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国家公诉》AU向长篇同人《灯火》尾声(试读)
二零二一年
“巴顿,巴顿,别叫啦!你看谁回来了?”
周秀丽正在厨房忙活,小狗在小院门口汪汪叫起来,门外由远及近响起汽车的声音。秀丽往窗外望一望,把灶上的火关小一点儿,连忙走到院里。
家里养的金毛犬,是隔壁老李家母狗下的小崽,土生土长,秀丽却给它取了个洋名字叫“巴顿”。王长恭平时忙忙碌碌,他担心秀丽一个人在家太闷了,天一黑心里容易害怕,就给她抱来一只小狗,长大了可以看家护院。
秀丽一看见这只小金毛,就眉开眼笑十分喜欢,抱在怀里一刻不撒手,像是抱着自己的宝宝。小狗崽正在长身体,吃的又多又勤;每天清晨,秀丽一睁眼就先给巴顿喂上狗粮,水盆里换好水,自己再去洗漱,做她和老王两个人的早饭。吃过早饭...
二零二一年
“巴顿,巴顿,别叫啦!你看谁回来了?”
周秀丽正在厨房忙活,小狗在小院门口汪汪叫起来,门外由远及近响起汽车的声音。秀丽往窗外望一望,把灶上的火关小一点儿,连忙走到院里。
家里养的金毛犬,是隔壁老李家母狗下的小崽,土生土长,秀丽却给它取了个洋名字叫“巴顿”。王长恭平时忙忙碌碌,他担心秀丽一个人在家太闷了,天一黑心里容易害怕,就给她抱来一只小狗,长大了可以看家护院。
秀丽一看见这只小金毛,就眉开眼笑十分喜欢,抱在怀里一刻不撒手,像是抱着自己的宝宝。小狗崽正在长身体,吃的又多又勤;每天清晨,秀丽一睁眼就先给巴顿喂上狗粮,水盆里换好水,自己再去洗漱,做她和老王两个人的早饭。吃过早饭,倘若天气不坏,她就拴好狗,带着出门溜完一大圈才回来,中午晚上还要再溜两遍。
王长恭戏言,秀丽天天围着狗转,现在狗在家里的地位是最高的,他自己的地位是最低的。即便如此,老王还是老老实实地到城里商店屯了好几袋狗粮,罐头肉干,磨牙棒,玩具骨头,样样齐全。
巴顿一见陌生人从自家车上下来,进了小院,它激动地又跳又叫,抬起小爪子扒着秀丽的裤脚,秀丽顾不得狗,朝着客人飞奔而去。
黄国秀快步上前,伸出两只手来,紧紧握住秀丽的手。秀丽目不转睛地端详他,曾经那个容貌俊秀,神采飞扬的插队青年,还有那位年富力强,秉性宽和的国企干部,都化作无尽岁月,滚滚红尘中的一抹烟云。国秀也老了,他的人生行至冬日,双眼仍然灵动有神,温润澄澈,面颊和鬓角却浸染了凌寒之季的缕缕霜华。
“咱们俩……整整二十年没见了吧?” 他的声音低沉又怅惘,语无伦次之中,带着发自肺腑的感伤,“真难啊!幸亏你还……唉。”
“国秀,我真没想到还能看见你……太好了啊!” 秀丽低下头,紧紧攥着国秀的手,心里一阵激动夹着酸楚,眼角险些淌出一行热泪。
老王停好车,歪着头盯着黄国秀,招呼道,“你们俩在门口干什么呢?外头冷,快进屋坐吧!”
秀丽这才回过神来,燃气灶上还炖着菜,她慌慌张张,手足无措地一转身,往厨房跑去。老王亲热地拍拍国秀的肩膀,两个人在巴顿表示欢迎的吠叫声中,踏进了家门。
暌违二十载,黄国秀和王长恭的重逢,是在今年一月初,长山市第五届农业发展论坛开幕那一天。今年年初,国家整体消除绝对贫困,省内几个贫困县准备一齐宣布摘帽,本届论坛高度重视理论结合实际的内容,邀请许多省内杰出的农业专家,企业家,经理人到会参与。
老王平时不参加任何活动,可是,他与合作伙伴经营的“裕川”牌花生产品,作为川口县的农业产业化示范,已经闻名省内;本届农业论坛的负责人又是他的一位故交,于是他只得抛头露面,准备好演讲发言的内容,与到会的同行交流经验。
黄国秀当年在矿务集团分管破产和工人安置工作,兼任长山市社会保障救援小组的副组长;后来直接到了市里,担任人力与社会保障局党组副书记,副局长,分管养老保险统筹,构建和谐劳动关系等等工作。黄书记扶危济困,心系百姓,为工人和市民做了不少实事好事;他为人处世平和公允,以诚待人,在官场声望颇高,退休之后发挥余热,参与不少社会事务。
国秀应邀参加农业发展论坛,许多领导和企业家都与他相识。午休时分,他悠闲地到处和熟人聊天,经过一间半开放的小会客室,放眼望去,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围着中间的发言者。这是一个老年男子,嗓音响亮,精神矍铄,讲话条理清晰,不疾不徐,听起来像是个干部,或者是文化比较高的商人。
回想起来,发言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主要是讲孜江北部五县的政府,农场和农产品公司,自发组建了花生助推精准扶贫协会,把贫困户聚集在花生产业链上,带动几万名贫困农户就业参股,种植花生,促进增产增收。不过,会客厅的人群一片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注视着讲话者,就像听领导作报告一样。
"我挨着人群往里张望, 还没看清楚人,就听出声音了,这我还能不认识?不就是王长恭嘛。这老王又回来了啊!”
黄国秀眉飞色舞地跟秀丽讲述着,他和王长恭相认的前因后果。两个人一对上眼神,老王马上认出了国秀。他讲完这一段,回答了听众的几个问题,就借故出了会客室,黄国秀紧紧跟随,一起到后院抽了两支烟。傍晚开完会,两个人就到长山城里的正阳饭店吃了顿家乡菜,久别重逢好一番叙旧,彼此唏嘘不已。买单的时候两个人推让一番,还是国秀请的客。长恭郑重邀请国秀,过年之前哪天有空,一定要来川口老家做客,尝尝秀丽的新手艺。不过,如果国秀的爱人不让他去,那就只好作罢了。
黄国秀马上表示,他自己很乐意到川口串门,看看老王和秀丽。国秀暗自寻思,农业论坛那天,那么多人一起围着王长恭听他作报告,其实并不是对花生扶贫多么感兴趣;他们只是想看看,长山二十多年前的老市长王长恭,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了。
秀丽把插着两支白腊梅的长颈瓷瓶,往餐桌边上一推,端上一道漳河大鲤鱼,一道砂锅烩菜。长恭在厨房搭把手,火上炖着糖醋排骨。
“秀丽,你们老王真不错呀,一把年纪了,家里家外到处忙活,你们的小日子过得能不滋润嘛?” 国秀搓搓手,一副很有食欲的样子。他早就有所耳闻,王长恭这几年生意做得红火,养家糊口绰绰有余,每年花生产量上千吨,经营公司,组建合作社,在省内已经小有名气了。
“他呀,偶尔下一回厨房,都是看着你的面子,平时净等着伺候。” 秀丽莞尔一笑,把右手在白围裙上蹭了蹭,递给国秀一副碗筷。
“唉,国秀,你上次见到老王,他跟你说他把脚崴了吗?” 秀丽一边给老黄夹了一大块鱼腹上的肉,一边问道。
国秀摇摇头,“我上次在长山见他,他走路腿脚是有点儿慢,我以为他老了之后一直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
秀丽讲到,去年立冬时分,王长恭到地里检查种好的翻秋花生,冬天田埂的土硬,快上冻了,老王一不留神崴了一跤,当时就摔在地上走不了路,让人家抬到县医院。医生拍X光片,诊断是软组织挫伤,骨骼没有损伤,回家静养,包扎换药,十来天才消肿。秀丽心疼极了,不敢让老王再出门,每天给他涂抹红花油,按摩热敷,炖鸡汤排骨汤补身体。养到一月份,老王的脚踝好得差不多了,人又胖了几斤,气色红润健康,秀丽才敢放他到处活动。
“老王脚肿得最厉害的时候,每天躺着不能动弹。有一天晚上,我一边陪他吃饭,一边劝他说,他是奔七十的人了,种庄稼不是这个年纪该干的事儿。现在咱们不缺钱了,日子过得这么好, 要不然就把地转给别人,自己别再受那份儿累了。每天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悠悠哉哉,做喜欢的事,不是挺好吗?”
“长恭想了想,他跟我说,他种地不完全是为了钱,他喜欢干活。他们老王家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种地就是本分啊。”
秀丽面露惆怅伤感之色,嗓音又细又低沉,继续讲述着,“国秀,你知道老王还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他这些天躺在床上琢磨了很多事……他觉得自己错了,他当年就不应该回省城念大学,更不该当什么干部。人生忧患识字始,你明白吗?他觉得,如果当年不回省城读书,就留在江城,或者回川口老家种地,他肯定有本事养活全家老小;我也肯定愿意陪着他在乡下,结婚生子,最好能生一儿一女,夫妻俩一块儿把孩子拉扯大。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好好过日子,虽然不富裕,至少吃穿不愁,能供孩子们上学念书……”
秀丽的双眸噙满泪水,叹息道,“国秀,咱们几个人,十几二十岁就认识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老王的,他干嘛要这么想呢?我只能跟他说,无论他做什么我都支持,我都陪着他。他心里想什么,一定要跟我说,不要自己憋在心里……你知道,王长恭这个男人看上去那么坚强,无论什么事儿好像都能挺得住;可是,他的心坎里一直很孤独,凄凉又寂寞啊……”
黄国秀放下夹鱼的筷子,默不作声地寻思着,又开口说道,“秀丽,你一下子告诉我这些事儿,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么说吧,自从王长恭当年出事,我一直听到不少人议论,大概的意思就是,老王的确是腐败掉了,这实在是可惜,是长山和省里的一大损失。不过,王长恭并不是那种庸庸碌碌的官场混子,酒囊饭袋;他在长山当市长,实实在在做了不少事,抓经济,抓建设,开放搞活,改变了这座城市的经济格局和面貌啊……所以呢,二十年都过去了,你平时多劝劝长恭,他爱种地就让他种。最近见他这两次,我感觉他的状态还是挺好的。我的看法是,一个人只要心里不难受不憋屈,忙忙碌碌过得充实,身体肯定也坏不了。”
秀丽一边专注地听着国秀的开导,一边频频点头,“国秀,你说得非常有道理啊……前些天,我听长恭说,你要来家里吃饭,我心里就一直盼着。你今天真的能过来看我们,还跟我说这些心里话,我现在太激动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给你倒杯酒吧。”
秀丽给黄国秀的酒盅里满上一杯老白干,国秀今天没开车,坐长途汽车到川口县城,老王再开车把他接到家里,就是为了能和老朋友痛快喝上几杯。
今天准备的饭菜大都是家乡菜,只有糖醋小排是江南风味。长恭端着一大盘糖醋排骨,喜滋滋地摆到四方餐桌上,热情地招呼国秀,语气却带着一丝揶揄,“我说,你俩刚才说什么悄悄话儿呢?菜都没怎么动,放凉了我可不管加热啊。”
“这个排骨,是我女儿最爱吃的,我给老王做了两回,他也喜欢,你快尝尝吧。” 秀丽没理睬老王,赶紧把盘子往国秀面前推了推。
秀丽又到厨房拿来温好的黄酒,三位老友愉快悠闲地喝酒吃菜,先是聊孩子。黄小静从小就精灵古怪,大学毕业之后拒绝了母亲安排的公检法道路,一个人到南方闯荡,现在是一家大型广告公司的高管。秀丽家的小鹏正在国外申请数理统计学的博士,秀秀小姑娘打算修双学位,日子过得比高中时代还要忙碌充实。
世事仿若白云苍狗,王长恭和周秀丽在长山的许多老朋友,如今都是现状各异,彼此安好。国秀的爱人叶子菁,一直在市检察长的位置上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她原本打算鞠躬尽瘁,在一线站好最后一班岗,晚一点儿再退二线不迟,可是她的计划突然被打乱了,这还得从陈汉杰老书记的独生子陈小沐说起。
……
试读结束
由于本篇内容过多,这一次的更新方式有所变化,请私信我(或者找Weibo“北平猫儿”),留下您的email地址,我会尽快把这一章的内容,连同《灯火》全文近十九万字的精校版(包含被🔒的第七章上半部分)发送给您!
作者由衷地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关注,这篇同人是我近两年来的心血,幸好有读者们陪伴我走下去!祝大家五一快乐!
《国家公诉》AU向长篇《灯火》十二. 儿女
二零一七年
转眼到了十一月份,礼拜三下午,周秀丽在家里准备做晚饭,前夫律教授突然给她打了电话。他告诉秀丽,女儿秀龄这几天一直下腹疼痛,到医院确诊是急性阑尾炎。小囡上初中时就犯过这个病,当时是保守治疗,这次医生建议一劳永逸,做阑尾切除,手术排到了后天下午。现在医院没床位,秀秀暂时在家里卧床休息。
归律问周秀丽,能不能到松江来照料几天,秀丽马上一口应允。归律教授帮她买了今晚到松江的机票,秀丽收拾了一些衣物行李,急急忙忙往机场赶。深夜时分她才到达归律的家,秀秀的卧室门关着,据说从下午就一直睡觉,秀丽怕惊醒她,轻手轻脚地在客厅里走动,安放行李。
“秀丽啊,小囡囡一晚上水米未进了,医生开的药还没吃...
二零一七年
转眼到了十一月份,礼拜三下午,周秀丽在家里准备做晚饭,前夫律教授突然给她打了电话。他告诉秀丽,女儿秀龄这几天一直下腹疼痛,到医院确诊是急性阑尾炎。小囡上初中时就犯过这个病,当时是保守治疗,这次医生建议一劳永逸,做阑尾切除,手术排到了后天下午。现在医院没床位,秀秀暂时在家里卧床休息。
归律问周秀丽,能不能到松江来照料几天,秀丽马上一口应允。归律教授帮她买了今晚到松江的机票,秀丽收拾了一些衣物行李,急急忙忙往机场赶。深夜时分她才到达归律的家,秀秀的卧室门关着,据说从下午就一直睡觉,秀丽怕惊醒她,轻手轻脚地在客厅里走动,安放行李。
“秀丽啊,小囡囡一晚上水米未进了,医生开的药还没吃,要不然你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归律从厨房端来一碗粳米绿豆百合粥。
周秀丽赶紧点点头,接过粥碗,轻轻一推秀秀卧室的门。天鹅绒窗帘紧闭,大灯关着,床头的两盏夜灯都开着,一盏暖黄的小黄鸭,一盏雪白的星空投影,让房间毫不昏暗,充满温馨宁谧又略带活泼的气息。秀丽把粥放到床头柜上,坐在床边椅子上端详她的女儿。
秀秀似乎还没醒来,又不像是安睡着。她的脸色苍白憔悴,没有了平时白里透红的健康,双唇微微张翕,浓密的睫毛卧在白皙的眼窝里,羽翼一样轻轻颤动着,发热的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秀丽伸出右手,指尖些微发颤,她想用手背探一探秀秀额头的温度,又想给她的额头擦擦汗,可是又怕忽然把秀秀弄醒,让病中的孩子受到惊吓,就犹豫着把手缩了回去。
她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小姑娘的嘴唇张开一条缝,平稳地一呼一吸,小圆脸像饱满的苹果,脸上的汗毛绒密又纤细,两瓣肉粉色的嘴唇圆润可爱,上唇微微上翘,平时笑起来的时候,饱含花季少女的快活和娇憨,现在她的双唇在睡梦中半张半闭着,脸上流露出柔弱和沉静的一面……
这一刻,秀丽在担忧之外,心里又充满了爱怜和伤感。她不由自主地坐得离秀秀更近了,脖颈和身子往前探,面颊紧紧贴着秀秀,深吸一口气,用自己干燥起皮的双唇,饱含深情地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这一吻只在一眨眼的工夫,秀丽生怕秀秀一下子醒过来,或者归律突然走进来,发现她这个隐秘的小动作。
好巧不巧,就在秀丽的嘴唇离开女儿面颊的一瞬间,秀秀的双眼睁开了,两弯睫毛忽而一扇,一双圆眼睛里露出困惑,迷惘又无助的眼神。
“秀秀,你醒了……” 这时候,秀丽手足无措,脸颊发红,一脸慌张困窘,就像偷偷摸摸做坏事,被当场抓住一样。她提高声音,语速很快地解释道:“你爸爸告诉我,你阑尾炎要做手术,他让我来好好照顾你,妈妈就赶紧坐飞机来松江了,就在你今天下午睡觉的时候……”
“嗯嗯, 妈妈……你来了。” 秀秀还在半睡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眨眨眼,翻了翻身,脸对着妈妈。
秀丽的心里不太确定,秀秀刚才有没有发觉妈妈在偷偷亲她的脸颊,不过,见女儿没有不高兴和嫌弃的反应,感觉松了一口气。她端起那碗热热的绿豆粥,柔声问到,“秀秀,你渴吗?饿吗?肚子感觉怎么样?你爸爸给你煮了绿豆百合粥,趁热喝了吧。待会儿吃完了,妈妈再喂你吃药,好不好?”
秀秀睡了大半天,喉咙焦渴,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妈妈亲切地笑着,拿起汤匙,喂了她一口绿豆粥。秀秀已经是上高中的大孩子,平时肯定不会让家长喂着吃东西。可是,连日的病痛让她浑身虚弱,四肢沉重无力,胳膊简直抬不起来了。
“好喝吗?” 秀丽眨了眨眼,耐心地问到。
在南方更习惯说“吃粥”,不过秀秀爸爸煮的粥又软又稀又糯,真像是喝下去的。秀秀没顾得上答话,妈妈又舀了一勺热粥,把汤匙放到嘴边轻轻吹一吹,降低温度,又喂到秀秀的嘴里。
妈妈就这样喂了秀秀大半碗,秀秀说她吃饱了,秀丽觉得,孩子消化系统生了病,还是少吃多餐比较好。她把粥碗端回厨房,问归律要了干净毛巾,在水龙头上沾湿,用热毛巾仔细擦了擦秀秀脸上的汗珠。
秀丽喂秀秀吃完医生开的消炎药,秀秀显得有一点精神了,她半躺半靠在床上,和妈妈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妈妈,现在你是住在我外婆家里吗?我听小姨说的。”
“是啊,你姥姥去世得很早,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九七八年就走了。你能想象吗?那是……快四十年前的事了。” 秀丽的眼睑下垂,神情黯淡伤感,望着秀秀天真懵懂的小脸。
在秀秀的脑海里,一九七八年是一个历史年份,是中国命运的转折之年;她的历史老师,她读过的历史传记,都是如此评价的。可是这一年无论发生什么,和她这个“零零后”中学生似乎都毫无干系。对于秀秀的父母,对于他们同龄的这一代人而言,这一段历史无论是悲是喜,是功是过,都是他们亲历和创造的历史。
“秀秀啊,你姥姥小时候是读过几年书的,她在那一辈的人,尤其是女人里,是属于有文化的。五十年代提倡妇女解放,她在县城的小学里当了女教师。那个年月又穷又乱,你的姥爷——就是外公去世得更早,你姥姥作为寡妇,把我和你小姨拉扯大,日子是真难啊。”
周秀丽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两道目光直对着女儿,“不过,秀秀,我一定要告诉你,你的姥姥——她叫王淑真,贤淑的淑,真实的真,她真的是一个善良正派,温婉贤淑,又坚韧不拔的女人。她一个月工资就十几块钱,除了孩子还要养自己的婆婆,白天教书,夜晚给街坊乡亲们缝穷,做绣活针线活,换一些米面灯油之类的东西……可是,她这个人无论在单位还是家里,从来就没有什么邪的歪的。她不仅仅是疼爱我们姐妹俩,别人有了困难,她都竭尽全力地帮忙。我记得很清楚, 有一年冬天,隔壁刘家闺女小花得了猩红热,拿不出钱治病,你姥姥和几个邻居不忍心看着孩子病死,一起凑了五十块钱,她一个人就拿出了十六块多。后来我奶奶发现了, 一直责怪她,我和你小姨才知道有这件事……现在远平县里,六七十岁往上的街坊四邻,还有记得你姥姥的人啊……”
秀丽说的没错,老家的街坊邻居们一直念着王淑真的好处;他们有时候会纳闷,这算不算是前世冤孽,如此正派的一个女人,怎么偏偏养出了周秀丽这样的女儿?他们顾及彼此的面子,不会把这种想法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来,可是秀丽自然能察觉到,周遭人群对待她冷淡疏离的态度。
秀龄天真又稚嫩的心灵,还没有体会到妈妈话语里的弦外之音;不过,她的双眼闪着惊讶和激动的光芒,外婆生前美好的形象,真真切切地打动了她。
“秀秀,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我是你的妈妈,我许多事情做错了,对不起你……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可是咱们家的人,包括你小姨,你姥姥,都是最好的好人,我们都是一样的爱你,你姥姥早就去世了,可是如果她有在天之灵,我相信,她一定是很喜欢秀秀的。妈妈最爱秀秀,姥姥最爱的肯定也是秀秀……秀秀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小天使,你把我们拯救了,让我们每个人都觉得很幸福啊……”
讲到动情之处,秀丽双眼含泪,讲话有些语无伦次,意思倒还表达得很明白。小姑娘的嘴唇半张着,不知作何反应才好。从小到大,身边的亲人对于妈妈的事情,都是讳莫如深。妈妈自己的坦白相告,就像是深沉孤寂的黑夜里,忽然现出一线熹微的曙光。
秀丽一低头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叹到:“唉,这种难过伤心的事还是不说了……我们秀秀生病了,这两天要多卧床休息。阑尾炎切除是很普通的手术,放松心情,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嗯。妈妈,我手术这段时间,你打算住在我们家了?”
“……是啊,你爸爸说让我住在这儿,可以每天守着你。秀秀你愿意吗?”
秀秀很自然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含蓄又真诚的微笑。刚才和妈妈说话有些劳神,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
“对了秀秀,你喜欢喝炖鸡汤吗?记得你哥哥小时候生病,我就炖给他喝。妈妈从家里带了点儿枸杞和鲜蘑,明天早上再去买只三黄鸡,好不好?”
实际上,周秀丽不算是很擅长做饭。当年结婚之后,煮饭烧菜都是由归律承包。可是她炖鸡汤的手艺,是从母亲那里学到的。小时候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唯一的盼头就是逢年过节杀了家里养的鸡,吃肉炖汤。儿子小鹏两三岁的时候,身体有些弱,秀丽偶尔有空闲,在家里炖鸡汤给他喝。
“好啊!我最爱喝鸡汤,还有鸡汤泡饭!” 小姑娘咧开嘴笑了,在这个时刻,她似乎暂时忘却了阑尾炎的痛苦,恢复了年轻人能吃能喝的本色。她天真烂漫,至真至纯的心里,从来不会拒绝他人给予的好意。
秀丽也咧嘴笑了笑,母女俩笑起来的神情,都是柔和中带着一点俏皮,嘴角上扬的微妙姿态,细看起来有几分相似。
妈妈站起身来指着墙上挂钟,“已经半夜了,秀秀早点儿睡觉吧。” 她又指指床头柜上的两盏夜灯,“这个我给你关上?”
秀秀的表情骤然大变,一脸惊恐,两只眼睛睁得更大更圆了,“不要关灯!我怕黑,千万千万别关灯啊。”
“对不起秀秀,妈妈错了,我忘了你夜里怕黑。妈妈给你留着灯,妈妈不关灯……”
秀丽诚惶诚恐地道歉,安慰着受到惊吓的女儿。她记得秀秀的小姨讲过,这个孩子从小就特别怕黑,从来不敢关着灯一个人睡,她爸爸又不能一直陪着她,就让家里的忠犬巴顿每晚睡在她的床边。有巴顿在身边陪伴,她才可以睡得很安心。后来秀秀十岁的时候,巴顿去世了,她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爸爸给她买了带投影的夜灯,到了晚上,一面墙壁上满满都是银河系璀璨的星光……秀秀每天晚上才可以安然入睡。
这天夜里,周秀丽睡在秀秀卧室隔壁的书房,她起初有些失眠,因为到了新的睡眠环境,又担心女儿的病情,直到后半夜才安稳地睡着。秀秀清晨起来去洗手间,到厨房找水喝,秀丽一下子就完全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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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在瑞金医院做了微创阑尾炎手术,术后恢复很快,住院两天就出院回家了。周秀丽住在归律教授家里,每天照顾自己女儿,煮粥炖汤,煮馄饨给她吃。
半个多月过去了,秀秀恢复到校上课,周末在家休息。周日下午,秀秀实在憋不住了,跟她妈妈说,她好想好想吃鲜奶小蛋糕,已经一个多月没吃了……面部表情十分痛苦沮丧,令人无法直视。
时值深秋,母女俩穿戴整齐出了家门。秀丽有些怕冷,穿了驼色毛呢大衣和短皮靴,秀秀穿上运动夹克和牛仔裤,又黑又直的一头长发,绑成利落的高马尾辫。街道两旁亭亭的法国梧桐已经落木萧萧,空气湿润微冷,走在路上踏着黄褐色的焦脆落叶,脚步的节奏忽然显得从容又有韵律了。
秀秀带着她妈妈,轻车熟路地转过两条街巷,来到购物中心,走近她最喜欢的一家欧式蛋糕店。傍晚时分,蛋糕店的招牌泛着温暖的橙黄色灯光,秀丽看不懂招牌上的外文,可是她觉得,这家店面白色和淡蓝色相间的装潢雅观别致,玻璃橱窗里摆满各式蛋糕西饼的精美样品,外皮烤至金黄的法式面包,蛋糕雪白的奶油裱花,形状色彩各异的黄油小饼干……每一件都漂亮精巧讨人喜欢,甜美温馨的烘焙香气扑鼻而来。她受到一种莫名的触动,心底深处忽然涌出一股温热又真切的暖流。
秀秀一进店里就捧着托盘,用夹子夹了好几块奶油小方蛋糕,又看见一个系着雪白围裙的糕点师,从后厨端出满满一托盘小拳头大小的奶油泡芙,摆进玻璃柜里。
“刚烤好的酥皮泡芙!” 小姑娘很识货,激动万分地拉了一下妈妈的衣袖,直奔泡芙而去,让店员给她整整装了半打,巧克力,抹茶和原味各两个。
秀秀又在店里逡巡了一圈,心满意足地准备结账买单。秀丽用电子支付有些不习惯,她从钱包里拿出银行卡付了钱,母女俩抱着装好的糕点走出店门。
天色已黑,周秀丽身上忽然冷得一哆嗦,把大衣的扣子系上,羊毛围巾围好。秀秀也感到有些冷,她抱着装泡芙和小蛋糕的纸袋,伸手往里摸索,用店家给的纸巾垫着一个泡芙拿出来,递给她妈妈。
“现烤的泡芙,趁热吃最好了!这个是原味的。” 秀秀兴高采烈地说道,她转过脸看着妈妈,脑后帅气的高马尾快活地向后一甩。
秀丽愣了一下,眨眨眼睛,从女儿手里接过这块泡芙,她不记得自己是否吃过这种点心。回想起来,在她还拥有青春年华,还拥有美好生活的时候,她曾经喜欢吃冰激凌,杏仁酥,花生糖,江米条,还有大酒店里卖的蝴蝶酥,栗子蛋糕,奶油蛋糕……恍如隔世的记忆太过久远渺茫,逐渐化为模糊的斑驳一片了。
她闭上眼睛,咬了一大口这个奶油泡芙,金黄色外皮还是酥脆热乎的,咬开之后,里面是香气浓郁,甜美细腻的奶油,口感又轻又润又滑,热气腾腾地一下子流满整个口腔,醇厚的奶香味直往鼻腔上窜。她又咀嚼了两口,由衷地赞叹道,“这个……泡芙,真好吃啊!”
秀秀拿出一只巧克力味的,一边心急火燎地吃着,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巧克力味也很好吃!” 秀丽接过她手里的纸袋替她拿着,让她慢慢吃。
母女俩一边吃着温暖香甜的泡芙,一边惬意地往家的方向走着。周秀丽忽然问到,“秀秀,那天来咱们家探病的那个小江,他真是你们的副班长吗?”
秀丽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女儿看,秀秀迟疑和羞涩的语气表情,已经出卖了自己,“……是啊,小江是开学之后参加竞选,当上了副班长。他说他是代表全班同学来看我的嘛。”
上个星期二,秀秀还没有返校上学,傍晚四点多快五点的时候,有个和秀秀年龄相仿的小男生很诚恳地登门拜访。他自称是秀龄同学班里的副班长,代表班里同学来探望她,还带着一篮高档水果,还有一捧鲜花。
这时归律教授还在学校,周秀丽热情又窃喜地把小江同学请进家门,给两个孩子切水果倒饮料,和他们聊了几句,就识趣地到厨房准备晚餐,让两个小孩慢慢聊天。
秀丽听着客厅里两个孩子说说笑笑,暗自寻思,这个小江个子高高的,眉眼英俊清秀,说话礼貌又好听, 一看就是体面人家的优等生,还是副班长,她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忐忑不安。小江陪秀秀坐了半个多小时打算回家,秀丽又留他吃晚饭,小江说了好几遍“谢谢阿姨”,还是很有礼貌地告辞了。
小江走了之后,秀丽没有一直追问秀秀关于小江的事,也没向归律打听。今天她忽然又提起小江,秀秀的神情犹犹豫豫,看来小姑娘还没有打算和妈妈分享自己的小秘密。归律教授思想很开明,用他的话说,小江可以算是秀秀的“小朋友”,他在学校是副班长和年级篮球队队长,秀秀参加啦啦队,两个花季少男少女很快就熟悉起来,在学校交流很频繁,周末还约着一起去咖啡馆写作业。这些事情不光归律教授,连他的密友许亦民老师都清楚,上个月交大附中秋季运动会,归律和许老师还一起出席,给他们鼓掌助威,加油打气……
母女俩回到家里,秀丽想着秀秀该吃药了,用温水冲了半杯医生开的冲剂,端到茶几上给秀秀。秀秀一边摊开英语阅读作业,一边喝下微苦的药,喝完又吃了半块鲜奶小方蛋糕。这时候,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问她妈妈,“妈妈,你是什么血型?”
周秀丽松懈的神经猛地一紧,又从容答道,“妈妈是A型血。我知道秀秀是O型, 你哥哥是A型。”
秀秀平静地看了看她妈妈,又埋头读着英语读本,这件事就像是完全过去了。这天夜里,秀丽费劲地用手机搜索网页,她记得归律的血型是A型,网上说,父母都是A型血的情况,生下的孩子是A型血的可能性最大,是O型血也很常见。周秀丽和归律的儿子归鹏就是A型血,秀秀知道自己是O型血,和父母血型不同,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过,秀丽同样非常清楚,秀秀的亲生父亲王长恭正是O型血。
秀丽明白,聪明的女儿一定早就察觉到,父母离婚的原因,绝对不仅仅是母亲贪污腐败坐牢这么简单。血型的事情算是侥幸,可是秀秀直接问了这个问题,就意味着她已经有了明确的怀疑,这件事早晚都没办法再隐瞒下去。
秀秀痊愈之后,周秀丽丝毫没有回老家的意思。她每天给秀秀做早饭晚饭,顺便把打扫卫生,晾衣服这些家务也做了。归律教授忙于年底的教学研究活动等等公务,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住在统计学院的专家楼里,周末才回家和女儿团聚。秀丽趁着秀秀学校组织集体旅行,回长山拿了不少自己的衣服行李,大有在归律家理所当然地住下去的趋势。
到了圣诞节和新年的假期,儿子归鹏从波士顿回家休假。归律家里是三居室,父女俩各一间,另外一间原来是小鹏住,后来兼做书房,现在是秀丽住着。儿子回来之后,悄无声息地住到了隔壁单元的好友家里,在周末的白天,还有平安夜晚餐才在家里露面。
这天是圣诞节,小鹏跟他爸爸讲,他和高中同学一起去林肯爵士乐中心听Live演出,不在家里吃晚饭。可是秀丽没想到晚上十点多,儿子又回家里了。
她殷勤又忐忑地问到,“小鹏,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吃鲜肉青菜馄饨?我包了好多没煮完……”
“妈妈,你不用管我,把妹妹照顾好就行了。” 小鹏的目光故意没有看他母亲,轻描淡写,没精打采地回答着。
归鹏身形瘦高,潇洒俊美的面容带有两道浓黑细长的剑眉,还有一双聪明犀利,充满少年意气的眼睛。他选择远赴美国,攻读数理统计学的本科和研究生,并不是因为他考不上交大,考不上985,而是要躲避家庭的纷扰,换一个崭新的环境专注于学业。年底他回到松江,才见到十几年未曾谋面的母亲。
“我……我就是问你吃饭了没有。” 秀丽感受到儿子淡漠的态度,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追问道,“你要是没吃,我就给你下碗馄饨吧。”
归鹏回来这几天里,一直极力避免和他的母亲讲话,避免和她独处。今天晚上爸爸关着门在卧室读书,妹妹在房间里准备睡觉了,只有妈妈在客厅的开放式厨房里,一边喝茶一边打扫收拾。
小鹏注意到,他妈妈的语气里带着关心,歉疚,还有一丝对他的畏惧。他索性在沙发上坐下来,不自觉地二郎腿一翘,一句话不说地盯着周秀丽。
秀丽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又自顾自地说道,“你妹妹喜欢吃鲜肉馄饨,我就给她做了几回,我记得你小的时候也爱吃——”
儿子用严肃正经的语气打断了她,“其实,我想跟您说的是,尽管我,我爸爸,许老师,还有很多亲朋好友都很喜欢秀秀;可是说真的,这不代表我们也喜欢你。”
秀丽一听这话,心里反而不那么窘迫了。她端着茶杯坐到茶几对面,等着她儿子继续朝她发难。
“不过,” 小鹏露出思索的神情,像是在叙述一项考虑良久之后得出的决定,这种表情让他显得比自己二十三岁的年纪更老成了一点。“我觉得这其实很公平,因为你最喜欢的是秀秀,你不怎么喜欢我们。”
秀丽低头看着自己的白瓷茶杯,当年,她并不怎么渴望和归律有个孩子。可是党员干部到了一定年龄,最好还是有个所谓的完整家庭;再加上归律不断地请求和央求,她费了不少劲才怀上这个孩子。生产时又因为骨盆狭窄,造成难产大出血,受了不少磨难;于是,她比自己预想得更看重她的儿子。如果说,她从来就不喜爱也不在乎小鹏,这是绝无可能的。
“问题是,你明明不在乎我们,还要住在我爸爸的家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爸爸特意嘱咐我,‘回来之后切莫为难你姆妈,也不要冷落她,她是你的生身母亲,多年未曾见面,应当互相体恤,相亲相爱……’”
有许多年轻一辈的松江孩子,讲话已经失去了珍贵的乡音,何况小鹏在北方生活到六岁,才跟着父亲回到松江。他平时讲普通话字正腔圆,掷地有声,甚至带着一些北方男人的冲劲;可是一模仿他爸爸的口音,竟然是惟妙惟肖,柔和婉转,软糯温文的气质全都表露出来了,还带着一点故意的夸张,秀丽简直想笑,可是又完全笑不出来。
年轻人双手环抱在胸前,继续慷慨陈词,“我现在是独立的成年人,没资格管你们这些破事,但是我爸爸也不能要求我必须对你怎样怎样。你们这种‘离婚不离家’的戏码,是不是太牵强了?我爸爸当年和你离婚,就是给你自由,让你能彻底离开这个支离破碎,名存实亡的家,这样我们也能摆脱你……”
他忽然停下,往妹妹紧闭的卧室门上迅速一瞥,紧接着说道,“秀秀的亲生父亲不是我爸爸,我从小就发觉了。大人总拿小孩子当傻瓜,可是我大伯一家对她的态度太明显了。我爸爸愿意养她,我是他亲哥哥,我也喜欢她;这不等于我爸爸还要负责你的老年生活……你清楚爸爸的心最软,所以你摆出一副备受伤害,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可以继续利用他,就像你以前和他结婚的时候一样,对吧?现在爸爸和许老师的关系很稳定,可是我知道,只要在家里一看见你,他心里的疮疤就重新揭开一次,是不是?”
“小鹏,你误会我们了, 如果你爸爸不愿意我在这儿住着,我随时都可以回长山,我有地方住,能养活我自己……你要是实在看不惯我,就把我当成照顾秀秀的保姆吧。只要把她照顾好,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几句话像是秀丽提前就想好的,在怒气冲冲的儿子面前,却显得有些虚弱无力。
听着母亲的辩白,小鹏的面颊气恼地涨红,两边鼻翼用力地呼吸着,转过头去不想看她苍白憔悴的脸色。多年的恩怨纠缠,痛苦困惑,悲伤愤怒,让他彻底失去了对自己脾气的控制,他又连珠炮似地控诉道:
“秀秀的爸爸另有其人,您要想当这个保姆,不是非得在我们家里……当年的王副省长,对您的爱情是刻骨铭心,什么都豁出去了,你们这一对亡命伴侣,爱得都上电视了,全国人民都知道了,是不是啊?可是到了如今,您仍然住在松江我爸爸的家里,每天早上到隔壁超市买进口水果,谷饲牛肉,有机蔬菜,这没错吧?我怎么觉得这一切都非常费解呢?”
归鹏一直在琢磨,他爸爸为了留下秀秀这个孩子,就不能把“洗澡水”一起倒出门去。可是他的母亲和王长恭这种分隔两地,互不相见的“爱情”,是不是也太匪夷所思了?
秀丽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她单薄的肩膀往沙发后背上一靠,本能地拉开和儿子的距离,十只手指尖一齐颤抖,嘴唇更加苍白没有血色,眼神震惊又绝望。小鹏聪明敏锐,心狠又不留情面,他已经发现攻击他母亲最有效的一个弱点。他的话语直白了当,有一说一,把这些密封多年的窗户纸一下子捅破了。
“好吧,半夜了不说了,早点儿睡觉。明天还得给妹妹做早饭呢。” 小鹏也许是觉得自己说话很重,不太合适,也许是因为心理的苦闷和疲惫,他止住话头,从沙发上站起来,做出要走的姿态。
“……小鹏,今天和你聊天,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 秀丽也站起来,忽然鼓起勇气,镇定地问到。
归鹏没想到母亲忽然这样反问,他出神地望着她那一幅风霜浸染,悲哀中夹杂着沉静的面容。她慢慢走近自己的儿子,却又保持着一小段距离,用低沉苍凉,委婉动人,饱含真情实感的语气诉说着:
“我发现,你长大成人之后的脾气性格,不怎么像你爸爸,倒和我有点儿相似。当年,你到了五六岁还爱哭,跟小朋友们不太合群,害怕上学,爱粘着爸妈,我当时暗暗地担心,现在看来是我想太多了。男孩子厉害强势一些,肯定是好事啊。”
这一次轮到年轻人愣住了,他的表情震惊迟疑又略微呆滞,一下子显得没有那么精明强干了。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五味杂陈的反应,小鹏忽然弯下腰去,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大橘子,放在手里一下一下往上抛,他背对着母亲,低声叹息道,“可能……这就是我的命运吧。”
这天夜里,小鹏默默睡在了客厅宽敞的沙发上。第二天一早,周秀丽给两个孩子和归律教授煮了昨晚包好的馄饨。儿子一脸平静,还夸妈妈煮的鲜肉馄饨很香,让妹妹赶紧多吃几个,一幅其乐融融的家庭景象。
秀秀准时出门上学,爸爸在厨房煮咖啡,小鹏从帆布背包里掏出几大瓶保健品拿给母亲,有心血管保健的深海鱼油,有善存维生素D, 有补钙的钙片,他知道妈妈身体弱,这些都是从美国大超市给带来的。秀丽听了半天,心里感动至极,让儿子再吃点水果喝杯咖啡。小鹏马上嚷嚷,自己要去清静的社区图书馆看paper,在家呆着毫无效率可言。然后他就背上电脑包,一蹦一跳地赶紧跑了。
归律用摩卡壶煮好意式咖啡,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秀丽倒了一杯。秀丽的马克杯是交大附中2017年度“新星杯”钢琴大赛的纪念品,厚实的白瓷杯壁,印着银色的比赛活动logo。当时,秀秀拿了奖杯放到爸爸的陈列柜里,又把纪念马克杯送给了妈妈。归律教授经常参加学术活动,杯子钢笔名片夹之类的物品多如牛毛,女儿这些纪念品,从前是由他保管,这次秀秀把马克杯送给了妈妈,她妈妈好不喜欢,每天都捧着喝水喝咖啡。
周秀丽年轻时候从来没喝过咖啡,那时候这些都是新鲜玩艺儿。她开始喝咖啡就是因为归律喜欢,经常在家里磨豆煮咖啡,让她逐渐习惯了咖啡浓郁苦味中深沉内敛的一片醇香,不过那几年,她喝咖啡主要是出于工作提神的需要……如今她习惯了寡淡的生活,大部分饮料都提不起她的兴趣,而秀秀的年纪还不能体会到大人的咖啡之美,小姑娘一直是各式甜味奶茶潮流的忠实追随者……
胡思乱想之际,秀丽已经喝下小半杯清咖啡,归律教已经把一整杯都喝完了。他放下咖啡杯,低声清了清嗓子,神情闲适又意味深长地说到,“秀丽啊,你待小囡们好的地方,他们一定是可以体会的哦。就像这咖啡,哪怕再不起眼的小店,再偏远的产地,只要有好的咖啡,一定会有人发现的。”
未完待续
《国家公诉》AU向长篇《灯火》八. 幽梦
一九九八年
"妈妈,妈妈,积木!别去单位,陪我玩积木!"
"小鹏,今天妈妈单位突然有事,不能陪你玩了。让爸爸陪你玩拼图玩积木,好不好?” 周秀丽把西服外套囫囵往身上一套,去拿沙发上的黑色皮包。
归鹏是一个白净剔透,玲珑可爱的小男孩,一双又大又圆的黑亮眼睛,此刻噙满了委屈的泪水,胖胖的小手紧攥着妈妈西装裤笔直的裤管,不肯松开。
“妈妈,你总是要工作,要加班,不陪小鹏……小鹏要妈妈,呜呜……” 小孩子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鼻涕眼泪蹭到秀丽身上。
秀丽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蹲下身来爱怜地把儿子拥入怀中,轻轻抚摩着他细软的头发和娇嫩的小脸蛋,柔声诉说...
一九九八年
"妈妈,妈妈,积木!别去单位,陪我玩积木!"
"小鹏,今天妈妈单位突然有事,不能陪你玩了。让爸爸陪你玩拼图玩积木,好不好?” 周秀丽把西服外套囫囵往身上一套,去拿沙发上的黑色皮包。
归鹏是一个白净剔透,玲珑可爱的小男孩,一双又大又圆的黑亮眼睛,此刻噙满了委屈的泪水,胖胖的小手紧攥着妈妈西装裤笔直的裤管,不肯松开。
“妈妈,你总是要工作,要加班,不陪小鹏……小鹏要妈妈,呜呜……” 小孩子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鼻涕眼泪蹭到秀丽身上。
秀丽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蹲下身来爱怜地把儿子拥入怀中,轻轻抚摩着他细软的头发和娇嫩的小脸蛋,柔声诉说着,“小鹏乖,对不起,妈妈实在是走不开,等妈妈有空了,带你去百货商场买乐高积木,买变形金刚,随便挑,好不好?我们小鹏是男子汉,别哭了,妈妈晚上就回家陪着你。”
她闭上双眼,在儿子的额头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小鹏的哭声渐渐止住,玉藕似的小手臂,仍旧紧紧抱着妈妈不撒手。
今天是礼拜日,一大早,城管委值班室打进来的电话就把周秀丽吵醒了,市政府办公室也来电过问情况,新都区长安镇还有附近几个乡的村民,因为殡葬改革,迁坟修路的事情,在当地大族的孙氏祠堂一带聚集,几百号人一窝蜂吵着要说法。长山这两年的集中平坟迁坟行动,是由城管执法局、国土局、环保局、安监局和民政局联合指导。周秀丽只得火速赶过去,视察情况,监督执法。
秀丽紧紧搂着她的三岁娇儿,实在不舍得松开,心底陡然生出一阵排山倒海的疚,羞愧和酸楚,一双眼睛一下泛红了。她心里疼爱儿子,给他的物质条件都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可是像小鹏这样幼小的孩童,最需要的还是母亲的陪伴呵护。她这个工作忙起来昏天黑地,筋疲力尽,而且费力不讨好;平日所剩不多的闲暇时间…… 还有不少是和王长恭一起度过的。她不是一个好妈妈,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干部,可是木已成舟,生活只得这样继续下去,没有转圜和回头的余地。
想到这里,周秀丽略带焦躁地皱一皱眉,放开了怀里的儿子,又说了几句叮嘱的话,迅速离开了家。
单位来接她的汽车已经等了十多分钟,上了城际高速之后,秀丽看了一眼手表,催了司机几句,让他开快点儿,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到长安镇。
镇东口的孙氏祠堂外面,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大群老百姓,大部分是农民模样,扛着锄头铁铲,拉着白底黑字的布条横幅,字迹远远地看不清楚,一少部分人像是工人小职员模样,大概都是这一带受到迁坟影响的本地乡民。
自从去年开始,长山市开展了大规模的殡葬改革。平坟复耕,迁坟修路,全面废除土葬改为火葬,禁止建造豪华墓地,都是市政府以及下属有关单位开展工作的重点。长山市市委副书记,市长王长恭同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长山市属于平原地区,土地不会增加,人口数量却在逐年上涨,尚未实行殡葬改革的村落,坟头过多,农田里机器下不了地,人力种植成本又太高,许多田地就白白撂荒了。可是,在北部山区贫困农村,还有孤寡老人吃不上饭,孩子辍学没有书读。平坟迁坟行动,就是为了有效整合长山的城乡土地资源,预计可以使全市下属郊县获得至少八千到一万亩耕地,同时促进农业规模化机械化,改善农村的交通运输条件,移风易俗,提倡现代的文明殡葬,为国家和基层减轻土地短缺的负担。
长恭市长还谈到,人口稠密、耕地较少的地区,应当实行火葬,这是中央推行的政策。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占世界陆地总面积的十五分之一;可是中国要养活十二亿人口,约等于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如果千家万户人人都搞土葬,都占一个坟头,中国人还能不能吃上饭?中国还怎么发展?
新都区长安镇,还有临近的锦绣乡,白河乡预计有三万多的坟头墓地需要搬迁,下个月初就要正式动土,市民政局城管局已经下了指示,如果不配合就强制平坟。这在当地引发了轩然大波,周秀丽早就有所耳闻。
长安镇一带属于上风上水,本地有几个人丁兴旺的大姓,坟头就特别多,密密麻麻小山丘陵一般;这些宗族的势力,在基层盘根错节,简直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不过没想到,长安镇为首的孙家,还有白河乡的胡家,竟然胆大包天地纠集许多农民,在六天前的星期一,到长山市委门口去抗议,市委办公室给他们讲政策讲道理,好说歹说地劝回去;谁知道今天又在本家祠堂闹上了。
周秀丽毕竟是市一级城管局的领导,今天她并不打算出面说些什么,她甚至都没有下车,而是镇静地摇下车窗玻璃,听着外面村民大喇叭里的广播演说。
“乡亲们,我孙家祖祖辈辈,从明朝永乐年间就迁居长山,祖先们入仕做官,造福桑梓,唯恐愧对祖宗,辱没门楣…… 谁知道,到了新社会,到了改革开放,城管局居然狗仗人势,要平我们的坟!老祖宗的坟墓绝对不能动,一个都不能动,动了就是犯七煞,煞气顺着新路进入各个村里,到时候全镇都有血光之灾!咱们愧对祖宗啊!咳咳……” 现在讲话的是个老人,语气痛心疾首,不住咳嗽起来。
接下来,一个壮年男子接过了高音喇叭,“三爷爷说得对!死者为大,过世的老人入土为安,孝子贤孙祭拜祖宗都是千百年来的传统,是天经地义!现在生活富了,我们把坟修得堂皇体面,这怎么了?你们区政府,城管局凭什么强制平坟!这是侵犯祖宗,不敬先贤!是要遭天谴的!”
“对,不能平坟,平坟遭报应!” 底下的群众纷纷附和起来。
“我看咱们长山,是出了妖孽,狐媚惑主,搅乱朝纲,所以才出了这么倒行逆施,丧尽天良的事!” 壮年男子能说会道,讲到“妖孽”的时候,语气变得像说书先生一样夸张。
“就是的!咱们都知道,‘女人当家,房倒屋塌’,对不对呀?” 有男子热烈地附和道。
听到这里,周秀丽抿了抿嘴唇,她把车窗玻璃完全摇下去,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继续听。
“是哩!那些强制平坟的领导,就不怕遭报应,断子绝孙吗?”
“不对吧,要是领导是个女的,早就嫁人了,那他们老周家断子绝孙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一个妇人插嘴道。
拿喇叭的壮年男人一听,高声嚷道,“呸!那些挖人坟地,辱人祖宗的狗官,要么断子绝孙,要么不得好死!”
“对,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群众嚷嚷成一片,局面马上要失控。新都区公安分局的赵局长已经调集了手下人马,随时准备采取措施,警示这些愤怒的群众。
周秀丽脸色铁青,花容失色,两片丧失血色的嘴唇不住发颤,气的说不出话来。办公室主任刘茂才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想对她说些什么,又怕说错话,惹得她更生气。
“茂才,咱们回城里吧。” 她简短地吩咐道。
周秀丽公车正在掉头离开长安镇的时候,迎面过来十几个抗议的村民,他们见到公安和城管执法队伍都来了,正打算撤走。这时候有一个身量中等肤色黝黑的妇人,从周主任的车头前面奔跑着一闪而过,手疾眼快地往前挡风玻璃上扔了一件黑乎乎挺重的东西。
周秀丽一开始以为是石头砖块,本能地一低头,又觉得不太对,定睛一看, 那是一只破鞋。确切地说,是一只灰扑扑,破破烂烂污浊不堪的烂球鞋,磨损斑驳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款式,像是从垃圾站里捡来的,她从来就没有见过那么丑陋刺眼,令人恶心的东西。
周秀丽眨一眨眼,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开始布置工作:“长安镇平坟的问题,我的意见还是和原来一样,那些真正有年代的古墓不用动,需要搬迁的妥善安置,至于占道路占耕地的坟头,无论是谁家的,一律给我平掉,一个不留。”
她的语气平淡而决绝,眉峰高挑起来,面色苍白如纸,下巴高傲地上扬,鼻梁看起来比平时还挺拔,眼神锐利又坚定,还带着一丝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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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九点半钟,王长恭独自在国际饭店的套间里,解开领带,脱掉皮鞋在沙发上半坐半躺着,手里拿着一份《孜江日报》,报纸从他无力的手指尖慢慢滑落,边角快要垂到羊毛地毯上了,他的双眼望着天花板,眼神有些失落疲惫。
一阵高跟鞋踏着大理石地板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每个人的脚步都有特点,有的迟缓,有的干练,有的轻盈,有的沉重, 有的无精打采,有的斗志昂扬。这一串声音轻巧,敏捷,快活,点起点落毫不拖沓,行云流水,自由不羁,像钢琴家细长的手指在高音区的黑白琴键中熟稔地穿行,王长恭一听就清楚来者是何人。
周秀丽踏进这间她再熟悉不过的套房,迅速关上门,又把客厅枝形吊灯的开关打开,好像是生怕光线太暗,看不清她浑然天成,又精心修饰过的美貌。
王长恭已经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言不发地端详着秀丽。一袭浅紫罗兰色的斜肩丝绸长裙,裹着黑色的直筒薄呢大衣,绛紫色尖头短靴,更显出身段修长,窈窕婀娜。乍暖还寒的时节,竟然没穿丝袜,苗条曼妙的一双玉腿,在深色服饰的映衬下,反光一样雪白夺目。一头乌发刚刚打理过,鬓角是潇洒恣肆的大波浪,精致飘逸,又毫不做作和小家子气。
平日里她都是深色西装皮鞋,衬衫领子笔挺,千篇一律的职业淡妆,浅色口红,显得干练飒爽,却不时流露出一种不情不愿,自我压抑的乏味刻板。只有到了幽会的良宵一刻, 这种气息才会不着痕迹地烟消云散。
今天秀丽的眼影和裙子色彩一致,两抹沉静,成熟而魅惑的紫罗兰,由浅及深,层层点染,加上黑亮微翘的长睫毛,让一双闪闪发亮的明眸更显得光艳妩媚,妖娆多姿;唇彩倒是清透的淡雅丁香色,轻柔地勾勒出嘴角微微上扬的迷人风韵。
“长恭,我来晚了。看我这条裙子漂亮吗?” 她用两片芳唇轻轻吐出这一句话,双眸含情,暧昧地凝视着他。可是话音未落,她就隐约察觉到,王长恭的情绪不大对。
老王的双眼眯起来了。近来这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有时间相会这一次,其实,他不想扫秀丽的兴,也不想扫自己的兴。他闷闷不乐地往沙发上一坐,秀丽马上紧挨着他坐下,把小巧可人的半片香肩,轻轻抵在他厚实壮硕的肩膀上。
这时候,王长恭突然一激灵,竟然往旁边挪动了一下,和秀丽拉开距离,并不理会她明目张胆的温柔攻势。
秀丽困惑地望着他,老王的眼神越发冷下来,举起手中的《孜江日报》。
“秀丽,我今天把你叫过来,是想让你看看这个。” 他用力地抖落一下略微发皱的报纸,这是他从自己的办公室,放到公文包里特地带到宾馆的。
“你看,这是前天的省报,《市政文明美化之路——记长山市城管委主任周秀丽》,这篇报道是省报记者专程过来采访你的,对吧?正数第三段开始,好好读读吧。”
王长恭一提起这件事,火气就往上窜。周秀丽一看情况不妙,面色黯淡下来,低头扫视着访谈报道。
“记者又谈道,一些城市的城管执法部门,把工作中收费和罚没的的钱款,作为工作经费来使用,造成一些违规收费,高额罚款的现象,请问周主任,这些情况在长山市是否有所发生?
周秀丽的回答是:“过去许多城市和地区有这样的行为,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实事求是地说,长山市城管局在从前,甚至包括我刚刚就任城管委主任的时候,或多或少地出现过类似的现象。”
记者赶紧追问,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周主任对乱收费乱罚款又是怎么看的。周秀丽又回答道:
“实际上,国务院住建部不止一次发过文件制止这种行为,要求地方政府把城建监察管理的行政经费,工作经费足额地拨付下去,从而避免这一类问题。可是很多地方上做不到,比如说以前的长山市,经济状况一直不太好,财政经费很紧张,城管这一块也不是很受重视。在有些郊县,几间空办公室,一枚城管局的公章,就让你开张办公。一线城管人员的人手和设备都不够,这就大大影响了执法效果。
下面记者又敏锐地问道,“您刚才讲到长山市以前的情况,那么现在是否有了历史性的改观呢?我们在省城都听说,从前脏乱差的长山城,这几年市容市貌变化日新月异,今年年初还入围了全国文明卫生城市的总评选,周主任您可以谈谈工作的体会和心得吗?”
周秀丽讲到:“记者同志,谢谢您的肯定,长山文明卫生的环境是有很大改观。不过市城管委的成绩是有限的,主要归功于市委市政府的英明决策和大力领导,近几年来,市政府对城管系统的拨款及时充分,对城建监察工作高度重视,正确引导,才有了今天的成果。”
秀丽读完报道,眨眨眼睛望着王长恭,老王见她竟然一脸茫然,忍不住站起身来,用洪亮的嗓门问道:
“秀丽我问你,你是国务院住建部的大领导吗?从前的市领导有没有贯彻执行中央指示,轮得到你指指点点?市里以前对你们是什么样,现在什么样,你心里清楚就行了,干嘛跟省报记者讲呢?生怕咱们老书记看不见听不着?”
“长恭,我没往那里想……记者问我才说的,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再说这些都过去了,陈汉杰书记对城管系统的工作成果,还是很认可的,这毕竟是在他的领导下出的成绩呀。”
王长恭烦躁地一挥手,“秀丽,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知道吗?人人都清楚,长山的老书记已经干到第二届,市长是这几年刚上来的,你给我整一个,长山市这几年大有改观,市政府拨款充分,别人怎么想?就算你不是这个意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书记心细如发,人家嘴上不直接说,心里不知作何感想。人家哪天又开大会说些怪话,你还没领教过吗?嗯?还有,跟记者打交道一定得小心,不能问什么说什么,幸亏这还是省报的记者啊。”
王长恭又抖落一下了报纸,索性不说话了。长山的书记和市长,一个稳重老成,谨慎保守,一个雷厉风行,敢为天下先,彼此关系不和,已经旷日持久;周秀丽这个女主任是陈书记提拔的,现在已经被夹在了中间。
“我……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再说我哪敢议论咱们陈汉杰书记啊,只有他自己,还有他手下那群退了休的帮闲,才成天议论别人,是不是?” 周秀丽撇撇嘴,长恭一提这些破事,她一样憋了一肚子气。
“不要抱怨别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啊。我还要问你,那个环亚照明公司的魏老板,是不是跟你交情不错?嗯?这可瞒不住我,他们那公司就是个空壳,根本没有厂房。魏春生从外地进货,一万块钱的灯具,到长山就变成两三万,卖给你们城管局下面的市政工程管理处,居然还要拿政府的亮化工程补贴,是不是?还有,新都区世纪大道一带的玉兰灯,使用还不到两年,就要更新改造?你们的路灯是烧钱的吗?”
周秀丽被说中了,目光低垂,抿了抿嘴唇,左右躲闪着王长恭含着愠怒的犀利眼神。她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半杯失去温度的明前茶。
也许是说累了,王长恭没有再步步紧逼,而是坐回到沙发上,右手抱拳支撑着自己的太阳穴。秀丽闭上双眼,把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今晚心怀憧憬地赴约,却劈头盖脸被训斥一顿,她的一双眼眸含着委屈酸楚,渐渐湿润了。两个月之前备受屈辱,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一清二楚地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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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在今天这次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讲。作为全市的一把手,说出来有些难以启齿,但是……最近这一两年来,咱们长山市广大干部群众之中,流传着一些捕风捉影不负责任的谣言,编排市里的一些领导干部;确切地说,牵涉到我们的王长恭市长,还有城管委主任周秀丽同志。”
“这些谣言传得神乎其神,说长恭同志二十年前在江城插队的时候,就和周秀丽同志彼此爱慕,私定终身;还说什么,自从长恭市长到任长山,两个人就旧情复燃,暗通款曲,种种细节,简直是绘声绘色,就像自己两只眼睛看见了一样…… 真是不堪入耳。在这里,我作为长山市委书记,正式对这些不负责任,侮辱诽谤领导干部的谣言进行辟谣,以正视听。”
“据我了解,这两位同志的确一起在江城县插过队,也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经历。新中国婚姻自主,恋爱自由,我想这并没什么可讳言的。在座的许多同志当年都经历过上山下乡,那样火红的年代,知青之间的感情也是炽热和纯真的,对不对啊?”
“但是,后来的王长恭和周秀丽两位同志,在知青大返城之后就各奔东西,各自建立家庭,在工作岗位上逐渐成长为领导干部,给长山市做了不少贡献,这是有目共睹的嘛。”
“问题就在于,这两位同志有一些共同点,就是做事大刀阔斧,风风火火,说一不二,在各项事业上坚持改革,工作力度很大,这样就容易得罪人,让人议论甚至诽谤。秀丽同志你们清楚,是我亲自提拔任用的正处级干部,个人形象很出众。她是工会出身,工作积极勤奋,年领不小才结婚生子。所以早些年就有好事者,空口无凭,对她议论纷纷。现在看来,干部群众中这样恶劣的风气,这些年来完全没有扭转啊。”
“至于长恭同志,我记得,他即将调任长山市长的时候,省委组织部的同志就我跟通过气。说长恭同志在东阳市当副市长那会儿,被举报过作风问题,还不止一回两回。省里派人认认真真下去查,结果全是子虚乌有,我当时就觉得义愤填膺,对他的遭遇很是同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在长山,也有一些人造谣,说王市长身边有什么’四大花旦’,周秀丽就是这里面的头号花旦…… 全都是一派胡言!我陈汉杰以党性人格担保,这两位同志之间,是单纯的工作关系,不掺杂任何的私人感情;如果今后再有人造谣生事,我陈汉杰唯你们是问!”
老书记的讲话激情澎湃,铿锵顿挫,正义凛然,极富感染力,台下许多听众情不自禁热烈鼓掌。这时候,王长恭市长手里攥着话筒,身子直往前探,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市人大的张副主任抢了先。
张洪亮退居二线之后经常犯肺病,大家都以为,他不幸失去了早年间清晰洪亮的漂亮嗓音。可是,今天这一段简短发言,让人感觉他的积年病灶一定是在特需病房治愈了,整个人都焕发着久违的青春。
“作为一线退下来的老同志,我十分钦佩陈汉杰书记爱护同志,不畏人言,当众辟谣,敢于批评的气魄。刚才的讲话里,有个要点我想展开来谈一谈。干部群众中某些不良风气的确长期存在,而且是愈演愈烈。造谣生事,甚至侮辱诽谤他人,都是屡见不鲜啊。不过,也难怪这些人胡编乱造,现在世风日下,咱们孜江省,乃至全国上下查出来的腐败案,大都和生活作风问题扯不清关系。腐败分子大都情妇成群,很多女贪官也是不让须眉,是不是啊?”
我记得,一个落马的女干部曾经有一句’名言’,’男人搞女人可以不讲格调,可是女人搞男人不能不讲格调’,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真不明白,搞腐化就是搞腐化,还有什么格调可讲?”
张主任讲到这里,底下的一些干部忍不住发出笑声,极富教育意义的会议已经接近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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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丽手里攥着空空如也的紫砂茶碗,叹息道,“我明白,我的确没资格说别人。可是别人就有资格说我吗?比如说市人大那个张副主任,他是老了,捞不动玩不动了,年轻一点儿的时候可不是省油灯。前几年我在市政府机关,就知道他老人家常去的那所疗养院,后来取缔了,里面黄的金的各路生意,花花绿绿什么都有,有些女服务员……年纪还很小,真让人看不下去啊。那老张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纸里包不住火,还是我跟一位组织部的大姐去他老丈人家里,找他爱人郑大姐好说歹说才劝和的。”
王长恭用平静深沉的目光端详着周秀丽,不想插话也懒得插话。今年年初,长山好不容易入围全国文明卫生城市, 谁料想陈汉杰书记在开大会的时候,上演了一出公开“辟谣”。从此以后,那些流言蜚语反而愈演愈烈,王市长和周秀丽的风流韵事,简直成了全市全省无数干部群众津津乐道的谈资。
“张主任的老丈人八十多了还硬朗,要不然他早就完蛋多少回了。可怜郑大姐,年幼的时候遭过意外,额角破相了。当年张洪亮娶她,还不是因为她爸爸是延安过来的老革命,是省里说得上话的人物?长恭你清楚,官场上有几个好东西?咱们老书记看着公正廉明,可是他那儿子陈小沐,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恶少啊。”
秀丽的情绪好似乎已经失控了,连绵不绝地倾诉着,“长恭,我有时候这么想,咱们俩……当年没结婚,各自有了爱人和孩子,所以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得受千夫所指。可是那个张主任呢,他对他的爱人,从头到尾又有什么感情?他自己结婚了,拿着那张结婚证书,就可以糊弄领导,欺骗老百姓,然后转过脸来,扮上道貌岸然的脸孔指责侮辱我们?这就是所谓的道德和原则?虚伪,猥琐透了,我真觉得恶心。”
说到这里,秀丽的目光有些愤怒,有些茫然,有些失神,还有一丝骇然,像是惊讶于自己刚刚说出来的话。王长恭的神情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比她更加惊骇,两只黑亮眼睛闪着错愕的光。两个人目光的一交汇,心思相通却难以述说,彼此哑口无言。
接下来,老王定了定神,语气缓和许多,不像方才读报纸的时候那样严厉了,他叮嘱似的轻轻说道, “我王长恭管不了别人说什么,可是我得管你。”
秀丽赶紧往他身边靠近,伸出一只温软的纤手,柔情地抚摸着王长恭宽阔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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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心里在乎我,才跟我说这些……是我不好。” 秀丽把头微微一侧,安稳地倚靠在长恭的肩头,鬓边几缕乌黑碎发垂到面颊上,眼帘低垂,更添了几分旖旎的韵致。
老王的心一下子软了,声音低沉下来。“秀丽,现在的日子已经算是不错了,就不要什么钱都拿,回头让人盯上。身后有余忘缩手,明白吗?”
周秀丽默然点了点头,王长恭没看见她朦胧闪烁的眼神,也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没有。他继续说道,“还有,上个月新都区平坟迁坟,虽然是完成任务了,可是负面影响真不小啊……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是什么?” 秀丽抬起头来,侧过身子,直视王长恭的眼睛。他一想到上次长安镇迁坟的事情,就满腔恼恨,心里别扭至极。
“迁坟通知公布没多久,那些老百姓就去了市委门口抗议,这不奇怪吗? 他们为什么不先找区政府,找区城管分局,国土分局?即便他们直接找市政府,我觉得都正常些,毕竟这是政府工作。”
“对,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其实我也一直纳闷。” 秀丽不住点头。
“还有,殡葬改革是跨部门跨职能的行动,为什么那些村民一直在针对城管系统呢?我听说他们从头到尾没少骂你,都快指名道姓了。谁给他们的胆子?秀丽,我不是指责谁,咱们市里有一些主要领导,包括老书记从一开始,就不太支持平坟迁坟啊。”
“所以你觉得……”
老王说着说着,又有些动气,语调略微升高了,“我并不觉得,陈汉杰书记本人怎样怎样了;毕竟有人闹事,丢的是长山市的脸面,你看《南方周报》后来都报道了。不过你想,这些乡镇地区的大宗族,可不是普通的农村老百姓。他们是不是闻到了什么气味,或者有一些“高人”在背后指点呢?”
周秀丽眼波微微一转,明白了长恭的用意,下意识地用牙齿咬了一下嘴唇。
“对不起,长恭。我身边总有这些破事惹你生气……我再给你倒点水吧。” 她楚楚可怜地望着王长恭,两道秋波隐隐闪着泪光。
老王略带烦躁地摆摆手,没让秀丽给他倒水,自己拿起重重的不锈钢暖瓶,倒了两杯热开水,递给秀丽一杯。
“秀丽,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啊。问题是,你是老书记提拔的人,现在咱们俩……唉,人家是把你当叛徒咯。”
“……我明白。可是平坟的事情我不是想给你找麻烦,我是为了……”
周秀丽有些情不自禁地哽咽,又忽然停住,目光盈盈,哀伤又沉静地凝视着王长恭沮丧的神情。
老王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什么都没说,一只手用力环过秀丽的肩头,另一只手放在她纤细柔弱的手腕上,把她的额头和自己宽阔的脸庞紧紧贴在一起。
去年以来,王长恭市长冲破不少阻力,大力推行城乡殡葬改革;他的另一个工作重心——乡村公路网的一期工程,年内就要竣工。平安乡白河乡近十几年修建扩建的的大量坟墓,不光用地超标,侵占耕田,有些还紧邻交通要道,阻碍道路扩宽,严重影响公路网的规划建设。
“……不说了,秀丽,快半夜了,赶紧洗洗睡觉吧。” 王长恭心疼地摸摸秀丽光洁莹润的脸颊,语气有一点像长辈哄小孩。
秀丽柔顺地点点头,“嗯……等一下。” 她忽然把右手放到老王头顶上,捻着一缕发丝。“你这儿有一根白头发。”
王长恭还没感觉到疼,秀丽就眼疾手快地把白发拔掉,不舍得扔掉,握在手心里。长恭哑然失笑,“你真傻,攥着这个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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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的午夜时分,王长恭神思恍惚,想入睡又不能成眠,用手肘垫着脑袋想事情。秀丽的手从被子下面悄悄探出来,搭上老王的胳膊,身子往前探,紧挨着他。
一开始,王长恭不知她是醒着还是睡着了,说话还是梦呓,只听她喃喃地诉说道,“长恭,你知道,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了,什么都是虚假的,什么都没有意义,连我自己也是假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长恭忽然不困了,定睛注视她,秀丽又用圆润动听,真挚缠绵的嗓音表白着,“我一直想问你,你什么时候能带我走,咱们俩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一起生活,我会让你快活,让你满意…… 可是我明白这不可能,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孩子还小…… 我没资格要求什么,我知道你是个要成就一番事业的男人。可是,长恭,我有时候做梦梦见你,梦见我们都老了,头发白了,在一起过日子,我挽着你的手臂,咱们俩一块儿出门散步,两个人弯腰驼背走得好慢,可是谁也不着急…… 我真的,真的好想活在这个梦里啊……”
周秀丽那一双感情充沛,使人销魂的美目和长恭对视着,噙满了痛苦伤感,无所适从的泪水,晶莹剔透,清可见底,就像把整颗心毫无保留地掏出来给他看。 王长恭顿时觉察到,他自己那一颗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心,好像一只不小心摔在地上的薄瓷花瓶, 顷刻间碎裂成一片一片,又被一阵狂风吹散,再也无法寻觅了。
老王仔细端详秀丽枕在白色枕头上的脸庞,洗尽铅华,只涂着护肤面霜;床头灯暖黄的光线,让岁月的痕迹残忍地显现出来,她的肤色有几分暗淡疲惫,他愿意伸手去抚平她嘴角的褶皱波纹,却突然想起刚才自己鬓角那一根白发。一阵不能自已的心痛席卷了他,他从未觉得自己像今天这样孤寂和迷惘。
“秀丽,来,我搂着你睡,你做个和我在一起的梦吧。” 他的嗓音低沉,像喃喃自语,却真真切切,质感分明。
还没等秀丽回答,王长恭就把她拥入怀中,爱怜地浅吻她淌泪的面颊,温润的双唇。夜色深沉,那些丝丝缕缕,细致入微的呼吸和私语,超越了感官,沉入黑夜幽深的记忆里,像一滴浸润风霜的雨水,沉入广袤无垠的深邃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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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数年之后,当王长恭在覃城监狱独自回忆往事的时候,他时常记起秀丽卧在他身旁,向他表白心迹的那个夜晚。不只是那一个夜晚,秀丽的音容笑貌,身姿情态,几乎占据了他对女人的全部记忆与印象。
不过,就像他被迫在各种交代材料里提到的,在男女之事上,他从来不曾踏实规矩过一天。无论婚前婚后,他都没停止过对形形色色的女人的追逐和热望。这种热情属于一个生命力强悍,炽烈又坚定的男人,一旦把他置于禁锢之中,就好像把斗败的强壮猛虎关入樊笼,供人评头论足,指点围观。
在这座专门关押落马高官的特殊监狱里,生活所需的物质条件,医疗服务等等一应俱全,吃的用的,生活水平比起一般平民百姓,只怕还要强些。有的人开玩笑说,这里一切都有,就是没有女人。王长恭觉得,这里一切都有,只是没有自由。他并没否定前面的一句话,因为女人和自由对他而言,归根结底是同一回事,女人是自由外化的实体,自由是女人抽象的精髓。
他试图回想自己经历过的种种女人,他与她们或萍水相逢,或貌合神离,或逢场作戏,或相看两厌;他皱一皱两道浓黑的眉头,想起《红楼梦》里讲,“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相形之下,他无可奈何地放任周秀丽,放任她的身影不断侵入自己孤寂幽微的心思和想象。与她有关的全部影像里,在最先声夺人的两点,就是她的美貌与罪孽;或者说,美貌本身就是一种罪孽。浓密飘逸的乌发,小巧上翘的鼻尖,双唇的优雅线条,温润呢喃的声线,纤美玲珑的娇躯,不盈一握的腰身,一步三韵的婀娜姿态,半是委屈半是撒娇的妩媚神色,还有那双闪闪发光,饱含情意,诉不尽千言万语的美眸……王长恭只要追忆起她令人倾倒,摄人魂魄的美貌,就不得不想到,这种美貌早已被横加摧残,而不能长存于人间。在漫长得近乎凝滞的时间里,他甚至无从知晓,她是否还活着,如果她依旧健在,她周围的人又是怎样对待她的…… 这个想法有时浮现在他脑海里,让他根本无法面对,只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抑和无所适从。
在王长恭的心底很清楚,为什么他和秀丽一个身败名裂身陷囹圄,另一个甚至差点丢了性命,这得归咎于美貌之外的另一个话题。他一直都了解,周秀丽出身微末,投机钻营,从来不是清正廉洁之人。从前小打小闹,占公家和商人的便宜,然后再遮遮掩掩蒙混过关,这类人在官场司空见惯,多如牛毛。可是,自从她与王长恭旧情复燃,难分难舍,她就愈发得寸进尺,胆大妄为,不光利用自己的职权敛财,还收受地产开发商的巨额贿赂,转过头来请王市长批地批项目;她还去办了两个人的假护照,拿给王长恭过目。老王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时候甚至两只眼睛一齐闭上了。
王长恭回想起来,他早年的政治生涯一帆风顺,成绩突出,备受赏识,以至于平步青云,位列高官;这反而导致他妄自尊大,气焰过盛,任性妄为,不知收敛,精于谋事而疏于谋人,连枕边人都无法约束,反而被拖入泥潭,沆瀣一气;他更无法预知,世事难料,物极必反,人心难测,翻云覆雨,最后竟落得玩火自焚,一败涂地。
如今的日子清净寂寥,孤独漫长,他慢慢克制自己的情绪和脾气,习惯这里简单安宁的秩序,并且让自己的心境逐渐平和下去。外界的牵绊已经减少到无足轻重的地步,从前,他和前妻谭娟是各取所需的利益共同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王长恭坏事之后不久,谭娟很有自知之明地申请调到一个闲散衙门工作,不出两年就悄无声息地辞职,搬到香港长居。老王心里清楚,谭娟从他手里得到的东西,并不比周秀丽曾经得到的少,不过谭娟比秀丽聪明许多,而且比她命好。
老王和谭娟的女儿如今在华南做地产生意,而且做得很成功,偶尔来这里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他的亲生父亲和养父母早已过世,幸而没有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一命呜呼。川口老家的一些同族亲戚还在体制内,碍于身份,和他有一些书信来往。
除此之外,王长恭大量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他念过文学,当过秘书,文字是老本行,他把年轻时候看过的书,从覃城图书馆里全部翻出来重新读一遍,两遍三遍五遍…… 监狱的警卫看守日常巡逻,从他门前经过的时候,多半时间都看见他盘腿坐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后背靠着白墙壁,手里捧着一本书,悄无声息地慢慢翻动书页,埋头阅读。白天照明的,是从两米高的铁窗透进来的朗朗日光,到了夜晚,就是一盏清清冷冷的照壁孤灯。
王长恭逐渐觉察到,自己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闻鸡起舞,踌躇满志,就和所有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一样浅薄稚嫩,骄横浮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有这五十年来的如梦似真,才使他领悟,这世上有桃李春风,就有秋雨梧桐 ,有夏荷映日,就有枯荷听雨,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万物生发有时,枯荣有时,人事难于左右。凡此种种,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全然释怀;不过,作为一个一直都讲求实际的人,他依旧愿意给自己孤苦失落,乏善可陈的余生,保留一点实际的意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