢?”哪吒又问。
“她正在抓捕打伤你的人。”
“我得告诉她,”哪吒嘟哝,“龙。”
“龙?”
哪吒眯眼,似乎在辨认什么。“我见过那个标志。他们说……他们让我离你远点儿。”
敖丙百度搜索东海集团,手指微微颤抖。“是这个么?”
“就是它。”
屏幕上有一只抽象的盘龙,东海集团。
敖丙猛地站起来,鼻尖渗出冷汗。“我……”他感到眩晕,世界仿佛一列疾驰的列车,“我有、我有急事,我得走了。拿着这个,如果你感觉不舒服,就按这个铃。抱歉,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儿?”
“是、是我家里的事……”
“你很生气吗?”哪吒松开呼叫器,拉住敖丙的手,“午饭没吃,是不是特别饿?对不起啊,敖丙。”
哪吒头上缠着绷带,医生说旧伤被撕开了,缝了六针。
敖丙想起爸爸用创可贴为他包扎手指。
“我明天一早就来看你。”敖丙握紧他的手。
“几点?”
“八点半。”
“八点。”
“八点十五。”
“成交。”
敖丙走到门口,手抓着门框,指节发白。他咬牙返回病床边,小声对哪吒说:“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别人,好么?任何人。我…就当是还我的人情,求你千万…”他深吸气,“抱歉,我以后会解释的。”
哪吒看了他好一会儿,回答:“你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要跟爸爸通话,”敖丙走出家用电梯,“蟹先生,请……”
一名狱警立正行礼。厨房里飘出蟹粥的气味,敖光从里面走出来,穿得像深夜食堂的老板。“我听说有人要和我通话。”
鸦雀无声。
“那么,”爸爸用毛巾擦手,“说吧。”
落地窗外是一座中式花园,雕花圆窗框住了小竹林,一阵风吹得翠竹摇摆起来。
“那些人是你派的吗?”敖丙紧绷地问。
爸爸在花梨木沙发里坐下。“事态有一点失控。”
“失控?”敖丙不知道事态有没有失控,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失控了。“你把他的右臂打断了!他的头缝了六针!他是一个高二学生,你疯了吗!”
爸爸面色平静。“我说了,事态有一点失控。”
“他看见了东海的标志。”
灯光照亮他的皱纹,它有了真正的起伏,不再是屏幕里平铺的、平静的色块。“他醒了么?”
“他不会说的。”
“你怎么保证他不会说?”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敖丙的喉咙哽住了。
“朋友?你们认识了多久,六周?他会为你瞒着自己的父母?”
敖丙眼前闪过哪吒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幕,他仿佛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敖光渐渐显出了悟之色。“原来如此——谣言是真的。”
另一种沉默笼罩了他们,它在等待一个回答。准确地说,它命令回答出现。
他应该否认。那是虚假的谣言,恶意的诽谤,我和哪吒只是普通朋友,我们闹着玩的。
哪吒给他拍照,笑一笑啊。
哪吒浑身淋湿了,炸鸡袋子揣在校服T恤里。
哪吒戴着墨镜站在海风中。
哪吒斜卧在桌面上画小猪。
哪吒偷偷举高爆米花桶,挡住恐怖电影的荧幕。
哪吒的小指勾着他的小指,咧开嘴笑。
哪吒坐在装满回忆的铁盒前哭泣。
“是真的。”他说。
他仿佛吞下了一颗苦糖果,仿佛吐出了一根心头刺。他不想再否认自己的感情,也不想再欺骗父亲。“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他不会永远喜欢你,”敖光翘起腿,“到了那一天,你该怎么办?”
敖丙只感到胃里有一串千响鞭炮,每次爆炸都产生一点点灼心的疼痛。“别再这么做,不然我就去警察局自首,坦白一切。”
“你要辜负所有人的期望,是吗?你想在龙宫岛上呆一辈子吗?”
敖丙抿唇,拒绝回答。
“等龙宫岛监狱关闭,等敖氏复兴,你可以喜欢任何人。”
“那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人只能活一次。”
“正因如此,人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不要毁在蠢事上,像我一样!”爸爸深吸气,止住怒火,“你被禁足了,整个暑假。”
敖丙一言不发地转身上楼,爸爸又说:“你的手机。”
他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把手机留在茶几上,本想一步步走上楼去,但中途还是忍不住跑起来。后来蟹先生要给他送饭,他也权当做没听到。
012 越界
哪吒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正躺在家里。他抬手寻找床头柜上的水杯,只听咣当一声巨响,灯亮了。
他妈妈焦急地看着他。
哪吒掐了自己一下,不是梦。“妈?”
她显现出大哭的前兆。“太好了,太好了,没有失忆,还认得妈。”
“我爸呢?”
“在审讯那三个龟…咳,嫌犯。”他妈吸鼻子,打开饭盒,“来,儿子,吃饭。我煮了粥,先简单吃点儿流食,等你出院了咱们去吃好的。”
护士进来,重新整理好吊瓶。哪吒不让他妈喂,用输着液的左手喝了碗粥。
凌晨四点钟,他爸来了。只有一把椅子,他站在床边,先问了问身体如何。他不擅长这部分。然后,如鱼得水,警察局长进入录口供的状态。
“我在肯德基买了饭,抄近路回学校。”哪吒陈述道,“五个人拦住我,是埋伏,不是偶遇。我捶过其中三个人,他们抢劫我的同学。”
他爸递给他十张打印照片。“是哪五个人?”
“这五个。”
他爸拿出其中两张,“这两个人,你确定吗?”
哪吒观察他。“他们是谁?”
“你确定是这两个人吗?”
哪吒踩着轱辘滑过学校西边的那条小街,两只流浪狗跟着他跑,想吃纸袋里的炸鸡。可不能给你们啊,他说。狗不跟着他了,站在那里看着他,其中一只吠叫。下一瞬间,有人拽住他,惯性使他歪歪扭扭往前冲,光线骤然变暗,他一拳打过去,听到鼻骨碎裂的声音。
“不确定,他们戴着口罩。”哪吒回答,“我打断了一个人的鼻子。这个人,这个混混打破了我的头,之后我就记不太清了。”
那个戴口罩的家伙满头是血,揪起T恤擦脸,露出腰侧的龙形纹身。让他跑吧,该死,都搞砸了,另一个人说。
他爸又拿出一张A4纸。“这个标志见过吗?”
盘龙向他呲出牙齿。
敖丙举着手机问,是这个吗。
他摇头,佯装不在意地问:“这是什么?”
他爸叹气,在床边坐下。“龙帮的标志,消失了二十年,最近又出现了。”他扭头看了一眼隔离帘,转而问道:“你们班新来的那个转校生,叫什么来着?”
“敖丙。”
“罕见的姓氏。”他爸点头起身,“你休息吧,小王守在门口,你有事叫他。”
“我手机呢?”
“现在的孩子,刚醒就找手机……”爸妈恨铁不成钢地出了门。
龙帮,搜不到专门的词条,只有二十几年前的新闻。海关走私,人口贩卖,持械聚众斗殴……海晏河清,肆虐陈塘关数十年的龙帮被清剿……龙帮疑与东海集团关系匪浅……东海集团敖氏家族成员涉嫌多项重罪……于龙宫岛监狱服刑……
敖氏。
不要告诉别人。蓝眼睛似乎洇开了。
越思考,脑袋越痒。哪吒想狂抓头发,一摸发现缠着绷带。连抓头发都不行了!
失眠到七点,他抓起手机给敖丙一连串地发微信:
起床了吗?
八点十五说好了。
有事问你。
急急急。
你会来吧?
八点了,你到哪儿了?
晚一点也没关系,但你必须来啊!
十点钟,邻床的小病友去“吃糖耳朵”了——化疗的意思。
又过了十几分钟,门外响起交谈声,说是癌症实验计划人员什么什么的,来见申请者。小王警官要求他们出示证件。
陈塘关小霸王:求你了,这次真是急事。
陈塘关小霸王:我爸妈给我看那个图案了。
陈塘关小霸王:你为啥不让我说?
门外叮叮叮连响三声,安静了一小会儿,一个陌生男人走进病房,四十岁左右,长袖衬衫极为平整,西裤里可能藏着弹力带。“李哪吒。”
像推销员,哪吒心想。“找我?我不是这病房的。”
男人环顾四周。“看样子你就在这个病房里。”
哪吒抬起打夹板的胳膊。“骨折,过两天就走,别烦我。”
“我看过你的就诊记录,我觉得你适得其所。”对方在唯一一把椅子里坐下,“我相信这东西是你的。”
他把雨伞扔到床上,伞柄系着红蓝色的同心结。这是哪吒借给敖丙的那把伞。
哪吒瞥了眼床头柜上的水果刀,翻开手机,在对话栏输入句号,发送。
男人那边“叮”地一声,他抽出手机看了眼,接着向哪吒展示屏幕,上面全是哪吒发的白色气泡。退出微信之后,主界面是那张“假扮女友”合影。
“拍得不错,我看第二眼的时候才意识到那是你。”男人收起敖丙的手机。
哪吒盯着对方,发现一些闪烁着的相似之处,仿佛透过毛玻璃打量一个熟人。“你是敖丙的爸爸。”
男人点头承认。“我来向你道歉。当然,如果你没有直接打断虾先生的鼻梁,那么我们可以在一个好得多的地方见面。”
“敖丙呢?”
“他很好,你不需要担心他。”男人摊手,“你更应该担心自己。先天性良性血管瘤,没错吧?”
哪吒咬紧了牙根。“你怎么知道的?”
“医疗记录。十二岁时,进行切除手术,结果发现了恶性肿瘤,预后不良。三年后复发,无法切除。这基本是死亡通知单了。”
“你到底想干嘛?”哪吒直白地问。
“我想做一个交易。”
“这里是陈塘关招商大会吗?”
敖光笑了笑,他和敖丙的相似度上升了百分之十。“你的心脏是坏的,你知道,你的父母也知道。幸好癌细胞尚未转移,还有办法——换一颗心。”
在哪吒的想象里,他坐在家里那张十人桌边,爸妈和他坐在一起,这件事很久没有发生过了,所以这部分想象有一点魔幻色彩。他们谈论这件事,用一把餐刀扎死这条名为“秘密”的鬼祟的鲶鱼。
第一个拿出这把刀子的人竟然是他男朋友的父亲。人生多么奇妙。
“我猜猜,你治好我的病,我远离你儿子。这就是你的交易吧?”
“我的交易是,我救你一命,你帮敖丙一个忙。”
哪吒失笑:“我帮他的方式该不会是离他远点吧?”
“好笑吗?”
“发现我得了绝症的时候,我感觉我活在韩剧里,”他说,“现在我又进入了中央八台黄金剧场。”
“很遗憾,我不是中央台的演员。”敖光起身整理衬衫,抚平每一道褶皱,“你和敖丙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永远不是。拒绝我的提议百害无利,不要让你的父母生活在悲伤之中。”他拍拍哪吒没受伤的那一边肩膀,留下一张名片,离开病房。
哪吒将名片扔进垃圾桶。
他一夜没睡好,模模糊糊地做梦,像是走在冰上,冰面上是黑暗的现实,冰面下是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醒来时多了两个黑眼圈。老妈陪他吃早饭,注意到了他的黑眼圈。哪吒说,没睡好,做了很多梦。他妈又问是什么梦。他就说,也没什么道理,梦见自己爬一座塔。他妈说,好,好,这说明你会克服难关。他说还梦见采莲人,采的荷花都没有根。他妈说,这说明你即将疾病离床,你的病马上就好。
“妈,你应该去编一本殷夫人解梦。”他把空餐盒扔进垃圾桶。他妈嘿嘿地笑。
警局来电话,报告两名嫌犯刚刚自首。妈妈走了。
哪吒在白墙上画了一只长翅膀的胖猪,左手画的,有失水准。蜡笔是在抽屉里找到的,缺蓝色和红色。蓝天和红太阳,他猜测。
他试着把猪涂成黄色,门口忽然乱哄哄的,有个熟悉的声音问:“李哪吒住这里吗?”
一群五颜六色的人涌进病房,像彩纸拉炮被拉开了。他们不穿校服,哪吒一时认不出来。
“吒哥,我们看你来啦!”杨戬捧着零食大礼包。
“听说你被黑帮打了?”姬青阳放下果篮。
“不不,我听说是二中的学生报复。”
“二中考试呢,咋报复?”
“说是买凶啊,买凶!”
“大家都说你死了。”雷阵眼泪汪汪。
“我们秘密地庆祝了一分钟。”精卫秘密地告诉他。
“真有黑帮吗?”
“你真和黑帮抢女朋友吗?”
“停!”哪吒大喊。
同学们期待地看着他,杨戬把撕开包装的蛋卷塞他手里。
“没有黑帮。”哪吒清嗓子。
众人失望叹气。
“他们有五个人,我都揍了一遍。”哪吒吃掉蛋卷。
众人赞叹,起哄让他讲讲,他便添油加醋地讲述一番,引起阵阵惊呼。
“对了,丹老师可能要让你补考化学。”杨戬一边说一边狂吃薯片,“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你没死,所以要把试卷烧给你。”
哪吒挥手:“不考了。”
“那你要零蛋了!”雷震吃惊地说。
“补考不公平,没考就是没考嘛。”哪吒咧嘴,“敖丙该第一了。”
同学们相互看看。
“敖丙提前四十分钟交卷了诶,按规定要取消成绩。”杨戬从包里掏出一个水壶,“他还把水壶落下了,你跟他熟,你带给他吧。”
一只黑色的细狗钻出杨戬的书包,一口吃掉他手里的火腿肠,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哪吒的病床上跳了一支踢踏舞,然后冲出病房。
最后所有学生都被护士轰出了住院部。
哪吒对着那水壶呆坐了一会儿,下床,捡出垃圾桶里的果皮和零食包装,在最底下找到了敖光的名片。它散发着氧化苹果的气味。
第二天中午,哪吒叫外卖,地址定在急诊楼。
“小张,”他晃出病房,“送餐的迷路了,我下去拿。”
值班警察不让他去,自己去。
当哪吒从地铁出来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空气是煤灰的颜色。
人群滞留在地铁口,阿迪挨着阿迪王,真正的蛇皮袋挨着巴黎世家蛇皮袋。商业奇才们正在兜售雨具。
哪吒撑开敖光还给他的那把雨伞,红蓝色的同心结在大风中摇摆。
他昨天实在太怂了;话说回来,在对象的老父亲面前怂,是正常现象。拱白菜的猪尚且会怂,何况是拱猪的猪呢。但他不能一怂到底,他听了那些歪理,好像挨了机关枪的扫射,必须予以反击。
敖丙住的小区从灰色中浮出来,树木抛洒叶片,便连着绿色一起抛弃了。哪吒拿出名片看了看,放回兜里,接通对话机,报出敖丙的楼号和自己的名字。
物业回复说,住户已同意见您,请稍候。
他等着,等了五分钟,大门也没开。哪吒心想:这门短路了?
他连戳十几下对话按钮,小区里出来一辆车,驾驶座窗户降下来,敖光说:“上车。”
哪吒绕过车头,湿淋淋地坐进副驾驶,扣好安全带。
车开出小区,沿着滨海公路行驶。雨幕遮住了海洋。
“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敖光问。
“不想打。”
敖光看他一眼。“决定了吗?”
“决定了。”
环绕音箱播放着一首轻缓的钢琴曲,雨水敲打着世间的黑白键。
“我不用你救我。”
“固执没有任何好处。”
车子拐上一条小商业街,堵住了。一对情侣端着热气腾腾的小吃,在屋檐下躲雨。
“你是黑帮吗?”哪吒问。
敖光挑眉。
“那些坏事是你干的吗?”
“你爸妈让你问的?”
“我没告诉他们,我保证过了。”哪吒把脑门贴在车玻璃上,“他们也用不着我告诉,如果你真干了坏事,那么他们肯定能抓到你。”
敖光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荒诞。“所以你冒雨跑到我家门口,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不接受我的提议,并且威胁我。”
“不,我是来还水壶的。”
敖光彻底无语了。
“而且我要见敖丙。”哪吒补充。
“痴心妄想。”
“你的小弟打伤了我,我还没接受你的道歉。”哪吒攥紧伞柄的同心结,“除非,除非他不愿意见我,否则我肯定要见他。”
“你会让他陷入麻烦。”
“我不会的,我绝不说出那个图案……”
敖光提高声音:“即使你不说,你父母也会知道。因为父母就是会知道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更何况……”他收住话头,没有往下说。
“更何况我活不了几年了。”哪吒替他说完,“即使做了心脏移植的手术,也不一定活很久,可能几个月就排异死掉。”
车流缓缓向前移动,一辆公交车路过,乘客像哪吒一样把额头贴在玻璃上。
玻璃很凉,是雨水特有的那种凉。物理课说,这是水的制冷效果。但他有一套不同的猜想,他认为雨水经历了漫长的旅行——从两千米的高空直到地表——所以才失去了体温。
“我可以开出更好的条件。”敖光说。
“咋,你是神灯精灵?我来许愿,梦想成真?”
“钱是。”
“有钱了不起啊。”哪吒嘟哝,说完忍不住笑了,这不是八点档经典台词么。
形形色色的路人被暴雨追逐着、敲打着。
“如果敖丙被别人发现与东海集团有关,那么他不得不回到龙宫岛,并且再也没有离开那里的机会了。”
“为啥?”
“你不用知道。”敖光打方向盘,开上一条更狭窄的街道。
“那么,你的敌人不是我,是你自己。如果你不做坏事,那么敖丙也用不着回那个岛上。”哪吒一口气说完,“我爸妈两个月前就开始调查龙帮了,比敖丙转学的时间更早,他们盯上龙帮是因为你,你才是最大的麻烦。”
敖光攥紧方向盘,看起来要给他一拳了。
哪吒用了一秒钟权衡利弊,然后决定一脚油门先冲再说。“你来找我,因为你没说服敖丙。既然他没有妥协,那么我也不会。”
不知为何,敖光的怒火平息了,霓虹冷光滑过他沉思的面孔。
车子转回最初的林荫道,敖光停车,把车窗摇下来一条三指宽的缝隙,点燃一根烟。小区大门在不远处。“你怎么回去?”
“坐地铁。”哪吒拉开车门。
“你可以呆到雨停。”敖光摁灭香烟,把窗户开得更大一些,一小部分风雨漏进来,打湿他的衬衫。
“去车库等更好。”
“别做梦。”
他俩坐在车上,看着摆动的雨刷器。景色逐渐清晰,绿色变成了灌木,橙色变成了天空,灰色变成了即将褪去的尘埃。
敖光关掉雨刷器。“最后一次机会,接受我的提议。”
哪吒顿了顿,“那个该怎么弄?”
“什么?”
“吐烟圈。”
“吸烟有害健康。”
“我可活不到得肺癌的时候。”
雨刷器以最快的速度摆动着,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用吃锥螺的嘴型把烟吐出去。”敖光示范了一下,烟圈撞碎在不确切的前景上。
蓝色出现在轻烟后面,变成了敖丙,走出小区大门。
哪吒拉开车门扑进雨后清新的空气,跳过小水洼,在敖丙面前急刹车。
“你像半个木乃伊似的。”敖丙开玩笑,但苍白的脸笑不起来。
哪吒哈哈笑:“我没事。你水壶落下了,给你。”
敖丙的双眼变得亮晶晶的,像逐渐融化的冰。“哪吒,对不起。”他哽咽道。
“停。”哪吒抬手,“先让我道歉。我害你化学成绩取消了,当时你跟我说别出去,是我非要去,对不起,我把期末考试搞砸了。你、你爸生你气了吗?”
大颗泪滴滚落敖丙的脸颊,哪吒不知所措:“诶诶!你别哭……”
他摸口袋找纸,左边的裤袋是空的,纸包在右边,他的右手吊着摸不到。他正要扭着身体去摸右口袋的纸包,敖丙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泪水一下子就浸湿了他的衣服。
“那、那你擦我T恤上吧。”哪吒感到如芒在背,“你爸批你了?”
“是我害你受伤的……”
“哎呀,别过意不去,你就当咱俩扯平了。”
“这怎么扯得平啊。”敖丙哭着说。
他把哪吒的左肩膀哭得凉飕飕的,忽然退开半步,脸湿漉漉的,蓝眼睛沉甸甸的,问:“咱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了!”哪吒终于摸出纸包,抽一张擦掉他斑驳的泪痕,得意地小声说:“我觉得我在你爸那儿表现得还挺好的。”
“真的?”
“你看我还活着呢。”他看见敖丙的眼睛里有了笑意,便也放心地咧嘴笑了,“中途他有27%的几率杀我灭口,但我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化险为夷……”
车喇叭响了一声。
敖光坐在驾驶座上,指了指他,一幅“快给我滚”的样子。
哪吒拍拍水壶帽,向敖丙眨眼睛,滑走一段距离,喊:“打给我。”
“你再废话!”敖光探出半个脑袋。
哪吒踩着小轮子飞快溜了。
敖丙拿着水壶往二楼跑,他爸叫住了他。他手心微微出汗,水壶没装水,但是比平时要沉。
“你喜欢他什么地方?”爸爸问。
“非要说吗?”
敖丙认真思索,千言万语纷乱交杂,无法理清。“我喜欢他坚定、勇敢、无拘无束,我喜欢他相信自己能去任何地方,什么事情都能办到。我还喜欢他不在乎死,不在乎失败,活得很尽兴。”
敖丙觉得水壶更热了,贴着自己的手掌。其实是他的手太热了。
“我了解了。”敖光走进电梯。
敖丙回到三楼卧室,拧开壶盖,倒出一只包在报纸和胶带里面的翻盖手机。通讯录存着唯一一个号码,名字是:快打给我!
013
客厅电视播放着午间新闻,哪吒啃芒果干,尝起来像糖渍牛皮。电话铃响,他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为“敖丙小号”。他腾地坐直,接通:“你拿到了!”
“你鬼点子真多。”
“此乃暗度陈仓之计。”哪吒夸张地说。“你怎么样,你爸还生气吗?”
“我的禁足令还没解除。”敖丙压低声音:“我爸出门办事了,他不会在这里待多久的,事情办完了就回去。”
“啊!他不会把你也带走吧?”
敖丙叹气:“我不知道。”
“回到你长大的那座岛上?”
“为什么问?”
哪吒想起了他俩去海滩的那天,海鸥悬停在风里。“万一你和你爸一起回岛上,我得想办法去看你啊。”
敖丙笑了。“你打算怎么来看我?”
“水上摩托吧,比较酷。”
“那座岛太远了,就算在摩天轮顶上也看不见,水上摩托开不过去的。”
“那就坐帆船去吧,远洋帆船,能跨越太平洋的那种,总能到吧。”哪吒思来想去,“不过帆船太贵了,我只能租。”
“你会开帆船吗?”敖丙忍俊不禁。
“我不会我可以学嘛!你会开吗?”
“会。”
“那你可以教我,我保证一学就会。”计划通。
“我又不是一定回岛上去。”敖丙话锋一转,“真回去了,到时候还是我来看你吧,你别搬家。”
“那你必须来嗷!我不搬家,而且不换手机号,只要你打电话给我,我就接。”他想了想,不对,要是自己死了呢,死了就不能接电话了。
要说哪吒不怕死,那是骗人的。死就像幼儿园,无论你多害怕,总有一天你得独自去那里。“咱们什么时候能见面?”
“等我爸回去。”电话那头响起噪音。“先挂了。”
五天后,哪吒到医院拆线。夹板没有了,心思便活络起来。他打算在敖丙小区开凿第二个小西门,这样他不用借姬青阳的小电驴也能翻进去。
他把这伟大的装修计划告诉了敖丙,敖丙含蓄地表示不行,因为他不想哪吒哪天被保安当成小偷逮住。哪吒觉得有道理,自己也已经过了鬼鬼祟祟的年纪,不能再给爸妈丢脸。
“那怎么办?”他托着腮问。
“这个嘛,”敖丙也没有主意,“你可以去应聘小区保安?”
“哈哈,然后上班第一天被你爸逮住。”
这个小翻盖手机打不了视频电话,玩不了游戏,只能聊天。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敖丙做完当天的作业,他们俩就通电话一起追剧。
敖丙把他的暑假计划全都告诉了哪吒,精确到每十分钟。哪吒听完后评价,你的这个课表比学校的还要没人性。敖丙不为所动,问他有什么计划,哪吒说自己要去蹦极,去音乐节,还想去游乐园。至于什么时候去,没有准。
他的外卖到了,干拌麻辣烫。哪吒下楼去取餐柜取,唏哩呼噜扒完饭,忽然福至心灵,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怎么?”敖丙问。
“我可以假装是外卖员,这样就能进你小区了。”
“可是我家有厨师,点外卖很奇怪的。”敖丙老老实实地说。
“不用真的点。只要你打电话给物业,说自己是几号楼,有你的外卖,保安就会放我进去。”
敖丙沉默了一小会儿,感慨:“哪吒,你应该去当间谍。”
“好,那我当你同意了!到时候你我里应外合,瞒天过海。”
“没问题,不过你不能假扮外卖员,只能假扮超市送货员。我们小区物业会通过电子门禁联系住户核实,而那个电子门禁由蟹先生负责。所以,我下一单,交接给你,你送进小区。”
“完美!”
坏消息是,姬青阳骑着他心爱的小电驴去郊区种地了。哪吒跟爸妈软磨硬泡买电驴,最后,妈妈告诉他买了买了,紧接着拉进家里一辆变速自行车。
“不仅环保,还可以锻炼身体。”她说。
事已至此,哪吒硬着头皮骑自行车去了。小区保安怀疑地打量他的车,问:“你是超市的?”
“锻炼身体。”他一本正经地说,换了一条腿支撑,腾出一只手擦冷汗。
保安用对讲机核实,又问:“你多大?”
“怎么,你要给我安排相亲?”
对讲机响了响,保安放行。哪吒松了口气,站起来蹬,一溜烟骑到敖丙家门口,跳上台阶,把塑料袋放大门口,按门铃,然后躲在邻居的路虎后面。
门开了,一个007,说不准是哪一个,把东西取走了。
没多久,车库的卷帘门升起,升到一半,哪吒猫腰钻了进去。
车库里黑得像墨鱼的胆汁,敖丙他爸的那辆8888不在。
“这边。”敖丙悄声说,用遥控器把车库门关上。
哪吒跟着他在走廊里钻来钻去,像两只地鼠似的。到了一楼,长走廊的尽头光线明亮,似乎是客厅。敖丙一把扽住他,两人缩在墙角,看着007经过客厅。
敖丙做出“嘘”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哪吒走到一半,东张西望,猛地看见了那部家用电梯,小声叫:“哇,你家里有电梯!”
敖丙拽着他一步仨台阶跑上三楼,在这里他显然放松多了,说:“他们都在客厅,一般不会上楼。”
“哇,你家一共几层?”
“四层。”
“哇,和学校一样高。你住哪里?”
他俩进入敖丙的卧室,哪吒叫得更大声:“哇!跟我家客厅一样大。”
“小点声,他们耳朵很灵的。”
“哇,你的卧室里有这么大的电视。”哪吒蹦过去打开电视,眼睛一转,“哇,你的床怎么是圆的?”
“水床。”
哪吒蹦到床上,床弹了弹,他跪着又蹦了蹦,床继续弹。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期待地转头问:“如果我蹦床,它会爆炸吗?”
“不要。”敖丙警告他。
哪吒摊在床上,晃了晃,床也晃,他蠕动,床也蠕动。他从左边滚到右边,再从右边滚到左边,床就乱撞,像一只晕头转向的小狗。
敖丙站床边看他玩,哪吒赶紧摆出一个帅气的侧卧托腮的姿势,评价:“挺凉快的。”
“可以调温度。”敖丙坐下,给他看调控板。
他坐下产生的涟漪扩散到哪吒身边,哪吒用力推了一下床垫,波浪掠向敖丙,让他摇来晃去。哪吒多推了两下,敖丙推回来,两股水波相撞,化作一阵微小的战栗。
“诶,咱俩啥时候再去游乐园?”
敖丙拽过来一个抱枕。“昨天我爸让我不要乱跑。”
“怎么定义乱跑?”
“意思是不要出门。”
“那叫软禁。”
敖丙叹气:“看电视吧,剧还没看完呢。”
哪吒掏出背包里的零食分给敖丙,他俩接着看那部仙侠剧。仙尊和魔王打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刀光剑影,一会儿寒冰烈火。
“对了,那天咱俩打架,谁赢了?”哪吒问。
“喝醉了,不算。”
“谁赢了?”哪吒固执地追问。
敖丙笑笑。“我说我赢了,你肯定不信我。”
“怎么不信,愿赌服输。”他凑得更近,“真你赢了?”
“真的。”
哪吒往后一瘫,嚷道:“喝醉了不算!”
“你几岁了?”敖丙推他,床泛起波浪,“有没有三岁?”
哪吒推回来。“不算,再比一次。”
推来搡去,两人在床上此起彼伏的。哪吒突袭他腰侧的痒痒肉,敖丙顿时笑得散了架。“你赢你赢,别动我!你三岁吧,四岁小孩打架都不使这招。”
“别的招儿我也不敢使啊。”哪吒不再闹他,手依然放在腰侧,鼻尖的汗珠都看得清。目光缠为绳结,呼吸形成闭环。
他双手收回夹在胳肢窝里,两人继续看电视,至于演到了哪里,他也不太清楚。即使这样一句话不说,一件事不做,只要和敖丙待在一起,哪吒就感到幸福。
再醒来已是五点钟,他睡得特别沉,好像死过一次。电视静音播放。敖丙坐在床边的软椅里看书,纸书的翻页声有规律地响着。
“怎么不把我叫醒?”哪吒跳下床伸懒腰,“你这床确实舒服。”
“正要叫你,你自己醒了。”
哪吒托一把椅子坐敖丙对面,拎起书看书名,噗嗤笑了:“射雕英雄传。”
“怎么?”
“我刚认识你那时候,偷偷给你起了个外号。”
“小龙男?”
“对。”哪吒笑,“没想到你还会看闲书。”
“我住在岛上,又不是古墓里。”敖丙抬眼看他,“你有什么想问的?”
“那个岛什么样?有学校吗?有公交站吗?有市场吗?”
“没有。”
“那它有什么?除了海滩。”
“你发誓不告诉别人。”
“我发誓。”
敖丙合上书,放到一边,小声说:“有一座监狱,我爸爸是监狱长。”
哪吒张大嘴巴。“所以他不是黑帮吗?”
“黑帮?不是。”敖丙微笑着加重语气。“别说这个了,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他俩离得很近,这是一个适合说出秘密的距离。两颗心能保守同一个秘密吗?
“对对。我那个……其实我,”哪吒摸了摸后脖颈,提着链子把菩萨吊坠拎出来,放在掌心。“去年暑假的时候,我把这条项链弄丢了,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自己的体检单。我有病,绝症,预期寿命还有一两年吧。”
敖丙的表情并无变化,平静如潭水。“我知道。”
哪吒有点恼:“你爸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的。”
“我?”哪吒指自己鼻子。他在梦里都没说过。
“咱们喝醉那天。”
“哦,该死。”哪吒捂住脑袋。那是两周之前了。
敖丙按住他的肩膀。“别担心,我查过了,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有很多治疗办法。”
哪吒沉默了好半天,敖丙抬起他的脸,蓝色的双眼满溢关切。“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我爸妈也这么说。”
忽然间,他特别后悔告诉了敖丙。他宁愿自己不知道敖丙知道,那样的话,还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回家了。”他鼻子发酸,站起来穿鞋。
敖丙欲言又止,开门送他出去。门刚一打开,哪吒听见一阵机械运转的轻响,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敖丙猛地后退撞上他,捂住他的即将成型的“嗷”,紧接着关上门,无声地说:“我爸!”
哪吒好似火烧屁股般窜向窗户,然而这里不是书房,窗外没有那棵大桑树,他望着下方的庭院,考虑着自己跳下去会不会摔断腿。
敖丙推着他进了一个黑暗的小房间,像猫似的哈气:“别出声。”
门关上了,但没关严,留了一条小缝。
“爸。”敖丙说。
有人走进房间,停在哪吒看不见的地方。
“在干什么?”敖光的语气比较轻松。
“看小说。”
敖光经过门缝,在那张软椅坐下。“坐吧,跟你商量点事。”
“也许咱们可以去书房?”敖丙挡在门缝处。
“用不了太久。”
敖丙只好坐下。
哪吒在黑暗中摸索,摸到许多挂着的衣服,一件又一件衬衫,没完没了。原来这是一个步入式衣帽间,而且塞满了千篇一律的衬衫和休闲裤。
外间的谈话仍在继续,父子俩闲聊两句,然后敖光说:“六天后,有一艘船到港口,你上那艘船。”
“我不明白。”敖丙声音中的轻快消失了,像蜻蜓掉在地上。“如果是哪吒……”
“跟那混小子没关系。”
敖光苦恼地叹气,他的手肘出现在哪吒视线边缘,撑着额角。“警察在你入学之前就开始调查龙帮,有人冒充龙帮的名义在陈塘关活动,但我们查不出名堂。”
“这些人想做什么?”
“我会查清的。以防万一,你先离开。”
“去哪里?”
“安全的地方。”敖光起身,把什么东西地放在桌上,“给你的朋友打电话告别吧,但是别把他牵扯进来。这也是为了他好。”
黑暗中只有一丝光,什么都不能照亮。哪吒心想:如果敖丙他爸不是那个坏蛋,那谁是呢?
顶灯“啪”地亮了,敖丙站在衣柜门口。哪吒好奇自己的表情是不是也这样呆呆的。
“哪吒,刚才我爸说的那些,你……”
“我来帮你。”
敖丙张着嘴,忘记了要说什么。
哪吒高兴地抓住他的肩膀。“我爸妈正在查这个案子啊!我想点办法弄清楚我爸妈查到了什么,那样你就不用离开陈塘关了。”
“哪吒!”敖丙拽住他,表情严肃,像变成了陌生人似的。“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就当没听到。”
“我怎么能当没听到?我不要你走。”
“我还会回来的。”
“我等不了那么久!”一团火煎烤着哪吒的胸腔,既令他愤怒,又给他力量。“我能办到,你等着我。”
他顶着傍晚的阳光蹬车,雨云沉默地悬在天上,世人看不清它的脸色,只能感受到它带来的闷热。哪吒竭尽全力骑行,把汗水和司机的咒骂都甩到身后。其实他无处可去,只因为背后似乎有无形的东西追着他,才不得不向前飞驰。
敖丙的电话打过来。
哪吒刹车,犹豫了一会儿,提着车上马路牙,接通了电话。
“哪吒,你听我说,千万别跟你爸妈说我的事,他们会弄明白的,那样的话我就永远不能回来了!”
不远处是一座按键式红绿灯,一个小学生正猛戳按钮。但灯好像坏了,总也不变绿。
“哪吒,你能听见吗?”
“你说。”
“我本不应该在这里,一旦被别人发现,我爸、我的家人……”敖丙哽咽。
“你哭了?”哪吒乱了阵脚,“我不是要让你难过的,别哭了。好,好吧,我不去了。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气,听见悲声,便也悲从中来了。“我只是觉得,我可能等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敖丙沉默片刻,说:“不会的,相信我。等我电话。”
电话挂断之后,绿灯终于亮起,不过太晚了,那些等灯的人早就闯了红灯,路口空无一人。经过这个绿灯,往前六百米就是他爸妈工作的警局。哪吒站在原地直到绿灯再次变红,才跨上车回了家。
014 圈套
第二天、第三天,敖丙都没有打电话。他们在微信上聊了三两句,但哪吒总是聊不下去,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栽赃敖丙他爸的真凶,那个拆散他俩的祸首。别的什么他都不在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连妈妈做的炸藕盒也没那么香了。
哪吒用筷子戳藕的孔,把酥皮戳得碎碎的。
老妈问:“不好吃?”
“嗯?好吃,好吃。”
不如,只问一个小小的问题?芝麻粒那么小,胡椒粒那么小……
“你那个新朋友敖丙,你最近和他联系过吗?”爸爸问。
哪吒的筷子“噹”地掉盘子里,他手忙脚乱捡起来。“敖丙?没联系。嗯,联系了一点吧,不多。”
爸妈交换眼神。
老爸问:“他以前是哪个学校的?”
“我没问过。”
“他父母是干什么的?”
哪吒的胃缩紧,语气有点冲。“我咋知道。”
老妈说:“你生日那天跑出去,应该是去他家吧?”
“我、我、我……我没去……没去成。太晚了。”
“你俩是不是有情况?”
哪吒如临大敌。“什么情况?我俩绝对遵纪守法。”
翻墙出校不能算违法吧?万一真算违法咋办,敖丙就考不了公了……
“不是,我们问的是那个情况。”
“哪个?”
“恋爱情况。”他妈煞有介事地低声说。
虽然敖丙说过他爸确实不是黑帮,但哪吒自己信了不够,得他爸妈也信,该怎么回答啊,三十六计急急如律令……他紧张地思考了好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如释重负。“嗐,恋爱情况,我还以为,哈哈哈。”
爸爸开口:“你以为我们问什么?”
“我以为,嗯,你俩问期末考试呢。我不是没考化学么,少一科成绩。”哪吒越说越心虚,自己就是盘子里的藕,浑身是洞,无论戳哪一个都会露馅。“实际上,我刚想到,我还有双倍的数学作业呢,再不写的话就写不完了。”
他快速从桌边溜走,爸爸在身后喊:“最近别乱跑!”
第四天,敖丙终于给他来电话,请他明天下午来家里玩,有东西要给他,这次可以走正门。
夜里,哪吒辗转反侧。他明白这次见面就要说再见了。如果他不去的话,敖丙会留下来吗?如果他一直一直躲着敖丙,敖丙会一直一直找他吗?最后,他俩都白发苍苍、油尽灯枯了,他再跳出来说:我允许你找到我了,现在咱们说再见吧。
不过他没法活到白发苍苍,敖丙也不可能留下来。悲。
他骑车去敖丙的小区,保安知道他的名字就打开了铁门。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这里,却觉得很没意思,车蹬得慢吞吞的。
敖丙靠在家门口的栏杆上,穿着白衬衫和西装短裤,时钟好像倒转了几千圈,回到他俩初见那天。哪吒的坏心情好像跟着水汽一起蒸发了,他大喊敖丙一声,跑上台阶抱了他一下。
“咳咳!”
敖丙他爸躲玄关那里盯着他。
“你爸怎么还在?”哪吒问。敖丙偷偷拧了一下他腰子。
“这是我家,我不能在?”
“你不是还得摆平那个诬陷你的人吗?你不让我帮忙,那你自己得快点干啊。”毕竟敖丙能不能回来全看他爸的能耐了。
敖光深呼吸,暂时抑制住了某种冲动。“今天我放假,陪你们好好玩。”
敖丙拽着哪吒进屋,说:“我家有游泳池、台球桌,还有乒乓球桌,你想玩什么?玩电脑也行。”
哪吒觉得敖丙他爸也太不靠谱了,放着那么重要的事不做,随随便便给自己放假,还非要跟他俩一起玩。他们年龄差那么大,怎么一起玩啊?
“那游泳吧。”哪吒还想再比一次游泳。
不知道为啥,敖光更火大了。
敖丙家的泳池还有跳板,防尘罩一拉开,哪吒直接化身炸弹溅起好大的水花。敖丙站在泳池边拉伸,哪吒鼓掌起哄让他跳一个,他走上跳板,弹了两下,呼通呼通,轻得像心跳,飞到半空,逆着光,白皙、笔直的躯体对折然后展开,鱼一样滑入水中。
哪吒潜下水,看见敖丙贴着泳池底部游过,阳光的纹路在他苍白的脊背上浮动。敖丙翻转身体,对他笑了笑,从泳池另一头浮出水面。
“你还会跳水!”哪吒游过去。
“会一点。”
哪吒悄悄问:“你爸怎么不游啊?”
敖光坐在树影下的躺椅里,穿着衬衫长裤,轻薄本放在腿上,打一会儿字,看他俩一眼,怪不可言。
“他游什么?”
“那他就在那里盯着咱们?”哪吒感到如芒在背。
“你当他是救生员吧。”
“算了,随便他。咱们再比比游泳吧。你那天教我的秘诀,我仔细领悟了,肯定游得比以前快。”
两人游了四个来回,敖丙先触边,哪吒落后半个身位。
“你确实进步了。”
“啊啊!我会更快的。”哪吒给自己打气。“你没有放水吧?”
“我早说过,我不是专业的。我只是比较擅长海泳罢了。要比憋气吗?”
“比!”
两人一齐沉下水。
哪吒坐在泳池底部,尽量一动不动,盘起双腿,默念清心咒:清心若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敖丙横在水中,翻转身体,肚皮朝上,好奇地看着他,蓝色长发随动作飘拂。他绕着哪吒游了一圈,戳他的脸颊。哪吒竖起手指,表示你再闹我跟你算账。敖丙表演后空翻。哪吒干脆闭上眼不看。
水静静的,毫无波澜。哪吒睁开眼,敖丙盘腿坐在他对面,露出狡黠的微笑,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一大团气泡涌出哪吒的嘴,他破水而出,大叫:“你作弊!”
敖丙哈哈大笑。哪吒扑过去,两人又沉到了水里。水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敖丙的蓝色的、透明的世界。水推着两人靠近,他们的嘴唇又贴在一起,他感到奇异的充实感,像是玩偶终于被填满了绒毛,又像是船终于碰到了码头。
哪吒深吸一口气,呛水了。
他模模糊糊地听见“人工呼吸”,以为敖丙要给自己人工呼吸,美美地睁开眼睛,猛地看见敖丙他爸的大脸,大惊失色,使劲推了他一把——残存的理智让他没有使出上勾拳——敖光掉进了池子里,溅起的水花比哪吒的还大,他再爬上来的时候眼睛简直在喷火。
游泳是不成了,三个人便去打台球,哪吒不会,让敖丙教教自己,敖光说“我来”。
哪吒觉得敖丙他爸真是闲,多大的人了,非要和两个高中生玩游戏。
正教着,敖光忽然来了一句:“你怎么什么都要敖丙教。”
哪吒心想:这不废话么,这是敖丙的地盘,肯定是他教教我,到了我的地盘,不就是我教教他了么。我教过他翻墙、逃学、吃油炸食品、打游戏。呃……
哪吒一杆子势大力沉猛捅白球屁股,白球飞出台子,砸碎了一个古董花瓶。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给它粘起来!”
“那你粘。”敖光忍着怒气说。
倒霉的是,这瓶子是白瓷瓶。哪吒和敖丙拼拼捡捡大半天,勉强拼出底座。白日将尽,木头家具散发出陈旧的气味。
“别拼了。”敖丙说。
“我暑假拼完。”哪吒不抬头。
“你别拼了。我明天就走了。”
哪吒别过脸,继续寻找正确的碎片。
“我有东西给你,你跟我过来。”
书房的两面墙都是书,桌子挨着窗户,窗外有一棵桑树。哪吒想起自己爬过那棵树。
敖丙递给他一个文件夹。“这是九龙科技医学实验癌症治疗的申请表,你按照文件里的步骤做,他们会给你安排手术。虽然这个手术尚未面向大众,但成功率已经很高了。”
“啊?医学实验?”哪吒翻看那厚厚的一摞纸,还有点浑浑噩噩的。
“对,只要你做完手术,就会像从没得过病一样。”
“心脏移植手术?”
敖丙摇头,解释了这手术是怎么回事,使用了很多花哨的词语,搞得像科幻电影似的。
“这是你爸安排的吧?”哪吒犹豫着。
“是,怎么了?”
“我不能接受。”他简单复述了敖光的“交易”。“如果我接受了这个,那我就不能联系你了。”
“这不是我爸要帮你,这是我要帮你。”敖丙的神情缓和了,“而且今天你们把误会都解开了。”
“你确定是解开不是加深?”哪吒悲观地问。
敖丙刚要说什么,却被一阵汽车的声音打断。敖光停在书房门外,说:“我这边有点事,你先送你朋友走吧。”说罢快步离开。
两人下一楼,碰到一伙人走进大门。领先的是一个非常艳丽的女人,穿着深色吊带、一步裙,披着西装外套。她身后是两个男人,一个高瘦、驼背,另一个像大树桩。女人摘掉墨镜,走向哪吒,笑着问:“哪里来的小帅哥?”
敖丙不着痕迹地挡在两人之间。“我同学,他要回家了。”
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三人跟着敖光上了电梯。电梯门关闭,阻断了其中的冷光。
两人出了门,站在大门口的夕阳下。半边天是火烧云,橙红色的光之河在世间流淌。
“他们是谁啊?”哪吒感叹。
“我的姑姑和舅舅,不要告诉别人。”
哪吒做了个嘴巴拉链的动作,接着说:“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他拿出那个红蓝色的同心结,这是他从伞柄上拆下来的。
“我妈只编红色的,所以这个是你编的。”
敖丙握住同心结,笑了笑,清浅又明亮,像池中泛起的波光,他收敛笑容,波光凝聚到他双眼中,笑意直达眼底。“哪吒,我会回来的。”
“好,我相信你。”
哪吒转身要走,回身问:“对了,我该怎么跟我爸妈说?”
“就说你自己申请了这个实验。”
“他们不会同意这种实验性质的手术。”他的肩膀沉下去。
“为什么?”
“唉,因为我爸妈特别相信心脏移植,相信我能等到一颗合适的心脏。”哪吒解释,“其实根本没可能,那么多人等着呢,轮不到我,但他们深信不疑……”
敖丙先是困惑,紧接着眉毛抬起,双眼微微睁大,似乎看到了出乎意料之物。哪吒话音渐止,反问:“怎么了?”
“你把那个铁盒里的所有东西都给我看了。”
他好似说了一个谜语,但哪吒没有解密的钥匙。“啊……那个盒子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我知道里面有我的牙……”
“有你爸的遗书。”
“不,不,那是我的遗书,我写的。”他有点不好意思,用半声笑掩饰,但敖丙没有笑。“我爸为什么要写遗书?”
“他要把心脏移植给你,万一,你知道,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哪吒感到自己的心脏经历了希区柯克变焦,病变的血管化为赤红的隧道。
他跟敖丙告别,然后沿着这条隧道骑车,红光照着飞速转动的车轮,好像烧着了火。他回到家,太阳落到城市的剪影之后,红光快要熄灭。
他打开书房的顶灯,雪亮的白色取代了红色。哪吒拖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椅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踩着咯咯晃动。他伸长胳膊抓住那个铁盒,观音在神龛里俯视他。他把遗书藏在这个盒子里,因为这是他的“回忆盒”,装满了回忆,有乳牙、老照片、蜡笔画、婴儿毛线袜……所以在他死后,爸妈总有一天会打开它,发现他的遗书。
他找到了敖丙提到的那封遗书。
哪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重新读了一遍。李靖指定他为器官受捐人,配型成功,捐献者脑死亡后便可实施移植。他仿佛看见爸爸坐在桌边写这封遗书,天上落下糖果雨。
哪吒腾地起身,拨通他爸的电话。
电话刚接通,他气疯了似的大叫:“我找到了你的遗书!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他鼻子发酸,但怒火把眼泪都烧光了。他爸没回答,于是他继续大喊大叫,喊到缺氧,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
“等我回家跟你解释。”爸爸说。
“我现在就要见你。”
“回家再说,哪儿都别去。”
“妈妈知道吗!”可是他爸已经挂了电话。
哪吒把那封遗书塞进口袋,冲出家门,一步三个台阶下楼,手颤抖地拧开自行车锁。
“李哪吒!”
他左脚踩在车蹬上,转头看那黑影幢幢的墙角。有人站在那儿,面貌陌生。“干嘛?”
两个人从阴影中朝他逼近,他汗毛倒竖,骑上车要跑,腿一蹬,发现链条被绞断了。他扔下车往单元楼狂奔,却看见另外两个人从那边包抄过来。他调转方向沿着车道跑向大门,那里有保安室,还有物业中心——
一辆商务车冲出地下停车场出口,横在哪吒面前,差点把他撞倒。车门滑开,一个人跳出来抓住哪吒,他一脚踢那人裤裆,跃过车头,接近着被按倒在地,脖子微微刺痛,大脑便仿佛骤然颠倒的鱼缸泥沙俱下,失去意识。
他口干舌燥,到处找水喝,杯子里没有,水龙头里没有。再往前,一个装满水的游泳池出现了,他跪倒在池边喝水,可无论喝多少依旧干渴。这时候敖丙从水里浮上来,说:“你喝的是消毒液。”
哪吒惊醒,头脑昏沉,好像有一群小人在他的太阳穴之间玩跷跷板,一跳一跳此起彼伏。他吸了一口气,嗓子里像有一千根小针。他想掀开蒙在脸上的东西,但双手被绑在身后。他干呕起来。他
他所处的空间很小,并且正在移动,应该是轿车的后备箱。哪吒侧躺着,试着挣脱束缚,但他的手被手铐锁住了。手臂骨折的时候打了几次麻药,可能产生了抗药性,才能提前醒过来。
如果敖光要对付他,根本用不着等他回家,那么这些绑架犯很有可能,不,一定、绝对、百分之百是那些冒充敖光的坏蛋。但他们抓自己做什么?
他尽力蜷缩躯干,把手臂从屁股下面挪出来。手铐的链子不够长,铁圈挤压他的腕骨。终于,他的双手绕过屁股和腿,扯掉头罩。四周依然一片漆黑。轿车颠簸了一阵儿,似乎转上了一条土路。手机和遗书都不见了。他摸索到警示立牌,塑料的,不顶用,接着摸到了车载灭火器。
后备箱打开的一瞬间,哪吒狂喷灭火器,白色的烟雾爆开,那人惊呼,他抡圆了灭火器砸中对方的脑袋,跳下车,往远离轿车的方向狂奔。
夜幕像大鸟一样在他头顶飞翔,脚下的沥青道路像被抽走的纸张。突然,身后响起鞭炮声,啪啪,有人喊“别开枪”。他一脚踩空,滚下斜坡,砾石划过他的身体,这是海堤。
今夜乌云密布,大海躺在黑暗的洼地,发出有节奏的鼾声。他借着遥远的城市的灯光,看见小型船只泊在码头,随海浪摇晃。他跑向码头,钻进海里,海举起了他,然后把他带向黑暗的、安全的地方,他一口气游到船只之间,藏在钢铁与缆绳的丛林中。
海堤驶来一辆车,几个人在小小的车灯前走动。他们拿着手电筒,沿栈道搜索。
哪吒潜入水中,手电光在水面上晃动。
海大人,他心想,如果您真是活着的,那请您保佑我吧。
他的心脏仍因狂奔而灼痛,他的肺叫嚣着索求氧气,他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什么,比如说,这是一场憋气比赛,他要赢,赢敖丙,他要再见到敖丙,到时候他憋气的本领肯定比敖丙强了。
光芒消退。
哪吒又坚持了一会儿,抓着船底的藤壶出水,爬上离自己最近的一条船,倒在甲板上,完全成了软脚虾。麻醉针的药效尚未失效,他全靠肾上腺素才撑到现在。
他爬起身躲在船舷后面,眺望海堤,车灯还亮着,片刻后车开走了,灯光远去直到看不见。哪吒仍不敢放松。也许这是诱饵,也许有人正潜伏在黑暗里等他出去。
摩天轮披挂翠绿色的彩灯。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方位,发现离敖丙家不算远。但他实在没有力气沿着海岸游到那里,何况夜泳的风险本来就大。他决定等到天亮,黎明时分渔民会出海打鱼,那时候他就安全了。
哪吒脱掉湿衣服,海风很快吹干了他的身体,也吹醒了他手肘和膝盖的伤口——从海堤滚下来时磕伤的——疼痛潮起潮落。
亮光滚过乌云,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雷鸣。
妈的,不会下雨吧。
雨水的气味越来越浓,第二道电光掠过夜空。一辆车停在码头入口,他隐约看见乘客下车,站在车边。
第二辆车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两拨人一起走过来,哪吒躲在舱室后面,透过玻璃观察他们的动向。玻璃浑浊不清,模糊了这些人的面孔。打头的是一个苗条的女人,她身后跟着一个驼背和一个胖墩。
这不是……哪吒稍微探出头,看清他们的脸。没错,他们就是敖丙的亲戚,他们身边的保镖正是绑架哪吒的那伙人。
敖光真是幕后主使!
不及细想,敖丙出现在这群人后面。他的双眼透出怒意,漂亮的脸没有血色,仿佛被冲刷太久的白贝壳,其中藏着一颗名为愠怒的珍珠。
敖丙不是明天登船吗,为什么提前了?既然敖丙走了,那为什么还要绑架他呢?那些007为什么全都不在?敖光为什么不来送别?
他看着敖丙登上游艇,游艇像怪兽一样一口吃掉了他。游艇发动,灯光雪亮,惊起黑色的海鸟,它们呼啦啦飞向阴云密布的天空。游艇倒退着离开泊位,舱室中敖丙的脸一闪而过,哪吒的视线追着他,直到游艇消失在大海深处。
第三道雷声,雨在海上织出银亮的轻纱。哪吒跳下船,爬上海堤,寂夜无人,连灯都没有一盏。他继续往市区跑,穿过老城区漆黑的小街,店铺都已打烊。奔跑使他暖和起来,疼痛追不上他,他连雨水也感觉不到了。
哪吒走进自己遇到的第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店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哪吒用拷着的手抽走对方的手机,关闭霸道总裁小短剧,拨通老爸的电话。
“爸,我被绑架了。”
“你在哪儿?”隔着电流,爸爸的声音有些失真。
哪吒看向店员,店员立刻报出地址。
“别挂电话。”
他打开免提,重重地坐下,一步也走不动了。再走一步,他的骨头就会散架,他的五脏就会停摆。店员给他拿来了毛巾,他擦头发的时候想起了敖丙,想起他用吹风机吹那光滑的、锦缎似的蓝发,他想起小时候妈妈给自己吹头发,七彩泡泡升又升,碰到暖灯破裂了。
窗外亮起红蓝亮色的闪光,他爸冲进便利店,哪吒起身,被他一把抱住。他的警服湿透了,急促的心跳穿过骨与肉。
哪吒说:“他们把你的遗书偷走了,还有我的手机,里面好多照片。”
说完他再也忍不住,趴在爸爸怀里大哭起来。
015 背叛
爸妈给他一个新手机,他美滋滋地同步通讯录和对话记录,然后给敖丙发可爱小狗表情包,敖丙没回复。
难道他没带手机?还是说,船上没信号?
他会回来吧?
他不回来了吗?
哪吒躺床上,每想一遍就翻个身,最后膝盖��地撞墙,他捂着纱布又打了几个滚。
“别赖床了,出来吃饭。”他妈在门口喊。
他踩着拖鞋出去,老爸正把买来的早餐装盘。这两天爸妈轮流在家里陪他,哪吒神清气爽,开始觉得被绑架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准确地说,成功逃脱绑架不失为一件乐事。等到开学,他必要把此事添油加醋讲给同学们听。
哪吒狂炫八个包子,一口气喝完豆浆,正要撤退,爸爸按住他,说:“你留在书房的文件,我们调查过了。”
他们家的书房人迹罕至,约等于杂物间,没想到爸妈这么快就发现了那份文件,哪吒还没想好怎么解释。
“这是敖丙给你的吧?”
“你别管谁给我的,反正这东西有用,无论怎样我都要去试试。”
“敖丙跟龙帮有关系,我们不能接受他的帮助。”
哪吒立刻反击:“你瞒着我和妈妈去搞那什么心脏捐献,我这个办法总比你那个好吧?”
老爸自知理亏,气势矮了一截。“九龙科技背景不明,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妈妈开口:“去试试吧。”
“谢谢老妈,我今天就把申请表寄出去。”哪吒趁热打铁,一锤定音。
“别。”爸爸说,“今天咱们一起去那家公司看看。”
九龙科技建在新开发区,离市区挺远,到了那边,地皮像不要钱似的。从观光梯远眺,电视塔只有粉笔头那么高,摩天轮像指环那么大。
工作人员收下申请表,请他父母详谈。爸妈不放心他,拽着他进了谈话室,他就窝在沙发角落玩手机,感觉自己是那种狗儿子——虽然没啥用,但必须牵着走,办正事的时候拴在指定地点。
敖丙还是没回信。朋友圈里也没有他的照片。
“患者明天早上来体检,空腹,不吃饭,不喝水。”白大褂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三人坐观光电梯下楼,哪吒忽然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过下方的林荫道,好像就是敖光的那辆车。
到了一楼,他一溜烟窜出大门,喊道:“我有点事!”
他踩着轱辘,风驰电掣沿着林荫道滑到楼后的内部停车场,但找了一圈,没有那辆车。
妈妈揪着他的耳朵回车上,说再乱跑打断你的腿。
“那咱们明天还来体检吗?”哪吒哎哟哎哟叫痛。
“不来,这群人肯定和敖家有关。”爸爸说。
第二天哪吒睡得正香,老妈把他从床上薅起来,说:“走,去体检。”
“我爸同意了?”他打哈欠,穿两只不匹配的鞋。
“既然他瞒我,那我也瞒他。”她把正确的鞋放他跟前。由于两只鞋五五开,所以很难说哪只是正确的。
哪吒在车上睡了个回笼觉,又梦见自己口渴。这次他把游泳池喝干了,但是里面没有敖丙。
他醒过来,九龙科技大厦遥遥在望。
“妈,你不怕他们绑架我?”
“有我在,你怕啥。”老妈从后视镜瞟他一眼,“敖丙没再联系你?”
“没。”哪吒第n+1次翻看他和敖丙的微信对话,他都快背下来了。
体检被安排在一条长走廊里,每扇门是不同的项目。这群白大褂把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哪吒觉得奇怪,他出毛病的是心脏,为啥还要检查眼耳鼻喉呢?
医生让他看一台显微镜似的仪器上检查角膜,仪器的强光晃得他头晕目眩。医生让他稍等,然后出了门。
敖光走进房间,坐在医生的椅子里。
“敖丙呢?”敖光问。
“你问我?”哪吒莫名其妙,环顾屋子,只有他们两人,白炽灯照着敖光铁青的脸。
“他去找你了,他在哪里?”
“什么?你在说什么?他不是上船了么?”哪吒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皱起五官。“是你绑架我吗?”
“什么船?”
“我看见绑架犯和你家的人在一起,他们都是为你工作的!”
敖光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质问:“什么船!”
他的表情吓到了哪吒。“不是你安排的船吗?”
“你最后一次见到敖丙时发生了什么?”
“他在码头,然后和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上了一辆游艇,就这样。”哪吒用力推他,“放开我!”
敖光向后跌坐在椅子里,满脸难以置信。
“干嘛?我力气很大的好吧。”
敖光“噌”地起身出门,步履带风。
“喂!”哪吒追上敖光,压低声音:“你说敖丙怎么了?”
敖光刷开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拦住哪吒,说:“我没绑架你。别跟着我。”
“那敖丙呢?”哪吒抵着门不让他关,“我可以带你去那个码头!”
敖光无可奈何地长叹,单手叉腰低头思考两秒钟,抬头说:“明晚来我家。”
“喂,你让一个高中生大晚上出门……喂!”
没办法,敖光已经砰地关上了消防门,不和他多费口舌。
哪吒惴惴不安地想:难道敖丙没有登上那艘船?
晚八点半,哪吒按响别墅门铃。
爸爸傍晚时接到电话,立刻动身前往警局。这真是天上掉馅饼了,哪吒趁机溜出门,骑车来敖丙家。
他给自行车加装了链条保护罩,这次谁也不能再绞断他的链子,如果遇到危险,那他会像生气的兔子那样疯狂蹬腿,把所有人甩开二里地。
哪吒再按门铃,无人应答。他失去耐心,用拳头敲门,门向里面敞开一条缝。他愣了半秒,鬼鬼祟祟地环视四周,像纸片似的滑进屋里。
屋子里很黑,他不知道灯在那儿,于是打开手机电筒。白色的光圈照亮了翻倒的盆栽、玻璃渣还有被划破的皮面沙发。
哪吒汗毛倒竖,一步三个台阶冲进敖丙房间,刚进房间就差点滑倒。水床已经漏了,地上全是水。
书房更是一片狼藉,纸张、书本和文件夹散落满地,形成一张厚地毯。
哪吒掏出手机要给爸妈打电话,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必要保守什么秘密了。
忽然,一通陌生电话打进来,哪吒隐隐有了预感,接通电话。
对方说:“来车库。”挂断。
这是什么黑帮展开啊!
哪吒凭记忆摸进车库,这里黑得像地府一样,两辆车都不见了。铁门外呜呜的风声,那是暴雨的前奏。
忽然,一面镶板墙咔哒打开。
镶板后面是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下面亮着灯,敖光赤裸上身,坐在木沙发上,右肩绑着渗血的纱布。
哪吒当即就想回头。
敖光下令:“拿镊子。”
他不情愿地捡起托盘里的镊子。
“消毒。”敖光拆开肩头的纱布,露出一块圆圆的、硬币大小的伤口,外圈微微隆起,里面是深粉红色的,一股血流下来。“弹头还在里面。”
哪吒离开的冲动达到了巅峰。“你的肩膀,有一个洞。”
“别废话。”
哪吒一咬牙,把尖镊子插进那个圆口,诡异的触感传到他指尖,那感觉像是捣烂一颗葡萄,经过一番戳、搅、拨、抠,他夹住那颗坚硬的葡萄籽,拔出镊子,血汩汩泉涌。
“当啷”,红色的弹头掉在托盘里。
“我想吐。”哪吒诚实地说。
“咽下去。”敖光往伤口喷了什么东西,贴上一块塑料片,拉紧之后,伤口合上了,血也不再流。他找了块新纱布,把绷带扔给哪吒。哪吒拼命回忆小学的卫生课,用尽浑身解数进行了一个丑陋的包扎。敖光向后靠,闭上眼睛,疲惫感从他每一个毛孔中释放出来。
“你别死啊,大叔,你好意思死么。”
敖光瞪他一眼,递给他一个黑色的方形盒子。“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现在我谁都信不了,只能信你。”
“你信我干嘛,你别信我。”
“我相信你能帮我把敖丙救出来。”
哪吒掂了掂小盒子,挺沉的。“你要我干啥?”
“你把这个定位器放到敖丙乘坐的船上,然后运行这个程序。”敖光递给他一部新手机,里面只有一个全黑图标的程序。“今晚我假装和他们协商,他们会把敖丙带来。我可以拖二十分钟,你趁那时候上船安装定位器。”
哪吒摇头:“不行不行,我看咱们还是报警吧。他们抓走了敖丙,这是未成年人绑架案啊!”
“绝对不能报警。”敖光欲言又止,悲伤和彷徨撕扯着他的脸。“那些仿冒我名义的人,就是我的弟弟和妹妹。他们绑架了你,还有敖丙。”
哪吒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原来真正的黑帮展开在这里等着他呢。
“所以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了,你说过你不会背叛敖丙。”
敖丙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拇指和他的拇指对按,一百年不许变,一百年是多久呢,太阳和月亮要轮转三万六千五百二十五天,种子要长成大树,婴儿要忘了自己已经老去。那时候敖丙会变成什么模样,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不会背叛他。”
敖光扔给他一把奇怪的枪。“会用吗?”
“我以前经常去射击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一心当警察。“没用过这种的。”
“电击枪,七米以内,只能发射一次。”
“这是我今生做过最蠢的事。”哪吒嘀咕。
“噢,你的人生还长着呢,小子,别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016 暴雨
哪吒等待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了。
今夜无星无月,暴雨闷在云里,他躲藏的这个老船舱有一股尿骚味,从圆形观察窗向外望,远处摩天轮的霓虹灯换成了天蓝色。
爸妈还没来电话。他编辑了一条定时信息,供述了自己本学期的所有违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逃学、教唆逃学、破坏学校基础设施、浪费粮食、购买家庭违禁物品(路由器)、给教导主任起外号……
远海亮起微弱的光,起初像一颗星星,渐渐膨胀,化作两束船灯。游艇靠岸,三个人下来栓船,放下踏板。然后那个胖树墩下船,敖丙跟在后面。大风拉扯他白色的T恤,令他瘦削的身体轮廓时隐时现。
他们被风推着,小碎步跑过栈道。敖丙离他只有三米远,苍白得像一个发光的幽灵。哪吒真想喊他一声,告诉他一切都好,让忧虑从他的眉头消散。
这些人走得没影儿了,哪吒悄悄跳上栈桥,登上那艘游艇。
这是一艘中小型游艇,分上下两层,一层是船舱,有一个三步长的小甲板,二层的空间非常小,用铁架支了个遮阳棚。
他观察过了,船上没人留守。哪吒爬上二楼,准备把定位器固定在座椅底部。暴雨将至,这些人只会待在舱室内,他把定位器藏在这里是最保险的。
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心沉进了腹腔,但是没办法,不得不接。“喂,妈。”
“你跑哪儿去了?”
根据十七年来的经验,他能听出自己陷入了生存危机。
“我在海边呢,我来看海。”
“你看个屁海,什么天气你看海,哪吒你给我听着……”
“什么人!”
哪吒一转身,舷梯口站着一个男人,打手电,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立刻掏电击枪,但那人扑了过来,手电筒重重地敲在他的胳膊肘上。哪吒终于掏出电击枪,那人扭住他的手腕,他们像掰腕子一样抓着对方转圈,那人被沙发绊倒了,哪吒挣脱出来,对着他扣动扳机。两条螺旋形铁丝射出,那人上身僵止,双腿打了几个哆嗦,瘫倒在地。
哪吒气喘吁吁,上前查看他的状况。没死,昏迷了。他愣了一小会儿,赶紧趴在地上寻找定位器。座位底下有个方形的东西,结果是他的手机,通话还未结束,老妈大吼大叫,他心烦意乱,手一抖挂了电话,牙一咬把震动也关了。
二层没有,一层也没有。现在他不是心烦意乱,而是天旋地转了。哪吒跑回二楼,绝望地摸索那人的口袋,从内袋中掏出一把枪。真枪,不是电击枪。他熟练地卸出弹匣,满20发。
刺目的闪电,映照出半空中的斜飞的雨水,雨声被海浪声掩盖了。栈道尽头走来一行人,冷风刮起敖丙淡蓝色的头发。
他的大脑说:跳船,这是最后的机会。
哪吒看着他们越走越近,躲在座椅后面,紧挨着那个被电晕的喽啰,编辑两条信息,分别发给爸妈和敖光。
那些人登船,船随着他们的脚步轻微摇摆,像一首敲错节拍的鼓乐。有人问:“老四哪里去了?”
他手忙脚乱地摸出那人的手机,在电话铃响起之前关机。
有人一步步走上舷梯,哪吒握紧了手枪。真要开枪吗?开枪之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楼下突然叫嚷起来,那人扫了一眼二层便下去了。片刻后,敖丙冲出船舱,被他们扑倒在甲板上。哪吒的心好像要跳出喉咙。对方五个人,可能都有枪。没等他想好怎么做,他们扭住敖丙返回舱里。
发动机启动。
我们需要这艘船,哪吒心想。
游艇离开港口,岸上灯火退远,变为星星点点的余烬,摩天轮是一颗明亮的宝珠。水捎入二层,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浪潮。闪电短暂照亮世界时,他看见山脉一般的巨浪。海水把这小船举起放下,雷声、雨声、波涛声夹杂着舱里的谩骂声。
哪吒心一横,跳到甲板上,举着枪对准他们,喊:“都别动!”
敖丙睁大天蓝色的眼睛。
有人想靠近,他扣动扳机,子弹击中了仪表盘。“不许动!不许动!”
这些人不动了。
“下船。”他下命令。
“你他妈……”
哪吒射中他的肩膀,那人大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敖丙被他的两个叔叔按着。
“下一枪就是头。”哪吒靠着船舷维持平衡,“全都下船!”
五个人陆续走出船舱,跳下了船。敖丙的两个叔叔走在最后,矮胖的那个怒目圆睁,瘦高的那个眼神像蛇一样阴毒。
这些人全部跳进海里之后,哪吒解开了游艇两侧悬挂的气胀式救生筏,这里离岸边不算远,水性好的人甚至可以游回去。
“哪吒!”
“开船。”他转头对敖丙说。
游艇转了个弯,海面上弹起一个橙黄色的小救生筏,片刻后,那些人被黑暗吞没了。
哪吒走进船舱说:“我爸妈在浴场东边的码头,我给他们发了信息。”
他打开手机,十一点,没有信号。
“船通电后屏蔽器就启动了。”敖丙看向他,瞳孔微微扩散,冰蓝色的瞳仁反射灯光,好像冰面上闪烁的繁星。“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爸,嗯,他告诉我的。”
“我爸怎么样?”
“我不清楚。”哪吒摇头。“你这几天就住这艘船吗?”
“不,有一艘轮船,本来要拉到南亚拆掉,我姑姑他们买下来了。那艘轮船停在领海之外,真到那里就插翅难飞了。”
敖丙笑了笑,嘴角略显僵硬,显然这是他数日以来第一次笑,忧虑从他眉间飞走了,他轻盈得像一只鸟。
“楼上还有个晕倒的家伙,我去看看。”哪吒清嗓子,脱掉湿透的背心随手一扔,出舱抓着扶手上去。
船剧烈地颠簸,哪吒摔倒,同时一声枪响,他头顶的楼梯多了一个弹孔。
他转身开枪,然而他拔枪的速度不如西部牛仔快,那个瘦长的问号人已把枪口对准了他,那个矮胖的句号人爬上甲板。他们肯定是抓着悬挂的救生筏桶,一直潜伏在船下。
游艇突然急速转向,三人都失去重心倒向另一侧,黑洞洞的枪口爆出一朵小烟花,哪吒不知道子弹有没有击中自己。等他回过神,甲板上只剩下那个瘦子,他的枪不见了。
哪吒拔出自己的枪,瘦子推高他的手,枪口的小闪电联通天上的大闪电。瘦子的拳头打在他脸上,他尝到了血味,暴雨撞进他的眼睛,他的五感在狂乱的漩涡中翻滚。两人在甲板上扭打,海浪一波波拍打进来,形成不断涨潮又落潮的浅水池,他们就像池中两条弹跳的、窒息的鱼。
手枪不知怎么到了瘦子手中,哪吒攥紧枪管,使它偏离自己的脸。枪在他脸旁边发射,如同往他耳朵里扔了一个摔炮,嘹亮的暴雨协奏曲忽然失声,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尖细的耳鸣。他可能有一两秒钟失去了意识,直到被水呛醒。
敖丙用手臂锁住叔叔的脖子,逼他远离哪吒。船正以一种恐怖的方式运动,被巨浪随意抛掷、玩耍。
“船!”哪吒大喊,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们短暂腾空,然后跌落下来。敖丙被甩到了甲板最末端,挂在铁栏杆外面。哪吒连滚带爬地过去,抓着他的衣服,把他拉上来。
他回身。瘦子捡起他的手枪,对准了他。
敖丙猛地撞开他。枪声。
起初哪吒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仿佛回到了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之中。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掉进了海里。
大海很愤怒。
他破水而出。陆地很远,天空很近,圆形的天空就压在他头顶,乌云被闪电照亮,形成大理石一般的纹路。借着这转瞬的光明,他看见敖丙的头发在海浪中浮沉。
“敖丙!”他模糊地能听见一点声音了。
闪电熄灭了,他向着视网膜上天蓝色的残影游过去。
海大人,他心想,如果您是活的,请帮帮我吧。
又是一道闪电,海面上没有敖丙的踪影,海浪遮住了半边天空。哪吒潜入水中,躲过浪潮,暗流推着他旋转,让他无法分辨上下左右,呛了不知多少水。
在这洪流之中,什么东西撞上了他。他随手一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像是靠这一根稻草就能脱离痛苦的海洋。他紧紧抓着,终于又呼吸到了空气,看清了——他们被世间最惊心动魄的光明照亮——那就是敖丙。
敖丙贴着他的右耳大喊:“去那里!”
他指着天边的蓝色星星。那是摩天轮的光。
“好!”
哪吒往前游,前面看不到敖丙,他回头找他,发现他落在后面。他意识到不对劲,游回去,拖着敖丙,他的身体沉甸甸的,勉强浮在水面上。
“你中枪了。”
敖丙的胳膊有一处枪伤。
哪吒揽住敖丙,喊“抓紧我”,因为听不见自己,所以喊了很多遍。他背着敖丙往海边游去,敖丙沉得超乎想象。海水摇晃他,推搡他,挤压他,拽着他往深渊沉溺,对他絮语陆上世界的艰难困苦,嘲笑他不自量力。
“放开我。”
每进一寸,便后退半尺。天蓝色的光点如此遥不可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哪吒,相信我。”
大海的怒意减轻了,雨水不再像石块那样砸在他们脸上。世界只存在于闪电亮起的瞬间,它熄灭后,哪吒尝到咸味,听见遥远而微弱的浪声,感受到敖丙与他同在。他恍然回到了他们在海滩游泳的那天,他们面对面,额头贴着额头,抓着彼此的肩膀,海洋带着他们舞动。
“跟着潮水!”敖丙喊,“正在涨潮!”
他松开哪吒,哪吒想抓住他,可他如此迅速地被浪潮带走。
他只能看见那点蓝光。
哪吒向那里游去,每一次伸手都想要抓住它,渐渐地他忘记了自己有手和脚,手变成了鳍,脚变成了尾,他听到了大海的节拍,推搡同时也是嬉戏,挤压同时也是拥抱,进两步退一步,来跳这亘古之舞。
敖丙跟着他么?他不敢往后看,害怕一旦中断与那蓝光的视线链接,所有的力气会瞬间消失。蓝光是一颗星星,然后是一粒灯珠,再然后是小小的满月。它越大,它所传达的力量就越强。
哪吒的手碰到了陆地,他继续游,试图抓住地面,但沙子从指间飞快流逝。海浪将他往前推,他想起自己不是鱼,是人,于是弯曲膝盖爬行。他失去了水的浮力,又笨又沉,挪动不听使唤的四肢,像三亿年前的提塔利克鱼那样从海洋爬向陆地。
他站起身,一直走到海浪再不能碰到自己。到了这时候,他才有勇气转过身。
后面没有人。
他仿佛被抽走了脊椎,坐倒在堤坝旁边。
过了不知多久,雨减弱了。哪吒心想:我得去救敖丙。
他起身走向大海,可面前只有黑暗。
海洋迟早会把他送上岸,但是什么时候呢?明天清晨,海蜇、贝壳和破渔网会被送上岸。几百年后,漂流瓶会被送上岸。亦或要等成千上万年,沉到海底,骨头化作珊瑚,眼睛化作珍珠,回到大自然的轮转之中。
“敖丙!”他对着黑暗大吼,他自己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仿佛在大海彼岸有另一个哪吒正在呼唤。
他走进大海,却被海浪强硬地推回来。他精疲力竭,只能不断喊叫,海面上泛起濛濛的白光。两个警察打着强光手电筒跑过来,把哪吒拖上堤坝。不多久,三四辆警车停在路边,红蓝的警灯交替闪烁,爸爸妈妈的脸一会儿是欣喜的红色,一会儿是忧虑的蓝色。
“敖丙还没上来!”哪吒崩溃地拽着爸爸妈妈,他们是他最后的希望,从未落空过。“敖丙还在海里,他中枪了!”
爸爸安慰道:“搜救船正在找他,你先和你妈回去。”
“如果不是我,不是我非要留在船上……”
因为他,敖丙才会中枪,才会掉进海里生死不明。哪吒感觉自己还没上岸,海水上涨,把他淹没了。他在哭吗?脸上流淌的是泪还是雨水?
“不是你的错。”妈妈说。
他们抱住了他,这让哪吒想起自己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时候,他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妈妈这样抱着他。
狂风骤雨化为微风细雨,潮水长到堤坝下方。快要退潮了,然后天就会亮。
搜救艇在海上逡巡,警察举着强光手电沿岸边搜索。一辆警车驶来停下,一个警察跳下车向他爸汇报了什么。他爸又过来和他妈汇报了什么,便坐上车走了。
“怎么了?”哪吒追问。
“四公里远的海滨浴场有人被冲上岸了。”妈妈斟酌道,“但是,还不确定是谁。”
哪吒披着毛巾,眯起眼睛看着天际线,天似乎亮了一丝,清的上升,浊的下沉。“他会游到这附近,因为我们都是冲着蓝光游的。”
“蓝光?”
“摩天轮。”
天快亮了,摩天轮的灯光秀已经结束。
妈妈说:“也许他比你更早上岸,你不是说,他游泳很厉害吗?也许他上岸之后碰到了好心人,也许他们把他送到医院去了。”
“也许也太多了吧。”
妈妈抬手拉动他脖子上的项链,问:“你的菩萨呢?”
哪吒摘掉项链,玉坠不见了,只剩一根红绳。“掉海里了吧。”
“咱们再去观音庙求一个。”
“别求了,我又不信。”
“你就当是为了我吧。”
“我一直都是为了你才戴着的。”
妈妈揽着他的肩膀。风吹着他们,他皮肤上的盐结晶。
天空与海洋分出界限,云层卸下了一夜的黑,天幕像是一面被冲洗的窗纱。
“咱们上次看日出是多久之前了?”妈妈问。
哪吒没回答,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但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他起身走向那边,那东西在海浪间沉浮,有时出现,有时消失。它消失了一会儿,他停在原地。
当它再次出现的时候,哪吒丢掉毛巾,开始奔跑,跳过乱石、水洼,跳过吐泡的螃蟹和开口的蛤蜊。那东西的轮廓愈加清晰,肯定是一个人。在看清他的面容之前,哪吒就感觉到他一定是敖丙,仿佛有一根弦连接着他们的心脏,两颗心脏越近,那根弦颤动得越热烈。
他冲进海浪中,拽住敖丙的手,把他拉出激流。潮水带走哪吒脚下的泥沙,他摔倒,仍紧紧地抱着敖丙,他的身体冰凉、潮湿、光滑,像从北极洲游来的海妖。
敖丙几乎是走不了的,哪吒打横抱起他。
“这回你赢了。”敖丙气若游丝。
“不算,你受伤了,下次再比。”
妈妈和两名警察跑向他们,晨曦跑得更快,已遍洒苍穹。
017 尾声
两人被打包送去了医院,这回是敖丙躺着,哪吒坐着。
他睡了两天,梦见敖丙变成了人鱼,住在游泳池里。
敖丙醒来时,哪吒正在病床边扒干拌麻辣烫。他说自己是被香醒的。但最后喝了小米粥。
敖丙的爸爸给他打了一通电话,据说他要回到那座岛上去。不过敖丙可以留下来。
哪吒接受了九龙科技的手术,他的心脏痊愈了。
爸妈没再去寺庙请菩萨,只让他给观音娘娘上了三炷香。妈妈说是菩萨把他从海里救了回来,哪吒坚称是自己游回来的。爸爸支持妈妈,这不能说明他相信菩萨,只说明他很会见风使舵。
红绳还戴在脖子上。
哪吒和敖丙又去了游乐园,坐上摩天轮,升到最高时看见了碧蓝的大海。合了影,都想偷袭,结果门牙撞在一起。
敖丙搬去新家,给了哪吒门卡。蟹先生和虾先生照旧当他的保镖。
新家客厅放着那个被台球砸碎的白瓷花瓶,哪吒用半个暑假拼好了。不过裂痕无法消除,他说可以伪装成冰裂纹,工艺升级。
暑假作业是负一天写完的。
敖丙教会了他冲浪,他教会了敖丙滑冰。
高三开始有晚自习,哪吒本来不想参加,但敖丙参加,所以他也参加了。
他偶尔还是会翻出小西门买炸鸡。好消息是,这不违法。
转校生 完
非常抱歉拖更这么这么久,我有罪。
非常感谢催更的读者,没有你们催更我是不会坚持写完的。谢谢你喜欢我写的故事,爱你们所有人。
因为大段重写,所以可能有bug,如发现bug请评论,感谢。
想看什么番外可以点菜,就当是我赔罪了(跪)
【藕饼】转校生·上(重写+完结)
高中校园AU,无能力
狼狗校霸哪吒x优异转校生敖丙
7w6上下完,60%重写,符合第二部剧情,旧版不再更新。更多的话在末尾。
简介:哪吒偶然发现了自己的体检报告。
敖丙刚转来陈塘高中那天,哪吒没去上学。
他踩着轮滑鞋在小区超市里转了一圈,看到今天的三元鲜奶已经售罄,特价芹菜有点蔫。老太太蹲在一大筐荔枝跟前,一个一个地挑拣。他滑到付款区,先拿了一包烟,又拿起两包相邻的、包装酷炫的东西,问售货员:“哪个是口香糖?”
售货员小姑娘羞怯地说:“这个是口香糖。”
“哦,”他把口香糖放回货架,“那我要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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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校园AU,无能力
狼狗校霸哪吒x优异转校生敖丙
7w6上下完,60%重写,符合第二部剧情,旧版不再更新。更多的话在末尾。
简介:哪吒偶然发现了自己的体检报告。
敖丙刚转来陈塘高中那天,哪吒没去上学。
他踩着轮滑鞋在小区超市里转了一圈,看到今天的三元鲜奶已经售罄,特价芹菜有点蔫。老太太蹲在一大筐荔枝跟前,一个一个地挑拣。他滑到付款区,先拿了一包烟,又拿起两包相邻的、包装酷炫的东西,问售货员:“哪个是口香糖?”
售货员小姑娘羞怯地说:“这个是口香糖。”
“哦,”他把口香糖放回货架,“那我要另一个。”
001 交汇
铅云盖在湖上,空气十分闷热。
哪吒在湖岸花坛边沿坐下,掏出新买的烟,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打火机。他面前经过几个女生,戴着遮阳帽;终于来了一个摇蒲扇的大爷。他起身问:“借个火?”
大爷摆手说:“戒了。”瞅瞅他,“抽烟对肺不好,熏黑了,老了有罪受。”
哪吒撇嘴笑了笑,坐回去。
他身边坐下一个人,穿着粉红色亮片运动鞋,毛边热裤,吊带背心,帽子上还有铆钉。
“要火么?”年轻女生点开打火机。
哪吒顿了顿,拆开烟,点了她的火,道谢。他看了一会儿这根燃烧的香烟,然后试探地吸一口,顿时咳嗽起来。
女生笑着问:“第一次抽?”
哪吒不回答,她继续说:“小帅哥多大了?加个微信吧?”
“不加。”
女生临走前说,她在莲花荫酒吧跳舞,欢迎他去看。
哪吒没吭声,叼着烟,抽一口咳嗽一次,还是坚持抽完了。他捏着烟蒂跑过小半个湖,才找到垃圾箱。
他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中间,上面写着:1. 学会吐烟圈。
湖边种着紫色穗子的再力花,一只离群的野鸭发出叫声。
同一时刻,转校生敖丙刚刚完成自我介绍,正向新座位走去。他穿着校服,白T恤,蓝短裤,像是某个运动名牌的模特。
女同学们都真诚而热切地望着他。
他旁边的座位是空的。那张桌面被各种颜色的水笔乱涂一通,粗略一扫,起码有二十个“操”,当中画着一头胖猪;桌兜里塞满崭新的课本。
第一节课是语文,太乙老师上台讲《逍遥游》。敖丙忽然明白同桌桌面上的那只猪的原型是谁了。
下课铃一响,班长精卫飞速跑来帮他熟悉环境。她站在他的课桌前,没有坐旁边的空位。
“我同桌是谁?”敖丙问。
精卫瞥一眼,回答:“哪吒,李哪吒。”
“生病了?”
“嗐,他那么皮实。”精卫挥手,“不知道跑哪里疯去了。”
敖丙皱眉,“逃课?学校不管?”
副班长姬青阳插嘴道:“学校可管不住这位爷。上学期哪吒因为打架斗殴总共被通报批评七次,最厉害的一次,把别人的肋骨都打断了。”
“这么严重?”敖丙轻微一挑眉,“发生了什么?”
“校足球赛,他踢前锋。二班的人偷偷给他使绊子,裁判没吹,他一脚就踹上去了,那可是钉鞋!后来场上的男生都打了起来,谁也拉不开,足球赛直接变成橄榄球赛。”姬青阳指指自己的脸,“我是左后卫,脸肿了四天。”
“混世魔王。”精卫说。
姬青阳补充:“他高一的时候还不这样,只恶作剧,小打小闹的。到了高二,不知中了什么邪,整个人跟脱缰野狗一样。看见坐在窗边的朱鹮没有?她……”
精卫打断道:“算了,别说他了。”
他们将话题转移至午餐盒饭的十六种菜品,什么是上三品,什么是下三品。敖丙瞟见哪吒课桌上写着一行小字:学会吐烟圈。
哪吒站在十字路口。往北是陈塘高中,往西是酒吧一条街。莲花荫酒吧也在那条街上。
北边绿灯,他站着没动。等到西边是绿灯了,他依然没动。
一群游客模样的人叽叽喳喳地经过他,商量着午饭吃什么,有人提议卤肉饭,有人提议自助餐,总之选择是很多的。
往北的绿灯再次亮起,他滑过马路,走的是自行车道,对每一个响铃的自行车或摩托车竖中指。
到了学校,电动铁门关着。看门大爷问他:“哪班的?校服呢?”
他说,二年级一班的,校服没带。
大爷摆手道:“回家把校服穿上再来。教导主任新定的规矩,不穿校服禁止入校。”
哪吒嘁一声,继续往北滑。学校西北角有片小树林,学生在墙上凿坑,踩着能翻进翻出。这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凿壁,后人偷…逃学。他拐进一条小街,两排违章停车,单行道。滑着滑着,他看见街对面有个女生,穿着本校校服,身后二十米坠着三个鬼祟的人。
电线杆上贴着越狱的电影海报。这就是翻墙的地方,学生私下里管它叫小西门。
哪吒在电线杆边停下,望着街对面。
那三个人突然快跑几步,一下子把女生推进巷子里。
哪吒嗖地窜出去,跳过两排车,炮弹一般撞倒一个,抓住另一个的头往墙上砸。那女生尖叫着跑了。他背后挨了一记狠踢,滑出去老远,碰到垃圾桶才停下。陈塘开始实行垃圾分类了,这个桶是湿垃圾。
领头的那个满脸鲜血,摸出刀子,不说话。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
中午饭是清炒宽豆角和胡萝卜炖肉,加一碗银木耳汤。
原本没有敖丙的份,他手续没办齐。班长拿一份给他,说:“哪吒不来,你吃他的吧。”
敖丙推辞道:“不好吧,万一他来呢?”
精卫想了想,“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他?他没存过你的号码,也许会接。”
敖丙从学生柜里取出手机,给哪吒拨电话。
垃圾桶翻倒了,泼出一地乌七八糟的东西。蛋壳、苹果皮、烂香肠、长霉菌的奶油蛋糕,臭气熏得他干呕。那三个人瘫在地上叫苦。
哪吒滑出巷子,迎面碰上那个被勒索的女生。她身后跟着两个拿铁棍的人,看样子是附近的店主。
“你怎么样!”她惊恐地问。
“没怎么样。”哪吒把流血的双手插进口袋,“叫救护车吧,垃圾瘫在地上了。”
女生和帮手探头望进巷子里,再看他的眼神就不同了。
哪吒问:“不上学出来干嘛?”
女生说她发烧,三十八度,被遣返的。
哪吒点头。“你住哪儿?我送你到小区门口。”
她连忙说:“你还是赶紧找个药店吧,你脸都肿了。”
“我没事,小伤。”哪吒踢小腿,轱辘哗啦啦响,“走吧,我送你。这条路上混混多,以后别走这儿了,知道吗?”
女生向帮手们道谢,跟上哪吒,偷偷瞥他,脸色微红,或许是发烧的缘故。
道别时,女生小心翼翼地说:“谢谢你今天救我。”
哪吒:“嗯。”
“我、我叫姜瑶。”
哪吒:“嗯,知道了。”
他转身返回小西门。救护车被堵在单行道上,绝望地吱哇乱叫。
哪吒拆掉鞋底的轱辘,助跑几步抓住墙沿,腰侧顿时火烧火燎地疼起来。一打三,只挨两拳,还可以。他腰无法发力,抬不起腿,掉回地面。
手机响了,陌生号码。
平常他不接电话,认识的不接,无非是父母和同学;不认识的也不接,无非是卖楼的、炒股的、推销的、假冒警察的。他爸是真警察。有次他对骗子说:我是陈塘关市警察局局长李靖,你有什么事来我办公室汇报。
对面二话不说,挂了。
他接起电话,“喂?”
“您好,请问是李哪吒同学吗?”男生,声音清透。
哪吒心情好了一点。“啥事?”
“我叫敖丙,今天刚转来陈塘高中,是你的新同桌。请问你还回学校吃午饭吗?”
“关你…”他咽下脏字,“何事?”
“是这样的,我的手续没有办好,因此缺一份盒饭。”敖丙解释道,“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可不可以吃你的饭?我会把饭钱还给你的。”
“今天吃啥?”
“清炒宽豆角和胡萝卜炖肉。”
“那给你吃了,我不喜欢。”这是一句谎话。“对了,敖丙?”
“嗯?”
哪吒靠在电线杆上,捂着伤处。“你能不能找一套校服、从小西门扔给我?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可以从住校的同学那里借一套。”
“好的,谢了。”哪吒挂掉电话。
终于,救护车得救了,从这逼仄的小街突围。一只猫经过墙头,是一只悍猫,身上缺毛,眼中带刺,冷冷地与哪吒对视。猫的领地概念非常强,它们的祖先是独行动物,独行的血脉会传承。
手机又响了,是敖丙。
“哪吒,我没找到小西门。”他说。
“不是门,是…是一面墙。旁边有一棵枫树。”
“这里到处是枫树。”
哪吒眺望墙那头的枫树,夏风摇动一树青翠的五角星。“你加我微信,我发位置。”
敖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有微信。”
“QQ呢?”
“也没有。”
“……你刚从古墓里出来吗,小龙女?”
电话那头传来笑声,倒真有点小龙女的仙气。“别人跟我说要偷偷地摸过来,所以不能喊你。”
“对,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你等着,我扔一个…一个……”哪吒摸遍口袋,只摸到香烟和BY套。他斟酌片刻,说,“我扔一盒口香糖,你往这里来。”
说罢,他高高地抛起那个酷似口香糖的盒子,接住,问:“看见了吗?”
“没有,再扔一次。”
他又扔了三次,墙对面和手机里的声音重合了:“李哪吒?”
“敖丙。”他回答。
墙上飞来一包东西。哪吒解开塑料袋,换上校服T恤和短裤。毛手毛脚地,扯到伤处,疼得直抽气。
敖丙问:“你怎么了?”他的嗓音里有真切的关怀。
“不用你管。”哪吒顿住,“谢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算,我吃了你的午饭,扯平了。”
“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还你。”哪吒固执地说,结束通话。
墙是实心的,但他知道墙另一边有几万颗绿色的星星,星星下有一个声音好听的男生。此刻,墙是实心的。
也许他是个小胖子,哪吒心想,胖一点的人声音好听。
他装好鞋底的轱辘,滑到学校正门。大爷放他通过,在后面喊:“别让教导主任撞见,不然你轱辘莫得了!”
“教导主任的小短腿哪儿追得上我啊!”哪吒大喊,滑了几步路,停住。
绿色自行车棚边站着一个男生,蓝头发,蓝眼睛,漂亮得像是会蒸发。他上前一步,说:“你是哪吒吧?我是敖丙。”
他没有蒸发,他变成了流水。
敖丙远远地看见一个穿轮滑鞋的帅哥进入校门,还大喊着“教导主任的小短腿”,便确定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哪吒。
午休即将结束,空气热得冒油,太阳不露面,只隔着乌云投射火箭。
哪吒的俊脸肿了一块,黑发支棱在脑壳上,斜肩背书包,领扣一个都不系,轮滑鞋花里胡哨的,火焰图案,轱辘内侧镀着金边。
其实他抛第二次的时候,敖丙就看见了,觉得那不太像口香糖,就谎称没看见,让他多抛几次。
果然不是口香糖。
“你是哪吒吧?”他问,“我是敖丙。”
哪吒愣了下,然后不太自然地抬手遮挡脸上的肿块。他的骨节全磕破了,往外渗血。
敖丙则十分自然地抓住他的手腕,仔细检查伤口。“打架去了?”
哪吒立即澄清道:“是摔的。”
敖丙挑眉。“打赢了吗?”
“当然。”
敖丙露出笑容。哪吒刚想发火,敖丙说:“我陪你去医务室。”
“嘁,用不着你陪。”
敖丙换了个说法:“我不认识去医务室的路,能带我去吗?”
哪吒盯着他,又蓦地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他,继而左顾右盼,不耐烦地说:“跟上。”他滑得很慢,枫叶影子一帧帧路过他的白T恤。
于是道路在此交汇。
TBC
002 结绳
简介:同心结,永结同心。
哪吒也被“正式遣返”了。
医务室的素老师一边给他消肿,一边说,下次把门牙打掉,看你还怎么啃蹄髈。
哪吒咧嘴展示门牙,说,谢谢老师。
素女懒得理这只皮皮虾,问,这次开张阑尾炎的假条?
哪吒说上次是阑尾炎,上上次是结肠炎,这次轮到心肌炎了。
他把消炎药和纱布扔进书包,跑出门,看见敖丙站在树荫里,站得笔直,长发束成马尾,像唐朝时的一匹锦缎。
“教导主任待会儿该拿着剪刀来找你了。”他说。
敖丙看他一眼,涟漪就多一圈。“什么?”
哪吒抓一把自己的短发,解释道:“本校严禁染发烫发,祝融的自来卷都必须拉直。”他凑近观察,目光原本是向着头发的,不知怎的飘到敖丙的眼睛里,忽地沉了底,甚至没能发出落水的声响。
“你…”哪吒转头,嘟哝,“染得挺好看的。”
上课铃打断敖丙的回答。
哪吒挥手说:“我开假条了,你去上课吧。帮我跟班主任说一声。”
雨降临之前,云先泼下灰油彩,灰色的教学楼和灰色的天空连成一片。哪吒从办公楼走到停车场,仰望教学楼二楼的窗户。
过一会儿,敖丙从那扇窗户经过。灰色便闪烁了一下。
李家去年搬到南三环外的一座新小区,里面住了不少官儿,连宠物狗的走路姿势都很气派。
在搬家的时候,他翻到了那张诊断报告。
一个老太太和他一起等电梯,抱一条黑色边牧。老太太圆胖,皮肤白,乍一看宛如黑芝麻汤圆。狗连叫了好几声。
老太太充满歉意地说:“我们家静静平时不吵,这两天谈恋爱了,特兴奋。”说着,按3层,打量哪吒,又按了11层,“李靖家的孩子吧?高二?哎呀,明年该高考了。加油,考个警校,毕业了正好去你爸妈单位工作。”
“没想那么远。”哪吒回答,看着那条热恋中的狗。
他一进家门就扯掉汗湿的T恤,天上的雨还没下来,人身上的雨先聚为江河。他对着空调叹口气,扭头打开了电风扇。
最近他妈看了个保护环境纪录片,倍感震撼,认为人类已时日无多,所以勒令全家不准开空调。他爸心智不够坚定,偷偷开了半小时,结果被教育了一小时,用成语来形容,就是事倍功半。
电风扇呼呼地吹热风。哪吒如坐煎锅,逃进浴室冲凉,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脸上的肿块。
遮瑕膏被冲掉了,红色的胎记现出来,对称的,左脸一道,右脸一道。
他刚满三岁就去了幼儿园。他爸妈工作忙,陈塘这地儿犯罪率居高不下,警察都像麦当劳一样二十四小时营业。这胎记把同班的小孩吓得嚎啕大哭,说他是妖怪变的。
他妈用遮刺青的方法帮他“改邪归正”,但妖怪的名声已经传开了。大班的还编了顺口溜,追着他喊,红脸小妖怪,牙尖个头矮,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
哪吒拉开冰箱,手在可乐前停了停,拿出一罐啤酒,贴在肿痛的脸颊上。
新闻台正在播报某地的特大暴雨灾害,窗外一滴雨星也没有。他翻开笔记本:
1. 学会吐烟圈。
2. 喝酒喝断片。
3. 谈一场恋爱。
4. 向父母出柜。
5. 写一封遗书。
第五条已经打了勾。他靠回沙发靠背,电风扇吹着笔记本呼啦啦翻页,一会儿翻到前面的数学草稿,一会儿翻到这张待办事项清单。
手机屏幕亮起,是他妈妈发来的信息:吒儿,泰老师说你生病回家了,怎么样,要不要紧?
哪吒回复:要紧。
那你先去医院挂个号好吗?我们这里有重大案件,暂时走不开。
哪吒拉开啤酒,默默地喝了半罐,认为没有可乐好喝。
他妈妈又发来一条信息:我今天争取八点以前到家,给你做你爱吃的炸藕合,好不好?
紧接着是一张她自己的表情包,笑得很傻,两手比心。
哪吒退出聊天框。微信首页,八百条未读信息,父母置顶。
一个备注名“太2真人”的用户问他:莫事吧?
他拍了那张心肌炎的请假条发过去。
太2真人:兔崽子。期末考试你看着办。
哪吒:我哪次考过班级第二?
太2真人:有个转校生的入学考试考的是期中卷子,分比你高。
哪吒:敖丙?
太2真人:已经认识了?
太2真人:好不容易给你安排了一个同桌,你莫再犯浑把人吓跑咯。
哪吒打开通话记录,仔仔细细地存下敖丙的号码。铃声选波浪,公司写陈塘高中,地址写古墓,备注写小龙男,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添加照片”按钮。
三点钟,还有两个小时放学,来得及。
他一口喝光啤酒,往书包里塞了两柄伞,用遮瑕膏盖住胎记,刚要出门,又急匆匆从药箱里找纱布块贴在肿起的脸上。镜前三百六十度转圈,自认为挺酷的,才跑出家门。
五点差五分,电动铁门拉开了,林荫道还空荡荡的。
坐马扎的大爷跟他搭话:“也来接人?”
哪吒摇头。“送伞。”
大爷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雨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还是送空调实际点。”
正说着,第一批学生泄洪般涌出校园,一个个全是白体恤、蓝短裤。十分钟后,他一眼看见了敖丙。转校生被一大群热情同学围着,脸是导体,笑容是电火花。
哪吒一个箭步躲到公交站广告牌后面。
敖丙没看见他,随众人向南去了。他悄悄地跟上。
大爷笑着摇头:“小年轻,还说送伞。”
每经过一个路口,敖丙身边的人就减少两三个,像剥洋葱似的,最后终于剥出了葱心。
哪吒绕了远路,从另一侧接近目标,拍他的肩,叫道:“真巧啊!”
敖丙愣了愣,问:“还在外面逛,不回家躺着?”
“我…课本忘带了,回学校拿课本。”哪吒临机应变。
敖丙挑眉。“是么?”
哪吒想起自己那一桌兜的崭新课本,清嗓子,说:“正好遇见了,我给你照张相。存通信录,当头像。”
“在这里照?”
“不然呢?”哪吒环视四周,一条马路,立交桥,金拱门挨着肯德基,“不然你想去天安门照?”
敖丙耸肩,“那你照吧。”
哪吒照了一张,不满意,再立起手机说:“这张没笑。你笑一笑,笑了好看。”
敖丙笑起来,哪吒摁快门。敖丙凑近来看。屏幕里一个微笑着的敖丙,屏幕外一个近在咫尺的敖丙。他的睫毛也是冰蓝色的,散发着海盐洗发水的气味。
哪吒镇定道:“你没看镜头。”
“刚才看着你,就没看镜头。”敖丙回答,“再拍一张?”
“……不拍了。”哪吒耳根发烫,“今儿天真热。”
“嗯,是挺热的。”
他俩陷入沉默,并肩站着,蝉声一浪接一浪。
哪吒开口:“天气预报说下午有暴雨,我多带了一把伞,你要不要?”
“给我多带的?”
“啊,就是给你多带的。”哪吒抱起双臂,“要还是不要。”
敖丙伸出手,哪吒掏出一把伞递给他。伞柄挂着一个红色的同心结。敖丙把它放在掌心翻看,问:“这是什么?”
“我妈编的,同心结。”
敖丙夸赞道:“编得真好。”
这时一辆玛莎拉蒂泊在路边,一串8,没熄火,很快开走了。哪吒吹了声口哨。
敖丙提醒道:“还不去学校拿课本?”
“哦,差点把这事忘了。”哪吒懒洋洋地回答,挥手,“那明天见。”
“明天见。”
返回途中,他把敖丙的照片设置成通讯录头像,激动得蹦出一个两周跳,感觉自己是奥林匹克花滑选手。
人心情好,闻什么都香。学校旁边小吃一条街,火山烤肠、盐酥鸡、麻辣烫、羊肉串应有尽有,香气像套马索似的。好几次他被这绳圈套住了,却挣脱出来,坐了90分钟地铁回家。
十一楼的窗户是黑的。他看看手机,七点四十。
空啤酒罐还在茶几上,独自面对电视的冷光。
微信置顶的两个人没有新消息。
他看了小二十分钟的动作电影,电子表从7:59跳到8:00。手机一声不吭。他又等了半小时,枪战中响起“叮”的一声。哪吒猛地坐起,点开新消息。
他妈说,案子很复杂,全局都在加班,让他点外卖吃,还说周末去海边玩。对不起.jpg,流泪猫猫头.jpg。
哪吒倒在沙发里,半天不动弹。
白日的尾巴滑过天花板,黑夜是狼首的形状,电视中男主角出生入死,窗外蝉向秋天嚎叫。
他点了炸藕合外卖,九点半送达,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爸发来一大段话。哪吒停止咀嚼,看完,总结出核心思想:不能再逃课了;好好学习;为自己负责。
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事实证明,家长是世间最强大的复读机。
他吃光炸藕合,觉得不如他妈做的好吃,就给商家点了一星,饿了么平台硬要他“说明差评理由”,他留言说,没有理由,我乐意。
他房间挂着一只圆形钟表,钟表下挂着一个如意结。他妈编的。有段时间她沉迷编这个,把家布置成手工艺品展览会,说是吉祥、喜庆。
哪吒冲完澡躺在凉席上,钟表显示十一点,如意结似乎比昨天更鲜艳一些。
他打开通讯录,所有人的头像都是未设置状态,灰色的,只有敖丙对着画面外微笑。
他大拇指悬在键盘上。
半晌,对话框弹出一个灰白色的气泡:伤口还疼吗?
哪吒一下子没拿住手机,手机砸在鼻梁上,疼得他直流泪。
不疼。他噙着泪花回复。
敖丙:你经常用微信吗?
哪吒:不经常用。
敖丙:我注册了微信账号,怎么加你?
哪吒翻身趴着,在一番详细指挥后,他和敖丙成为了微信好友。
敖丙的微信名就叫敖丙,微信号是敖丙拼音加今天的日期,头像是一个海螺。
敖丙:哪吒?
陈塘关小霸王:敖丙。
敖丙: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陈塘关小霸王:我是校霸。
敖丙:我是敖丙。
陈塘关小霸王:他们没跟你嚼我的舌根?
敖丙:只说了橄榄球赛的事。
哪吒仔细思索片刻,才明白橄榄球赛是什么意思。
陈塘关小霸王:那你不怕我?
敖丙:不怕,你打不过我。
陈塘关小霸王:改天比比?
敖丙:没问题。
敖丙:太晚了,我睡了。晚安。
哪吒心一横,切换到语音,说:“晚安。”
然后他飞快地删除了自己那些犯傻的朋友圈。比如说,某天坐地铁,塞了一张五十的,机器找给他四十五枚硬币;连发十条直播冰淇淋是如何融化的;自导自演一局麻将;等等。删完发现,好像也不剩多少了。
半梦半醒之际,他想起、或梦见妈妈教他编同心结的场景。
她说:两条绳,两个人,左边一个圈,右边一个圈,两端拉紧,永结同心。
敖丙靠在床头,点击手机屏幕,哪吒的声音说:晚安。
他呆了一会儿,又点一次。
晚安,哪吒说。
敲门声,紧接着一名穿中山装的男人走进卧室,说:“少爷,该就寝了。需要我帮您把手机拿走吗?”
“是的,谢谢。”
男人接过手机,在偌大的房间里查看一圈,鞠躬道:“希望您住得舒适。”
“当然,十分舒适。”
“夜间如有任何需求,请按铃。”
“好的。”
男人转身离开,敖丙叫住他:“蟹先生,请问你会编同心结吗?”
蟹先生回答:“我并未学习这项技艺,不过可以整理相关资料发送至您的邮箱。”
“……不,不用了。谢谢。”
灯光熄灭。他对着黑暗悄声回应道:“晚安。”
TBC
003 三餐
周二,天上积灰,人间昏暗。
敖丙刚进校门,远远一望,只见哪吒大马金刀地坐在教学楼正门的台阶上,端着纸桶扒凉面。他盘踞在台阶右边,学生的川流就往左边靠,像是岷江见了都江堰。
敖丙快走几步,猛地站住。
一个女生走到哪吒跟前,应该在和他说话。哪吒抬起头听,腮边沾着一点葱花。女生从书包里取出礼物盒,扎着缎带,双手递给他。哪吒用捏筷子的那只手接过,点头道谢。女生走了。
敖丙走过去,站在那女生站过的位置。“吃什么呢?”
哪吒吃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转动纸桶,上面印着一行花体大字:正宗四川鸡丝凉面!炎夏佳品!
“怎么不去教室里吃?”
哪吒把食物咽下去,说:“教室里不让吃东西。”
他身边放着那个礼物盒,白纸,粉色缎带。
敖丙佯装漫不经心的问:“刚才那是你女朋友?”
“啥女朋友?”哪吒低头看了眼礼物盒,“哦,不是,我昨天帮她一个忙,她硬要回礼。”
他扒完早饭,把纸桶和一次性筷子扔进干垃圾桶,站在旁边喝水漱口。领扣依然全开,喉结上下滚动着。
“走啊。”他捡起礼物,招呼敖丙。
没走几步,哪吒突然回身,郑重其事地说:“我单身。”
敖丙点点头。“哦,好的。”
哪吒也点点头,一步三个台阶窜上二楼。
数学老师姓申,全名申公豹,高瘦,黑衣,口吃。
敖丙正襟危坐,哪吒睡了一整节课。快下课的时候,他醒了,翘起椅子,打开笔记本不知道在写什么。他俩坐最后一排,一翘椅子就能靠到墙面。
申老师点名:“哪吒!”
哪吒抬头,没起立。“到!”
“没、没让你喊到、到。答案是、是什么?”
哪吒起立。敖丙刚想把答案偷渡给他,哪吒说:“A。”
老师和学生对视数秒,半空中刀光剑影。
“正确,坐、坐下。”申老师说,继续讲题。
哪吒歘地撕下一张纸,传给敖丙。纸上一句狂草:你猜猜申老师的外号是什么。
敖丙用楷体写:什么。把纸还给他。
纸传回来。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口吃了。
敖丙脑内模拟那个场景,笑了几声,写:申公公?
“敖丙!”
敖丙立即起身,回答:“B。”
申老师的目光在他和哪吒两人之间转换数次。“再、再有小动作,你们俩、俩一起门外罚站。”
哪吒就老实了。
下课后班长精卫发动敖丙加入班级微信群,他说不用微信,精卫说QQ也行,他说不用QQ,精卫问那用微博吗,敖丙摇头。她问,难道你会千里传音的内功。敖丙诚实地说,不会。
班长沉默地走了。
哪吒懒洋洋地趴在桌上,问:“昨天不是注册微信了吗?”
“群太吵。”
“你该加的,他们在群里发通知。你不加,班级好多事儿不知道。”
哪吒的书包挂在椅背后面,豁着大口,白色的礼物盒伸出一角。长方形,笔筒大小。
“那你转发给我吧。”敖丙说。
哪吒摆手。“嗐,我不在群里。”
“为什么不加群?”敖丙停顿片刻,“他们把你踢出去了?”
哪吒嗤笑一声。“你这问题问的,他们敢吗?一开始就不在群里。”他不再说话。
语文课,台上的黑山药换成了白包子。
泰老师下令全班依此起来背《逍遥游》,一人一句,雨露均沾。这表面看是检查学业,实际上是检查同桌间的真情谊。过关的互帮互助,不过关的各自为营。轮到哪吒,他起立背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敖丙是下一个,“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哪吒的情绪莫名地低落,课上一直睡,课间精神点,也哈欠连天。
到了中午,门外响起箱子搬动的声音,是送盒饭的。
敖丙骇然闻见茴香的气味。他不吃茴香。
哪吒醒了,抽动鼻翼,咂咂嘴。
敖丙小声问:“你闻见茴香的气味了吗?”
“茴香炒鸡蛋,”哪吒又闻了闻,“和红烧狮子头。好菜啊,上三品。”
全班同学排队领盒饭,第一个盖子揭开后,茴香的气味炸了锅。敖丙忍无可忍,逃出教学楼,站在台阶上透气。
哪吒追出来。“咋了?出来干嘛,这么热。”
“不吃茴香。”
“那只吃狮子头呗。”
“受不了那个气味。”敖丙低头,惭愧道,“不是挑食,是忌口。”
哪吒耸肩。“杨戬闻不了韭菜,每次吃韭菜盒子他都逃跑。你去跟生活委员报备一下,以后食堂单独给你做一份没茴香的。”他叉腰,“今天怎么办,你在外面吃?”
“不吃了,不饿。”敖丙挥手,“你回去吃吧,不是上三品嘛。”
哪吒擦把汗,问:“真不吃了?”
“真不吃。”
“那成,你那份归我了。”
教学楼里有空调,茴香味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敖丙转来转去,转到楼后花园里,隔着紫藤架看见一个女生坐在长凳上玩手机,片刻后,一个男生跑过来,笑嘻嘻地把一袋肉串和冰可乐递给她。
他躲进宿舍楼蹭冷气。
医务室老师走入大厅,看见他,说:“欸,你是昨天陪哪吒来的那个同学吧?以前没见过你啊。”
“老师好。我叫敖丙,是转校生。”
她上下打量他,啧道:“赏心悦目。”说完走了。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大课。敖丙一点二十往操场走,碰见姬青阳。对方满脸忧虑,问:“中午李哪吒是不是把你的饭抢了。”
“什么?”
“你俩在大门口说话,半个班都贴在窗户上看。他要是吓唬你,你不要怕,我们全班为你撑腰,为你鼓劲。”
敖丙:“……”
没等他为哪吒平反,姬青阳接着说:“李哪吒人不坏,就是脾气差,而且是越来越差。别人过青春期,他得狂犬病。不过你放心,他不会总欺负你,他也知道不能只逮着一头羊薅毛。”
敖丙:“其实……”
体育老师吹哨,全员列队。
他个头高,站队尾,左右没瞧见哪吒。
大家做准备活动的时候,哪吒姗姗来迟,被罚做三十个俯卧撑。他在半个年级面前快推了三十个俯卧撑,跑到队尾,站在敖丙身后,微微喘息着,像一匹阳光下油光水滑的马。
“找你找半天,”哪吒小声说,“还以为你走迷了。”
前半节课统一锻炼,后半节课自由活动。哪吒问他想不想打羽毛球,他说场地满了,哪吒说我一去就有。
敖丙赶紧拉住他,环视四周,建议:“会踢毽子吗?”
哪吒去器材室借了个鸡毛毽,俩人对传,势均力敌,花活繁多,引来一群女生围观。有活泼的下场喊“加我一个”,很快拉起了大圈。哪吒只传给敖丙,敖丙不好意思冷落别人,便传给那些机会少的。传了几轮,哪吒的位置让另一个女生顶上了。
敖丙撤出圈子,找了半天,才在观礼台上找到哪吒。
“怎么不踢了?”他在旁边坐下。
哪吒躺着,T恤卷在胸前,露出汗津津的腹肌。“累了,不踢了。”
两人安静地一坐一躺。操场上有人踢毽,有人踢球,有人跑步,有人散步,欢笑并叫喊着。
敖丙的肚子响了一声。年轻人胃口旺,一顿不吃就降维了。
哪吒睁开眼,“饿了?”
“还成。”
他坐起来,用衣服下摆擦汗。“喜欢吃啥?”
敖丙随口答:“鸡肉。”
“炸鸡,喜欢吃吗?”
敖丙挑眉。“你干嘛?”
“磨叽什么。”哪吒提高声音,“问你,喜不喜欢吃炸鸡。”
“喜欢。”
“成,你等会儿。”他几步跳下观礼台,穿过热闹的人群。
没多久,姬青阳跑过来打听:“你和李哪吒会谈了?结果如何?”
敖丙忍着笑:“签订和平条约了。”
姬青阳击掌,“哎呀嘛,终于。你知不知道,陈塘高中有三害,作业苦瓜姜主任。去年哪吒战胜苦瓜成为三害之一。你要是能保持条约不被撕毁,那就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雄。”
“这么严重?”
“上次没和你说完。有次,朱鹮一不小心把果粒橙泼在李哪吒课本上,他直接把她书包扔出窗外。这还算是小事。去年十一月,他往食堂的蛋花汤里放泻药,半个学校疯抢厕所,你发挥一下想象力。警察都来了,不过最后也没给说法,他爸是警察局局长,他妈是副局长,铜墙铁壁硬脑壳。”
台下杨戬喊:“姬哥,打不打篮球了?”
“鸡你妈哥!”姬青阳拍拍敖丙的肩膀,对他说,“加油,同志。你牺牲的午饭,我们都给你补上。”
敖丙看着他和杨戬跑去篮球场。雷震投了一个三分。白泽在场外喝水。
一声闷雷。
所有人抬头望着天空。
观礼台上方有遮挡,敖丙不知道有没有下雨。
有人大叫。更多人大叫。叫声汇成洪流。学生们跑向操场出口。雨水倾盆而下。
敖丙一路狂奔,是第一批跑回班里的。他抽出雨伞,打开柜子拿手机,忽然想起来哪吒没带手机。上课时间不许带手机。
他打开伞,逆着人流往学校大门跑。
“您好,”他对看门大爷说,“我有急事要出校。”
“有条吗?”
“没有。”
“没条出不去。不让出。”
“我有急事,您放我出去吧,马上回来。”
大爷指一指,“看见那个摄像头没有?今天我放你出去,明天我自己就得出去。”
天河的闸口打开了,于是瀑布撞击在千万把雨伞上,世界以极为寂静的方式咆哮着。
敖丙跑向学校西北角,枫树林里一片漆黑。他打开手机电筒,沿着墙走,找到了墙上的那几个凹槽。
树遮挡了一部分雨水。他收起伞,一蹬翻上墙头,再把伞抖开。
“李哪吒!”
暴雨中,街对面的商铺招牌模糊不清。
他正要喊第二声,小理发店里窜出一个人影,跑到他跟前。
“冥冥之中我预感到你会来这儿找我。我真是料事如神。”哪吒说,从T恤里拿出肯德基外卖纸袋,笑嘻嘻地递给他。
敖丙蹲下腾出手,要拉他上来。
“腰疼,爬不上去。”哪吒仰头看着敖丙,雨水镇压了路灯的光线,他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
“那你怎么出去的?”
“走正门啊,我有假条。成了,你别管了,我待会儿再走正门回去。”
敖丙要跳下去,哪吒急忙抬手阻止道:“哎,别别,正门进校要登记的,通知家长。我无所谓,你这刚转过来的,别太跳啊。”
“那伞给你。”
“不用,我都淋湿了,打不打伞一个样。”
“本来就是你的伞。”
伞柄的同心结悬在二人中间。
“你咋这么磨叽啊大哥,我淋个雨还能暴毙不成?”哪吒不耐烦地挥手,“找个地儿吃午饭去,待会儿该凉了。”说罢,往大门的方向走。
敖丙没听他的,跟着他走,伞撑在二人头顶,同心结随着每一步摇晃。
哪吒抬头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但敖丙只听见雨水的声音。
到了校门,墙上没有路,敖丙就跳下墙在门内等着。哪吒从传达室出来,返回伞下。他淋得湿透,T恤黏在身上,皮肤的颜色洇出来。
敖丙垂眼,看到自己的白运动鞋已经成了泥水的俘虏。
走到岔路口,敖丙要回教学楼,哪吒一把揽住他的肩,转向操场。
“教室里不准吃东西,忘了吗?”他呼噜头发,“再说,你一进班门,这袋东西立马尸骨无存。”
他拉着他坐在观礼台上。
敖丙收起伞。炸鸡还是温的。
“干嘛对我这么好?”敖丙问。
远处亮着一盏聚光灯,只能将人照出个轮廓,表情则藏在黑暗里。
哪吒回答:“你帮了我,我把你当朋友。”
“你对朋友这么好?”
哪吒的轮廓点头。
“那么你该有很多朋友。”
“就你一个。”
敖丙默默地吃炸鸡。他看不见炸鸡那漂亮的金黄色外表,但他能闻见它的香气,油的香气,铁锅的香气,面包糠的香气,鸡肉的香气。汗的气味,肥皂的气味。
“是不是因为,”他小声问,“因为你觉得自己欠我人情?”
“不是。”哪吒喊道,“看过阿拉丁神灯吗?擦灯许愿才算数,不擦灯,那就是精灵自己乐意。是我乐意。”
“……哪吒?”
“嗯?”
“炸鸡挺好吃的。”
雨水撞击在这世界上。
敖丙打伞走过四个路口,坐上那辆8888,戴好耳机。
雨水晕开绿灯,绿色在每一滴水中闪烁。雨声,钢琴声。
晚饭。他父亲和他一起吃晚饭,在屏幕里。他习惯了。
“今天的校园生活怎么样?”他父亲问。
“一切顺利。”
“你同桌的事情,我们昨天谈过了。”
“是的,谈过了。”
“交朋友是一件好事,我相信你能免疫他的坏影响。”
“是的。”
“期末考试,年级第一,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他们继续吃饭。中央空调开得太大,菜已经冷了。
TBC
004 绯闻
简介:如题。
哪吒的书包咧开大嘴,包里的东西上蹿下跳。敖丙跟在他身后爬楼,盯着那个欢腾的白色的眼镜盒。长方形,笔筒大小,没有粉色缎带。
敖丙转笔转了一上午。
物理慈老师点他回答聚光镜问题,他答完题后,向全班科普三分钟眼镜对假性近视的危害。
这实在很没有必要,因为哪吒睡得差点摔下椅子。
饭来了,哪吒醒了,依然趴着,眯起眼,像一只壁炉前发懒的大猫。
“苦瓜。”他皱起脸。
中午,班里一片愁云惨雾。敖丙尝了一口,放下筷子,端起绿豆汤。
哪吒掏出一包薯片扔给他,说:“偷着吃,给我留点儿。”然后拿起眼镜盒出去了。
高一七班。
哪吒随手捞来一个还饭盒的学生,问:“你们班有个叫姜瑶的?”
学生小鸡啄米式点头,被哪吒派进去喊人。
昨天姜瑶送给他一副墨镜,标签价位三百五。礼盒里还有一封信,浅粉色,有香味,他没打开。
姜瑶从班里出来,特别白,和敖丙是一个色号的。哪吒把眼镜盒递过去,直言道:“太贵了,我不要。”
女生小声解释说,被抢劫那天,她身上带了四百块钱现金,所以给他买了这个墨镜。
“而且我觉得你适合戴墨镜。”她补充。小姑娘皮肤白,脸上容易开桃花。
“你这四百块钱,没给抢劫犯,给了我,那我不就成抢劫犯了?”哪吒抖手,“别磨叽,拿着。”
姜瑶怯怯地接过眼镜盒,问:“那、那我请你吃顿饭,行么?”
哪吒还没说“不,”她先委屈哭了。
七班冲出几个男生,嚷嚷:“李哪吒!不许欺负她!”
哪吒顿时火冒三丈:“我操你大爷!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她了?”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姜瑶哭着说:“没有,他没有欺负我。”
她还不如不说。
哪吒把骨节捏得脆响,正要打人,突然看见敖丙站在楼梯口吃薯片。薄荷味的,清热解暑。
雨过天晴,那女生站在走廊的大窗户旁边掉眼泪,被阳光撒上一层金沙。
敖丙慢腾腾地吃薯片,嘴里满是苦瓜的味道。
哪吒指了指几个七班的男生,甩脱人群,向他走过来。
“发生了什么?”
“嗐。”哪吒抓了一把薯片,“姜瑶送我那个墨镜太贵了,我还给她。”
“多少钱?”
“三百五,够我一个月伙食费了。”
敖丙跟着他上楼,问:“那要是三十五,你要不要?”
“要呗。”哪吒指了指脸上的纱布,“为帮她,我脸肿三天了。”又问,“你够吃吗?不够吃我再出去买点儿别的。我们学校这个苦瓜,难吃得一绝,厨师前半生可能是练蛊的。”
“还成,比鱼腥草好一点。”
哪吒默然。他回答:“你说中了他的另一道招牌菜。”
放学的时候,二人一起离校。敖丙眼尖,刚出教学楼,就看见那个叫姜瑶的女生等在五十米外。哪吒尚未察觉,他走路时双手插兜,视线略微朝下,跟轮滑时不一样。
还差二十米,哪吒看见她了,有些无措地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出路。
姜瑶带着另一个女同学,截住他们。“李哪吒。”
哪吒叹气。“对,就是我,我叫李哪吒。”
她诚恳地说,“你帮我的忙太大了,我如果不报答,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她看了看敖丙,“南街新开了一家串吧,我请你们去吃,成吗?你带着你朋友,我带着我朋友。这是我朋友天女魃。”
天女魃向二人打招呼。
哪吒瞅着敖丙。
敖丙说:“我得问问我爸。”
第一个说话的是天女魃。
“你叫敖丙?以前没见过你。”她笑着问,手肘挨着桌沿。
哪吒抱起双臂,打量对方。圆脸,短发,长得像福娃迎迎。
“我是转校生。”
“我就说嘛,全校的帅哥美女我都认得,怎么不认得你。”她活泼地说,“你自拍一张,发学校论坛,肯定能上帅哥榜。”
“榜?”
哪吒开始抖腿。
天女魃打开手机展示给他看,解说道:“李小霸王也在榜上呐。”
敖丙噗嗤一声笑了。
哪吒伸长脖子,看见一张自己的抓拍:叉腿坐在教学楼正门台阶上,一手豆浆一手油条,腮鼓得像只仓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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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火的一条评论:全 员 恶 人
“操。”他惊叫。
“其他人都是正常的。”敖丙翻看道。
哪吒抢过手机。
杨戬这厮竟然也在榜上,排名还比他高。那是一张自拍,杨戬抱着他的爱犬,刚洗完澡,人和狗都湿漉漉的,白里透红。最热的评论是: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
哪吒:“??”
别人的热评,要么是诗词,要么是既然姐姐可以那妹妹也可以。
天女魃紧张地说:“手机是无辜的。”
“这个论坛的网管是谁?”哪吒阴沉地问。
“听说是姜老师。”
哪吒霍地起身。敖丙看着他,碎额发拂过天蓝色的眼睛。
哪吒说:“我、我去趟卫生间。”
长巷已然被夜色笼罩,每一杆路灯都是一座光的苗圃。哪吒走在前面,两手插兜,踩一双亮橙色的运动鞋。
“刚才吃饭,你没怎么说话。”敖丙开口。
“没啥好说的。”哪吒冷冷地回答。
敖丙挑眉。“天女魃真是开朗。”
哪吒一脚踢飞空易拉罐,吓跑了墙头的一只猫。敖丙低头笑了笑。
“你家住哪儿?”哪吒问。
“北边,很近。”
“我送你回去。”
“我又不是女生。”
哪吒回头看他,光影在眉骨间移动,“还是挺危险的。”
“我说了,你打不过我。”
“哟,口气挺大的。”哪吒懒洋洋地说,“我赢了怎么办呐?”
“你想怎么办?”
哪吒转身面对他。二人正好停在一家旧光碟店前,店打烊了,门上贴着驯龙高手的海报。
“没想好,赢了再说。”他继续向前走,身影在光的苗圃间断续。
在地铁站,两人道别。敖丙看着哪吒消失,往回走了两百米,坐进接他的车里。
鞋柜里多出两双皮鞋,少了两双拖鞋。
哪吒甩下书包,冲进屋内。客厅留着一盏小灯,他爸妈的房间一片漆黑,这说明窗帘是拉上的。电子表显示十一点钟。
他走回小白板那里。上面有一句话:吒儿,我们太累先睡了,周末一起去海滩玩!
一个简笔笑脸。
哪吒对着那个笑脸笑了半天,用马克笔写:好!
他冲完澡,趴在枕头上翻手机相册,没找到自己的单人照片,只有一张去年生日时三个人的合影。他拷贝之后裁出自己,手指悬在完成键上,最终按了取消。
哪吒随手自拍一张,然后用学号登陆学校论坛。这是他第一次登陆,系统蹦出好几条欢迎信息。
他私信管理员说:把我榜上的照片换了。
选择自拍,发送。
第二天,哪吒坐在他的老位置上吸溜酸辣粉,发现路过学生看他的眼神很怪异。从前他们看他,就好像他浑身长刺一般,多看几眼就会双目失明;现在则如同隔着铁丝网围观老虎。
他打开手机,管理员回他了。
表情僵硬,请求驳回。
“我他妈。”他骂道,退出到论坛首页。
置顶帖子:李哪吒恋爱实锤,废话不多说,直接上图。
两张缩略图:他递给姜瑶眼镜盒。他们四个在串吧撸串。
哪吒一口辣汤呛在气管里,差点暴毙。
005 辟谣
“姜瑶!”他怒吼道。
天地都震动了一下,白云不小心拉出棉絮,树叶惊慌地推挤。
学生们全都缩着脖子绕过他,其中姜瑶的缩骨功最为炉火纯青。哪吒走到她面前,指着手机吼:“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不知道?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姜瑶双手抱头,哭起来。“我去澄清了,但没有人听我的。”
“大哥!大姐!您哭什么啊?这事儿你引发的,你不给我整出一个解决办法,咱们今天没完。解决办法,立刻!不然明天的头条就是:李哪吒教学楼门口对新女友咆哮!”
他咆哮完,转眼看见了敖丙。
他错了,不用等到明天,今天就行。
中午论坛的头条变成了:李哪吒教学楼门口对新女友咆哮!当事人自己起标题!
他捂住脸,两眼发黑。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偏遇打头风。管理员更换了他在帅哥榜上的照片——早晨某个龟孙偷拍了他被酸辣粉汤呛住的照片,最新热评是:恶 犬 咆 哮
一上午,敖丙对他爱答不理。哪吒小心翼翼地说,姜瑶不是我女朋友。敖丙微笑着回答,这事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又不是你家长。数学课,申公公点哪吒回答问题,他起立,看着敖丙。敖丙看着黑板。申公公说:答案又不长、长在敖丙脸上,不会答站、站着。
哪吒关掉论坛。敖丙在一旁拨剌香菇,胃口不高。
他起身去了高一七班,顶着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把姜瑶喊出来。
“你跟我去二楼,”他说,“去和敖丙解释清楚。”
姜瑶好奇地问:“为什么单独跟他解释清楚?”
哪吒恶狠狠地瞪她,姜瑶又练起了缩骨功。
“你出来一下。”他对敖丙说。
“干嘛?”
“你来,我找人给你解释。”
敖丙盖好餐盒,跟他到走廊上。
姜瑶细声细气地说:“敖丙,那个绯闻是假的,我和李哪吒刚认识四天,他真不是我男朋友。”
敖丙看了眼窗外,高鼻梁上擦着阳光的金粉。“和我说这个干嘛?”
他看向哪吒,蓝眼睛是不动的。海是不动的,因为寒气冻结了波浪。
哪吒闷声说:“上次我对你说我是单身,我没骗你。咱们和好成不成?”
敖丙抿嘴。“你没骗我?”
哪吒摇头。
“那你保证以后也不骗我?”
“保证!”哪吒两指指天,“我李哪吒,保证永远不对敖丙说谎。”他咧嘴一笑,伸出手,“和好吧?”
敖丙与他对视,又看了看一旁没脖子的姜瑶,神色缓和了一点,握手道:“一言为定。”
二人走回座位。
敖丙问:“最喜欢什么颜色?”
“啊?”
“不能说谎。”敖丙立起食指。
“红色。”
“最喜欢什么食物?”“炸藕合。”
“将来想从事什么职业?”“……没想过。”
敖丙抱起双臂,“真的?再说谎真不理你了。”
哪吒扒几口饭,喝几口汤,放下筷子,说:“以前想当警察。”
“现在呢?”
他耸肩,看着汤勺里的一点油星。“嗐,走一步是一步呗,人又不能心想事成。”油星掉进蛋花汤里,“我昨天刚看了条新闻。四个女生聚餐喝醉,抢着买单,打起来,一人割腕,被送到医院急救,正急救着,另一个跳湖了。结果割腕的没死,跳湖的死了。我觉着吧,人生好像一眼能望到八十岁,其实下一步就掉进棺材里,提前想那么多,纯是吃饱了撑的。”
他看向敖丙。敖丙皱着眉,蓝眼睛里像是有风浪。
哪吒低头对着自己的饭,哈哈一笑:“我就是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别当回事。”他起身去还饭盒。
上课前,哪吒在论坛发了一条帖子:我看谁皮痒再给老子造谣,陈塘关人民医院欢迎你长住。
放学的时候,他打开帖子。
第一种人:啊啊啊啊啊是李哪吒本人!他从史前时代回来了!
第二种人:我就说肯定是假的,谁会喜欢他啊?脑袋被五三夹了??
第三种人:带佬们,我看这事不简单。独居动物竟然和群居动物一起吃晚饭,这违反生物学常识。
第四种人:语言过激,已进行屏蔽处理。
“看什么呢?”
哪吒生气地回答:“姜塞牙他又针对我!”
敖丙拿过手机,赞同道:“语言确实过激,姜主任屏蔽得对。”
哪吒更生气了。敖丙拍拍他的背说:“看过头脑特工队吗?你特像里面那个红色的,一生气头上就冒火。消消气,我给你写。”
他拿着哪吒的手机噼啪打字,专心致志,下楼梯差点绊一跤。哪吒按着他肩膀,带他红灯停绿灯行。到了地铁口,敖丙把手机还他,说:“你伞还在我这里。”
“你留着吧,雨季过去再还我。”哪吒挥手,走进地铁站,打开敖丙替他发的澄清贴。
大家好,我是李哪吒。这周周一,我帮高一七班的姜瑶打跑了抢劫犯,她送我一副墨镜作为谢礼。见义勇为,不求回报,昨天我把墨镜还给她,她提议请我吃饭。饭,是我朋友敖丙想去吃的,所以我陪着去了。我、敖丙、姜瑶和天女魃在南街新串吧吃了一顿晚饭。以上即为全部事实,我没有早恋,重申,我没有早恋。我家长说,一切以学业为重。请大家不要再造谣,谢谢。
第一条跟帖是:李哪吒,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我们全校给绑匪送锦旗。
周五,教学楼门口聚着一群人。
一开始,敖丙以为他们正围着哪吒,因为那是哪吒的早餐位。但走近一看,圈里没人,空的。
身旁的同学议论道:“一整周都在这儿,怎么今天没了?”
“凶兆。”
“太突然了。”
“该不会又要闹事吧?好不容易清净了一周。”
他打开微信。清晨五点半,哪吒给他发了条消息,说自己熬夜打游戏,起不来了,第三节课再去。
一群人低头对着空位,为自己的未来发愁,活像一场葬礼——众所周知,在葬礼上,大多数人其实只为自己发愁。
第一节课,泰老师用标准的川普朗诵《兰亭集序》:“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第二节课,申老师对课代表说:“李哪吒故、故态复萌,记旷课。”敖丙举手:“报告老师,李哪吒生病了。”
申老师盯着他,气得口吃加重。“他这一学期都、都请了多少病假了?生病是他的特、特长?我教书这么多年,独他一个,真是林、林、林……”
“林黛玉!”杨戬抢答。班里寂静一瞬,接着到处响起气球漏气的声音。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老师拍板擦,白粉弥漫,喊道,“记旷、旷课!杨戬你很热情,来答这道微积分。”
第三节课,敖丙时不时偷瞄后门,完形填空误选了现在进行时。
第四节课上到一半,哪吒在后门玻璃窗瞅瞅班内,对敖丙咧嘴一笑。他脸上的纱布没了,少了点叛逆,多了点英气。
课间他进班,咣地坐下,睡眼惺忪地说:“地铁里睡过站了。”
“快期末考了,怎么还熬夜玩游戏。”
“死猪不怕开水烫,越到期末我越浪。”哪吒打哈欠,“我再睡会儿。”
他做了个梦。
李家老房子,阳台贴着白瓷砖,日光穿过枯萎的白鹤芋盆栽,影子落在敞口大纸箱上。这棵白鹤芋年初得了怪病,怎么也不见好。
他大喊,妈,你把我的观音挂坠放哪儿去了?
没人回答。
他在大纸箱里翻找,拿出一个喜庆的饼干铁盒。他妈把贵重物品都放在这里。
他打开盒子,里面有一盘鱼腥草。
哪吒猛然惊醒,抽动鼻子,闻到浓烈的鱼腥草气味,骂道:“卧槽,周三不是刚吃过苦瓜吗?”对敖丙说,“我出去吃,你……你要不跟我一起去?或者我买回来,咱们在操场吃。”
敖丙低头思考,抿紧嘴唇。
哪吒肩膀一塌,刚开口,敖丙说:“好。”
哪吒没反应过来。“好?”
“好。”
姬青阳在班门口拉住敖丙,问:“敖丙,你出去吃?给我带桶方便面,成不?”
他们俩一出教学楼就跑起来,你追我赶,横穿操场。
蓝天上有蜡笔画似的白云,千亿片碧绿的树叶是盛夏的鳞片,起风时,它开合那些鳞片,于是绿色在世间翻涌。
敖丙跑在他前面一点,长发扬起来。哪吒闻见海盐的气味。他追着他,如同追着退潮中的海洋。
跑到小西门,哪吒扑在敖丙身上,笑着弯下腰喘气。“你小子坐着的时候是观赏鱼,怎么一跑起来就成飞鱼了?”
说着,撑上墙头,回身拉敖丙。敖丙自己跳上来了,瞄他一眼,顺着墙往南走。
“上次你炸鸡在哪里买的?”他问。
“肯德基,就是我给你照相那地儿。”
“那么远?”
“还成,跑着来得及。跑不跑?”
敖丙回头冲他笑了笑,跳下墙开始狂奔,扬声道:“晚到的请客!”
“你作弊!”
最后敖丙先到了,哪吒刷的付款码。敖丙看见钱数,问:“你一个月多少零花钱?”
“三百。你多少?”
敖丙咬了咬吸管。“那我是不是吃你很多了?”
“没事,这钱我留着也没用。”
返程路上,二人一肚子炸鸡,跑不动了。哪吒拍拍敖丙,拐进一家小超市,买了一桶方便面。
他“啪”地将方便面放在姬青阳面前。
姬青阳呈“战术后仰”状态,看看方便面,看看哪吒。“这是啥?”
“你说这是啥?煮开了才认识?”
“它没有…没有什么隐藏身份?”
哪吒插兜,嘲讽道:“康师傅还能有什么隐藏身份?康有为?方便面我给你买来了,你该说点啥?”
“是敖丙给我买的吧?”
哪吒歪头,“那你问问敖丙,是谁买的。”
“的确是哪吒给你买的。”敖丙证实。
姬青阳嘴巴缓缓长大,从“战术后仰”变成了“目瞪口呆”。这表情有传染性,全班都成了患者。
“你给我带了桶方便面?”
“对,说了八百遍了。”哪吒不耐烦地翻白眼,“你该说点啥?”
姬青阳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问:“我把钱用红包发你?”
“还有呢?”
姬青阳擦了把汗,看向后方的敖丙,恍然大悟道:“谢谢,谢谢。”
“哎,不客气。”哪吒晃回座位。
姬青阳端着冒热气的方便面桶,在门口对他说:“谢了,今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人谈过恋爱果然会变好……”
哪吒猛拍桌子起身,姬青阳嗖嗖地跑了,大喊:“开玩笑!开玩笑!”
他坐下,清嗓子,对敖丙说:“他开玩笑。都澄清了。”
敖丙:“嗯。”
当晚,哪吒躺床上和敖丙发微信,讨论基因编辑婴儿事件。
忽然弹出一条好友申请。灵芝三块五。备注写的是:我是姜瑶,我有完美的解决办法了。
李哪吒:什么办法?
灵芝三块五:你谈个真女朋友不就行了?
哪吒头上又开始冒火,飞快打出wdnmd,删掉,心平气和地回复:已经辟谣了。
灵芝三块五:他们会一直用这事儿戏弄我的。嘤.jpg
哪吒看见那个流泪的表情包就害怕,直接把姜瑶的备注改成了海绵宝宝。
李哪吒:大姐,您这叫咎由自取。
对面半天没说话,可能去吸水了。
李哪吒:再说,为啥非要我交女朋友,为啥不能是你交男朋友?
灵芝三块五:……好像可以?
灵芝三块五:你觉得我和敖丙行不行?
哪吒腾地坐起,回:不行!!!!!
灵芝三块五:不行就不行,那么激动干嘛?
李哪吒:他有对象了。
灵芝三块五:卑微.jpg果然好猪都有白菜吃了。
李哪吒:对,是一颗钻石白菜。你的机会为零,想也不要想。
灵芝三块五:长什么样子啊?
五分钟后,敖丙接到一条微信。
李哪吒:那啥,敖丙啊……我刚刚给你编了一个女朋友,喜欢迪士尼,爱穿公主裙,擅长美妆、占卜、做菜、写作业,还能徒手开瓶盖。现在姜瑶想要你俩的合照去冲击最好看情侣榜单,我该怎么办。
敖丙:?
TBC
敖丙:我怀疑你这里有问题。
006 星光
简介:怎样在24小时内伪造一个女朋友。
晴空如洗,敖丙抬手挡住明媚的阳光,摩天轮在他头顶转动。
“敖丙!”哪吒跑回来,把甜筒递给他。
今天这么热,冰淇淋微微融化,哪吒两口嘬完奶油,叼着蛋托,拿出一个鹿角头饰给敖丙戴上。
“干什么?”
“情侣标配。”哪吒示意他看人群。很多情侣都戴着这种头饰,有猫耳朵、兔子耳朵之类。
他戴上一对红色的尖耳朵。“我是狼。”
“狼怎么会是红色的,你这应该是狐狸。”
“那我就当狐狸吧。”哪吒笑道:“小龙男,你的龙角露出来了。”
“这是鹿角。”
“那我叫你小鹿男?”
“……你还是叫我小龙男吧。”
“这可是你说的!”
他们坐了海盗船、跳楼机、大摆锤,以及五次过山车。然后,哪吒要实行他的计划了。
游乐园提供换装拍照服务,有欧洲古堡风格,还有仙侠风格。
小洋裙太修身,没有他的码。最后哪吒挑了一套红色的古装,敖丙帮着他好不容易套进这身行头,那感觉就像给一头出栏猪穿束腰。屋里只有个老风扇咯吱咯吱吹,俩人热出一身汗。
哪吒戴上假发,直接变成了贞子。
“你戴反了,”敖丙动手调整,“这是正面。”
哪吒抱怨:“这么厚的头发,我头顶的温室效应加重好几倍。”
“温室效应是工业革命造成的,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脑工厂究竟闹了什么革命,才导致今天这个局面。”
“嗯……一切都是从做饭开始的。”
“做什么饭?”
“我必须向姜瑶举例证明,你和你女朋友特别、非常、超级、无敌般配。”
敖丙奇道:“为什么会做饭的人和我般配?”
“因为你一看就不会做饭嘛。”哪吒嚷道,抓住对方摆弄假发的手,细长,白润,掌纹浅浅的,只有一点握笔茧。“你这就叫十指不沾阳春水。”
敖丙抽回手,说:“别小看人。”
“那你会吗?”
敖丙抱起双臂,瞪着他,吐出两个冒冷气的字:“不会。”
哪吒龇牙一笑。“不会就对了。你不适合做饭,做饭烟熏火燎的。你就适合当坐观音,托净瓶的;别人做好了,把点心果盘热水饺摆在你面前。然后我就想,会做饭的人肯定是心灵手巧的,心灵手巧的女孩肯定很会化妆,会化妆的女孩肯定很会拍照,会拍照的女孩肯定有很多漂亮衣服……”
“你可以去写一篇刻板印象形成步骤的论文。”敖丙帮他梳理假发和外套,遮盖雄壮的膀子。“少说点吧。”
化妆师进屋,为哪吒涂脂抹粉,像刷墙似的。哪吒脸上的汗直往下淌,破坏化妆师的劳动成果。
敖丙买了冷饮回来。哪吒从镜子里看到他,表情有些拘谨,没转过身,就对着镜子问:“你觉得咋样?”
他脸上的墙粉没了,额头贴着莲花花钿,双眼下有两抹飞红。
“好看。”
“真的?”哪吒高兴地转身,接过冰可乐,贴着自己的红脸颊。他抓住敖丙的手,手劲大,手指长,手骨硬。敖丙觉得他们今天牵手的次数有点太多了。
哪吒拽着他,让他坐在化妆镜前面,说:“我给你也画两道。”
“不画。”
“别啊,咱们不是假扮情侣么,不画不般配。玉帝旁边配王母,观音上级是佛祖,多般配。”
敖丙被他的胡言乱语逗笑了。“玉帝和王母不是夫妻,观音肯定也不能配佛祖。观音原本是男性角色,引进之后演才变成女性。”
“懂这么多,你信这个?”
“不信,书上看的。”
“我也不信。不过我爸妈信,我家书房里还有神龛。”
“嗯,老一辈大多都信。”敖丙担心他给自己画王八,起身想走,被哪吒从后面抱住。
“求你。”哪吒不让他跑,“就画一道。”
哪吒比他高半头,怀抱像火炉,敖丙隔着衣服能感觉到他胳膊上的肌肉。“你怎么还耍赖?”
“我是耍赖大王。”哪吒抱着他左摇右摆,走企鹅步,“求你啦!”
“好吧,你松开我。太热了。”哪吒的热度烧到了他身上,就像温室气体袭击了冰川。
敖丙在板凳上坐下,哪吒托起他的下巴,聚精会神地给他画红纹,他的丹凤眼里如有炭火,有时是闷燃着的,黑色的瞳仁散发着热度,有时烧得旺,黑色里就有火星。
这双眼睛忽然一动,与敖丙对视。于是应龙撞倒了炼丹炉,天南与天北连着火烧云。
敖丙移开视线,看着镜中的影像,左脸一道红,右脸一道红,对称的。
是挺般配的,他心想。
“该去坐摩天轮了。”哪吒宣布,“这个摩天轮,你听说过没有?可有名了!一百五十米高,无轴的,晴天的时候可以看见五十公里外的群岛。”
敖丙好奇从摩天轮上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家。不是现在这个家,这栋房子,是他长大的那座岛。那里有他爸,还有三棵树,他们想种第四棵,但风太大,把树苗吹死了。
两人走到摩天轮下的时候,乐园广播播报道:“因天气原因,今日摩天轮暂停开放,为您造成的不便,敬请谅解。因天气原因……”
“倒霉!”哪吒大呼小叫,“我一直想坐这个。”
“你还没坐过?”
“没有,新建的。”
哪吒叉腰仰望巨大的摩天轮,敖丙同他一起望着,阳光向他眼缝里刺。他们并肩望着摩天轮,像望着一栋即将被炸毁的老厂房。
“天气好得很嘛,比太2的脑门都亮堂。”哪吒抱怨,“你看它还在转呢。”
“下次再坐吧。”
哪吒又高兴起来:“下次一定!不过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和爸妈一起去海边。你明天要干嘛?”
“写作业。”
“哈?你不是写完了吗?”
“学校的写完了。”
“哇靠,你是疯子吗?要不你把我的也写了吧。”
“自己的作业自己写。”
玩笑归玩笑,合照还得照。哪吒在他旁边上蹿下跳,半天,说:“不行啊,我比你高,太明显了。”
敖丙倒没觉得高点有什么。“那坐下?”
周围的长椅都坐满了,他俩一边走一边找,好几个小姑娘来找哪吒合影,敖丙就给他们拍照。哪吒穿着红裙子,习惯性地摆出酷拽的姿势。
等女孩们走了,敖丙揶揄:“应该我来穿女装,那样马上就能拍一张假情侣照了。”
“那能行吗,那叫侵犯肖像权。”哪吒义正言辞,“再说,你怎么能和陌生人假扮情侣呢?”
“别人同意的话,为什么不行?”敖丙逗他。
“你这……”哪吒急得快现出原形了,“那是陌生人,万一他们拿了照片到处说你是他们的男朋友,说得多了,假的就成真的了。”
“所以说,你不会这么做?”
哪吒隔着假发抓后脑勺,红色耳朵头饰拍了拍,像犯了错的大狗。“哎呀,我都打扮成这样了,我说是我也没人信呐。”
说着,他举起手机找角度。两人背后正好是摩天轮,不过离得远,被树冠遮住,只露出最顶上的三节车厢。
“晚上八点有烟火表演,我知道一个特别好的观景点,那里还能看见摩天轮的灯光秀。笑一笑。”哪吒连拍几张。
“我不能待到八点。”敖丙看表,快六点了,他得回家了。
“啊,不行,这几张太明显是我了。”
敖丙接过他的手机翻看照片,两个人笑容灿烂。哪吒说得对,这一看就是他。“如果能把脸遮住一些……”
哪吒击掌,整理头发。“我有个好主意。你来拍。”
“这样?”敖丙横着拿手机,框起他们俩,露出标准笑容,现在他很熟练了。“三,二,一。”
在他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哪吒转头亲了他一下,他感到一个又热又柔软的东西碰到自己的脸颊,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我的手机!”哪吒大叫,赶紧捡手机,迎着光线看看屏幕裂了没,松了口气。“完美,这张绝对可以。”
他翻转手机举到敖丙面前,敖丙还愣着,怀疑自己刚才产生了幻觉。但是没有,那不是幻觉。照片上,哪吒只露出小半个侧脸,他们俩的脸紧贴着。
“遮着脸,情侣照。怎么样?”哪吒欣赏自己的大作,喜上眉梢,放大查看。两人的脸变成一块一块的,这一块是敖丙庞大的左眼,那一块是哪吒赤红的眼妆。“完全看不出是我,连我爸妈都认不出来。”
“你为了骗姜瑶也挺拼的。”敖丙的心脏仍然跳得很快,他觉得自己现在真成了小鹿男,只有小鹿的心才这样乱撞。
哪吒撇嘴一笑:“你说什么啊,我又不是被逼的。我今天特别开心。”
他收起笑容,显出一丝可疑的羞赧。“那啥,谢谢你陪我来游乐园,我好久没来了。下次,你啥时候能再来?”
“暑假吧。”
“好,拉钩,暑假再来。”
“什么是拉钩?”
“你不会拉钩?”哪吒像是捡到宝,“把你的手这样伸出来。”
敖丙学他那样,比出一个六。哪吒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说:“这是拉钩,不过只拉了一半。咱俩把大拇指对上,就算拉完。不过呢,一旦对上,那就一百年不许变。你想好了?”
敖丙点头。两人的大拇指相互按压,像按指印似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李哪吒:图片.jpg
灵芝三块五:啊,隔着屏幕都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
李哪吒:别再打他的主意。
灵芝三块五:知道了,知道了。我已经有新的目标了。
李哪吒:你也太花心了吧??
灵芝三块五:真怀念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大家都有些拘谨和真诚.jpg
灵芝三块五:我有预感,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快祝我好运!
李哪吒:……
李哪吒:祝你好运。
灵芝三块五:帮我祝敖丙和他女朋友百年好合。
李哪吒:嗯,他们会的。
Q:怎样在24小时内伪造一个女朋友?
A:找你的好兄弟帮忙。
007 墙
简介:墙里秋千墙外道。
他爸坐在沙发上,花衬衫,沙滩短裤,每次他妈换一件衣服出来,他就鼓掌称赞。
哪吒衣柜门上的穿衣镜映射着客厅里的父母。
他妈穿着淡紫色波西米亚长裙,转几圈,问:“这件是不是更好?”
他爸:“是,特好看。”
“跟鞋搭配不?”他妈前后左右展示那双印度风格凉鞋。
他爸:“是,特别搭。”
他妈点点头,宣布:“可以出发了。”
哪吒转动座椅,面向书桌,对着笔记本装模作样。清单上,第三条“谈一场恋爱”被重点圈出。
他妈敲敲敞开的门。“吒儿,准备好了吗?”
哪吒合上笔记本,沉着气说:“你们保证这次不会半途而废。”
“保证!局里的事情都协调好了,咱们可以一直玩到太阳落山。”
“好,那咱们出……”他一转头,看见了他妈手里的花衬衫。
“跟你爸同款,夏日清凉冰丝棕榈叶图案衬衫。”他妈兴奋地晃动衣服架。
哪吒惨叫:“不穿!”
他穿着夏日清凉冰丝棕榈叶衬衫,走在陈塘关著名的阳光海岸线上。
其实叫煮饺子海岸线更为恰当,岸边一拨准备下锅的,海里一拨白花花正在煮的。夏的颜色与冬不同。冬天人们穿深色的羽绒服,与枯枝、白雪组成一幅肃穆的黑白图画;夏天时,人们破茧而出,欢呼着变成金沙滩上的一把彩纸屑。
一群戴着游泳圈的小孩跑过他身边,远处一对情侣正分享冰淇淋,更远处,天空落入大海的怀抱。他闻到海的气味。
哪吒掏出手机。敖丙最后发来的信息是:玩得开心。
“是谁啊?”
哪吒吓了一跳。“妈!”
“是不是有情况啊?”
“没有!是我同桌!”
“你这一嗓子嚎的,美国总统都知道了。”他妈坚持不懈地问,“你新同桌,是不是叫敖丙来着?转校生?你和人家处得怎么样?”
哪吒克制地回答:“我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她惊喜道:“真的?有照片吗?”
哪吒翻出他给敖丙照的照片。
“这么好看!”他妈歘地两指放大,全屏幕都是敖丙的笑脸,“真人肯定更好看。改天你领家来让我瞅瞅。”
哪吒收敛笑容,啧道:“那也得你们在家才行啊。”
说完,他快走几步,绕过一座施工中的沙堡,一对夫妻正帮小孩铲沙子。
手机“叮”地一声。
敖丙停笔,摁灭屏幕。
叮。
敖丙合上练习册,点开微信。哪吒说,海滩人特别多,你在干什么。
敖丙:做套题。
书房采光良好,在阳光穿过玻璃的一瞬间,它被冷空调制作成了金色的、没有热量的标本。
李哪吒请求与你视频对话。
敖丙咬着嘴唇,转头看了看门口,点击同意。
顿时,阳光的狂潮从屏幕里倾泻而出。蓝天,白云,金色的沙滩。哪吒笑着挥手。他半身赤裸,脸上两道红色的纹路。
“这么好的天,你真不出来玩?”哪吒问。
“题没做完。”
哪吒将镜头对着沙滩上的人群,三百六十度旋转。晒太阳的,打排球的,捉小蟹子的,挖水坑的。远远的,摩天轮在海岸线上旋转。
画面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吒儿,和谁说话呢?”
哪吒回答:“敖丙!”
“我看看!”
画面中出现一个被埋在沙子里的女人,和哪吒有五分相似。
她的第一句话是:“果然好帅!”
第二句话是:“长得帅,脾气还好。”
敖丙笑着问:“阿姨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脾气好?”
“初级推理。脾气不好,忍不了这小子。”
哪吒:“妈!”
“下周二哪吒生日,你要来哟。”
敖丙吃惊道:“他下周二过生日?”
哪吒重新出现在画面里。“你能来吗?我在家里过,太乙也来。”
他双眼中的碳火烧得白亮。
敖丙小声说:“我得问问我爸。”
“能来的话,提前告诉我一声。”哪吒说,“你会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
“第一个参加我生日聚会的同学。”他撇嘴笑了笑,“我得想办法给你搞个勋章。”
二人对视半晌。
哪吒清嗓子:“你做题吧,不打扰你了。”
“那我挂了。”
“嗯,拜拜。”
“拜拜。”
海面上漂着一串橘黄色的浮球。
哪吒抱着一个浮球,大海在他身边翻涌,像一头行走中的巨兽,人类是它皮毛里的虱子。他的脚碰不到地,头顶不到天,只能收紧手臂,浮在水中。
哪吒向身后望去,水的海与人的海接轨,浪涛声被人声取代。但他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更深处,远离岸的方向,海洋脱掉人类的外衣,恢复成某种古老而苍凉的东西。
他再次回头时,他爸游到他身边。
“这里不安全,跟我回去。”
“多清净啊。”哪吒说,看向远海,“怪不得古代都去海上找神仙。”
他爸推他一下。哪吒松开浮球,跟着他返回海岸。
年轻女孩们躺在大皮筏上晒太阳,活像一盘缤纷的热带水果。有人在湿地上写字,每写几个,那字就被海浪卷走了。
父子二人沿海走着。
“爸,你游得还挺快。”
“前线任务要求高强度身体素质,”他爸拍拍他的肩,“以后你上警校就知道了。”
“嗐,以后的事谁知道啊。”
“怎么?不想当警察了?”
哪吒看着天际线。那里没有人,只有两种沉默的蓝色,交界,但不交融。
他爸清嗓子。“哪吒……你妈上次洗衣服的时候,从你裤子口袋里发现了,嗯,安全套。”
哪吒一惊,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买错了,我以为是口香糖。”
他爸给出一个“拜托”的眼神。“而且,我们听说了你和那个叫…姜瑶?那个女同学的事。”
万物在太阳的炙烤下融化,包括哪吒的脑子。
“我和姜瑶是朋友!我们微信聊天,就这样!学校里那帮白痴……”
“冷静,我没有兴师问罪。”
哪吒叉腰转圈。他爸,沙滩上写字的人,热带水果,太阳,他爸。
他爸继续谆谆教诲:“你这个年纪,有冲动很正常。但是,当冲动的代价过大时,你要学会克制……”
哪吒爆炸了。“克制?为什么要克制?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了,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克制!谁知道呢,爸,谁知道呢。每时每刻都有人突然死掉。撞死的,淹死的,花盆砸死的,打雷劈死的,吃口香糖噎死的,地震埋了的,掉虎山里给老虎加餐的。谁能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死!”
他爸愣住,像一只突然闯入车灯的鹿。他要拉住哪吒,要把手放在他肩上。
哪吒甩开他,逃走了。
他在冰淇淋车旁边坐了很久,看着往来的顾客。大多数人拿不定主意,巧克力,草莓,芒果,奥利奥,选择这么多,人生的选择这么多。女孩牵着男孩的手,老人跟在儿孙身后。
他妈妈还坐在那条粉白相间的毛巾上,看见他,连忙跑过来,问:“没事吧?怎么又乱跑,你爸找你半天。”
“我没事。”哪吒疲惫地回答,躺下,“他人呢?”
他妈支支吾吾地。“局里有紧急事件……”
他在天上找云朵,天上没有云朵;也没有飞鸟。只有一颗暴躁的火球,晒得他头昏脑涨。
“不过我不用回去的!”她急迫地说,“咱们…咱们来玩沙埋人吧。”
他点点头,闭上眼睛。“你先埋我吧,妈,我游累了。”
他们在海边看了日落。
周一。新的一周,新的开始。
哪吒站在教学楼正门台阶上,端一杯豆浆,领扣系好,鞋带左右一样齐。
姬青阳和他有一桶方便面的交情,路过时试探着问:“对不起,请问你是李哪吒吗?”
他仿佛完全没听到一般,盯着手里的豆浆。满的,凉了。
敖丙打招呼:“早安。”
哪吒抬头,张嘴,闭嘴,张嘴,闭嘴,张嘴。
“我在听。”
哪吒闭上嘴,喝了一口豆浆。
语文课,他在笔记本上写:我喜欢你。
划掉,撕下来,揉成一团。
你喜欢我吗?划掉,撕下来,揉成一团。
你想谈个男朋友吗?划掉,撕下来,揉成一团。
你知不知道台湾通过同性恋婚姻法了?揉成一团。
你对彩虹大游行怎么看?揉成一团。
敖丙传给他一张纸条:你怎么了?
哪吒:我很好!
数学课,申公公依然不肯放过他。原本一道很简单的题,他忽然解不开了,好像绳索缠在一起。
申公公重新看了一遍题目,难以置信地问:“这、这题你不会?李哪吒,我是一个认真、真负责的老师,在我的、的课上不许消、消——”
“老师,李哪吒没有笑啊。”杨戬高声指正。
“消极怠工!”申公公猛拍板擦,吼道,“杨戬!”
中午他没领盒饭,正要出门,杨戬喊:“吒哥,帮我带包虾片吧?”
哪吒想起了帅哥排行榜。“不帮你带。”
“别啊,上次不是帮姬哥带方便面了吗。”
“诶杨戬,”姬青阳说,“凭什么他就是吒哥,我就是姬哥啊?”
杨戬奇道:“那我叫你什么?”
“阳哥,阳哥行不行?”
“不行,”杨戬否决,“我是杨哥。”
他俩开始表演相扑。
哪吒把虾片扔给杨戬,对方大叫:“谢谢吒哥,马上发你红包。”
他撕开包装的一刹那,半个班围拢上去。
哪吒凑到敖丙旁边,小声问:“明天我生日你能来么?”
敖丙抿唇:“我问过我爸了,我去不了,对不起。”
“去不了!”哪吒失声尖叫,紧接着压低声音:“你可以早点走呗,吹完蜡烛分一块蛋糕就走。”
“不是,是……我爸不放心我去同学家。”
“我家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爸妈是警察,我们还能绑架你?”
杨戬大叫:“哪吒要绑架敖丙!”
这话正好让路过的太乙听见了,所以哪吒被逮到办公室训话。他解释半天,太乙语重心长地说:“人家不想来,你也不能绑架啊,要尊重个人意愿,晓得吧?”
他回到教室的时候,敖丙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午休时间,教室上空笼罩着一层睡云,蝉声从进行曲变成了摇篮曲。
他接到了姜瑶的微信。四个字。
我脱单了。
哪吒瞬间清醒,点开图片,是姜瑶和一个陌生帅哥的合照,她笑出了十六颗牙齿。
李哪吒:P的?
灵芝成对批发:我怀疑你这里有问题.jpg
李哪吒:两天时间你就脱单了?
灵芝成对批发:问问题只需要两秒钟——你能当我的男朋友吗。
但是怎么问这句话呢?哪吒又不是女孩。敖丙会觉得他太古怪。怪胎,怪胎,红脸小妖怪。然后哪吒又变回一个人了。
快期末了,又到了试卷繁殖的季节。自习课哪吒偷偷看敖丙写题,敖丙目不转睛,下笔如飞,小方块字,整齐划一,每个步骤清楚明白,让老师看了就想亲一亲。哪吒自己的试卷是,解:cosC=1/2 。
敖丙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哪吒正要跟他传纸条,他又掏出一套习题加练。哪吒目瞪口呆,凑过去看他做什么,被敖丙用碳素笔顶着额头顶远了。
放学铃响,哪吒象征性地往书包里扔了两本参考书,敖丙把书本按从大到小从厚到薄排好,各科试卷分装不同的文件夹。哪吒撑着下巴等他整理,问:“你真不来?”
“周末,我也许能去找你玩。”
“过生日怎么能推迟呢?谁都可以不来,就你不能不来。”
“对不起,哪吒。”
班里只剩做值日的同学了,两人出门,夕阳把走廊染成橙黄色,整栋楼回荡着大家的脚步声和笑语。
回家之后,哪吒把自己关在屋里。他听见老妈打开房门,在门廊换鞋。他从鞋跟发出的声音区分爸妈。
她穿着拖鞋走到门前,敲敲门,问:“吒儿,晚餐喝粥,行吗?”
哪吒躺在床上看手机,不要笑挑战视频,挑战成功。
海螺头像毫无动静。姜瑶连发三条朋友圈,每条都是九宫格情侣自拍。
哪吒留言:精神污染。
对方回复:柠檬怎么成精了啊?
他闻见一股糊味。
哪吒走进餐厅,他妈趴在桌上睡着了。溢出的粥扑灭了火,哪吒关掉旋钮,打开锅盖,白粥已经成了锅巴。
“妈,”他说,“起来,回屋睡。”
警局副局长醒过来,愣了片刻,惊觉:“糊了!”
“没事儿,我再煮一锅。”
他妈再三道歉,被哪吒劝回卧室休息。
他又煮了一锅,去叫她,没叫醒。他独自坐在桌边,慢慢地喝了一碗。他们家这张餐桌,是十人桌,当初买的时候把全家亲戚都算了进去,好像他们真能齐聚一堂似的。
周二,生日。长大一岁,老去一岁,离死亡更进一步。
历史课讲到火药,补充资料显示:硫黄、硝石各二两令研,又用销银锅或沙罐子入上体药在内。
十一楼的灯亮着。
哪吒进门喊:“爸!妈!”
“回来啦!”太乙拿着锅铲出现,他身前的围裙像是一条餐巾。
哪吒低头看了看鞋柜,问:“我爸妈呐?”
“马上回来,马上回来。听说局里有大案,黑帮什么的,咱也不敢多问。”他的语文老师嘿嘿笑着,“我先给你做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西红柿炒鸡蛋,如何啊?”
哪吒不吭声,进卧室关门。
太乙在门外喊:“娃儿,去年我送你那个轱辘,巴适不?”
他把枕头捂在脸上。
“对对对,敖丙今天来吗?你妈讲你邀请他了,这还是你第一次邀请别人来生日会。看着你交朋友,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太乙念念叨叨地。
哪吒拨他妈的电话,响了十声,接通了。
“吒儿啊,到家了吗?泰老师——什么?对,再晾他一会儿,到九点——泰老师到了吗?你先和他坐一坐,聊聊学习——档案在第三个抽屉里,第三个,会数数吗——学习什么的。我马上回去,这里有一个棘手的嫌疑犯——抱歉,我正在讲电话……”
哪吒挂断电话。
门外一声巨响。
哪吒冲出卧室,厨房冒出黑烟,太乙扶着餐桌咳嗽。
火药。
“一点、咳咳咳、一点小意外。”太乙举起锅铲,返回厨房,“马上解决。我看看,西红柿莫得了,不如,不如我们吃一道农家烧茄子……”
哪吒默默地背起书包,离开家。
他踩着轮滑鞋在小区超市里转了一圈,看到上班族仔细对比两款方便面的价格,售货员靠着墙打哈欠。胖一点儿的徘徊在酸奶区,瘦一点的在奶茶店里玩手机。哪吒买了十二罐啤酒,书包沉得像石头。
天色漆黑,遛狗的在往回走——狗不乐意,那就是在往回走。一只棕毛阿拉斯加坐在地上,开启屁股刹车功能,由主人拖着走。哪吒心有戚戚焉,与狗对视。他也不想回家,不过他比狗还惨,起码狗今天不过生日。
湖边还很热闹,亮着彩灯,夜跑的,快走的,散步的,亭子里还有唱京剧的。
哪吒在花坛沿坐下,喝光十二罐啤酒,眼前的行人一点没少,路过再路过,人是无尽的,但每个人都是有尽头的。
他抖着手拍了一张夜景,发朋友圈,说:又一个人过生日,买了一打啤酒,虽然生日年年过,但生日喝酒是第一次,哈哈。
部分朋友可见,选中敖丙。
湖心亭传来西皮快板,一个胖大爷正唱花旦:“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电话响起,是敖丙,在照片里微笑。
“今天不是过生日吗?发生什么了?”敖丙等不见他回答,继续问,“你在哪里?”
“在学校旁边的公园。”
“回家吧,太乙老师正找你呢,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啧。”哪吒好半天没说话,脑袋昏昏沉沉的。“上次我坐这里喝酒的时候,有人叫我去酒吧看钢管舞。我还从没看过钢管舞,钢管舞什么样?”
“你问我?”
确实,小龙女只会绳索杂技。“我想热闹点,大爷的京剧唱完了,要散场了。”
“哪吒?”
“嗯。”他的神智清醒了些,因为他从敖丙的语气中听出一种新的可能性。
“我给你叫辆车,在公园门口上车。”
哪吒跳起来,左摇右晃,差点栽湖里头。“我马上到。”
他像坐着云似的飘进出租车,车子摇着他进入梦乡,梦见以前的那种老黄历,正中间是阿拉伯数字,下面是阴历日期,配着观音的年画小图。
“帅哥,醒醒!”
哪吒惊醒,车子停在十字路口,四周看不到第二辆车,路边是荒凉的矮树丛,叶片反射苍白的月光。他怀疑地看向司机:“到了?”
“对啊,就这儿,你不住里面?”司机指着远处一座气派的大门。
哪吒望着那座笼罩在橙黄色灯光中的大门,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他指不定是死了,坐上了亡魂特快,司机是黑白无常,大门后面就是地府。
敖丙把电话打过来:“哪吒,你到了?”
“你给我弄哪儿来了?”哪吒稀奇地问,“说好了要去热闹的地方,这儿只能和鬼魂开派对吧。”
“看见小区大门没有?”
“我靠,你住这儿?”
“我不是一个人住,所以不能让你进来。等下……好了,抬头看。”
哪吒抬起头,“嗖”地一声,红色的烟花炸开,一瞬间便熄灭,只剩淡淡的烟雾弥散。他的心中仿佛也有什么东西绽开,像烟花一样璀璨,但并未熄灭,它燃烧着。
“你看见了么?”敖丙悄声问,微带笑意,像羽毛似的搔哪吒的耳朵,一股热意涌上他的脸。
“还有么,我没看清。”他跳下车,跑向烟花升起的地方。
过了一小会儿,第二支烟花爆开,紧接着是第三支,它们爆炸成完美的球形,一红一蓝,末尾有第二次小爆炸,余烬化作金色碎星落下。
哪吒停下来喘气,这条路位于小区外侧,没画车道,左边一条阴测测的沟,右边一堵黑乎乎的墙。这墙有两人高,肯定翻不过去。墙那边是四层小洋楼,他顺着墙走,一栋接一栋,这是个别墅区,挺冷清,没几户亮灯。
“我一口气全放了啊。”
几十支烟花升空,在哪吒正上方绽放,丝绒般的夜幕化作五彩锦缎,黑火药转变为炫目的彩光,转变为刹那生灭的花束,这是献给他一个人的花束。哪吒听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但他的心跳声似乎更加响亮。
“生日快乐。”敖丙笑着,“这个够不够热闹?”
哪吒咽口唾沫。“还差一点。”
“差哪一点?”
“如果你在这儿就好了。”他觉得自己还没醒酒,不然怎么蠢话连篇。“如果没有这堵墙就好了。”
敖丙沉默片刻,虫鸣更显此刻静谧。
“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哪吒?”
“那时候也有一堵倒霉的墙。”哪吒嘟哝,抬头望着遥不可及的墙顶,这儿没有碧绿的枫树叶子,只有繁星。好学生在墙里,坏学生在墙外。
忽然间他倍感失落,他宁愿自己没有来,不久前他在公园喝闷酒时只觉得生气,生气是简单的,失落却很复杂,它像一团沉重的迷雾,即使你找到它的源头,也不能阻止它蔓延。
“我要回家了。”哪吒说,往路灯走去,“谢谢你的烟花。”
出租车师傅还在原地等他,靠在车边抽烟,火点一闪一闪,像烟花的余烬。
敖丙敏锐地问:“还是不开心?”
哪吒长叹,踢飞路边的小石子。七岁生日的时候,爸妈也不在身边,他大闹一通,闹到妈妈回来和自己一起吹蜡烛。后来爸爸补给他一个生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大闹天宫才受人瞩目,可是……
“我真羡慕你,敖丙。”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性格好。”静静地待着也不会被忽视。
敖丙笑了,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想干嘛?”
“既然我过生日,那你给我唱生日歌呗?”哪吒坐进车子,司机从后视镜揶揄地瞟他一眼,他瞪回去。
敖丙毫不犹豫地开始唱,声音亮闪闪的,像摇星星的河流。“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哪吒闭上眼睛,感觉到烟花的彩光和蜡烛的柔光照在自己脸上。爸爸妈妈唱生日歌,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拍手、欢呼,吹蜡烛吧,宝贝,许你的愿。
008 蓝色
餐刀破开溏心蛋。
敖丙默默地吃早饭。这是一张奇怪的桌子,它紧贴着墙,墙上有一面显示屏,他的父亲在屏幕里吃早饭——也是溏心蛋。
“你昨晚放了烟花?”
“是。”
“为什么?”
敖丙平稳地舀起鸡蛋,仔细嚼完,回答:“我同学昨天过生日。”
“你那个同桌?他是你的朋友了?”
蟹先生撤走空盘。“是。”
“好,我很高兴你交了新朋友。但是……”父亲切着烤肠,白色衬衫袖子卷至手肘,露出斑斓的刺青。“不要走得太近了,他的父母是警察局局长和副局长,如果处理不当,那事情会变得太复杂。这也是为了你的朋友好,明白么?”
敖丙点头。
“敖丙,我一直对你充满信心,你是最优秀的那类人。如果世界是一架飞机,那么你就是头等舱乘客。记住你的位置。经济舱的那些人,他们也很好,社会需要他们,你和他们交谈、交换名片,但你不会坐到他们的舱室去。”
敖丙面无表情地说:“这听上去有一点钠淬主义。”
他父亲耸肩,“钠淬主义,共产主义,虚无主义,人类创造的名词。你明白的,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
“是的。”
他父亲后靠,叉手,说:“我期待着你未来将有的成就。”
屏幕变黑,倒映出敖丙的蓝色的头发。
第二天一大早,那十二瓶啤酒发挥效力,哪吒嚷着脑袋痛,被他妈拎起来去医院,奖励他一个体检大礼包。老头眯着眼睛看半天化验单,让他把家长喊进来。
“妈,我出啥问题了?”他站在医院大门口问。这地方他很熟,每年来做体检,收发室大爷养的猫都认识他。
“唉。”老妈满面愁容,“医生说你火气太大了,得多吃点西瓜败败火啊。”
哪吒回到家,一边啃西瓜一边想,一面墙怎么能难倒陈塘关小霸王呢?那墙不过三米三,他找一杆儿,撑着跳过去,世界记录六米多,他跳一半高总不算太难吧。但墙那边没垫子,保不准摔个狗吃屎。
周六中午,哪吒打来电话,喊敖丙去海边玩。敖丙说不去,放暑假再去。哪吒说,暑假就来不及了,现在是下饺子,暑假是挤罐头。
“保安死活不让我进去,你出来吧。”
“你……”敖丙瞟一眼蟹先生,溜进卫生间,“你到我家了?”
哪吒理所当然地说:“对啊,就这别墅区,你上次喊我来的。”
“我习题还没写完。”
“明天再写。”
“你会让我遇上大麻烦的,我不是一个人在家。”
哪吒干咳两声:“你爸妈在家?”
“不在。”
“那谁在?等等,难道你真有个管家?他会不会叫你少爷?”哪吒开玩笑,先把自己逗乐了,傻笑半天。
“非常有趣。”敖丙干巴巴地评价。
“不会吧,你真有!”哪吒惊叫。
“不跟你胡闹,我挂了,你快点回去。”敖丙按冲水键,出去重新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发呆好半天。书房窗户朝南,窗外的桑树遮住了骄阳,树影在他手边摇晃,像是要跟他握手。
陈塘关的沙滩他没去过,只在哪吒的视频电话里见过。他记得那里的一切都是炎热的,烈日,晴空,金沙,人潮,还有哪吒小麦色的皮肤。
窗外有什么东西在动,一小块黑色在院墙顶移动,大概是一只乌鸦或喜鹊。过了一小会儿,那黑色的东西长出手脚,落在地上。那是哪吒。敖丙凑到窗边,看着他鬼鬼祟祟地绕过邻居的车库。
窗玻璃啪地一声响。是小石块。
哪吒站在游泳池旁边,看见了他,笑起来,然后又扔了一块石头,正好打在敖丙心口的位置。他向敖丙招手,敖丙双手比出叉,哪吒示意“求求你了”,硬凹出一副可怜样。
敖丙拉开窗户,热气呼地裹住了他,炎夏终于找到这座冰堡垒的突破口,热风扫荡了冷气的阵地。“你干什么!”他无声地喊,挥动手臂,“快走!”
哪吒像猴子似的窜上那棵大桑树。敖丙急得编出一套手语,哪吒不语,只是一味地爬树,越爬越高,离敖丙越来越近,金色的光斑在他身上跳跃。终于,他来到了敖丙面前,蹲在树枝上,像一颗小太阳。
“嘘。”哪吒竖起食指,然后指了指书房的门。
敖丙犹豫了一瞬间,撕掉两千九百块的标签,锁门,一只脚踏上窗台,地面忽然变得十分遥远。第一次呼吸时,他在二楼。第二次呼吸时,他在大厦顶。第三次呼吸时,他到了层云之上。
他在层云之上,俯瞰着草坪。泥土会产生污渍,青草会弄脏鞋袜,昆虫潜伏在泥土和青草里鸣叫。
吸,呼。
哪吒伸出手,无声地问他还在等什么。
敖丙抓住他的手。
两人翻过小区院墙,哪吒发出第一声爆笑:“丙少爷,你有没有五百平米的大床?”
“有的,我的私人飞机在那里起飞。”
“还有你的游轮。”
“别笑了,你怎么翻进来的?”
“撑杆跳,嗖——飞进去的。”
敖丙抱起双臂。
“我踩着姬青阳的电驴。”哪吒指着墙边的珍珠白色小电瓶车,“别告诉他,他可宝贝这车了。”
俩人骑上电驴,敖丙坐后面,头上扣了唯一一个骑行头盔。他们跑到海滩浴场,吃了一肚子烤肠和炸虾仁,拎着鞋走在海与陆的交界线上。周日,海滩全是红白相间的遮阳伞,快艇拉着热气球兜风。
敖丙用墨镜敲了敲哪吒的肩膀,“送你的,生日礼物。”
哪吒戴上。“一摸就很贵。”
“那多请我吃几顿饭。”
哪吒把墨镜推上去,看着敖丙,眼睛里像是在冶铜。“你挺奇怪的,敖丙。全班那么多人,每个都盼着和你当朋友,你怎么偏和我凑在一起了?咱俩又不像是一路人。”
“我们怎么不像一路人了?”
“我像是纵火犯,你像是消防员,怎么是一路的?”
敖丙想了想。“王八和绿豆不是一路的,也看对眼了。”
哪吒笑出声,无奈地说:“我服了,敖丙,你丫太会撩了,你知不知道。”
他的大号红T恤在海风中抖动,他仿佛穿着一团彤云。
“我吗?”
“对啊,你。”
下午两点正是最热的时段,天地蒸笼。哪吒问他去不去游泳。
敖丙从简易寄存处出来,哪吒已经坐在沙滩上吹好了一个小鸭子救生圈。
“你在海里游过泳没?”他问。
“游过。”
“我天,你好白。”哪吒感叹,把敖丙的手拉过来比一比,得出研究结论:“我死了三天都没这么白。”
敖丙抽回手,哪吒抬头,把他从下到上一看,比划了单行道的手势,说:“你好像一条立着的白带鱼。”
“那你是什么?”敖丙逗他。
“黑泥鳅!”
哪吒想用小鸭子泳圈套住他,敖丙一弯腰溜走了,走进海水里,浪潮带走他脚底的泥沙。“你带我才带。”
于是哪吒又去买了一个八爪鱼的泳圈。敖丙套上小黄鸭蹲在他旁边,他看一眼,笑得前仰后合,泳圈里的气嘶嘶全跑了。敖丙拽过泳圈重新吹好,对着哪吒当头套下。“哪里跑。”
俩人往海里走,大浪打过来,哪吒双手按着敖丙的肩膀起跳,喊:“抓住小黄鸭了!”
“你没抓住。”敖丙配合地说,一个猛子扎进海水,泳圈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他摆动肢体,跟随海的节奏。大海如同一只巨兽,只要你用对的方式梳理它的毛发,它就会允许你骑在它身上。
哪吒终于追上他,他的八爪鱼泳圈竖了起来,这让他看上去更像小孩子了。“你游得也太快了吧,吓我一跳!”
“我是在海边长大的。”
“我也是,我三岁就会游泳了。但你也太快了,真像条鱼!我第一次遇见比我游得快的人。”
敖丙眺望远处的浮标,指着那橙黄色的小圆点。“游到那里。”
“好!”
敖丙潜入水中,脱出泳圈的桎梏,从渊流的边缘滑过,他的手指梳着大海的皮毛,它带着他前往更深处。他游到浮标那里,抱着橙色的圆球,海洋与天空起起伏伏,沙滩上的阳伞小得像是微缩模型。
龙宫岛上也有一个美丽的沙滩,藏在悬崖下面,他就是在那里学会游泳的。
哪吒浮出水面,气喘吁吁地抱着旁边的浮球,大叫:“你是专业的吧?”
“不是,我爸教我的。”
“那你爸肯定是专业的。”
敖丙笑了笑。“我小时候,他会驮着我。”
两人好一阵儿没说话,浮在海的摇篮里,晴空低垂,仿佛盖在他们头顶,太阳温暖宜人,与他们面对面。敖丙舒服得有点打瞌睡了。
哪吒靠近,与他同在一个浮球。忽然,敖丙注意到他脸和胸膛有奇异的红色纹路,指着问:“这是什么?”
海浪推了他一把,他的手碰到哪吒的脸,但哪吒没躲开。
也许是重回大海的感觉太好了,太飘飘然,敖丙也没有收回手,而是用大拇指拂过对方颧骨上的红纹。光滑的,从深处透出热。
“这是我的胎记,以前用遮瑕膏遮住了。”哪吒紧张地看着他,像一位等待判决的犯人。
“天生的么?”大海拉着两人靠近,他们是它皮毛上的两粒尘埃。他捏住哪吒的脸颊一扯。“胎记竟然是对称的,真神奇。”
“你物(不)讨厌?”哪吒的脸被扯着,发音不准。
“多酷啊,为什么会讨厌?”敖丙试图解读哪吒的表情,“谁讨厌过吗?”
“没谁。”海风和旭日已经把哪吒脸上的水弄干了,可他仍显得湿淋淋的。“你教我怎么游泳吧。”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从我记事起我就会游泳了。”敖丙展开左臂,抚摸着大海,“海是活着的,你顺应它,它就给你力量。”
哪吒摇头,表示听不懂。
敖丙松开浮球,拉着哪吒的手。“来,来吧。”
他们握着双手趴在海面上,大海在他们身下律动,他们体内的血液跟随这种原始的律动,像向日葵跟随太阳。大海要往哪里去,心就往哪里去。
哪吒直愣愣地说:“敖丙,我喜欢你。”
啪,折断,大海静止了,心停跳了,敖丙惊醒了。他们对视,哪吒双眼中的火烧出来,敖丙则逾深地缩进自己的壳。
好似过去一辈子,他说:“我得回去了。”紧接着向岸边游去。
直到敖丙踩着小电驴爬进小区,他俩都没再说一句话。
又到了周一,两人依然默契地不讲话。
姬青阳说:“吒哥,今天中午我要吃雪糕。”
全班都等着哪吒给他来一套清神醒脑拳。如果方便面算滴水之恩,那雪糕就是涌泉相报了,毕竟雪糕不像方便面,一个放一百年不变样,另一个十分钟形神俱灭。
哪吒点头,说“成”,十分钟后拿回来一个购物袋。
全班都等着购物袋里爬出一只蜘蛛。
姬青阳撕开包装,春风得意,仿佛正在替英国女王拆检信件。雪糕没化,还冒着凉气。
坐在他旁边的雷震抖了抖空购物袋,证明里面确然没有蜘蛛,也确然没有隐形暗器。
“咋回事啊,姬哥?”杨戬问,“是你学会精神控制了,还是吒哥立地成佛了?”
哪吒没理他们,从笔袋里掏出一根铅笔,在桌面上画胖猪。
敖丙问:“跟姬青阳关系变好了?”
“欠他人情,答应帮他带一周零食。”哪吒回答,给猪添了两撇八字胡。“我也欠你人情,你想我给你带什么?”
“你不欠我什么。”
“不,我要欠。”哪吒瘪嘴。
敖丙叹气,凑到他耳边问:“你怎么确定你喜欢我呢?”
仿佛有一群蛾子在哪吒耳边呼扇翅膀,痒意爬进心里。“这有啥不好确定的!”他捂着发痒的耳朵。
半个班看过来,想看看他又要发什么疯。哪吒偃旗息鼓。精卫扛着一摞卷子进班,大喊:“追加的数学作业!”全班唉声叹气。
雪白的试卷一片片向后传递,敖丙牌做题机又启动了,刷刷地打印答案。哪吒瘫在桌上写了俩选择题,偷看敖丙,他淡蓝色的睫毛像细亮的冰针,一会儿抬起,一会儿落下,再抬起的时候,那双海蓝的眼睛落在他脸上。这一刻哪吒福至心灵,问:“你能给我补课吗?”
放学后,哪吒吃了碗馄饨,独自踩着轱辘去地铁,路过一家热门快餐店时,正巧碰见姜瑶坐在靠窗的卡座里。他犹豫片刻,进店坐到她对面。“找你问点事儿。”
姜瑶吓一跳。“啊?”
哪吒直奔主题。“我有一个朋友,他喜欢上了他的朋友,但他又不能确定自己真喜欢,也不确定他的朋友喜不喜欢他,你觉得这是什么情况?”
姜瑶迷惑却敏锐地问:“无、无中生友?”
“啧,我和你说正经事呢。”
她用薯条搅拌咖啡,试探道:“你这个朋友,是敖丙?”
“怎么会是敖丙,”哪吒咽唾沫,“敖丙不是有女朋友嘛。”
“哦,对对对。他俩的照片已经登榜了,看。”姜瑶兴奋地翻出“最配情侣”排行榜,展示给哪吒。
哪吒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女装的样子。最火的评论是:万人血书求这位情敌姐姐的正面照。
他深吸气,抬手捂住下半张脸。“嗯,对,没错,他俩现在好好的。我说的这个朋友不是他。”
姜瑶思考道:“双向暗恋,这么个情况。”
哪吒大喜:“真的?”
“或者是自作多情。”
哪吒拉下脸。“毫无道理!”
姜瑶眯起眼睛。
“你干嘛那么看我?”
“李哪吒你恋爱了吧!”
这一刹那他只想说,大胆,能让小爷看上的人还没出生。这话在他喉头翻腾,他听见塑料托盘撞击柜台,烤肉滋滋作响。
“昂。”哪吒承认道。
姜瑶惊奇地审视他,仿佛他突然间变成了一匹彩虹小马。“是谁啊?你偷偷告诉我。”
“不告诉你。”
“切,0人在意。”她低下头继续写作业了。
哪吒紧张地撕餐巾纸,伸手拽她的习题册一角。“成,我跟你说,但只能说一点点。他是那种,三好学生,表面看着挺高冷的,其实很好相处,人也搞笑,冷幽默,但是他家长管得特别严,所以他有点,怎么说,内向。”
“我对你刮目相看,哪吒。”她双手圈起来放在眼睛前,“我本来以为你喜欢这款的。”
哪吒摸不着头脑。“戴眼镜的?”
“不是眼镜,是烟熏妆。”
哪吒翻了个大白眼。“你神经病吧。”
“好好好,所以你暗恋她?”
“应该……是吧?”哪吒摸后脖颈,有点生自己气了,“哎哟,我也不知道。”
“等下,我先问你,她是咱们学校的吗?”
哪吒心虚。“有区别?”
“当然!本校学生长时间生活在你的淫威之下,必不可能被你蒙蔽!如果她是本校生,那我觉得你可以放弃了。”
哪吒的火蹭蹭地往上冒。“找你当军师,你先表演起退堂鼓了?”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问你,你喜欢她哪里?”
“好看。”哪吒诚恳秒答。
“肤浅。你是曹植么,你能夸女生外貌夸出一篇洛神赋么?不能,就要深挖。”
“挖啥?我还得当矿工?”
“品质!”姜瑶恨铁不成钢,“你喜欢她什么品质!”
“他试卷写得好,算题特快。”哪吒思索,“跑步也特快,游泳也特快,踢键子也学得特快……”
“她是特快列车吗?”
哪吒用餐巾纸的碎片丢她,姜瑶立起习题册挡住。“我分析,你们这情况,靠自然发展必不可能成功,必须要用化学知识。”她做出“我全都要”的手势,“所以我传授你一道科学恋爱的秘笈。”
在哪吒眼中,她背后浮现出一面“童叟无欺”的幌子。
“啥?”他不信任地问。
“听说过吊桥效应吗?”
一个人经过吊桥时,心惊胆战。他的大脑需要为心脏的超量工作作出解释。这个人环视四周,看到了另一个人。大脑想,心脏一定是为了他才这样激动。于是吊桥上的两人被头脑的风暴挂了下去,坠入爱河。人类真神奇。
敖丙同意了给他补课,准确地说,敖丙他爸同意了给他补课。虽然可以补课,但他的宝贝儿子必须在八点之前到家,这一条是雷打不动的。
校门口,俩人同时说:“咱们去哪儿补课?”“咱们去哪儿玩?”
面面相觑。
“不是补课么?”
“你还真要补课啊?”哪吒一把揽住敖丙,“听一整天课了,我屁股和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一共八节课,你睡了四节。”
“效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对了,最近上了一部超——恐怖的电影,你陪我去看吧?看吧看吧!”哪吒摇晃他,连带着他书包里的铅笔盒哐啷啷响。
敖丙长叹一声。
去电影院,要坐地铁。
敖丙用虎口托着下巴,审视地铁票自动售卖机。哪吒凑过去问:“少爷您会用吗?”
敖丙戳了几下屏幕,扫描二维码支付,最后抽出地铁票。“但是现在直接在手机上刷码不就行了?”
“这你都知道!”哪吒不甘心,“我还想带你融入现代社会呢。”
“带我花五十块现金,然后口袋装四十五块硬币?”
哪吒愣了愣,想起自己的傻瓜朋友圈。“你还会看朋友圈?”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小龙女?”
“哈哈,应该叫小龙男。龙尾巴在这儿呢。”
哪吒想拽他的马尾辫,敖丙迅速躲开,抓乱了他的头发,反手刷卡过闸。哪吒赶紧手机扫码,顶着鸡窝头窜进地铁站。
电影院的灯箱里挂着那部恐怖电影的海报,血淋淋的,敖丙看着它,矜持地吃薯片。哪吒抱着爆米花和可乐过来,看见那海报有点起鸡皮疙瘩。
“你不舒服吗?”敖丙问。
“空调开太冷了。”哪吒嘴硬。
老鼠登场的时候,哪吒看向敖丙。敖丙津津有味地吃薯片。
丧尸登场的时候,哪吒差点弹上天花板,现场表演天女散爆米花。敖丙贴心地建议二人互换零食。
终于,男女主抱在一起互啃,比之前的丧尸更像丧尸。
哪吒小心翼翼地观察敖丙。
敖丙一只手遮在眼前,另一只手还捏着爆米花。
“你在干嘛?”哪吒困惑地小声问。
“我未满十八岁,不能看这种镜头。”敖丙回答,侧头看看他,“你满十八岁了吗?”
“没、没啊。”
敖丙放下爆米花,把另一只手挡在哪吒眼前。“那你也不要看了。”
哪吒:“……”
敖丙的手指有番茄和焦糖的气味。
半晌,他问:“他们怎么还叫呢?结束没有啊?”
敖丙打开指缝看一眼,放下手。“结束了。”
恐怕早结束了,叫到现在是因为受伤。
哪吒觉得他可以在“今生最尴尬观影体验”这类知乎问题下打出“谢邀”二字了。
片尾字幕出来后,他昧着良心说:“一点都不恐怖。”
“还行,有些地方挺搞笑的。”敖丙气定神闲。
恐怖电影计划,失败。
鬼屋计划,启动!
“天元路上有一座鬼屋,远近闻名,克死了整条街的商店,据说里面有民国恶鬼啊!你陪我去吧,求求你了。”
破洋楼里,墙上满是“到此一游”,敖丙在前面探路,哪吒猛地看见墙角有个鬼影,尖叫着跳到敖丙身上。敖丙背着二十斤的书包和一百多斤哪吒转身,用手机电筒朝墙角一照,鬼影变成了熊大熊二的涂鸦。
鬼屋计划,失败。
“咱们去玩那个极恐密室逃脱怎么样?”
哪吒一拳打在扮鬼的NPC脸上,被罚出游戏。
密室逃生计划,大失败。
周五,哪吒扛着一大包东西进班,喊:“最后一天,祖宗们,领走你们的救命粮。”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他周一帮姬青阳带了雪糕,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先是杨戬,死皮赖脸,软磨硬泡,要吃辣条。
哪吒说你还想吃辣条,你怎么不再把梦做大一点,去蟠桃会上吃一碗爆炒龙肝。
杨戬说,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
接着是一连串安抚、劝说、恳求和鼓励。
哪吒叼着购物袋翻墙的时候,怀疑这是他训犬的套路。
再然后,这个购物袋膨胀到叼不住的地步。圣诞老人起码有驯鹿帮忙,他单枪匹马,必须先把袋子扔过墙头,感觉自己像个拙劣的走私犯。
他拿着两支棒棒糖,问敖丙:“买得多,店里送的,要么?”
敖丙拿了一支海盐味的,继续算函数,左腮鼓起一块。哪吒剥开荔枝味的。
过一会儿,敖丙停笔,问:“荔枝味的好吃吗?”
“好吃。”
敖丙不说话,也不做题,就看着哪吒。
哪吒看看那道题,快算完了,差最后一步,心想,到这一步,傻子也会解,这必不是在向我求助。“咋了,”他奇道,“你还想尝尝?”
敖丙低头写答案,把棒棒糖换到另一边,硬糖在牙齿间发出冰块的声音。
哪吒用胳膊肘拐他:“我刚买了一个小游戏,好评如潮……”
他嘚吧嘚推销大半天,敖丙听完,说:“我不去网吧。”
“那正好,去我家吧,我家贼近。”
为了营造恐怖氛围,他俩拉上了窗帘,关了灯,屋里比太乙老师的黑暗料理还黑。
刚开始,哪吒坐书桌前玩,敖丙坐旁边看。
20分钟后,敖丙坐桌前玩,哪吒坐旁边看。
30分钟后,哪吒躲敖丙身后,扒着他的转椅偷看。触发追逐战的时候,他拽着敖丙的转椅左闪右避,结果鬼把主角抓住了,蹦出好大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哪吒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去。
“我有点害怕了。”敖丙说。
“真的?”哪吒逐渐回忆起那什么吊桥效应。
“我害怕你一拳打我后脑勺上。”
“……”
哪吒躲被窝里,一到恐怖桥段就蒙上被子。人鬼吱哇乱叫,敖丙面无表情。
游戏回到初始界面,敖丙起身拉开窗帘,一道明黄色的夕阳冲开黑暗。哪吒像个乌龟似的缩在被子结界里面。
“你不热么?”
“我、我这就是太冷才盖被子的。”哪吒甩开被子,擦擦汗,又活力四射了,“要不咱们……”
敖丙掏出练习册。“该学习了。”
哪吒双手抱头,发出短促的爆鸣。“可是我的书桌没地方了!你看。”
他桌上,一台显示器坐镇当中,键盘上的键帽足够开一家动物园,各色充电线像蛇一样爬满整张桌子。书本东一本西一本。笔筒是空的,笔散落四处。积灰的存钱罐,但是没钱。只剩一片药的塑封薄板。没拆封的电池。去年的红包。多边形魔方。全家福相框,一点灰尘都没有,小哪吒隔着玻璃笑得肆无忌惮。
敖丙用五秒钟收笔入筒,五秒钟卷好电线,五秒钟摞齐书本,五秒钟立起键盘,最后五秒钟排开自己的参考书、练习册、文件夹和铅笔盒。
哪吒嘟哝:“你会魔法吧。”
“我会学习。你作业写了吗?”
“写了,”哪吒含蓄地比手势,“一部分。”
敖丙边写边问:“快期末考了,不复习?”
“课堂睡大觉,作业全不交。期末考第一,谁分有我高。”
“近未来新锐诗人李哪吒。”
“那可不。”
“我分比你高。”
哪吒放下手机。“你哪儿来的自信。”
敖丙翻转笔杆敲打桌面。“现在比比?数学全国一卷。”
哪吒抽出那本全新的试卷合集,趴在床上。
敖丙:“预备——开始。”
差一分。
“凭什么扣我步骤分!”哪吒抗议。
“参考答案说了,这一步没有要扣分。”敖丙拿红笔划出重点。
“这步在我脑子里。”
“我看看在哪呢?”敖丙笑道。
哪吒鼓起腮帮。
“在这里吗?”敖丙不罢休,戳了戳他鼓起的腮,一下子把哪吒戳爆了。
哪吒反手扣住敖丙的后脖颈,直接把人扣在床上。敖丙一蹬腿脱身,像条打挺的滑鱼,床垫忽悠悠晃动。他扑过去压住这条鱼,或者海蛇,总之一定是水生生物。敖丙笑着抬起双手,表示投降。
他躺在哪吒的空调被上,卡通小鱼围绕着他,蓝色碎发逶迤如同溪流。这里是哪吒的家,是他的房间,他的床,他的凉席,他的洗衣粉的气味,他感到很安全,像是躺在装满夕阳的摇篮里。
“我真的喜欢你,敖丙。”
敖丙歪头。“你喜欢过别人吗?”
“没。”
阳光下,敖丙仿佛是透明的。“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我呢?”
“天生就知道。”哪吒撑在敖丙上方,心砰砰跳。就像心天生会跳动,像帝王蝶生来会飞越四千公里返乡。“那你喜欢我吗?”
“我当然喜欢你,哪吒,不然我们不会是朋友。”
哪吒翻身躺倒,舒了一口气:“那就成。咱们永远做朋友,我只喜欢你,你只喜欢我。”
“那我不能和别人做朋友了?”敖丙把马尾解开,躺得更舒服些。
“嗯,你可以和别人做朋友,但我必须是天下第一最好的朋友。”哪吒想了想,“我一百分,别的朋友10分,这样。”
敖丙笑了,落日在他背后迅速地沉入城市的剪影。他抬起手,勾起小指,说:“咱们天下第一最好。拉钩。”
“拉钩上吊,”小指勾住,拇指对按。“一百年不许变。”
哪吒没松手,小指勾着敖丙的手拉近,咧嘴:“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男朋友了。”
“我怎么成你男朋友了?”
哪吒掰着他的手指头数:“我是你永远的、最重要的、唯一喜欢的朋友,这不是男朋友是什么?”
“你……”敖丙抿紧嘴唇,深吸气。“你故意的。”
“你可不许反悔,咱俩都拉钩了。”哪吒嘿嘿笑着蛄蛹过去,“一百年不许变!”他收起笑容,认真想了想,更正道:“不用一百年,就截止到我死的时候。”
“你离死还远呢。”
这一刹那,哪吒想告诉他去年夏天发生了什么,告诉他那张体检单写了什么。但是敖丙躺在暖阳里,明亮、平静,海水在他长发间流淌,时间一粒粒被潮汐带走,这里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敖丙,我去年……”
家门打开的声音,哪吒腾地跳起来,冲出卧室。
老妈在玄关,没换鞋。“周五啦,走吧,出去吃,你爸在车里等着呢。”
敖丙背着书包走出来,打招呼:“阿姨好。”
老妈愣了下,紧接着喜上眉梢。“敖丙,对吧?哪吒最好的朋友,他老说你的事……”
“妈!”
“对,我来和哪吒补习。”敖丙礼貌地微笑,“时间差不多,我得回家了。”
老妈热情地留他吃饭,敖丙婉拒。
哪吒连蹦带跳地送他出门,路过小区的绿化带,灌木丛冒出许多新芽。他小声问:“那个007来接你吗?”
敖丙想了半秒钟007是什么,笑:“我坐地铁回去。”
“你爸同意你一个人坐地铁?万一你出了啥事,擦破点皮,你爸会不会拿我试问?诶,你书包沉不沉?你会滑冰吗?咱们周末去公园滑冰吧。”
“我问问我爸。”
哪吒叹气,双手插兜,把脑袋放在敖丙肩膀上。“那你谈恋爱是不是也得你爸过审?”
“我爸不是广电总局。”
“他不是吗?”
笑声引发微小的震动,从一颗心脏传到另一颗心脏。
“你打算考哪个大学?”敖丙问。
“没想过。”
“只有一年了,应该开始考虑了。”
哪吒耸肩,浑不在意。“那就陈塘关大学呗,全国第一。”
“我也是。”敖丙停下。正是晚高峰,人群涌出地铁站口,在两轮车的丛林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辆。“我转学到这里就是为了考它。”
“陈塘关大学就在西边,五站地,明天去吧。”
“我问……”
“问你爸。”哪吒接茬,撇嘴笑。
敖丙挥手告别,一眨眼被人潮带走。哪吒跑上楼梯,一群初中生嘻嘻哈哈地捧着关东煮和甜玉米经过他,蓝色的校裤,蓝色的酒广告牌,蓝色的顶篷透入蓝色日光,他找不到敖丙的那抹蓝色,犹如水消失在水中。
由于LOF限制5w字,所以分了上下。
下在这里:【藕饼】转校生·下(重写+完结)-Valkyrie
【藕饼】小龙小龙(一)
- 专职找龙副业拍照的摄影博主李哪吒 x 一条在锁龙井守着破寺庙的小龙
- 一人一龙,环海的奇幻旅程
- 非常慢热的公路文,是魔童藕和饼!灵珠和魔丸!
- 虽说有设定具体地点,但大部分景点等都是真假参半,请当作架空文学切勿较真。
所有事物都是大自然中的一份子,谁也无法跳出天地之外。物理法则无所不在。列车飞驰,驶进夜色,又披着一身露水驶出清晨。——安德烈·纪德
01.
八月的北方是风起之地。
汽笛鸣响,一个满头大汗的列车员超月台上拖着行李奔跑的人群嚷嚷着注意安全,在车门关闭的前二十秒,姗姗来迟的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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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有设定具体地点,但大部分景点等都是真假参半,请当作架空文学切勿较真。
所有事物都是大自然中的一份子,谁也无法跳出天地之外。物理法则无所不在。列车飞驰,驶进夜色,又披着一身露水驶出清晨。——安德烈·纪德
01.
八月的北方是风起之地。
汽笛鸣响,一个满头大汗的列车员超月台上拖着行李奔跑的人群嚷嚷着注意安全,在车门关闭的前二十秒,姗姗来迟的乘客总算赶上,在列车员无奈的目光中大口喘气,大汗淋漓。火车再次发出“呜呜”的鸣笛声,紧接着浑身颤动了一下,驶离站台。
方才差点儿赶不上车的乘客来到这节车厢。
还没有一捆子麦秆粗的手臂一边搭着个大胖娃儿,一边挂满大包小包,塑料袋在皮肤上勒出红痕,和那孩儿脸颊泛着暑气蒸腾出的红如出一辙。包袱行囊在狭窄的行道磕磕碰碰,引起阵阵不满,汗水的酸臭和返乡潮的热情混在在一块成了锅黏糊糊的粥,女子连声道歉,在找着座位前被伸出走道的腿绊了一下。
在摔向地面前,她下意识伸手摁住娃儿的脑袋,却没料到预想中的疼痛和丢脸并未发生。
一只手从后面稳稳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檀香拂面而来,转瞬即逝。扶人的青年手里捧着康师傅牛肉面,塑料叉子还插在开口处,距离面泡好还欠些火候,他确认女子无碍后,面对连声都道谢也只是点点头,路过腿抻得老长的那五旬大爷身旁,没犹豫地一脚踩上去。
“——我操你妈!没长眼睛!?”
青年下巴微抬,点了点自己的墨镜,“眼瞎,见谅。”
说完捧着面轻飘飘地就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深藏功与名。
呼啸的列车穿行在河北南部与山东北境之间,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秋玉米的叶子被风刮得发白,远处偶尔有几株榆树,长得歪七扭八。此行的目的地是陈塘关——当然,究竟是不是那个曾经被载进志书中的陈塘关,抑或是只是某个旅游公司杜撰出来的景点,这都得去到才能考证。
毕竟小红书的旅游攻略往往真假参半,假大于真。
青年坐在靠窗的位置,视线隔着墨镜,没有焦距地落在车窗外的风景。地势平坦得枯燥乏味,天跟地之间没有阻隔,只有偶尔几棵老槐树、歪斜的电线杆,还有褪色的“禁止焚烧秸秆”条幅在风中飘着。
火车过了衡水,路边的村落稀疏起来。村头晒着红薯皮,他看到几个孩子在泥地里追逐,跑过一座小庙,庙门塌了一半,里面供的是哪个神,他看不清。
注意力被腿上的震动吸引,来电人是老爸。
“喂。”
“李哪吒。”李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不被电流和距离限制威严,“你妈给你寄了好多东西被公寓管理退了回来,一问才知道你两天没回过住的地方,你这是又跑哪儿去了?”
“前天打电话的时候我才和妈说我过几天会去采风。估计是忙着搓牌没注意听我说吧。”
“去哪儿采风?多久回来?”
“不知道。”李哪吒想了想,“大概一个星期吧。”
“什么叫不知道?不知道你一个人胡乱往外面跑呢?”李靖头疼极了,“上次跑到秦岭拍蘑菇,被困在山上三天三夜;上上一次和哪个不靠谱的….姓杨的,你的那个朋友——杨戬!去哀牢山抓龙,龙没抓着警察先抓着你俩,差点儿就吃牢饭了…..”
“爸、爸、爸,停,我只是没确定最终目的地,但大概会去哪儿还是有数的。”
“所以你去哪儿?”
“渤海湾。”
“去那儿做甚?”
“找龙啊。”
李哪吒自小对龙有种无从追溯的执着。在小学生风靡奥特曼的时候,他喜欢龙;少年人追逐明星对年纪,他喜欢龙;成年人疲于奔波劳碌的日常,他喜欢龙。李靖和殷青莲对儿子从一而终的性格自豪不已,不仅不似其他寻常家长让他跟些潮流,玩玩游戏,还在李哪吒刚上小学就带他去了自贡的恐龙博物馆。哪知李哪吒一看到那偌大的太白华阳龙化石,嘴巴一瘪,屁股一落地,扯这个嗓子就哭了起来,边哭边嚷嚷“不是这种龙” “不是这条龙”。
这可把李靖和殷青莲愁坏了。不是霸王龙,不是蛇颈龙,不是锤头龙,李哪吒哭得抽抽噎噎,直嚷嚷是头上长角的,尾巴长长的,有万里长城那么长。头上长角的,亚伯达角龙吗?不是。尾巴很长的,梁龙吗?不是。
小学的李哪吒之后也没在东北找到自己的意中龙。
可他也从未停止寻找。
直到一年龙年,李哪吒在学校板报墙看见了他的梦中情龙——头上长角的,五爪的,尾巴长长的龙。班主任告诉他这是中国龙,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动物,是华夏民族最重要的图腾,负责保佑一方风调雨顺,承载吉祥如意等美好寓意。和西方因为总是兴风作浪、喷火食人而被看作邪恶的象征截然不同,在华夏文明中,龙是日月孕育的产物,是民族历史和前进的图腾。
念中学之后,思维渐渐开始成熟,但仍旧保有少年人的天马行空。李哪吒依然喜欢龙,因为这一点,他从来融入不了同龄人群,当大家在讨论新的电脑游戏,他在思考十二生肖都是真实存在的动物,为什么龙不是;当大家都在期待成长,被作业困扰,情窦初开的时候,他陷入了困境,一种苦于证明龙并非古人想象和精神寄托产物的困境。
十八岁,李哪吒问班主任,大学念什么科系能够去找龙,班主任让他别胡思乱想,专心考清华北大,李哪吒转头问李靖,清华北大教寻龙吗。
李靖和殷青联想了一整晚,隔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对李哪吒说:“如果你以后想当风水师,我和你妈不会阻止你的。”
李哪吒:?
当然,李哪吒没当成风水师,哪怕他已经拿到香港风水学院的offer,最后还是在班主任的劝说下考了北大文博院。一路学了好几年遗址出土的龙纹器物,青铜器、玉器、陶瓷的材质与工艺分析,还有古建筑、壁画中的龙图案修复技术。李哪吒终于忍不住了——谁他妈要看这种龙!
遂想休学,只是殷青莲拿菜刀的手势实在过于利索,李哪吒只好硬着头皮念完了本科。
毕业后他说什么也不想去故宫修文物,于是和本科同专业同样不想去挖继承家业修筑二郎神庙的杨戬一拍即合,做起了摄影博主——杨戬专职流浪狗救助,李哪吒跟着他拍,没想到拍着拍着还赶上短视频风口,成了有名的视频博主,干救助再也不倒贴钱,反而多了不少营收能够连猫啊、峨眉山的猴子啊都一块收留照顾绝育一条龙。
杨戬和李哪吒感叹时来运转啊,道观把猴子送到救助站的老孙嗤笑一声,嘲讽道这个看脸的世界。
救助站从一间老破小做到一栋房的规格,杨戬招了个运营,李哪吒也空闲不少,于是闲来无事便会带上墨镜提着相机,背包一挎,云游四海去。
美曰其名是拍照采风,实际上是找龙。
是的。
李哪吒,现年25岁,仍然年轻,仍然爱龙如初。
专一得令人发指。
02.
相传渤海沿岸曾经有一条古道,连接着内陆村落与海边庙宇。村落便是大名鼎鼎的陈塘关古迹,而就在一处废弃山林中,隐匿着一座破败的庙宇,供奉的是三太子,却没说是那个三太子。社交平台和论坛上传得神乎其神,说只有有缘人才能找得着那处庙,又有自称曾经到过哪儿的人说里头只剩下一口枯井和塌掉的瓦顶,没有雕像,没有香火,与其说是供奉神明的庙宇,那更像是申明遗忘的居所。
有人说,那里曾经祭过天地间的一条龙。
有人说,天地间有一条龙被锁在古井中,千百年来运行着东海地区的气运。
当然,这些都是建国前的事了,毕竟建国后,不准成精。
挂了李靖的电话,李哪吒头有点儿晕。也不晓得是被他爸一通叮嘱念叨得头晕,还是这铁路实在太摇太晃,晃得他脑涨。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膝盖上,高温被阻拦了些,但也终归是热的,可李哪吒就如同父母给他取的这个名字,一身与火相伴,生于火,亦如火。
他压低帽檐,遮住额头上的胎记,在闭上眼。
列车驶过德州站,往东南拐。窗外的风景开始有了变化,水洼泛白,芦苇在风中摇曳,远处是片滩涂地,白鹭在浅水中站着不动,脚底陷入泥潭里,小心翼翼地跋涉着。
隔壁车厢有小孩子在闹腾,凄厉的哭喊声把李哪吒从睡梦中惊醒了。他试图回想自己的梦,可是都是徒劳无功,只是依稀记得像城墙一样破败的高处,柔和绚烂的夕阳落在海平面,面前有个人,容貌模糊不清,身上有海水的味道。
我操。李哪吒想起前天刷到灵异贴,上面说到樱桃花的诡事,李哪吒在大暑天打了个寒颤。
直到火车在黄海东岸停下。
那是片被海吞过、又退回陆地的地方,小镇离海不远,李哪吒决定不再绕路,直接走过去看看那座庙是不是真的存在。
李哪吒背着包走在小镇的旧街道上,灰白的老墙,退色的禁止游泳的标语,一排排贴了牛皮癣的小吃摊车,在酷夏性质缺钱的老板。街边有间闭了门的洗脚房,招牌在风里晃着。不是旅游旺季,小镇的人还是很多,向来大部分都是冲着“陈塘关遗址”这个噱头来的。
李哪吒站在石板道的最高处,俯瞰着远处的海岸线,风吹来的时候像有人轻轻地拥抱他,向他问好。途中遇到好几个cosplay的女孩,李哪吒热心地帮她们拍了照,问起社交平台账户,他没有犹豫地说:“李哪吒。”
“哪吒?”穿着白金色袍子的女孩儿问。
“对。”李哪吒点点头,“哪吒三太子的那个哪吒。”
“网名啊?”
“……本名。”
李哪吒已经过了向大家解释他爸妈真的不是三太子信徒的年纪,早些年的时候还会这么做,但后来问的人实在太多,干脆算了。反正他爸妈不知道。
诚然,就算是李哪吒自己也很想知道爸妈为什么要给他取这么个名字,于是他去问了,李靖喝着茶,气定神闲地回答他:“因为你爷给我取名叫李靖。”
“那你就给我取名叫李哪吒啊?!”十三岁正是叛逆期的李哪吒气死了。
殷青莲笑呵呵地说:“没事吒儿,我们掷杯问过三太子,三太子说没问题的。”
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好吗。
李哪吒放了个白眼,暗自决定成年后一定要给自己改名。直到他遇到同病相怜的杨戬,杨戬这人家里世世代代供奉二郎神,所以每隔几代就会选一个世孙叫杨戬,负责家族的供奉。李哪吒困惑死了,除了皇亲国戚哪个还搞名字世袭那一套。杨戬说这都是命运,上天注定你要叫李哪吒,三太子本人答应的,所以他会保你顺风顺水,要是改了名,搞不好就改了命了。
李哪吒说去你妈的吧,小爷只信自己。
杨戬摇摇手指头,不不不,你还信龙。
这个故事逗得那俩玩cosplay的女孩哈哈大笑,李哪吒自己心情也颇好的。得知他是为了锁龙井而来,女孩儿热心地给他指了指海边的方向,让他别跟着谷歌地图,毕竟谷歌地图是科技产物,没有玄学加持。
辞别两位女孩儿,李哪吒当真收起手机,凭着直觉朝海边走去。抵达沙滩的时候忽然乌云密布,云翳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聚集起来,雷声轰隆作响,不晓得是在驱赶,还是在迎接。海边聚集的人潮都被无预兆暗下来的天色给驱赶,统统往反方向跑,准备趁雨落下来之前进入小镇躲避。
李哪吒望着天空思考了一下,搬出中国人惯用的那一句:来都来了,没犹豫多久,还是决定继续寻找那处神秘的庙。
海岸边沿还真有一片树林。茂密得如同天然屏障,就藏在礁石被海水冲刷出的洞穴里面,一般人不留心亦或是不大胆的话是绝对不会选择钻进去的,毕竟谁也无法预料上涨的海水会不会把洞穴口淹没。然而李哪吒是个胆大过头的人,他想也不想就佝着腰钻进去,期间看到一块破木牌倒在地上,拾起一瞧,上面写着◼️◼️三太子庙。
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巧合,心里一顿,脚下却没停。
洞穴不大,也不长,在入口就能看见天光落下的尽头,等走进那片林,穿过密密麻麻的海滨月见草丛,李哪吒再怎么小心还是踩扁了好几朵黄花。他正懊恼着,抬头便看见那神秘兮兮的破庙。
庙不大,一进两院,石狮子已经没了头。正殿残破不堪,香炉锈成一团,不晓得哪儿来的积水顺着屋檐滑下来,滴在青砖上,敲击的声响如同庙宇沉睡的脉搏。正殿内当真没有供奉任何神像,只见一座空荡荡的莲花台,不见其主。
李哪吒愣了一下,考古生的习惯让他下意识通过痕迹去计算着些究竟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痕迹——周朝…..大约是西周时候的东西。这么有历史价值的东西居然没被人拿走?
怀揣着疑惑,李哪吒绕进后院,理所当然地看见那口井。
古井确实像传说中的“锁龙井”,被铁栏围着,井口刻着斑驳的水纹符号。
他缓步靠近水井,风却突然停了。
哪吒弯下腰,往井底看了一眼,有一双眼睛,在水底睁开了。
不是错觉。
不是水面倒影。
那是一颗淡蓝色的眼睛,清亮、澄澈,像一颗落进东海的夜明珠。它看着他,看了很久。
李哪吒整个人僵住,连呼吸都停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强行退后一步——说好的建国后不许成精呢!?不对,那是什么?真是龙!?
心跳开始变得迅疾紊乱,追寻多年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在自己眼前,当所有人都在质疑、揣测、指指点点,就连自己也无法为自己的执着和钟爱找到合适理由,当所有人都告诉他龙只是神话里古人杜撰出来的生物,李哪吒找到了龙。
可是当他再次俯下身去窥探那口井,那双漂亮的、巨大的蓝色眼睛消失了。
“小龙,你在吗?”李哪吒问。
渤海湾的雨下了下来。
“我找你很久了。
锁龙井的水,三千年来第一次泛起涟漪。
TBC
【藕饼】请问你掉的是哪个哪吒(一发完)
全文3.5W,免费,一发完。
两藕X一饼(假的)。接魔童2。剧情向+HE(真的)+酸甜口。
神仙版公路旅行。哪吒丢了心,敖丙要帮他找回来。
上篇:临海尚识鲲鹏大,入梦当解何为鱼
出东海,绕山而行,往西北方复行数里,见一夷方城,城西林地,有一笪姓人家。
据传,笪家老太爷少年时,曾于东海之滨,救一龙王。龙王自称姓敖,受笪老太爷恩惠,来日自会相报。
笪老太爷双手抱拳,谢过龙王恩典,并言相助只因心肠慈悲,无邀功讨赏之意。
龙王听罢摇首,连道三声“很好”,声如雷鸣,山崩海啸。随着狂风席卷,龙王摇身而起,飞至半空,腾云驾雾而去。
此后半月,笪老太爷再未见...
全文3.5W,免费,一发完。
两藕X一饼(假的)。接魔童2。剧情向+HE(真的)+酸甜口。
神仙版公路旅行。哪吒丢了心,敖丙要帮他找回来。
上篇:临海尚识鲲鹏大,入梦当解何为鱼
出东海,绕山而行,往西北方复行数里,见一夷方城,城西林地,有一笪姓人家。
据传,笪家老太爷少年时,曾于东海之滨,救一龙王。龙王自称姓敖,受笪老太爷恩惠,来日自会相报。
笪老太爷双手抱拳,谢过龙王恩典,并言相助只因心肠慈悲,无邀功讨赏之意。
龙王听罢摇首,连道三声“很好”,声如雷鸣,山崩海啸。随着狂风席卷,龙王摇身而起,飞至半空,腾云驾雾而去。
此后半月,笪老太爷再未见龙王身影,只当是对方忘却。
哪承想,一年后,夜半已过,一白面青须的老人,忽然入梦,并告知笪老太爷,吾乃东海龙王敖光,受其恩惠,近来报偿。
龙宫一日,人间一年,龙王敖光回东海水晶宫取来一块龙肉,摆于笪家桌上,食肉则可长生不老。
敖光还告知笪老太爷,这块龙肉可分为百余块,保你子孙万代,富贵荣华,长命不衰。
言毕,笪老太爷于梦中惊醒,桌上果然见一包裹,光芒万丈,直破屋梁。
笪老太爷立刻喊来家中长辈,大家面朝东海跪拜不起,谢龙王大恩。
茶馆之中,一衣料褴褛的男人,正口若悬河地说着笪家往事。
笪家是夷方城的大户,世代经商,家财万贯,且整个家族都很长寿。连嫁女进笪家,女子也会随着夫君照拂,活得越来越年轻。
所以这些年来,关于笪家老太爷吃过龙肉的说法,越传越真。
“无稽之谈。”坐在茶馆中饮茶的少年,轻斥一声,动静小到除了同桌之人,再无人听见他的反驳。
坐在少年对面的家伙,微微撩起眉梢,口气平淡又冷漠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大声驳斥。”
“此人虽然说的不可信,但看他骨瘦如柴,面色萎黄,当是饿了数日,只以这点故事换些茶点填饱肚子,我何故做这恶人,害他一条性命。”素衣少年道。
“话虽如此,我见他指骨歪斜,指腹下方有厚茧,衣裳破旧不假,腰上那条布带却非凡品,只是弄脏了些,所以他虽饥饿,却是因为钱财都用来赌博,这才靠故事来换点食物。”对桌之人反驳道。
素衣少年目光微怔,脸露讶异,显然没想到同行者会注意到这些地方,毕竟哪吒三太子在天上威名赫赫,却全都不是什么好的名声,不少仙童仙鹤向李天王投诉,说哪吒凶神恶煞,顽劣不堪。作为哪吒的生身父亲,李靖也是拿这三子无法,所以大多数时候,李靖会把抓妖的任务,分配给哪吒,让他少在天上折腾那些可怜的家伙们。
“哪吒明察秋毫。”敖丙素净的手指捻起杯子,一个普通的陶杯被他捏在指尖,竟如法器突然开光,落得有几分雅致优美起来。
哪吒没理敖丙的夸赞,他抓起桌上的筷子,一把按住试图偷袭他的小布偶,小布偶穿着红色肚兜,套着黑色短裤,头上扎了两个圆揪,五官简约的脸上,莫名透出一股桀骜不驯,让哪吒空白的大脑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烦躁。
“吒儿不可无礼。”敖丙伸手救回自家胆大包天的小式神,哪吒按了按眉心,口气狐疑道:“为何它叫吒儿?”
敖丙望着哪吒,语带揶揄道:“哪吒是嫌我这式神与三位殿下撞名了?”
“并未嫌弃。”哪吒垂下眼,语气铿锵,却是惜字如金。
“小爷叫什么关你屁事,你这家伙白长那么大个了,说话吞吞吐吐,咋啦,喉咙里进沙子了啊!”小式神不过巴掌大小的布娃娃,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哪吒,不但不怕,还气焰嚣张的要和对方单挑。
敖丙捏住小式神的裤子,看似劝架,却也没阻止对方挥动又短又软的四肢,在哪吒手背上敲打了几下。
“我们来此,是为喝茶吃糕点的不成?”哪吒对小式神的挑衅视若无睹,只是眉心一蹙,为行程缓慢提出了异议。
敖丙嗖地收回小式神,把吒儿塞到自己的衣领当中,小布偶掉下去一截,又自己爬了出来,将就着把脑袋卡在敖丙领口,一副透气又省力的模样。
“我们来此是因为对城中情况不熟,所以寻个地方问问路。”敖丙拎起茶壶给哪吒满了杯茶,态度不亢不卑,很有几分享受行程的意思,只可惜他和哪吒现在,都属于神仙落难,倒霉透顶。
事情要从守护昆仑山的一只妖兽说起。
妖兽名唤钦原,冠似白鹭,身形如雁,不过鸳鸯大小,却有长长的羽尾,好似孔雀。
但钦原的羽尾中藏了一根毒刺,和蜜蜂一般。钦原比蜜蜂要毒得多,被钦原蜇一下,管你是鸟兽虫鱼,还是花木植被,都会立刻死亡枯萎。
以前钦原就在昆仑山边上绕圈,不会随意消失,所以等钦原不见的第七日,才有道童发现不对,并立刻上禀了天庭。
正好这几日,李靖又收到不少关于哪吒的投诉,李天王也知道,哪吒并非有心得罪人,主要哪吒他没有心。莲藕化身的三太子,又得三昧真火锤炼,无魂无魄,且不惧摄魂瘟疫,虽推了姜子牙的封神榜,却能肉身成圣,和那清源妙道真君一样,属于天庭头号麻烦选手,只是真君好歹爱好遛狗,而哪吒除了修炼,旁的什么也不关心。
李靖喊来哪吒,交代了钦原之事,命哪吒下凡将钦原捉回,以防这小东西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哪吒到了昆仑山,查了凡间镜,看到钦原去了东海方向。
不过凡间镜不可带下人间,钦原也不会待在原地不动,他对茫茫东海并不熟悉,直接找去非明智之举。
专门负责看守凡间镜的道童向哪吒鞠了一躬道:“三殿下若是忧心,不如请一位熟悉东海的仙君协助。”
“东海?”哪吒歪过头,眼珠子转悠了一圈,一个名字跃入脑中——申公豹。
姜子牙分封诸神,申公豹虽叛逃截教,但念其多年清修,于阐教有功,功过相抵,特封为分水将军,执掌东海。
和哪吒这个拒上封神榜的莲藕人比起来,申公豹的名头在三百六十五位正神中实在算不得响亮。
哪吒能想到申公豹,看守凡间镜的道童自然也悟到此神,只可惜哪吒面色平静,道童却略感难堪地搓了搓手。
“三殿下,申大人怕是没有那么好请。”
申公豹被下放东海,领了封赏的次日就跑得无影无踪,有人斥他扁毛的玩意,不知进退,也有人抚须不语,想是念着东海过去的龙王们。现在哪吒想找申公豹认路,那可能比大海捞钦原还要困难几分。
“除了他,还有别人识得东海之境吗?”
东海之地,毗邻陈塘关,百年之前,妖魔横行,哪吒虽生在此地,却并无成圣之前的记忆。
肉身成圣后,哪吒对其父李靖,其母殷十娘的态度一直淡淡,他兄长说哪吒是无心莲藕,下锅清炒都嫌太老。
哪吒对此话有些异议,比如他要怎么将自己炒成一盘菜呢?
“禀告三太子,不如去星宫寻那华盖星君。”
“华盖星君?”封神榜封了百多位神,加上原来就在天上的仙,和位居西方的圣人,哪吒至今为止,还没把这些家伙的名、封号、脸对上过。
“就是银蓝色长发,有两个小龙角,长得很是轻灵好看的那位。”道童一边在自己脸上比画,一边希望用动作唤醒哪吒的记忆。只可惜道童圆月般的脸庞,蚕豆大的双眼,眉稀而唇厚,就算哪吒无心,也无法从道童脸上感受到“轻灵好看”一词。
“华盖星君为何识得东海?”哪吒像个没有感情的史官,问了一句又一句,加上他墨发如火,身形瘦削高挺,气势逼人,唬得道童连退数步,总觉得下一眨眼,哪吒三太子就要打人了。
“星君原是东海龙王敖光第三子,出身东海,自是最了解那处地方。”道童战战兢兢地朝哪吒拜了拜。
这九天之上,阶级分明。昆仑金仙超脱仙格,不理俗世,自是高于掌管万物运作的圣人一等。
圣人之下则为神,美其名曰是高于人族之上的神祇,但真要算来,也不过是为天地繁衍、生生不息的一枚棋子。
所以天庭里,很多神都怕哪吒和杨戬,他俩总是不按理出牌,一点圣人风范都没有,让人大为头疼。
“他住在星宫?”哪吒觉得这华盖星君也是有趣,一条龙盘在星宫里,不觉着挤得慌嘛。
“自然自然。”道童来看守凡间镜时间不久,却也听过一耳神仙们的八卦——这位华盖星君俊美非常,却命犯孤寂,金仙把他留在天上,也是为了助他悟道。
得了想要的答案,哪吒转身离开,行动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踩着风火轮,一路烧着云朵到了星宫,守宫的仙鹤一见哪吒,顿时吓得四散飞去,生怕晚了一步就让对方的三昧真火燎了羽翼。
哪吒一路直入,进到华盖府邸,对开大门被他信手一推,力气大到足以把门闩震裂成两半。
镌刻星图的门后,一池金莲盛放,池水澄澈,莲叶碧翠,深不可测的池底,粼光闪烁,似幻似露。
在哪吒走下池中台阶,一道水幕涌起,破水的敖丙,身披水帘,轻灵澄澈,如一汪深井,倒映着十五的月光。
哪吒周身燃着三昧真火的热气,水露靠近,都会顷刻被蒸发。
不过在看清敖丙的脸时,哪吒对那句“轻灵好看”算是有了正确的认知。
“三殿下缘何来此?”敖丙趴在水池边,肩头薄薄的衣裳被水浸透,贴着皮肤,透出点银龙的鳞色,一条长长的龙尾在池中摆动,像条不老实的鱼。
“妖兽钦原逃离昆仑山,我奉命下界捉拿,东海辽阔,你熟悉地形,与我同往。”
“你说同你去就同你去啊,你算个什么东西。”这边敖丙还没张嘴,一只嚣张的布偶已经顺着敖丙湿漉的长发爬到头顶,扶着龙角站起身,用黑线缝成的豆豆眼与哪吒对视。
“这是?”哪吒挑眉,手指动了下,刚想烧了这挑衅的布偶,敖丙双手一推池壁,龙身划开池水,整条龙飞速后退,只见池中金莲遇火化炎,顷刻间就被烧成了通红的一把,连池中清泉也蒸腾起一层白雾。
敖丙快速从池子的另一头上岸,反手抓下头上的布娃娃,素白的手臂一伸,仙袍就服帖的包裹住敖丙的身体。
敖丙戳着吒儿圆滚滚的脸蛋,哭笑不得道:“你说你惹他干嘛。”
九天之上,谁不知道哪吒三太子成圣的信条就三——不服就干。看我不顺眼啊,那比力气吧。修仙问道路有千条,你管我走哪一条。
介于哪吒的爹,李天王也管不住他,外头的神啊仙啊,就念叨哪吒没有心。
因为没有心,所以下起手来,没轻没重。
敖丙带着不服管的小布偶逃命,没走几步,忽觉腿上一重,敖丙从天上掉下来时,表情有些微妙。
毕竟他被混天绫捆过龙身,这还是头一回让乾坤圈套住双腿。
——哪吒的法器怎么越用功能越奇妙了。
敖丙从半空落下,掉到哪吒伸出的手臂中,敖丙把挣扎的小布偶塞进衣服里,脸上挂着好看的笑,双手抱拳,向前做拱。
“既然是三太子有命,丙不敢不从。”
哪吒每回抓到那些说他坏话的人,对方第一反应就是笑着道歉,然后下次继续说些不中听的话,后来杨戬跟哪吒说:“那些越好看的人,越爱骗人,毕竟看到那张脸,你就容易原谅他。”
哪吒觉得杨二郎说得很有道理。
从他见到敖丙起,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怪不怪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吱呀吱呀地锯木头。
“我不信你。”哪吒俊美的面上,挂着冷峻的锋芒,若是旁人看到这般的三太子,都会下意识低头回避,可敖丙不但没低头,看睁大眼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哪吒。
“长高了。”敖丙低喃道。
“我成圣后已过了五十余年,并未长高分毫。”
“我认识成圣前的你。”
“很多人认识。”哪吒这句话,莫名带了点起伏。
成圣前的哪吒是何种模样,李靖、殷十娘、金吒、木吒眼里都有所不同。
现在又来个敖丙。
可哪吒并不好奇过去的自己,他也不想知道。
在他截断脑中想法后,那锯木头般的响动,戛然而止了。
为了不让敖丙有骗人的机会,哪吒捆着华盖星君的腿直接下了人间。
等到了东海之滨,哪吒收起乾坤圈,敖丙提着衣摆,发现乾坤圈缩小成了右脚的脚环,正好束在他的脚踝上,让他没法变龙,也跑不出哪吒的五指山。
“三太子殿下委实霸道。”
“是啊,他一点都不好。”憋了一路的小布偶又探出头,可惜刚说一句就被敖丙塞了回去。
哪吒耳聪目明,对小布偶的话自是听见,但他要是一烧布偶敖丙就跑,那抓钦原的任务是彻底完不成了。
封神之后,敖丙也是多年未见这片海域,极目远眺,海影辽阔,天高云淡,海天相连之地,似咫尺,似天涯。
哪吒给敖丙看凡间镜上钦原最后出现的画面,敖丙瞅了一眼,伸手指向西方,那里有一座尘埃遍布的关隘,五十多年了,敖丙已经快想不起在陈塘关城楼上眺望东海的光景。
“过了这片山,西侧是陈塘关,北侧是夷方城,钦原是个爱热闹的妖兽,以他的性格不会随随便便横跨东海,东海海眼之上有不少肉眼不得见的困妖残阵。”
“依你之见,他会去往陈塘关还是夷方城。”
敖丙望了望哪吒,虽然许久不见,但哪吒这说话有条不紊的样子,还是怪让人不习惯的。
窝在敖丙胸口的吒儿又钻了出来,不过为了不让他引火上身,敖丙给他下了噤声咒。
于是哪吒就看到华盖星君的小式神,嘴巴的线圈一张一合,都快舞出残影了,但他什么声音也听不着。
“算一卦吧。”敖丙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把布捆的蓍草,吒儿抱着布条一角,终于获得偶身自由。
哪吒对六爻卜卦一事并不了解,太乙曾想过教他,可惜哪吒是无心莲藕人,于他而言——无心无情,生死都已了无意义,自然也就不需要什么卜知天命。
哪吒看着敖丙在那细细的分蓍草,动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完后,敖丙拍了拍手,把试图溜号的吒儿抓回来丢到肩膀上,声音澄澈干净的开口道:“我们去陈塘关,会遇到危机和困难,去夷方城会有所发展。”
“那去陈塘关。”哪吒道。
“不该去夷方吗?”敖丙眼看哪吒又要快步走开,素锦的袖子轻轻一甩,人已经轻飘飘地落到哪吒身侧,两人并肩而行,好似与过往无甚区别。
“钦原不会无缘无故下界,来都来了,哪会那么容易跟我回去。”在哪吒看来,虽然他不懂人情世故,但任何矛盾都可以在绝对的武力面前解决——抓钦原遇到点危机和困难,属于正常发展。
“他真不像我。”吒儿翘着布条小嘴嘀咕道。
这话哪吒听不见,敖丙却能听见,他敛着眉眼,打量着哪吒的侧颜,嘴上却未有回答吒儿任何。
到了陈塘关,哪吒没有进城,而是踩着风火轮立于城池之上,俯瞰整个城邦。
人间繁盛,百姓劳作的画面,入了哪吒的眼,却入不了他空空荡荡的心。哪吒看了一圈,并未寻到钦原下落,这妖兽个头不大,如果有意隐藏的确会很麻烦。
哪吒把目光落到敖丙头上,华盖星君藏起了龙角,改变了发色,现在跟个普普通通的人间公子毫无二致。
敖丙建议哪吒把头发放下来,虽然哪吒的发色没有问题,可没有人的头发该是飘着的。
哪吒并未听取敖丙的意见,毕竟哪吒根本没准备在钦原的事上花费多少时间。
趁着哪吒找钦原的功夫,敖丙掏了掏袖子,摸出一个乾坤袋,里头放了些灵果灵芝和法器,还有几块人间的布币,以及三颗幼儿拳头大小的珍珠。
吒儿歪着布脑袋看敖丙钦点财务,好奇道:“丙丙要在人间待很久吗?”
“你觉得什么情况下,哪吒会遇到危险呢?”
“敌人很强大的时候。”
“抑或者——对方出其不意,耍个心眼。”
封神之战后,敖丙被留在九重天,他虽是灵珠子,却也是罪龙之后,不得重用是必然,且为了不让天上再追究龙族偷盗灵珠的罪孽,敖丙自愿交出逆鳞,只要掌握敖丙的逆鳞,他就无法反抗分毫。
虽然昆仑山状似要放过龙族,但在封神榜已成,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皆远离三界的情况下,留下实力强大的龙族,以后才能让阐教的仙,继续用以杀入道做借口来屠妖。
“我发现他了。”哪吒从半空落下,朝敖丙伸出一只手,敖丙挑着清凌凌的眸子望着哪吒,盛着海水的眼中划过一丝好笑,敖丙把手放到哪吒掌中——他又不是不会飞,这不是哪吒把他的脚给锁了。
哪吒拉着敖丙直奔钦原所在,到了地方敖丙才发现,钦原在一大户人家的屋檐上装小跑儿——就是镇压屋顶的走兽石像。这些石像都以上古神兽为原型,突然多了只鸟,看起来很像谁家养的鸡爬屋顶上了。
哪吒和敖丙落到屋顶,哪吒目不转睛地盯着钦原,钦原一动不动,试图装死。
敖丙环顾四周,檐下人声嘈杂,喧闹和睦,院中树木苍翠,青草绿油,并无任何枯萎落败感,可见钦原还没发挥自己的本领。
“要我来抓你,还是你自己乖乖过来。”哪吒朝钦原勾了勾手指,钦原慢吞吞地迈出一只爪子,哪吒双手一抬,三头六臂,火尖枪、阴阳剑出,吓得钦原双翅一展,拜在了屋顶之上。
“三殿下容禀!”
“不容。”
“啊啊啊——三太子殿下,我是有苦衷的啊。”
“不听。”哪吒空着的手掏了掏耳朵,墨黑的长发在脑后飞扬,顷刻间就被烈焰纠缠。
钦原尖叫着往敖丙身上扑,一边扑一边涕泗横流道:“星君救命啊,您快劝劝三太子吧,小的只是下界来找丢失的灵果,并非私自下凡啊。”
“对啊对啊,你就听他说一下又怎么了!”吒儿插嘴道。
敖丙提着袖子,想把往他衣服上抹眼泪的钦原抖掉,一个没注意,吒儿又蹦出来和哪吒脸贴脸,嚣张的小布偶抱着棉花胳膊道:“来吧,说给小爷听听。”
钦原打量了下站位,发现哪吒的火烧不到他,立刻得意地抱住敖丙的腿。
钦原栖息于昆仑山的崖壁之上,百年前,他发现山壁的石缝中生长出一颗灵果,这果子和寻常的琼浆玉果不同,也不像西王母的蟠桃,感觉像是吸收天地之灵诞下的奇物。
钦原每天守着这灵果,一守就是一百年,结果前些天,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的车架路过,疾风扫荡,然后钦原发现灵果的根断了,那颗圆润的果子坠下昆仑,不见踪迹。
“你说这事多糟心啊,小的哪能忍呢。”钦原虽比哪吒、敖丙年岁更长,却委实打不过这位肉身成圣的三太子,在成为烤鸟和勇敢活着之间,他选择勇敢地活。
“所以你就私自下凡了?”吒儿觉得这故事也不怎么好听嘛。
“话说完了,跟我回去吧。”哪吒可没心情听什么故事。
眼见哪吒油盐不进,钦原眼珠滴溜着思考退路,在哪吒的火尖枪戳到钦原脑门时,敖丙伸手按住了哪吒的小臂。
哪吒目色微敛,眼神凶戾道:“你也要阻我?”
“不是,你看那孩子。”敖丙伸手指向院中,一个梳着小辫的女童扶着门槛,小心翼翼地翻了出来。
虽然个头只有一点,女童的动作却很灵活,白嫩的脸蛋上,挂着莹润的光泽,好像一颗刚从蚌里取出的珍珠。
“她身上有仙气,这就是灵果的化身吧。”敖丙一眼看穿女童真身。小家伙正不紧不慢地逗着水池里的金鱼,有位挽发的妇人从屋内出来,伸手抱起女童,轻叱她不听教导,居然敢离水池那么近,掉进去可如何是好。女童挨了训斥,却不生气,笑嘻嘻地搂住妇人脖子,亲昵地喊了声:“娘亲。”
“星君大人,这确实是灵果,我也没想到她坠到人间就化为一女童,当时她赤身裸体走在路上,被这户人家收养,因为这对夫妇刚刚丧子,加上年事已高,无力再次生养,就把灵果当自家孩子养了起来。”
钦原本想把灵果偷偷带走,可守在这多日,看着一家三口的生活,钦原动了恻隐之心,实在无法拆散灵果与夫妇。
“灵果乃昆仑之物,弃于人间,有弊无利。”哪吒的声线清朗,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一股子不近人情。
钦原磨了磨鸟嘴,气呼呼地回忆着哪吒在九天之上的名声。
未上封神榜,以肉身成圣的有七人,其中当属三太子哪吒与清源妙道真君杨戬,战力最是不俗。
可杨戬无事时就是个狗痴,哪吒则不然,他无心无情,虽为魔丸转世,却被剔除了魔性,虽已修道成圣,却鲜少展示人情世故的一面。
“呜呜呜,星君你看他。”钦原哭哭啼啼又要往敖丙身上靠,还没等他把眼泪蹭敖丙裤腿上,吒儿一跃而下,揪着钦原的羽毛,直接在妖兽头顶揍了一拳。
钦原骤然挨打,尾羽炸开,露出身后黄蜂般的毒刺,哪吒火尖枪一撤,反手换来阴阳剑,对准钦原的毒刺劈来,钦原原地一个振翅,吒儿被甩头丢了出去,小布偶才多点重量,一下子就滚下屋檐,落到院子。
敖丙想去捡吒儿,刚迈一步,脚踝上的乾坤圈收紧,他诧异地回头去看哪吒,却见哪吒倒拎着钦原,似乎要把妖兽拔成个秃毛鸡。
躺在院子里的吒儿,半天没等来敖丙,他刚刚站起身,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头顶笼罩而下,灵果放大的脸孔出现在吒儿眼前,一把抓住了来不及跑的吒儿。
“娘亲,娘亲,我捡到个娃娃!我可以收下吗?”
敖丙单手捂着额头,很想喊一句:你不能收下!
哪吒只把敖丙当作探路人,加之敖丙之前数次打断自己的行为,哪吒一点也不放心敖丙单独行动——说不定一转头人就跑了。
敖丙被乾坤圈锁着脚不能动,钦原被拔了不少羽毛,气息奄奄地吐着气。哪吒走回敖丙身边,把钦原扔到敖丙怀中,开口道:“看着他,我去取回灵果和你的式神。”
话音刚落,本来在装死的钦原忽然竖起毒刺,对准敖丙的下巴扎去,敖丙与钦原距离太近,这点距离显然不够闪躲,哪吒反手一抓,毒刺刺穿哪吒的掌心,在靠近敖丙下巴的位置寸寸结冰。
“多谢三太子搭救,丙还是有自保之力的。”
敖丙掸了下哪吒的手臂,被他冻住的哪吒和钦原瞬间解封,钦原抽回毒刺,这次他学聪明了,不去碰敖丙的上身,而是对着敖丙被乾坤圈锁住的右脚刺去。
毒刺刚擦破点皮,红色的混天绫就把钦原捆成了粽子,在被封闭的最后一刻,钦原居然从尾部飞出一根小刺,扎在了风火轮上,哪吒眯起眼,手指一弹,钦原连着混天绫一起燃烧了起来。
“三太子可有事?”敖丙摸了摸被钦原刺过的地方,并无痛感,只是有些酥麻在蔓延。
“我是莲藕化身,无心无情,不受瘟疫侵扰,他的毒,伤不到我。”
说话间,烧着钦原的火灭了,露出毛色黢黑,嘴里冒烟的妖兽。
搞定钦原,哪吒迈步悬空,准备从屋檐下去,敖丙脚踝上的乾坤圈松了些,他刚站起来,就看哪吒像一颗垂直的流星,哐当一声落到了院子里。
钦原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是值得了!虽然他活不成,但他也算干了件大事——毒倒了三太子哪吒和华盖星君!
说毒倒可能不太准确,毕竟哪吒其实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他突然不能飞了。
钦原的毒对活物有摧枯拉朽之力,但哪吒是藕粉调和,又历三昧真火萃取,他根本不算植物或者食物。
当然敖丙也是一样。
两个藕面人,按理说不可能中毒。
可哪吒现在飞不起来了,风火轮也成了熄火的铁圈。而敖丙,就算去掉乾坤圈,他也只是一条落了凡尘的走地龙。见此情形,被捆被烧的钦原,发出了反派的笑声。
“想我在昆仑山修炼多年,凝心聚力,终于将自己的毒进行了加工和改变,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钦原大放厥词,哪吒手指一抖,混天绫把钦原的鸟嘴捆了个结实。
“先取回灵果和式神。”哪吒转身向屋里走去。
敖丙拎着钦原紧随其后,语调加速地问道:“那我们怎么回去?”
“虽然飞不起来,但神力并未消失,走也能走回去。”
敖丙睁大双眼,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哪吒,你可知我们走回昆仑山有多远的距离?”
这是敖丙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哪吒头也不回道:“命长,耐走!”
只是这急匆匆的背影,着实透着几分失算的无措。
哪吒在灵果的屋内,看到一个三头六臂的神像,手臂大小,摆在屋内正中对门的位置,有镇宅保子之意。
敖丙说:“陈塘关家家户户都在拜你。”
哪吒道:“有用吗?”
敖丙笑曰:“拜别的神仙是没用,但你是陈塘关的大英雄,就算无用,他们也会供奉你。”
香火之于神仙的作用,哪吒反正是一点也没感受到。
灵果坐在床上,正摆弄捡来的吒儿,吒儿挣脱出小布手,在床板上翻了个跟斗,姿势一摆,就要跟灵果打架,灵果见了,开心地拍起了手。
“她能再变回果子吗?”哪吒拎起床上的灵果,小姑娘对上哪吒森然的目光,竟也不怕,还悠然的荡起了秋千。
“那得她自愿了。灵果在昆仑修炼出人形,属于精怪,要么她自己变回原形,要么你把她打回原形。”敖丙话音刚落,就见哪吒举起了左拳。
“三太子殿下。”敖丙让哪吒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握住哪吒的小臂,哪吒侧目而视,似是不懂敖丙为何阻止自己。
敖丙轻叹了口气,他早知哪吒无心,虽力大无穷却也性格怪异,无心则无情,自然不会懂得旁的其他,所以哪吒才能成为昆仑一手缔造的杀神。
“她可受不住你的一拳,她好不容易才修炼出人形,你这一把下去,她会魂飞魄散的。”
敖丙想从哪吒手里接过灵果,哪吒不肯松手,吒儿顺着敖丙的衣服爬到敖丙肩头,伸出棉花拳头直接捶在哪吒手上,这一下力气居然不小,直接把哪吒捶的退了小半步。
被拴在混天绫里的钦原,见此情景,加速挣脱,好不容易把嘴弄出来,张口就是一声大喊:
“有人偷孩子了——”
声如洪钟,传遍四街邻里。
哪吒不懂,为何一个抓钦原的任务,会出现如此多的变数。
钦原话音刚落,就有妇人带着家里仆从赶来,看到哪吒那样拎着孩子,妇人尖叫一声,差点昏死过去。
仆从举着棒子砸向哪吒,哪吒不躲不闪,木棒碰到哪吒前就炸裂成了粉末。
眼看敖丙拽不开哪吒的手,吒儿突然出了个主意:“你戳他尾椎骨那儿,他怕痒。”
哪吒不可思议地望向吒儿,下一秒,一股痒意从身后传来,敖丙抱着哪吒,手臂绕到哪吒身后,对着哪吒的尾椎一阵戳。
哪吒松开手,灵果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妇人眼看仆从奈何不了哪吒,居然对着屋内三太子的神像哭求起来,求三太子驱逐邪祟,保家仔安定。
哪吒抬手挡住差点砸到敖丙头冠的木棍,对着一边拜自己神像一边让自己快滚的妇人,露出困惑的表情。
敖丙眼看时机差不多了,忽然身形骤变,趁着哪吒没来得及再给他上乾坤圈——之前让他试验能不能飞时去掉了。敖丙变为龙身,卷着哪吒,叼着吒儿,拽着钦原,飞速撤离。
虽然敖丙现在也飞不了,但他借着水汽,凝出冰阶,一步一踩的蹿到外头,姿势是不好看了点,好歹没让哪吒对人动手。
“你总在妨碍我。”哪吒甩开敖丙,乾坤圈再次套住龙尾,把敖丙逼回了人形,敖丙刚想开口解释,吒儿已经落入哪吒手里。
“你为何会知道我的弱点?”哪吒下手用力,吒儿被挤得棉花全往脑袋冲,整个头都大了。
“三太子……”敖丙伸手,目露哀意,哪吒打断敖丙,继续逼问吒儿。
“丙丙认识你那么多年,知道你些弱点不是很正常。”吒儿才不管自己头大不大,反正这布偶是殷十娘缝的,哪吒要是想捏爆,还需要上点火候。
“三太子殿下……”敖丙再次开口。
“为何不把灵果带回,你与那精怪有旧?”
“非也,但是哪吒……”
“那些人拜我却不识我,也是你口中所谓的敬仰英雄?”
敖丙眨着眼,面上表情一晒,这才下界没多久,哪吒看起来都活泼了。
“以上这些我都可以给出合理解答,不过三太子殿下,钦原跑啦。”
敖丙的尾音带着愉悦的小钩,等哪吒回过头,地上只剩下一条混天绫,钦原那只惹事的小鸟,早飞得不见踪迹。
来陈塘关前,敖丙卜卦的结果,顺利验证——果然忙到最后,一无所获。
陈塘关在封神之战前,曾遭灭城,是当时的哪吒救护所有,如今记得当年事情的人,不是早已离去,就是已至暮年,自然无人能准确知晓哪吒的长相。况且别的神仙下凡,俱是前呼后拥,规格盛大,就哪吒往那一站说自己是神仙,又飞不起来,自然无人会信。加上钦原说他们偷孩子,灵果又是孩子模样,而人性天生会同情弱小者。
“这些人信奉三太子多年,香火之情虽然对你没什么作用,却也牵着一道因果,若你打伤他们,可是会引来麻烦的。”
敖丙解释完自己的考量,哪吒暂时放过他阻碍自己捉拿的罪过,只是钦原既然跑了,他们就暂时没法走回昆仑山。
“接下来去哪?”哪吒问道。
“三太子还肯信我?”
“我带你下来,就是指路。”
“那我们按照卦象结果,去夷方城吧。”
“走。”哪吒干脆道。
“不过在此之前,”敖丙顿了下,继续道:“我们得做些准备。”
敖丙说的准备,自然是让他俩看着像个人。
敖丙已经做了全身伪装,不过他那如月如泉的气质,清凌凌地往那一站,看着就不像个人,加上那张脸,别人说他是山野妖精,出来迷惑众生的都有人信。
敖丙把哪吒乱飘的头发按了下去,用一根发绳捆好,结束这些后,他伸手要碰哪吒眉心的胎印,哪吒抬手一挡,自己将胎印抹掉。
这下两人看着是挺像人了,于是敖丙提议哪吒喊他的名,他也喊哪吒的名,毕竟“三太子”这称呼,可不能在外乱喊。
“哪吒,哪吒,哪吒。”敖丙叫了三声,声音脆脆的让人想到玉石撞击的叮铃。哪吒不懂华盖星君为何笑意满满却不入眼不入心,好像这笑只是为了敷衍自己,可哪吒看过恐惧的笑、敬畏的笑、厌恶的笑。
神仙与凡人,除了神力差别,其他并无区分,都有喜乐哀凄。
哪吒猜,或许是因为敖丙认识成圣前的我。
“敖丙。”哪吒张开嘴,声线平稳干澈,带着灼灼热意,一瞬之间就蒸干了海边的礁石。
敖丙望着哪吒,手掌按在胸口,吒儿柔软的脑袋贴着敖丙的掌心。
敖丙垂下眼,想起过去哪吒每次唤他名时的模样,或激动或开心或愤恨或真挚。
全都不如此刻这般,冷然到让人骨头里打颤。
去往夷方的路上,敖丙提议沿着东海而行,他许久未回这里,都快忘记海风拂面的味道。
入夜后,他们在海边一处空地休息,其实哪吒并不累,他可以一直走下去,不吃不喝不睡,但敖丙又拿出蓍草,一边算一边告诉哪吒,事不能急,越急就越容易出事,你看这次不就是。
哪吒怀疑敖丙在胡诌,毕竟他没抓住钦原,真没敖丙几分责任吗?
不过哪吒无心,所以他不会生出责怪推卸一类的情绪,只是看敖丙分完蓍草,得出个他们七日内赶到夷方正好可以抓到钦原的结论。
入夜的海岸上空,星斗千奇,弦月皎洁。
哪吒盘腿坐在篝火边,其实点不点火无所谓,他又不会冷,但敖丙还是点了一把,而且禁止哪吒用三昧真火,毕竟任何木头,都扛不住三昧真火一瞬的烧灼。
哪吒打坐中途,听到敖丙踢水的声音,他摒弃五感,进入无我之境——其实就是嫌吵。
不过还没等哪吒进去多久,敖丙就走过来拍了拍他。
“哪吒,有海萤。”
“那是什么?”哪吒缓缓睁眼,敖丙弯腰挡在他面前,遮住了哪吒半边的视野,剩下的半边视野,则让一片幽蓝的海侵占。
海水滔滔,潮声不绝,莹莹的蓝,随着海浪翻涌,向岸边一步步地爬来。
“这是海的眼泪。”敖丙介绍道。
“海如何会流眼泪?”哪吒不解。
敖丙翘起唇角轻轻地笑了笑。
恰似那年时光,哪吒带敖丙来到海边看蓝眼泪。
哪吒说,这儿的渔民,都说这种海水发光,是龙王将海底的鱼虾送上了浅滩,因为鱼虾也是海民,龙王不舍,落下蓝色的眼泪,随海浪一起,把鱼儿送达。
敖丙过去只知道修炼,对外界的新奇事物一概不知,刚留陈塘关那几月,总会闹些笑话。
哪吒带他看海边的蓝眼泪,敖丙就带他去深海看巨大的鲲。
哪吒请敖丙吃自制的糖串子,敖丙就教哪吒把星星抓到手里的法术。
“这儿的渔民,都说这种海水发光,是龙王将海底的鱼虾送上了浅滩,因为鱼虾也是海民,龙王不舍,落下蓝色的眼泪,随海浪一起,把鱼儿送达。”
虽然过了五十年,当年的记忆还是如此清晰,敖丙把这句话还给了哪吒,哪吒听罢只是点了点头,并未露出任何惊奇。
过了片刻,隐隐的蓝光淡了,敖丙感觉手背被拍了拍,低下头就看到吒儿趴在他的手上,像个小棉被正盖在积雪覆盖的田地里,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谢谢。”敖丙对吒儿道。他知道小布偶在安慰自己,因为这条路是他和哪吒选的,虽不易,却也不是说退就能退的。
哪吒手臂搭着膝盖,仰头望着天空,虽没有回头看敖丙,耳尖却在那声“谢谢”后动了动。
哪吒又听到吱嘎吱嘎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锯木头,一下一下,随着海浪声一起,那般的扰人。
中篇:梦寝颠倒意相思,念念不舍人不知
从东海到夷方城,会路过一段山林水路,敖丙说这儿原来有个洞窟,名曰白骨洞,据说洞内白骨累累,头骨遍地,滚得七零八落。有一说法,大荒时期,中央天帝黄帝与炎帝后裔蚩尤的涿鹿之战就在此方上游,黄帝招来应龙行云布雨,蚩尤就请风伯与雨师助阵,两方大军被水淹没冲走,那些消失的部族战士就被涨水推到了白骨洞中。
“现在没这个洞了?”
哪吒与敖丙已经走到无路之地,哪吒提议让敖丙变龙,带他游过这片山林包夹的水路,敖丙眨着眼,毫不犹豫拒绝了。
“这里要是突然出现龙,回头就要有人说此水有灵,孕育龙子,得送童男童女来祈福了。”
灵珠天性慈悲,做事一板一眼,若是过去,敖丙甚至连撒谎都学不会,可哪吒失心已过去五十余年,敖丙也学会了很多过去做不到的事。
“那我们要如何过去?”哪吒歪头想了想,总不能让他把这片烧干吧。
涿鹿之战中,黄帝后请来旱魃,蒸干雨水,天下大旱,这才得来反击蚩尤的机会。
哪吒想把这片水烧干,也算是得了点旱魃的启发。
敖丙自然不能让哪吒烧了这片,他折了一片竹叶,对折后抿在唇间,唇周用力吹了第一下,发出个不好听的喷响,敖丙又试了几次,脸都憋红了,还是没吹响,急得吒儿抓耳挠腮,想把竹叶抢来自己吹,可惜他现在没嘴也没气。
“我来吧。”哪吒望着敖丙,总觉得这画面有几分熟悉,他从敖丙手中夺过竹叶,压在下唇,上唇后撤一分,留出一个出气的小孔,随着竹叶被吹响,伫立的群山仿佛顷刻间成为无膜有孔的篪,浑厚而庄重的回响一寸寸远去,似要去到天上。
敖丙和哪吒来过白骨洞,在陈塘关被灭城后,他们试着去找人帮忙,有人说白骨洞可通无间地狱,哪吒说那我们就去会会阎罗王。
可惜他们找到了白骨洞,看到了零星的白骨,却未找到去往地狱的路口。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世上可扭转时空,复活陈塘关百姓的只有三位神仙。他们已经与阐教元始天尊为敌,又无法去到太上老君的太清境,唯一可选的只有截教的通天教主。
然而这世间,杀一人是罪,屠一城为雄,若当初哪吒和敖丙皆命丧天元鼎,那将无人为陈塘关百姓和殷十娘申冤,后世也只会称道胜者的荣光,忘却被牺牲的大多数。
敖丙和哪吒在此方山水中停驻,他们都在想,是否要为此改变自己的愿望,去投靠截教通天教主。
那时他们经历得太少,对人心人情知之不详,只会用横冲直撞的方式来践行道义。
哪吒吹完竹叶,片刻后,曲折的水路尽头,一叶扁舟悠然而出,像是一道影融化在这山水间。
划船的渔夫高唱着棹歌,回应哪吒的呼唤。
敖丙看着慢慢驶来的渔船,手指捏了捏袖口,面露紧张。
哪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一条龙总不至于怕水吧。
敖丙蹙着好看的眉头,语气凝重道:“不知道我带的钱,够不够付船费。”
“若是不够,就把他抵押在这干苦工吧。”吒儿抱着手臂得意道。
等渔夫在二人面前靠岸,敖丙上前问价,渔夫拇指顶起头顶的斗笠,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后他又看到了哪吒,顿时嘴都张大了。
“两位神仙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怎么知道你们是神仙?”吒儿好奇道。
还好敖丙提前给吒儿施了咒,不然让渔夫看到布偶会跑会跳会说话,还不得吓疯了。
“劳烦船家,我们要去夷方城。”
“去夷方,你们可走山外大路啊。”
“那条路太远了。”敖丙解释道。
“从这渡船到头,是一荒城,以前遭了疫病,城已经没了,不过最近听说城头出现一棵人面树,吓得行人纷纷改道,再不敢走这水路。”若是以前,渔夫都会等在岸边送客,而不是在山的阴面垂钓。
“我们不怕人面树,送我们过去。”哪吒打断了敖丙的寒暄,他并未在此地感受到妖邪之气,想来应该只是树木长得奇怪而已。
两人上了小船,渔夫长杆一撑,船身如刀刃划开水面。
哪吒站在船中,敖丙盘腿坐在船头,漆黑的发从敖丙耳侧垂落,落到吒儿手里,被小圆手一把抱住。
哪吒觉得这儿清幽静谧,最是适合打坐冥想,可他望着这儿的山、这儿的水,却总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荒凉感,特别是那锯木般的响动不停,让哪吒日渐烦躁——他本不该有这样的情绪,他无心无情,所以也无父无母无兄无亲。
水上行舟,速度算不得快,却也比在陆路上策马绕行节省时间些。
因着一路上都是敖丙找哪吒说话,现在敖丙不说话了,泛舟河上的两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吒儿玩了会儿敖丙的头发,把自己卷到头发上又下来,接着趴在敖丙膝上偷看哪吒。
哪吒的眉目英挺,极致的黑与红,拼凑出一张锋利又坚韧的脸。吒儿托着布脸想,以前的我,还有心时的哪吒,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吗?
船舶靠岸,敖丙结算了船费,那仅有的布币给了渔夫,他掂了掂乾坤袋,思考他和哪吒后面要怎么回昆仑山。
朝廷对马匹的管制有专门的马政,因为马匹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和战争用具,交易非常频繁,且大贵族也会将宝马赏赐给有功之臣。可是先不说他和哪吒能不能买到马,就是有,他们现在也买不起,难道要用珍珠去换?
哪吒感觉敖丙一路都在思考这思考那,到底有什么好想,难道他们两个还能在人间被掀翻吗?
敖丙不想走回去,哪吒觉得自己可以走回去,吒儿反正不用自己走,都可以。
两神仙一布偶就这么走走停停,在太阳落山,鎏金赤红中,走到了渔夫说的荒城。
说是荒城其实不太准确,这里更像一个被大火摧毁的遗迹。
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让敖丙一口气哽咽在了喉咙,他又想到了陈塘关的惨状,连四海龙王都觉得滚烫的火焰倾倒入城池,那是比瘟疫还要可怕的灾难。
昆仑金仙以杀入道。而天道慈悲,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于是妖成了仙的走狗,人成了修仙悟道的养料,至于魔,天地间唯一的魔,却为了人道昌盛而剜心。
敖丙攥了攥手指,锋利的甲片抠在掌心——若此次失败,若此次失败……
“敖丙。”灿烈的夕阳模糊了哪吒的面容,他伸手握住敖丙的手腕,打断了华盖星君的思绪。
敖丙扭头看向哪吒,哪吒指着荒城大路正中的位置,那里有一棵高挺的树,树根蔓延,树冠繁茂,可在石块遍地的城中,这棵树着实生的不是位置,而且树干离地九尺之处,竟然真的长着一张人脸。
随着天光彻底消失,周遭荒芜的空地刮过一阵冷风,大树上的人脸在月色徐徐中睁开眼,发出细碎的哭泣声,如泣如诉,让人毛骨悚然。
“没有妖气。”哪吒皱着眉道。
敖丙伸手接住自天落下的月华,漆黑的发在月色中蜕变,慢慢恢复成原本银蓝如海的颜色。
“哪吒,她是人。”敖丙望着树上的人面,忽然开口道。
“人如何会变成树?”
“你听过愿求吗?”
“就像那些人跪拜我的神像,祈求我的庇护?”
“人没有妖的团结,没有仙的寿命,没有神的能力,遇到无法解决之事,他们就会祈求,不停地祈求,就算无人回应。”
从远古的部落,到取火、耕种,再到城池建设,制度完善。
人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他们短暂的寿命对神仙而言是那般渺小,曾经的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如何不是神明对人世的忽略。
“那她现在在求什么?”哪吒感受不到人面树的情绪,他空空荡荡的胸腔,承载不了这些。
“她求你烧了这里。”
混元珠诞于天地,灵珠慈悲,魔丸混沌,他们本无七情六欲,直到他们有了身体,于是生出了心,生出了情。
魔丸的情爱与心一起被驱逐,于是灵珠带着两份回忆踽踽独行。
哪吒和敖丙说过,他们这次一定会赢。
哪吒手指轻弹,三昧真火如破风之烛,冉冉而起,伫立的火墙撩过敖丙的衣摆,顷刻间扫荡向四周。
哪吒看到城邦的幻影在火焰中复生,一瞬之间,残垣断壁化为楼宇屋檐,荒无人烟的枯草上长出一片繁华的街景,有幼童,有老妪,有商户,有兵将。
随着火焰越烧越旺,火中的景象开始变幻,一位垂发的少女带着一名俊美的男人来到城中,她是此地城主的小姐,因路遇危险,得对方相救,所以请人来自己家中做客。
男人从哪吒身侧走过,虽相隔时光,哪吒与男子对视的瞬间就知道——这是一只妖。
火焰中的光景不断轮转,四季变化分明,直到有一日,男人突然被一阵法困住,随着一阵长嘶,原地化为一只三首六尾的大鸟。
随着大鸟现出原形,此地城主与一黑衣瘦削的男人一同走下台阶。
敖丙望着城主身边的男人,嘴唇微颤道:
“师父。”
城主身边之人正是申公豹。
申公豹告知城主,此妖名为鵸鵌,可发出人一般的笑声,吃了他的肉就能免除噩梦的困扰。
城主听完大喜,这正是他表现的好机会,因为都城有传言,王上被噩梦困扰多日,一直求仙问药,不得结果。
信了申公豹之言,城主不顾女儿的哭求,在阵中斩杀了鵸鵌,之后将鵸鵌肉存入木匣,准备敬献给王上。
可当晚,城中落下火焰,整个城池眨眼间化为灰烬。
少女因为一片鵸鵌的羽毛,侥幸存活,然后她看到闪身离开的申公豹。
申公豹告诉敖丙,他曾为阐教做过很多恶事。
当初阐教要找借口攻打翼望山,那里有很多强大有威胁的妖兽,就和龙族一样,让无量仙翁不除不快。
申公豹先是按照无量仙翁的要求,告知城主,鵸鵌的作用,借城主之手杀了鵸鵌。
接着,无量仙翁屠戮满城,嫁祸翼望山,说是他们寻来,为鵸鵌报仇。
之后翼望山被毁,妖邪尽除,阐教又一次得了好处。
独活的少女在火焰烧过的残骸中痛哭,她乞求老天爷救救大家,她求了很久很久,久到身体开始干瘪,嘴唇开始枯槁,她的双眼哭瞎,她的手指抠烂了皮肤,渗出殷红的血。
可神明不会救人,他们只是简简单单的牺牲品。
最后少女不哭了,她坐在原地,望着天,大笑道:
“我想变成一棵树,一棵很高很高的树。”
终有一日,树会长到千丈万丈,会比山高,会比水远,她要根扎大地,蔓延开来。
到了那时她会碰到天,会去到天上,去见见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们。
于是少女变成了树,藤蔓从她的皮肤中长出,血液变成了根茎,她扎根在此,慢慢长高。
可百年过去,树干上生出了少女的脸,她却依旧离天很远很远。
“所以她放弃了吗?”哪吒不懂自己为何皱眉,可人面树在三昧真火中一寸寸崩裂,哪吒看到少女从树中挣脱,还是那年青葱活泼的模样。
“并没有。”敖丙听得到少女的低语,她没有放弃,只是把期望托付给了眼前的人。
随着少女的身影渐渐淡去,一片片金色的星火飘摇而至,在靠近哪吒时被一股无形的气阻挡,就在哪吒要挥散星火时,吒儿借着敖丙的肩膀起跳,一口吞掉了那些星火,接着落到敖丙手中,打了个带烟的饱嗝。
“这是能吃的吗?”
“他是布偶,不会吃坏肚子。”
“他的棉花不会着火?”
“布料有一定防火性,毕竟是你娘亲手做的。”
敖丙弯下眉眼,如雨后天青,璀璨耀目。
可哪吒无法明晰敖丙面上的情绪。
随着三昧真火燃尽一切后熄灭,热浪消匿,只剩下冷然的月色还照着这片孤土。
成全了少女的愿望后,哪吒握着敖丙手腕的五指松开。
敖丙垂下眼,压下瞳仁中闪烁的动摇。
灵珠慈悲,背负龙族愿望,试图逆天改命,终落得一个不得善用的下场。
可敖丙知道,这些都是迈向唯一可以赢的那个结局的办法。
如果火继续烧下去,哪吒就会看到,这片荒芜孤寂的土地,曾有一人来过,他有银蓝色的长发,雪白的龙角,以及一身披着霞光月色的长袍。
他走到人面树前,声音清朗平和地提了个问题:
“你想讨回公道吗?”
吒儿做了个梦。
作为敖丙的式神,做梦似乎是个奇怪的改变,不过吒儿醒来时,就看到敖丙和哪吒在打坐,这两人离开荒城后又走了两日,没休息一刻的那种,走的吒儿在敖丙怀里都蹲不住了,他跳下地自己走,因为腿短,很快被抛下,以至于敖丙得回过头来捡他。
吒儿的身体是殷十娘缝的,缝好之后,敖丙给他塞了个心,他就变成了吒儿。其实喊他哪吒也可以,只是他和哪吒终归有所不同,就像眼前的哪吒,也不是最初的哪吒一样。
吒儿歪着脑袋,冥思苦想自己做了个什么梦,想啊想,然后他发现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探望这里,吒儿跳下敖丙的膝盖,巡视一圈,只发现荒草和树林,以及,树林里睁着红色眼睛的兔子。
在吒儿想要不要抓兔子时,敖丙睁眼,伸手把他捞了回来。
“小心别被树林里的鸟儿抓走了。”敖丙戳了戳吒儿的脑门,布偶缝线的眼睛眯起,过了几秒又忽然睁大,线圈嘴张成一个大大的哦。
“丙丙,我梦到我们去看好大好大的鱼。”
“那个鱼是不是长着翅膀?”
“是啊,你还带我和那条鱼一起飞,飞了很远很远。”
那个梦,很自由,在海里,在天上,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之后呢?”
“之后啊……”
小布偶抱起手臂露出深思的表情,他的回忆总是断断续续。吒儿没有肉体,没有魂魄,只是敖丙用金莲莲子温养的记忆,因为没有修人所需的一切,保存在小布偶体内的记忆无法完整展现,如果完全张开,以小布偶的身体,根本承载不了。
“之后,你说,会变成鱼,游到我身边。”
哪吒带敖丙去看沿海的蓝色眼泪,那是渔民口口相传的龙王神迹,是打鱼可以丰收的预告。
于是敖丙带哪吒去看鲲,他们飞了很远很远,追逐着鲲的身影,直到鲲鹏展翅而起,带着淋漓的水珠,如大雨落下,飞向天际。
哪吒问敖丙,若是我们猜错了怎么办?若是再输了怎么办?若是没能按他们所想那般发展,怎么办?
敖丙说,那等我死后,我会变成一条鱼,如果你来海边,我会游到你的手边,送你一颗捞上来的石头,那时你就知道这是我。
再后来,再后来……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这些话,敖丙花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懂得其中的滋味。
吒儿和敖丙说话时,哪吒虽未睁眼,却已脱离冥想打坐。
从敖丙和式神的对话来看,哪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说不上来,只是会不断听到震颤的声响,自无名之地传出。
那是什么东西,即将崩裂瓦解的声响。
天明行路,吒儿又感受到那种被什么东西盯着的感觉。
吒儿趴在敖丙耳边小声说着,敖丙侧过脸,正好与哪吒的目光相接,敖丙的眸色还是一如过往,带着澄澈,透彻如镜。只是哪吒的眸中,不再如往日那般空无,有什么枝丫在生长,快要自哪吒的眸中穿透而出。
“是鸟。”哪吒没有停下脚步,他一边走一边说道。
不只是鸟,还有路过的兔子、狍子、鼹鼠、山猫、
似乎这片森林所有的动物都在监视哪吒和敖丙,这感觉很是微妙。
“它们是找我们有事吗?”
敖丙的神识扫过这群小动物,它们大多没有开过灵智,也就是说,它们甚至不是妖。
“它们又不会说话。”哪吒道。
“是啊是啊。”吒儿难得应和。
“就……问一下?”敖丙蹙起眉,这个问题实在是戳到灵珠子的理解上限了。
“我不该带你下来。”哪吒叹气,他发现抓钦原的事,自从敖丙加入,问题是越来越多,但他又找不出敖丙在捣乱的迹象。
灵珠子别过脸,希望自己不会露出心虚之色——他其实真的是在拖延时间啊。
赶路赶到路面都要被踩冒烟的两个神仙停了下来。
敖丙朝天空招手,一直环绕在天上的老鹰振翅而来,落在敖丙小臂。
“若是有事相求,就带路吧。”敖丙说完,手臂一抖,老鹰腾空而起,但飞得很低,似乎真的在给他们带路。
哪吒一臂环过敖丙后腰,一臂后曲,吒儿赶忙钻进敖丙的衣领,随着哪吒蹬地一跃,两人瞬间冲出数丈之距。虽然不能飞,但以哪吒的力气,想跳很远跑很快还是可以的,不过这么做的后果,很可能是一路推山炸树。
老鹰原本还想等一等两人,结果哪吒速度奇快,鹰哥翅膀都拍断了,才没让哪吒赶超到它前面。
等到了地方,哪吒收回手臂,敖丙轻巧落地,向一群小动物聚集的地方跑去。
在深草环绕,野花遍地的绿意中,松鼠、兔子、小鹿用身体遮挡着一个孩子。
敖丙检查了一下小男孩的四肢,有很多愈合后的伤疤,但有一处伤口,位于右侧小腿,已经暗红鼓包,伤口张裂开的模样,显得异常吓人。
而且小男孩还在发烧,敖丙在他额头放下一块薄冰,抬手抱起小孩,也不管对方身上有没有藏着什么虱子。
“得去找个疾医了。”
哪吒望了望敖丙,又低头看向敖丙手中灰扑扑的小男孩,他抬起手点了下眉心道:“他的魂魄上有个印记。”
敖丙愣了一下,他刚刚忙着检查伤口,并未注意这点。
哪吒则是好奇为何一树林的动物都护着男孩,所以探查了一下男孩的周身,结果就看到男孩的魂魄上闪烁着一枚妖印,那必然是妖物留下,但又隐隐约约有一丝仙气。
——修道的妖吗?昆仑山应该很多。
哪吒虽不认识这妖印,敖丙却一探便知,他怔愣片刻,抬手撩起小男孩打结的头发。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可就算如此,敖丙却也凭着妖印认出了小男孩。
“妖印之事,等他获救,我再向三太子解释。”
敖丙忽然变了称呼,抱着男孩就往有人烟的树林外走去,连吒儿都被落下了。
敖丙抱起男孩时,挤到了缩在敖丙领口的吒儿,吒儿蹦出来后,就看敖丙快步离开,他拽住哪吒的裤腿,爬到哪吒的腰带上,好奇道:“他连你也不要了吗?”
哪吒张了张嘴,那张天界杀神的脸上,头回露出茫然之色。
他也不懂敖丙为何突然改口喊他三太子。
两个茫然的吒跟上敖丙,直到对方找着一个医馆,将男孩送了进去。
敖丙身上已经没有钱币,他拿出一颗稀世珍珠,赠予疾医,疾医一看就不敢收,这东西连诸侯王都不一定拥有。
“支付药费后,多出来的部分,烦请先生作为这孩子日后长大的花费,只需给他一技之长,让他可以安然长大即可。”
“我看公子面相不凡,为何不亲自教养他?”疾医觉得敖丙能拿出这般贵重的珍珠,那就算把孩子带回去当个奴仆,也比跟在他这个离了宫廷的疾医身边好。
敖丙面上赫然,口气惭愧道:“因为在下日后恐无法护他。”
“公子有如此善心,以后当平安喜乐,一生无忧才是。”
敖丙扯起嘴角,笑了笑没有回话。
他之平安,早已放逐,他之无忧,业已难寻。
疾医带着学徒救治男孩,敖丙走出屋子,哪吒和吒儿,一人一偶都抱着手臂在等他,姿势出奇的一致,倒也冲淡了点敖丙心头的杂念。
“你认识那个给他烙下妖印的人?”哪吒问道。
“你也认识此人。”敖丙回道。
“谁?”
“我师父,分水将军申公豹。”
世间最寂寥的画面,莫过于在万家团圆之时,却独独寻不到那属于自己的一片灯火。
陈塘关被焚烧的百姓在元始天尊手下,得以重生,殷十娘也成为逼哪吒低头的最后一块山石。
阐教不会允许魔丸灵珠转投截教。元始天尊在玉虚境中,通过星图掐算,得以计算未来封神之战的胜率,一日他忽然睁眼,发现星盘之中,居然存在变数,这变数并非来自被命令去截教卧底的申公豹,而是四处寻找复生之道的哪吒与敖丙。
封神榜立,立的是天庭神祇,造的是万家伟业,而神祇的位置有限,阐教若想占据更多席位,就得有所准备。
元始天尊清楚哪吒的诉求,所以他与哪吒做了个交易。
——只要魔丸肯剔除一身魔气,祝阐教夺得封神一战的胜利,他就复生陈塘关百姓。
可哪吒不信元始天尊,在他看来,天尊就是个白发白须的骗子,说谎不打草稿的那种。
两边多方拉扯后,最终天尊同意先复活陈塘关百姓和殷十娘,但无量仙翁在殷十娘体内种下穿心咒,若哪吒背叛,就杀其母,屠其父,灭其族。
陈塘关的时光被倒回焚城前一天,然后申公豹发现,这里,没有申小豹,此时的申小豹还不在此处。
申公豹迎战龙王时,申小豹的遗体随焚城大火一起,被烧得烟消云散。
申公豹去截教卧底,忍着身上钻心的疼痛,也想求通天教主救回弟弟——他身上的咒是无量仙翁所留,就是怕他会半途跳反。
可申小豹已经死了太久,三魂七魄并未留在原地,要想复生,谈何容易。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神器聚拢魂魄,送其去转世。
封神榜颁布后,申公豹领了分水将军一职,他回到东海。来这挺好,申公豹想,因为他还要继续搜集申小豹的魂魄。
一日一日,一月一月,就像壶中积蓄露水,到壶满之时,申公豹终于得偿所愿。
送申小豹投胎前,申公豹在弟弟的魂魄上留下妖印,有妖印在,只要非斩神的仙,那妖魔人族,皆不会伤害于他。
“下、下辈子,还是、是别当妖怪好,当人吧,做、人、人、人好。”
申公豹送走申小豹时,敖丙还被困在九天之上的星宫,申公豹托仙鹤给敖丙送了一句话——为师要去寻小豹的转世了。
接到仙鹤送来的纸条,敖丙看完后就放到一旁。
他知道申公豹话里的意思——我要去找小豹了,此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敖丙泡在金莲盛放的池水中,龙尾轻轻拍过水面,被他养在莲花中的吒儿还是没有醒来。
此时距离封神榜颁布已过十数年。
此时距离钦原逃离昆仑山还有四十余年。
申小豹的救治结束,现在就等烧退醒来。
哪吒在疾医的小屋转了一圈,在隔壁的小间内,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神像。
此地距离陈塘关已经挺远,若说哪吒三太子的威名,在陈塘关盛行,是因为哪吒救城的传说,那在离陈塘关如此远的地方,为何依旧供奉于他,且还是个疾医家里,他又不管救治。
说实话,哪吒并未想过“敖丙骗我”的可能。
尽管哪吒赞同杨戬的说法——越好看的人越会骗人。
然,哪吒就是觉得有某个地方,会否认“敖丙骗我”的想法。
确定申小豹已经平安,敖丙走到门外,立在哪吒身边,两人一起仰头望着天上圆月。
吒儿已经自顾自地跳回敖丙掌心,敖丙掂了掂小布偶,吒儿又开始小爷小爷的念叨。
如此宁静的月,也照在两人身上,让哪吒生出一抹不该有的烦躁。
“过去的我,成圣前,是什么样?”哪吒觉得自己在拔树,拔一棵直冲云霄的树,树在眼前,在心底,所以他总会听到锯木头的声音。
可这不对,他是哪吒,一直都是。
身体、魂魄、力量。
“是个好人。”敖丙顿了下,总结道。
“就没了?”
“是很好很好的人。”
“是吗。”哪吒发出一声轻叱。
他不是好人,天上的神仙怕他,地上的百姓祭拜的也不是他。
他是哪吒,又不是哪吒。
可若他不是哪吒,他又是谁?
谁又会是哪吒?
敖丙低头望着脚踝上的乾坤圈,金色的法器,像个镣铐,锁住了他逃离哪吒身边的可能,虽然他本来也不会逃。
只是现在的哪吒,不信他。
现在的自己,也并不信哪吒。
何其可笑,他们之间,此时的境地,真的可以在回昆仑前打破吗?
次日清早,见到申小豹醒来,敖丙并未上前相见,而是放飞一只蝴蝶——它会去找申公豹,告诉对方这个消息。
离开乡镇时,天色才蒙蒙亮,敖丙落后一步,走在哪吒地面的阴影中,拉长的影在他们身后重叠,好像两个手牵手走了很远很远的朋友。
陈塘关灭城后,李靖作为守城将领,本该以死殉城。
可李靖割断头发,以残存之姿活了下来。
他可以死,但陈塘关灭城的真相,不该随他一起掩埋。
李靖活着,才能将一切告知金吒、木吒。
李靖活着,才能有再搏一次的可能。
李靖告诉哪吒:“论阴谋算计,我们输了,但事已至此,我们反倒没了顾虑与考量。”
神仙可以算天命,吾辈则要庇佑苍生。
神仙要立阐教正宗,他们就愿人道昌盛。
手中既已无筹码,那当押上全部,赌一丝渺茫希望。
既知生死,吾又何惧。
下篇:明月千里隔江海,莲花最是痴情司
出发第五日,哪吒和敖丙已经到了夷方城外。
入城前,敖丙在出海的渔夫手中救了一条何罗鱼。
何罗鱼生得奇怪,一颗鱼头配了十个鱼身,何罗鱼被网上来时,不停对着敖丙吐泡泡,应是认出对方真龙的身份。
“这鱼何用?”哪吒看敖丙用珍珠换了条何罗鱼,心情略感复杂。
“吃了它可以治疗痈肿,如果养在家里,则能避火,不过它这模样,养哪都不太好。”世间之所以存在奇珍异宝之说,就在于“奇”与“珍”。奇怪且珍贵的东西有时是祸不是福,容易引来有心之人的争抢。
敖丙把何罗鱼送回海中,还让它以后看到渔船躲开些,别兴冲冲地就撞渔网上了。
何罗鱼钻进海里游了一圈,再冒头时,就是个腹大如球的女子,她朝敖丙拜了拜道:“谢大人相救,小妖有一事想告知大人。”
“何事?”
“近日东海有潜蛟出没,自称为龙,若大人路遇,望能点醒他一二。”
深海龙,浅水蛟,蛟龙潜入海,专心修炼,自有化龙的一日。
从敖丙与敖光分离,又自愿上缴逆鳞被天庭牵制起,世间已许久没有出现过龙族的下落。
若是用法器寻找,倒也不是没有找到龙族的可能,但封神一战,原是阐教与截教争夺天界正统之战,但最后连累人间死伤过万,山河摧折。
女娲惩罚了惑乱纣王的三妖,鸿钧老祖也罚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禁闭虚空之境。
至于昆仑十二金仙内部,也非铁板一块,虽大家目的相通,处世选择却截然相反。
其中以无量仙翁为代表,广成子、赤精子、惧留孙都是视妖族为辅料,人族为配草,以杀立教的激进一派。
而哪吒、金吒、木吒、杨戬的师父们则不然。
他们行的是师出有名,要取信于天下,有功者赏,不得擅自歪曲的道。
当然其中还有站中立一派的道行天尊和灵宝大法师。
许是因为李靖未死,哪吒又在封神之战中立了大功,加上金吒、木吒的师父从中斡旋,战后,敖丙交出逆鳞,上封神榜,换取了龙族片刻安息。
不过封神榜本就是为了困住登榜神仙而立,算是元始天尊离开三界前最后一丝手段,而龙族活着,千百年后,再想找个“师出有名”的借口时,自然会被再次拎出来。
阐教这点小小的心思,敖丙懂,那些登榜的妖们也懂。
——没有什么安稳平静,是能到达永久的。
送走何罗鱼,敖丙和哪吒进了城,他们现在得打听打听钦原的下落,于是到茶馆小坐,结果就听到了笪家的传说。
“何罗鱼说的蛟,就是笪家这条吧。”哪吒猜,敖丙又要多管闲事了。
“要去看看吗?”敖丙侧着头,声音柔和地询问哪吒。
哪吒蹙了下眉,尚不等他开口,吒儿已经自行答应道:“去看去看,要是个坏家伙,就抓回来给小爷做宠物!”
哪吒伸出一根手指,把吒儿脸朝下按在桌面,视线上移落在敖丙面上,敖丙就这么望着哪吒,也不说什么,一副一切交给你来决定的乖顺模样。
不过敖丙要是真的乖顺,就不会阻止哪吒把灵果带走了。
“去一趟吧,若是妖邪,就地处决。”哪吒别过脸轻叹道。
敖丙眨了眨眼,心底冒出一丝好笑,他还以为这招对无心的三太子没用呢。
哪吒作为魔丸诞生,受尽白眼奚落,但本性很是别扭,属于口是心非,需要哄的类型。
敖丙是灵珠转世,天性慈悲,做事一板一眼,也不擅长撒谎,每次想到什么说什么,直白的话一套一套。
和哪吒相处久了,敖丙发现每次他说实话,哪吒都会有点害羞,什么沙子进眼都属于常规操作,还有面太烫,天气好热,蚊子真多也出现过不少次。
可他俩都是藕粉调的,哪吒还身兼三昧真火之力,蚊虫根本不会找他们,哪吒也根本不怕热。
所以每次敖丙想做什么,他就会望着哪吒,看着看着,哪吒就答应了,主打一个非常合作。
此时距离敖丙算出的七日还有两日,哪吒秉持着,遇到就不放过的原则,去了一趟笪家。
不过两人是晚上去的,不然大白天在别人家院子里转悠也不合适。
笪家是个大家族,屋子都是连廊而建,能看出不断向外增建扩张的痕迹。为了不让敖丙太显眼,哪吒让敖丙把素衣变黑,结果敖丙往夜色里一站,那干净的脸颊,莹润皎洁,好像月光追着他送上光华。
哪吒看了一眼,抖了抖混天绫,绕着敖丙的脸裹了三圈,最后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可惜看起来还是很特别。
“要不你闭眼吧。”哪吒啧声道。
敖丙在混天绫后面嘀咕了一句,吒儿哼气道:“要不你自己去吧。”
哪吒想了想,觉得这事不对啊,本来不是敖丙要去看的嘛?
拉扯片刻后,两神一布偶还是到了笪家。
未进主院,哪吒就闻到一股血腥味,浅浅的,淡淡的,好像划破了手,滴落了几滴在玉石的地砖上。
敖丙也闻到了这味道,而且血腥味并不只在主宅内,东南角靠墙边的位置,味道更浓一些。
敖丙戳了下哪吒的手心,哪吒点点头,向主宅落下,而敖丙则去到东南角的墙边,在这发现两条被毒杀的狼犬。
狼犬被喂了有毒的食物,喉咙肿胀,窒息而亡,死前它们还在努力挣扎,想要预警,可惜脖子上的链条扯到它们皮肉开裂也未断裂。
敖丙抚摸着狼犬的下颚,眼神浑浊的狼犬慢慢合上充血的眼睑,银白的魂魄从狼犬身体里飘出,没有了链条的阻碍,它们跑得非常欢畅,还绕着敖丙转了两圈,吐着舌头露出撒娇的动作。
敖丙站起身,领着两只狼犬的魂魄来到主宅。
笪家老太爷的尸体就躺在卧房内,他须发皆白,看指骨和皮肤,年龄已经非常之苍老。
神仙可以与天同寿,享无尽时光,人族却不一样,能活过四十就算长寿安康了,而笪家老太爷这种过了九十的老人,无怪外头会出现各式各样的传言。
加上笪家和老太爷一般长寿的人也有不少,于是传说越来越离谱。
“的确有妖的气味。”哪吒见敖丙带着两只狼犬的魂魄而来,开口解释道。
笪家老太爷是死于喉咙和四肢伤口出血,但屋内其实并没有留下多少血迹,他浑身鲜血被放干而亡,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两只狼犬显然对老太爷很熟悉,还会拱着对方的手求摸。
“如果是妖,显然不需要毒杀狼犬,应是怕狼犬预警,吵醒他人。”敖丙望着狼犬的魂魄,心下微微刺痛。
“不是妖,就是人了。”哪吒手臂一抖,阴阳剑入手,剑尖震颤,指向院内的一口井。
敖丙摸了摸井边青砖,这井内有妖怪修道留下的天地之灵,而且井底还有脱落的鳞片。
“看来笪家的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敖丙让井水把蛟的鳞片送到手边。
鳞片一半黑一半金,显然这条蛟已经修出了龙角,离化龙只一步之距。
“蛟受笪家老太爷的恩惠,在井中修炼,而笪家饮用沾染蛟修炼后气息的井水,所以长寿安康。”哪吒推断道。
敖丙听了哪吒的话,轻轻摇了摇头。
“妖想修仙,谈何容易。”
妖兽修仙,比人修仙,要多太多的束缚和劫难。
蛟就算修成真龙又如何,在天庭依旧没有地位可言。
而人族,没有修炼的契机,没有妖族的强大,又那般短寿,可他们创造了最繁华的世间,和最悠久的朝代。
蛟躲在笪家化龙,是想借笪家的庇佑,因为天雷会劈妖却不会劈人。
“你也是妖。”哪吒见过敖丙的龙身,很漂亮的鳞片,好像月华海韵全都集聚在敖丙的身上。
“那哪吒知道自己是谁吗?”
哪吒望着敖丙的眼,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两人离开笪家,顺着阴阳剑的指引向城外找去。
此时天光乍现,已然是敖丙计算的第六日。
还有一日,他们就会找到钦原。
出了夷方城,去往阪泉的小路上,有一座道观,香火不算旺盛,却塑有一座金身佛像。
哪吒没有进到道观里,因为他在道观外看到满地的残尸。
黑蛟已经化出人形,额角还有一根长了一半的龙角,现在龙角上遍布猩红的藤蔓,显然是要入魔的征兆。
哪吒没有给黑蛟解释的时间,当初会听钦原废话,完全是看在钦原没有伤人的份上。
黑蛟杀了盗血之人,那哪吒杀他,就是有理有据。
哪吒肉身成圣,入了太乙门下,走的就是以杀止杀的道。
哪吒手中红菱飞驰,冲向黑蛟,黑蛟眼中闪过哀凄,但转瞬间就化为杀意,包裹着鳞片的长剑避开哪吒火尖枪的锋芒,绕背起后,想要拿下哪吒的头颅。
剑刃上的鳞片旋转而下,在被哪吒侧头躲开后,居然化为一片片暗器,飞转着割下哪吒一缕发丝。
千鳞齐出,夹杂着水汽和血珠,哪吒捆发的绸带断开,一团火焰席卷大地,不过顷刻,就将黑蛟的鳞片烧得粉身碎骨。
黑蛟怔愣地看着眼前一切,瞳仁中的血红更加深刻,他咆哮着挣脱开人形束缚,一条成年黑蛟飞到半空,体形庞大到整座道观都塞不下他。
敖丙抱着吒儿立在道观顶之上,灵珠之力笼罩着道观堂正中的金身,不让哪吒的三昧真火和黑蛟的妖力触碰到这里。
吒儿坐在敖丙掌心,透过屋顶的孔洞,看向道观正殿,那里有一座莲花童子的金身。
“丙丙,就是这里吗?”吒儿仰头望着敖丙,敖丙面上尽是严肃之意。
“是这里。”敖丙回道。
哪吒虽然暂时不能飞,可对付一头未化龙的黑蛟还是绰绰有余。
不过数个回合,黑蛟就被打得节节败退。让混天绫捆住,拖到道观中院子时,黑蛟头上的龙角都断了,只能奄奄一息地趴伏在地。
“这不公平。”
黑蛟吐了口血,通红的眼睛,望着袖手旁观的敖丙。
在修炼一道上,妖不如人,可在妖魔当中,修炼也分了三六九等。
生而为蛟,得先化龙后,才能修炼成仙。
可成仙成仙,真的成仙就是结束吗?
然而蛟不修炼,就会被人族捕获,当作珍奇送于王上。
蛟不修炼,就不是其他大妖的对手,会被骂:白长了这么大个头。
所以蛟修炼了百年,却在第一次化龙时,被天雷劈了个遍体鳞伤,差点身死道消。
笪家老太爷就是在此时救了蛟。
蛟看中了笪家老太爷身上的福气,那是善人才有的天命。
蛟栖息在笪家水井,以修炼之灵气回报笪家。
却未想过,有时,福过其命则为灾。
笪家长寿的传闻传播开来,想得长生之人,派杀手取了笪家老太爷的血,如果饮血后有效果,那笪家全族都将逃不过被分而食之的命运。
蛟已经化出龙角,飞升为龙后他就要离开笪家,所以他去海里自命为龙,想要海中妖魔听命于他,在他走后,也可以护笪家一乘。
可惜蛟未化龙,笪家福气在老太爷死后也消散开来。
蛟的愿望破灭,他不服,他不忿——若哪吒不是正好在夷方城中,又恰巧听了传闻,到笪家一探,他杀盗血之人的事,就不会败落。
蛟不甘心——如果哪吒和敖丙早一点到笪家,那笪家老太爷就不会死于这些人之手。
蛟伏在地面哀号,哪吒嫌他太吵,把嘴也给捆了。
敖丙从屋檐上落下,问蛟:“为何昨夜,你不在井中。”
蛟睁大眼,一滴血泪从眼眶溢出。
——为何不在井中?
因为他去了海里,他想早日化龙,现在东海没有龙王,那他就可取而代之。
他欢庆得太早,心不稳,道就散了。
哪吒靠近时,听到敖丙对黑蛟说:“仙圣神,这是天上的阶级,人妖魔,这是地上的阶级。”
“定下规矩的是仙,而你遵从仙的想法,所以才会觉得不公平,因为这些规矩,本也不是为公平而生。”
昆仑山是天界与人间的代都,再往上,到比九重天更高的地方,还有更大的仙位等在那。
申公豹从妖到仙,又想从仙到金仙,何尝不是入了这规则的套路之中。
哪吒不要仙,哪吒不入封神榜,哪吒觉得就算是魔又如何。
既然不服这规矩,那就从头开始打破。
那敖丙呢?
敖丙可有一日服从?
“我要收了他。”哪吒走到敖丙背后,出声道。
“好。”敖丙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等哪吒用法器收了黑蛟,天光已经大亮,哪吒说,我们回夷方城吧,敖丙点头应允。
收拾了道观中残缺的尸身,敖丙跟在哪吒身后,跨出门槛时,回头看了一眼正殿当中的金身。
明亮的天光笼罩于金身之上,璀璨夺目。
如果哪吒有进大殿看上一眼,就会发现,这个金身,来自于他。
从陈塘关到夷方城,东海之滨,遍布哪吒的故事。
人族拜天拜地拜神明,都在祈求哪吒三太子的庇护。
因为这是李靖刻意传出的故事。
是用人力反抗天神的第一步。
到了午后,笪家老太爷过世的消息就传了开来。
笪家挂了白幡,只说老太爷是于梦中离世,年岁已高,倒也无人怀疑。
城里与笪家有些联系的人都去祭拜一二,哪吒和敖丙也混在了行人当中。
黑蛟离去,缠绕在笪家的妖气散了,而笪老太爷的福禄也已不在,之后虽然笪家后辈无法再像笪老太爷那般长寿,但也不会因此惹来外人觊觎。
吒儿自从见了金身,就有些蔫巴。
敖丙以为他是离开金莲池太久,身体有些撑不住,可他给吒儿输入灵力时,小布偶却推着他的手拒绝了。
“你说哪吒是我的肉身,我是哪吒的魂魄,是骗我的对不对。”
吒儿背对敖丙坐在桌上,小小的身影透出几分落寞。
“其实我早该知道,如果我是魂魄,那藏身于布偶,长在金莲当中,超过七日不与本体融合,就该魂飞魄散了。”吒儿揉了揉干瘪的眼角,他是布偶,并不会有眼泪。
敖丙坐在桌边,没有解释,其实他用了很长很长时间,才适应了说谎这件事。
这对他而言,是非常困难的一关,每次说谎他都控制不好面上的表情,可他得骗人,他必须得骗人,就算每一句话从口中脱出都有千万根针在扎他。
“吒儿可知,要让一个人不像自己,只要拿走他的两样东西就可以了。”
“哪两样?”吒儿问道。
“七情六欲和记忆。”
混元珠诞生于混沌天地间,它们是无法驯化和支配的力量。
元始天尊将他们一分为二,依附于已有的肉身,已有的灵魂。
然后哪吒驯服了魔丸之力,他是哪吒,因为他有爱他的父母。他是哪吒,因为他不认天命,不循规蹈矩。他是哪吒,因为他七情皆在,六欲俱全。
可魔丸要如何去掉魔性?
那就把已经驯服魔丸的哪吒,剔除掉心就好。
让他无情无心无欲无求,这样他就会成为一个好的杀神,一个听话的杀神。
“我是……”吒儿感觉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你是记忆,吒儿。”
哪吒拒上封神榜后,本没有入封神榜的殷十娘,被特封为床头婆婆,专门守护夜间的幼童。
殷十娘缝制的布偶,太乙给的宝莲莲心,加上敖丙用灵珠神力温养,才留下哪吒的记忆。
但这还不是全部,若不想被无量仙翁等人发现端倪,敖丙就不能接近哪吒,他要服从、要听话、要像禁脔一般待在星宫当中,做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星君。
因为他是妖,是龙,神仙不会重用他。
但他也是灵珠,是混元珠的一部分,所以不能放归他。
无人会在无心的哪吒面前提起敖丙,神仙掩埋了哪吒的记忆,让哪吒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成为茕茕孑立的仙界杀神。
敖丙可有一日服从?
敖丙不服。
但他们得等,等待一个可以推翻规矩,重新来过的机会。
那个机会需要很多的努力。
很多很多的努力。
哪吒看到一棵树。
在夜半三更的打坐时,一棵树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说实话,这画面有些怪异。
但哪吒确信自己并没有在做梦。梦只属于有情有爱之人,念念不忘,才有回响。
所以哪吒绕着树走了两圈,想着自己不会是中了什么诅咒一类吧。
结果走着走着,他就看到树干的一侧,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刻痕。
这些刻痕像是砍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锯过,哪吒摸了摸下巴,之前他听到的锯木头声难道就是来自于此?
随着日头大亮,阳光顺着敞开的窗棂照入屋内,落在哪吒紧闭的双眼上,他睁开眼,看向窗外。
第七日了。
在敖丙的不懈努力下,他乾坤袋里的珍珠总算花完了。
这让哪吒和敖丙在夷方城的两日,不至于露宿。
从借宿的屋内出来,哪吒看敖丙挽着袖子正在给小布偶洗澡,其实吒儿身上有殷十娘留的咒语,并不会沾灰,可他的小衣服不少是后来添置,还是会脏。
在吒儿的指挥下,洗了他的小衣服,敖丙手指抖一下,衣服就干了,小布偶自己套上衣服,原地转了一圈,给敖丙展示。
哪吒抱着手臂,弯下腰来,黑发垂落,正好砸在敖丙脑门上,敖丙撩开哪吒的头发仰头看他,哪吒面上的淡漠似乎有所松动,敖丙把手上沾的水珠点在哪吒鼻尖,哪吒只觉得有点凉,结果下一秒,鼻子就让敖丙冻上了。
“这是什么新的偷袭吗?”哪吒抚了一下冰,热力瞬间将冰融成了水。
“哪吒可以笑一个吗?”
“笑?”
“就是这样。”
敖丙捏着自己的脸颊向两侧拉扯,直接把他清隽秀气的五官弄到变形。
“这样?”哪吒掐着脸顺着敖丙的动作比了比,因为他眼里没有情感,这个动作做起来,居然有种冷淡的幽默感。
敖丙松开手,眯起眼哈哈地笑了起来。
哪吒不懂他笑什么,只是看着敖丙捧着肚子,擦眼角渗出的眼泪时,哪吒心口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下,有点疼,有点痒,让他止不住地想将嘴角向上翘一翘。
哪吒转瞬即逝的笑,敖丙并未看见,他把吒儿放到肩头,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哪吒。
“我昨晚又卜算了一次,午时一过,在这里,应该可以抓到钦原。”
钦原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快乐。
不是路过一地就偷吃点人间特产,就是落到好看的小姐面前,用自己的羽毛求一个抚摸。
因为过得太快乐了,以至于他都忘记,还有一个杀神在满人间地找自己。
在钦原哼着小歌,把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时,一片红绸遮挡住他眼前的天地,等钦原尖叫着想逃跑时,红绸收拢,他已经变成一只倒掉的死鸟,坠在哪吒的手中。
哪吒摇着混天绫,把钦原当风车一样转了十几圈,等钦原胡言乱语说不清楚话了,才停下手来。
哪吒把火尖枪变到树枝大小,蹲在地上,拿火尖枪戳着钦原道:
“你不是可以挣脱混天绫吗?表演一个我看看。”
钦原吐着舌头装死,哪吒哼了一声,掌心冒出个火球,微敛的眉眼中透出一丝冷意。
“啊啊啊啊——三太子殿下,混天绫我弄不开的,是星君帮的忙啊,我不会啊。”
“胡说八道。”
“真的啊,三太子殿下,其实能让你飞不起来的毒,也是星君大人给我的啊,还有灵果,其实是西王母的车驾路过时,清源妙道真君挥了下袖子,借着遮挡,把灵果打下了界。”
眼看哪吒的三昧真火越来越近,就算闭着眼也能感受到滚烫的热气,钦原滋哇乱叫着把什么话都招了。
敖丙会被钦原扎中是故意为之,如果哪吒没有伸手挡那一下,敖丙也会想办法让钦原戳中哪吒。
钦原的毒虽然是他自己修炼,可敖丙和哪吒一样,都是莲藕化身,敖丙有灵珠,可抵御百毒,哪吒是魔丸,三昧真火一烧,什么毒都没了。
所以钦原的毒针上,有敖丙写的咒,咒与毒一起,才暂时封住了他二人的飞天之力。
“他为何要这么做?”哪吒不明白,如果这一切都是敖丙故意为之,那说明一开始他问东海何人识路,那个道童,也是被安排好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在昆仑待久了太无聊,又不能随意下来,况且我也打不过杨戬真君他们啊,星君威胁我帮忙,我还敢不做吗!”
钦原眼泪鼻涕一把,一拱一拱地凑到哪吒脚边,谄媚地表示,我现在也算坦白从宽,能不能从轻发落?
哪吒收回混天绫,掐住钦原,把他收入法器,和黑蛟做了邻居。
哪吒转头去找敖丙,发现敖丙已经不在他们借宿的小屋。
哪吒掐了个法诀,他的乾坤圈还留在敖丙脚腕上,如果对方想跑,应该也是跑不掉的。
哪吒想召回乾坤圈,但法术失效,可他能找到乾坤圈的位置,遂一路疾驰,来到夷方城外,他抓捕黑蛟时的道观。
道观的大殿内,空无一人,香火徐徐烧着,让殿内笼罩着一层薄雾。
哪吒迈入门内,供台之上,莲花为座,金身璀璨,神气逼人。
哪吒眯起眼,他没想到这个金身居然是自己的。
“我抓到钦原了。”哪吒对望着金身的敖丙道。
“他是不是告诉你,一切都是我让他做的。”敖丙回身问道。
“我没有信……”
“是我让他做的。”
在哪吒否定前,敖丙出声打断道。
让风火轮变成铁圈的咒语,是跟无量仙翁学的,当初他与哪吒,在天元鼎与无量仙翁一战时,无量仙翁就收走过哪吒的混天绫、风火轮和火尖枪,尽管这些法器都是太乙给哪吒的。
做了华盖星君后,敖丙虽然失去自由,但他却接触了很多过去不曾见过的咒术。
其中让哪吒失去飞天之力的咒,就是他在天上学的,并在自己腿上试验过,确保有效才交给钦原。
“为何?”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哪吒口中吐出,带着从未有过的艰涩。
哪吒以为敖丙是不同的,哪吒以为敖丙和李靖他们不一样,不会用难过又悲伤的眼神注视他,不会在他身上寻找过去那个哪吒的影子。
敖丙认识成圣前的哪吒,却不会用那个哪吒的一切要求他。
他们下界来抓钦原,所有磨难都是一种体验,是哪吒第一次体会到的不同,好像朋友一样,可现在,敖丙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这些磨难,不过是他精心安排的陷阱。
“因为我要用不会被怀疑的理由靠近你,要让你感受到欢欣、痛苦,要让你长出心。”
敖丙垂下眼,轻轻地念着,好像这些对话他已准备了很久很久。
封神榜立之后,管理人间的神多出了三百六十五位,他们来自人间,所以更懂民间的疾苦。
为了让人间风调雨顺,四季分明,神所在的地方,时间不再区别于人间。
没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后。
敖丙才感受到何为度日如年。
他和哪吒,近在咫尺,可哪吒不识他,他也不能靠近哪吒。
他一日日守着哪吒记忆的化身,等待李靖口中的时机成熟。
“我不需要这些!”哪吒的声音拔高些许,一股躁意从喉口翻涌而出。
他何曾说过需要这些,为何必须把这些东西交予他?
“你说过,哪吒你说过!”
敖丙望着哪吒,身后金灿灿的神像,在疾风中发出厚重庄严的嗡鸣。
申公豹被下了锁心咒,假意叛逃阐教,到纣王身边,与截教第三代弟子闻仲相识,以便偷取对方的战略安排。若他有任何背叛阐教的想法,心口的咒语就会缩紧,直到捏碎心房为止。
申公豹飞书于敖丙,让他带哪吒投奔截教而来。
哪吒不愿,他并不认为阐教和截教有何不同,不过都是沽名钓誉的神仙罢了。
但申公豹告诉哪吒,只要你来,无需做任何,就可以复活陈塘关的百姓。
申公豹会有此提议,自然是有私心,他希望找回申小豹。
其实从他调换魔丸和灵珠起,事情就已经出现了偏差。
元始天尊赐灵珠给李家,是因为李家二子都是阐教三代弟子,李家是阐教的簇拥,李家三子得了灵珠,以后也会成为阐教战场上的马前卒。
可元始天尊难道算不出申公豹会调换灵珠吗?
若是算到,为何还让太乙去送灵珠?
如若事事都能计算,为何还需要无数的仙药,保障阐教实力?
假使元始天尊可以通晓万物,那与他并列的通天教主难道就做不到吗?
所以申公豹猜测,元始天尊的卜算星盘,只能看到一个大势,却无法了解细节,他算到灵珠给了李家,封神之战,优势在我。
可若灵珠魔丸现在倒向截教呢?
星盘之中的优势,还会向着阐教正统吗?
事实上,申公豹猜对了。
随着魔丸和灵珠的倒戈,星盘上的大势开始偏转,元始天尊不得不出山,与哪吒做个交易。
哪吒是莲藕化身,摄魂之术对他无用,要想用法术控制他几乎没有可能。
所以太乙推测,元始天尊,他师父手中,只有一样法器可以确保哪吒不会叛逃阐教。
——那就是无忧树的种子。
“你说过,这天地之间,只有我能帮你。”敖丙长袖一翻,两把泛着粼粼霞光的长剑入手。
哪吒望着敖丙,心口之中,巨树摇曳,那一道道刻痕,一声锯木的声响,居然都是来源于此。
哪吒只觉得头疼欲裂,他单手按住左眼,有树枝刺破眉梢,从眉骨的位置生长出来,那是无忧树在阻止他生出妄念。
吞下无忧树的种子,让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自此无喜无悲无欲无求亦无忧。
可一人之无忧,何其残忍。
亲眷之人面前,却不相认。
相爱之人擦肩,却不相识。
哪吒要忍七情六欲被碎之痛。
忍万般记忆被剜之苦。
他告诉敖丙,此后只有你能帮我,只有你可以。
因为早在成为哪吒,成为敖丙之前。
在拥有肉身,拥有灵魂,拥有情爱,拥有记忆之前。
他们还是混元珠,是阴阳双生,彼此交融的一体。
“就算我无爱无心无悲无喜,我也会认得你。”
敖丙望着哪吒,默然垂泪,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让他们可以在这条遍布嶙峋碎石的路上走上很久,吃尽苦头,尝遍别离。
我之情爱皆系于你。
这是哪吒给敖丙的保证。
等到时机成熟之时,我定会回来,与你一起,将天捅破。
等到时机成熟之时。
之时。
“我非他!”
哪吒放下左手,眉心的枝丫开出三朵小花。
三花聚顶,那是元始天尊留下的精气,冲破了玄关一窍——他不会让哪吒寻回七情六欲。
李靖将陈塘关一事,告知金吒木吒,二人问父亲,要如何为母报仇时,李靖说了一件事。
当无量仙翁带众多捉妖师前来东海,并无人会质疑无量仙翁的举动是否错误,因为他们彼时的利害关系相通,就像鹿童和鹤童难道不知道妖仙在天界地位低下吗?
可不帮无量仙翁,那就会和其他散修的妖怪一样,被炼成仙丹,化为他人腹中的灵力。
封神之战对阐教极为重要,为了赢得胜利,他们必然会精锐全出。
然人族何其弱小,这般操作,只会让女娲造物毁于一旦。
天道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的前提,是不坏了平衡,就像妖虽被仙压制,却也有强大如龙族一脉,人族虽弱,却比仙妖更能繁衍生息。
当民之怨,冲垮仙凡那杳不可闻的契约,那就算强大如元始天尊,也必然会遭到反噬。
战争一起,流血漂橹,伏尸百万。
无数生灵葬送,多少忠魂难安。
在阐教金仙都下场入局时,通天教主自是一步一杀局,定要将这些人留在此地。
李靖原以为,自己会撑不到天道惩罚的那一日,没想到他还是等到了。
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避让出三界,让天界只剩下十二金仙为首的众人,而这十二人却也非同心。
此时对峙,已来到第三局。
元始天尊降下封神榜,姜子牙分封众神。
封神榜上,有元始天尊留下的最后一道束缚,凡是被写进封神榜的神仙,都不得背叛天庭的教义。
然而无心的哪吒,却拒绝了封神榜。
无心无情之人,如何会在意这么一个榜单,当初元始天尊给哪吒无忧树种子时,怕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所以他唯一可做的,就是留下殷十娘。可失去记忆,失去情爱的哪吒,又会否在意一个所谓的母亲呢?
“哪吒,此为第四局了。”
敖丙周身染白,冰雪飘飞,与哪吒赤焰滔天相映照,就连距此地甚远的夷方也在顷刻间观到冰火两重天的奇景。
第一局,仙翁设计祸龙族,欲取全妖化为丹。
第二局,魔丸转投截教去,天尊为其种无忧。
第三局,哪吒拒上封神榜,敖丙剜逆鳞降服。
封神榜困住了李靖、殷十娘、敖丙,但没有困住哪吒。
天地之间,哪吒散的记忆被殷十娘和敖丙留下,而哪吒为惨死之人声讨天地,他之七情散落人间,他之六欲需万民重聚。
为了不被阐教眼线发现,太乙助殷十娘和敖丙,在离陈塘关百余里的夷方城,立下哪吒的金身。
那些跪拜哪吒三太子的人,那些祈求哪吒为之讨回公道的人,那些敬畏哪吒为英雄的人。
五十年过去,哪吒金身已得万万人祭拜,那一星一点,随他们而来的情爱、悲喜、苦痛,聚集了哪吒被无忧树散去的七情六欲。
火焰冲入大殿,火尖枪撞开金身上的保护,哪吒左眼赤红,右眼流泪,他望着敖丙,陌生又熟悉,痛苦又欣喜,交织的情爱让心头巨树摇晃。
哪吒几乎要咬碎一口牙齿,他口中带着血沫,一字一句道:
“我!非!他!”
哪吒滚烫的眼泪落在地上,飞溅起一粒不易察觉的尘埃。
敖丙望着哪吒,鼻尖酸涩,水汽氤氲在眸中。
如果满天神佛真的有用,真的庇佑苍生,为何他们必须刀剑相向,互分敌我?
“做哪吒,就一定要情与爱吗?”哪吒的火尖枪穿过冰层,火焰融化了冰霜,在地面留下大片大片的水涡,好像那些日夜等待时落下的眼泪。
火尖枪在刺向敖丙咽喉时微微偏转,穿过发丝,带下一缕银蓝的碎发。
而敖丙的剑尖划过哪吒的眼角,斩断了那株还在生长的枝丫。
三花落地,转眼就消散为尘埃。
哪吒听到巨木尖锐的轰鸣,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阵自心口蔓延而出的疼痛。
钻心刺骨,撕心裂肺。
哪吒原地摇晃了一下,在他心神恍惚之际,手臂似不受控般砸向身后金身,随着敖丙一声惊呼,聚拢了天下万万情意的哪吒金身碎裂。
哪吒看到了满天星火,金光璀璨,比人面树被烧毁那日,多上太多太多——那都是一点点找回的,属于哪吒的七情六欲。
这些祈愿,这些香火,皆是为他,皆是为他。
在哪吒愣神的瞬间,敖丙一手刀将其劈晕,他从怀里抓出吒儿,丢向那团星火。
吒儿张开口,满天星火聚拢进他的身体,可这些情爱太多,回忆太满,在吞下的瞬间,布偶的身体撕裂,棉花挤出了布料,让原本完整的布偶瞬间七零八落。
敖丙接住吒儿,把吒儿体内的莲心取出,藏进发绳,然后扎在哪吒的长发上。
碎掉的布偶被敖丙塞进哪吒怀中,他跪坐在地,拉起哪吒,让哪吒靠在自己膝上。
不过片刻,天上风云突变,电闪雷鸣,云层散去,天兵雄踞。
敖丙望着天,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第五局了。
哪吒,轮到你来找我了。
哪吒醒时,周遭陈设俱是熟悉的模样,他翻身而起,正好看到殷十娘坐在窗前的背影,她捻着一根缝衣针,正在把碎掉的吒儿恢复原样。
哪吒望着母亲,望了许久许久,直到殷十娘抬起头,如柳絮温软,如春阳和煦的目光落在哪吒身上,他忽然感觉有什么变了,有什么不对了,但他找不到,也不明白。
“敖丙呢?”哪吒从榻上下来,歪歪倒倒地向窗边走去,他想抓住点什么,不管是母亲的手,还是母亲手中的那个布偶。
“他被关入无间天牢了。”
“为何?”
“他不能接近你,也不能试图让你恢复,他斩断枝丫,天上就会知道。”
无忧树的树枝断了,是敖丙所为,可无忧树的树干还在,所以哪吒并未找回他的七情六欲和记忆,于是无量仙翁放过了哪吒,抓走了敖丙。
“你们都知道。”哪吒望着殷十娘平和的面容,那里面总有太多他不懂的情绪。
“你过去说,在父母面前逼死孩子,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可后来,你又为何要为了我,去做那般的选择,忘情忘爱,真的好过吗?吒儿。”
哪吒倒退一步,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不喜欢“吒儿”这个称呼。殷十娘那轻声的呼唤,让他想到人间的每一日,想到敖丙捧着布偶,唤他“吒儿”。
“我不是他,我不是他。”哪吒捂着额角,他已经不懂自己为何要否认这点。
元始天尊给他的束缚,正在一点点淡去。
“你就是你,他是你,你是他,你们都是唯一,你懂吗?吒儿。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就算你化为天上的鸟,海底的鱼,变成一只门前的小狗,一只蜻蜓,妈妈都会认出你。这世上没有让父母看着孩子死的道理,那也没有母亲会认错孩子的道理。吒儿,妈妈生下你,我就不会认错,也不能认错,不管你是怎般模样,你听话也好,顽劣也罢,你是你,是妈妈的吒儿,很抱歉,那些艰难的事情,我不能帮你分担。”
世间苦难千万,劫难万般,身为父母,总想替子女遮挡。
可哪吒成熟得太早,成长得太快,已经快到让殷十娘再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还好,还好,世上除了魔丸还有灵珠。
还好,还好,就算无情无爱无忧,也有与灵珠共存的万万年时光,可以动摇巨树,摧毁噩梦。
“我要去救他。”
哪吒捂着脸,无声地哭号,他要去救他,救敖丙,救自己。
他是哪吒,他就是哪吒,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改变。
“是啊,只有你可以救他。”
殷十娘站起身,抱了抱哪吒,然后抬手解开哪吒头上的发带,红底蓝丝线的花样,一看就不是哪吒的风格。
夹在发带中的金莲种子落下,砸在地面。
哪吒捡起种子,上面有股好闻的气味。
就像他在星宫看到敖丙那日,徐徐的莲香,飘散在空气当中。
哪吒吞下金莲种子。
一如他在元始天尊面前,吞下那颗无忧树的种子。
莲于水中盛放,夏热天青,泛舟水中,只为等一故人。
哪吒蹚过河水,推开接天的莲叶,他越走越深,水漫过腰带,漫过胸口,漫过咽喉。
他在水下,看到一个人影,他向人影游去,他越靠越近,直到看清对方的容貌。
那是我,是哪吒。
长在胸口的树根被哪吒一把扯掉,无忧树彻底消失,于是金莲盛开,霞光万丈。
哪吒于水中睁开双眼。
这一刻起,就是第五局了。
哪吒和敖丙,不想做两教争斗中的棋子,他们不是天地餐桌上的菜单。
他们要执棋,他们要杀出一条血路。他们要如何,才能成为制定规则的那个人?
于是第四局,敖丙设计下凡尘,哪吒重取真心意。
无间天牢内。
鹿童刚与守卫交谈完,被捆缚在锁龙阵中的敖丙,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可认识夫诸?”
“神兽夫诸,状似白鹿,有四角,见其则起大水,我自然知道。”
“你是夫诸的后代。”
“是又如何?”鹿童歪过头,口气不屑道。
“夫诸天性温柔,那他是如何消匿的呢?”
“你若是想说,夫诸是被天上所杀,我劝你还是放下吧。”
敖丙垂下眼,龙血顺着脊背的伤口一点点流出,等他虚弱到极点,无量仙翁就会试图炼去他的身体,只留下魂魄与灵珠。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无论做与不做,都会被杀,龙族会成为下一次神仙想要杀戮时的借口,那你和鹤童会是下下次吗?天上神仙以杀入道,不杀妖魔,不杀世人,就不能精进,那为何仙不杀仙,魔不杀魔,神不弑神?”
“满口胡言,妖与仙,怎可同类而语。”
“既然不可同语,那你见哪吒、杨戬时为何不恭维而拜,你也是妖啊。”
敖丙目色轻灵,口中没有一句谎言,除了哪吒,他不屑于对任何人说谎,没必要。
“我不同。”
“如何不同?因为你听话吗?龙族也听话,夫诸也听话,他们不还是死了?我师父那般听话,最后得了什么?我死又如何,你死又如何,天下生灵都有一死,不过早晚,而你要藏着心,夹着尾巴,哄骗自己到死的那一刻吗?你比我,更可怜。”
说完这句,敖丙像是用尽了力气,闭上眼慢慢打坐,不再言语。
鹿童狠狠乜了敖丙一眼,张嘴欲语,最后却未出一言,他转身离开。
等牢房中最后的光亮熄灭,敖丙羽扇样的眼睫抖落滴滴冷汗。
陈塘关被灭城时,封神大战还未拉开,九天神仙,无论是金仙还是捉妖仙们,都与无量仙翁有着同样的目标。
封神战毕,封神榜高挂昆仑山巅,那是威慑,也是束缚,要让那些上了封神榜的神仙不得背叛。
于是平安无事的五十年过去。
人间都说一甲子得一变数。
现在也到了该变的时候。
金莲入体,过往情爱记忆,归于脑海。
哪吒看到海边的蓝眼泪,看到他与敖丙共赴天际,随鲲鹏遨游。
他看到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他也看到素未谋面之人,朝妇孺高举刀刃。
哪吒说,若这就是规矩,是天道,那何人可立这规矩?
杀一人是罪,屠一城为雄,既然规矩传说皆由胜利者来定,那他们就做最后得胜的那人。
“我要赢。”
哪吒朝着大海怒吼。
“我要赢。”
敖丙随哪吒一起,用力喊道。
他们再不会回到失去却无法挽回的噩梦中。
我为执棋手,天地由我而定。
鹿童走到天牢门口,刚想回身交代守卫,看好敖丙,等待师父来处理。
下一刻,地动山摇之感传来,他原地趔趄,身体还未站稳,就又是一阵天崩地裂的晃动。
天牢的晃动传得很远,各宫星君、真君皆有所觉。
杨戬揉着哮天犬的脑袋,笑笑道:“总算是等到了啊。”
金吒木吒在得知哪吒醒来后,就去找了李靖。
陈塘关灭城时,李靖无力挽救,此五十年过去,神仙之间,利害关系早变,他现在也是一呼百应的神了。
火尖枪第三次砸向天牢,三昧真火将裂缝烧开,一道天光落入无间深渊,哪吒侧脸躲过鹿童飞来的箭矢,三头六臂执剑持砖,那对付天牢的脑袋甚至没有转过来多看鹿童一眼。
“喂,你这小鹿,今日要不要也进小爷的九龙神火罩里玩玩。”
哪吒话未说尽,鹿童已向后疾驰,哪吒嘴角扬起,手指向天一指,鹿童惊觉,往上看的同时,九龙神火罩从下方破云而出,鹿童边退边搭弓射箭,箭似流星没入火焰,转瞬被烧成飞灰。
“今天也让你尝尝,被炼丹的滋味。”
哪吒双手一合,天空落下第二个九龙神火罩,编钟齐鸣,鼓声震天,神钟碰撞之时,火星四溅,鹿童抱脸阻挡,可耳边忽然响起哪吒贴近的声音。
“骗你的。”
远在天边之人,竟出现在神火罩内,抓住鹿童的后颈直飞天牢,火尖枪一枪挑开守卫,接着把鹿童的脸按在了天牢的门上。
石门大开,哪吒一脚把鹿童踹了进去。
等到了关押敖丙的地方,哪吒用乾坤圈砸了锁龙阵的阵心,吸取龙血的核心破碎,敖丙身上一轻的同时,哪吒伸手递到他的面前。
“我来救你了。”
敖丙仰头看向哪吒,哪吒被他的目光扫过,耳尖颤动了一下,手指抠了下脸,感觉自己这样应该还挺帅吧。
“是挺帅的。”敖丙好像看穿了哪吒的内心。
“那、那当然了。”哪吒哽了一下,一把拉起敖丙。
被丢在一旁的鹿童,捂着伤处道:“你们这样,又能去到哪里?”
哪吒眸色凌厉地看向他,嘴角扬起一抹蔑笑:“说得跟我要逃一样,今时今日,不同往时往日,我已经无须再逃了。”
说罢,哪吒单手环住敖丙后腰,两人飞身而起,冲出天牢,看着由鹤童带来,围攻天牢的众人,哪吒忽然笑了起来。
“无量老儿!这是第五局了,该换我来下这盘棋了!”
第五局,金莲归位混元起,谁家儿郎铸天规。
立在天宫的无量仙尊听到哪吒的声音,暗道不好。
他长杖一挥,让仙童快去取封在内殿的敖丙逆鳞。
仙童一路疾驰,等打开内殿的大门,看到摆在神台上的逆鳞,心下一松。
“多谢带路。”
一道声音炸在耳际,仙童汗流浃背,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只看到杨戬清俊的眉眼一闪而过。
神犬出,日月催。
啸天在天宫中化为小山般巨大的模样,脚踩宫宇,尾扫昆仑。
随着啸天一声犬吠,哪吒与敖丙对视,敖丙弯下眉眼,忽然化身银龙,龙身华美璀璨,如星如辰。
哪吒立在龙身之上,鹤童号令已达,万阵齐发,星斗天刻向一圣一龙聚拢,在阵法收拢的顷刻,鹤童望向哪吒的双眼,瞳仁之中,并无丝毫动摇之意,那一瞬,鹤童忽感脊背一凉。
“五十年过去了,你们还是只有这般手段吗?”
五十年的光阴,五十年的香火,五十年的供奉,五十年的祈愿。
是月下荒城,敖丙问少女:你想讨回公道吗?
是天地扭转,申公豹那句叹息,人心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是万火焚顶,甘愿粉身碎骨也要搏一乾坤的执念。
公道要讨,大山要移,执念要结。
五十年了,怎会毫无长进。
聚拢的阵被火尖枪敲的粉碎,飞散的星芒炸的鹤童遍体鳞伤,她挣扎而起,还想命众人再围时,敖丙已经带着哪吒冲下云霄。
“他们要去昆仑山!”从天牢中走出的鹿童,嘶声大喊道。
昆仑山巅。
白云绕柱,仙鹤低鸣,长阶下行,不见尽头。
哪吒伸手握住挂在山巅的封神榜,用力一扯,没有扯动。
敖丙化为人形,双手抓住封神榜的另一侧,他二人一左一右向两边死命拉扯。
不过转瞬,天际雷云积聚,电闪雷鸣,竟是有天劫将至。
哪吒看了看天,嗤笑一声:“元始那老道,弄来弄去都是这招,他劈我一次我没死,烧我一次我也没死,此为第三次了!”
“第三次又如何,就算十次,百次,也是无用!”
敖丙皱着眉,双手用力,奋力一喊。
随着一声金帛碎裂之声传来,封神榜被他二人从中扯开,雷声震耳,轰鸣绝响。
哪吒问敖丙:“你怕不怕打雷?”
“不怕,海底听不到雷声。”
“我小时候可怕打雷了,每次打雷都要母亲在屋里陪我,可她忙,有时忙得没空理我,就得一个人扛。”
“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对啊,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话音落,神榜碎。
天地一道惊雷,粗直而下,贯穿寰宇。
随着惊雷过后,昆仑山巅云层散去,露出光秃秃的山头。
赤色红菱从上的另一侧飞驰而过,带着熊熊火焰,直指天宫。
随无量仙尊而来的弟子,在天上列开大阵,战鼓声声,与他们对敌的不再是东海炼狱的妖魔,而是李靖带领的天兵天将。
一如当年讨伐纣王时,王无道,君必取之。
今也如此,仙无道,能者当上其位。
随着火尖枪飞旋,吹开了天雷浓雾。
魔丸牵着灵珠。
哪吒拉着敖丙。
天地之间,唯我独一。
哪吒看向李靖,看到拿着逆鳞朝他招手的杨戬,还有金吒,木吒,殷十娘。
最后哪吒看向敖丙,敖丙握紧哪吒的手。
“魔又如何,圣又如何,今我以杀入道,庇佑苍生,这狗屁封神榜,当由我重书!”
完.
我写爽啦友友们!文中神兽皆来自山海经。不符合朝代的地方,请见谅。
我故事应该写清楚了吧(不确定的擦擦汗)。
哪吒用吞服无忧树种子,散去七情六欲和记忆作为交换,由元始天尊复活陈塘关百姓和殷十娘,之后哪吒成为阐教封神大战的棋子、杀神。封神榜封神的同时,也将入封神榜的神束缚,让他们不能背叛。
哪吒没入封神榜,敖丙上缴逆鳞被困在天上,两人都见不到对方,直到敖丙设计钦原,引哪吒下凡,又让道童引荐自己,让哪吒抓他下凡。
到了凡间后,敖丙借钦原的毒刺,困住哪吒,让哪吒暂时回不到天上。哪吒的记忆在布偶的莲心里(吒儿),哪吒的七情六欲在夷方城外的道观里(金身)中。
因为哪吒是救百姓而散情,所以铸造金身,可为他重得七情六欲(和聚魂魄是一个道理)。
敖丙与哪吒因为混元珠相连,无情无心的哪吒,会被敖丙影响。敖丙给他情爱给他痛苦给他背叛,哪吒动摇了,于是无忧树长了出来,要阻止他继续改变。敖丙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他砍掉了无忧树的一根枝桠,上面是元始天尊留下的力量,于是无忧树对哪吒的束缚变弱,哪吒可以自行挣脱了。
无忧树枝断了,被天上知道,于是派人来抓敖丙。
这时无忧树其实还没完全掉,接下来就是殷十娘劝慰哪吒吞下金莲,拿回记忆和情爱。
哪吒醒来,想起自己和敖丙的约定,他去救敖丙闹那么大动静,一边是吓无量仙翁,一边是告诉杨戬他们——我回来了。
于是无量仙翁去取敖丙逆鳞,杨戬跟着找到了逆鳞下落。
哪吒没上封神榜,所以他可以背叛天,也可以去毁掉封神榜(敖丙其实只能扯一下,因为他也在封神榜上)。
封神榜毁掉后,之前被封神的家伙,就不被束缚,于是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反了无量仙翁等人。
这次不在人间打,我们在天上打,以杀入道,弑神屠仙,如何不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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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饼】观自在(全文)(电影原著向/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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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无考究 纯自嗨 请勿出警
观自在(全文)
Sum:所舍,所得,所妄念。观命,观运,观自在。
元始天尊撰封神榜出关,听得徒儿太乙无量二人为混元珠一事争执不下,责令师兄弟间不可因小事生了嫌隙。
他召了十二金仙大会,正式将太乙归入此列,也宣布了灵珠魔丸此事之决断。
灵珠魔丸已投胎成人,不可再妄下杀孽。然龙族与申公豹盗取灵珠,便留其于封神大战中差遣,以抵罪过。
见还有人反驳,天尊又问。
你可愿入封神榜?
那人闭唇摇头。
何人愿入封神榜?
无人应答。
我封神榜正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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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所舍,所得,所妄念。观命,观运,观自在。
元始天尊撰封神榜出关,听得徒儿太乙无量二人为混元珠一事争执不下,责令师兄弟间不可因小事生了嫌隙。
他召了十二金仙大会,正式将太乙归入此列,也宣布了灵珠魔丸此事之决断。
灵珠魔丸已投胎成人,不可再妄下杀孽。然龙族与申公豹盗取灵珠,便留其于封神大战中差遣,以抵罪过。
见还有人反驳,天尊又问。
你可愿入封神榜?
那人闭唇摇头。
何人愿入封神榜?
无人应答。
我封神榜正缺一阴一阳,一阳镇榜首,一阴定榜尾,天尊淡淡开口,既如此,便让魔丸灵珠入我神榜,成榜中乾坤。
太乙真人听此言,本是想啥说啥的性格,却硬生生憋回了嘴里的话。
太乙,你作何想?
天尊未看他,却问。
不咋想不咋想。太乙真人打个哈哈。
天尊这时轻瞥他一眼。
便你去与你徒儿魔丸说此事罢。
入封神榜,需神魂烬灭,肉身溃散。不过封神后便为正统,不会再有人拿他魔丸身份生事。
太乙真人没接话。他又问,那敖……灵珠呢?
你告诉申公豹罢。若灵珠入榜,我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天庭人手空虚,急需仙神入榜。封神榜一事可大可小,在元始天尊眼中远远比不上个人道统。
是。太乙真人行礼。
我与通天打了个赌,元始天尊这话是给剩下的弟子们说的,哪一教入榜人数更少,便可一窥超脱之境。
除榜尾以外,其余神位便交给……姜子牙。
“告诉他,我干不了这事。”申公豹早已被救出,只是身上诸多伤口无法一时间恢复好,“师兄,你难道真信了这话?”
太乙真人也叹了口气:“以往是不信的,如今是不得不信。”
“你去与你的好徒弟说吧,”申公豹嗤笑,“不过我看以他、他的性格,难。”
“按理说,这榜首与榜尾是光宗耀祖之事,若是进了天庭也是不小的官职……”太乙真人摇摇头,“可若真的如此好,为何阐截二教殚精竭虑也不愿入榜?”
他咬咬牙:“我要再去求师尊。灵珠与魔丸天赋异禀,若正常修炼定可得道升仙,何必和天庭交换灵魂?”
“你、你又可知,”申公豹脸色阴沉,“灵珠和魔丸一事不是他早早就算计好的。他的榜——可是很早就开始编了。”
太乙真人沉默下来。
“若我们不做,哪吒二人不入榜,师尊也无可奈何。”
“师兄啊师兄,你真是半点长进也没有,”申公豹背手,勾起一个讽刺的笑,“他既敢、敢如此说,怕已经有别的计划在开展了。”
“……等到封神榜出,我们又该如何?”
“天命难违,劫数难逃!”
申公豹与太乙真人一言一语间,算不上多紧张。
多年来,哪吒与敖丙勤加修炼,又屡屡破敌,论修为,肉身登仙又何尝不可。
如今后辈们有了独挡一方的能力,作为师傅,二人早早便做好了为徒儿铺最后一程路的准备。
“既走到了这个地步,”太乙真人拍了拍肚子,“该把我收藏多年的宝贝们传给哪吒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闭眼感应着哪吒的位置——他送的法宝上留有印记,平日都是靠这个和哪吒联系。
一息没有反应,太乙面色不改,换了个法宝。
三息没有反应,太乙皱起了眉头。
十数息后,太乙完全感应不到法宝气息,抬头与申公豹对视一眼。
他见申公豹也未能联系上敖丙:“糟了!”
天地灵气化为灵珠,四方魔气凝为魔丸。为压制魔丸魔气,太乙特意赠给哪吒乾坤圈。
如今,乾坤圈被哪吒念咒又戴在了脖上,可他的身形不再变成小孩模样。原本只停留在脸侧的魔纹却是爬满了全身——赤裸的上身,火焰般的花纹横亘其上,尤其是两道赤纹,从后劲到肩胛骨,再蔓延到腰侧,最后没入裤间。
他的身前,几只地仙级别的妖兽血肉横飞,他却仍旧没有停手。
“哪吒,”冰墙拔地而起,挡在他的身边。随即,一白皙指尖点在他的额头上,淡蓝色的灵力缓缓流入,“醒醒!”
敖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不知从何时起,随着哪吒动用魔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乾坤圈已渐渐无法让他保持清醒。
一开始,是片刻的失神。意识聚焦于敖丙焦急的眼眸中,哪吒笑笑,说自己没事。
后来,他把乾坤圈套在了脖颈,又勉强过了些时日。
再一次意识回笼,是他被嘴中浓烈的血腥味刺激。
哪吒悚然发现,口中的利齿狠狠咬进了敖丙的手臂,深可见骨。龙族的皮肤有鳞片附体,原没有那么脆弱,是敖丙主动撤下了防御。
敖丙的额间有冷汗渗出,他却努力保持着平和的表情,另一只手帮哪吒捋开遮眼的散发。
“没关系的。”是他先开口。
哪吒没有办法把这句话当做安慰。
他扯过混天绫,把可怖的伤疤包扎好,极为认真地看向敖丙:“若有下一次,你不要留手。”
敖丙不言。他拂过自己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语气悲喜难辨:“哪吒,成为魔丸不是你的选择。你不该落得这个结局。”
哪吒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这不是我们当初就想过的结果?我们硬抗天劫时、被困天元鼎时,不早就做好了死去的打算?”
“又多活了不少年,算是我赚了。”他见混天绫被鲜血瞬间染红,于是又拆开,低头舔舐,动用魔气帮敖丙恢复。
魔气对敌人来说是致命之物,于灵珠却有大补之效。
见他还如此不知控制,一副不要命的样子,敖丙猛得抽出手:“哪吒!”
“我们已经走到现在了,”他揪着哪吒的领子,眼露赤红,“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说放弃。”
往日里,是哪吒时常这样点醒他,如今也反过来了。
“大不了我们撕了那榜,”敖丙说,“再一同赴死罢了!”
封神榜一事已名扬天下。虽然二人的师傅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心中猜测,然而多年与这些仙人打交道的经验也让他们知道这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敖丙神色激动,平日里难得瞧见。应是这一次次哪吒无法再控制魔丸的经历,终也是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
哪吒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侧脸看着他。
他没有告诉过敖丙。每次失去神智后,躯体被魔气控制,而他的魂魄则是陷入了沉睡。
沉睡中是光怪陆离的梦,而梦里,却只有一个结局。
入了魔的怪物杀掉了所有人。
遍地的残肢断臂,横尸遍野。他怎么也找不到敖丙的身影。
只有扒开尸块,才见一双死不瞑目的蓝眸。
他总是惊醒。
醒时连发丝都隐隐颤抖。
敖丙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他抬起手,点在哪吒的鼻尖。
他说:“哪吒,我知那不是你。”
魔丸、灵珠。这两个从他们出生起就牢牢禁锢于身的称呼,带给了他们无与伦比的力量,也困住了他们的一生。
敖丙有时也会想,如果他们没有这一重身份,在海边遇见时,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和一只不起眼的妖,应当也别有一番趣味。
哪吒也想过。
小时,他痛恨魔丸的身份,他从没有一个正常的童年,被迫在冷眼和讽刺中急速成长。后来,他接受了魔丸的力量,却也不得不走上了逆天而行的宿命。
若不是遇见敖丙——没有人会理解哪吒这个灵魂所背负的所有。
没有人问过他们想不想要混元珠的力量,又究竟想过上怎样的一生。
只有在偶尔喘息的时刻,二人才会聊起这个话题。
譬如,从没有去过的陈塘关的灯会、每年东海妖兽的迁徙、或者是单纯的,用一个下午发呆。
譬如,不懂得急促的心跳和下意识的退让,只知道死死抓着对方的手,不愿放开。
他们没有定下约定。救了殷夫人、保全了龙族、如今又出了封神榜。
这条宿命,没有尽头。
魔丸天性暴戾,哪吒一旦动用魔力,便会陷入魔化的状态。
次数一多,敖丙总怕哪吒再也醒不过来。
这比那些法宝来得直接,总能让哪吒平静下来。
自那之后,他的身上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哪吒清醒时不是没有看见,可无论他怎么跟敖丙说,后者都没有停下他的行为。
但这终究是饮鸩止渴,哪吒的情况并没有好转。
有一次,敖丙明明看着哪吒的眼珠没有变成入魔时的一片苍白,对方也没有展露出任何攻击性。
那个他万分熟悉的人却用陌生的眼神看向他:“你是谁?”
敖丙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他认识的那个人。
他垂下头,低低笑出声。
他以为自己表现得轻松,却见眼前的云纹衣袍上早已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渍浸湿。
原是泪。
凭何如此?
不该如此。
敖丙听到自己内心的不甘。他依旧记得曾经的哪吒,朝气蓬勃,鲜衣怒马,不管天高地厚都敢去闯一闯,凭什么今日要面对这样的结局。
若是话本,这就是最烂的故事。
此时的哪吒已经恢复了意识。他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他感受得到敖丙的痛苦和挣扎。
他又何尝不是?
他们每日都在想尽办法找出魔丸如此的原因,却无果而归。只有哪吒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是既定好的结局,也是魔丸本身的归宿。
他抗过了天劫,却被自己束缚。
他只怕那个梦。
他对敖丙说:“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死。”
如同他不敢想象敖丙离开只留他独活的情景,他知晓对方也和他是同一个想法。
敖丙紧皱的眉依旧没有舒展开。
“若是不得不死呢?”
“——若先死的,会是我呢?”
辗转多日,虚弱的何止是哪吒。数次将哪吒从边缘拉回来,敖丙不见得比哪吒好上多少。只是他向来习惯忍耐,从不展露于人。
此时到了身心俱疲的极限,他才在对方面前展示了些许脆弱。
哪吒却很快接过话茬:“你为灵珠,不会出现这些弊端。”
敖丙只说:“既是冲着你来,早晚也会冲着我来。”
体内的魔焰时时刻刻在撕扯他的经脉,哪吒已经快要习惯那种异样感。他把大半个身体压在敖丙身上,只有对方那股冰凉气息才能稍缓阵痛。
“若你死,我又何必活?”
“若是不得不死,”他笑,“那我们也得拉几个垫背的。”
二人没有多谈其他,无非又是生死。这个他们已谈过千万次的话题。
为何永远绕不开这两个字?
敖丙咬紧了牙,他突然吐出三个字:“封神榜。”
哪吒往日清醒的时间不多,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好一个封神榜。”敖丙紧紧抓着哪吒的衣角,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些时日所有的所听所见,之前总觉得被忽略的一些事情浮上水面,“这是魔丸与灵珠出世那一刻,就定好的杀劫。”
“不愧是灵珠。”
一女子显身于十里开外,眨眼间化为龟身蛇首的妖,立于咫尺间,它一甩尾,又长出了赤红翅膀,于万里高空翱翔。万千变化间,最终又变为那女子样,停在了不远处。
女子通体雪白,白色的长发、白色的睫毛与眉,未着寸缕,却让人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长相。
唯有一双眼眸。没有瞳孔,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穿插变幻。
她没有张口,却有声音传来。
“你是谁?”哪吒上前几步,挡在敖丙身前。
女子却完全无视了他。
她的手轻而易举地穿过了三昧真火的炙烤,摩挲着敖丙额前的灵珠印记。
“我的孩子,你为救他,都快散尽本源之力了。”
敖丙强行让自己冷静。他知道,这女子不是在喊他,而是在喊灵珠。
拥有混元珠记忆的他很清楚,自己是灵珠,也不完全是。原本的混元珠未有人之七情六欲,全然是天地生养之物,是转世后才成为了他。
这女子喊的,就是那颗未有转世的灵珠。
“你想要什么?”敖丙平静地开口。
女子这才将眸子投向他,微微叹气。
“六根不净,如何超脱?”
“难道入榜便是超脱么?”
“自然不是,”女子面露奇怪之色,“元始都未得超脱,他撰的榜自然没这本事。”
“你不是来让我们入榜的么?”敖丙冷笑,“别扯那么多没用的东西。”
“是了是了。”女子露出一个笑,眼神又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只是许久不见我的孩子,有些情不自禁罢了。”
“还请你自裁于此。”她语调清越,温柔婉转,“放心,你死后的魂魄会入封神榜,算是再度重生了。”
话落迎接她的是漫天的魔焰,敖丙急忙向哪吒看去,确认他还暂时没有入魔才稍稍安心。
女子暂退几步,也没有正面与三昧真火抗衡。她皱起眉头,似是非常不悦地看向哪吒。
“残次品,”她喊,“我可没有请你自裁。”
“你的宿命便是被自己吞没,成为没有神智的残魂,才能镇好封神榜。”
“什么鸟命?”哪吒最看不得她故弄玄虚的样子,本想上前交手,但感受到即将控制不住的魔力,又只能止住,“还有那个破榜,小爷我死之前一定会撕个粉碎。”
女子并不为所动。在她眼中,无论二人是如何死去,死后魂魄终会归入封神榜。这便是她的目的。
她只朝着敖丙看去,露出悲悯的神色:“孩子,你终究得不了超脱。”
她隔着千丈抬手结印,敖丙却感受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逐渐掐住了他的喉头,要生生拧断他的脖子要他的命。
他不惧死,可此时死去,就要像女子所说的那样,生生世世禁锢在封神榜中,成为任人驱使的奴仆。
从前,他是龙族三太子,不得不被妖族的身份束缚至今。今日,他为灵珠,却又要被逼入封神榜,不得自由。
他余光看见哪吒往他这里冲来,魔火又侵占了他的身躯。他狼狈的样子和自己如出一辙,他身死后,哪吒也会被自己烧尽,与他一样被封入榜中。
他与哪吒苦苦挣扎,求的绝不是这个结局。
天命......不可违......
意识模糊间,敖丙听见那女子似乎这样念道。
不可违......
那便不与天命再玩下去了。
敖丙的七窍流出了金色的血液,他凝聚起了周身仅存的灵珠之力,在心中喊道。
哪吒。
最后的三昧真火袭来,带着无边的魔气,将他席卷而进。
灵珠魔丸,相生相克。携手即为半身,对立则为宿敌。
那一刻,灵珠碎裂,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无魂无魄,再无法入那封神榜。
变故太快,女子还未回神,便发现天地间再找不到一分一毫灵珠的痕迹。
灵珠魔丸不入榜,他们筹谋万年的大计又如何实现?
女子终是露出了狰狞的一面——她的头颅从中间劈开,左半边身躯化为羊身,腋下长眼,右半边身体化为虎躯,嘴中生出野猪獠牙。
此时哪吒已经完全入魔,他卷携着铺天火焰,披肩散发,面如恶鬼。
女子,不,人面兽形的怪物出了声。
“我为天道。”
“我为唯一。”
它与哪吒对撞在一起,强弩之末的哪吒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残躯如人偶般飞出,骨骼寸断,气若游丝。哪吒在弥留之际抓住了最后一丝清明。
“去死吧。”
恼羞成怒的天道要彻底了结他的性命,此时已闪身到他跟前。
千钧一发之刻,獠牙与无形的屏障相撞,发出刺耳的哀嚎。
“天道,”耄耋老人紧闭双眼,一丝血迹从嘴角流下,“不可。”
怪物身上血肉蠕动,顷刻间又化为了男相,依旧是白发白眉,眼中万千色彩。
“魔丸入榜,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天道浮于半空,看元始天尊的神色与看路边一草一木无异。
“灵珠已散,”老人叹息,“封神榜镇不了魔丸。”
“我本想二者互相牵制,为我所用。待榜成后,我等便可跳出凡俗,以成超脱。”
天道微微挑眉,却是讥笑:“你也配谈超脱?”
“多少个轮回了?”元始天尊并未被激怒,“无论你存在了多久,然而在这凡俗之间,我们又有何不同?”
“嘻嘻,”原本法相森严,五官深邃的男子却突然掩嘴轻笑,再抬袖,赫然又变为了女人的脸,“那我与你这孬种的确不同——你连重入轮回的勇气都没有。”
“我有封神榜。”元始天尊显然不与它同走一道,“何必像你一样,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好啊,”女子轻飘飘地绕着他飞了一圈,“那你便自己补那榜,看你没了灵珠如何是好。”
白须老者仰头感叹:“混元珠出世后我自认准备周全,步步为营。算到了二人定然身死,却不想还是棋差一着。”
“我早便说过,”天道的眼中竟是流露出了一丝不舍,“我的孩子是最有可能达成那一步的。若不是被那残次品污染——我又怎会答应你让它转世的下策!”
“这下好了,生出六欲,沾染因果,宁愿永不入轮回也不愿为你驱使。”
这时,元始天尊微微睁开双眼,浑浊的眼中却似闪过一丝精光。
“所以我才让你留下魔丸。”
“魔丸因灵珠而生,灵珠依托魔丸而存。他们各有一缕魂魄,就在彼此的神魂里。”
天道此刻也反应了过来。
元始天尊抬起干瘪的手臂,露出遍布皱纹的双手。一只手呈托举状,另一只手化莲花形,气韵流转间,一滴散发着彩色光晕的血液在他手中浮现。
“你倒真是舍得。”天道眯了眯眼。
“我只能留住他的肉身,让其不死不灭。封神榜即便暂缺榜首榜尾,也还是需得一物镇压三百六十五个神位。便让他这神藕所化之身为我坐镇罢。”
“老东西,你与我的交易可不包括这一步。”天道哪能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将一活人的魂魄投入轮回,可得耗费我不少的力气。”
“我有一‘混沌观象图’,非此世所有。”元始天尊淡淡开口,“事成后我可借你观阅。”
“……成交。”
女子见元始天尊将道血投入哪吒体内,于是张开双唇。嘴张开的幅度越来越大,如同没有下颌。
她的身体极速脱水干枯,原本光泽的皮肤比老树还要粗糙,一头白发更是掉了个彻彻底底。
最后唯独剩下一个头颅。
口中则是一业力轮盘,轮盘中心发出六道豪光,将轮盘分为了六个部分。
元始天尊轻喝一声:“起。”
丝丝缕缕的赤色魂魄从哪吒的肉身中被剥离,融入轮盘。而无魂之身在道血的融入下,从四肢蔓延到躯干,慢慢石化。
在石化即将封住哪吒最后一只眼睛时,天道恍若见那只眼眸猛然睁开。
眼中充斥着嘲弄之意。
下一秒,彻底化为一颗顽石。
天道不认为自己会看错。
它立刻意识到它与元始天尊被人耍了一道。尽管这个人已经被抽了魂魄,封了肉身。
敖丙、哪吒。天道把这四字放在嘴中过了几遍。
一个宁愿魂飞魄散也不做棋子,一个即便苟延残喘也要反咬一口。
在它眼中,灵珠与它算是同源,皆为天地之间至纯至净之物所化。而魔丸是个意外的产物,更不值一提。
没曾想,转世后有了人的六欲,却变得意外的有趣。
元始天尊也看到了这一幕。此时化为石像的哪吒仍保持着法身,双眼一睁一闭,一半的脸像魔神再世,另一半脸却如佛般平静。
他并不是很在乎哪吒是如何盘算的。
他看向天道:“我已命令弟子把他搬回玉虚宫,以镇封神榜。”
“待到封神结束,我会再度闭关。”
“我现在对你的榜不是很感兴趣了,”女子的双眸由七彩忽然变成一红一蓝,“我要再入轮回。”
元始天尊轻轻瞥了它一眼:“你要亲自去跟他二人的魂魄?”
天道抿嘴低笑:“有何不可?”
“小心引火烧身。”
“我六欲已灭五欲,唯有‘意欲’难解。我有预感,这是我的机缘。”话语间,女子的身后长出了一对玲珑翅,飘然转身化为一只雀鸟,也投身于那轮盘中。
“抓住他!”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都敢偷少爷的东西了!”
“不碍事。”敖丙端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先把他带来吧。”
敖丙出生于一商贾之家,自小家境优越,父母疼爱。然而天不遂人愿,三岁那年被马车撞瞎了眼睛,郎中说是再也好不了了。
他比他父母看起来更快接受这件事。从此以后,那双无神的蓝眸上便戴上了不曾取下的丝带,平日里倒也能活动自如。
敖丙熟练地拿起一旁的茶,轻抿一口。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听到下人已将人绑来。
“跪下!”
回应他的却是如兽的呲牙声。
那些侍卫自认是没有管不服的犯人,便是用上了鞭子刀具,大有一副今日要和他死磕到底的样子。
“慢着。”是敖丙阻止了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他朝着大致的方位问道,“为何要偷东西?”
对方还是没有说话,却是从喉咙深处发出阵阵低吼。
“......你不会说话?”敖丙失明后,耳力比常人惊人许多,能听出这人不是在装模作样。
“少爷,”管家在一旁发话了,“这小贼看着又黑又脏,粗鄙下贱。还是把他随便打发了吧。”
家里人都知道,少爷心善,甚少对人施以重刑。
敖丙听着对方因为拼命想从喉间挤出声音,牙齿间发出的“嗬”声,却是无端想到了自己刚失明的日子。
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是这样,一遍一遍地挣扎,期望着某一刻奇迹会降临。
“……我记得柴房刚好缺一个人,”敖丙终是心软,“他偷东西无非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便给他一条生路吧。”
“这……”管家打心底里不同意,然而少爷的脾气他很清楚,虽是温和却实则倔强。
管家只能使了个眼色,让下人把这少年带了下去。
这事后又过了数日,敖丙都快忘了柴房里还有他随手救下的一个小贼。
直到一日,刺鼻的浓烟味让他从梦中惊醒,他匆忙从床榻边摸索坐起,隐约听见房外是小厮们慌忙灭火的声响。
“王管家。”他大喊。
“少爷!”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破门而入,“您别担心,火快灭了。”
“怎会起火?”
“唉,还不是您让打发去柴房的那个小贼。他日日偷懒懈怠,多次管教也无用。今日烧柴时竟然睡着了,差点酿成大祸啊!”
敖丙没想到自己一时心善却铸成这个结果,他冷声:“让他来见我。”
火没有烧得很大,没过多久便停息。
敖丙对着跪在大厅正中的小贼,语气不再那般和善:“你可知你这一行为差点害死全府上下近百条性命?”
对方没有回复,他不会说话。敖丙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走吧。”敖丙叹了口气,“我会让管家最后给你些盘缠。”
四周的侍卫走上前,要把这少年扛出府去。
这时,沉默的人开始了激烈的挣扎。他明显很瘦弱,虽不是高大侍卫的对手,可手脚并用,甚至张嘴去咬,硬是让要靠近的人一时拿他无可奈何。
敖丙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没有想到这人会如此抗拒。
可也无法沟通。
他像一只兽,在做困兽之斗。
敖丙不敢放他再去祸害别人。他心一横,自己平日也是半个废人,闲来无事,便试试能不能教这少年说话吧。
若无人开智,无人教导,便要面对被一次次抛弃的结局,不免太悲惨。
“算了,”他摆了摆手,“把他留在我身边吧。”
敖丙的猜测并没有错。在他发现对方连正常的进食都不会时,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究竟是怎么长大的?”
他找大夫看过,这少年与他年岁相当,却足足矮他半个头,更是常年营养不良。他从小应该就被扔在野外,无父无母,更无人接触,所以发育不全,不会说话。
除此以外他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疤,估计是在颠沛流离的过程当中被许多人鞭笞。
那现在还能教么?敖丙问。
不行了,大夫摇头,最多也就是恢复到普通孩童的水平。
敖丙说不清听到这话时是怎样的心情。只让大夫开了药治好少年的身体。
从那以后,他让这少年住在了他隔壁。
敖丙听到对方只会将头埋进饭中,用牙齿和舌头进食,想伸手拿走他的碗,教他吃饭。
这一举动却惊动了少年。他猛得打翻了碗,弓起背,整个人呈现防备的状态。
打翻的碗碎成一块块,敖丙躲闪不及,手背上被划出一道血痕。
他下意识“嘶”了一声。
伤口容易感染,他该去拿伤药。
他没有和少年置气,这也不是对方故意的伤害。
怕管家见了又要唠叨,他自己慢慢摸着站了起来,想去柜子里拿药。
可敖丙看不见桌上的东西,手一使力,竟是又按在了碎碗上。
好痛。他的脸一下白了几分。
他没办法,正想开口叫管家。
手背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似乎是……那个少年在舔舐他的手背。
这是兽的本能。
敖丙放轻了呼吸,没敢动。
因为眼前一片黑暗,手背上的触感显得清晰无比。好像,也曾有谁这样舔过他的伤口。
许是再无情的动物在朝夕相处后也会生出点感情,或者可以称之为习惯。敖丙觉得自己和那个少年似乎稍微能沟通一点了。
虽然不是通过语言。
比如,对方哈气时,如果敖丙轻轻咳两声,他会不情不愿地收起尖牙。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一个身体残疾,本来已经对生活心死的人,却在另一个有缺憾的人身上找到了“获得感”。
敖丙从最简单的音节教起,少年的智力没有问题,倒也是学会了“好”、“不”这些简短的词汇。
只是他还是很少说话,可能是还没有转变过来。
但敖丙觉得这样刚刚好。
黑暗的世界里总是孤寂冷清。正因为如此他更不喜欢下人的侍奉,平日里除了王管家偶尔会传达些事情,他都是一个人。
敖丙远比他看上去更在乎他失去的双眼。在事故之前,他也曾见过这个世界的姹紫嫣红。
失去双眼的头一年,他几乎每日都彻夜难眠。
好在这个少年不会说话。他想。
于是他可以在对方面前,吐露许多他从不会在旁人面前展现的东西。
他会问,城门口的花是不是又要开了,是不是还是那片淡黄色的雏菊?
他会问,父亲母亲是不是又和弟弟去城郊划船了?
他也会问,带着不易被察觉的迟疑和脆弱,我是不是成了这个家的拖累?
少年没有办法回复他。
敖丙却觉得异常得安心。
你帮我去置办一件礼物吧,我需在父亲的生辰宴上送礼,他说。他知道少年虽然与常人有异,但其实是听得懂他的话的。
这件事情本来要交给王管家的。然而私心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敖丙认为这个少年本性不坏,便也想就着这个机会让他出去看看。
也怕对方在外面闯祸,敖丙喊了几个侍卫跟上。
事情比他想象的顺利,少年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带回了礼物。一个玉质腰扣。
便这样吧。敖丙并不是不对父亲的生辰上心,只是在倾国倾城的妹妹、知书达理的弟弟前,他一个瞎子,实在是没有比较的可能。
不如自己降低点存在感,免得惹人厌烦。
这处府邸不是老宅所在,而是在他失明后,父母便专门购入了这个府邸,以方便他的生活。
父亲生辰当日,敖丙很早便起床洗漱,他动作比常人慢,自然要花费更多时间。
被推进老宅大门时,敖丙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许久没听到过这么嘈杂的声音,一时间吵得他头脑昏沉。
他与宾客一起登记了带的贺礼,便让少年把自己推到清净之处——他让王管家去后厨帮忙了,今日人手不一定够用。
先找到他的是他的弟弟。
他们已经近三年未见,敖丙都快不记得他的声音了。
似乎,不该是那么刻薄的。
大哥,小弟的声音有些尖细,带着上扬的尾调,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敖丙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
我不想和你浪费时间。他的弟弟似乎在笑。
你很想治好你的眼睛吧?我有办法。
什么?敖丙意外,却并没有多惊喜。
大哥只要愿意离开家族,弟弟的低语就在耳边,我便给你这个法子。
敖丙没有搭理他。父母对他情真意切,从他失明来一直照顾有加。弟弟虽然总是莫名其妙把他当假想敌,但也没有真正想加害于他。
他不愿以这样的方式换得光明,索性他瞎着,也没有挡小弟路的可能。
只是他没法看到为他推着轮椅的少年猛然捏紧了双手,也没法预料到之后发生的事情。
三少爷被歹人袭击,至今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敖丙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这个犯人即将被行刑的时候。
他焦急地候在小弟的房门口,只想着幸好那犯人没有逃脱,也算能为小弟偿命。
大夫叹着气从房中出来,说三少爷命是保住了,但多久能醒来只能看运气了。
敖丙心下一沉,便听下人让他去见老爷夫人。
远远的,他就听到母亲悲痛的哭声,还有父亲低沉的声音在说些什么。二人情绪激动,似有争执。
“父亲,母亲。”他被推至座前,抬手行礼。
母亲的哭声已经不在耳边,似乎是被人扶了下去。只有父亲向他开口。
“你弟弟的情况......”男人也难掩忧伤。
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片刻收拾了情绪。
“你也快成年了,以往,想着你身体不好,许多事交给了你弟弟去做。如今变成了这幅样子,我想家里的重担还是得落在你的肩上。”
“弟弟并非......”
敖丙的话还未出口,被父亲打断:“等不起了。”
“我已找到了恢复你眼睛的方法,过两天会有神医为你医治。”男人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家族就靠你了。”
那只手不重,但敖丙却觉得让他有些直不起腰。
他是一个不孝的孩子。听到母亲的哭声还能保持冷静,在父亲语重心长地叮嘱自己时却想要逃避。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总希望将自己与这些事情割裂开,巴不得离这些纷争远一点。
硬要说的话,他更像一个过客。
敖丙还想拒绝。可父亲的话语打断了他。
中年男子神色疲惫,无力地开口:“下次,别做得这么绝。你母亲很伤心。”
为何父亲会认为小弟的事情是他做的?敖丙无言。他很想找母亲解释一番,但好像怎么说都更错。
他只能努力接受了眼睛的治疗,想着,总有一天能用行动为自己证明清白。
那神医说,此法凶险,不能用麻药,只能硬抗。
敖丙说,好的。
神医又说,不过你的疼痛倒比不上给你这双眼睛的人,那可是从活人身上硬生生把眼睛挖出,极为残忍。
......什么?在这之前,敖丙并不知道这是所谓的治疗之法。
少爷,闭上眼吧。看他有些抗拒,几位侍从上前,把他按在了床榻上。
十几年未见的景色,如今又在了眼前。
原来,院中的池里,有这么多五彩斑斓的鱼。
敖丙却不敢走近。
他摸着自己靠剜出他人血肉治疗的双眼,思绪飘飞。
这是谁的眼睛?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府里那个不会说话的少年,许久未见了。
他找来王管家,问人在哪里。
王管家很是诧异,还是毕恭毕敬地说,少爷,他袭击了三少爷,前几日就被处决了。您的眼睛还是他给的呢。
此时的王管家比之前的姿态更卑微,他见敖丙恢复了眼睛,又得到了家主的承认,以后怕是要一家独大了。
敖丙察觉得到他的变化。
他并不在乎。
这时,敖丙才敢走到水池旁——他并没有见过那个少年,如今也只能靠他的眼睛一窥究竟。
他望向池中双眼,那分明已经是他自己的眼睛,他却透过那双眼看到了另一个人。
敖丙不知道内心的剧痛怎能让人完全无法呼吸,就好像亲手杀死了自己。
这双如火般的眼眸是那么熟悉,可找遍这十几年的记忆都没有收获。
你……究竟是谁?
敖丙的眼前陷入了一片模糊,他失去意识,溺入水中。
“快跑,快跑!”手臂被人攥紧,敖丙还没来得及消化脑中突然闯入的零星片段,身体下意识跟着另一个人往前踉跄跑去。
他反应了一下,对,此人是他的姐姐。
从出生起他和姐姐相依为命,在杏花村过了十年的安稳日子。
然而今日妖族进犯,这几百人的村子里全是凡人,哪儿挡得住来势汹汹的妖?
隔壁的李大爷和他妻子早已被砍下了头,尸身还躺在平日种了花的院子里。对门的张叔为了保护女儿当场殒命,与他同岁的小姑娘也被妖怪抓走。
然后,然后是他姐姐。
敖丙已经拼了命地往前跑,然而妖族的速度岂是凡人可以比拟,一只长着蝙蝠翅膀的妖急速飞掠而来,尖利的手指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少女的皮囊。
“不——”敖丙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死在自己面前,悲痛欲绝。
然而没有给他伤心的时间,那只妖杀死女孩后,双翅一振,将他拦腰抱起,带离地面。
鲜血淋漓的尸体、死去的姐姐、摧毁的村庄、硝烟、遮盖整个天空的妖。
片段疯狂在脑海中闪现。
濒死的弟弟、哭泣的母亲、一辆躲闪不及的马车、叹气的郎中。
一双不属于自己的眼睛。
敖丙全身冷汗,猛然惊醒。他翻过身开始干呕,吐出的只有胃里的酸水。
多出的的确是他自己的记忆,可是他才十岁,没有父母,也从没离开过杏花村。
饶是因为从小独立的原因,他比别的小孩早熟一些,在这种境地下也忍不住鼻尖的酸涩。
姐姐。
他抱紧自己,任由脸上的泪水滑下。
哭得没了力气,他才发现原来周围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并不只是来自于自己。顶着红肿的双眼,敖丙抬起头,环顾四周。
冰冷潮湿的洞穴里,连泪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见。除了他还有许多孩童,年岁相当,如今都在嚎啕大哭。
更多的是蝙蝠一样的妖,用双爪抓起孩童便往洞外带。敖丙知道那肯定不是好事,然而幼小的身体让他没有反抗的资格,很快也被带出了洞穴。
此处盘踞着一只大妖。敖丙在强风中隐约看到了山脉中零星散落的孩童尸身。
怎么办?他开始感到恐惧。如果只是干脆的死亡尚可接受,但妖向来残暴,怕是要把他们折磨一通再丢入炼狱。
被扔在妖王面前时,他仍在颤抖。发自内心的惧怕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然而惧怕与好奇并生,他努力抬头想看清这只妖,却见他与其他妖并不同,背影看去就是常人。
但他的所作所为可与人类一点不搭边。
他抓起一旁的孩童,划开纤细稚嫩的脖颈,将喷涌而出的鲜血喝进嘴中。
再下一个就是敖丙。
敖丙已经哭不出来,再多的泪也在之前就流了个干净。
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咬向抓住他的手臂,连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
妖没有遇见过敢反抗的小孩,竟是口吐人言。
“你不害怕么?”
敖丙此时也没想过能活,便也回他。
“有何怕?我只恨不能杀你为我姐姐报仇。”
他抬头对上妖的双眼,一瞬只觉得胸口的恶心感又泛了上来。
他认识这双眼。
心中莫名其妙升起的愧疚让年幼的他无法分辨清楚自己的情绪,他想,今日被他所杀也算是还债。
妖并未在第一时间划开他的喉管。他用那双上挑的眼睛盯着敖丙。
他的确一点也不像妖,黑发红眸,五官端正。若是抛开他满身的鲜血,与杏花村的村民没有区别。
他问这个人类孩童:“你从小吃过牲畜的肉么?”
敖丙不想回应,只闭紧了眼睛,等待死亡来临。
山外的巨响打破了凝固的寂静。
有雪白身影凌空而至,一女子戴着面纱,泼墨长发,肤如凝脂。她的身周盘旋着漂浮的竹叶,呼吸间,叶片击碎山峦,一时间地动山摇。
“孽畜,今日我来取你的命。”
她淡淡开口。
敖丙本以为自己大难临头,此时瞥见女子与妖怪交手,再也支撑不了,昏死了过去。
“你醒了。”睁眼后,那个气质清冷的女子站在身前。
敖丙警惕地环顾一圈,自己躺在一间竹屋里,屋内虽不大,但干净整洁,应有尽有。
因为这女子一开始说的是来除妖,敖丙下意识把她归为好人行列。
他又想到了那只妖,那只妖是已经死了么?
本来对他来说顶好的消息却莫名让他有些窒息,可能是那不知道是幻觉还是错乱的记忆,总让他不敢去回想那双眼睛。
“他没死。”女子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他修为深厚,我一时奈他不得。”
“可惜了。”这句话是真心的。
“你愿意当我徒弟么?”白衣飘飘的人又问,“你天资不错,修炼数年不是没有亲手杀了他的可能。”
“真的么?”敖丙从床上跪坐起来,眼神里终是闪出几缕神采,“我愿意。”
他没有任何迟疑,就在床边行了拜师礼。他很清楚,如果拒绝,就又只能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你可以叫我,白师傅。”
于是敖丙开始了和白师傅修行的六年。他每日起早贪黑,从不敢有任何懈怠,大概是自那过后,他只能在修炼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白师傅也给他说过那妖的来历。她说,那妖原本是人类,却为了获得力量救人吃下了化妖果,从此从人变成了妖。
吃化妖果成的妖和天生的妖是不同的,前者想要继续活命就不得不吃人肉、喝人血。
敖丙问,那还能恢复成人么?
白师傅轻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谁还愿意当凡人?
敖丙无言。他不也是一样么,跟着师傅学习仙术后,他又有多久没有再想过杏花村了呢?
也就在每个夜里,想起惨死的姐姐,才能感受到还是凡人时的重重心绪。
况且,白师傅又说,化妖果本已是极为罕见的宝物,化妖容易化人难啊。
敖丙再问白师傅,师傅,我总做一个梦。梦里那只妖给了我他的眼睛,也因此而死。
白师傅却说,那不是梦。
那是什么?
那是你的前世。白师傅靠在竹林旁,轻描淡写地回答。
什、什么。
白师傅飘然离开,只留蓝发少年在原地发呆。
前世。敖丙在很多话本里看过这个说法,也就是人的上辈子。
所以说,上辈子,是这只妖给了他眼睛又送了命。
可这辈子,又是这只妖杀了他的姐姐和杏花村的人。
报恩与报仇从来都是相辅相生,他既有想要报仇的恨,又怎会没有愿意报恩的心?
他想了许久。想到四季长春的竹林都积了雪,落了叶。
白师傅说的的确没错,敖丙天赋极佳,六年修炼已经到了不输于她的水平。加之他修的功法又是白师傅压箱底的宝贝,连她自己都没练过,平日切磋时几乎都是女子落入下风。
于是白师傅说,你该出师了。
你若能把那妖物斩了,便可出师。
敖丙却不如六年前那般坚定。但凡是场梦也好,他也能斩去心魔,直面那只妖。
不过哪儿有梦能那么清晰,清晰到他现在都能想起一个瞎子和一个哑巴相处的每个细节,清晰到双眸睫毛的震颤。
名为前世的种种已经成了他的梦魇。他多么想亲手杀了那只妖为亲人报仇,可看着那双眼睛,他连拿剑的手都在颤抖。
他苦笑,向师傅摇头,他说,若我只是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可我欠他一双眼睛,谁都可以杀他,唯独我做不到。
白师傅说,你是人,注定要杀妖。你若不杀他,他还会杀人。
我告诉你那是你的前世,是为了你除掉他时能真正蜕变。待到你道心大成,去做一个逍遥的神仙又有何不可?那时你就会知道,前世一切都是妄念。
敖丙知道,无论是人还是妖,修行一世都求一个自在逍遥。这也是白师傅一直教导他的。
可若杀他,敖丙说,我无法自在。我无法将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当成虚妄。
白师傅叹息,那便随你去吧。
也许一切皆是因果,敖丙下山后,很快又遇到了那只妖。
数位仙人在他身后追杀他,他身手矫健,多次躲过杀机。
仙人的手段又怎会这么单一?一女仙见对手难缠,祭出宝器,便要把那吃人的妖捆住。
敖丙本不该去管。
可上一世那医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给你眼睛的人是活生生地被挖出了双眼。
下一秒眼前又是相依为命的姐姐的尸体。
敖丙终究出手挥剑,带着受伤的妖急速遁逃。
他修为不弱,又完全出乎意料,那几个仙人一时间也没有追上。
他逃了上百里才停下,把妖往地上一扔。
“我救你一次还你的眼睛。下次见面我会亲手了结你的性命。”
他的剑锋对着妖的心脏,已经刺入半分。后者此时受了重伤,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敖丙直视着他,他已不惧怕见到那双眼。
妖自是不知道他说的眼睛是什么一回事。
他只说:“你救我,你也逃不了的。”
山脉茫茫,夜色郁郁。敖丙毕竟是第一次下山历练,完全不知道真正仙人的手段。
然而他不是一个会后悔自己决定的人。
他说:“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也许这就是命。”
“你信命?”妖笑起来,“命运让我在成千上万的村落里屠杀了你的村子。”
“命运让你遇见我,杀了我。你却非要救我。”
敖丙还不能完全理解他语气里的嘲弄,他说:“你是妖,我是人,无论是不是命,永远都是对立面。”
“一个人也会变成一只妖,他杀过人,也杀过妖,”对方深邃的眼睛看着他,“那他究竟是人还是妖?”
敖丙没有答案。
他正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天边远处数道流光闪烁。来人站在一流光溢彩的画卷上,几个呼吸间就到了眼前。
敖丙没有反应的时间。
“你身为修士,包庇妖族,来人,”还是之前的女仙,居高临下,“将他押回我妙仙宗。”
敖丙自认理亏。他私心里也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不起师傅、对不起人族,于是没有任何反抗,被人封了修为,带回仙宗。
他正以为那只妖这次定难逃一劫,却发现对方不知在何时早已逃之夭夭。
“念你年纪轻,又天赋异禀,便再给你一次机会。”
妙仙宗的长老是这样审判敖丙的。仙宗景色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就连关押犯人的牢狱都流光四溢,和人间大有不同。
怪不得有的凡人说,宁做天上一粒沙,不做人间三世皇。
那长老对敖丙说,若你杀一只妖,仙宗可以饶过你的过错,还能破格收纳你为弟子。
仙人的确是胸襟宽大,不拘小节。敖丙想,若此次能拜入仙人门下,一定要刻苦修炼,报效宗门。
他叩谢了长老,便被人带去了斩妖台——那只妖就在那儿。
斩妖台上,一只巨大的蛇妖匍匐在地上。蛇妖的尾部被锁链捆住,白色的鳞片剥离在地,形状凄惨。
蛇妖有一双金色的竖瞳,此时它用尽力气微微抬头,与敖丙对视。
“动手吧。”负责考核的仙人立于一旁。
敖丙祭出了剑,往巨蛇的七寸刺去。
七寸处的鳞片很硬,第一剑未能刺穿。然而巨蛇还是痛得一阵哀嚎,大片血液从嘴中溢出。
敖丙转身准备再刺。
此时大片的血液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敖丙拿剑的手腕,敖丙闻到这妖的鲜血却没有多少血腥味。
更像一种清酒,在竹林中陈酿。
上一次敖丙遇到有这种特殊血液的人,还是白师傅。
可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敖丙不可置信地开口,语气清浅颤抖:“......师傅?”
白蛇的眼中却没有惊异,只有几分决绝与释然。
她吐信开口:“我杀的人,不比那只妖少。我去杀他,也只是想吞了他的血肉以增进修为。”
“我收你为徒,本也是想以你做蛊,饮你之血。哪知你进步如此神速。”
她想要敖丙杀了她。
敖丙已经不想再分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师傅是自姐姐以来唯一一个待他好的人,她教了他做人的道理,也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他会放了那只给了他眼睛的妖,他更会放了白师傅。
于是他的剑斩断的是锁住白师傅的锁链。
白蛇却没有力气再逃,她问:“你为何这么傻?我注定要死,不如你杀了我给仙宗做投名状。”
敖丙知道妙仙宗修为高深之人不下凡几,他那点实力也根本不够看的。
他说:“我只管我的事。若要以亲人性命入道,那仙与妖又有什么分别?”
白蛇缓缓闭眼。仙宗的攻击已至,她被万箭穿心。
妙仙宗的长老说,事不过三,他见敖丙出身悲惨,再留他最后一命。他抽去了敖丙的周身筋脉,废了他的修为,将他扔到了荒郊野岭。
重新变为凡人,连走上一天的路都气喘吁吁,敖丙却没有觉得自己的心中如此清明。上一世和这一世都在眼前浮现,他在想,一切是否都有迹可循,难道是有人操纵他的人生,却连累无数人因他惨死。
就连那只妖,是否也是因为他才过上了这戏剧般的人生?
敖丙不知在荒野中度过多少日子。根基被废,他连凡人的岁数都不再有。
在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最后,他碰到了一个快要饿死的人。那人瘦得皮包骨头,气息微弱,像是下一秒就要断气。
敖丙救不了他。
濒死的人在敖丙触碰他时睁眼。
还是那双眼睛。敖丙永远忘不了的眼睛。
敖丙听到自己说,好久不见。
对方毕竟是妖,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也还能坚持开口。
他说,你可以报仇了。
敖丙没有接话。他已沦为凡人,如今的身体状况即便连一只虚弱的妖都无法伤到。他问他,你没再吃人?
妖闭了闭眼,他已有些畏光。
上次问你的问题,我想找一个答案。他说。
敖丙说,我有一个答案。
你吃人,在人眼里你是妖。你杀仙,在仙眼里你是魔。你救人,在人眼里你是神。
然而你做的是同一件事,你依旧还是你自己。
敖丙咳了几声,嘴边溢出几滴鲜血。他说,我筋脉寸断,怎么也活不了了。既然你要喝血才能活下去,待我死后喝我的吧。
妖听着他说的话,陷入了沉默。
他问,那你眼中我是什么?
敖丙愣了一下。
对方也并不寻求他的回答。他轻轻笑起来,似乎能看到敖丙这样的反应就已经足够。
他用漆黑的锋利指尖刺破了自己的胸膛,挖出了一颗活生生的、跳动的心脏。
他说,我不是寻常妖,你吃了我的心,你也会变成妖,便不会死了。
话落,他当场殒命。
敖丙没有接那颗心脏。
他不是一个配活下去的人。他没有为姐姐报仇,也没有保护好师傅,在最后,他甚至认为这只身不由己的妖都比他值得。
他把心脏和尸身一同埋进了土里,堆了座坟。
他坐在坟旁,走过了生命的尾声,化作了坟的墓碑。
玄霄宗,天阙阁。
华服男子坐于案前,垂眸看着案上的书卷。
一只长着兔耳的少女蹦蹦跳跳地端来一壶仙茶:“大人,捡来的小孩我收拾干净啦。”
着云纹玉白长袍的人揉了揉疼痛的额角,把冰蓝的发丝拢在身后。
敖丙已于此世修炼上百年,虽谈不上得道成仙,也是修行者中略有声望的存在。
捡个小孩不是大发善心,就在他逐渐回忆起前两世的记忆后,他就在阁外不远处遇到了这个小孩。
这次没有多么惊讶,反而有点意料之中。又是那个人。
当时那小孩死死抓着他的衣角,问他,你是不是仙人,你是不是能教我仙术。
敖丙可以轻易甩开他,却看着他赤色的瞳孔发了神。
他问,你为什么想修行。
小孩说,我听闻修仙可以长生。我想长生。
长生?敖丙不由得想到了他的前两世,用短命二字概括也不为过。
他下意识放缓了语调,修行很苦。
拉着他的小人说,我不怕苦。
敖丙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那好,你可以跟我走。
小孩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敖丙问。
他至今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谁想小孩却摇摇头。我没有名字。我是从人贩子手里抱回来的孤儿,村里的人喊我野小孩。
敖丙顶着他黑色的发旋和光洁的额头,说,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好啊,小孩的眼里闪着光。
哪吒。
敖丙突然开口。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的这个名字。
你叫哪吒。
被紫兔好一阵收拾的小孩穿上了正儿八经的道袍,把一头冲天散乱的黑发也绑成了马尾,看起来真有点像样了。
因着之前种种,敖丙也并不让他拜师,只说自己算半个引路人,若哪吒愿意,跟旁人一样喊他仙长即可。
哪吒乖乖点头。全然看不出之前当妖时的暴烈凶残。
敖丙从最基础的法术教起,却没想到对方一点就通,修行速度甚至远超玄霄宗里所谓的天才。
唯独哪吒虽修行精进,年岁毕竟不大。平日里打坐个把时辰就得偷溜出去玩个大半天,敖丙心知肚明,但也没有点破。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事。敖丙见过对方杀人的样子、脆弱的样子、也与他对过话、算是交过心。
却不能说自己了解他。
他并不知道原来哪吒幼时脾气便不小,爱偷懒,也爱耍点小聪明。他的眼神里还没有那么沉重的东西,还不至于为了求一个答案付出一生。
天阙阁自此多了一抹红色的身影。外界都以为敖丙收了徒儿。
修行须得有实战。敖丙其实不大愿意带哪吒去做什么降妖除魔的活,他不希望还要和什么人妖仙魔扯上关系。
他想,无论过往有何冤孽,这一世哪吒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他理应有一个好的结局。
许是累积的愧疚和隐秘的复杂情绪让敖丙异常执着。他给哪吒求一个好结果,也是在为自己开脱。
他害怕对方两世惨死是因他而起,也恐惧以后的生生世世二人都要陷入这样的轮回之中。
这样的恐惧完全发自内心深处,就好像在曾经的某一刻他也因此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于是他想给越背越重的回忆一个了结。
他寻觅许久,找到了一只作恶多端的狼妖。这妖为求得道已失了神志,人与妖皆是他的爪下亡魂。
他向哪吒说:“若你今日能斩灭他,你可以休息一月。”
“那你会陪我么?”不知不觉已长到他肩头的少年扬起笑,“我想回村里一趟。”
敖丙颔首:“可以。”
哪吒天生善火,那狼妖最后被烤得毛都焦了。
敖丙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与哪吒内敛气息,化为凡人,回了当初捡到对方的村落。
敖丙没有问他回来做什么。是哪吒先开口。
“当初我差点被当猪肉卖了,”他说,“是村长非要买下我,说我不该命绝于此。”
“那老头就喜欢搞点玄玄叨叨的,屋子里还贴了一堆符。”
哪吒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敖丙倒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所以你是来还恩的么?”敖丙轻笑,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哪吒撇嘴:“……你这么说就是吧。”
敖丙却在余晖中逐渐模糊了他的身影。他想到了被人族抛弃的,却依旧以命报答他的哑巴,因为救人化妖,最终又为找回自己甘愿赴死的妖怪。
如果不是那双眼睛,之前的敖丙很难认得出来他们是同一个人。
可一切都在这一刻重叠。
即便被命运撕扯得支离破碎,他终究找到了属于哪吒的那分底色。
哪吒把找来的给凡人强身健体的灵植放在村长的床头。敖丙告诉他应该等白天正式拜见,被他别扭地拒绝了。
回阁中的路上,敖丙突然问他,为什么当初想求长生?
哪吒想了想,说,凡人的性命特别脆弱,他小的时候见很多村民总在一夜之间就断了气,村里的郎中都没有办法。
然后我去问村长,怎么样才能活得久一点。
村长说,听说仙人不食五谷杂粮,不染人间病痛,应当只有仙人能活得久吧。
你怕死?敖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觉得他每次要跟对方同归于尽的打架方式实在不太匹配怕死二字。
不怕。哪吒摇摇头。
可我总觉得我在等一个人。我怕我死得太早等不到他。
敖丙微微睁大双眼。
我也不知道在等谁,哪吒耸肩,就是总感觉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玄霄宗名声在外,许多慕名来修仙的凡人总会拿它和天墟门做比较。同为几百年传承的教派,二者擅长之物皆有不同,倒是一直各安一隅,互不干扰。
这日,玄霄宗宗主与天墟门约了大比,说要每个阁中都出一年轻弟子。夺得魁首的弟子可以得到巨额奖励,目的是为了鼓励弟子们好好修炼。
天阙阁里,满打满算的年轻弟子也就哪吒一人。敖丙却特意叮嘱他,不要展露全部实力,意思意思即可。
哪吒问他,为什么?他可以拿个第一给敖丙长长脸。
你与他们不同,敖丙说,你不是想求长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低调行事。
哪吒点点头。
大比采用抽签对决,一对一比试,输了就淘汰,最后一个胜出的就是魁首。
哪吒听了敖丙的话,赢了几把后就想佯装不敌。
对面是丹云阁的弟子,穿着绿袍,踩着各式法宝。哪吒故意被他一脚踢飞,想要顺势出界,也就结束了这次大比。
然而对方却在这时候讥讽:“早听师尊说天阙阁的敖丙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副好皮囊,今日见他弟子果然如此。”
哪吒舔了舔牙,劝自己忍耐。
“要我说就该把他逐出宗门,”那人还在大放厥词,“能当一阁之主怕不是靠的以色侍人?”
下一秒,他被人狠狠击中腹部,大片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一击将人重伤,哪吒还要继续动手,他扬起的拳头挥舞在半空,却听耳边传来清冽的低喝。
“够了,哪吒。”
他顿了顿,收了手。
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众多修行者的目光。哪吒之前只在天阙阁中修炼,他们没想到宗中竟出了如此惊才绝艳之辈。
敖丙见四周的讨论愈发激烈,已不受人为控制。他代哪吒给丹云阁的阁主道了歉,把人带回了天阙阁。
他没有责怪哪吒。
他向来不喜欢参与宗门事务,平日里也深居浅出,本来也没把那些人的风言风语放在心上。只是这样所作所为的确忽略了哪吒的感受,他之前没有意识到。
他问哪吒:“你是不是想拿第一?”
哪吒迟疑了一下,还是承认:“我不怕那些中伤。我不愿忍气吞声闷头修炼。”
敖丙说:“那你去吧。”
他还是多叮嘱了两句:“比试不得杀人,最好也不要下手太重。”
原本,他想要哪吒远离这些纷争纠葛,他不能用自己前世的记忆就困住了今生的哪吒。他本性不愿沉寂,又何必强求他委曲求全。
比试持续了七日,是哪吒取了魁首。
宗门的赏赐很快就下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宗主的指示。
他说哪吒是本宗年轻一代的天才人物,理应进内院修炼。他赞赏敖丙能教出这样的徒弟,说即日起自己会亲自教导他。
“我不去内院。”哪吒干脆拒绝。
“内院资源丰厚,宗主的修为更是深不可测。”敖丙劝他,“有他帮你,你何愁不会得道成仙?”
“你为什么不去内院?”彼时已长成成人模样的哪吒皱眉,他比敖丙都高了不少,“你的天赋不比我差。”
敖丙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他不敢与任何人扯上瓜葛,他总觉得自己几世轮回终究是害了不少人,怕再让人与他沾染上也落不得好结果。
哪吒见他面色复杂,又半天不说话,有些烦躁。
“早知道就不拿第一了。”他嘟囔,他本来只是觉得自己有这个实力,何必遮遮掩掩,哪知会变成现在这个情况。
哪吒实在不愿去内院,敖丙便想带他亲自去找宗主说清楚此事。
然而走到正殿门口,却见众人面露哀色,看到他和哪吒眼神躲闪,一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敖丙心下一动,他对哪吒说:“今日你先回去。我去找宗主阐明即可。”
哪吒却走上前去,抓住一匆匆而过的侍女:“发生了何事?”
那侍女哆嗦着开口:“宗中有丧事,我得去帮忙了。”
“谁的丧事?”
“丹......丹云阁......”女子快要哭了出来,“除了阁主,满门皆灭......”
敖丙也行几步向前:“说是谁干的?”
“这、这......”女子支支吾吾,怎么也回答不上来。
“还能是谁?”其他阁的弟子赤红着眼睛,“你和你徒弟那日比试就怀恨在心,差点把明光师兄打死!之后更是耿耿于怀,痛下杀手!”
“丹云阁上下近百条人命,你们好狠的心!”
“不可妄言。”
洪钟般的声音从大殿中传出。
“你二人先进来吧。”
“你们也听到了那些传闻。”高位上的中年男人气宇轩昂,不怒自威。此时却是叹了口气。
哪吒竖起眉毛:“难道宗主也是是非不分之人?”
“哦?”对方并不生气,反问,“我若是呢?”
“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哪吒拿出武器,“手底下见真章吧。”
敖丙拦住他,为他解释:“哪吒性格直爽,宗主莫怪。若宗主真认为是我二人所为,我想我们走不到这个殿里。”
“无妨。”男人挥一挥手,欣赏地看着哪吒,“敢拼敢杀,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今日来本是想要向宗主解释哪吒不愿进入内院修行一事,”敖丙垂头作揖,“他天性不喜束缚,恐不习惯内院的规矩,扰了各位前辈清修。”
“是么?”对方惊讶,“我已有百年未有收徒,门下几位弟子也都成功升仙。你当真不愿意?”
“不愿意。”哪吒抱着臂,回他。
誓空道人已当了几百年玄霄宗宗主,如今碰上了哪吒这样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自然生起了爱才之心。但他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相反,他向来高瞻远瞩,眼光独到。
于是他说:“事已至此,我不愿相瞒。我玄霄宗与天墟门为争天下修仙第一宗的称号,不日便会大战。丹云阁众人便是被他们精心设计,再顺势推到与他们有点仇怨的你们身上。”
“此次大战恐会持续许久,我已下决心,这次不拼出个结果不会罢休。”
“天墟门门主与我修为相当,此战胜负难料。若我身死,玄霄宗败退,需有后辈再起,重振宗门。”
他见哪吒想要推脱,又说:“我已找了数十位备选,到时你们怕还是要争上一争。”
他还看向一旁的敖丙:“我知你性格沉静,不喜争斗。论岁数你也算宗中小辈,若哪吒愿意试一试宗主之位,你便也不必上战场了。”
这话是说给敖丙听的,也是说给哪吒听的。
敖丙虽修为不错,然而战场上刀剑无眼,上了战场的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能说是九死一生。誓空道人知哪吒是跟着敖丙走上的修行路,便是要利用完这点情谊。
他首先是一宗之主,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敖丙还想开口,却是哪吒先打断他。
“行。”哪吒说,“你可不要食言。”
回到天阙阁,敖丙终是拉下了脸:“你明明不愿做宗主,为何要答应?”
“做不做都行,”哪吒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些生气,“但你为什么要为了他们去拼命?”
“你不必考虑我,”寒露凝成的眸子似乎结出了冰霜,“你遵从你的内心即可。”
哪吒不认为自己委屈了什么,只他不是多能言善辩的人,也没办法和敖丙争出个所以然。
“我为何不能考虑你?”他问。
敖丙却像是被揭穿般冷下脸:“我早先便说过,我只算你的半个引路人。我的路已经引到了,你的确不该再与我有什么联系。”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的不安和愧疚。白师傅、姐姐、小弟、母亲,都因他这个异数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一世他全力避免,却好像还是在左右哪吒的人生。
哪吒只觉得自己一片好心被当了驴肝肺,他脾气上来了,转身不愿搭理敖丙。
敖丙却还说着那样的话:“你已夺得魁首,可以自寻一座阁楼居住。我这里已经不适合你了。”
话落他没有再管哪吒,独自离开。
那日后,敖丙没在天阙阁见过哪吒,稍作打听,他已自立一阁,做了阁主。
日子又恢复到了没有捡到哪吒的时候,每日就是修炼闲游。
风云才起,格局未定,敖丙终究担心哪吒这一世不得善终,平时还是会关注对方的消息。
比如,他打赢了所谓的本界第一天才,被立为了少宗主。他自请去了与天墟门大战的前线,战功累累。
他又杀了很多人,外宗的人都喊他玄霄魔头。
敖丙在一次修炼时险些走火入魔。
他恍惚中见到了已完全入魔的哪吒,除却内心的担忧外,更多的是苦痛歉疚。
似乎若不是因为他,哪吒不会走到这一步。
醒来后,他问紫兔,给新任宗主的贺礼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啦,紫兔答。
到时就你交给仙侍即可。他说。
誓空道人在大战中受了重伤,差点陨落。他自请退离宗主之位,传给有能之人。
哪吒大胜天墟门归来,名声鼎沸,作为少宗主理所应当地继任宗主。
那一日,红衣青年广招四方,万宗来朝。
那一日,天阙阁依旧冷冷清清,所有人都去了继任典礼,谁还关注一个小小的阁主?
即便天阙阁离主殿很远,敖丙也能看到那盛况。
空悬多年的心算是落了地,敖丙想,以哪吒如今的地位,应当是顺遂一生了。
他在这上下同庆的一日悄然离开了玄霄宗,甚至没有告知紫兔。走出玄霄宗大门时,他与众多来拜贺的人擦肩而过,如一抹逆流的雨滴。
他不知道的是,坐在宗主位置上的哪吒在那一刻抬头看向山门,久久没有言语。
玄霄宗新宗主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放出消息,说自己要找一个人。
他说他不知那人姓名长相,但他们阔别已久。
敖丙离开玄霄宗后没有再修炼,哪吒为等一个人以求长生,然而他心愿已了,又历经三世,再长的一生也是无用。
所以在游历了大好河山的几百年后,他的寿命也走到了终点。
几百年的自我放逐让他重新思考了很多事,比如曾经他无处安放的亏欠不安。他将这一世当成最后一世在过,于是他问自己,是否还有遗憾的事情。
他觉得还是有的。
于是他终于回到了玄霄宗。
此时的玄霄宗已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宗,山门处被重新修葺,威武大气。只是听说当今的宗主早已能得道飞升,却一直留在宗内。
好在宗内的大部分格局没什么变化,他很容易找到了自己曾经居住的天阙阁。
他本以为自己走后会有新的阁主来,但阁里空空荡荡,平日里俨然是无人的。
他走进大殿,大殿中有一火红人影。
敖丙有点讶异,然而他如今的心境已平和许多。
“你还好么?”他笑着开口,下一秒又打趣道,“你现在是第一宗的宗主,应当没什么不好。”
“还行。”哪吒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看你的样子,过得也不错。”
敖丙没有反驳。
他想起来了自己回来的原因,他问哪吒:“你找到你要等的人了么?”
哪吒凝视他许久,说:“没有。”
敖丙露出了可惜的神色:“没关系,还有的是时间。”
以哪吒如今的修为,一眼便能看出敖丙时日无多。他说:“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好。”敖丙点头。
“有一凡人救了一个濒死的女子。他当时不知道对方是妖,悉心照料。妖也对这个人类产生了好感,身体恢复后在当地住下,从不伤人,平日里勤快踏实,人尽皆知。”
“后来有一修士路过,看出此地有妖,说要帮他们除妖。村民自然答应,哪知一夜过去,村口躺着的却是颇受大家喜爱的那位女子的尸体。”
“那日后,凡人疯了,整日浑浑噩噩,再不清醒。”
“你说,这是怪救妖的人,还是怪不伤人的妖,亦或是好心路过的修士?”
哪吒说:“虽不知为何,敖丙,你不欠我什么。”
敖丙很认真地听完了这个故事,也听完了哪吒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明白。”他说。“但即便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也许当初的决定不仅仅来源于一双眼、一颗心的亏欠。是他混淆了概念。
哪吒伸出手,却从敖丙的身体中穿过。
他扑了个空,终究再次错过了那阵逆雨。
肩膀的剧痛,鼻尖浓烈的血腥味。敖丙低头,自己双手握剑,刺入了另一人的胸口,而自己的左肩也被贯穿。
他忍住喉头的热意,强忍剧痛拔剑而出。而被他刺入的对方吐出一口血,溅在他的脸侧,歪头昏迷。
敖丙都不必看,肯定还是他。
他没有把对方胸口的武器拔出来,那是要害处的伤,乱动只会加重伤势。他与哪吒两败俱伤,他是仙人后人,而哪吒是魔宗天才,注定了要争斗至死。
这已是第四世。敖丙内心没有太大波澜。他历数次轮回,见过太多人的一生,太难再将自己带入。
之前打斗的动静不小,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敖丙背上哪吒,在就近的城镇里落脚。
花重金请了城中的医者帮哪吒的伤口做了处理,剑伤差一寸致命,当时两人都算对对方下了死手。
敖丙肩头的伤要稍好一些,没有伤及根本,他身上又带了不少灵丹妙药,吃了几颗伤口已经结痂。
然而他还是脸色苍白,神色隐忍。心口如蚂蚁般啃噬的疼痛不是因为伤口,而是因为身上的蛊。
他的外公算是凡人口中的“仙人”,一向以斩杀魔道中人为荣。旁人以为他是嫉恶如仇,却不知他所修行功法可以汲取他人功力。然而此法狠毒,他不敢对正统道派后人使用,这才屡屡对魔修下手。
他虽因此得道,却是害了自己的血脉亲人。过多使用此法的后遗症是让人冲动易怒,皮肤溃烂,到最后使用者甚至会对自身动手,死状凄惨。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他向自己的至亲下蛊,每月为他杀人夺功,再反哺给他。这样几乎不会有后遗症。
还有三天敖丙就要回族,他本找了一个弱小的魔修下手,此人酷爱杀人夺宝。哪知才抹了对方脖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天才魔修,非要与他决一死战。
已经近一个月没有成果,身上的蛊发作,是要提醒他赶紧动手。
敖丙靠坐在床前,闭眼运功,稍缓蛊虫之痛。
持有几世记忆的他再看此事,已有些别的不同。之前受制于人,他虽尽力反抗,但蛊虫让人生不如死,不得不听命行事。不过此时他恰好恢复记忆,又遇上了哪吒,也不是没有破局之法。
只是不知这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何时才是尽头。敖丙垂眸看向昏迷的哪吒,饶是再愚笨也知道这一切跟对方有脱不开的关系。然而,对方很明显没有之前的记忆,很多事情还是得靠他自己的回忆发掘。
躺在床上的人皱着眉,眼皮颤动,逐渐苏醒。敖丙也没有移开目光,还是看着他。
哪吒睁眼后便看到那邪宗少主,开口讥讽:“少爷为何不杀我?是要留我取乐么?”
敖丙看他想爬起来,语气平淡:“你伤在心口,此时妄动性命难保。”
“你不就想要我的命?”哪吒笑,“你们杀这么多魔修,不就是想杀人夺功?”
敖丙早知他醒来会有这种反应,也不意外,只伸手把他按回床上:“我不要你的命。乖乖躺着。”
哪吒比他伤得重。他那一剑本也是冲着敖丙的要害去,看着那张脸,却是在最后一刻晃了神,剑尖微偏。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突然贴近的五官弄得哑了口。
敖丙弯下腰,凑在他面前。淡蓝的长发有几缕垂下,扫过哪吒的伤口。
“借我一点魔气吧。”他开口。呼出的气泛着凉意,并不刺骨。
哪吒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咬紧了后槽牙,像在忍耐。
他说:“行。”
哪吒功力深厚,若只是取一些魔气不会有任何影响。恰好敖丙需要这些魔气压制体内的蛊以及应付三日后的祭典。
哪吒暗中打量他,他向他动手是因为早先便知道这邪宗自诩名门正派,却尽干鸡狗不如的事。修魔之人并不全是大奸大恶,有很多是自身并不契合仙家功法,想要另辟蹊径。然而邪宗打着为民除害的幌子痛下杀手,他不过是想讨一个公道。
邪宗老祖得道飞升,只留一堆脏事在凡间。很多邪宗之人也在这些年被仇家寻了仇,明面上管事的是宗主的女儿。
至于这人,就是那新宗主的儿子,如今的邪宗少主。
外人并不知道蛊的存在,只觉得现在邪宗大不如前,却还干着伤天害理之事,自是该死。
哪吒自然也是。
他看着敖丙将魔气吸入体内,冷然道:“你们修这种功法,不怕反噬而死么?”
“怕。”敖丙回答,“不过今日死还是明日死,我想我还是能选一下的。”
噬心的痛总算减缓少许,他脸色也好上几分。
他没想遮掩,哪吒不是察觉不到这样的变化。他伸手抓住敖丙的手腕,更多的魔气涌入,却是悉数被对方吸收。
“你......”他本要说的话被人打断。
“给你疗伤的费用一笔勾销,”敖丙神色不改,“多谢。”
他的样子像是要起身离开。哪吒却没有放手:“你去哪里?”
敖丙却侧头看向他:“回去杀人。你要和我一起么?”
这本不是该他管的事。哪吒应该对对方的自来熟感到奇怪的。
但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拒绝对方“一起”的请求。他开口答应了,也没顾自己胸口的伤。
杀人,杀的是敖丙族中的人。那些被迫如此的底层族人也罢了,明知此恶行却助纣为虐的中高层干部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哪吒第一次打量起这位少爷,含着金钥匙出生,却和他认识大部分仙宗之人不同。修魔之人随心惯了,他欣赏敖丙这干脆利落的样子,因为颇合心意所以他很快觉得自己的举动也没什么不妥。
理论上来说,哪吒的恢复能力很快,躺个大半天伤口已无性命之忧。不过敖丙刻意提前三天出发,就没想着两人要靠自己赶路,而是找手下要了灵兽,驱车前往。
哪吒还是被要求躺在宽大的软榻上,他觉得新奇得很:“你这么在乎我的死活?我可是魔修。”
敖丙坐在软榻的对面,闭目养神:“在乎。”他毫不掩饰。历经几世,几近千年,哪吒是他唯一熟悉的存在。
他因愧疚想为哪吒求一世顺遂,又因厘清的思绪想要为他们找一个真相。
哪吒没有意料到他这么直接的回答,愣了一瞬:“啊。”他不自然地换了个姿势,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不过他的沉默也没有持续很久,他似乎是叹了口气,轻言:“为何?”
敖丙反问他:“你的剑又为什么会偏呢?”
他依旧没有睁眼,哪吒转头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神里是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怀念,像是终于见到绿洲的旅人。
他回答:“因为我也在乎。”
哪吒内敛了满身的魔气,旁人看来更像一个凡人。敖丙带着他回族时,也没有受到其他人的阻拦。
怕是没有人能想到,有魔修敢孤身闯入此地。
也正是这份懈怠心理,敖丙和哪吒动起手来异常顺利。从外围杀到内围,竟是没有遇到太多阻拦。大部分人都呆在自己的府邸之内,死前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呼救。
族中最核心处屹立着一座高塔,共有九层,据敖丙所述,塔顶住的就是如今的宗主——他的母亲。
他与他母亲相处并不多,甚至从出生到现在只见过寥寥几面。印象里,那个女人完全是她父亲的翻版,连生下他也是为了求道。
是那老祖说,只有至亲至纯的血脉效果最好,这才有了敖丙。
敖丙赶到塔顶,一头灰白头发的女人背对着他,跪坐在地。她很消瘦,宽松的衣服下甚至能看到骨骼的纹路。
“母亲。”是敖丙先喊她。
“过来,”那个女人匍匐在地,拜了三拜,“给老祖磕头。”
敖丙没有动作。他的母亲是一个狂热的信徒,她从不喊父亲,而是和其他人一样尊称老祖。
她总是念叨,说跟随老祖才能触碰到世界的真相,家族的一切都应以老祖为先。
年幼的敖丙还不知道族中秘法的残忍,他问,母亲,世界的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女人披头散发,双眼赤红:“当然。无穷的力量,无尽的生命。”
敖丙却有些困惑:“可我觉得我们能在一起就足够了。一家人在一起。”
女人嗤笑:“家人?我若得道,世间万物都将以我为尊,难道我会在乎那个——那个说着爱我,最后却被我吸成干尸的男人?”
她说的是敖丙的父亲。
敖丙深吸一口气,拔剑。无养育之情,也有生育之恩,他要送她最后一程。
哪吒抬手阻止了他:“我来吧。”
敖丙知道他的好意,想了想,没有推辞。
头颅落地,却没有鲜血流出。原来这已经是一具吸干了灵力的空壳。枯萎干涸的血管里涌动的是数只粉白色蠕虫,是敖丙身上也有的蛊。
那些蛊虫像是受到了召唤,纷纷往供奉灵牌的香火鼎中蠕动。香灰抖落,蛊虫汇为人形,只有上身,没有五官。
敖丙感受到心脏处传来的剧痛,他捂住嘴,接住吐出的血。
哪吒一只手抵在他背后,给他灌输魔气,然而此时是母蛊牵动子蛊,魔气也不管用。
敖丙知道这个半身怪物是谁,他冷笑:“你如今丑陋的样子可与仙不符。”
怪物挥舞着手臂,无数虫子被冲散又汇聚:“是你杀了我的孩子们——你有罪。”
他的声音伴着虫豸口器的沙沙声,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杀妻,杀子,杀无辜之人,你自私自利,罔顾他人性命。”敖丙因体内的蛊虫发挥不出半点灵力,但说的话毫不留情,“你不配成仙。”
“仙?魔?哈哈哈哈,”虫影大笑,“无聊至极!”
“我要超脱!”
“我要超脱!”
他像是发了疯,提及此二字更是癫狂痴迷。
敖丙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觉得这二字在哪里听过。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吒的声音将他唤回。
“你怎么了?”
敖丙此时的脸色本就苍白如雪,他无力站稳,靠在哪吒身上,问他:“你以前认识我么?”
哪吒没听懂他的意思:“听过你的名头。”
敖丙摇头:“不。是再久一些,或者可以说是上辈子,前世。”
哪吒大概听别人茶余饭后聊过什么前世,但他是不信这些的。如今敖丙提起,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认识么?
但好像不应是这个答案。
“我认识你。”敖丙说,“很多世。”
他自顾自地开口:“也许下辈子我们还会遇见,也许不会。可我不想要这样无知无觉地循环往复,我认识你,可我不知道你是谁。你认识我,却没有与我有关的记忆。”
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怪物从鼎中爬出,仙力混杂魔力,重击而来。哪吒揽着敖丙躲避,想要反击。
怪物怪叫起来:“你倒是求一光明大道,为什么要和这个魔头混在一起。”
“你与我又有何不同?”
敖丙冷声:“我们的确没什么不同。不过我不求超脱,我求内心畅快。”
见哪吒想动手杀他,敖丙说:“这并非他的本身,他得道成仙,本体已在上界。”“即便你杀了他,待到我们寿尽,不过是又来一世。”
“那当如何?”哪吒对他的信任如同与生俱来,他既这样说,他便信。
“你愿意替我去看看么?”敖丙以往是不会这样说的。可他发觉向哪吒提出要求似乎并不困难。
哪吒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上界?”
“对。能做到这一切的,我想只能是那群所谓的神仙。”敖丙说。数世轮回,他和哪吒都没有踏上过那条路。
“我将这秘法给你,”他们已跑出了高塔,敖丙趁着喘口气的间隙快速说,“我伤不了他。你可以用这个秘法吸走他这分身的功力,掩盖你的魔气——他能靠这一招升仙,你也可以。”
他顿了顿,又补充:“这是一条不归路。生死难料。”
却是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头顶:“放心,死之前我会看清楚上面的景象。”
敖丙感受着那只手传来的余温。他想,我们一定认识,而且更早。比第一世还要早。
若能放下,就不会遇见。若能释然,就不会在轮回中挣扎。
他见那火红身影从他身侧冲出,没有挽留。体内的蛊虫在这一刻彻底失控,他七窍出血,眼前一黑。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敖丙梦到了无数的哪吒。幼年的、成年的、成仙的、入魔的、凡间的、妖化的。
他见他喜悦,见他愤怒,见他悲伤,见他苦恼。
他却见不得他的泪,见不得他流的血,见不得他的撕心裂肺,也见不得他的郁郁不快。
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劝他不见不闻便可不想不念。
他戳破了双耳的耳膜,声音依旧在脑海里徘徊。
他忽略掉一遍一遍的低语,他问哪吒,你看见了么?
无数的哪吒在这一刻开口,可敖丙如今失聪,无法听见。
他辨认着哪吒的口型,下意识跟随着念出。
超脱。
为何不见我?
素衣青年在寺中等了数日,却只有最初时的惊鸿一瞥。
住持劝他:“无论过往,入寺便如得新生,抛却前尘,不问世事。”
他不会。敖丙这样答。
住持知道他要找的那人性格怪异,向来不喜与人接触,只是好心提醒。
他说:“他与常人不同。他找到我时问我,凡人的梦是否是前世的罪孽,他该如何赎罪?如何解脱?”
“我细细打量他,却看不透他。他说他做梦,我问你都做什么梦?”
“许多。他说,梦里他都是杀人如麻,恶贯满盈。”
“我说,我出家修行五十载,却仍不过一血肉之躯。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但我也许能告诉你怎么少做一些梦。”
“他从此在寺中住下。”
敖丙问,他现在还做梦么?
住持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说,施主与他有因果,强行相见不一定有好结局。
敖丙却笑起来,好结局?他日夜梦魇,数世挣扎,不会有更坏的可能了。
敖丙说,道长,麻烦你替我带句话,我可以让他再不做梦。
他最后得到的是隔着一扇屏风相见。
对方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施主说可让我无梦。”
听住持描述,敖丙本心生焦灼,如今听到熟悉的声音才算放心。
“是。”他说,“不过我若没有食言,道长想要如何谢我?”
哪吒并不为所动。住持此人看人极准,不会放沽名钓誉之辈进寺。
敖丙却不依不饶:“若没报酬,我可干不了这活。”
“我身无分文,也无所长,什么也给不了你。”
哪吒回他。
敖丙说:“我不要金银财宝。你可会笔墨?画一幅画可好?”
“什么画?”
“画我。”
“……我与你素昧平生,如何画?”
“你试一试。无论画成什么样我都会兑现我的诺言。”
哪吒展开了宣纸,提笔蘸墨。他觉得荒唐,他怎么能画得出一个没有见过的人的样子?
“你见过我的。”敖丙提醒他,“在你的梦里。”
哪吒不愿回想那些梦。他认为那是他的罪业,今生苦修都为偿还此罪。
“我生一头苍色长发。”
敖丙却开始描述。
“同色眉毛、瞳孔。”
哪吒不自觉地跟着画起来,丹青碧色,海天月白。
只一个开头,硬是画出了一双眉眼、三分颜色。
敖丙没有再说下去。然而那幅画只剩最后一步点睛。
“我画不了了。”哪吒放下笔,“再画下去,我怕我会长梦不醒。”
不知何时,在他全心提笔时,屏风后的人影已走到身前。他没有抬头。
“为何不敢抬头见我?”
敖丙问。
“我是不详之人,会为你带来厄运。”
“我不怕。”敖丙又走近几步,“我也谈不上幸运。”
他微微俯身,发垂落在画面,未干的墨迹被晕染。
哪吒是被蛊惑的人,他终是抬起了低垂的头,撞入远山般的眼。
于是层叠梦境有了依托,他认得这个人,在梦境的每个角落,每个他下意识忽略的地方。
他还未有吐出那个名字,却已是泪流满面。
他沙哑着开口:“对不起。”
敖丙以为他的歉意来自于他的遗忘,他用手背贴上那些眼泪,说:“没关系。”
哪吒却并没有再解释。他的梦里有失明的少爷、流离失所的孤儿、一声不响离开的仙人,却还有更多。更多尽管也是零星片段,但能让他意识到敖丙如今境况是自己所为。
他做了一个不得已的决定,却要让对方一起承担后果。
他像是在给对方解释,也像是在对自己解释:“你放心,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结束?”敖丙敏锐地抓住这个词汇,“什么才叫结束?”
“没有人可以再要挟你。”哪吒的眼睛深处透着类似于孤注一掷的光,“你将跳出命运,不受约束。”
“道长,前世真的为罪孽么?”敖丙在寺中住下,平日里如其他弟子般做些杂活。
住持为人慈悲,既能收留哪吒,倒也不在乎再多一个人。
许多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
“一切皆在一念之间。众生生老病死,爱憎别离,因善业投生三善道,因不善业投生三恶道,皆在这六道中生死轮回。”
这是他给过许多次的答案。
“既生世轮回,又有何意义?那善为何为善,恶为何为恶?”
敖丙已不是曾经的他。岁月悠悠,人事蹉跎,温和磨出了利芒,踌躇也终成了义无反顾。
而只有骨子里那一股天生不认命的倔强始终留存。
住持脸上的皱纹很深,开口时几乎带不起波澜:“施主可知,有生死轮转之因才有解脱涅槃之果。”
“解脱?”敖丙重复了一遍,他对另一个词更为熟悉,“是否为超脱?”
“不错,”住持微微点头,“凡人一生短暂,千万次轮回也触不得真谛。而修行之人寿数动辄千万年,一生善业恶业皆累累,无人愿投入轮回,被因果桎梏。”
“行善积德可得超脱么?”
“无尽轮回积累可。”
“那若善恶不分呢?”
“灭六欲,斩尘缘。”
“又若是……不愿入轮回呢?”
“不知。”
住持的语气中似乎有笑意:“我不过也一凡夫俗子,给你的回答也都是纸上谈兵罢了。”
敖丙没有食言,那日后哪吒不再梦魇。
然而他的情况不能称作好转。
在恢复记忆的第二天,他就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住持独自来看他,专门避开了敖丙。老人手中捻一佛珠,为他念了半日经文。
他劝哪吒:“你若现在放下,就不必受这灭欲封感之苦。”
“若能放下,”哪吒唇色泛白,往日上扬的五官却在此时显得更扎眼,“从第一世我们就不会遇见。”
“施主何苦?”住持年轻时成过婚、有过子嗣,然而妻子与人私奔,孩子在幼时因病去世。从那时他将经文上的一切奉为圭臬,修了大半辈子的道,自认看透了诸多俗物。“万事万物已在无形中定好了结局,若要强求,只怕不得善终。”
“我不求善终。”哪吒远比他想象的固执。是住持见过形色万千的过客里都少有的。“命运又算什么?自大的小丑而已。”
他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他就靠双臂撑住上半身:“它愚弄我们,我就要愚弄它。我若与它拼一个两败俱伤,是我赚了。”
“施主所为可不叫两败俱伤,怕是要断送你未来的所有可能。”老者心生不忍,也不顾天机,直言不讳。
“是么?”哪吒的手里却攥着一幅画——是之前画的敖丙,“我想我留了一种可能。”
“让他人决定岂不太不牢靠?”住持的语气也不不是刚开始的平静。他的反问更像是在问自己,像无数凡人彷徨的发问。
“有所求才有所衡量。我不在乎他会如何选择,于我而言无论哪条路我都心甘情愿。”
“他们都不明白。”哪吒的眼神像是飘到了很久之前。
“连命运也不明白。”
一个普通人类的衰弱是很快的。短短半月,哪吒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了。逐渐失去的还有他的感官,先是味觉、触觉、嗅觉,然后就到了视觉、听觉。
眼前陷入黑暗时,他想到第一世的敖丙,也在黑暗中挣扎十数年。
孤零零躺在房间里,哪吒却觉得自己的思路从未有过得清晰,从清晰到坚定,到至死不渝。
他问自己,是否有后悔,是否在如今寂静的暗色里也会渴求另一个人的呼吸。
前者的回答是否,后者是是。
然而两者并不冲突,他可以舍弃一点细枝末节的情绪,因为他给对方准备的是一个崭新的未来。
哪吒只在一个点上还有疑虑。他完全是擅自做的这个决定,没有问过他人的意见。他可以接受孤独的一生,却不敢面对那双眼睛里可能出现的不满抗拒,甚至于厌恶憎恨。
他是如此珍视曾经的时光。他在回忆里能翻出一颗四周全是磨损的毽子,带着海边的咸湿和傍晚的暖阳。即便找不到连贯的记忆,他也已经准备好余生都靠咀嚼那段时光的碎屑煎熬。
敖丙偶尔来陪他,更多时候却是在藏经阁里没日没夜地翻阅古籍,想要找到救他的办法。他不知道这是一个人计划好的自我放逐,即便知道,他的行为也不会动摇。
哪吒好几次都想开口,他只剩言语的能力还没有被夺走。
大概是因为五感尽失,往日里自认伪装好的脆弱很容易就被对方察觉。
他已经感觉不到对方的拥抱,即便每次敖丙来的时候都会把他颤抖的上半身轻轻抱在怀中。
他吐着气音,他说,敖丙,你别怪我。
哪吒听不到对方的回答,所以只能单方面地重复。
别讨厌我。别……别忘记我。
他像自己还是孩童时那样,把自己的情绪一股脑扔给对方。
敖丙静静地听着。他的回复已经没有意义,就连轻轻搭在哪吒额头的指尖其实也不被人所知。
他亲手感觉到对方生命的流逝。他也很清楚有的事情哪吒并没有全盘托出。
直到哪吒再无法开口,直到怀中最后一丝呼吸彻底消失。
敖丙轻声开口:“哪吒,你不用害怕。”
“在你身边时,我从来都是自由的。”
十二缘起,六道轮回,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行无我,寂灭为乐。
芙蕖仙君得道千载,今日悟有所得。仙君以画入道,将传道统于画中人。
这日风卷云舒,是好日子。赤瞳仙君在仙宫顶展了画卷,当场提笔作画。
画中是一翩翩少年,芝兰玉树,玉骨横秋。象牙白色揉做了皮肤,碧落冰蓝编为了长发。点滴赫色勾勒出俊俏轮廓,似愁非愁的眉下,最终只空剩一双眼眸。
画中人似是马上要破纸而出,只等仙君点睛。
却有笼中养了千年未曾化形的雀鸟开口。
“哪吒,你现在停笔还有机会。”
哪吒轻拍桌案,桌上的彩墨化为利刃朝它飞去。
笼中的鸟突然化为一根羽毛,从木条的间隙逃脱。羽毛又化为了一只金雕。
金雕还在开口:“此世你已是天下第一人,有无尽寿数,轮回与你来说也不是问题,何必费尽所有?”
“你跟了我六世。”哪吒却勾起笑,“我得多蠢笨才会听信你的话?”
金雕并不惊讶:“你既已恢复记忆,一定知道回去便是死局。你历六道轮回,已经脱离原本的命运,应当去追求最后的超脱!”
它话中是和当时一样的癫狂。
哪吒根本不拿正眼看它:“天道,你也会因为这种事情迷失么?当真是无趣至极。”
“我也只是一界的天地核心生了灵智,化作的生灵。”金雕的双翅羽毛脱落,逐渐化为洁白的手臂。坚硬的喙收缩成为挺翘的鼻,它逐渐化为了人形。
还是那个白发女人,只是她的双眼此刻不再变幻颜色。
“任何活着的生物都不会轻易就死。”她说。“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哪吒是不会有心情听她的诡辩的。他质问天道:“你搞了那么多鬼,不过还是为了利用我们。可惜你能掌控命运走向,也没办法逼我们就范。”
“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第一世,我是院子里的一只鱼,我只能冷眼瞧着一切的发生。我可笑于你也会为一个有一点点怜悯你的人付出生命。”女子咯咯地笑起来。
“第二世,我是一只逃亡的蛇妖。我生了好奇的心思,把敖丙收为了徒弟。我教他与你为敌,与妖为敌,他却为了自己那点原则放弃。我故意死在他面前,想告诉他他的无能,你却还要挖心救他。”
“第三世,我想,那我便给你们至高的权利,我把整个宗门都送给了你,他却不愿因自己影响你,宁愿独自离开。不求名不求利,我的确对你们刮目相看。”
“于是我抛出了诱饵,我指了一条无上之路,我说人要求超脱。我做了他的母亲,若他愿在那一世杀了你,他甚至能比我走得更远。”
“可他竟然连这样的心思都没动过。”天道似乎也有感叹。
哪吒冷脸听着,讽刺她:“你自诩了解灵珠,为何会天真地以为他在乎这些东西?”
“那你呢?”女人走到他身侧,微微搭上他面前的那幅画,“上一世,你不也擅自做了决定?”
下一秒,搭在画上的手却被拦腰斩断。
“拿开你的脏手。”哪吒愠怒,“我与他的事,你也配参与?”
“别那么大火气,”天道把斩断的手接住,却是直接吞入腹中,断臂处瞬间血肉重生。“我来是谈合作的。我与元始天尊都能合作,现在我觉得你比他更值得我的关注。”
“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哪吒微闭上了眼睛。
“你敢,”天道还在嬉皮笑脸,“可这不是上上策。我为天道,不死不灭,你还未超脱,不是我的对手。”
“不如和我合作。我知道你已经找到了超脱的门道,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把敖丙的这缕魂魄带回现世去。”
“痴心妄想。”哪吒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你连元始天尊都可以随意抛弃,没有谈合作的资格。”
“那你要如何救他?你算计我们入这轮回,不就是为他而来?”天道的脸上是胜券在握的自信,从前她不懂爱恨情仇,跟着他二人轮回,也算是看清楚了他们真正的软肋。
哪吒不回答她。他提起笔来,笔尖沾墨。到了这一刻,即便是如今的他也不免觉得紧张。前几世的他没有记忆,性格受当世影响,略有差异。他追寻敖丙只是本能,许多行为背后是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决然。最后一世,他又独自等待千年,为了一个天时地利。于他而言,这是真正的久别重逢。
这不是他第一次画他。千年间,他已画了上万张他,只是都空着那双眼,即便那双眼早在脑海中深深印下。
于是哪吒寥寥几笔便点出那心中描摹数遍的眸。他放下笔,画纸却像海浪般化为了流动的纯白液体,液体涌动间,似有人形。
他不敢眨眼,于现在的他而言,每一秒都是奢望。
画中人逐渐有了实体。纤长鸦羽轻颤间,先入眼帘的是一双含情眸,再是那张魂牵梦萦的脸。
哪吒再度伸出手,这次他没有扑了个空,他的指腹触碰到了温热的脸侧。
敖丙的记忆还停留在怀抱哪吒的尸体时。他突然见到完好的对方,有些诧异:“哪吒?”
他意识到,这应该是最后一世。他觉得眼前的哪吒有些许不同,却说不上具体的差别。
“这是在哪里?”他问。
哪吒却没认真听他说的话,他赤裸的目光还直愣愣地放在对方的身上,生怕错过任何一瞬。
敖丙还在等待他的回答。呼吸间,他很轻易就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女子,他的印象里没有这个人。
“请问阁下是?”他算是客气地开口。
女子轻笑起来:“你不记得我了么?”
哪吒在这时回过神来,挡在了敖丙和天道之间:“无关紧要的人。”
“你还要瞒他?”天道可不愿顺着哪吒来,“他就算多活六世也不过是个死——我给过他机会,他自己放弃了。”
敖丙却从哪吒身后走出来:“我为何会死?”
哪吒来不及阻拦天道。女子一语点破:“因为你本来就是魂飞魄散之人。要么你放弃自我乖乖做镇榜的灵珠,要么此世后世间将再无你的存在。”
敖丙不知什么榜,什么灵珠,但他听得懂女子的意思。他只觉得恍然大悟,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他带着记忆轮回六世,不符合常理。
敖丙语气平淡:“放弃自我与魂飞魄散又有什么分别?”
他还是给出了当初的答案。
哪吒太了解他,却还是在这一刻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他把人拉回身后:“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么?”
“那你说,我听。”敖丙透亮的眸子看向对方。哪吒做不到骗他。
哪吒只说:“你不会死。你信我。”
“不知你有何妙计,”天道远比哪吒更明白轮回的原理,“怕不是一场黄粱美梦。”
哪吒早被她叽叽喳喳得厌烦极了。他打出一道仙气,原本婀娜的女子又变成了雀鸟。他虽杀不了天道,不过此世他的修为早登峰造极,而对方能力受限,稍稍约束还是做得到的。
然后哪吒面向敖丙,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见斜日西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于是他说:“敖丙,我们的确认识。”
“我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我不觉得世间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试一试的。”
“我遇见你时,你与我有相似的出生,却比我活得憋屈多了。一开始,我觉得你做事束手束脚,好没意思。我拉着你玩闹,拉着你做离经叛道的事,我觉得快活极了。”
“我也为我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失去所有时,我才明白过来,你有太多不得已。因为在乎,所以你甘愿压迫自己。”
似乎是谈及往事,哪吒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点轻松简单的笑意。
“可一切无法回头。我与你只是无法跳出棋盘的棋子,我想要你不再因族群、因我、因灵珠的命运颠沛流离,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你神魂消散。”
说到此处他眼中却有迸发的火光:“不过今天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敖丙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他觉得哪吒不该是这样的,回首过往是懦夫的举动,他该是向前看的。
他皱起眉,他不想要那什么礼物,他也并不认为哪吒所说的种种是束缚。可对方一意孤行,强势地为他做了决定。
哪吒说完,低下头,将右手搭在心口。胸膛处,六色光芒明灭轮转,丝缕粒子波动间,光芒凝为一朵六瓣莲花,莲蓬中是六颗莲子,一瓣一色,一颗一色。
他说:“敖丙,我历经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修罗道、人道、天道六道轮回,已修出一颗菩提心。我将它给你,你可超脱。”
“大千世界的所有人都想超脱,你将不再受命运限制。你将真正自由。”
“你疯了?”尖叫的是那只雀鸟,“你何时灭的六欲?你已有菩提心,自可自己超脱,你竟然要给他?!”
“你究竟知不知道超脱的意义?你难道想在这轮回中当一具提线木偶?”
天道怎能不知哪吒此举的含义。菩提心若给了敖丙,她就白白跟着轮回这一遭,而元始天尊费尽心力布的局也会落了空。
哪吒并不搭理它。此时的他更像一个分享玩具的孩子,他伸手把六色莲花递到敖丙身前,眼角眉梢都带着惬意。
敖丙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没有轮回前的记忆,也知道此物珍贵。他问:“若没有这颗心,你会如何?”
“也许是再度轮回,也许是回到本世。”哪吒随便扯了个答案。
“我不要。”敖丙摇头拒绝,“我不稀罕超脱。”
“这件事可能没办法听你的了。”哪吒却少有地反驳了他,“那副画卷是我用莲蕊制成的。这朵莲花已经是你的了。”
敖丙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却有一抹白色闪过,那朵莲花还未到他手中就被人夺走。
他一惊,就要追上去。哪吒拦住他,示意他静观其变。
一只自己折断了翅膀的雀鸟用喙调走了莲花——断的翅膀是为了逃离新的囚笼。
雀鸟化为无臂的女子,她迫不及待地吞下了莲花,还不忘嘲弄:“既然你们都不想要,那不如便宜我吧。”
天道从未想过超脱的机会会离自己那么近,此时就算是她都觉得有几分不真切。
她感受着自己失去的双臂缓慢地长出,一种她没有感受过的新鲜力量充斥她的身躯。
超脱——我可超脱。
她陶醉其中。
“你为何如此想超脱?”哪吒不急不慢地开口。
“我说过,我不得已。”心情舒畅的天道也愿意多说几句。“你们不也是不得已么?”
“那超脱后呢?”哪吒问,“你是否想过?”
“我会留在原本的世界,”天道说,“我喜欢那里。”
这时,哪吒的眼中却流露出些许复杂。
“天道,你无法超脱。”
天道以为那是失败者无能的抗议。可她逐渐感觉到身躯中弥漫的力量在满溢后却不再增长,却是开始吞噬起她本身的力量。
“你知你六欲为何灭不了‘意欲’么?”哪吒为她解释,“你有所念,有所想。你求超脱,所以不得超脱。”
“只有不愿超脱之人可得超脱。”
哪吒告诉了她一个很荒谬的结论。他修出了菩提心,这只能是最后的真相。
此时此刻哪吒大概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天道天生便是一界的万千意志所化,它本该是无心无情,不偏不倚的存在,可它生出了神智,也像人一样,有爱有恨,也会有不甘不愿。
然而它的命运在化身时已经注定,它能观他人命运,却观不了自己的。
它的欲望让它像人一般追求自由,却不知真正能得自由的只有不愿自由的人。无论成败与否,天道注定要成为世界的最大养料。
天道何其聪慧,她在这一句话中看透了自己可笑的一生。
她感受着体内力量的飞速流逝,她六欲未灭,强行融合菩提心,是要为此付出代价了。
她身上没有生死这一说法,然而再度回归时,也许她将不再是她。
天道张开了双臂。她非人非物,接受命运是她的本职。
“我为天地而生的万道核心。那时,我看着世间万物繁衍,我多么开心,我偶尔也会化身于凡尘,与我的孩子们嬉戏玩耍。”
“我愿意遵循天地间的规则,因为那令我愉悦。”
她说起自己的过往。
“然而事与愿违,我的孩子比我还要优秀,他们没有那么喜欢那些规矩,他们想求自在,想超脱。”
“我想,便由着他们去吧,我甘愿做被掌控的天道。”
“第一个孩子求得超脱时,我却发现,他若超脱,时间就将没有天道。因为天道即为规则,规则即为天道。没有了规则,就没有了天道。”
“可我的诞生不是我所选择,难道我的消逝也不能由我选择么?”
“我不甘心,我设计杀了那个孩子,我得以存活。”
她当真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说到不甘心三字时的语气和凡人如出一辙。
“于是我想,若我能超脱,是否也会不再受此束缚。”
“所以我骗了元始,骗了所有人,我不会让除了我以外的人超脱。我逐渐忘记了最初那种单纯的快乐,我残害我的孩子,步步为营,走到今天。”
“如今菩提心就在我面前,却不想这一切都是被算计好的。”
“原是一切成空啊!”
她放声大笑起来:“命运啊,规则啊,你戏耍我至今!”
她的笑是声嘶力竭的歇斯底里,混杂着这万年来的不甘怨恨,终究又泯灭在疲惫的挣扎中。
哪吒和敖丙在她字字泣血的控诉中也沉默良久。
女人喘息着,她一瞬卸下了全身力气,垂下了锋利的眉眼。她抬眼看向敖丙,那是她最喜欢的孩子之一。
“听他的,”天道说,“拿着这颗心,你才有选择的权利。”
她知道对方没那么容易被打动:“不为你自己。”她补充。
“你知道即便没有这些事情,哪吒原本的结局是什么么?”天道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她是天道,世间所有人的一生不过也只是她眼中的一缕神采罢了。
“自我毁灭,潦草此生。”她说。
“你知道在轮回前我观他一生又是如何么?”她的语速快了一点,她所剩的神智已经不多。
“无根浮萍,孑然一身。”
“上一世,我告诉过你们。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我也无法更改。”
“敖丙,你甘心么?”
她的眼中透着可以称作温和的颜色,和一位母亲询问自己的孩子没有分别。
她问完这个问题,重新化为了一只白色雀鸟。那只雀鸟却是在空中扑腾了几下翅膀,又自己飞回了笼中。
它叫了几声,似乎是饿了。
而天道原本站立的地方,静静地悬空着一朵六色莲花。
“去吧。”哪吒垂眸看向敖丙,语气和缓。他已为敖丙铺平了所有道路,他只需要融合那颗菩提心。
敖丙闭了闭眼睛,若此刻还要推脱,那的确是他矫揉造作了。
他走过去,他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阻挡在他与哪吒面前,他已不会再犹豫。
敖丙伸手拿过那朵莲花。莲花的花瓣上是他看不懂的繁复经文,让他不由得想起上一世的哪吒。
他想到对方嘟囔着蜷缩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失笑。他知道这一刻哪吒内心的波涛汹涌并不比他少。
敖丙将莲花放进自己心口,一股独特的力量开始催促他从此世离开。
“我不怪你,也不讨厌你,更不会忘记你。”他回答了上一世的他,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我们会再见的。”
——你为灵珠,你生来与他人不同。
——你是龙族最后的孩子,你要肩负你的使命。
——孩子,去吧,别回头。
——灵珠,快来,封神战起,该你选边了。
——敖丙,别管我了。你快走。
——灵珠,今日入我封神榜,为我镇榜。
好痛。
敖丙跪趴在地,他头痛欲裂,无力支撑自己。他承受了魂飞魄散的后果,原本四分五裂的魂魄被迫重新聚集,像是已经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
额间滴下冰冷的汗水,滑入眼中。敖丙眨了眨模糊酸涩的瞳孔,视线聚焦。
然后是六世的回忆。他在这一瞬品尝了几千年的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一切谜题终于解开,从他不愿入封神榜,再到元始天尊为重得灵珠魔丸之力,将他与哪吒投入轮回。从二人再度的相逢,再到找到最后的真相,以哪吒的菩提心终得超脱。
他捂着自己的心脏,空荡的胸腔中它不知疲倦地跳动着,与曾经一样。心脏深处种着一颗六色莲花,是另一个人用自己的七情六欲浇灌出的菩提心。
“超脱?”敖丙低声念叨,他的周身是一片寂静,与最深的黑夜还有所不同,这种寂静连一点粉尘摩擦的噪音都没有,时间也留不下喧嚣的尾巴。“这就是超脱后的世界么?”
“啊,算是吧,”却有人接了他的话,“是有人用‘超脱’这个词来形容。”
敖丙朝出声的人看去,那男子蓬头垢面,上身赤裸。他腰间只堪堪挂了件破烂外套,遮住了重点部位。
他右手持一紫玉葫芦,葫芦晶莹圆润,和他的穿搭风格极为不符。葫芦没有封口,他往嘴里倒着,葫中是醇香的酒酿,他喝了一口又一口,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趴着回话不合礼数,可敖丙实在站不起来,他只能苦笑着开口:“多谢前辈解答。”
“你这是不适应新的身体,跳出尘世后,你的躯体不受血肉限制,为鸿蒙之气塑造——你以为的心跳声只是你灵魂还没有适应新的躯体,你的身体其实连呼吸都不再需要了。”男人灌着酒,他浪费极了,许多酒液泼洒到了他袒露的胸膛上。
他说话间,酒液倾泻而下的水柱一分为二,一股清流汇聚在敖丙身前,被凭空出现的酒盏悉数接住。
“这酒可以帮你消除后遗症,”男人打了个哈欠,“这可是这个纪元的销量第一名,你会喜欢的。”
敖丙没有立刻接下。他说:“受教了。请问前辈尊名?”
“名字?”对方愣了一下,“青…秦……哎呀,不记得了。”
“名字有什么重要的?”他摆摆手,“要我说,只有喝酒是第一要紧事!”
敖丙在他说话时仔细探查那杯酒,确认应该没有问题,于是探头将它喝下。男人没有骗他,酒液入体后,之前的疼痛不适被暖意抚平,身体终于重回掌控。
这玉酿的确如对方所言,入嘴时扑面而来的是醉人的香。咽入喉舌时又是辛辣的刺激,最后在口腔中久久留存的是几分回甘。
敖丙在龙宫里也尝过父王珍藏的酒,是不如这杯的。
一杯酒喝下,敖丙站起来,诚心致谢:“在下还有一点问题,不知前辈可否解答一二。”
“啊?说吧说吧,不过我也才来小半个纪元,还是个菜鸟。”
“请问前辈,超脱后便是所谓的自由么?跳出六界,再不受约束?”
“你说轮回么?倒的确不用再进入轮回——但那有什么好的,许多人即便来了这无何有之乡*(庄子·逍遥游,后注),还是会再跳入轮回,那可是无数种可能,无尽的生命。”
“若是不入呢?”
“唔,好像有一群老妖怪去走那三十三重天的阶梯了,说要追求啥混沌之上。大部分人跟我一样,吃不得轮回的苦,又懒得再求什么道,只能当个酒鬼,浑浑噩噩地混呗。”
他吐出的这一系列词语敖丙都从未听过,他见敖丙面露茫然,好心解释。
“你说的那个超脱之地——我们习惯称它为无何有之乡。你应该也发现这个地方过于空旷,万里无一物,所以凡间的时间计量单位在这里无用,我们一般以纪元论,一纪元大概,也就是凡间的十万年左右吧。”
他依旧灌着酒。之前不是错觉,葫芦里的酒真的永无止境,滴落的部分在男人身下都汇聚成了一个小池塘。
池塘中,原本是一片清澈透明,突然跳出一只浅尾金鱼,搁浅在一旁。
敖丙被这奇特的景象吸引。他蹲下身想去触摸那只鱼,金鱼却在手指刚碰上的瞬间突然变成了蜇人的毒蝎。
“去去。”喝酒的人踢了一脚,蝎子自行跳入池塘,又化为了一滴酒。
“不用好奇,”男人懒洋洋地说,“这蝎子与你我其实都是一样的。在这里的生物都只是气的构造,你可以创造无数生命,也可以化为客观之物,躺几个纪元。”
敖丙似有所感。他又问:“那请问前辈所说三十三重天是?”
“我也只是听说了。这世间有一方阶梯,据说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若能登上便能去往三十三重天。”
“如此长的阶梯?”敖丙惊奇,“为何我没有看见呢?”
“你顺时针沿着业力轮盘走,阶梯也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入口,离你最近的那个几个呼吸就能走到。”
敖丙这才看到,原来他们所在的位置旁边有什么在缓缓移动,将混沌和光明分隔开。那一头是光明,这一头是混沌。
他认为的那片白茫茫的光明,按男人所述,就是那业力轮盘。因为轮盘太大,与他们而言就像是一束看到不到尽头的强光。敖丙收回目光,向男人看去。可面前哪儿还有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只剩那一汪无声的池塘。
目光所及之处,再没有旁的东西。敖丙不知自己该去向何处。
他像男人所说那样,沿着业力轮盘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看那强光中似乎也有蠕动的黑点,他下意识动用灵力去看——也许现在这叫鸿蒙之气。
黑点不知放大了多少倍,原来那是一个又一个凡人的头顶。轮盘中,不知道有多少生灵存在,光敖丙目光所及之处都数不清楚。
敖丙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那六道轮回。那些在轮回中的苦与泪,原在这些人眼中,也只是仅供观赏的无声电影。
他的确不用再为曾经困扰的事情操劳。他只需要伸个手,拨动一点漂浮的白雾,便能改变数千万人的一生。
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亲身体验。免得一纪元的时光太枯燥,那时一点生死爱恨也只是闹剧罢了。
那我是否能找到原本的那个世界?敖丙想。他还有没有实现的诺言。
“鸿蒙之气是无何有之乡独有之物,你带不回现世。你只能以灵魂投入轮回。”
不知不觉间,敖丙发现那白茫的转盘上出现一个似人的身影。它应该不是人这个物种,全身都被裹于黑色的阴影中,没有双眼,只有一张没有牙齿舌头的嘴。那张嘴一直大大张开着,嘴中印刻的似乎是是缩小版的业力转盘。
如果哪吒在此,他应该能认出来,天道也曾吐出过这个轮盘。
它着一身的黑,在刺目的白中尤为显眼。
敖丙问:“是你在和我说话么?”
黑影一动不动:“是我,新生儿。”
“你可以叫我阶者。你是来登梯的么?”
敖丙却问它:“为何我回不去现世?”
“纠正一下,只是鸿蒙之气——也就是你理解的肉身回不去。哦,还有你那颗菩提心。”
它分明没有双眼,敖丙却觉得它似乎把自己看了个透。
敖丙已感受过此世神奇,这些不知蹉跎了多少纪元的存在早就忘了追名逐利的欲望,他们更像是运转良好的机器。
“我得把这颗心带回去。”敖丙说,“我对超脱不感兴趣。来到此世也是迫不得已。”
“哦——”对方突然换了个语调,像追风筝的小孩,“我知道了!你走错了!”
“什么?”
“经常有你这样的人呀,明明六欲未灭却机缘巧合来到无何有之乡,哭着闹着要回去!”
“为什么要回去呀?你也可以只放神魂去找你想找的人,过你想过的生活呀,”稚嫩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疑惑,“在这里你无所不能,你难道没有想要再见的人么?唔,我看看——”
“看,这是你母亲吧,”它欣喜地从身下的光圈中扯出一个泛着橙光的球形,又从球形中抓住一个无色的魂魄。“你可以让她每天都陪着你呀。”
魂魄无性别,无轮廓。可敖丙全身的细胞都在雀跃,那的确是他的母亲。
他微微张嘴,他应该为此大哭一场,然而他发现自己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波澜。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眼角,空空如也。
“亲人、爱人、朋友、老师......哎呀,很多啦,你们以前在乎的不过是短暂的一世,在轮回里你都可以找到的。”
它像推销产品般介绍:“你知道么,如果去了三十三重天,你还能让他们也脱离轮回,成为和你一样的存在哦!”
它的身后浮现出无尽的阶梯。阶梯的向阳面是如轮盘般的白,暗面则是要把人吞噬而进的黑。
“怎么样,要试试么?”
它从阴影里伸出两只类似手的触角,学着人的样子鼓起了掌。
此地的确是超脱世外,无所不能。敖丙此刻是真真切切有了感触。若是天道或元始天尊来了此处,也算夙愿已了。
他静静地看着被阶者拉出来的灵魂,轻声说:“让她回去吧。”
他问出一个思考许久的问题:“如你所说,那这大千世界中应当有许多个我,他们之中难道没有人求得超脱么?”
“啊?”阶者似乎没想到他问了一个在他们眼里根本算不上问题的话,“当然有呀,难道你以为大千世界只有一千个世界嘛。”
似乎是觉得自己讲了一个不错的笑话,它咯咯笑起来。
“阶者,我要继续爬梯。”他们对话间,从浓雾中又钻出一个人。此人和之前的酒鬼风格类似,都是一副邋遢样。
“好滴。”阶者口中的轮盘在此时也开始旋转,来人的身上逐渐散出了无数缕不同颜色的气,纷纷汇入轮盘。
“手续完成,祝您早日登上三十三重天。”那人听到这话,也不迟疑,抬脚就踏上了面前的阶梯。
轮盘停止,阶者继续向敖丙解释:“你看到那些气了吧。那些就是之前来到这里的你。你以为光你这一世的鸿蒙之气就足以化为躯体么?”
它伸出触角,触碰空中飘悬的白雾:“这些都是你所说的‘超脱’之人,可他们气太少了,于是只能化作一丝雾气。”
说着它轻咦一声:“你气息虚浮,其实气也不够。你的菩提心不是你的?奇怪,此人明明也有了鸿蒙之气,为什么不来呀?”
敖丙被它短短几句话震撼。他张了张嘴:“那那些‘我’,就在我的身体里?”
“也不准确。气不够化为身躯,就生不出意识。换句话说,你认为的那个‘我’在超脱时已经死啦,是他修的鸿蒙之气留下了。”
“但这与你又不算是完全一个你,唔,好难解释。”它似乎有点苦恼,“自从干了这个工作,我总觉得我的人界语水平还有所欠缺。”
它停了停,应该是在思考,又说:“如果想去三十三重天,那里和这里的法则又不一样,所以只能你的这一缕气前往。其他的气需要留在轮盘中,等待其他的你。”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敖丙机械地点点头。
“好啦好啦,你是要走台阶嘛?”阶者把话题又扯了回来。
敖丙并不惧怕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阶梯。他只觉得即便此地如此神奇,却仍然生不出一点想要留在此地的想法。
他不愿像玩乐般玩弄自己所在乎的人的灵魂,也不认为在没有询问他人意见后,就能擅自决定把他们从轮回中带出。
他也曾厌恶命运。敖丙曾认为,是命运束缚他与哪吒至今,成为灵珠和魔丸没得选,成为什么样的人没得选,最后连结局也没得选。
然而在轮回中,他见哪吒历六种不同人生。他们相遇的每个瞬间,他从始至终都拥有选择的权利,他的自由在对方的包容里得以喘息,所以他不再痛恨命运。
敖丙想,如果我们的相见也是一种命运,那足以让我释然。
也许踏上三十三重天又是另一种自在,也许留在此世也能快活,可那已不再是他的快活,他的自在。
他想见一个人,因生见欲,想听一句话,因生听欲,他被馥郁的莲蕊引出画中,因生香欲。他给予一只妖他的血肉,因得味欲,他给予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一个拥抱,因得触欲。
他向一个用生生世世找寻他的人许下承诺,因生意欲。
他就是一个生了六欲的凡人。他求不了超脱,求不了自在。
敖丙向阶者摇摇头,意思是他不登阶梯。他问:“你之前说我走错了地方,是什么意思?”
尽管对方没有表情这种东西,但敖丙能感觉到它有点失望。
它恢复了最初的语气:“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阶梯,阳面向上,上三十三重天。”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阶梯,阴面向下,重回贪痴嗔之地。”
“再说清楚一点,也就是你最初来的地方。”
“如何向下?”敖丙问。
“你找错了入口。逆时针沿着业力轮盘走,你就能找到你要的入口。”
逆时针就是敖丙来时的方向。他来时并未看到什么别的入口,虽心有疑惑,但他知道他只是这无何有之乡最不起眼的一角,没有质疑。
敖丙逆时针才行几步,他往身后看,再看不到那个黑色身影。
他回过头,继续前行。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难走许多。他原本整洁的衣衫被白雾化的罡风撕扯破碎,他大概知道了为何这儿的人都是那副扮相。
一开始只是脚下的步履沉重些许,后来连抬脚都显得困难。他的每一步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甚至需要几十息才能迈出一寸。
他没有心思去看前路,他只是闷头往前走。
“又是一个旅者。”
隐约间有声音飘来。
敖丙在黑白分界的虚线边抬头望去。深渊的混沌中,站着与阶者同样造型的,却是通体雪白的人。
“你到站了。”它淡淡开口。它依旧张着嘴,嘴中的业力轮盘也旋转起来,却是逆向旋转。
它的身后没有那通天阶梯,只有一个白色的深坑。
敖丙走到它身前,低头看去。深坑中同样是深不见底的阶梯,却是阳面为黑,暗面为白。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下行路,祝你好运。”它说。
敖丙问:“走这条路的人多么?”
“不少。你们都是此世的过客,本就来错了地方。”
对方见他面露决然,又说:“你放心,这条路远比去三十三重天的路好走。贪痴嗔是一切欲念诞生之地,是这轮盘的中心,你只是回归如初罢了。”
敖丙微微蹙眉,问:“可若真的这么好走,为何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
“你虽为过客,也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你身上的鸿蒙之气无法带回现世,于是只能靠这个办法还给此地。等你走完最后一阶台阶,就是你还清的时候。”
“若还回鸿蒙之气,会有什么影响么?”
“气就是你,你还回你自己,贪痴嗔会变成一个新的你。”
“那个我还能算是我么?”
对方却不再回答。
敖丙望那第一阶漆黑台阶,再不犹豫,抬脚踏上。
那一瞬,无何有之乡的一切如云烟般消失在眼前,唯剩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黑白台阶。
敖丙一阶一阶地向下行。这台阶的确不难走,他适应那因为空洞带来的眩晕感后,便加了速。
时间在无尽的阶梯前更失去了意义。敖丙数着身下阶梯的数量,从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开始。
从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到第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层,异相突生。
一雌雄难辨的少年踏着莲花从虚空中现身,他生三头六臂,凤眸带火,见到敖丙时大感气恼。
妖龙,他喊,我已抽了你的筋,你怎么还在为祸世间?
敖丙还没来得及认出他是谁,先被体内本能的恐惧占据了心神。他开口,却不是自己本来想说的话。
大人饶命,我没再吃那些小孩,我有机会重获新生,您便大发慈悲吧。
你有什么资格新生?你吃的人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么?少年抽出一柄银杆长枪,枪尖燃烧,今日我不斩你,我便不叫哪吒!
他的枪太快,敖丙又被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意识控制了身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枪刺到眼前。
这时,胸口飞出一颗六色莲子,挡住那锋芒。六色莲子照耀下,敖丙察觉自己也恢复了行动。
他怎么会认不得火尖枪,此人也自称为哪吒。尽管和他印象中的哪吒截然不同,他还是开口。
哪吒?他仍不敢确认。
少年仙君皱眉,收起枪,你是谁?你不是那条赖皮蛇。
敖丙说,我不是他,也是他。我也叫敖丙。
敖丙此时想起,踏上下行阶梯时,阶者并未抽走他身上其他的鸿蒙之气,看来这就是原因。这是另一世的他的因果。
哪吒说,我不认识你,我不滥杀无辜。你让那条蛇出来,我宰了他。
敖丙给哪吒解释,他说的那个敖丙已被禁锢在无何有之乡,这是他仅剩的一点灵智,估计走过这个台阶他就会回去。
哦,哪吒说,那可惜了。等我哪天去那什么什么乡的时候再杀他吧。
敖丙失笑,他自言自语,原来我们还曾这样遇见。
你遇见过另一个我?哪吒好奇。
是,敖丙回答,我走这条路就是去见他。
哪吒往下看了一眼,摇头,这条路没有看起来那么好走。你何必非要走完?你不如跟我去我那一界,我观你天性向善,我算有点官职,可以保你无忧。
敖丙打量他,他见他脖间带一莲花圈,觉得这是比袒胸露乳好看许多。
他问他,你可否给我讲讲你的生平。
哪吒于是寥寥几句大概讲了讲。
他说他是灵珠子转世,只是犯了错,剔骨削肉还于父母,后又借莲花重生。
这样也很有趣,敖丙温和地笑起来,你就是在那个时候杀了那个敖丙么?
哪吒说是。
敖丙这时才回答那个提议。他说,我便不跟你去你那里了。生杀也好,爱恨也好,那都是你们的因果,不是我的。
哪吒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刚刚害你失了一颗莲子,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要了却它。
他脚下的莲化为了风火轮,他施法,风火轮又变为了一颗莲子,融入敖丙身体里。
他说,那我们就此别过。
敖丙说,再见。
于是一切重归虚空。敖丙能感觉到身体中有什么被剥离,使他轻松许多。
他继续往前走。
从第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阶到第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阶台阶。
这次敖丙已有预感,他冷静地看着半扎着头发的小孩出现在自己面前。
朱唇黑发,双颊带肉。他更像上一个哪吒的幼年时。
他见他很是欣喜,他说,小龙,你来啦。
敖丙这次却没有感觉到有别的意识控制自己。应是那意识的确在超脱时便彻底泯灭。
他不愿诓骗哪吒,他说,我不是你的小龙。
小孩不相信,他拉着敖丙的衣角,你明明是他,为什么不和我相认。
他见敖丙沉默,在自己一声声的质问中终是无法忍耐。
他哭了出来,滴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答应好和我做朋友的,哪吒抹着泪,可他化了桥,我怎么都找不到他。
敖丙蹲下来,替他擦掉那些晶莹。他又说了一遍那句话,我是他,也不是他。
那你有遇到过是我又不是我的人么?哪吒的情绪来去很快,他敏锐地问,你们是朋友么?
敖丙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轻声说,我遇见了,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可得了这个答案,哪吒先是开心了一会儿,随后又泄了气。他情绪低落,可他有他的小龙,我却没有。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得望向敖丙,他说,你陪我回去吧,你做我的小龙好不好。
他的眼眸里是敖丙不愿打碎的剔透,敖丙想了想,他取出了上一个哪吒送他的那颗莲子。
这颗莲子是风火轮所化,有千变万化之能。
他将这颗莲子捏成了他龙形的缩小版,递给哪吒。
若我跟你去,那我的哪吒岂不是也少了一条龙?敖丙耐心地安抚他,这个给你。这个虽也不是你的小龙,但你拿着它,你们一定还会再见。
哪吒接过,他接受了敖丙的劝告。
他说,爹娘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你给了我一颗莲子,我也要给你一颗。
他从脖颈上摘下泛光的金圈,金圈脱离他身体后,主动化为了莲子形状,没入敖丙胸膛。
哪吒伸手推了推敖丙,你快去吧,那个我还在等你呢。
好,敖丙笑,再见。
他转头向下。身体再度轻了几分。
他一路踏风而行,直到最后一个阶梯。阶梯的尽头是断头的崖,只有无边的虚空。他双脚踏上。
施主入我的观想,是与我有因果。敖丙没有见到人影,只听到脑海中有声音在回响。他熟悉那个声音。
是我叨扰。他致歉。这个哪吒看样子之前并不认识他。
施主风尘仆仆,是往何处去?哪吒问。
去了另一世的因果。敖丙说。
哪吒缓缓开口,我观你的因果将止步于此。你走的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阶梯是归路,也是逆行之路,迈出最后一步,现在的你将不复存在。
敖丙问,因果难道不是人定?
对方却低低笑出来。他说,我喜欢你这个答案。
他似是在转动手中佛珠,敖丙能听到檀木碰撞的声音。哪吒说,未开智之人,涉世之初,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生出灵智后,接触命运规则,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他问,你是否已经求得过超脱?
敖丙并不隐瞒,是。可那不是我想要的超脱。
哪吒不再转动手中的佛珠,问,那你见山水如何?
敖丙回忆着他刚刚说的那段话。
他沉思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我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
佛珠再度转动。哪吒说,不错,你已得真正自在。
一颗莲子再度从敖丙体内飞出,落入虚空。另一颗莲子重新出现。
我已为你重新续了一段因果,就以我们今日的因果为代价吧。声音再度出现。
多谢。敖丙说。那我走了。
那颗莲子重新归位,落入菩提心空缺的一格中。
六色莲花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炫目光彩,将他全身笼罩而入。
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终要再度相见。
封神战后,姜子牙持封神榜有功,元始天尊赐他一打神鞭,让他监管和号令诸神。
封神榜封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平日唯见其中三百六十三位,不见榜首与榜尾。
自此,天庭重建,新世伊始。
元始天尊再度闭关,无人能见。
白须老人坐一鱼塘旁,身靠垂柳,闭目养神。他静待那柳叶垂下,铺满双肩。
你来了。他嘶哑着开口。
敖丙立于水面,脚尖离地,俯视着他。
你去过那个地方了,老人浑浊的眼眸有了波动,你去而复返,是来寻仇的么?
你还不配我跑这一遭。敖丙低低开口。他的样貌与当初没有一点差别,然而元始天尊不再感觉得到他身上的灵珠之力。
你总不能是为了找他——元始天尊不信——你去过那里,你怎么舍得回来。
敖丙说,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送你一段超脱的机缘。
元始动了动身子,几片柳叶掉落。
你莫不是与我说笑,你是另一世回来的人,若你想,把这世掀个天翻地覆总能找到你要的人。我没有筹码与你交涉。
敖丙抬袖,他身上的所有柳叶在那一刻化为了齑粉。元始连他怎么动手的都不知道。
你还不傻。敖丙说。
元始举起双手,朝他伸去,你既仍选择良善,不若还是做件善事,告诉我超脱之法吧。
敖丙没有拒绝他,他问,你如此想要超脱,若是超脱后与你现在所想截然不同呢?
老人喘息着笑起来,一句话说得都不是很完整。
超脱是我这一平庸人生的毕生心愿。若超脱后后悔,那也是那时的我理应承担的。
我修行几千年,我当过本世的第一,我尝过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可我越是攀登,越是害怕。有无数的人在山下盯着我,他们敬仰我、追随我、羡慕我、嫉妒我,我逐渐迷失了自己,我怕跌高,怕有人追赶上我的步伐。
他用了很久说完这段话。
若是之前,敖丙不会认为元始天尊也会生出这样的心魔。然而他在业力轮盘中一眼观过千万人的一生,天才又如何,万人之上又如何,的确都像元始天尊自述的“平庸”一般。
元始说,凡人饥饿便要吃饭,口渴便要喝水。我亦然。我不去想超脱之后的事情,因为我如今困顿不得出,只想超脱。
敖丙听得明白。
他说,告不告诉你超脱之法是我的选择,告不告诉我哪吒在哪里是你的选择。该你选了。
这时,一只洁白雀鸟从柳梢飞下,落在敖丙肩头,敖丙没有驱赶它。
元始天尊说,在玉虚宫下。它会带你去寻。
敖丙点头。他踏云而去,留下一段话。
你以封神榜三百六十五神位为你镇三百六十五段因果,想斩断因果以求超脱。若你还有点胆量,就毁了你的榜,可得自在。
敖丙并不在乎元始天尊相不相信,那两句话于他而言只是随口一说。
他并没有急着去找哪吒,而是略微感应片刻,先去了飞天瀑。此地依旧山明水秀,瀑布下屹立着上百根梅花桩。
他就站在梅花桩下。他用鸿蒙之气掩盖自身存在,即便明晃晃地站在这里也不会被人看见。
敖丙看见最中心处那根最高的梅花桩上依旧站着那深色人影。贴身衣物的胸前,银白色的法器装点而上。
封神一战不知历经多久,如今的申公豹甚至都有些两鬓花白,和他父亲颇为相像。只是他面上的神色是敖丙没有见过的。
敖丙只知,他的师傅身为妖族,却是一等一的勤勉刻苦。自家人因封神之争惨死后,他早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印象中的申公豹是偏执的、绝望的,那张脸上以往只有恨与怨,从没出现过今日一般的轻松幸福。
敖丙没有用鸿蒙之气来观看申公豹的过往。他知道现在的师傅无事即可。
“红二花!”申公豹甩出手中鞭子,“每日至少打坐三个时辰!你每天偷懒半个时辰,你知道一年下来你就要落后别人多少么!”他一句话说得流畅极了,再不结巴。
红二花是只赤狐,从小身子弱,爸妈就把她送来学武,说是能强身健体。
她委屈地说:“师傅,我又不想修仙,那么努力干嘛?”
申公豹恨铁不成钢:“修行是修身、修神、修心,我何时教过你们要修仙了?”
他教育小狐狸:“封神前,你师傅我也曾是阐教弟子。我也想当那神仙,一切修行都为了这个目标。”“后来呢?”红二花好奇地问,“师傅当过神仙呀!”
“没有。”申公豹也不卖关子,淡淡说,“我失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这在他的生命中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为什么呀?”二花问。
“你知道么,十二金仙之上还有天尊,天尊之上还有超脱,”申公豹眼神复杂。当年灵珠自焚,魔丸坐化,那一战打得惊天动魄,这些事已经不是秘密,“可当我知道这些事时,我的亲人已经离开了,我的徒弟也因此魂飞魄散。那我追逐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好生无趣。”
申公豹很少说到敖丙。连红二花也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徒弟。尽管他们喊他一声师傅,却并没有正式行过拜师礼,只听闻很早之前,师傅也有一个最得意的徒弟。
红二花还不懂申公豹眼中的情绪是什么,她只觉得自己不该再问下去。
她乖乖点头:“我知道了,师傅。我再也不偷懒了。”
申公豹这才满意:“你天生体弱,是因神魂太强。你的资质在我所见之人里,也能排......排第三。你要好好修行,走一条自己的道。”
第三?红二花嘀咕,也许师傅的第一个徒弟在自己前面,还有谁呢?
敖丙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思绪也回到了他刚出世的那几年。他日日在龙宫修行,那时,申公豹可比现在严苛多了,哪儿会语重心长地讲这么多道理。
可这样就很好。他想。
敖丙已不是属于此世之人,他身上的鸿蒙之气可斩断因果。虽于他来说是无害之物,可对于还在大千世界中的生灵来说,是沾染不得的。
原本从无何有之乡回归的人,一身的气都将被收走,可他因最后一阶遇到的哪吒得以续上前缘,反倒留下了最后一丝鸿蒙之气。
但他很清楚,总有一天他们一定会以另一种方式相见。
虽不能相见,但师徒礼仪不可少。他原地跪下,朝申公豹磕了三个头。
随后他转身离开。
敖丙已想好再去何处。只见他心念一动,眼前景物变化,竟是一凡间夫妻的喜宴。
敖丙被眼前的红色晃了晃眼睛,环视片刻,果然在一个酒桌上看到了一挺着大肚子的胖子。那除了是太乙真人还能是谁?
“这肘子巴适!狮子头也可以,”他一边吃一边评价,“我拿点走哈,我徒儿还没吃过呢!”
“仙长,你哪儿来的徒儿?”同桌的人惊讶,“我们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呀?”
太乙明显是喝得有点多,说话都囫囵一阵:“啊?那我明天把他带来给你们看看哈。”
“我给你们说噻,我那徒儿是一个英俊潇洒,玉......玉树临风!”
他打了个饱嗝,把旁边的人熏了个够呛。
太乙真人毕竟登临过十二金仙之位,元始天尊又颇为喜爱他。如今虽然还是一副不着调的样子,然而道行在这世已然是深不可测。
然而今天不知为何醉得吓人。
他再喝一口酒,便倒在了桌上。
半梦半醒之地,烟雾缭绕。太乙挠着头坐起来。
“师伯。”他见烟雾中一人向他作揖。
“我靠。”太乙真人的酒一下就吓醒了,“我见鬼了嗦!”
“情况特殊,即便是您也最多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敖丙无奈,“我没办法向您解释太多。我与哪吒都没有死,我此行便是来唤醒他的。”
“等一哈等一哈,”太乙真人甩甩头,“缓一息哈。”
敖丙是的确没有时间再说别的了,他只能向太乙嘱托:“与我和哪吒相识里,只有您能和我说上几句。还要麻烦您之后向我师傅和父王解释,至于哪吒的父母,”他顿了一下,“待哪吒苏醒后,他自己定夺吧。”
太乙真人终于消化掉了这些信息,他问:“你,你们还好噻。”
“托师伯挂念,”敖丙掀起一个带有温度的笑,“有惊无险吧。”
他再行一礼:“我与哪吒已不算此世之人,不能久待,不然对你们都有不好的影响。待我唤醒哪吒后,应该就没有机会来看您了。他来不了,我便代他向您请罪吧。”
敖丙从袖中拿出一冰晶葫芦,他在无何有之乡见那酒鬼有这么种葫芦,便也给太乙准备了一个。
“这葫芦里的酒无穷无尽,您再也不用担心没酒喝了。”
太乙眼睛放光,拿过葫芦:“这是好东西的嘛,嘿嘿。”
“你去嘛去嘛,”他朝敖丙挥手,“我会给师弟他们说的。放心嘛。”
他表现得轻松,然而敖丙瞧见他偷偷抹了抹眼泪。
敖丙说:“多谢师伯。您就当是大梦一场吧。”
下一秒,太乙真人从酒桌上惊醒,揉了揉眼睛,眼前哪儿还有敖丙。只有手中多了一冰晶葫芦。
敖丙最后去往东海。许是近乡情怯,他站在海边,久久没能下这个决心。
“啊,妖怪!”他听见不远处有小孩的叫声。不过这叫声里没什么恐惧,只是单纯的感叹。
这妖怪自然不是说的敖丙。
敖丙找到声音源头,一人类男孩指着一条刚化形的小龙:“你怎么这么笨,连角都收不进去。”
那小孩还理直气壮:“我娘亲说,厉害的妖怪都能化成人形,你肯定是不厉害的那种。”那小龙应是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竟是急得团团转:“你,你胡说,我们龙族天生神力,你们才脆弱呢!”
人类小孩也不服输:“哦?那你要和我比试么?”
“比就比!比什么?”那深蓝色龙角的小龙也不退步。
“比......比算数!”穿着肚兜的小孩叉腰。
“什么是算数?”小龙呆在原地,“我从没听过。”
“算数是只有聪明人才会的东西,”小孩洋洋得意,“你连这个都不会,怎么能说自己厉害?”
小龙却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你、你说得对。我要学聪明人该学的东西。”
敖丙听得乐,这龙的性格在龙族也是很少见的那种。他也觉得对方总给他一种熟悉感,可他一看就是近期才降生,敖丙一定是没见过的。
于是他等到小龙用一下午学会了从一数到十,跟着他回到东海。
“妈——”刚回东海的小龙一下化了原型,大声喊着,“今天我学了好多东西——”
“吵什么吵。”一条巨大的湛蓝龙尾扫来,把小龙卷了个昏头转向,“你娘我在做指甲。”
比她颜色浅上几分的小龙屁颠颠地跟上她的尾巴:“今天是什么颜色?红色,黄色?”
“都不是。”对方懒得搭理他,“晚饭你自己吃吧,我还要去做头发呢。”
“哦。”很显然,这不是小龙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敖丙怎么会不认得那湛蓝龙尾,还有那血脉相连的气息。原来姑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还如此聪慧。
这样说的话,这小龙算是......他的表弟?
敖丙欣喜极了,如今四海升平,龙族终于有孩子可以平安成长。
“对了,”敖闰又叮嘱,“你给你大舅说一声,我今晚就不陪他们打麻将了。”
“好。”小龙牢牢记着。
母子俩很快分别,小龙明显是要往龙宫去了。
敖丙却不再前行。
他想,即便他前去,也无法和父王相见。他此行只是为确保他们无恙,这还不是团圆的时机。
这是最后一站。他离开了东海,放出那只白雀,终是要往玉虚宫去。
玉虚宫建于雪山之巅,即便封神过后,阐教依旧遗世独立。只是越来越多的人不以修仙为毕生追求,阐教反倒在这大浪淘沙中洗尽铅华,最后能留下的人不分种族、不分出身,只分求道之心纯粹与否。
在白雀的带领下,敖丙穿过无数弟子,来到主殿。主殿中,有元始天尊以往的闭关之处,平日里这里不会有人前来。
只见白雀这里戳一下,那里戳一下,地面上阵法浮现,随后一通道入口打开。扑面而来的是焚烧灵魂的炽热,将殿中存放的东西直接融化。
敖丙并未受到影响,他浮于半空,身周微蓝光晕浮现,往入口飘去。
岩浆,是三昧真火过于凝实聚成的岩浆,怪不得都快要把这片空间烤化。这远比当初天元鼎中的火烈得多,所以这里四下死寂,没有生灵可以存活。
再近一点,比海水还要厚重的岩浆是有波澜的,它涌动的频率更像一个人的心跳,一浪打一浪。
敖丙缓缓落入岩浆,灼人的岩浆却为他让出了路。
他越是往深处下降,两侧的红炎便越往远处躲。直到他终于站在实地上。
他虽不会被灼伤,但他也能感受到周围的温度,所以他往升温的方向走。
敖丙没有使用鸿蒙之力。他就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他已走过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阶梯,他更想靠自己再把最后的路走完。
在人间的话本里,也许重逢是一件令人激动的、值得细细品味的故事。敖丙想。可他的心跳依旧平稳,脚步依旧缓慢。
他不想因此痛哭一场。因为这是一件早已注定的事情。
他在火光中看见那人形石像,石像的六臂都被粗大的锁链刺入筋脉,锁链连接的是整个大地。
他一边向哪吒走去,胸口的菩提心一边飞出。菩提心所化的六色莲花腾空而起,六色花瓣自然脱落,分为六个方向,融入岩浆。六色莲子飞向石像向上摊开的六个手心,没了花瓣和莲子的菩提心迅速枯萎,干枯的莲蓬在三昧真火的炙烤下融化。
融化而成——一颗魔丸。
首先褪去石壳的是六只手掌,它们向上狠狠一握,将莲子吞入身体。六条锁链如纸糊一般碎裂,然后裂纹沿着手掌一路向上,到小臂、大臂、胸膛、腰腹、大腿、小腿以及双足。
这时,那颗魔丸也终于坠入哪吒头顶。魔丸即是他的神魂,神魂归位,盘坐的身躯一震,开裂的石壳纷纷脱落,到肩颈、下颌、双耳、鼻唇。
只剩一双眼还未现世。
然后是融入岩浆的六瓣莲瓣,将四周的三昧真火之力尽数吸收,其中,三瓣莲瓣化为三条金龙,金龙环绕,化为乾坤圈;一瓣莲瓣一分为二,旋转间化为风火轮;一瓣莲瓣周身浴火,化为火尖枪,直直往地上插去。
最后一瓣莲瓣瞬间分为上千块碎片,碎片再度重组,化为赤色浑天绫。
哪吒招手,四道法器尽数归于他身。
他猛地睁开了一支眼,那只原本紧闭的眼。还余另一只眼。
他低声向敖丙说,我魂魄不全,怕是要从此少一只眼。
敖丙神色不改,他说,我带回来的你完完整整,不可能有缺。
哪吒不愿罢休,我一定是丢了什么。
敖丙哪里听不懂这意思,他不由得失笑,他说,你低下头。
于是对方弯下腰。
敖丙靠上前去,他微微侧脸,轻轻将唇印在哪吒石化的眼睑上。
那一刻,石壳化为灰尘,眨眼间灰飞烟灭。
哪吒得偿所愿,他用六臂紧紧拥住敖丙。他细细感受着那阵温热,终于从无边的黑暗中得以喘息。
我知道你回来的,他哼一声,每次都知道。
是。敖丙笑道,我说过的,定千里来相见。
菩提心为哪吒历六道轮回所化,为超脱之物。他重获菩提心,便与敖丙一样,身具鸿蒙之气,不该为此世所存。
虽要离开此世,哪吒总放不下他的父母。
他们还有最后一点时间。敖丙给他说他已见过太乙真人,让他不必担心。哪吒奇怪:“我又不在乎他担不担心。”敖丙想,的确是什么样的师傅教什么样的徒弟,连嘴硬的样子都那么像。
在唤醒哪吒前,敖丙想过要不要先看看殷夫人和李总兵的近况。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二人只是寻常人类,这漫长时光荏苒,怕是早已去世。
他倒是有几个别的方案,但那就不是他能做决定的了,所以才等到哪吒苏醒。
例如,可以找到他们的灵魂,复活他们。
哪吒拒绝了这个方案,他说:“我看过,他们都是寿终正寝。我爹娘不会希望以这种方式再回世间的。”
敖丙想了想,又说:“我见业力轮盘中,人死后灵魂永不熄灭,只是投入轮回。我们不如去找他们的轮回吧。”
哪吒说:“这个可行。只是他们不能投胎成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好在哪吒的乌鸦嘴没有奏效。敖丙发现,殷夫人和李总兵的灵魂投胎也在此世,而且这一世两人刚好出生在同一个镇中。
哪吒迟疑地看着眼前那个瘦弱的身影:“这......是我爹?”
印象里的李靖,高大威武,为人果敢正直。可眼前这人,一穷酸书生打扮,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见到房中的老鼠都要大叫起来。
“的确冲击力有点大。”敖丙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我娘?”哪吒再往身后看。书生对面的屋子里,有一年轻女子,外表上看倒是也亭亭玉立,和殷夫人那一世差别不大。然而她此刻穿着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好像在和另一人说什么。
她说:“姐,你放心吧。我这叫劫富济贫,不叫小偷!”殷夫人曾也算磊落一生,不曾想现在也成了个江洋大盗。
哪吒倒没有真得多么意外。他也是数世轮回之人,哪儿能不知道这东西的随机性。
他见女子想要爬进一富商家中,轻轻打了个响指,原本富丽堂皇的内饰变成家徒四壁——女子掉进穷书生屋里。
哪吒用了鸿蒙之气更改他人命运,这一下引起了此世界的不满。空中当即裂开一个口子,要把他和敖丙挤出去。
哪吒笑看那女子和书生面面相觑,也不反抗。他拉着敖丙:“我们走吧。”
敖丙无奈地看着他的举动,抬脚跟上。
世界之外,是灰湮的虚空,虚空中,大大小小漂浮着无数个发光圆球。那是一个个小世界。敖丙很熟悉这个场景,他走过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台阶时,四周都是这样的虚空。
他想起自己在无何有之乡看到的东西,他说,如果猜得不错的话,沿着这个虚空一直往上,应该也能到那个地方。
哪吒融合菩提心,菩提心跟着敖丙走过这一路,他同样有这个记忆。
他点头,我想也是。不过那地方还是等我们无聊的时候再去吧。
他问敖丙,你是不是没见你的师傅和父王。
敖丙说,我觉得那不是好时候。一方世界有一方世界的规则,我们跳出规则之外,却不是肆意破坏它的理由。
哪吒挑眉,那你说这个地方有没有规则?
你是说这虚空?敖丙打量四周,这里的确像一片无主之地,即便在无何有之乡,也没几个人来过这里。
哪吒蹲下身,这虚空与鸿蒙之气也不同,分不清上下左右,分不了东南西北。他伸手往下摸去,他若想这是土地,他就觉得这是土地,他若想这是空气,他便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说,敖丙,我们在这儿种棵树吧。
敖丙有点理解他的意思了,你是说,这里可以塑造我们的规则?
对,哪吒有些兴奋,你说我们种什么树?敖丙也被这个提议打动,他的脑中突然出现一个词。
他说,我们种一颗因果树。混元珠是这棵树的种子,一切生长而出的都是与它有因果之万物。
若有一日,这棵树能结果。结出的果子就叫‘因’果。
二人一拍即合。他们将手交叠在一起,魔气和灵气同时出现,逐渐在手中化为一颗混元珠。
他们想这是土壤,于是混元珠没入虚空,瞬间落地生根,又在几个呼吸间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敖丙抬头看着这颗独立在虚空中的树,他知道,在未来的岁月中,这里还会长出许多东西。
哪吒却皱起眉头,他说,我们总不能一直守着这树,可这虚空没有方向,若是离开,又怎么能找回来呢?
敖丙也有些苦恼。
这时,一只白雀却从敖丙袖中飞出。白雀开口说话,既然这是我的世界的因果树,那便由我来当地基吧。
敖丙以为它早就飞走,却没想它一直跟着自己。
他问,你想起来你是谁了么?白雀摇头,我没有遗忘,何谈想起。
敖丙提醒它,你可知,若你化为地基,再无自由可言。
白雀说,我不要自由,我要家乡。
它一头撞向树干,血溅当场。它流出的血成为了树的养料,树根疯狂生长,竟是扎根在了靠近的无数小世界中,连哪吒和敖丙都找不到根系的尽头。
从今往后,只要顺着树根,便能找到这棵树。
白雀流干了血,也成为了虚空的一部分。
见此景,敖丙长叹一声。
哪吒也能猜出白雀的身份,他说,这是她原本的所求,你不必为她遗憾。
敖丙说,我明白。他不再多想,抚摸上面前坚硬粗糙的树干,问,你说,这棵树究竟会结果么?
会的。哪吒覆盖上他的手,目光坚定。
等这棵树结果之时,就是我们所有人再见之日。
敖丙看向他,那可要等好一阵了。
他又问,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哪吒和他对视,他从他的眼中看见万千光点。
他说,我们去万千无我的世界。
观自在。
END
校园au,灵感来自于是敌非友和势不两立,中间乱七八糟的场景和车祸这种俗套设定就别管啦🥲不过最后肯定是要和好的,双方只不过是一些嘴硬和好面子罢了🫰
很久很久没有画条漫了,导致图稍微画的长了一丢丢,太乙敖光鹤童杨戬这些角色也顺便画了个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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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费无彩蛋-高质量藕饼整理①】 | 绝大多数已完结 | 推文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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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新增已标注】
内含中短篇,长篇,一发完,论坛体,穿越梗,连载等部分推文
最近拉黑了好几个需要彩蛋的,但是拉着拉着感觉越拉越多,索性自己粮单上刷文,整理整理自己看过的,顺便囤一囤好看的文单,留着慢慢刷,之后再有刷到好看的继续添上~
【附】:目前基本每隔几天会添一次,每次会增加10篇左右~
这篇目前就是中短篇,长篇,还有连载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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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体/穿越梗/一发完等内容挪到了这里,或者找合集第3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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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完结】(2月25新增4篇17-20)
虽然只有10章,但是短小精悍,而且起承转合,最后揭露伏笔,搭配段评食用更佳,尤其是有段对“封神”这个词的解释真的是太绝啦
啊啊啊啊啊,一个词--仙品!!!!!!这个藕这个饼味太对了,魔童原著向神仙文笔,真的好贴~值得反复刷
双失忆梗,强推,文笔流畅,好看但虐点低的一定要做好心里准备,呜呜呜但最终he
原著向中短篇,借鉴了部分封神设定,结局he,先码住,等目前看的长篇完了继续冲!
强推!强推!12章正文和目前两个番外,是魔童原著正剧向,藕饼双重生文,一定要看!!!
原著背景向,先码住
内含藕饼幼崽,喜欢带崽文的一定不要错过
是ABO世界观的藕饼文,帝国少帅藕x富家弟子饼~
世界观是电影世界观,时间线是封神大战
后,分为上中下
summary:正文6章已完结,正在更新番外中,华盖星君在日常逃避中坛元帅的追杀中,意外闯入了一个敖丙和哪吒是好朋友的世界,神话藕饼+魔童藕饼
太太的文一共十章,不过最后发了个纯享版,所以归在了中短篇里
12.莲心向雪•封神藕饼穿到魔童世界(已完结共11章)by向天星
双强和追妻火葬场,前面封神的藕饼穿过去后灵魂还围观了魔童藕饼电影里的一些情节~
现pa,师生年下
14.荒诞时期的爱情(已完结共11章)by风途石头 凹3上可看~
校园现pa,搞笑为主
JJ(小绿江)可看,免费~
原剧向操作性【年上】(青年天尊藕x少年太子饼)
封神藕饼,2.5w+,已完结,he,有抽龙筋
19.宿敌看了另一对藕饼后要追我怎么办!(已完结共五章)by宋景
魔丸哪吒x灵珠敖丙&神话哪吒x神话敖丙
前面魔童藕饼戏份较少,魔童藕饼纯甜,神话藕饼又阴又甜
20.藕饼娃穿到封神世界发现 原本恩爱的爸妈竟然是死敌(已完结共5章)by啦啦啦种太阳
这篇正文都是免费的,最后终章最底下有个付费彩蛋,不影响正文阅读,是番外大家按需自取~
【大长篇-完结】(2月25新增1篇 6)
本篇太长,正在刷,但是不得不说写的真的太棒啦,而且偏原著向,不过本篇21年完结出版,太太说老福特只发90章,要是合胃口可以去找找太太出版的书
长篇原作正剧向,he结局~
这个太太的文笔也超绝!!!电影院原著向,好康!!!完整版的大家可以自行去凹3,那里全,或者老福特最后一章,可以关注太太Vbo:大魔王的ZG
校园,封神全员向,因为太太老福特一篇好几章在一起,所以合集里共21篇
5.①我哪吒今天就要闹海(已完结共37章)by 睡不醒的辞酒er ②这个情节不太对(已完结共25章)by睡不醒的辞酒er ①接原著剧情②是穿越,私设两人共渡天劫时被劈到了哪吒传奇的平行世界。甜文he,情节略沙雕(因为是同一个太太,合集里面还连着就放一起啦)
6.别动哪吒的红(已完结共51章)by林空鹿饮溪 现代paro,与现实电竞圈有较大出入,职业选手哪吒x游戏主播敖丙
【连载ing】(2月25新增2篇5-6)
长篇原著向
ABO世界观藕饼文,沙雕追妻火葬场文,先码住
3.笑疏狂(连载,已更新18章)by神域二殿下 接电影哪吒2魔童闹海,中长篇剧情向,微虐HE,混元珠夫夫大闹天宫。
有群像
4.捡到了未来时空我和挚友的崽(连载已更7章)by拿铁不加糖 少年时期的崽穿越遇到了少年时期的藕饼.
接哪吒2魔童闹海
魔童哪吒x封神敖丙
魔童哪吒穿越到了封神哪吒身上,这个大家看个人口味,算是交叉匹配,评论区有提到第二部会有灵珠饼和封神藕,所以大家各取所需~
强强/抽龙筋/狗血/宿敌,男鬼疯藕x钢铁意志丙,对抗路情侣激斗,你一拳我一拳
老福特同名,虽然阴湿但he,完整见凹3
也可去大眼搜 卦卦得生plus 或 本文文名
华盖星君又在逃命 完
summary:华盖星君在日常逃避中坛元帅的追杀中,意外闯入了一个敖丙和哪吒是好朋友的世界
超级非典型神话藕饼+魔童藕饼
非典型的意思是不是封神藕饼那么简单
天化晴,风息停,中坛元帅很安静。
安静只为身边侣。他抬头看向夜幕中的星辰点点,听着耳畔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忽然想,从痴我爱,则我病生。佛说小爱乃私欲,无我则慈悲,是故贪爱为苦因。
他用眼角的余光描摹华盖星君的龙角,又想,可我不入轮回,也不度化众生,爱于我非苦因——我的因是百姓的苦闷,我的果是世间的太平。
……我想亲他了。
中坛元帅面色平静地想着。于是他偏过了头,嘴唇就这么自然地贴上龙...
summary:华盖星君在日常逃避中坛元帅的追杀中,意外闯入了一个敖丙和哪吒是好朋友的世界
超级非典型神话藕饼+魔童藕饼
非典型的意思是不是封神藕饼那么简单
天化晴,风息停,中坛元帅很安静。
安静只为身边侣。他抬头看向夜幕中的星辰点点,听着耳畔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忽然想,从痴我爱,则我病生。佛说小爱乃私欲,无我则慈悲,是故贪爱为苦因。
他用眼角的余光描摹华盖星君的龙角,又想,可我不入轮回,也不度化众生,爱于我非苦因——我的因是百姓的苦闷,我的果是世间的太平。
……我想亲他了。
中坛元帅面色平静地想着。于是他偏过了头,嘴唇就这么自然地贴上龙角,轻轻地吻了下。
出乎意料的,华盖星君睁开眼,抬头挑眉看他:“元帅也做偷亲人的事情?”
鸱鸮的啼声隐隐约约自远方传来。中坛元帅坦荡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这小龙存在不过四百年,这些……却是比我懂得多。”
“当年我绕着地图跑的时候,也是偶尔看过那些街边的宣传、跟上潮流的,”华盖星君颇有些得意地说道,“那些年学生们尤爱在街头演戏……我还进过电影院呢,看过《天涯歌女》。”
“那也是要一百年前的事儿了。”中坛元帅想想,道,又伸手替他把缠在龙角上的头发捋下。
华盖星君顿了顿,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才轻声道:“居然快一百年啦。”
他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星。星辰还是在闪烁,勾画着星座。天气太好了,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紫薇垣的位置,凭借着出众的视力,他找到了华盖十六星。
“……人们的祈福是什么样的?”
华盖星君忍不住问,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如你所说,我是明末才出现的神仙……可在我诞生之前,人世已供奉了三台华盖星君。我算是借了他们的势,才有了小小庙宇。在这四百多年间我从未听到过信徒的祈福。大约人们知我、为我立庙,却从不拜我。也对,拜我没啥意义。”
说完他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却听身边人道:“不是的。”
“嗯?”
“不止是你。信徒——我的塑造者们,我从未听到过他们的祈愿。”
这话听上去非常难以理解,或者说难以接受。是故华盖星君一脸惊讶地侧头看向他,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平静。
中坛元帅觉得他的眼睛今晚格外明亮,像是倒映了他的那颗星星。
“他们创造了我们,于我们而言……他们才是【神仙】。到庙中祈愿的,或求家庭和睦,或求运势通畅,或求爱情美貌。此类祈愿大多都只是人们求个自在,其实他们只是为了心安,最终都是人定胜天。而另一类则不同。”
他偏头看向远处。
“心中有大苦闷的,求人无用,只能求神拜佛了。那些人里,有些可恨,如害得全家遭殃,有些可怜,像家人得病,病入膏肓。但可恨可怜,也皆是众生。”
华盖星君似懂非懂,又皱眉疑惑地问:“那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不是说神仙听不到祈愿的吗?”
中坛元帅说是啊,所以我走下了莲台,走到他们身边听。
抬头听不到祈愿,俯身听得见民声。
风起了。华盖星君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眉眼上。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嘭,嘭,嘭。
是低沉的、急促的。华盖星君觉得脸上红热了起来,他忍不住贴近几分,在眼前人侧头看来的一瞬,他又吻了上去。
那是情不自禁,却也是蓄意而为。他忍不住主动加深这个吻,身体却忍不住地战栗、恐惧——于是吻成了轻轻撕咬。
他感受到那双手难得慌乱,有些僵硬地抬起又放下。于是他觉得好笑,又微微恶劣地认为这很有趣。是故吻又到了别处去,是鼻尖,是脸颊,是眉心……
终于,他被推开了。中坛元帅呼吸急促,面红耳赤,完全没有方才的稳重。
“……敖丙。”
中坛元帅略带几分警告和羞恼,直呼了这个名字。他的名字。
华盖星君再也忍不住了。他哈哈大笑,张开双臂用力拥住他。夜幕下只剩笑语。
敖丙谨慎地变幻出一只盘龙冰锤,戳了戳地上那个东西,然后压低声音对一旁的哪吒道:“感觉不像个活的。”
哪吒踢了踢,也压低声音回道:“那给丢海里?”
那东西虽然面朝地趴着,却闻言立刻抬手示意:“我觉得我还能拯救一下呀!”
哪吒哼了声,挺起小胸膛,指着他:“那你还不起来。何方妖孽,报上名来!”
那东西马上抬头乜了一眼他,然后乐出声:“哇,你个娃儿咋个像熊猫儿哦?”
太乙真人一口川普早就叫哪吒习惯了。他把脸皱成一团,说:“哈?你是我师傅老乡啊?你找他来的?”
“太乙真人?不是喔。”
那人爬起来,拍了拍衣服,然后兴致勃勃地蹲在他面前,看看他又抬头看看敖丙。
“两个小娃娃,这个看着就是哪吒,这个——哟,龙角?敖丙吗?看上去关系还挺好。”
敖丙拿着盘龙冰锤对准他,警惕道:“阁下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在陈塘关?”
“唉呀,找人来的。”那人轻咳两声,站起身吹了个长长的口哨。一只鹰隼闻声而来,盘旋下降,落在他肩上。他侧头伸手摸了摸鸟羽,道:“找着了吗?哪吒和华盖星君在哪里?”
“嘶——哦,你是来找那个叔的!”
哪吒恍然大悟,又哼了声!。“那家伙真是哪吒吗?”
“哪来的鹰隼声……欸?那是——”
一个声音传来。那人回正头看向哪吒敖丙身后,乐了:“哟,华盖星君,你今儿没在长跑呀?”
华盖星君哭笑不得,抬手行礼:“二郎真君——我应该没认错,您是杨二郎,不是李二郎与赵二郎吧?”
杨二郎得意一笑,指着自己的天眼:“如假包换。那哪吒呢?不会又被你甩跑了吧?说真的华盖星君,你能不能帮我跑keep,我想收集好几个奖牌但是我又懒得跑,李二郎跟赵二郎也不帮我……”
“你少惊扰他,”中坛元帅走来时就听到他叭叭叭叭讲个不停,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再多说,我让李二郎看着你修闭口禅。”
杨二郎马上瞪起眼,捂住自己的那只鹰隼耳洞位置,道:“不准吓我!我可是好心找方法过来接你们回去——不对?你们?”
他马上松了手,指着中坛元帅又指着华盖星君,嘴张得老大,一脸震撼。华盖星君笑了笑,说!:“我不跑啦,误会解除了。真君是如何找来的?我连自己来到这儿的都不知道呢。”
杨二郎有些失望,显然是觉得失去了每天的华盖星君逃命大戏很可惜。但他马上又笑了,说:“这个世界的故事太成功啦,所以把你和哪吒给吸了过来。我好说歹说让这个世界认为我长得像它们的一个角儿,这才许我进来。”
华盖星君好奇道:“什么角儿?”
“鹿童。”
“?”
两个小朋友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听得头晕。敖丙蹲在哪吒身边小声嘀咕:“他说他是鹿童?”
“嗯,”哪吒沉思,然后锤手,“那他肯定和另一个哪吒一伙的,要欺负那个叔!呔!看毽子!”
杨二郎用眼角余光看到什么,急急闪开,然后惊恐地看着那鸡毛毽子把地面钻出个坑:“我擦,网球王子毽子版!”
“啥叽叽歪歪听不懂,我扫你腿!”
哭笑不得,哭笑不得。华盖星君从前与二郎神们不熟,也没几个熟识的同僚,从未想过杨二郎会是这样的性格。中坛元帅头疼地扶着额,小声对他道:“李二郎是最早成型的,赵二郎是宋,而这小子与你一般,都是明。”
敖丙走到他们面前,抬头看着华盖星君,有些失落、又有些高兴:“大敖丙,你们要回家了?”
真是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华盖星君伸手用力把他抱进怀里,像一开始一样用力地呼噜他脑袋:“对呀,回家啦。你和小哪吒要按时睡觉,好好吃饭,三岁小孩儿别熬夜,听到了吗?”
敖丙把盘龙冰锤收入袖中,挣扎着道:“头发要乱了——那,那我们还能再见吗?”
华盖星君想了想,如实:“或许吧。不过你要是想我了……”
他轻轻地把敖丙的脸扳过去,看向远处大海的方向。
“和海风说吧。长大后,把你的故事告诉海风。风里的海水会说与我听。你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这是踢毽子吗?不儿——他把地上踢出了个坑!巨坑!李二郎,赵二郎,救我!”
神仙们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华盖星君不逃命了!
不止不逃命。大家蹲在暗处,看着华盖星君拉着中坛元帅的袖子,总是笑着与他并肩而行。
杨二郎摇摇头,神神秘秘地说这算什么。我告诉你们——我昨儿看到华盖星君和哪吒亲嘴啦!
李靖大喜:天啊,他生活西化啦!那西化了是不是不用当我儿子了?陈塘关可在东海边!
这话传到了中坛元帅的耳里。他觉得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于是发表重要讲话: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吒俱伐罗本来就是西边来的?
算啦算啦。华盖星君笑道,又猝不及防地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他,在他下巴上亲了亲。
老天啊,杨戬的狗啊,哪吒的莲藕刺身啊!神仙们感慨道,然后纷纷出来道喜。
于是,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故事讲完啦,”李二郎说道,伸了伸懒腰站起来,“啷个把我瓜子磕完的?”
赵二郎嗐了声:“咱俩谁跟谁?吃你点瓜子咋啦。”
杨二郎却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那故事完了,看客也该散啦?”
二郎神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笑。然后他们回头看去。
他们看向了你。
“锵锵。”
杨二郎口中拟作锣鼓声,微微一笑。
“幕——落!”
【正文完】
——————————————————
谢谢大家看我叭叭讲完这个故事!看到大家喜欢我们大吒和天庭博尔特(这称呼真天才)真的特别特别开心。
这个故事的世界观是我在大学时想的。第一个诞生于这个世界观的故事是我的毕业大戏宝莲灯,我改了两个大纲,写了两个影视剧本,都不满意,最后福至心灵,写出了最后那个话剧剧本。于是那成为了我大学创作的巅峰之作。
但是再好的作品没有人看也是无意义的,那个剧本不知何时能演出,也不知我又何时能把里面的那个故事讲给大家听。生活的压力也很大,剧本也被我丢在了角落里落灰,很久没有翻开。
这次福至心灵,随手打下这个世界观中哪吒敖丙故事作同人文,其实于我而言也很惊喜——我很惊喜一年的折磨没让我忘记那个世界的模样。如果有机会的,好希望把那个世界的其他故事再一一讲给你们听。
我也想再碎碎叨叭叭点啥,但凌晨两点半了,我有点困先睡了。期待与诸君在新的故事里相聚。
如果没有,那我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华盖星君又在逃命 4
summary:华盖星君在日常逃避中坛元帅的追杀中,意外闯入了一个敖丙和哪吒是好朋友的世界
超级非典型神话藕饼+魔童藕饼
非典型的意思是不是封神藕饼那么简单
谢谢大家的热情谢谢大家的喜欢,但虽然看上去这篇文完结了的赶脚,但我写文的初衷是让成年人啵嘴跑小朋友牵手,误会刚解除嘴还没啵上我是不会完结的。没错的我整了那么多章我就是要让成年人啵嘴啊啊啊啵嘴!!!!!
很久很久以前,大海边出生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生来古怪,仙人慧眼识珠,将其收为徒弟,将孩子教导得正直善良,勇敢聪明,敢于对抗邪恶势力。而在某次与大海邪恶王子的对决中,孩子不幸去世。神仙念其功德,将其复生,封为神仙...
summary:华盖星君在日常逃避中坛元帅的追杀中,意外闯入了一个敖丙和哪吒是好朋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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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的热情谢谢大家的喜欢,但虽然看上去这篇文完结了的赶脚,但我写文的初衷是让成年人啵嘴跑小朋友牵手,误会刚解除嘴还没啵上我是不会完结的。没错的我整了那么多章我就是要让成年人啵嘴啊啊啊啵嘴!!!!!
很久很久以前,大海边出生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生来古怪,仙人慧眼识珠,将其收为徒弟,将孩子教导得正直善良,勇敢聪明,敢于对抗邪恶势力。而在某次与大海邪恶王子的对决中,孩子不幸去世。神仙念其功德,将其复生,封为神仙。
“那么,那个大海里的邪恶王子呢?”敖丙坐在床上,和哪吒各自披了个毯子,好奇地问。
华盖星君想想,笑着拍了拍敖丙的头,轻声道:“罪有应得,最后他得到了惩罚。”
“为啥要到最后?”哪吒有些不满地嚷嚷,“要是小爷我的话,管他是邪恶王子还是邪恶神仙,我当场把他打个稀巴烂!”
华盖星君抽了抽嘴角,诚恳道:“我完全相信呢。好了,睡前故事听完了,小孩子都马上睡觉——早睡早起身体好。”
敖丙还在小声争论:“其实我们有法力在身,倒也……”
门边传来三下敲门声。中坛元帅站在门口,道:“再不睡我就来念经了。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好烦,别念啦!”
哪吒大叫,把被子蒙过头。“讨厌你!你才不是哪吒,哪有哪吒这样对哪吒!”
华盖星君乐了,隔着被子戳了戳:“那你别把自己给憋晕啦!”然后他看向敖丙,眨眨眼:“早点歇着。不是答应了李大人,你们明天一早要继续修城墙吗?”
敖丙认真地点了点头,躺在哪吒旁边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说:“我睡着了。”
“我也睡着了。”
哪吒的声音透过被子闷闷地传来。
自认一把年纪的华盖星君捂住心口,微笑着落泪:好孩子,真是两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赞美这个世界!
中坛元帅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拿着几根草编着什么。华盖星君坐在他身边时,便看见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龙在他指间诞生。
“我以前不知道你会这个,”华盖星君看着那条草编小龙,想起了那朵蜡烛花,“我好像——我好像在有了意识后就一直在逃。明明我天天都能看到你,但我现在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是啊,长跑冠军,”中坛元帅道,把草编小龙放他手里,“不过要彻底了解我可不简单。你才存在了多少年?”
华盖星君不服气,清了清嗓子:“那我可比清朝存在的时间还久呢。”
中坛元帅颔首:“那的确,清朝时哪吒闹海的故事更完善了,甄嬛传里皇后都爱看这出戏。你怎么给他们讲了这个睡前故事,剧情还是上美版的。”
“啊?没有啊。”
华盖星君疑惑地看向他。
“那个大海边的孩子……”
“哦,这个啊,”华盖星君把小龙翻来覆去地把玩,“我说妈祖呢,还是央视刘涛那个版。”
中坛元帅:“?”
草编小龙很精致可爱,华盖星君很喜欢。他靠在台阶上高举着它,然后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月亮,月亮是十年如一日,从未有过变化。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他忽然想,身边这人定是见过千百年前的月亮。
“你为什么不会生气呢?”他忍不住问,“人们传说你暴虐、无理取闹,说你随意杀生,你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黑锅?”
中坛元帅似乎觉得这话很搞笑,乜了他一眼。“只要是能流传下来的故事,总会有属于它自己的时代意义。人们在懵懵懂懂想反抗的初期,暴虐反而是最直观的表达。”
“那除却故人、新朋,你又是怎么看我的?”华盖星君又问,微微侧头看他,“哪怕你不反感新的故事,你不觉得我是什么……抹黑你的存在吗?”
中坛元帅笑出声了。他看向华盖星君的目光很意味深长:“这话你该问李靖。不,不会——你太年轻了,还没意识到故事的意义。”
他伸手拿过那条小龙,抽开了其中的一根草,比划了草的后面一小段。
“你看。于人而言,你的几百年是几代人的几辈子,可在漫长的历史里,明末、清朝、民国到现在,也不过只占了这么一段小区间。而在千百年的时光里,故事被口口相传,于是人们赋予其中一部分故事新名字:传说。”
“传说,”华盖星君重复道,看着他指尖在草上掐出的痕迹,“而我们就是传说故事集成的神仙。”
“对。传说有好有坏,却有一个共通点。”
中坛元帅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孟姜女哭倒的长城非秦皇之长城,而是岁岁年年的徭役重税。我们身上的每个传说,于后世人而言自然不过是睡前的闲语,可对于创作而出的当世人而言——那或许是无数人的血泪。求神拜佛,寄托青天,人们在最无助的时候才会如此行事。”
华盖星君没声了。他注视着中坛元帅的眼睛,又慢慢把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屋子,像是在说,那他们呢?
“
他们啊,”中坛元帅也看了过去,“让故事回归故事而非信仰,这很好。新时代的人民总要讲述新时代的主题,不必总是回头看。”
说完,他突然抬手指向了天幕上的一颗星星。
“若是你现在与我回去,三天后,那颗星星所投过来的光芒,正是千百年前我诞生时它发出的光。它穿梭了很长很长的距离,漫步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你想了解我?我可以在那颗星星的光里……慢慢告诉你我的过去种种。”
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时星辰照今人。
华盖星君说,那很好呀。新故事,旧往事,我都要听。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轻了下去,中坛元帅侧头看他,见他闭上双眸,已然睡去。
梦里是大海。他自由自在地在海里穿梭,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海水很干净,一眼能望到浅处的海底,珊瑚、贝壳还有五颜六色的鱼儿在他身边一一掠过。
然后,水忽然混浊了。海水在倒涌,鱼儿在逃亡。整片大海在不断地摇晃。
他游到了海面上。他看到一个孩子。那孩子拿着长长的红绸,玩闹地濯洗着。红绸必然是法器,不然怎能叫大海如此遭难。
于是他去阻止了那孩子。梦里的最后,那孩子看了他一眼,下一刻,他的脊背忽起钻心的痛。
华盖星君大叫了一声,从梦中惊醒。他的身上汗津津的,双手还在颤抖,而恐惧萦绕心头。
“做梦了?”
中坛元帅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华盖星君下意识地哆嗦起来,攥紧身上的被子。中坛元帅见状想伸手来安抚,他却慌忙地躲开。
“对、对不起。我好像还没调整过来,”华盖星君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赶紧解释,“我没有说你不好,也没有说你……不是……”
中坛元帅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等他调整过来。他大口地呼吸着,只能听到自己喉咙的翻涌,还有手下攥被子的悉索声。
睡吧。他听到中坛元帅说。你睡吧。我为你念经诵咒。不用再逃跑,不用再害怕,不用下意识讨好我。
睡一觉,天就亮了。
哪吒一夜无梦,睡得极为舒爽。他伸了伸懒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一睁眼就看到敖丙在认真叠被子。
“干嘛叠呀,”他嘟囔道,“反正晚上还得睡。”
话虽如此,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跟敖丙一起叠起被子。一个豆腐块,一个花卷块,哪咤把它们放在一起,觉得这叫人食欲大增,是故十分满意。
“走吧,城墙还有十几里没修呢。”
敖丙说着,与他一起出门。二人甫一踏出内屋,就听到华盖星君的笑声:“所以为什么呀?为什么会有三个二郎神?然后我问了他们之后只有杨二郎说认得你?你不是说二郎神们教你蹴鞠吗?”
中坛元帅一改昨日深沉模样,颇有一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痛苦。但他抹了把脸,还是如实说:“李二郎记恨我把他的耒耜给踢飞了,赵二郎帮着他一块儿阴阳怪调我。他俩在宋朝时结识的,不打不相识,关系很不错。”
“那还是没和我说嘛,为什么会有三个——唔唔唔唔唔!”
中坛元帅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话,自己深深叹了口气。
“你说你不了解我,其实我也不了解你。从前只顾着追着你跑了,你这小龙怎么话这般多?你说着不累吗?”
华盖星君眨眨眼,扒拉下他的手对他笑了笑。“我天天在逃命,天天在越野长跑,所以——我肺活量大呀!唔唔唔唔唔!”
他的嘴又被捂住了。中坛元帅目光幽幽,坚决道:“修闭口禅吧。要想不做噩梦得先静心,我这就为你讲经说咒!”
敖丙看乐了,忍不住笑出声:“哪吒,你觉不觉得大敖丙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
“嗯,这变得也太快了。”
哪吒沉思着,然后郑重地拍了拍掌。
“我就说这个大哪吒有问题——昨天那个敖丙叔还怕他呢!这其中肯定有怪。呔!妖怪,放开那个叔,小爷非得把你打出原型来!”
敖丙大惊失色:“不是,等等——哪吒!”
华盖星君又在逃命 3
summary:华盖星君在日常逃避中坛元帅的追杀中,意外闯入了一个敖丙和哪吒是好朋友的世界
超级非典型神话藕饼+魔童藕饼
非典型的意思是不是封神藕饼那么简单
《论如何成为一名中国本土神仙》(节选)
仙门道报周刊
李二郎;赵二郎;杨二郎(二郎神协会合著)
要想成为神仙,一共分三步。
第一步,拥有一个名字,或来自现实,或来自虚构。
第二步,以名字衍生故事,借助戏曲、话本等不同的艺术形式传播。
第三步,有人从故事中知道了你,为你修身立庙,祭祀香火。
如此,恭喜你诞生了。你成了一名中国本土神仙。
——————
“请先等等。”华盖星君抬手,开口...
summary:华盖星君在日常逃避中坛元帅的追杀中,意外闯入了一个敖丙和哪吒是好朋友的世界
超级非典型神话藕饼+魔童藕饼
非典型的意思是不是封神藕饼那么简单
《论如何成为一名中国本土神仙》(节选)
仙门道报周刊
李二郎;赵二郎;杨二郎(二郎神协会合著)
要想成为神仙,一共分三步。
第一步,拥有一个名字,或来自现实,或来自虚构。
第二步,以名字衍生故事,借助戏曲、话本等不同的艺术形式传播。
第三步,有人从故事中知道了你,为你修身立庙,祭祀香火。
如此,恭喜你诞生了。你成了一名中国本土神仙。
——————
“请先等等。”华盖星君抬手,开口打断了面前人的话,然后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汗。
中坛元帅眨眨眼:“很热吗?要不要把那个小敖丙叫进来给你加点冰?”
“哦,不,不用,”华盖星君僵硬地笑了笑,“这个是吓出来的——我看到元帅您我就想跑。”
中坛元帅低头看看他疯狂抖动的腿,沉默片刻:“看出来了。”
信息量太大,华盖星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绞尽脑汁地消化中坛元帅说的话。最后他实在是没忍住,捂着脸深深地叹了口气,闷声道:“所以你是哪吒,但不完全是哪吒,对吗?”
中坛元帅想了想:“是个比较粗暴的解释,但你非要这么想也行。”
“那我有个问题,”华盖星君悄悄地从指缝看他,“你记忆里有陈塘关吗?”
“有。”
“有我吗?”
“有。”
“有你闹海、剔骨削肉的事儿吗?”
“有。”
华盖星君怒而拍桌起身:“那你还说没抽我筋扒我皮!”
中坛元帅抬头看他:“有胆子拍桌了?你脱敏啦?”
“没呢,”华盖星君又坐下了,一脸沉痛地抚上腿,“我腿软了。”
沉默弥漫在二者之间。中坛元帅看着他揉腿,一旁的火烛蹦出火花,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我不否认我有那些记忆,但我知道它们都是编纂的——是人们借我的名字去创作的故事。你必然会疑惑,但这很正常,因为你存在的时间太短,你的故事太少,而我已经存在千百年了。”
中坛元帅说完,伸手用指尖沾了蜡液。蜡在他手里很快成膜,他轻轻脱下,一片花瓣就此而成。
“在这片土地上,故事的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叫我那拏天、那吒俱伐罗,还有很多叫法,我就不一一说了。那时我的父亲是佛教毗沙门天王;唐朝李靖死后他的形象和毗沙门天王慢慢融合,于是他成了托塔李天王,而我成了他的儿子哪吒。”
他又捻了一片花瓣,将它们粘在一起。
“神话故事的完善……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我和李靖在一开始也不是死敌,后来人们觉得要有戏剧性,于是我和他开始有了矛盾。再后来大家觉得故事需要有个反派,或者说需要有个促进我剔骨削肉的事件,于是你出现了。”
华盖星君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他灵巧的手。中坛元帅很快捻出了一朵小巧的莲花,递给了他。
“闹海的故事在千百年前有个初版,初版里我仍旧是个凶神恶煞的,带着夜叉追杀一位龙王,而那就是你的原型。后来经过几百年的演变,和我与李靖一样,【哪吒闹海】的故事才慢慢完善。可直到《封神演义》里你有了名字,你被编成了华盖星君,这片土地上开始有名有姓地供奉你时,你才真正出现在了我面前。”
中坛元帅见他不接,抬头看他,目光透过他望向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用现在那些人该怎么说呢……你当我讲了个地狱笑话吧。你是我久别重逢的故人,却也是我想结交的新朋。”
火烛又嘣了一声。华盖星君接过了那朵花,忍不住说:“所以我们是故事里的人。”
“是故事造就了我们。神仙本来就是人们用故事堆砌而成的。”
“可——如你所说,那我便是假的。”华盖星君抬头与他对视,“这不该啊。不也有很多神仙是生前做了功德,得道成仙的吗?”
中坛元帅笑了,又摇摇头:“李靖病死长安,陪葬昭陵,所以现在你看到是人们以他为原型编纂出的天王李靖。林默死在湄洲岛上,她生前有善举,人们流传她的故事,妈祖由此诞生。红颜白骨,众生相皆为虚妄,人死了便是死了。只有我们——故事——会永远在人们的口中流传,然后在不同的时代衍生不同的主题。”
这话好生正经,或者说,这次的谈话好生正经。华盖星君捧着那朵蜡花,觉得眼前人的确与记忆中那个杀神不大一样。
“那你为什么之前不和我说呢?为什么不和我解释呢?”
他又忍不住有些恼火,问。
中坛元帅沉默了。中坛元帅抽了抽嘴角,看向他的目光难得带上了几分幽怨,显得他阴恻恻了起来。
“你这小龙讲点道理。自明末你出现后,每次看到我,你就开始逃跑。好不容易追上你,你不是吓晕了就是把自己打晕了。我从明朝就追着你,清朝都灭了民国都没了,新中国都要成立76周年了,我只成功追上你这一次,让你认真听我把话说开。”
他像是发泄完了,有些不太自在地偏过头去,嘴上却还是不忘埋怨:“都有三个二郎神在你面前跑来跑去了,你都不怀疑下我们存在的本质。你满脑子都是逃跑。跑还给你跑出经验了,有好几次我都追不上你。”
“真的?哪几次?”华盖星君面露喜色,又马上尴尬地咳嗽两声,抗议起来,“也不能全怪我吧,你每次追上我不是阴阳怪调问我为什么不接着跑,就是嘲讽我怎么不码人了。凶神恶煞的。”
中坛元帅扶额,长叹道:“跑得那么累,我还不能说两句了……”
二人对视一眼,鬼使神差间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些担心大敖丙和大哪吒了。”
敖丙说着,忍不住回头看向内屋的方向。方才喊出那个大哪吒的名字后,大敖丙看上去都要吓碎了,眼下一个时辰没有动静,他担心这俩要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了。
哪吒正在托马斯全旋踢毽子,他极为酷炫地把毽子提出花样,然后以加特林开枪的速度踢向敖丙:“敖丙,接毽子!”
敖丙行云流水地舞袖卸势,把毽子上的力道化解,再翻身踢了回去。于是两个大商加特林就这么对冲了起来,其间还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直到哪吒不小心把毽子踢到内屋的墙上。
墙被轰出了一个大洞,露出墙那边差点又下意识要逃跑的华盖星君,以及抬手接住毽子的中坛元帅。
“那个叔,你也会踢毽子?”
哪吒眼睛一亮,冲着另一个自己喊道。
中坛元帅其实手有点疼,但他面色不变地把毽子放下,摇摇头:“我只会踢蹴鞠,还是二郎神们教的,他们蹴鞠神嘛。他们建议我以后不要衍生出任何与蹴鞠有关的故事并广为流传,避免中国男足来拜我。”
“因为你踢得比他们好?”华盖星君好奇地问。
中坛元帅一脸高深莫测:“因为怕沾了我的能力,中国男足踢得更差。那次我把李二郎的耒耜踢飞了,李靖差点把自己原型给笑活。”
李靖笑没笑活不知道,反正华盖星君掩着嘴,已经笑得要站不稳了。他头顶上的一对龙角颤个不停,看得敖丙不好意思红了脸,赶紧抬手行礼:“惊扰二位了,我们不是有意的,我们——我们只是在玩闹。”
“这算什么,”华盖星君摆摆手,“只是踢毽子,踢毽子多好啊,我认识的孩子里都有把人抽筋……额不是……”
在中坛元帅幽幽的注视下,他也不好意思了起来,摸摸鼻子心虚地哈哈两声:“说顺口了。你也得给我点时间去慢慢适应,我的记忆里你的确抽过我的筋啊。”
“什么筋?”
哪吒翻过墙来捡毽子,闻言一脸疑惑地问。
“楞严经,心经,金刚经,法华经。”中坛元帅眼睛都不眨地瞎说起来,把毽子丢给他。哪吒接了毽子,却更加疑惑地挑挑眉,一双熊猫眼盯着中坛元帅,极为嫌弃地咦了声:“你真的另一个我?怎么看都不像啊,气质都不像我半分。”
中坛元帅道:“我信佛的,和你这个阐教当然不一样。”
谁知哪吒听了阐教二字,极为嫌弃地把脸皱成一团。敖丙也翻墙过来,小声加了句:“大哪吒,你说的有些……不堪入耳。”
“骂得真脏,谁阐教的。”
哪吒毫不客气地回怼。
中坛元帅闻言挑了挑眉,把视线移向真正的《封神演义》原住民。华盖星君惊讶地眨眨眼,问:“你们不是阐教的,还能是截教的呀?”
敖丙赶紧摇头否定:“绝对不是!”
“什么教不教的,成天强调这个教那个教……”哪吒嘀咕着,然后放大声音,“你们听好了,我是哪吒,他是敖丙,这就够了!我们就是我们自己!”
华盖星君还是没反应过来,又问:“不分阐教截教,那以后怎么封神?”
“……我父王之前的确一直想要我得道成仙,成为龙族的希望。”敖丙有些心情低落地说,又忍不住加了句,“但是——我不想那样,我……”
“才不封呢,封个屁。”
哪吒抢话道,骄傲地挺起自己的小胸膛。
“谁要封神我就揍谁,我要世界上再也没有神仙,大家都不要求神拜仙!小爷要所有人都自己主宰自己的命!”
敖丙红了脸,却也目光坚定地点头:“哪吒说得没错!”
华盖星君愣住了。他听到中坛元帅说:“那很难哦,会有很多阻碍和困难。故事从来只会告诉你高潮的激昂与崭新的结局,却不会告诉你结局后的事情。”
“你好扫兴!”哪吒生气了,指着他喊道,“连试试看的勇气都没有,你就担心后头的事儿啦?我和敖丙就是年轻,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们就是要试试看!”
孩子们的话总是稚嫩,却又总总震耳欲聋。华盖星君看着两个小小少年坚定的模样,终于轻轻笑出了声。
“特别好!”他大声回道,用力地揉了揉他们俩的头。敖丙赶紧捂住发髻,却还是被揉乱了头发,哪吒怪叫着要发火,两个孩子却都在下一刻被华盖星君拥入怀中。
“我很期待。”
华盖星君笑着在他们耳边说,将手中那朵蜡花递给他们。
“孩子们呀——以后把你们的新故事……都说给我听吧。”
华盖星君又在逃命 2
summary:华盖星君在日常逃避中坛元帅的追杀中,意外闯入了一个敖丙和哪吒是好朋友的世界
非典型神话藕饼+魔童藕饼
非典型的意思是不是封神藕饼那么简单
观察哪吒敖丙相处第一日,晴。
哪吒踢毽子,敖丙从之;敖丙玩泡泡,哪吒从之。二人同修陈塘关房屋五十二、城墙二里。李靖言曰:善。
真是两个好孩子。
——————————
华盖星君坐在沙滩旁,奋笔疾书,记录着今日在陈塘关的所闻所见。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过他的发鬓,于是他微微一顿,又加上了一句“今日的海风很干净”。
“我忍不住了,”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叔,你跟踪我们干嘛呀?你是变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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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哪吒敖丙相处第一日,晴。
哪吒踢毽子,敖丙从之;敖丙玩泡泡,哪吒从之。二人同修陈塘关房屋五十二、城墙二里。李靖言曰:善。
真是两个好孩子。
——————————
华盖星君坐在沙滩旁,奋笔疾书,记录着今日在陈塘关的所闻所见。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过他的发鬓,于是他微微一顿,又加上了一句“今日的海风很干净”。
“我忍不住了,”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叔,你跟踪我们干嘛呀?你是变态吗?”
华盖星君一回头,就和那对熊猫眼对上了目光。好在他已经受多年中坛元帅的追杀,是故他能心平气和地与哪吒对视,甚至还打了个招呼:“嗨。”
“嗨什么嗨?问你话呢。”
孩童形态的小哪吒跳到他面前,故意板着脸。少年敖丙则从他颈侧探过个头,看着他在册子上写的东西,好奇地问:“您是谁呢?为什么要记录我和哪吒的事儿?”
这可有得说了。华盖星君清了清嗓子,啪地把册子合起来:“我乃天庭一星君,异界一小仙,与你——”他指了指敖丙,“有点缘。”
“豁!”哪吒来了兴趣,“你也会作诗!”
“哪里哪里,”华盖星君谦虚摆手,“不过打油诗。”
“有品!”哪吒比了个大拇指,然后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我乃哪吒三太子,能降妖来会作诗。今日问你做什么,休要东扯当傻子!”
啪啪啪。华盖星君应景地鼓掌,赞道:“好诗好诗。”
哪吒却不高兴了,瞪着他凶道:“还鼓掌?老实点!你是谁,到底要干嘛呢?从实招来,饶你不死。”
多好的孩子啊,华盖星君感慨,还会问人话呢。于是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哪吒的头,笑眯眯地说:“你不觉得我长得很眼熟吗?”
哪吒被拍头,一脸不爽地看着他:“谁准你摸我头了。没点大人样,你就不能稳重点吗?”
敖丙则是眨眨眼,迟疑片刻,道:“前辈难道也是龙族?”
嘭。华盖星君变化出头顶龙角:“如假包换。”
敖丙慢慢睁大眼睛:“前辈叫?”
“敖丙。”
“什么?”
“我是说啊,”华盖星君看着眼前愣住的少年敖丙,忍不住把他抱进怀里用力呼噜脑袋,“我叫敖丙啊!”
敖丙被他揉乱了发髻,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在听到他名字时和哪吒一同愣住,然后一起发出了一声:“啊?”
华盖星君小讲堂开课啦!星君本君正了正色,对着面前两个小朋友说道:“如你们所见,本君乃是异世界的敖丙,也是天上的神仙,俗称华盖星君。昨日我被人追杀,意外来到了这个世界,遇到了你们。”
“你真是敖丙?”哪吒怀疑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骗太乙呢?敖丙哪有你这么变态,还偷看小孩儿?”
“悄悄看自己的事情能叫偷看吗?”华盖星君义正言辞,“而且左右我现在回不了家,我好奇你们是什么样呀,所以我就想看看你们嘛。”
敖丙显然是被很多很多的信息给冲击了头脑,一时间没反应。待他终于回过神来时,他抬头看向不太靠谱也不太靠谱的异世界自己,问:“那是谁在追杀你?”
“哦,”华盖星君的笑顿了顿,“怎么说呢,一截莲藕吧。”
哪吒挑了挑眉,举手道:“你说的这个莲藕,他是不是还长得人模人样,身上还戴着莲花?”
华盖星君点头:“对的对的,我还一直怀疑他会不会结莲子呢,你怎么知道呀?”
敖丙犹豫一下,指了指他身后。
“他就站你身后呀。”
空气凝固了,风也停下了。华盖星君沉默着,然后深吸一口气。
华盖星君站起来了!
华盖星君脚下生烟了!
华盖星君启动失败,被人攥住命运的后颈了!
“星君为何要躲着我呢?”
中坛元帅俯在他耳边,幽幽地问。他的气息吹拂在华盖星君的颈上,吹得华盖星君平静地绝望了。
吾命休矣。
“你谁啊?”哪吒看着这阴恻恻的人,忍不住问。
中坛元帅乜了眼他,又把目光移到了华盖星君身上。“跑啊,星君怎么不跑了?不码人吗?”
星君不码人,星君不敢动,星君好想哭。于是华盖星君本君做了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止。
他崩溃地笑了。然后他抬起了手,用力地往自己天灵盖拍去,把自己拍晕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华盖星君躺在床上愣了很久才坐起来,环顾了下四周。周围是满地的玩具,随便写了两下的书册,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显然是个孩子的居所。
“那个大敖丙,你醒了啊?”
一旁传来声音。华盖星君抬头看去,只见两个孩子扒拉着窗户悄悄看着自己。
华盖星君笑了笑:“醒啦,这是你家?”是对哪吒说的。
哪吒嘿嘿一笑:“怎么样?小爷的床睡着舒服吧?”
华盖星君赞叹不已:“极品,真真极品,脑袋一沾就睡着了。”
敖丙一脸疑惑:“这和床有什么关系?不是你自己打晕了自己吗?”
于是笑容僵在了华盖星君的脸上。华盖星君做好了心里建设,才嗐了声:“都有嘛。不过怎么把屋子让给我住了?我住这儿,你们住哪儿?”
闻言哪吒和敖丙对视一眼。哪吒拖着腮,懒懒道:“我们是灵珠魔丸转世,不睡觉都行。而且你看着好虚。”
敖丙就显得正经很多,他说:“你看着很虚弱,看起来比我们更需要休息。你要吃点什么吗?不过你好像是神仙了……神仙可以吃饭吗?”
当然不需要,但神仙也有口腹之欲。华盖星君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语气也忍不住放轻柔:“当然可以。我吃什么都行。”
“哦,那好。大哪吒呢?你吃什么?”
“我不吃,谢谢。”
华盖星君沉默了。直到那两个孩子走远了,他才笑得跟哭一样,慢慢地把视线移向声音的来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巧啊小仙见过中中中中中中中中——”
中坛元帅站在角落,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你中风了?说话这样。”
华盖星君:“哈哈有吗还好吧吧吧吧……”
不可以这样。你要镇定,你要冷静,你现在好歹是个神仙!就算被抽筋扒皮也不会死了呢!加油,敖丙!
华盖星君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用双手拍了拍自己脸保持镇定,然后微笑问:“元帅怎么也在这儿?您在那做什么呢?”
他已经做好准备要听中坛元帅说“等你醒来抽你的筋”了。可中坛元帅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侧头看向燃烧的烛台,淡淡道:“我在诵经。”
“哦,”华盖星君眨眨眼,有些疑惑,“什么经?”
“楞严咒。”
“……?”
你一个阐教弟子诵什么佛家的经文咒语!总不会要学你兄长入佛门去!华盖星君觉得汗毛竖起,忍不住撑着床板后退,感觉眼前这杀神要发疯,在发疯。
中坛元帅察觉到他的动作,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星君为何这么怕我?”
不该怕吗?华盖星君心道,却还是强撑着微笑:“没有啊,我怎么会怕您。您是人人敬仰的哪吒太子爷,谁不爱戴您。”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中坛元帅看上去兴致忽然全无了。他那双没有什么感情的眼睛盯着瑟瑟发抖的华盖星君。盯得后者几乎要哭出来,然后他才道:“你喜欢这儿的哪吒敖丙吗?”
“喜欢。”华盖星君下意识说,又抖了抖,慌忙改口,“其实也没有……”
但中坛元帅已经不在乎他说什么了。这杀神走了过来,站在床前盯着他,道:“佛为阿难说楞严咒,说众生一切罪障从前世来,念此咒便能消除业障。华盖星君——敖丙,我是在给你诵这咒。”
完蛋。华盖星君崩溃地想。他杀我前还要超度我呢。
“有时候我的确能和李靖感同身受,因为你每次看到我就跑,我怎么追你都不肯听我把话说完,让我把事情解释清楚。”
中坛元帅继续道,弯腰贴近他,又伸手抓着他的后颈,强迫他抬头看自己。
“敖丙,你怕我。”
“……我怎么可能不怕你?”
华盖星君颤声说。“你杀了我,还将我抽筋扒皮——”
“我有吗?”
中坛元帅加重了语气。
“我是真忍不住了。你这小龙想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杀过你,还抽了你的筋?
“总不能你从《封神演义》里诞生,你就把许仲琳还是谁的锅扣我头上,然后传得整个天庭都信了我与你是冤家死敌?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是我杀了你,还是你以为我杀了你?”
华盖星君愣住了。
过了很久,烛火发出了轻微的爆炸声,他迷茫地看向中坛元帅,说了句:“啊?”
华盖星君又在逃命 1
summary:华盖星君在日常逃避中坛元帅的追杀中,意外闯入了一个敖丙和哪吒是好朋友的世界
神话藕饼+魔童藕饼
风很轻,天很净,华盖星君在逃命。
逃命也是家常事。于华盖星君本君而言,他几乎每天一睁眼就在逃;至于是在逃谁?身边掠过的天庭同僚习以为常地抬手对他打招呼:“早上好啊星君。豁,又在被中坛元帅追杀啊?”
“是啊,”华盖星君保持微笑,飞速逃亡,只留下一句问候在风中摇荡,“吃了吗您?”
天庭上谁人不知道,中坛元帅哪吒和华盖星君敖丙乃是一对贯通古今的死敌。注,严格而言是华盖星君单方面的死敌,毕竟中坛元帅杀他跟玩儿似的,主打一个杀着开心,杀着快意。...
summary:华盖星君在日常逃避中坛元帅的追杀中,意外闯入了一个敖丙和哪吒是好朋友的世界
神话藕饼+魔童藕饼
风很轻,天很净,华盖星君在逃命。
逃命也是家常事。于华盖星君本君而言,他几乎每天一睁眼就在逃;至于是在逃谁?身边掠过的天庭同僚习以为常地抬手对他打招呼:“早上好啊星君。豁,又在被中坛元帅追杀啊?”
“是啊,”华盖星君保持微笑,飞速逃亡,只留下一句问候在风中摇荡,“吃了吗您?”
天庭上谁人不知道,中坛元帅哪吒和华盖星君敖丙乃是一对贯通古今的死敌。注,严格而言是华盖星君单方面的死敌,毕竟中坛元帅杀他跟玩儿似的,主打一个杀着开心,杀着快意。
华盖星君曾经觉得,人若犯我,那我窝囊地忍忍;人再犯我,我必告家长。于是他逃着逃着就躲进了某位神袛的宅邸。
待中坛元帅离开后,华盖星君从桌底下钻出来,对举着酒杯、面无表情的李靖拱了拱手:“多谢李天王暂借藏身之所。但容小仙多说两句,子不教父之过,还请天王多加管教元帅,对天庭同僚犯下杀戒,毕竟不是善事。”
李靖的眼角抽了抽,然后“咔”地放下杯子,郑重道:“不是不愿帮星君,可某真的帮不了。”
华盖星君:“那是你儿子。”
李靖漠然地看着他:“李某从未有过这个儿子。”
其冷酷无情的态度,看得华盖星君都愣了。星君被气得手臂微微颤抖,指向李靖:“你怎能如此绝情!哪怕哪吒他总总犯杀戒,他也是你的亲生骨肉!”
李靖还是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语气也冷了些:“我没有这个儿子。”
“你——”
“星君为何如此生气。哪吒要杀你,你还为他不平?”
李靖一席话把华盖星君怼得哑口无言,叫他只会瞪眼睛看着面前平静喝茶的天王。最后华盖星君摔门而出,继续投入到被中坛元帅追杀的逃亡中。
路过的门神见李靖大门被摔得掉下半截,乐了,探进个头:“怎么,又是声讨哪吒的?”
李天王闻声抬头,回之微微一笑,接着流下两行清泪。
“我说了很多遍,我真的没有这个儿子。我说的是实话,我有几个孩子我不清楚吗?天杀的我也想知道我哪来这个儿子!结果个个不听我解释,个个都说我不是慈父,个个摔坏我门……尉迟敬德!你再笑!”
“不儿,药师兄哈哈哈哈哈哈哈……欸,别打,你别过来——来人,李卫公打人了!”
华盖星君当然不知道因为他的缘故,两位大唐凌烟阁功臣打了起来。他现在又在苦苦地逃命。
中坛元帅阴魂不散,他跑到哪儿,这暴力分子就跟到哪儿。不过既然家人管不着,或许找中坛元帅的师兄弟有用,于是华盖星君一边逃亡一边大喊:“二郎神何在!”
嘭。一阵白雾凭空而起,又随风散去。一个皮肤略黑的青年男子跟着他一块儿跑,在他身边喊道:“星君唤吾来,所为何事。”
“打扰阁下了,”华盖星君一边跑一边不忘行礼,“您能不能劝劝中坛元帅,让他歇一歇,今日放放假先别追杀我了。”
青年男子看看身后的满天红绫,然后又看向华盖星君,露出一笑:“抱歉,不行呢。”
华盖星君差点被绊倒,急切地问:“为何?”
“因为我是李冰次子李二郎呢星君,”李二郎愉快地说道,“撒子哪吒我不晓得撒,我只会治水的。”
华盖星君:“……那换一位?”
嘭。一阵白烟飘过,一个英俊的青年男人出现在一旁,看到他俩在跑,便也跟着跑:“星君唤我来?”
华盖星君边跑边拱手:“打扰真君。还请帮忙阻拦一下中坛元帅吧,我真的跑不动了。”
男人回头看了眼,无奈摇头。
“对不起,星君,某也想帮你,但——我是青城山赵二郎,只会刺蛟,和中坛元帅并无交集。”
华盖星君:“……那我就要那位认得哪吒的二郎真君!”
回答他的是一阵鹰隼声。一个肩上停着鹰、相貌堂堂的男人溜着狗出现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在跑,便也加入其中:“唉呀,李二郎神你好,赵二郎神你好,这是什么二郎神团建吗?我也来!哦对,华盖星君你叫我呢?”
“真君,小仙求你,”华盖星君恳求道,“拦一下您师弟吧!”
杨戬杨二郎眨眨眼,回头看了眼,吹了声口哨:“豁,哪吒,你还怪能跑的,咋还边跑边耍杂技,这红绸绸金圈圈耍得。你又要抓华盖星君玩吗?我帮你?”
华盖星君崩溃了,又觉得好像这很合理。于是李赵两位二郎跑一旁围观去,杨戬跟着中坛元帅将华盖星君前后夹击,可怜的华盖星君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回过身,看向面无表情的中坛元帅。
“下手能不能快点,”华盖星君问,甚至莫名觉得这很地狱笑话,所以挂上了微笑,“真的很疼啊,元帅。”
中坛元帅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起来,道:“怎么不再码点人了?”
华盖星君:“……”
日日被追杀,夜夜被追杀,梦里也被追杀。中坛元帅的府邸横竖得有一栋楼的龙筋了,这杀神怎么还没玩够,就不能换个人玩吗?!
兔子急了会咬人,龙急了……龙急了只会急了,半点反抗都没有。跑都跑累了,华盖星君一屁股坐在地上,麻木地想:干他老爹的哪吒,干!
怎么我命就这么苦呢?他忍不住想。哪吒拿混天绫戏水,我好言相劝就被抽了筋,然后成了神仙还得天天被他追杀,我是遭了什么孽啊?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悲愤。华盖星君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等待哪吒来抽筋,黯然泪下。
“如果有个世界,哪吒能和敖丙做朋友,可以不抽我的筋就好了。”
华盖星君想。
然后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中坛元帅下手。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非常不合常理,因为连杨戬都一声不吭。
于是,华盖星君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清澈的天空,和望不到头的大海。
华盖星君懵了。他坐在沙滩上,呆呆地看着海水潮起潮落。耳边是海浪声,风声,他撑着地站起来,四下环顾,觉得这儿熟悉又陌生。
“哪吒,那边的墙也要补一下!”
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他熟悉的名字,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华盖星君回身看去,只见不远处两个少年人飘在空中,正闭气凝神施法……在修筑房屋。
操,华盖星君想。如果他没看错,那个青发白衣服的像少年时的自己,而另一个火焰头——天杀的哪吒!
“完工!不亏是小爷我的审美,就是能把陈塘关给建回来!”
那个哪吒得意洋洋地说道。少年敖丙看了看他手下的房屋,沉默片刻,最终话还是叫底下站着的百姓说出来:“三公子!你把茅坑建我屋里头啦!”
“重、重新建嘛!多大点事,都让让让让,小心我砸到你们……”
少年哪吒嘀咕着,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施法重新建起房屋。
老天啊,杨戬的狗啊,哪吒的莲藕刺身啊。华盖星君眨眨眼睛,觉得世界都要变了。这居然是个能听进话的哪吒!能和敖丙和平相处的哪吒!
福至心灵,他想起来了闭眼时的祈祷。莫不是方才真有什么大能经过,真的叫他来见识见识哪吒与敖丙做朋友了?
天灵灵地灵灵,感谢老天!
华盖星君默了默,抬脚走了过去。他实在是太好奇,这个世界的哪吒敖丙是如何相处——
“盖好了!”
哪吒雀跃地欢呼着,忽然把手腕上的乾坤圈摘下变大,戴到头上,眨眼间变成了个黑眼圈小孩儿,拉着敖丙就跑。
“小爷累了——才不当大人呢,敖丙!咱们歇着去,走喽,踢毽子!”
“哪吒,慢点。那边还有——”
“唉呀!让太乙那胖子去,他就得减肥我跟你说!”
小小的孩童拉着少年形态的敖丙快乐地跑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形蹦蹦跳跳的,犹如两只快乐的小鹿。
华盖星君:“……”
少年人的美好像是一支箭,用力地刺中一把年纪的华盖星君。他微笑着,看得心里暖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多好的孩子啊,不仅不会抽人龙筋,还会拉着朋友出去玩呢。赞美哪吒。”
华盖星君一边抹眼泪一边决定,他要近距离看看这两个孩子的相处模式。于是他脚步轻松地跟了上去,全然没发现后面的海水里忽然钻出了个莲藕头,正阴恻恻地盯着自己。
中坛元帅觉得很有趣。他笑了笑,悄悄地跟在了华盖星君的身后。
“我早就想说了,敖丙,你家还有别的亲戚吗?”
哪吒扯了扯敖丙的袖子,示意他看向身后。
“那笑得一脸恶心的叔是谁啊?长得和你好像……操,怎么还跟上来了,不是变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