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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黄论坛管理组

关于9月23日喻黄群闹群事件及其后续的一些澄清

各位新朋友、老朋友,大家好,这里是喻黄论坛管理组(以下简称管理组),自今年三月以来负责喻黄新论坛以及新大群运营工作。因为昨天发生的一些“不愉快”,我们不得不占据tag进行澄清工作,对此我们深表遗憾,如果感兴趣的可以继续看下去,单纯吃粮的姐妹可以尽快划走,还请大家谅解。

一、事件时间线

9月19日,微博id @饥饿的脆脆鲨_ 盗印问题东窗事发,因其盗印周边含有“少年江湖黄少天明信片”且喻黄群部分群友出现了购买到盗版明信片的情况,管理组决定将其盗印事实及正盗对比发布至群内避雷。

19-22日,事件继续发酵,群友发现@饥饿的脆脆鲨_曾在近期用QQ小号闹群,并倒卖喻黄制品,诋...

各位新朋友、老朋友,大家好,这里是喻黄论坛管理组(以下简称管理组),自今年三月以来负责喻黄新论坛以及新大群运营工作。因为昨天发生的一些“不愉快”,我们不得不占据tag进行澄清工作,对此我们深表遗憾,如果感兴趣的可以继续看下去,单纯吃粮的姐妹可以尽快划走,还请大家谅解。

一、事件时间线

9月19日,微博id @饥饿的脆脆鲨_ 盗印问题东窗事发,因其盗印周边含有“少年江湖黄少天明信片”且喻黄群部分群友出现了购买到盗版明信片的情况,管理组决定将其盗印事实及正盗对比发布至群内避雷。

19-22日,事件继续发酵,群友发现@饥饿的脆脆鲨_曾在近期用QQ小号闹群,并倒卖喻黄制品,诋毁喻黄CP。群友因此自行对其和其制品在群内进行了避雷,过程中未出现对其他具体粉群/事件/制品进行发散的情况。

23日中午,在群友日常聊天过程中,QQ号为1323XXXXXX的姑娘突然插入话题,甩出数个微博截图,质问群内为何只避雷cp一方角色黑(指@饥饿的脆脆鲨_),而不避雷wb上的cp另一方角色黑。QQ1323开始时并未提供具体wb id、具体事件,仅以部分截去发布者id且不明属性的截图要求群友和他一起“主持公道”。需要注意的是,从一开始本群避雷@饥饿的脆脆鲨_,就是因为其盗印骗钱事件,而并不是因为所谓的“粉黑”问题。并且,此次发言为QQ1323自入群以来第一次发言,部分群友认为其存在钓鱼闹群嫌疑,故管理组参考讨论后,以闹群为原因将其踢出群外。

23日晚,“喻黄每日有效tag统计”皮下之一使用公号发表《关于喻黄卧底了八年被踢出群这件事》。

二、事件相关公告

1.喻黄论坛管理组于今年3月成立,与喻黄每日有效tag统计不存在人员交叉关系;喻黄每日有效tag统计帐号为多人共用,此次湖北ip皮下发言并不代表喻黄每日有效tag统计其他全部皮下发言;该帐号后续运营情况不由喻黄论坛管理组负责。

2.喻黄论坛管理组运营的喻黄新Q群(陪喻黄一起变老)本质上是同好群,欢迎一切能遵守群规的喻黄同好。管理组及群友并非官方组织,只专注讨论cp本身,并不支持和参与任何形式的粉圈纠纷。何况Q群与wb属于两个平台,粉群无权也无需跨平台出警。

3.在喻黄新Q群内,禁止群内一切黑角色、黑CP的行为,如有出现绝不姑息。如果发现群内成员存在角色黑/cp黑现象,可以直接私聊管理提供确凿证据,管理组会根据情况警告清理,并进行避雷提示。

4.因喻黄每日有效tag帐号作废,为保障同好顺利吃粮,喻黄论坛管理组将会新开设喻黄每周有效tag统计公号。

 

众所周知,自三月以来,喻黄圈几经动荡,wb广场,qq大群时有骚动,这是广大喻黄同好并不希望看到的。一直以来,管理组致力于创造一个和谐友爱的集体,从不支持任何事件、任何个人行为过度发散乃至上升集体。

CP粉群是因为大家有共同的爱好而凝聚在一起的同好联盟,只为了共同的爱好服务。它并不是用来提纯的材料,也不是用来当枪的工具。某些人只能接受其既定的方式去表达爱,一旦他人与其存在差异,便将预设好的帽子扣给全体粉群,这是不能被接受的。

何况根本不在本群的成员发出负面言论,如何带领千人群前去wb跨平台出警?拉踩角色辱骂cp的言论每天都有,把同好群变成避雷群,每天指引大家看到负面黑泥,只为了表达自己“心疼角色”,实在得不偿失。

喻黄随时欢迎喜欢它的人加入他的大家庭,也不强行挽留任何一个人离开。喻黄每日有效tag虽自14年建立,但一直是由多人运营,其运营、转私均为个人自由。曲终人散终有时,我们感谢各位在喻黄时的付出,也祝各位今后前程似锦,爱己所爱

最后,我们只想跟即将远行的朋友说一句:感恩感激大家曾经坦诚的爱和默默付出,但希望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之时,也可以坦诚直接一些,不必拿起春秋之笔。

山谷黄杏果茶大杯少冰不另外加糖

月亮是空心的

祝喻文州同学生日快乐!

生贺文一篇,送给我们永远相爱的小情侣。


0.


台风快来了。

台风就像狼来了故事里的狼,电视台和广播都说了三天了,但是也没瞧见真来。我爸不信,我妈也不信,街坊邻居都不信,就我信。

我比较懒,质疑别人需要举证,我从来不质疑别人。

因为想着台风要来,所以凉茶铺子外面的遮阳伞都没支起来,大太阳烤着,来喝茶的人就少了很多。那正好,我最不爱招呼客人,就在商店里面猫着看香港电影——里面的美女。

我十八了,我的人生理想很简单,收租,吃茶,合法看美女。

台风来之前天闷得像蒸笼,什么都不做干站着...

祝喻文州同学生日快乐!

生贺文一篇,送给我们永远相爱的小情侣。

 

 

 

 

0.

 

台风快来了。

台风就像狼来了故事里的狼,电视台和广播都说了三天了,但是也没瞧见真来。我爸不信,我妈也不信,街坊邻居都不信,就我信。

我比较懒,质疑别人需要举证,我从来不质疑别人。

因为想着台风要来,所以凉茶铺子外面的遮阳伞都没支起来,大太阳烤着,来喝茶的人就少了很多。那正好,我最不爱招呼客人,就在商店里面猫着看香港电影——里面的美女。

我十八了,我的人生理想很简单,收租,吃茶,合法看美女。

台风来之前天闷得像蒸笼,什么都不做干站着也会满身是汗。这时候我就很佩服隔壁的喻文州,他好像天生没有汗腺,怎么热都不会出汗。

喻文州是一个奇人,他和我一样大,书读到高中就没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挺有文化的。他的音像店据说是他爸留下来的,不过我没见过他爸——他爸据说是一名钢琴家,但是大家都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人,没有见过。喻文州的店里卖的都是落了灰的古典音乐唱片,所以访客稀少,门可罗雀,我感觉整个江滨五路就没人能听懂,我也听不懂。喻文州平时没生意的时候就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或者弹电子琴。有时候午后他会弹致爱丽丝,我一听就能睡着,因为这是我上学时候的上课铃。

喻文州是个和气的人,他比我大几个月,但是每次来店里买东西都叫我“轩哥”。他独来独往,但是有时候他会带个黄头发的朋友过来,那个人倒是爱出汗,他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因为汗湿的缘故衣服都贴在身上,一喝茶能喝三碗。

我认为这才是正常人在广州的正常状态。

喻文州管我叫“轩哥”,黄头发就笑。他笑起来阳光灿烂雨过天晴。后来我们混熟了,他管我叫“老郑”,至于为什么不叫轩哥,他说他还有个朋友,名字里也有个轩,怕叫混了。

老郑,显得我岁数有多大似的。

喻文州什么都好,买东西也从来不赊账。

黄头发呢,人也不错,就是喝茶从来不给钱。

 

1.

 

黄少天醒来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是睁眼带来的剧痛。

眼眶好像被拆了重组似的,连带着眼球都痛,甚至他怀疑自己眼角膜都碎了。费了好大的劲终于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有些模糊的世界。

他坐起来,眼前的身影也是模糊的。看不清东西的时候按理说他应该警觉一点,但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警觉,任由那个人动作小心地帮他清理眼角的伤口。

十分钟后,黄少天闭上眼睛再睁开,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生,穿着件蓝白的条纹T恤,眼神没有任何攻击性。屋里有空调,黄少天得以长出一口气,顺手擦了擦额头流下来汗珠。

“现在几点?”黄少天头疼得要命,感觉自己睡了许久。

“六点四十五。”男生说,“你晕了,五分钟。”

黄少天一愣,然后忍不住自顾自笑了起来。

确实挺好笑的,好笑的不仅仅是他只晕了五分钟,更好笑的是他之所以躺在一个不认识的男的店里,是因为这是他作为街头混混打的第一份工去收摆摊费失败了,反而被人家五大三粗的两个抗麻袋的大块头打了一顿,额头磕在路边石头上,眼角出血,糊满了整个左眼。还有最好笑的,天太热了,他居然中暑了,被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好心带回了一个音像店。

“疼吗?”

这话怪也好笑的,黄少天还想笑。但是他忍住了,吸了吸鼻子,把脸颊上的血往手背上一抹,然后仰起头:“不怎么疼”。

混混怕疼,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为了面子也得说不疼,其实他已经疼得直哆嗦,指甲盖死命地抠着手心。黄少天想着,看来是得苦练,收摆摊费是技术活,他没有技术,没学过,人看着不够混,只有被人反杀的命。

鬼使神差地,黄少天扬着脸问眼前的人,鼻音浓重:“你觉得,我染个黄头发怎么样?”

 

外面终于刮台风了,预告了三天的八级台风似乎憋足了劲儿要一天刮出三天的气势,坐在窗边看着西江的水混着雨水一层一层地扑过来还挺刺激的。台风天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供电公司限电,音像店只能开一盏黄色的小吊灯,黄少天围着毛巾坐在窗边,喻文州站在他身后,正在给他涂染发膏。

“风越来越大了。”黄少天喃喃自语。

音响里放的音乐声音都完全盖掉了,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隔着透明玻璃要涌进来的雨水。喻文州耐心地把染发膏涂在黄少天茂盛到有些扎手的头发上,他觉得世界格外安静。

隔壁郑轩店里买的染发膏颜色大概支撑不了几天,但是染完了看起来还像模像样的。顶着一头黄发的黄少天被困在陌生的音像店里围着碟片架走了三圈,一头雾水地绕进去,一头雾水地绕出来。

“这是谁?”

“肖斯塔科维奇。”

“这个呢?”

“普罗科菲耶夫。”

“写对联呢。有没有……正常点的名字。”

喻文州从密密麻麻的碟片里抽出来一张薄薄的:“德彪西。”

黄少天看了看封面,是一弯月亮。

“台风什么时候会停?”

“可能夜里,可能明天早上。”喻文州说,“我也不知道。”

音像店不大,平时不住人,除了唱片架之外只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喻文州腾出来一块空地,两个人铺上衣服躺下。黄少天出了一身的汗,但是困意浓重,临睡前他终于用手指戳了戳喻文州。

“喂,卖碟的,”黄少天吸了吸鼻子,“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穿着条纹T恤的店主回答道:“喻文州。”

黄少天继续自我介绍:“我是收摆摊费的。”

喻文州侧过脸,认真地问:“那我需要交吗?”

“你不用。”黄少天思考了一下,“我大哥说,有店面的不用。”

喻文州点点头,他也困了,风雨交加的巨大轰鸣中,他们都睡着了。

台风刮了一天一夜,江滨五路的街面积满了水,水面上飘着路边被刮断了树枝和叶子。音像店地势还算高,屋里没有进水,只是玻璃弄脏了,需要重新擦。黄少天走出去,路边的路灯还没有恢复供电,他顶着一头黄头发和左眼的伤口,而音像店的黄色灯光也变成一个黄色的圆形亮块,像一轮完美的月亮。

 

2.

黄少天成了喻文州音像店的常客。

一开始是买碟片,买到第十张的时候喻文州问他,你有CD播放器吗?黄少天终于败露,坦然承认当然没有。再后来也不买碟片了,收完了摆摊费后堂而皇之地来喻文州店里蹭空调,坐在仅剩的一把椅子上乘凉、发呆。

黄少天的收摆摊费事业进步很快,他敢打,也不怕挨打,虽然爱笑但是眼神够狠,所以很快就在城南这一片混出了名堂站住了脚。他去理发店里重新染了头发——郑轩店里卖的染头膏,真的保质期只有一周。

喻文州的店里照旧没有什么人,他也没有按黄少天和郑轩建议的去进一些车载dj舞曲来卖,所以生意一直维持惨淡,要说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门口多了个药箱,里面都是纱布、消毒水和伤药,像个紧急救助站一样。不过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经营上,弹琴和看书才是他每天的必修课,黄少天翻过,他看的书都是高考的教材。

“你想上大学啊。”黄少天认真地翻着书,然后肯定地下了结论。

喻文州正在用毛巾擦又落满了灰的唱片架,似乎没有听到黄少天在说什么。

黄少天自顾自地去翻唱片,换上他觉得好听的CD。这时候喻文州会去夜市买晚饭,黄少天一开始会跟着去,后来就不去了,他一去夜市就会吓到那些摆摊的。

晚上江滨五路很热闹,白天太热,到了晚上凉快了大家就在江边散步。郑轩偶尔犯懒,晚上不营业,他们两个就在郑轩门口的桌子上吃饭,一边吃一边聊天。黄少天会讲一些他们那伙混混的事——他们那些人大多数不是孤儿就是问题青年,平时除了打架斗殴就是吃喝嫖赌,黄少天兴趣不大,他感兴趣的是修车,城东有个修车铺,黄少天经常过去凑热闹。

“昨天送来辆破车都快散架子了,师傅光拆零部件拆了三个小时——”

黄少天一边念叨一边扒拉饭,腮帮子都鼓起来,神采飞扬的。喻文州往他碗里夹最后一块叉烧,他一边嘟囔着一边飞快地把肉塞进嘴里。

“头发该补色了。”喻文州吃完了,托着腮看他。新长出来的头发还是浓密又深邃的黑色,就像黄少天的眼眸,和上层焦黄的颜色格格不入。

“不补了。”黄少天放下碗,靠在椅子上,舒服地拍拍肚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我真的要攒点钱。”

喻文州挑眉:“嗯?”

黄少天故弄玄虚:“哼哼,不能告诉你。”

 

黄少天那档子事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

无非就是攒了钱买了零件,想收一辆快报废的二手车来开一开。他没有驾照,平时也就在城东郊区开开修车铺的那辆快报废的桑塔纳,但是黄少天坚称自己的车技很不错,至少比给他们老大开宝马那孙子要强上不少。

“但其实我也不想给老大开车。”黄少天不再补色的头发恢复了漆黑,在空气中张扬地支楞着,手指跟着音乐的节奏在桌面上敲打,“我是自己开车。”

“开去哪里?”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具体是哪里,还没想呢。”

一个非常“黄少天”的答案。喻文州笑了笑,他觉得挺好的,如果问他,他也是这么回答。

因为打折又附送店主亲自上阵的免费古典音乐介绍,音像店的生意开始变好了,仓库里只剩下最后一批积压的唱片。喻文州把剩下的唱片摆到架子上去重新整理好的时候,似乎永远都是夏天的城市也开始逐渐变冷进入冬季,而距离他来到这家看上去快要倒闭的音像店已经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过得很快,他卖了几千张唱片,攒下了不少钱,这些钱比他计划用来高三复读的数目又多了一些。喻文州去银行把这些钱换成了崭新崭新的,然后封了一个大红包——这是给黄少天的。

比起黄少天纯粹无序的自由,喻文州是有计划的。

在计划这件事上,喻文州是行动上的巨人,而他那活在众人口中的钢琴家父亲却从没有按计划给他打钱过来——当然这一点他早就有所预料。一个曾经出类拔萃的钢琴天才下海经商后一贫如洗妻离子散的故事总是难以启齿,所以喻文州也不去提。他只是觉得音乐是无辜的,他唯一舍不得的,只有父亲离开家之前砸坏的那架陪伴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钢琴。

多出来的这笔钱用来做什么,在遇见黄少天之前是有明确计划的,他要去买一架二手钢琴,便宜点无所谓,他可以自己调音,电子琴总归不能替代钢琴。他也想过要换空调,老房子的空调很不好用,要时不时地敲敲打打才能老实工作。当然他更可以拿这笔钱去消费,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买衣服买鞋,或者买一个价值不菲的手机来取代经常掉线的座机电话。但是最后的最后,就在广播里预告台风快来临的三天后,那个潮湿的傍晚有一个少年先于台风来到他面前。

所以他的计划确实没有他的变化快。

除夕夜江滨五路所有的店都关门了,就连郑轩都和爸妈回乡下过年。黄少天提着啤酒慢悠悠地在街上走,他喜欢江滨五路上密集的黄色路灯,还有迎面而来的江风,虽然有点凉,但是格外的新鲜。他知道喻文州在音像店等他,这个除夕夜他们都无处可去。

推开音像店门的时候喻文州在弹琴,弹的是德彪西的《月光》。黄少天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听,并在曲子的最后加上了两声响亮的拉开易拉罐的声音。

“新年快乐!”黄少天抱着膝盖仰头看他,“刚那个好听是好听,有点悲伤。有没有喜庆的?”

“新年快乐。”喻文州笑了笑,弹了一段略显单薄的《春节序曲》。

西江对岸有放烟花的,隔着江也能看到。他们坐在江岸边上,隔壁卖糖水的铺子里有台老式背头电视,此刻正在隔着门板免费为他们播放春节联欢晚会。

“你不想他们吗?”黄少天突然扭头看喻文州。

电视里大概是在演合家欢的小品,一片欢声笑语传来。喻文州没有说话,只是极缓慢地摇摇头。就像郑轩开玩笑说的那样,喻文州自己也这样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是个慢热的冷血动物,在这个万家灯火的夜里他并没有想念任何的家人,只是和每一天坐在音像店里一样,感觉有些孤单。

现在有黄少天在身边,孤单也消减了大半。

“我想。”黄少天揉了揉鼻子,自问自答。

他晃悠着两条腿,鞋跟一下下磕在岸边的堤坝上。

“其实今天我可以去老大那吃饭,但我不想去。修车铺师傅也让我去,我也不想去,我只想来找你。我有点想我妈了,但是已经不太能想起来了,我记性挺差的,对我好的我都忘了,我现在记得清楚的,都是不好的事情,还有我爸。”

喻文州侧过头,黄少天也直勾勾地看着喻文州,两个人四目相对了许久,黄少天突然从左边口袋里掏出半瓶驱蚊液。

黄少天打了个酒嗝:“好像有蚊子。”

喻文州笑了。

黄少天喝了很多酒,他双手捂着脸,开始小小声地碎碎念。喻文州认真听着,说的都是他小时候的事情和跟着老大混社会的事情,关于福利院,关于他从福利院逃走,这些他什么都没提。

“其实我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我老大说叫收的是保护费,但是我觉得,就是摆摊费。”黄少天晃了晃酒瓶子,磕在堤坝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因为我没有保护那些人,我只是因为他们在那摆摊,然后强行去收钱。”

可是这不是你的错。喻文州扭过头看黄少天,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苦涩的笑,但是喻文州知道,他流眼泪了。

黄少天吸了吸鼻子:“其实我很喜欢这条街,这条街有很多灯,很亮。”

喻文州轻声道:“今天是除夕,江滨五路的路灯会亮一整夜。”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黄少天喝多了,他靠在喻文州的身上,头在喻文州的颈窝蹭着,说话都不利索了,“其实,我爸之所以要离开我妈……仅仅是因为我爸他,他有病,他是那个……我恨他,恨他生下我,他明明不应该生下我……”

喻文州一瞬间身体难以察觉地僵住绷直,又慢慢放松。

黄少天目光空洞地看着江水:“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比以前更恨他,是因为,我也是……”

喻文州伸手搂住黄少天不算宽的肩膀,手指慢慢收紧。

他轻声安抚着黄少天:“少天,这没什么……”

“喻文州,我有病,我喜欢男的。”黄少天猛地直起身子,宽大外套被江边吹来的风吹成了鼓起来的帆,他打断了想要继续说下去的喻文州,“而且我喜欢的是你,你不怕吗?”

直白的、振聋发聩的、自由的、野生的。

“我不怕。”喻文州笑着摇摇头,然后把早就封好的红包塞到了黄少天手里。

“新年快乐,少天,给你的。”喻文州说,“希望你早日拥有自己的车。”

“好多啊。”黄少天忍着头晕摸了摸红包的厚度,神智不清地说了一句,“卖碟的,你怎么赚了这么多钱啊!不过你放心,我会还给你的!”

喻文州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什么都没说。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当真——或许等黄少天酒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他握着黄少天冰凉的手,感觉到自己这个冷血动物第一次体温比别人高,第一次有要出汗的错觉。

 

 

3.

郑轩觉得喻文州变得了许多。

变化是很微妙的,郑轩不能用三言两语概括。喻文州把空了大半的唱片架拆成了木板,然后把原来堆满唱片的仓库重新隔断,又做了一番修缮,这才勉强放了一张床进去。喻文州自己住的地方在江滨五路尽头的小阁楼,郑轩听他说过,不大不小刚够一个人住,所以音像店的仓库自然是给其他人住的。

郑轩挠了挠头问,是那个黄头发吗?

喻文州买了一些日用品,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黄头发住进来那天郑轩还去凑热闹,但是一向怕事的他站在门口晃了半天没敢进去。黄头发的发色已经恢复了深黑,看起来倒不像混混了,也没听说在到处收保护费了。只是他似乎刚和别人打过架,鼻青脸肿的,手臂上还打着石膏。

他坐在喻文州的椅子上,认真地翻看喻文州的复习教材,从第一页开始。

郑轩没敢多问,他在音像店外歪着头冲黄少天挥了挥手,黄少天抬头看到,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也向郑轩挥挥手。

郑轩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城市似乎没有春天,温度一下子就升了上去,郑轩的凉茶生意变得很好,赶在清明踏青之前,他准备去进一次货。走之前郑轩特意去和喻文州打招呼,问他要不要带东西。

黄少天还住在音像店,他看的教材辅导书似乎翻过了大半本,但是身上的伤似乎并没有好一些,石膏板从胳膊转移到了腿上。

“要不我进点膏药?”郑轩试探着问道。

这回轮到黄少天哈哈大笑起来。

杂物和食品的批发市场分别在方向相反的两个郊区,往返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郑轩干脆就歇业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才开着晃晃悠悠的小面包车来店里补货。

阳光不错,春天的江滨五路上木棉花都开了,郑轩哼着歌卸货。他给音像店带了一把椅子——喻文州的那个小店就两把椅子,喻文州一把黄少天一把,郑轩来了实在是没地方坐。

他拎着椅子走到音像店的门口,意外地发现音像店的窗子都碎了,满地都是碎玻璃。唱片架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砸过的痕迹,甚至连喻文州放在店里最角落里不起眼的二手电子琴都未能幸免。

郑轩愣愣地站在街边,糖水铺的大婶一边煮着双皮奶一边唠叨:“到处都是碎玻璃,也没人来打扫,混社会的打架可真吓死人了,也不知道人现在怎么样了……”

 

郑轩再见到喻文州已经是一周后。

春风入户,音像店的新玻璃干净明亮,只是唱片架空着大半。喻文州背对着门口坐着,额头的纱布还没有摘下,他把手指放在磨损得厉害的二手电子琴键上,电子琴发出并不连贯、偏离音调的琴音。但是他好像察觉不到,仍然在自顾自地弹着。

他听不到了。

郑轩在关心他,隔壁糖水铺的大婶送了两碗红豆双皮奶来问候,黄少天站在门口咬着拳头发出断续的哭声,江滨五路路边木棉树上的鸟叫得勤勉急促,但是他都听不到了。

就像那个台风天,他把毛巾围在黄少天的脖颈处,用染发膏笨拙而小心地帮黄少天染头发,那一刻他觉得世界格外安静。

此后世界永远安静。

 

4.

 

黄少天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梦的结尾他最后一眼看到是强烈的血腥味包围着的白色天花板,还有一张写着“外伤性耳聋”的诊断书。他猛地坐起来,自救地大口呼吸,缓了许久才终于觉得神志清明了起来。

头还在痛,痛的还有左眼的眼眶,他挣扎着爬起来,觉得腰也酸痛,低头一看他睡的是地板,地上只铺了几件衣服。

窗外还在刮台风,大雨倾盆,玻璃窗噼啪作响,透过窗子的反射他看到自己的头发是刚染的刺目黄色,而喻文州站在窗前回头看他,对他说,你醒了啊。

黄少天猛地爬起来,他直接扑到桌子上的CD机,娴熟地打开,音响里播放的是慷慨激昂的交响乐,黄少天几乎组织不出来语言,只顾着指着CD机,眼神里堆满了急切的问询。

喻文州看着他,唇边带笑:“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三钢琴奏鸣曲。你很感兴趣?”

他听得到。黄少天脱力般瘫坐在地上,尽管屋子里空调在费力地工作,但是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回来了,回到了刚认识喻文州的第一天。是梦也好,是幻想也好,他回来了。

“我听不懂。”黄少天站起来,他看着喻文州清澈的眼眸,突然躲闪地垂下了头,“我也不喜欢古典音乐。”

喻文州笑了笑:“没事,会喜欢的。”

台风会在第二天晚上停下,但是黄少天等不到晚上,他想马上离开这里,马上离开喻文州的世界,然后永远都不再出现——或许这样,就可以结束刚刚那个真实到让他慌乱的噩梦了吧。

“我先走了。”黄少天站起来。

“这时候出去很危险。”喻文州拦着他,“街边吹掉了不少树枝下来,最好还是等等——”

黄少天费力推开门,一瞬间狂风入户,门口仅存的黄色小吊灯摇摇欲坠,黄少天对抗着强风侧过身想从门缝中溜出去,却突然被一股更强的力量扯了回来。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关上,黄少天的衣服湿透了半边,他愣愣地回头,发现是喻文州硬生生把他拉了回来。

“外面危险。”喻文州说,他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有雨水打进来,很快门口的小吊灯也不亮了。江滨五路没有电力供应的路灯在狂风中孤独地摇晃着,他们肩并肩坐在窗前等着台风过境,而身后的音乐正放到德彪西的《月光》。

 

黄少天没有再去找过喻文州。

当混混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经有了经验。只是每次路过江滨五路他都忍不住偷看喻文州的音像店,店门口有个小小的招牌,喻文州每天都在写新的唱片名字上去。郑轩的店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好几次他下午路过就已经没有茶卖了,黄少天只能进去买一瓶汽水——这次他给了钱的。

有时候会路过的时候会看到喻文州在店里看书、弹琴,有时候会遇见他去郑轩的店里买东西,黄少天会轻描淡写地扫一眼,然后莫名地提高了步速,快步地离开。

对,离开就好了,离开就不会有那个噩梦。黄少天想着,我确实不要一辈子做个混混,我确实想要改变命运,但是让我一个人去吧。

不去音像店,修车师傅的铺子就成了黄少天最经常去的地方。他经常一个晚上都蹲在一旁看老师傅组装车,闲着没事晚上又不想回去的时候就住在铺子里。铺子的后院有一块长满了草的空地,那边看不到江景,但是再往北就是将军山,是看月亮看星星的好地方。

黄少天在口袋里揣了半瓶驱蚊液,手上提了两瓶啤酒。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很好,他想看一会儿月亮。

月亮挂在空中,仰头看上一会儿觉得脖子有点酸。黄少天用力地揉了揉脖子,再一侧头,突然看到喻文州站在不远处。

黄少天第一反应是幻觉,于是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然而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喻文州仍然站在那里。

“你怎么会在这?”黄少天慌张地站起来,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喻文州走近点:“跟过来的。”

黄少天惊得差点咬到舌头:“你跟着我?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每天都路过音像店三次,朝里看五次。所以我不能跟着你吗?”

黄少天低下头不说话了。

夏日蚊虫多,两个人坐在草地里才一会儿喻文州就被咬了几个包,而黄少天手插在口袋里握着半瓶驱蚊液,掌心几乎都要攥出汗了。

喻文州伸出手:“驱蚊液。”

黄少天一愣,动作先于大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驱蚊液已经在喻文州的手里。喻文州先围绕着黄少天喷了一圈,然后才给自己周遭喷上。

“你怎么知道我有?”

“我猜的。”

黄少天皱眉:“这怎么可能猜到?”

“还有更神奇的。”喻文州笑了笑,递过来一瓶红花油。

黄少天简直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你,你——”

“这次不是猜的,”喻文州拧开红花油的瓶子,一股绵长的中药味散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看到了。”

黄少天突然鼻子一酸。

下午打了一架,膝盖处都是青紫色的瘀伤。喻文州把药油倒在手上,然后一圈一圈地用掌心按摩,很快一股暖意沿着血液经脉四散开来,让黄少天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

“喂,卖碟的。”黄少天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会来?”

“我叫喻文州。”

“哦,喻文州。你为什么会来。”

喻文州继续打着圈地帮黄少天按摩剧痛的膝盖,他语气倒是平平淡淡:“台风那天,可能确实是缘分吧,我也刚刚接手音像店,你是我招呼的第一个客人。”

看到有人晕倒拖回去安置也叫招呼客人?黄少天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我什么都没买。”

喻文州认真地说:“不买东西也是客人。”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许久,大概是因为喝了一些酒,黄少天几乎快要忘掉了自己的坚持。他记得在酒精的催化下他头脑发昏地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困惑和痛苦,直到最后他只是看着月亮喃喃地重复着“我不想再当混混了”。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月亮是空心的,很可笑吧。”喻文州突然说。

黄少天努力睁开眼睛,偏过头认真地看他。

“我觉得月亮是升上天空的,它的光很温柔,像小时候我妈买给我的氢气球,在卧室里我松开手,气球就升到天花板上,在灯光下看起来和月亮一模一样。 后来台风天来了我才知道不是,因为外面那么大的风和雨,月亮还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且台风过去之后,月亮还是亮的,不会因此黯淡分毫。”

黄少天突然低着头笑了起来。

他想起来某一个夜晚他翻开过喻文州的读书笔记,寥寥几眼他只记得一句话——“奴役是生活唯一的法律。”而他清楚地记得喻文州写完后,在后面重重打了叉。

 

 

5.

 

冬天顽固地不愿到来,但是黄少天的躲避计划被喻文州用一瓶红花油轻松化解了。

只是他仍然似乎不愿意多来音像店,白天他都只是在门口散步经过,漫不经心地往窗子看;晚上就稍微大胆一点,会进去帮喻文州擦唱片架,扫扫地,等喻文州收拾好了店,两个人一起落了锁,去江滨五路尽头的大排档买夜宵。

黄少天打死也不愿意在大排档店里吃,具体原因喻文州也不问,所以他们就躲进喻文州的小阁楼里。小阁楼干净却拥挤,黄少天不在乎,他倒是觉得这样让他更有安全感一点。

“我还一直没问过你的事情。”黄少天盘腿坐在喻文州的单人床上,一脸严肃,只是嘴角还沾了一点红豆沙。

怎么语气怪认真的,喻文州笑了笑:“我的事情?我的什么事情。”

“你为什么不读书了?”

喻文州一愣:“怎么问这个?”

黄少天还记得音像店里一摞又一摞的复习资料,他当然知道喻文州想读大学,甚至都规划好了复读学校,只是那一次他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想知道。”黄少天看着他,心里不免有些感慨,“有时候我觉得你,为自己的事情想得太少,为别人的事情想了很多。”

喻文州似乎对这句话很感兴趣:“别人?别人是谁?”

别人是我。黄少天在心里暗暗地回答。那一次如果不是因为他想要退出帮派,也不会和老大关系闹僵,自然也就不会牵连到喻文州为他挨了棒球棍的重重一下。喻文州确实为别人想得更多,只是那个“别人”,只是黄少天自己。

“你怎么转移话题啊。”黄少天不满,“先说为什么不读书了。”

“我爸不再管我了,他只留下一个音像店。”喻文州说得很平淡,“我觉得音像店挺好的,就是积压的货有点太多了,一时半会卖不完。如果都卖完了,应该可以支撑我的开销。”

黄少天有点惊讶,他想起除夕夜喻文州塞给他的红包,厚厚的一沓,里面的钱是崭新崭新的。黄少天几乎能够想到,在去银行换新之前它们是一堆又一堆揉皱的零钱,是一张一张不好卖的古典唱片换来的。

小阁楼的灯也和音像店的一样看起来昏黄昏黄的,黄少天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我爸也不要我,你不用太伤心……”

这句话倒不像在安慰喻文州,是在安慰黄少天自己。

“我不伤心,少天。”喻文州却看起来很冷静,“而且我不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为别人付出。”

你当然不会,你只会为了我。黄少天深吸一口气,他想起那个除夕夜,他和喻文州坐在江边,他趁着酒劲说了许多胡话,喻文州那时候看起来也是像现在那么冷静,只是他的体温却悄悄上升,整个手心都是热的。

黄少天猝不及防地凑过来,一下子抓住喻文州的手。

果然是热的。

喻文州猛地抬眼,发现黄少天正在用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目光注视着他。他听到黄少天坚定地问他:“你想离开这里吗?”

喻文州愣住。

“离开江滨五路,离开音像店,离开这个城市。”黄少天继续说,语气因为振奋和紧张甚至有些颤抖,“文州,我们逃吧,在冬天到来之前,我们去北方。北方不会这么潮湿,北方冬天会下雪,而且……”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其实他最想说的是,或许这次我们可以逃过宿命。

喻文州长久地陷入沉默。而此时黄少天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刚刚说的这些话,以什么样的身份在邀请喻文州加入这场逃亡,于是他试图要收回手,想要主动打破这份尴尬。但是他缩手的瞬间喻文州却反手拉住了他的手,更加熨烫的体温扑面而来。

“好。”

黄少天甚至结巴了一下:“你不问一下为、为什么……”

“不用。”喻文州摇摇头,“我刚刚只是在想,如果离开这里,我们需要准备什么。”

单人床摇摇晃晃,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下两个人平躺。

“我的身份证,还有,我妈留给我的东西,都在老大那压着,我要拿回来。”

“音像店的唱片我会尽快处理掉,卖唱片的钱应该够买一辆二手车。你不是在修车铺……”

“这个我懂,放心吧,花不了太多钱,而且,我这有一些钱。但是具体多少我忘了,明天回去数数,藏在修车铺的机油箱底下了。”

“我没有驾照。”

“我也没有,怎么办?”

“没关系,那就先无证驾驶。”

“你怎么那么坦然……不过这主意不错。”

“我们只能走小路,走不了高速。”

“没事,小路没事,应该没事。”

“你想好去哪个城市了吗?”

“还没想。”

“没事,可以慢慢想。”

“到了北方之后,我还有很多想做的。”

“比如呢?”

“也没想好,不过我们可以先做第一件事。”

“嗯?”

“去看雪,去看看下雪天的月亮是什么样的。”

“好。”

“搞不好像你说的是空心的,雪压在月亮上,月亮会掉下来哈哈哈!”

过了凌晨,江滨五路日常限电,唯一亮着的吊灯也熄灭了。黄少天爬起来去看窗外,还好,路边密集的路灯还亮着,西江也还在流,它掀起一波又一波永不止息的波浪,有条不紊、义无反顾地——到北方去。

 

6.

 

我许久没有喻文州的消息。

江滨五路这边临江,要做危房改造,所有的房子都要重建,政府挨家挨户地动员,但是都找不到他,也联系不到他那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的父亲。

其实我舍不得这里,我比较懒,喜欢稳定的感觉,但是也没有办法,听说将来这一条街要打造成西江的沿江旅游美食街,像我这种日杂铺子是没有容身之地了,卖凉茶也没有竞争力。我爸的老面包车终于报废了,我把它开到废弃车场的路上想起喻文州第一次来买东西。我心算很好,把一堆杂物的价格记得清晰,结账时候总价也是张口就来。那时候喻文州笑着对我说,轩哥,你应该继续读书的。

我不知道那天他把音像店的门锁好、把德彪西的CD递给我、把黄少天欠的茶钱都结清之后,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是我希望他有了重新读书的机会,和黄头发一起。

中秋的时候我会放喻文州送的CD,我听不懂音乐,听着听着就会睡着。但是那天晚上我是清醒的,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升到高空的,我突然相信了喻文州说的,月亮应该是空心的。

是脆弱的,可触碰的。

也是温柔的,自由的,坚定的。

 

end

 

“奴役是生活唯一的法律。”——《惶然录》

 




*可能会印个无料发( ー̀εー́ )

迢迢

【喻黄】岛屿[下]

*成都事故姊妹篇,磨磨蹭蹭的写完了

*民谣歌手+咖啡师喻×PTSD黄

*ooc解释权归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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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年一过,冬雪消融,春便悄无声息地冒芽了。

成都的回暖不算明显,灰蒙蒙的阴云少了些,风里却依然夹着潮湿的寒气。唯独街上的草木一如既往,绿的盎然,率先蔓延开遍地郁郁葱葱的生机。


黄少天坐在诊室里,望着窗外抽枝发芽的老树,有那么一时半刻的游神。


“上回开的那些药还有吗?”

询问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黄少天眨了眨眼,缓慢收回视线,“帕罗西汀没了。”

许医生点点头,在键盘上敲下一串缩写药名,...

*成都事故姊妹篇,磨磨蹭蹭的写完了

*民谣歌手+咖啡师喻×PTSD黄

*ooc解释权归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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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年一过,冬雪消融,春便悄无声息地冒芽了。

成都的回暖不算明显,灰蒙蒙的阴云少了些,风里却依然夹着潮湿的寒气。唯独街上的草木一如既往,绿的盎然,率先蔓延开遍地郁郁葱葱的生机。

 

黄少天坐在诊室里,望着窗外抽枝发芽的老树,有那么一时半刻的游神。

 

“上回开的那些药还有吗?”

询问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黄少天眨了眨眼,缓慢收回视线,“帕罗西汀没了。”

许医生点点头,在键盘上敲下一串缩写药名,目光没有从屏幕上挪开,“这回再拿一些,还是常规的一周用量——最近睡眠质量如何?”

“比上个月好些,”黄少天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每天平均七小时左右,最近很少会中途醒来,大多数时候都能一觉睡到天亮。”

“那确实比前段时间改善不少。”许医生肯定地说。

 

这家私人医院的整体环境不差,高楼崭新,入口大厅不似公立医院那般挤满乌泱泱的患者。虽然走廊上同样漂浮着似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可一旦走进诊室,那股隐隐拽着神经的压迫感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或许是为了尽可能让病人放松心情,屋内的布置干净简洁。矮柜上的花瓶造型修长,里面永远插着一束新鲜绣球,宽敞的实木办公桌上文件整齐,面前是一张单人椅。黄少天早已习惯这些摆设,如今进门不再有初来乍到时的警惕。

 

打印机嗡嗡作响,出纸口滑出油墨温热的病历单,许医生拿起看了一眼,随即递给面前的黄少天,“眼动脱敏和暴露治疗的效果都不错,你的应急症状一直都在好转,只要坚持下去,完全恢复也不是不可能。”

“走一步看一步吧,”黄少天捏着那张纸,神情平淡,倒是没被鼓励多少,“能完全恢复当然是好事,但最终效果如何,只有等到疗程结束之后才清楚。”

 

创伤后应激障碍——面对这个尤其顽固难除的幽灵,黄少天的态度已经走过当初的满怀希望,逐步迈向眼下的默然接受。他曾经在接连不断的复发中陷入绝望,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弃,直到被喻文州从暗无天日的泥沼中拽出,遍体鳞伤,却又不得不再次直面那些张牙舞爪的痛苦。

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黄少天没有任何弯弯绕绕,直接对许医生说了实话,“我不认为自己能彻底摆脱那些阴影,但我现在站在这,就是为了再试一试。”

 

再试一试,哪怕可能仍然徒劳无功。

 

许医生像是习惯了黄少天的冷静,只是朝他笑了下,“放心吧,这次可以的。”

 

等黄少天走出医院大门,喻文州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的显眼位置。

 

“等多久了?”黄少天拉开车门,弯腰钻进副驾座,“今天取药口的人有点多,叫号花了点时间。”

喻文州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他手中的病历本和塑料袋,“十几分钟而已,许医生给你开什么药了?”

咔哒一响,储物柜应声而开,黄少天把东西扔进去,说,“没变化,还是治疗睡眠障碍的药。”

 

车里门窗紧闭,开着暖气,不知频段的电台主持絮絮叨叨的解说着路况,喻文州利索的掉头上路,随着擦身而过的公车汇入川流不息的街道。黄少天系上安全带,刚想说回家路上顺便去趟超市,就听喻文州忽然说,“对了,刚才宋晓给我来了电话。”

“宋晓?”黄少天临出口的话拐了个弯,变成了句疑问,“他找你有什么事?”

“不是找我,”喻文州解释道,“他说大概一小时前联系过你,但你一直没有回复,他等了半天,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干脆就来联系我了。”

 

一小时前黄少天的确正忙,他那会还在接受心理治疗,这个过程需要高度全神贯注,中途不能被任何外界信息干扰,随身的手机在进入诊室后便关了静音。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这才注意到屏幕上的微信消息和好几个未接电话。黄少天点开一看,发现宋晓一口气给他发了十来张照片,最后才附上一句有效信息。

 

宋晓:还有什么遗漏的吗?

 

过了医院附近的十字路口,前面一段直行道便慢了下来,车流走走停停,喻文州一手搭着变速杆,回头看了眼正在打字的黄少天,“是行李的事情吗?”

“嗯,”黄少天摁下发送,不过短短几秒,聊天框上方就弹出一行‘对方正在输入’,“我原本托了徐景熙帮我收拾,但他最近值班抽不出空,就换成宋晓了。”

 

天气渐暖,黄少天随身的那点行装最多勉强撑过成都的寒冬,入春之后的气温起伏不定,冷暖都在一念间,他不能始终裹着大衣出门,也没法一直穿着喻文州的衣服。

而按理来说,哪怕不考虑客观原因,黄少天最近也应该回湛州一趟。他当初走的不声不响,在成都眨眼就是好几个月,中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如今元宵都过了小半个月,也是时候回去露个面了。

 

可不知为何,黄少天对此始终闭口不提。

 

然而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黄少天一个劲装聋作哑,不代表远在湛州的几人也跟着闷不吭声。

 

三月才来,徐景熙和宋晓商量好似的,得了空闲就开始接二连三地消息轰炸,把过惯了清静日子的黄少天扰得烦不胜烦。那两人活像一对殷切盼儿归的父母,过年时节没见到人,便在平日隔三岔五的催着回家。后来就连郑轩也跟着加入催返大队,三人私底下暗搓搓密谋组了个群,把黄少天往里一拉,从此每天闲聊的开头就是——黄少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我说,回来一趟能要你的命吗?”

宋晓是真的想不明白,成都究竟有什么绝无仅有的稀罕物,能让黄少天他乡作故乡,扎了根似的不愿回湛州,“你一个人在成都生活,身边也没个能照应的人,真要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那会黄少天正在厨房切水果,听着从耳机对面传来的质问,不紧不慢地说,“谁说我在这边是一个人生活了?”

“那怎么着,你还就地找了个对象?”宋晓的话脱口而出,说完自己先不信的嗤了声,“黄少你从前就没去过成都,身边唯一跟那有关的人只有我,这事你还当我不清楚?”

 

好不容易遇上个放晴的白日,喻文州吃过午饭就开始忙碌,不久前才抱着晾晒的衣物去了阳台。黄少天端着盘子走出来,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那你估计还真的不太清楚。”

“怎么回事,你在成都认识谁了?”

黄少天把手机放下,慢条斯理的剥着橙子,“靠谱的人。”

“什么靠谱的人,黄少你好好说清楚,”宋晓听出他的漫不经心,忍不住拧起眉头,语气认真的沉下来,“那人男的女的,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阳台风大,喻文州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晾杆,没注意到腰侧的衣摆扬起一截,和清爽的被单一块,轻盈的在湛蓝如洗的苍穹下起伏。

黄少天看着那抹侧影,不知在想什么,不由自主地晃了神。

 

宋晓半晌没听到黄少天的回答,以为是电话断了,可他拿到眼前一看,屏幕上的通话时长还在一分一秒流逝。

“喂,黄少?”

 

橙汁顺着手指往下淌,凉丝丝的掉在盘子里,黄少天倏然回神,低头看向变得粘腻的指尖,“你说,我听着。”

“听着什么听着,”宋晓简直想骂他,“我问你那是个什么人,你半天也不吭声。”

 

喻文州是个什么人?

 

他的脑海有些乱,那些思绪像是藏进礁石的游鱼,摆着尾巴,在这个问题里蓦地一哄而散。黄少天忽然不想吃水果了,他莫名口干舌燥,现在只想喝水。滴落的汁水融在一块,变成一小滩明黄的水洼,映出黄少天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也像一口甜中带酸的果肉。

 

“……一家咖啡店的老板,就是之前我们见面的那一家,”黄少天压下杂念,回想起他们产生交集的那一晚,说,“之前我穿了人家的外套,后来洗干净了送回去,顺便和他聊了几句,一来二去就这么认识了。”

 

宋晓还想着会不会是作家圈子里的人,这样他还能去找郑轩打听一番,不曾想竟是这么机缘巧合下认识的家伙,“敢情你之前说的过年有去处,就是去的那人家里?”

黄少天嗯了一声,算作承认。

 

“他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吗?”

“知道,”黄少天坦承道,“我都告诉他了。”

 

因为黄少天的这句话,喻文州当晚便接到了宋晓的来电。

 

“喻文州是吧?”宋晓几乎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是黄少天的朋友,给你打这通电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和你简单联系一下。”

“黄少说他已经把自己的事向你说过了,既然这样我就不啰嗦什么了,只是希望你可以帮个忙,这事也跟……”

 

喻文州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直到此时才打断道,“他的药都有按时吃,如今也在定期接受心理治疗,这点你们大可以放心。”

 

电话那头的宋晓先是一愣,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你说服他了?”

 

喻文州转过身,望向卫生间的方向,门上透着模糊的影子,里面陆续飘出洗漱时的动静。他看了一会,直到水声停下,才收回目光。

 

“嗯,”喻文州回答道,“少天在我这里很好。”

 

湛州的几人之所以屡次三番催促黄少天回去,归根结底也是担心黄少天的精神状况。他的病情在过去一年里不算稳定,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所波动,如果身边没人,谁也不知道黄少天会不会在一次次筋疲力竭的挣扎中愈陷愈深。

毕竟走到现在,黄少天的身边已经没有亲人,除了他们这些朋友,再没有谁会对他的生活牵肠挂肚。

 

可如今有了喻文州。

 

黄少天在湛州的家门密码没换过,从始至终都是那串数字,和他关系足够好的人都清楚。徐景熙的医院最近成天忙得焦头烂额,加班加的惨绝人寰,宋晓就请了半天假替他来帮黄少天收拾行李。这个家本来便缺乏生气,如今屋主一走了之,推开门更是冷清的宛如待租的空房。宋晓找了块抹布,把落灰的椅子随便擦擦,坐在上面等不知所踪的黄少天回消息。

 

照片里的衣物已经基本整理妥当,黄少天本来也没打算收拾太多,只让宋晓去鞋柜里多拿了双鞋,就把收件地址发了过去。喻文州在两人聊天的工夫里把车往家开,等到黄少天再抬起头,深蓝色的SUV已经停在了小区门前。

 

“那我进去了。”

黄少天下了车,即将关门时又弯下腰,朝车内的喻文州看去,“早点回家。”

喻文州说,“知道了。”

 

**

 

从宜北回来之后,日子便又恢复成了从前模样。

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和从前相差无几。黄少天出门的次数依旧不算频繁,大多时候还是懒洋洋的窝在家里,拣本书随便翻翻又过了一天;喻文州照旧是两点一线的规律日常,没事便平平淡淡做咖啡,遇上演出就和家里那位说一声——黄少天知道了,通常也会跟着去,在酒吧偏僻的位置一坐就是几小时。

 

台上一张不变的高脚凳,喻文州抱着吉他,用一把装满旧故事的嗓音唱宋冬野。他在这种时候不戴眼镜,像是不在意台下留留走走的面孔,可却又每回都能找到黄少天的身影。

 

黄少天喝着酒,和他对上眼神,半晌也不挪开目光。

 

一切瞧着都如表面般风平浪静。

可只有置身其中的两人知道,总归是有什么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同了。

 

日子还是一成不变,又似乎不再是那副模样。

 

家里的主卧连着卫生间,喻文州早上在镜子前刮胡子,黄少天忽然叼着牙刷推门进来,含含糊糊的咕哝了句什么。

剃须刀还在嗡嗡作响,喻文州朝他看去,没听清。

“我说,”黄少天吸溜着牙膏沫,努力口齿清晰地说,“外边的浴液没了!”

 

“柜子里还有新的,”眼看白花花的泡沫要往下滑,喻文州赶紧关停剃须刀,伸手给黄少天擦了把下巴,“你能刷好牙再告诉我吗?”

黄少天叽里咕噜的回了句话,这次喻文州当真一个字也听不出来。他给黄少天接了杯水,让人在这将就着漱了口。黄少天弯腰洗掉嘴边的泡沫,直起身时又抓过喻文州的手,“昨晚就想和你说来着,但是不小心忘记了。”

 

两人的手指在沁凉的水流下交缠,好像随时都会十指相握。黄少天冲的仔细,好一会才松开喻文州,拎着牙刷往回走,“还是之前那个味道?”

“应该是,”喻文州在毛巾上擦手,也跟着走出去,“去年618买回来的,当时是买一赠一。”

 

日渐增多的肢体动作仿佛一根细腻的引线,火花缓慢燃烧着,那些潜滋暗长的情愫跟着在某些时刻蠢蠢欲动。但他们好似默认了这种相处方式,彼此都心照不宣,对鼓噪的心跳声置之不理,任由途径的春风一下下从中撩拨。

 

缩短的距离好像理所应当,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

 

很长一段时间里,微妙的气息轻飘飘笼罩着整个家,到处都是暧昧的痕迹。他们谁也不打算戳破那张窗户纸,由着朦胧的局面继续发酵。

 

直到三月的某一天,一个本该相安无事的夜晚。

 

“——砰!”

 

跌落的声音猛地打碎夜色,黄少天的手在黑暗里抓了空。他坐在床边,怔怔地发了一会呆,才慢慢蹲下去,摸索着想捡起那些碎片。

 

“怎么了?”

灯亮起来的一刻让人猝不及防,黄少天被晃了眼,下意识把脸藏起来。喻文州快步进来,没等黄少天说话,一眼就看清遍地狼藉——玻璃杯四分五裂,凉透的水泼了满地。

 

黄少天脸上的痕迹还在,他不想让喻文州看见此刻的狼狈,埋着头说,“……没事,我手滑了。”

喻文州点点头,对黄少天一反常态的遮掩什么也没说。他出去找了扫帚,先把锋利的玻璃碎屑打扫干净,确定没有遗漏,又把水渍擦干,才在黄少天身边半蹲下来,“又做梦了?”

 

黄少天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久久一言不发。

 

“摔了东西别摸黑去捡,至少先把灯打开。”喻文州握住黄少天垂下的一截手腕,翻过来看他的手指,“或者到隔壁来叫我,我的卧室不关门,你知道的。”

 

喻文州的掌心干燥温热,黄少天被攥着手腕,迟钝的感受到熨帖的温度渗进皮肤,沿着血脉往心口游走。

他的语气就像在嘱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没有责怪,没对黄少天这番突如其来的动静大惊小怪。

 

不知过了多久,黄少天才缓慢的开口道,“我梦见你了。”

喻文州有些意外,“我怎么了?”

 

黄少天没有抬头,声音闷得像是从密不透风的匣子里传来,“梦见你也在那辆车上。”

 

无论在前前后后的暴露治疗中回想多少次,强迫着自己一遍遍踏入撕心裂肺的痛苦深处,即使最终能够淡忘恐惧,那些鲜血淋漓、一度将他击溃的过往也不会就此抹灭。

平安夜是黄少天的伤疤,它在溃烂之后又被熨平,光从伤痕便能看出刻骨铭心。那夜的红灯在这些年里一直亮着,他在这天被夺走原本温馨和满的一切,从此背上梦魇,浑浑噩噩的活在挥之不去的负罪感里。

 

黄少天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自己倒在血泊里,其他人倒在血泊里——却从未想过喻文州会倒在那里。

梦里的月像是冻住了,云都成了凝固的死物。熟悉的铁锈味蔓延开来,那些潮湿的猩红聚在脚边,宛如一群缓缓苏醒的魑魅魍魉,长出腐朽的爪牙,狞笑着扼住黄少天动弹不得的躯体。

 

直到泪流满面的惊醒过来,黄少天也没彻底回过神。

 

“没事,我当怎么回事呢,”喻文州往黄少天身边靠近了些,干脆也在地上坐下了,“不是有句老话吗,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黄少天摇了摇头,把额头在臂弯的衣袖上蹭了又蹭。

喻文州不让他这么蹭,便用掌心挡住黄少天的动作,“少天,我一直好好的,哪里也不会去。”

 

“既然在那个时候留住了你,从今往后,我就不可能离你而去。”

 

黄少天的背硌在床柜的抽屉上,他伸出手,抓住了喻文州的胳膊。

 

浓夜如同一团化不开的墨,窗外的风霜都睡去了,两人躲在这处僻静的角落,彼此都像对方绝无仅有的依靠。喻文州轻揉着黄少天的额头,说话的语速有些慢,“可能你不知道,那晚之后,我每天都在庆幸之前给你打的那通电话。”

“庆幸让你陪我去看小酒馆的演出,庆幸你不当心把录音笔落在车上,让我能在机缘巧合下听到那些话。”

 

喻文州曾经被那些话撕碎,他原以为眼前的相遇只是开端,不曾想却是黄少天给自己准备的终点。

 

熟悉的酸涩涌上鼻腔,黄少天知道自己的眼眶红了。

在世间这片纷扰杂芜的汪洋里,喻文州就像一座风雨不惊的岛屿,能够承载黄少天所有濒临坍塌的情绪——哪怕他被浪涛席卷,被狂潮吞没,摔得支离破碎的也没关系。

 

“这样我至少还有机会拦住你,让你继续停留在这世上,哪怕这个过程会充满痛苦。”喻文州碰到他的脸颊,说,“但只要还能听见你的呼吸,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黄少天可以毫无顾忌地往下沉。

因为喻文州会接住他。

 

虚空中隐约‘咔嚓’一声,难以言喻的惶恐骤然裂了缝,止不住的战栗如同溃堤而出的洪流,眨眼就把一整个黄少天淹没了。

 

这个房间好似掉进了夜色的罅隙,时间不动声色地停止流淌。黄少天抓着喻文州的手指骨发白,用力的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些漫灌的伤痛都在喻文州给予的慰藉中消散,变作另一种不可名状的酸涩,炙热的填满胸口,像是要把心跳也温存的包裹进去。

黄少天觉得他把这辈子的泪都在这一刻流尽了。

 

喻文州一下下揉着他的后颈,感受着掌心下黄少天无声地发泄。

 

半晌过去,黄少天遍布全身的颤抖才慢慢平复下来。喻文州一直陪着他,听着黄少天呼吸渐缓,才抬手拨了下他的发梢,“让我瞧瞧?”

黄少天不抬头,哑声说,“不让。”

 

“让吧,”喻文州凑近了些,哄小孩似的,揉揉脑袋又搓搓耳垂,“就看一眼。”

 

他这么说话,黄少天就更不情愿了,自己摸索着要找床头柜上的纸巾盒。喻文州抽了几张塞他手里,黄少天闷不吭声的把脸擦了,又过了一会,才慢吞吞地抬起头。

 

狼狈的泪痕都擦掉了,但眼眶的颜色一时半会还下不去。

 

喻文州安静的看着他,伸手给黄少天拨了下乱糟糟的刘海,“去洗个脸。”

 

卫生间里响起流水声时,喻文州走进厨房,给黄少天重新倒了一杯温水。

经过餐厅的时候,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间,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三点。

 

等黄少天再回来时,眼角的红痕已经散了不少。

房里只留下一盏床头灯,喻文州扔了纸团,又把杯子往里挪了些,听见黄少天走进来,就从床边直起身,“睡不着的话先躺一会,想抽烟也别去阳台,外面……”

 

他话没说完,剩下的内容在黄少天靠过来的瞬间戛然而止。

 

黄少天像是凭着直觉抬头,又仿佛早已在脑海里模拟了无数边,亲上去的一刻没有迟疑,甚至没有闭眼。

 

某根隐秘的线啪的绷断,空气蓦然静止了一瞬。

 

几秒钟后,黄少天微微让开,余出些许抬手的空隙。喻文州站着没动,正要说话,他忽然扯住后者衣领,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月还是凉的,屋内却一把干柴烈火的烧了起来。

 

灯光被零碎的脚步踩乱,衣料摩擦的动静清晰到难以忽视,彼此交叠的影子里沉沦的都是滚烫的情愫。主动权没在黄少天手里待多久,转瞬就被喻文州夺了过去,他们不约而同地忘了片刻前的波澜,在这个疾风骤雨般的吻里,把克制的欲望暴露无遗。

 

喻文州的吻和他这个人截然相反,所谓的温情不过是一层掩人耳目的伪装,藏在底下的全是汹涌的侵略与占有。黄少天被咬得微微抽气,忍不住皱眉,但却又在带着血腥味的疼里尝到了别样的痛快。

 

没关系,无所谓。

黄少天不介意让喻文州弄疼他。

 

喻文州把人压在墙上,在短暂分开的间隙里,喘息着问,“笑什么?”

黄少天也在喘,他的手里是喻文州的脖颈,皮肤下的脉搏正贴着他的掌心剧烈跳动,“笑你磨磨唧唧。”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鼻尖几乎挨着鼻尖,喻文州掐着他的腰,借着漏进来的月光看清黄少天的眼神。

他说,“原本想让你再考虑一段时间。”

 

喻文州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但黄少天不一样。他来到成都的初衷里并没有喻文州,这座城市的一切对他而言都覆着崭新的保护膜,连同心怀不轨的喻文州也一样。

 

黄少天在喻文州的怀里察觉到了逼仄的压迫,这让他忘了梦里的冰凉,脑海只剩下这份还在攀升的温度。

“我还能考虑什么?”黄少天眯着眼,像是自问自答,“我身边还有谁?”

 

他曾经两手空空,直到踏上脚下这片土地。

在那之后——喻文州是把自己固定在人世间的那根钉子。

 

“喻文州,”黄少天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用气声问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的语气带着明知故问,喻文州觉得这样的黄少天就是欠吻,于是便重新压上去,把黄少天的抱怨一句不落的堵了回去,让他在纠缠里喘不上气,只能揪紧自己的衣领。

 

世界仿佛被庞大的寂静一口吞下,四周慢慢陷入潮热的窒闷,远近都听不清声音。

杯子里的水不着痕迹地晃了下。

 

夜还长,但有些故事只是刚刚拉开序幕。

 

【7】

 

一顿饭吃得不算平静,摊牌的话摆出来,把桌对面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兜兜转转的绕了一大圈话,宋晓才总算把疑问抛了出来。黄少天没打算藏着掖着,宋晓话音刚落,他面不改色的噢了声,一句话就把自己和喻文州的关系交代得明明白白。

 

“我俩在一起了。”

 

林箐雅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忽然一口汤呼噜到气管里,顿时咳了个昏天黑地。

也许是黄少天回答得太过干脆,这下倒换宋晓愣住了,始料未及似的瞪着人,半晌也没蹦出一个字。

 

“也没有多久,大概半个月前的事吧,”黄少天摸到金属质地的打火机,没有掏出来,在兜里开开合合的摆弄着,“原本想等四月份再告诉你们,不过现在也没差。”

哪怕在来路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等真正听到回答,宋晓看向黄少天的眼神依旧复杂难言,“……黄少,你们是认真的吗?”

 

黄少天反问道,“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

 

宋晓迎上他的目光,没在里面找到笑意,话在嘴边转过两圈,最终还是沉默的咽了回去。

 

半小时后,三人从饭店出来,感应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挡住了收银台里清脆的‘欢迎下次光临’。林箐雅已经叫了车,出门就往路边跑去,剩下两道身影在后面缓步跟着,黄少天不着急,接他的那位还在路上,眼下正好随便走走消食。

 

八点半不到,成都的月只有薄俏的一弯。广场的空地上熙熙攘攘,卖气球的小贩拖着绳结四处转悠,五彩斑斓的气球仿佛一团拥挤的梦,不断和牵着小孩的父母擦肩而过。

 

“既然你已经做好决定,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宋晓和黄少天沿着郁郁蓊蓊的绿化带往前走,看着那片颜色走近又远离,迎着夜风说,“毕竟日子都是各过各的,往前看就是好事。你能在成都找到合适的人,无论是谁,我和他俩都没有意见。”

 

黄少天让过一辆叮铃作响的自行车,慢慢说,“别的不提,光这两年,我就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有些话在湛州的时候从没……”

“停,没用的话就此打住,”宋晓敏锐的听出了些苗头,在他说出什么之前赶紧打断道,“景熙和郑轩我管不着,但我跟你之间不聊这些,要谢你谢他俩去。”

 

“我认真的,”黄少天说,“要是没有你们几个,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

 

他们几人的关系摆在这,交情深浅彼此都心中有数,有些事的确毋庸赘言,但这不妨碍黄少天想郑重其事地道声谢。

那场飞来横祸之后,如果不是这些人伸出手,不遗余力地遏住自己滑坠的势头,不让他从起初便跌入一蹶不振的深渊,或许黄少天压根不会迎来遇见喻文州的这一天。

 

说到底,黄少天能够从二十六走到二十八,能够从湛州走向成都,从头到尾都不是仅凭自己的力量。

 

“认真的就别说这个谢字,用不着。”黄少天的视线转过来,但宋晓不看他,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叔叔阿姨的事我们一直都觉得遗憾,太大的忙可能帮不上,但至少拉你一把还是做得到的。”

 

黄少天抿着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宋晓又不紧不慢的补了一句。

“只要你能好好生活,就算是最好的答谢了。”

 

远处司机已经到了,林箐雅握着手机朝两人的方向挥手,催着宋晓快点过去。

宋晓便没再说什么,只是抬起胳膊搭了下黄少天的肩,随后在他背上重重一拍,就朝前方的马路口跑去。

 

黄少天嘶了声,冲宋晓跑远的背影喊道,“——你烦不烦人!”

“活该!”宋晓头也不回的说,“叫你肉麻兮兮的!”

 

喻文州在十分钟后接到了人,黄少天在路边抽了根烟,带着满身烟草味的凉意钻进副驾座。

“回家吗?”喻文州问。

黄少天想了想,“去店里吧,等你一块。”

 

车掉头进入主干道,碾过一地水洼似的光影,朝夜色深处驶去。广场周围商楼林立,在经过一片眼花缭乱的广告大屏时,黄少天忽然说,“我不准备回湛州了。”

 

喻文州扶着方向盘,还没听出来,“那就等过段时间,天气暖和些再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屏幕上的歌单正好轮播到一首粤语歌,车载音响传出周柏豪低沉的嗓音,黄少天听着熟悉的歌词,一字一顿的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我都不回湛州生活了。”

 

转向灯的滴答声被掩盖过去,喻文州愣了一下,似乎对黄少天的决定有些猝不及防,“已经考虑好了吗?”

黄少天靠着椅背,望向街上络绎不绝的行人,眼底映出一片流动的霓虹,“其实我早就想过这件事,在二月底左右。”

“刚从宜北回来那会?”

“那时也只是稍微想想,毕竟跟你还不是现在的关系,”黄少天松松握了下变速杆上的那只手,说,“你又不愿收房费,一直住在你家不太好。”

喻文州挑了下眉,“所以直到现在才决定下来?”

 

黄少天心里想笑,但语气里还是佯装思考了下,“嗯……这也勉强算一部分原因。”

话说到这,先前那点郑重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了,喻文州应了声,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不勉强的另一部分是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喻文州淡淡道,“都被你划进勉强的范围了,我还能知道什么。”

 

黄少天扑哧笑出了声。

他在一旁乐了半天,见喻文州始终不回头,就伸手去捋他的胳膊,“没有,不勉强,我胡说八道的。”

 

路口的绿灯碰巧结束,喻文州贴着白线踩下刹车,随即一把扣住那只不老实的手,在掌心紧紧攥住了。

喻文州沉声说,“想清楚,真的不打算再回去了吗?”

 

呼啸的风停了,不知何处的鸣笛声遥遥传来,黄少天扭过头,深深看了眼身旁的喻文州。

“因为湛州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人,”车里不亮,黄少天用视线描摹着喻文州的轮廓,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但是成都有。”

 

他曾是个仓促的不速之客,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在一开始并不属于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也不属于生活在此的某一个人。

 

但如今有了喻文州。

 

那么黄少天的根就扎在这里。

 

**

 

[3月29日]

 

到今天为止,这本日记已经记录了我为期半年的生活。这些字眼跟随着我来到成都,它和那支被遗落的录音笔一样,原本是我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内容。

决定从湛州离开的时候,我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座格格不入的城市生活下来。

可我现在的确仍然活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

 

也许走出绝境也不一定是柳暗花明,也许我还会重新陷入被噩梦纠缠的泥沼深处。

没有关系,我不介意了。

 

因为——

无论伫立在面前的痛苦如何庞大,我都不再无依无靠。

 

**

 

成都的春过程短暂,像是只有一抹飘忽朦胧的影子,叫人还没老的及切切实实的抓住踪迹,便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五月来临的时候,一切都开始重新走向正轨。

 

天气逐渐热起来,外套都被收进了衣柜深处,咖啡店倒还是那副模样,每天都有装束各异的客人进进出出。喻文州总是闲一天忙一天,忙起来时无暇他顾,闲下来时就在店里看书,偶尔碰上灵光一现,也会突然脱掉围裙驱车回家。

 

这小半年来,喻文州写歌的频率低了不少,但有一次算一次,黄少天都记得清楚。

 

书房的墙上一直挂着两把吉他,造型瞧起来别无二致,好似只有琴身木料的颜色不同。黄少天对音乐方面的事一窍不通,也从没碰过那两把被保养得光洁如新的琴,只在喻文州进入心无旁骛地状态时,恍惚觉得眼前这幕熟悉的难以言喻。

 

仿佛早在他们少不更事的时候,自己便已经见过喻文州的这副模样。

 

——到底是在哪里?

 

黄少天不是没有尝试回忆,他不止一次抓着这些散落的拼图碎片,想要追溯湮没在过往岁月的某些片段。可不知是因为年岁久远,又或是这些年的病情难以避免地影响到记忆力,黄少天想了许久,始终没能理出什么有迹可循的头绪。

 

这感觉和初次见到喻文州时一模一样。

 

“我们从前难道是大学同学吗?”

喻文州正往摊在旁侧的草稿上写着什么,闻言笔尖一顿,抬头看向书桌前的黄少天,“想起来了?”

“我猜的,”黄少天跨坐在椅子上,实诚的摇摇头,“只是模模糊糊的直觉,好像我曾经见过你在我对面弹琴的模样。”

 

如果不是在大学有过一面之缘,从近些年半固定的交际圈看,黄少天实在想不到还能在哪遇见喻文州。

 

他是实话实说,喻文州抱着琴的姿势换了一个,嘴角很轻的弯了弯,“没事,日子还长,慢慢想。”

黄少天没有错过那点笑意,默默把大学同学这个可能记在心底,“你直接告诉我,这不就省了我琢磨的功夫吗?”

 

“不着急,”喻文州垂下眼,用掌心盖住琴弦,像是轻轻盖住一段痕迹浅淡的旧事,“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

 

每当黄少天想从他口中套出些有用的只言片语时,喻文州便总是用这套话把他堵回来。

 

而除了琢磨两人从前究竟有过什么交集,黄少天闲在家里,最近也不再那么无所事事。

他重新拿起了曾经抛下的笔。

 

“你还记得有我这个人呢?”接到电话时,饶是郑轩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呛声道,“我还当黄大作家你从此封笔不写,隐居成都养老去了。”

黄少天自知理亏,话说得有些没底气,“这几个月一直不在状态,写出来的东西不行,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郑轩喝了一口手边的咖啡,咽下去后才问,“之前不行,那你觉得现在可以了?”

“可不可以的,”黄少天说,“总得先写出来才知道。”

 

曾经挥之不去的噩梦不再时时纠缠着他,更阑人静的深夜被洗去血腥的颜色,重新成为黄少天面对内心的时刻——在他选择咬紧牙关走下去时,那些深深浅浅的阻碍都不再是无能为力的鸿沟,而是努力跳一跳,够一把,就能跨过的沟渠。

 

大概人总是要这样活着,哪怕曾经被命运无情的抛进万丈深渊,跌得遍体鳞伤,也要憋着一口气,竭尽全力站起来,然后往上走。

 

生活按部就班地过着,磋磨与波澜都淡去了,大部分日子里,眼前只剩下一片细水长流的安宁。

 

在五月的第三个星期天,喻文州给黄少天买了一束灿烂炽热的向日葵。

开门声响起时黄少天还没留意,他在厨房洗着杯子,水声盖过了玄关零零碎碎的动静。直到喻文州轻声进来,把那束鲜艳的花递到他怀里,黄少天才有些惊讶的停下动作。

 

喻文州身上还带着咖啡香,从背后搂了洗碗池前的人,挨在耳边说,“给你买的。”

黄少天看着朝气蓬勃的花盘,说不意外都是假的,“为什么突然给我买花?”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新开的花店,就在小区西门的拐角,”喻文州贴在黄少天颈侧,那上面还有没褪去的痕迹,新旧叠着,圆领的衬衫压根遮不住,“看见门前摆着向日葵,就想到了你。”

黄少天被发梢蹭的痒,抬手往他脸上抹了点水,“想我什么?”

不知为何,喻文州不再说了,只是就着那点湿润的凉意,偏头吻了上去。

 

买都买了,那干脆就收拾收拾插上吧。黄少天把鞋柜上的装饰花瓶端过来,抽走里面落了灰的假花,接上水后便开始研究怎么插花。

喻文州端着蔬果沙拉出来,见黄少天就这么大剌剌的坐在地上,经过时在他低垂的后颈上碰了碰,“别坐这,到地毯上弄。”

“有水,还得剪枝,”黄少天说,“待会弄脏了。”

“脏就脏了,”喻文州见黄少天不动,直接把冰凉的手指往他脸上贴,“听话,起来。”

黄少天嘶了声,一把抓住喻文州的指尖,在手里搓了搓才松开。

 

最后还是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摆弄的。黄少天没伺候过这些柔弱娇嫩的花花草草,从前他连自己都懒得伺候,能敷衍就敷衍了,这会跟着网上的指导教程一步步摸索,好半天还是一头雾水。

喻文州坐在一旁,拿叉子戳着水果喂给黄少天吃,偶尔提醒他一句小心扎手。

 

黄少天吃了几口,旋即摆摆手不要了,准备专心致志折腾手里的几支花。喻文州没说什么,看着黄少天一个人半懂不懂的摆弄,把剩下的沙拉都吃了。

 

等喻文州把碗洗了,再从厨房出来,就见黄少天正在给那几朵向日葵剪枝。他在底下垫着广告纸,没让碎屑掉进地毯里,剪好了之后左右打量几番,忽然说,“挺有生气的。”

“嗯,”喻文州接过话,说,“像你。”

 

“像我?”

没人这么形容过他,黄少天一时有些诧异。他下意识回过头,在看清喻文州的神情后,不知想到什么,慢慢跟着笑起来,“行,那就像我。”

 

一晃眼的功夫,盛夏便不声不响的笼罩下来。

 

西南的酷暑不留余地,烈日晒着重楼,把风逼得滚烫,车轮底下的柏油路似乎随时濒临融化。在蝉鸣喧嚣起来的时候,某天夜里,喻文州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

 

“少天,想去看海吗?”

黄少天腰上搭着空调被,模模糊糊的快睡着了,闻言勉强打起精神说,“你想去?”

 

湛州地理位置靠东,挨着两广,隔壁就是繁华的沿海城市。黄少天上一回看海还是十四五岁,暑假里全家人浩浩荡荡的出门旅游,去的就是一片沙岸蜿蜒的海边。

 

一无所知的时候,海总是酝酿着某些幽深隐秘的幻想。黄少天看海的次数不算多,因为他对那片蔚蓝的水域没有什么执念,非要说的话,只是喜欢在铺满落日的沙滩上慢慢吹风。

 

房间关了灯,只剩下窗外一片寂静的月色。喻文州替他把薄被往上扯了些,低声说,“嗯,想和你去。”

黄少天掌心下移,盖住他的手,说,“那就去。”

 

行程规划在了八月初,不知是不是有意的,留宿的几天正好把黄少天的生日囊括在内。喻文州一早便把店里的事宜井井有条的安排下去,等到了出发那日,跟黄少天拖着行李便直奔机场。

 

喻文州挑选的目的地不算远,是一座黄少天从未去过的城市。

 

飞机两小时后准时落地,两人在正午时分到了下榻酒店,随后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出门。

日头毒辣的不留情面,黄少天在机场等车时就出了一身汗,刘海湿漉漉的黏在额头上,进门就先脱了衣服去洗澡。喻文州从行李箱离拣出一套换洗衣物,推开浴室送进去,黄少天站在淋浴底下,洗澡也不老实,趁着人走近抱过去满身的水。

 

“里边挺宽的,”黄少天搂着人,摸了一把喻文州颈上的汗,“我大方一回,让你一半的位置。”

喻文州手还举着,刚把衣服放上置物架,他从旁边扯过浴巾,一把呼噜在黄少天的脑袋上。

 

最后两人都洗了澡,黄少天把喻文州招惹进来,挨了咬也乐呵呵的,穿着T恤趴在床上,抱着手机看当地的美食推荐。

喻文州还在收拾东西,拎着衣架走来走去,经过床边时握了下黄少天光裸的脚踝,“五点半左右出门,我叫好车了。”

黄少天晃晃小腿,“吃饭吗?”

“不吃,”喻文州说,“先去海边。”

 

酒店到海边的距离不算远,司机显然跑惯了附近,也没问他们为什么现在才出门,轻车熟路的开到地方,在两人下车时扭头说了句‘玩的开心’。

等到司机离开,喻文州就牵了黄少天的手,慢悠悠地往前走。

 

傍晚已经轰轰烈烈的拉开序幕,落日依旧滚烫,耀眼的悬在奔波忙碌的城市尽头。黄少天戴着耳机,看着浩荡的晚霞淹过头顶,像是奔往归宿的洪潮,与远处那片纯粹无暇的蓝相遇,再难舍难分的融为一体。

 

海滩的人不算多,沙岸零零星星的散布着脚印。他们走下台阶,踩进绵软的白沙,黄少天往前走了几步,潮湿的气息迎面而来,他抬起手,风轻柔的穿过双臂,扬起衣摆与发梢,像是给予了他一个带着海腥味的拥抱。

 

喻文州松开手,看着他往远处走去。

 

游客三三两两的走过去,有人欢笑,有人举着相机拍照,没有目光留意他们。海面载满天地间粼粼的光,黄少天扯掉耳机,世界便在这一刻哗然涌进脑海。

 

风声,潮声,海鸥断续的叫声。

 

泛着白沫的浪涛唰然上涌,抚过褶皱的沙岸,随即又头也不回的褪去,只留下一地深褐色的湿痕。

 

黄少天被风吹湿了面颊,他望向远方,摇摇荡荡的水波平铺出去,尽头是一线微渺的湛蓝,衔接起好似遥不可及的天与地,让燃烧着的黄昏一点点弥漫进了翻涌的海。

 

大概黄少天和喻文州本来也是遥不可及的。

他们一个属于湛州,一个属于成都,如果没有意外,哪怕曾经有过一场机缘巧合的相遇,被岁月的浪花一卷,从今往后也只会是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但在一个猝不及防的黄昏,他们在一家便利店重逢了。

 

从那个黄昏开始,喻文州大步流星地走入黄少天的生活,带着难以言喻的力量,驱散所有阴魂不散的噩梦,把他从浑浑噩噩的泥潭里抽离,重新站在赤裸的天光下。

命运何其微妙,让他深陷绝境,却又遇见喻文州。

 

黄少天回过头,就见喻文州站在几米开外,像是在迟暮再会时那般,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他总是在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好像从始至终,那双眼里只能嵌入黄少天的身影。

 

暮色还在蔓延,暮色还没结束。

 

黄少天转过身,逆着光冲他喊道,“喻文州,我看不见你了!”

风忽然变大,吹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好似在无声地催促什么。喻文州笑了下,应了一声,随即朝他迈步走去。

 

“这就来。”

 

END


一点题外话:今年夏天本来打算在810这天出个小料,但是最后因为三次的原因没来得及(擦汗),之后成都事故和岛屿会合出一本无料,就当是给天哥补过生日了。

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个有些慢的故事。


迢迢

【喻黄圣诞24H/18H】成都事故

*是篇变了味的过期糖,请谨慎观看

*单向暗恋,民谣歌手+咖啡师喻×PTSD黄

*ooc所有解释权归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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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电话刚接起来,黄少天蹦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写书了。”

郑轩,“……啊?”


通话那头的背景音喧闹嘈杂,也不知道黄少天正在哪里给他打电话,乍一听仿佛是在某条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黄少天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像是一时冲动,也不像感情用事,“没别的什么意思。”

“不是,等等,”郑轩人在办公桌前坐着,另一只手里还握着鼠标,听着黄大作家这没头...

*是篇变了味的过期糖,请谨慎观看

*单向暗恋,民谣歌手+咖啡师喻×PTSD黄

*ooc所有解释权归我所有


————————————————————


【1】

 

电话刚接起来,黄少天蹦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写书了。”

郑轩,“……啊?”

 

通话那头的背景音喧闹嘈杂,也不知道黄少天正在哪里给他打电话,乍一听仿佛是在某条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黄少天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像是一时冲动,也不像感情用事,“没别的什么意思。”

“不是,等等,”郑轩人在办公桌前坐着,另一只手里还握着鼠标,听着黄大作家这没头没尾的两句话,半天没反应过来,“你等等,黄少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黄少天从风衣的兜里摸出在报刊亭买来的烟,抖了一根出来叼在嘴里,又摸出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壳子上还贴着花枝招展的女人画,“没,我慎重思考过了。”

郑轩只觉得荒唐,“你思什么考了,不写书你又能干什么?”

“随便干什么,”黄少天让烟雾在嘴里游荡了一圈,没过肺,又轻轻吐了出来,“洗碗,扫大街,发传单,干啥都行。”

郑轩骂了个脏字,忍不住吐出了自己此刻真实的内心想法,“黄少,你有病吧你。”

 

哔。

黄少天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

 

新城市新景致,新的摩肩接踵与人潮汹涌,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未拆封的,但却又在某些细微处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

黄少天在人行道上和数不清的男女老少一块等红绿灯,他戴着渔夫帽,帽檐下是新买的飞行员墨镜,只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侧脸。周围有年轻的女大学生在朝他看,估计还在掩着嘴跟同伴窃窃私语,黄少天知道,但懒得回头。

 

在他脚边停着个银白色的拉杆行李箱,不大,但能因此看出他是这座城市的不速之客。不速之客把指缝里的烟抽的飞快,像是急于从尼古丁和焦油里寻求某种慰藉,绿灯还没来得及亮起来,黄少天就把烟蒂在一旁的垃圾桶上摁灭了。

 

女大学生的目光还没有挪开,她们试图向黄少天靠近。但与此同时,绿灯亮了,人群不约而同地动了起来。

 

这是个好地方。

 

在迈出步伐的前一刻,黄少天轻飘飘的想着。

 

适合一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去。

 

**

 

[11月25日]

 

行李已经打包好了,机票是明天中午一点半的,一共飞两个小时。

说起来也有挺长一段时间没出远门,上一次出省好像已经是前年的事了,至于去了哪里……忘了。

 

对了,新买的录音笔挺好用的。

 

**

 

来到出租屋后,黄少天花了一个小时把自己的行李收拾整齐。

他其实没带多少东西,但一件件整理起来还是很麻烦,因为他习惯把熟悉的物件放在熟悉的地方,一旦换一个陌生环境,他就会不由自主的变得焦虑。

 

在天彻底暗下来之前,黄少天让自己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十一月底的成都已经明显冷了下来,黄少天没法再像从前在家时那样光着脚,他回卧室拆了双带过来的酒店拖鞋,打算先这么凑合着应付一会。

 

客厅的电视和长条沙发都罩着灰色的防尘布,黄少天擦着头发走出来,没有第一时间揭开,而是看着墙上滴滴答答的挂钟走了会神。

 

黄昏将逝,夜晚就要徐徐拉开帷幕。

和昨天没什么区别,今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后,黄少天扭头从客厅离开,没过一会就换好了一身外出的打扮,他在玄关的鞋柜前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把烟和打火机都拿上了。

 

夜晚的成都和几个小时前大相径庭,这座城市就像被套在一个温驯的外壳里,白日露出的只是蒙骗世人的那一面,直到落日沉入地平线下,才会在渐次点亮的霓虹灯里暴露本性。

 

黄少天先去了一趟小区附近的超市,买了些短期所需的生活用品,然后把购物袋寄存在了储物柜里,这才揣着兜在方圆一公里内的街道上觅食。成都遍地都是叫人赞不绝口的美食,黄少天溜溜达达的转了一圈,看了满眼的川味菜馆,还没靠近店门,就先感觉自己脆弱的胃在无声地崩坏。

 

……就不能对一个不善吃辣的人友好一点吗?

 

“欢迎光临!”

罗森便利店内的暖气很足,黄少天刚一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热风拱了一下。

 

没错,既便来到了这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食圣地,黄少天依旧把目光看向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这会儿的便利店里人不算少,且多数都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黄少天跟着导航过来时注意到附近有所私立中学,今天正巧是周五,才过六点,学生估计都是刚放学没多久。

黄少天混迹在一群面庞青涩的高中生里,觉得自己有点格格不入,他在货架边上扫了两眼,没看见自己想吃的面包,就转身往冰柜走去。

 

“这个蔬菜汉堡挺好吃的,里边夹有菠萝块。”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黄少天站在两个低声讨论的男生旁边,看着标价,在心里悄无声息的回答道,“这个口味我吃过,确实挺奇怪的。”

 

但那名男生听不见黄少天无声的回答,最终还是在朋友的怂恿下选择了那款蔬菜汉堡,黄少天替他叹了口气,同时准备伸手拿起冰柜里的最后一个碳烧鸡腿堡。

而就在此时,另一只手比他更快的伸了出去,当着黄少天的面把那个汉堡收入囊中。

 

黄少天,“啊。”

被人抢先了。

 

另一只手的主人愣了一下,即将离开的脚步也跟着一顿,“怎么了?”

黄少天没想到这人竟然还听见了,一时不免有些尴尬,赶紧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和你没关系。”

说罢黄少天就要扭头离开,但还没来得及从满是人的狭窄过道里钻出去,下一刻那人就在背后喊住了他“等等。”

 

“……”

黄少天转了一半的身只能又硬生生拧回来,被迫跟那人打了个不情不愿的照面,“有什么事吗?”

 

那人定定看着他的脸,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黄少天从那人眼里看见了逐渐漫涨的不敢置信,以及一些细小而熟悉的惊喜,这让黄少天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那人张了张嘴,光看口型就让黄少天整个人猛地一激灵,“你是夜——”

 

“哐啷!”

货架上的食物被撞的哗啦作响,周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顿时不约而同地朝冰柜这边看过来。

黄少天的动作完全就是下意识反应,在那人把另一个可能引起轩然大波的字眼说出来之前,他先一步眼疾手快的捂住了那人的嘴。

 

虽然后果是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注意到他们俩。

 

罗森的店员从收银台后探出头来,扬声问道,“两位没事吧?”

黄少天赶紧松手让开,顺便把那人从货架上一把拽了起来,“不好意思,不小心绊了一下。”

“请小心一点,撞坏东西是需要赔偿的。”

 

黄少天蹲下来收拾着一地被无辜连累的商品,在人群的目光逐渐散开之后,才压低声音说道,“不好意思,但麻烦不要在这种地方喊我的笔名。”

 

黄少天对自己的知名度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虽说他近年来的书以散文集为主,但早年写的几部小说一直挺受青少年阅读群体的欢迎,前年举办签售会的时候,抱着书排队的里边至少有一半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早知道出门就戴个口罩了,黄少天心说,明明一路上都没被人认出来,没想到居然在一家便利店里翻船了。

 

那人接过黄少天怀里的东西,分门别类的重新摆回货架上,同时轻声道,“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不过一时半刻的工夫,便利店里的人已经肉眼可见的少了一部分,黄少天站起来,看了一眼收银台前的队伍,“这样吧,我帮你把账结了,就当给刚才捂……推了你这事赔礼道歉了。”

 

那人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黄少天就已经拎着他的购物篮走了,等他追上去想拦时,罗森的店员已经手脚麻利的把所有东西扫码装袋,而黄少天的手机屏幕刚从摄像头前离开,显然是付了钱的模样。

 

“您需要打印小票吗?”

“不……”黄少天忽然顿了顿,紧接着改口道,“打印吧,顺便能借我一支笔吗?”

 

店员爽朗的应了声‘可以’,立即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支圆珠笔递了过去,黄少天道了声谢,低头快速的在小票背面签了什么。

 

等那人走过去时,黄少天已经把笔还了回去,他转过身,正巧看见迎面走来的高个男人。

人群聚集又散开,余出的一点空隙恰到好处,让灯光分毫毕现的照亮了什么。

 

成都夜里的风不小,但那人只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衬衣配工装裤,鼻梁上架着副斯文的细框眼镜,遮在镜片后的眉眼有着透骨的温润。

好吧,黄少天心说,这人长得还挺好看的。

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见过。

 

出于这个莫名其妙的错觉,黄少天下意识把人多看了几眼,直到脚步已经走到面前了,他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这样就算两清了。”黄少天说。

那人有些无奈似的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黄少天就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到黄少天的背影彻底从便利店的门前消失,那人才低低叹了口气,把被留在收银台上的购物袋拎了起来,还不等他转身,一旁紧锁的休息间门突然咔哒一声打开了,接着一道脆亮的嗓音就喊住了他,“诶,喻文州你又来帮店员买晚饭啦?”

被称作喻文州的男人回过头,朝走出来的年轻女孩无奈道,“叫表哥。”

 

“有什么关系,店里的人不都这么喊你吗,”女孩笑嘻嘻的走到咖啡机前,正要拿起一旁的抹布,眼角余光瞥见喻文州手里满当当的购物袋,忽然没头没尾的问道,“对了,罗森最近新上了一款季节限定的巧克力,你买了吗?”

喻文州,“我买那玩意干什么?”

“包装可爱呀,据说还挺好吃的,”女孩趴在前台上,眨巴着眼睛看着喻文州,“你真的不打算买吗?”

“……”

 

喻文州假装没听懂自家表妹话里的暗示,说,“不打算,我那目前不缺巧克力。”

“诶——”

 

不等女孩瘪着嘴回到咖啡机前,喻文州不知想起了什么,往店门走去的脚步一刹,突然折返回收银台前,打开袋子在里边翻找起来。

 

店员和女孩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脸上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塑料袋悉悉索索的响了片刻,喻文州的动作倏然一顿,接着从里面掏出了一张小票。

女孩疑惑道,“怎么了,店里结账算错你的钱了?”

喻文州没有说话,只是把小票背面翻过来一看。

 

上面赫然是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夜雨’。

 

**

 

[11月27日]

 

昨晚一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忘了写,今早醒来没找到笔。

难得不用吃安眠药,也没有做梦,不知道是不是换了个环境的缘故。希望能持续一段时间吧。

 

**

 

雨下起来似乎要没完没了。

成都头顶上的天兴许是豁了个口子,拿什么也堵不上,乌云已经连续笼罩好几天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放晴。

 

黄少天裹着毯子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身后客厅的电视里叽叽喳喳,罐头笑声跟着此起彼伏,他指缝里夹着烟,但是没点燃。

浸满了湿气的风比往常更冷,黄少天里边穿的单薄,被吹的手脚冰凉,但还是静静站着没动。直到沙发上传来断断续续的振动声,他才像是迟钝的回过神来,眨了眨眼,重新走进充满了暖气的屋子里。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未知来电,看起来不像是骚扰电话,黄少天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在振动结束前接了起来,“喂?”

“不耍点手段还找不着你了,”对面顿时一道传来熟悉的骂骂咧咧,“郑轩和徐景熙就算了,你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

黄少天把手机从耳边挪远了些,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又是用谁的手机给我打的电话?”

宋晓把手里还冒着热气的马克杯砰的一跺,“我爷爷的,怎么了!”

黄少天,“……”

 

“不是我说,你从湛州离开好歹也跟徐景熙他们说一声吧,昨晚郑轩凌晨两点给我打电话,说上哪都找不着你人,打电话你也不接,要不是我拦着,他差点就要报警了。”

黄少天从沙发缝里抠出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些,没骨头似的歪在靠枕上,“我又不是未成年,有胳膊有腿的,去哪还得给你们打个报备?”

宋晓,“你这话要是让徐景熙听见了,他非揍你一拳不可。”

 

屋外的雨声渐渐大了,水珠噼里啪啦的打在玻璃上,听起来像是有无数人在七嘴八舌的吵架。黄少天翻了个身,把自己蜷缩进毯子里,“你打电话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那我挂了。”

“等会!”宋晓赶忙拦住他,“你到底跑哪去了?别的不说,至少告诉我在哪个省吧。”

“我要是不想告诉你呢?”

“那你就等着徐景熙他们报警,让当地的警察过去抓你吧。”

 

“……”黄少天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好半晌才闷闷的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湛州太压抑了,想出来透口气。”

宋晓闻言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才问道,“你把药都带上了吧?”

黄少天嗯了一声。

 

“黄少,你待会还是给徐景熙他们回个电话吧,至少让他俩知道你不是失联了,”又过了半晌,宋晓才低声道,“要是湛州让你觉得喘不过气,那就从那里离开好了。”

 

 

挂断电话后,黄少天看着自己通讯录里通红一片的未接来电,犹豫片刻,还是把自己此时的定位发了条朋友圈。

 

一分钟后。

 

[宋晓:你竟然在成都?!?]

[宋晓:等等,我现在就过去,你别出门。]

 

黄少天,“……”

 

宋晓说过来就是真的要过来,半小时后,黄少天从烟雾缭绕的厕所钻出来,还在思考自己要穿什么衣服出门时,宋晓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到小区的北大门了,是我进去还是你出来?”

黄少天说,“这小区不允许外来车辆入内,我出去好了。”

“行,那我在附近一家叫‘迟暮’的咖啡店等你。”

 

他最后只从衣柜里随便扯了一件外套出来,把自己呼噜一裹就出门了,直到走到单元楼下才想起来自己忘带伞了,黄少天懒得再上楼一趟,干脆就这么淋着雨出了小区,在附近转了一圈,才找到宋晓口中那家叫‘迟暮’的咖啡店。

 

宋晓就坐在咖啡店里靠落地窗的位置,看见黄少天整个人落汤鸡似的走进来吓了一跳,“这么大的雨,你干嘛不打伞?!”

“忘了,”黄少天的外套袖口都在往下淌水,他不好这么湿漉漉的往卡座上坐,只好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边上,“有事赶紧说,冷死了,我还不想感冒。”

“不想感冒你淋什么雨?”宋晓瞪了黄少天一眼,赶紧把一旁的服务生招呼过来,“不好意思,你们店里有没有干毛巾之类的东西?我朋友过来路上淋了雨,方便让他擦擦吗?”

 

黄少天的脚边已经滴滴答答的积了一小洼水了,服务生不敢耽搁,赶紧从员工间里找了条还算干净的毛巾出来,黄少天把外套脱了搭在一旁,边擦头发边低头看着桌上的菜单,“要一杯焦糖玛奇朵,谢谢。”

 

趁着这点功夫,宋晓把黄少天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等他放下手里的毛巾,才慢吞吞地说,“你又不能吃辣,跑成都来干什么?”

咖啡店里的暖气温度适宜,黄少天被雨冻得够呛,好一会才缓过来,“走之前看了本有关成都的小说,突发奇想罢了。”

“你要提前和我说一声,就不用在这边租房住了,”宋晓拨搅着杯子里的咖啡,浮在面上的拉花被他弄得一塌糊涂,“我妈前段时间才把钥匙给我。”

黄少天嗤了一声,“算了吧,我还没豁达到能心安理得住你的婚房。”

 

两人就着日常随便聊了一会,焦糖玛奇朵很快就送了上来。

服务生把托盘里的咖啡在黄少天面前放下,但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突然把搭在臂弯上的一件大衣朝黄少天递了过去,“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先暂时穿着这件外套,我给您把湿的衣服拿去后边烘干一下。”

黄少天正在桌上找着糖包,闻言猝然愣了一下,“你们店里还有这种服务呢?”

“不是,这是我们店主的衣服,他让我来送给您的,”服务员解释道,“正好我们的员工间里也有烘干机,衣服大概半个小时就能干了。”

 

黄少天心说你们一家咖啡店为什么还备着烘干机,不觉得整体氛围很不搭吗,但嘴上还是老老实实的道了谢,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了那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大衣,“那就麻烦你们了。”

 

一直到服务生拎着黄少天皱皱巴巴的外套离开,宋晓才把目光转回来,掩着嘴问道,“怎么,你和这家店的店主认识?”

“开什么玩笑,”黄少天用牙撕了糖包,咬着纸屑含糊不清的说,“我来成都才几天功夫。”

宋晓疑惑道,“那人家为什么把衣服借给你?”

“我怎么知道,”黄少天也想不出来理由,“大概是看我被淋得太惨了吧。”

 

被淋得很惨的黄少天把糖搅化了,慢条斯理的喝着咖啡,坐在他对面的宋晓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掏出手机,戳戳点点一阵捣鼓之后,忽然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道,“黄少,我听郑轩说你以后不写书了?”

黄少天没有否认,“有什么问题吗?”

“你之前不都靠这个吃饭吗?为什么突然就不写了?”

“不想写就不写了呗。”

“就算是不想写,那也总有个不想的……”

 

砰的一声脆响,黄少天放下杯子,不耐烦的打断道,“宋晓,你今儿个就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吧?”

宋晓试探着道,“我要说是呢?”

黄少天点点头,“服务员,这边买……”

“别、别!”宋晓赶紧拦住黄少天准备招手的动作,当即缴械投降,啪的一下把手机屏幕亮了出来,“好吧,我承认了,刚才的话都是郑轩让我替他问的。”

 

黄少天低头一看,就见宋晓的手机正停留在微信语音的界面上,他摁了两下音量键,立马就听见对面郑轩恨铁不成钢的痛骂声,“我不都说了别把我供出来吗?!你就是供徐景熙都行,黄少那家伙……”

 

那头郑轩话没说完,下一秒黄少天就把语音通话给掐断了。

宋晓瞅了一眼,接着无辜的摊开了手,“这就跟我没关系了。”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咖啡店内舒缓如流水的轻音乐盖过了外面的滂沱大雨。

黄少天把手机推了回去,看着冲刷在落地窗上的雨帘,说,“非要说有什么原因的话,就当我是江郎才尽了吧。”

宋晓觑着他的表情,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了些小心翼翼,“是因为……那件事吗?”

 

意料之中的,黄少天没有立即回答什么,而是沉默下来。他盯着窗外成串的雨线,暴雨把天地间的界限都模糊了,水汽走街窜巷,仿佛万物都要在这场雨里化为乌有。

过了许久,黄少天才从鼻腔里沉沉的嗯了一声。

 

某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在桌上弥漫开来,宋晓抿了抿唇,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黄少,他们若是看到你现在这样,大概也不会觉得高兴的。”

黄少天面无表情,“是吗。”

 

话说到这似乎就到头了,再往下就要触及一片经久不愈的伤痛,那是黄少天的底线。宋晓知趣的闭了嘴,正巧这时手机猝然叮叮咚咚收到一堆消息,宋晓从桌上捞起来一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黄少,家里出了点事,我先回去了。”

黄少天扭过头,“怎么了?”

“我爸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叮咚声接二连三,宋晓站起来的时候目光还牢牢地黏在屏幕上,“说是可能把腰给摔断了,我得赶回去看看。”

“那你抓紧,路上小心。”

 

宋晓几乎是小跑着从咖啡店里离开的,不过多时就看见一辆黑色奥迪箭似的撕破雨幕,朝着道路的另一头飞驰而去。

 

黄少天喝掉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发现现在不过下午三点,雨势没有丝毫减小的征兆,黄少天靠在椅背上,忽然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咖啡店里除了他,就只剩下坐在角落里的一对年轻情侣了,看模样都是二十出头。刚才送来大衣的服务生这会正站在柜台后擦杯子,不远处还有个背对着他的方向的咖啡师,黄少天只潦草瞥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就在黄少天准备收回目光,想着要不还是回家看点综艺打发时间时,柜台旁的一面墙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面书墙。

 

这家名叫‘迟暮’的咖啡店乍一看平平无奇,桌上甚至没有台灯,不曾想里面竟还藏着这么一处僻静角落。

 

黄少天揣着兜溜溜达达的走了过去,打眼一扫就看见不少自己感兴趣的书——比起小说,黄少天近年来更爱看些随笔散文,在湛州的家里黄少天有整整半个书柜的散文集,他在收拾行李时原本塞了几本,但临出门时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放了回去。

 

看来布置这的人和自己的读书品味挺相似的。

 

这面墙大概是被凿出来的,最顶端完全就是贴着天花板了,黄少天只能看到这上面三分之二的书,再往上他就是踮起脚都够不着。黄少天仰着脖子看了一会,然而受制于角度问题,实在看不清上面几排究竟都放着什么书。

 

就在黄少天一边腹诽什么人才能够着那个地方,一边准备后退一段距离时,身后忽然有人说道,“真书都在底下放着,摆在最上面的基本都是假书。”

 

那声音听着竟有几分耳熟,黄少天倏然回神,紧跟着转过头去,就见那个之前一直背对着他的咖啡师正含笑看着自己,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在暖光下像是被镀了一层金。

 

浓郁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黄少天愣了一下,“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不就是自己几天前在便利店遇见的那个人吗?

 

那个被他捂了嘴的书迷!

 

喻文州放下手里的咖啡粉罐,顺便扶了下眼镜,目光在黄少天身上那件浅灰色的大衣上不着痕迹的停了停。

他说,“因为我就是这家店的店主。”

 

 

【2】

 

黄少天这人不信巧合,不信偶然,特别是在这座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城市里。

喻文州在短时间内两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这让他觉得这事里边多少有点不对劲,可却又隐晦的叫人说不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黄少天总感觉咖啡店内的暖气温度调高了些,喻文州系着标准的咖啡师围裙,围裙后是件款型修身的黑衬衫,他一手拎着细口壶,滚烫的水流倾泻而下,薄雾袅袅升起,盛在滤纸里的咖啡粉逐渐泛起一层细软的泡沫。

 

黄少天看着喻文州熟练的手冲滤泡咖啡,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忍不住又把整间咖啡店打量了一遍,最后才把目光重新放回喻文州身上。

 

“所以是你让店员把衣服给我的?”黄少天问。

喻文州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马克杯里,头也不抬地说,“对。”

“你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

“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喻文州拎起一旁的牛奶壶,笑着说,“毕竟无论是谁湿漉漉的从外面进来,我都会注意到的。”

黄少天,“……”

倒还怪他太引人注目了。

 

喻文州拉花的动作很快,在黄少天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里,他就已经干脆利落的完成了,把盛在瓷碟里的马克杯缓缓推到了黄少天面前,“算上这杯花式拿铁,三杯咖啡都算我请的吧,就当作是前两天的谢礼了。”

黄少天站在吧台前,眉梢缓缓拧了起来,“这是两回事。”

 

一码归一码,自己当时的确在情急之下做了冒犯人的事,帮忙结账算是份行动上的道歉,即便他在某种程度上算个名人,这事也不能这么糊弄过去。

 

喻文州在水池里冲洗着滤杯,闻言抬起头来,正好迎上黄少天的目光,“行,那就当我用三杯咖啡买了老师你的签名吧。”

黄少天还是没动,整个人固执的杵在原地,硬邦邦的说,“没必要,我的签名还没有值钱到这个地步。”

“……”

 

稀里哗啦的水流声戛然而止,喻文州撑着水池,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夜雨老师,你就不能把这杯咖啡当作一名读者的慰问礼吗?”

这话倒是没什么空隙可钻了,黄少天只有要或不要这两种选择。

 

“那行吧,”犹豫片刻,黄少天才终于勉强收下了那杯花式拿铁,“但剩下的两杯不算,钱我另外付给你。”

喻文州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在意识到这家咖啡店的店主就是自己书粉之后,黄少天只想赶紧喝完这杯烫嘴的咖啡然后撒丫子跑路,然而喝到一半又猛地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人家的衣服,外头眼下依旧是倾盆大雨,而他现在两手空空,是根既没外套也没伞的光棍。

 

所以为什么出门不拿伞?!

 

黄少天现在只想给大半个小时前的自己一个大耳光子,一时间咖啡也不敢喝太快了,摸出手机开始不动声色的百度:请问美团可以送伞吗?

还不等黄少天百度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吧台一侧的员工间忽然被撩起半块布帘,紧跟着一个脑袋钻了出来,“店主,那位客人的衣服已经烘干了,我让秦姐给人送过去咯?”

一句话蓦然打破了两人之间死水般的氛围,黄少天下意识抬起头来,喻文州猝不及防,手里的粉碗晃了一下,两人就在这匆忙的霎那间四目相对。

 

吧台头顶的灯亮的晃眼,视线相接的瞬间,黄少天不可避免地愣了一下。

——原来他一直在看着我。

 

在这个念头蹦出来的一刻,喻文州就回过头去,如同想要掩饰什么似的,冲布帘后的那个脑袋说,“客人就在这里,直接拿出来吧。”

 

黄少天接过自己重新变得干燥温暖的外套,却没有把身上的浅灰色大衣脱下来,店员还在边上等着,不知道黄少天为什么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低声问道,“客人,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喻文州也在看着他,眼神却不同寻常,不像在看一位客人,也不像在看一个自己欣赏的作家。

 

“算了。”

在马克杯里的咖啡凉透的前一刻,黄少天终于开口道,“我把衣服洗好之后再还给你吧。”

店员,“欸?”

 

不等喻文州开口拒绝,黄少天就跟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解释道,“你这件大衣应该也不便宜吧?我之前淋了一身的雨,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你的衣服弄湿,我帮你把衣服洗干净再送过来吧,就当作是我谢你的了。”

 

店员眼观鼻鼻观心,已经知趣的从两人旁边离开了,喻文州打量着黄少天的神情,在短短几秒里意识到后者在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些话。

他是认真的不想欠下任何人情。

 

这么说来……他也是真的没有认出自己。

 

黄少天的话没有给喻文州留下退路,甚至没有给他任何选择的余地。时隔多年,即便喻文州早已对此不抱希望,可胸口还是避无可避的窜起一丝难言的苦涩。

他只能说,“好,那就麻烦你了。”

 

**

 

[12月1日]

 

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去干洗店拿衣服的日子。

成都的雨总算停了,虽然依旧没有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晴天,想把自己晾起来晒一晒。

还有二十四天。

 

**

 

晚上七点半,黄少天拎着印着巨大干洗店logo的塑料袋走进了咖啡店。

 

‘迟暮’一改前几日的冷清萧条,偌大的店内三分之二的位置上都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穿着黑白制服的店员不停在过道间来回穿梭。黄少天侧身避开端着托盘迎面而来的身影,径直走到吧台前,“打扰一下,请问你们店主在吗?”

吧台后也已经忙成一锅粥了,回答他的店员一侧肩膀还夹着话筒,只有半边耳朵能分给黄少天,“抱歉,请稍等一下……您找店主有什么事吗?”

黄少天把手里的塑料袋拎高了些,说,“我来给他还衣服。”

“不好意思,我们店主今晚不在,他去潜水艇那边了。”

“?”黄少天一下没听明白,“什么地方?”

 

店员抬头瞥了一眼黄少天,随即一边冲电话那头‘嗯嗯好的我知道了’,一边抽出胸前的签字笔在便签本上飞快写着什么,几秒钟后刺啦一声撕下拍在黄少天面前,捂着话筒匆忙道,“打车或者搭地铁都能到那!是一家文艺风的小酒吧,店主今晚在那有演出!”

 

二十分钟后。

黄少天从出租车上下来,看着纸条上那行笔划潦草的快要飞出去的字,心说我只不过是去还个人情,为什么莫名其妙跑到芳沁路上来了?

 

而且什么叫今晚在那有演出?

小区的位置离武侯区不近,但也并不太远,黄少天在来的路上稍微查了一下这个地址,发现这家名叫‘潜水艇’的酒吧在成都本地还算有头有脸,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这是一家live house。

可那家伙不是个咖啡师吗?

 

直到走进酒吧的前一秒,黄少天都还在对那名店员说的话将信将疑,并一度怀疑攥着张纸条跑过来的自己也许真是个傻子。

下一刻,黄少天推开了潜水艇酒吧的玻璃门。

 

“我们一块做场梦吧。”

“梦里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时间之外。”

 

不算大的酒吧一眼就能望到头,聚光灯仿佛一颗静止的太阳,把门槛高的舞台照的纤毫毕现。喻文州怀里抱着把吉他,琴弦在指尖流水般颤动,今晚的他没戴眼镜,干净的不可思议,在光束里像座染了红尘的白石像。

 

“把痛苦与悲伤都遗落在昨天吧。”

 

尘埃与酒精都在翩跹起舞,酒吧里的每一个人都全神贯注,目光仿佛一根根无形的铁栏,把喻文州圈禁在了那片方寸大的光影里。

 

黄少天站在人群的最外围,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无知无觉、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可奇妙的是,他偏偏又是全场醒着或醉了的人里与喻文州关系最密切的那一个。因为喻文州请了他一杯咖啡,而他手里还拎着喻文州的大衣,在还回去之前,这个薄薄的塑料袋里就装着那根维系着他们的,不轻不重的纽带。

 

哪怕直到现在,黄少天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这算什么?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霎那,那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又一次不由分说的涌上心头,黄少天恍惚了下,在这一刻好似从洪流般的过往里抓住了什么。

但仅仅是这瞬间,待黄少天再一眨眼,那感觉顿时如潮水般褪去,只在脑海里留下一地意味深长的湿痕。

 

台上的人还在浅弹低唱,黄少天找了个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点了一杯度数不高的鸡尾酒。他靠在朦胧的昏暗里,把那件大衣轻拿轻放,猜喻文州还没有发现自己。

没有发现也挺好的。

 

不得不说,除了一副好皮囊,喻文州还有一把浑然天成的好嗓子。他把歌唱的像故事,像回忆,像存放在老相册里泛了黄的旧照片,岁月被他轻手轻脚的掀开了一条偷窥过往的缝。有人在台下跟着他清唱,声音不大,喻文州听见了,就在台上笑,笑起来满目的温润,像桌上一杯不加冰的戴克利。

 

黄少天咽下含在嘴里的一口酒,心说,我要是个女的,这会差不多也该心动了。

 

潜水艇今晚并不是喻文州的独场,九点之后就是另一支民谣乐队,黄少天在喻文州结束之前就起身离开了,他没有喻文州的联系方式,也不想在酒吧里喊住他,潜水艇看起来只有这么一扇正门,于是黄少天就在外面等着。

 

太喧杂的城市里通常看不清月亮,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太亮,把夜色都映的恍若白昼。但成都似乎是个例外,拔地而起的高楼耸立其中,但黄少天抬起头就能看见一轮圆盘似的月。

风把酒意都吹散了,黄少天站了一会,觉得嗓子灼热而干涩,舌尖逐渐泛起熟悉的苦涩,对尼古丁的渴求开始迎风漫涨。

 

他从口袋里摸到了烟,咬在嘴里后却没有摸到火。

黄少天,“啧。”

 

就在黄少天准备去附近哪个地方买个打火机时,耳边倏然传来一声令人手痒的‘咔嚓’,紧接着一簇火就从旁边递了过来。

他一回头,就在路灯底下看见了喻文州。

 

“谢了。”

黄少天难得没跟他客气,点燃之后深吸了一口,才在烟雾缭绕里把袋子递了过去,“我以为你还要一会才出来。”

喻文州接了过来,没有说谢谢,而是说,“见你在这等着,怕你不耐烦,就出来了。”

“说不定我才到这呢?”黄少天笑着说。

“其实,”喻文州停顿了下,表情隐约有些犹豫,似乎在想这个回答会不会给黄少天造成困扰,“我知道你在里面。”

 

黄少天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像是被喻文州的话呛到了,捂着嘴咳了两声,再回过头时眼里闪烁着诧异,“不是,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从你进来的那一刻,”喻文州说,“你一出现,我就看见你了。”

 

兴许整个酒吧都注意不到黄少天,所有人都在专心致志看着唱歌的人,但唱歌的人一眼就能看见黄少天。

 

“这样吗?”黄少天眨了眨眼,“我还以为自己挺隐蔽的呢。”

喻文州对此不置可否,接着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黄少天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被捏的皱皱巴巴的便签纸,“喏。”

 

他觉得喻文州应该能认出自家店员的字,因为喻文州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黄少天把纸条揉成了团,在揣回口袋的时候听见喻文州低声道,“其实你把衣服放在店里就行,没必要跑到这来给我。”

“是啊,我也觉得,”黄少天点了点头,“可我现在都已经来到这了,难不成还要两手空空的回去吗?”

 

两手空空这个词用的意味深长,喻文州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表情看上去像是听懂了,又像是在等着黄少天挑明。

 

“重新认识一下吧,”黄少天把烟从嘴边摘掉,烟灰簌簌飘落在地,他的嗓子被熏的有点哑,却莫名和这晚的夜色很配,“我叫黄少天,曾经是个作家,如今只是无业游民,你要不嫌弃的话,我俩或许可以交个朋友。”

 

这块空地短暂的与世隔绝,橘黄的光在脚边凝成一滩水,芳沁路像是以他们为起点,以潜水艇酒吧为起点,逐渐向着苍茫辽阔的远方蔓延。

 

隔在中间的白雾缓缓散去,黄少天的脸一寸寸变得清晰,喻文州看着他的眼睛,在风里轻声说,“喻文州,没有什么身份,只是一个曾经追着你的文字而来的普通人。”

 

**

 

[12月4日]

 

早上起床发现天晴了,下楼买了份早饭,之后就一直坐在客厅里发呆。

下午去了一趟‘迟暮’,在那看了一会书,居然困了,但是不想睡,就和店里的人聊了会天,偶然得知喻文州不是成都本地人,而且还跟我同岁。

明明看起来挺成熟的。

 

**

 

[12月9日]

 

最近已经习惯每天下午都去‘迟暮’待上一会了,说来也奇怪,这家店明明用着这么个暮气沉沉的名字,但大多数时候都很热闹。

昨天让喻文州做了一杯日本炭烧,苦,加了三包糖也喝不下去。我大概还是只适合喝玛奇朵。

喻文州说下次给我做摩卡,那款比较甜。

 

**

 

喻文州是个民谣歌手,不仅如此,还是个在成都这座城里小有名气的民谣歌手。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玩民谣压根不赚钱,当初选择开家咖啡店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饿死街头,而咖啡师资格证则是他两年前才考下来的,在这之前,‘迟暮’的咖啡一直由本地一名姓方的老咖啡师来做。

 

黄少天窝在角落的沙发里,目光还黏在书上,伸手把壁灯调暗了些,“我还以为你的本职是咖啡师,玩民谣才是你的副业。”

“照现在来说也没错,”喻文州坐在他对面,把贴了标签的新书按照顺序一本本摞起来,“少天,你手里那本是哪层的?”

黄少天闻言翻出封面,看了一眼书脊,“6-13的。”

 

迟暮里的那面书墙定期就会换一批书,把被翻得破损和不慎沾上污渍的书都挑出来,记下标签,再照着数量补一批新的进去。喻文州早上跑了一趟附近的书城,买了满满三袋书,午闲时正准备拆包装换标签,正巧黄少天过来了,就在边上帮着一块忙活。

 

黄少天能写楷体,还能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那都是他在高中时期辛辛苦苦练出来的,但还不等他开口,喻文州就自然而然的道,“少天你的字挺好看的吧?那这些标签就都归你了。”

店员还没把笔拿过来,黄少天奇怪的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字挺好看的?”

正在拆书的喻文州闻言一愣,意识到了什么,很快就把话圆了回来,“你不是在便利店给我签了个名吗?那张小票现在还在抽屉里呢。”

 

好在黄少天并没有把太多注意力放在这上边,两人坐在同一盏壁灯旁,喻文州埋头核对,黄少天转着笔抄编号。结果抄到一半嫌弃圆珠笔溢墨,他又跑去吧台后翻箱倒柜,好不容易从角落里找出只水性笔,挑挑拣拣的把剩下几张标签写完了。

 

喻文州站起来,把桌上的书抱了起来,“那就都齐了。”

黄少天见状,也跟着从沙发上起身,说,“你一个人不好放吧?我帮你。”

 

今天是周一,下午这会还是工作时间,学生也都还老老实实的在学校上课,店里这会儿客人不多,店员全都闲在一旁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店主和一名据说曾经是作家的年轻人不急不徐的摆书。

 

谁能想到,直到一个星期前,这两个人都还在因为一件大衣、一杯咖啡斤斤计较?

虽然基本都是那个作家单方面的罢了。

 

“好了。”

黄少天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墙里,随即后退一步,拍着手松了口气,“这么一看,这面墙应该也花了你不少功夫吧?”

“算是吧,”喻文州接过店员从旁递来的全身围裙,边穿边笑着说,“那会毕竟还没开业,员工都没来上班,从搬书到整理都只有我一个人,整面墙弄好花了差不多三天时间。”

黄少天眨了眨眼,小声感慨了句,“真辛苦啊。”

 

有年轻店员靠在一旁,闻言忍不住插嘴道,“黄老师,你别信我们店主跟你卖惨,我告诉你,他其实也就对这面墙上点心,其他事你看他操心过吗?”

黄少天哟了一声,“这怎么说?”

“上次员工间里的感应储物柜坏了,卡怎么都刷不开,我们叫他赶紧找人来修,结果这事过去了四天,你猜怎么着?”

黄少天特别配合的反问道,“怎么着?”

“还是坏的!”店员啪的一拍吧台,指着身后的布帘,甚至还惟妙惟肖的模仿起当时的情景来,“我们想打电话过去问他怎么还没修好,结果一早上都联系不到人,到了下午他才晃悠悠来到店里,说是那几天都在写歌,把储物柜的事……哎哟!”

 

喻文州一手拎着盛着咖啡的滤杯,另一只手在那没大没小的员工头上敲了个栗子,骂道,“闲得很是吧?闲得能当着你老板的面嚼舌根?”

 

黄少天还在笑着,看着那店员吐了吐舌头,赶紧抱着托盘一溜烟跑远了,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他都快忘记上一次这么自然的笑出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久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记忆,那些畅然开怀的情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跟他完全绝缘,黄少天整个人就像一座被冰封了的塑像,没有缝隙,因此也没有任何化冻的余地。

 

喻文州看了黄少天一眼,眼底似有隐约的波光起伏,他把放了满满大半杯牛奶、鲜奶油和巧克力酱的摩卡推过去,黄少天用勺子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说,“好甜。”

“怕你觉得苦,”喻文州说,“多放了些牛奶。”

甜腻顺滑的奶油在舌尖缓缓化开,意式咖啡的苦涩几乎都尝不到了,黄少天低头看着马克杯里蓬松浓郁的泡沫,巧克力酱在雪白里沉浮,觉得连呼吸都要渗出股甜味来。

勺子磕碰在杯壁上,黄少天轻声说,“真的好甜。”

 

【3】

 

大红色的超市购物篮和黄少天今天的穿搭很不配,但他还是跨在了胳膊上,因为黄少天不想把手从暖和的外套口袋里伸出来。

等身高的货架上琳琅满目,黄少天正在金汤虾球味和老坛酸菜味的泡面之间犹豫,兜里的手机忽然‘嗡——’的震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思考。

 

黄少天没把手机掏出来,而是瞎猫抓死耗子似的在兜里瞎划拉,好一会才把电话接起来,“哪位?”

蓝牙耳机里先是传来一连串由远及近的咕噜声,接着才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你说我是哪位?”

“啊,”黄少天弯腰拿起货架上的金汤虾球面,“徐妈妈。”

刚结束查房的徐景熙,“……”

 

推着药车的护士跟在大步流星的徐景熙后边,眼睁睁看着徐医生的脸肉眼可见的垮了下去,下一秒就见他把患者病历往胳肢窝底下一夹,猛地冲电话那头吼道,“谁是你妈!”

黄少天被结结实实的吼了一耳朵,一时间脑袋嗡嗡作响,觉得徐景熙的唾沫星子都要隔空喷到他脸上,“……你他妈小声点,我戴着耳机。”

 

徐景熙,“你可总算愿意接我电话了啊黄少,成都是多让你乐不思蜀,连给我和郑轩回个电话的工夫都没有?”

“宋晓不是联系过我了吗?他都亲眼看见我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要是这么容易让你放心就好了,”徐景熙走到分岔路口,回头朝护士做了个手势,后者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跟着他,徐景熙边往紧急通道走去边说,“你上回来在湛州二院开的药最近该吃完了吧?过两天记得去成都那边的医院开新的。”

黄少天又往篮子里扔了两包红烧牛肉面,之后又去隔壁货架拿了几根火腿肠,这才回答徐景熙,“知道了,不用你提醒我。”

 

吱呀一声轻响,徐景熙掩上楼梯间的门,转身靠在一旁的白墙上,“说得好听,在湛州的时候哪次不是我拖着你去医院检查?如今宋晓也不在,那边没人看着你,你别挂了电话就忘了。”

 

有个当医生的朋友就这点不好,黄少天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行行行,我待会就去挂成都人院的专家号。”

“你知道自己要挂什么科吧?”

“我在你眼里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黄少天逛了一圈零食区,没发现什么感兴趣的,就转身到收银区这边排队了,“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

 

徐景熙低头看着鞋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无意识地皱眉,“……那个,你平安夜打算回湛州吗?”

 

果不其然,徐景熙话音才落,对面顿时意料之中的沉默下来。

楼梯间的安全门没有关紧,隔着一条门缝,徐景熙能听到外边走廊上病人家属们的交谈声。他等了一会,忍不住从墙上站了起来,正当他以为黄少天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听见电话那头给他回了两个字,“不回。”

 

徐景熙立即追问道,“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我能有什么问题,”黄少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徐景熙的担心真的只是杞人忧天,“放心好了,跨年之前我一定回去。”

 

黄少天越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反而越可疑,徐景熙掐着眉心,还要再说些什么,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头的黄少天就急匆匆的说,“行了不跟你聊了,我要结账付钱了,拜拜拜拜!”

下一秒电话就被挂断了,徐景熙一句话被噎在喉咙里,一时吐不出也咽不下,半晌才惆怅的叹了口气,忧心仲仲的回到办公室里。

 

从超市出来时正巧五点整,成都的傍晚已经轰轰烈烈的拉开了序幕,夕阳仿佛一团融化了颜料,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涂抹出一片瑰丽的橙红。

从厨房的小窗里还能看见燎原野火般的云霞,黄少天听着锅里水逐渐沸腾的声音,看着远处无垠的天幕发了会呆,才把面饼扔进锅里。

 

灶台旁还放着一支跟整个厨房都格格不入的录音笔,黄少天用筷子把面搅开,再把调料包撒进去,最后在差不多的时候卧了个漂亮的溏心蛋,他的晚饭就算出锅了。

 

黄少天不是不会做饭,只是从头购置一套新的厨房用具实在太麻烦了,油盐柴米样样都要操心,黄少天不想这么麻烦自己,于是就干脆敷衍一下自己。

 

录音笔也被他拿了出来,黄少天摁下了开关,规律的红光亮了起来,他夹起一筷子面,在氤氲白雾里自言自语般的说,“成都今天有火烧云,很漂亮,厨房的窗户朝西,正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下午的时候接到了徐景熙的电话,他说我的药过两天就该吃完了,让我记得去医院检查。但实际上那些药我前几天就吃完了,我都记得,但我不想去。”

“也不知道最后拿到这只录音笔的人会是谁,如果是宋晓和郑轩,就别把刚才那些话告诉徐景熙了。”

 

黄少天把碗里的荷包蛋戳开了,半熟的蛋黄流淌出来,误打误撞的,和成都今晚的落日很相似。

 

他把碗里最后一口面吃了,之后就把录音笔揣进兜里,正准备把碗拿进厨房洗了,摆在玄关上的手机忽然叮叮咚咚的响了起来。

黄少天只好又把碗放下,走过去拿起来一看,发现是喻文州打过来的微信电话。

 

他们之间其实很少用微信沟通,因为黄少天如今几乎每天雷打不动的要去‘迟暮’那儿坐一会,有时是几个小时,有时是一整个下午,喻文州和他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话当面都能说。

 

黄少天接了起来,“怎么突然想着给我打电话?”

喻文州估计还在咖啡店里,因为黄少天听到了模糊的水流声,以及背景里舒缓的布鲁斯小调,“少天,今晚七点有空吗?”

黄少天想也不想的就说,“有啊。”

但紧接着又意识到自己好像回答的太干脆了,有种擎等着人来找的感觉,于是又补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喻文州大概听出来了,没有戳穿,而是笑着反问道,“你知道旅行团乐队吗?”

“旅行团?”黄少天思索了一下,“主唱是孔阳那个吗?”

“对,”喻文州把触手温热的马克杯放在托盘上,在店员转身离开后才低声说,“万象城的小酒馆今晚是他们的巡回专场演出。”

 

“你能陪我去看吗?”

 

作为这个钟灵毓秀的盆地里堪称传奇的live house,玉林西路上那家小酒馆年岁已高,在把十几支土生土长的成都乐队带到世人面前后,如今更像一个供外来游客拍照打卡的景点,演出基本都在万象城的那家小酒馆里进行。

也许是嫌吵,喻文州在路上把车载音乐关了,车厢里一直很安静,黄少天靠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等到了目的地才重新睁开眼,“就是这?”

“这是小酒馆的三家分店里最大的一家,”喻文州把车停在路边,让黄少天先下去,他再去附近找停车位,“隔壁还有家艺术展览,感兴趣的话,等演出结束了可以去逛逛。”

 

摇滚乐和民谣一样,在国内都是小众音乐,欣赏的来的赞不绝口,欣赏不来的嗤之以鼻,随波逐流的人在这里面待不久,观众与乐队们分分合合,到头来台上下一聚,看来看去似乎始终都是同一拨人。

旅行团算得上是当今国摇里的中流砥柱,黄少天听过几首他们的歌,可能也记得住几句词,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他对摇滚了解不深,站在这种地方就是个实打实的门外汉。

 

演出还没开始,但场地里已经挤满了人,万象城店的小酒馆能容纳近七百人,今晚的票已经售罄了,黄少天不知道喻文州什么时候买的票,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个对摇滚一窍不通的人来陪他看。

图什么呢?黄少天不明白。

 

喻文州出去买喝的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两罐啤酒,黄少天自然而然的结果一罐,啪嗒一声打开,仰头灌了一口。

“这地方能让我抽烟吗?”黄少天问。

喻文州晃着啤酒罐,回头看向他,“烟瘾犯了?”

“没瘾,我随便抽的,”黄少天摇了摇头,他这人很少对什么东西上瘾,非要说的话,只是适量的尼古丁能让他的精神更放松,“算了,我好像没带火。”

 

两人随便说着话的工夫,场地内的顶灯忽然暗了下去,紧跟着舞台亮了起来。台下本就不算平静的人群立即肉眼可见的躁动起来,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就像一场平地掀起的风暴,逐渐上升,逐渐扩张,最终声势浩大的笼罩住整间live house。

除了黄少天和喻文州,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

 

在乐队成员登场的那一刻,整个场地瞬间就被铺天盖地的欢呼声淹没了,聚光灯照亮了原本昏暗的舞台背景,巨大的‘旅行团’三个字露出来,主唱把毛巾系在立麦上,在鼓手炒热气氛的鼓点中喊道,“大家好,我们是旅行团乐队!”

 

黄少天只觉得新鲜,他没看过摇滚乐队的现场,只听人说过会很燥,如今第一次看,几乎称得上是全神贯注。

 

“旅行团!旅行团!”

 

单调的聚光灯被眼花缭乱的彩灯所替代,底鼓贴着每一个人的头皮与耳膜轰响,白日里的焦躁、压抑与痛苦全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最纯粹的感情在山呼海啸般的音浪里被点燃,每个人身上都像着了火,数不清多少声尖叫合为一声,像是要狠狠捅穿罩在头顶的黑夜。

 

live house此时就如同一锅沸腾的汤,黄少天在这汹涌拍打的热浪里头晕目眩,觉得手脚都在不受控的逐渐升温。那些激烈释放的情绪仿佛某种只靠空气就能迅速传染的病毒,而黄少天就是那个免疫力低下的病人,甚至来不及逃跑,就被沾了一身滚烫的爱恨。

 

空气都在呐喊里震颤,在这好似被无限拉长的时间里,黄少天心里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涌上一股不舍。

而在察觉到这一点时,连黄少天自己都不由得愣了下。

 

——为什么不舍?

他难道不是早就已经做好跟这个世界告别的准备了吗?

 

在决定离开湛州,决定来到这座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城市,决定放下笔,放下过往,与所有熟识的事物一刀两断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打算回头了。

 

既然如此,他此刻究竟又在不舍什么呢?

 

越来越密的鼓声催着所有人的心跳失速,黄少天也并不例外。握在手里的啤酒罐已经不凉了,那股不清不楚的不舍依旧蜷缩在胸口,他想不通原因,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觉得现在这个状态太不像平常的自己了。

而正是喻文州把他带来这里的。

 

黄少天下意识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可他一回头,就发现喻文州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喻文州恍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一直专心致志盯着舞台的黄少天会突然看过来,慢了半拍才想起来把视线转开。

但黄少天已经看清了。

 

黄少天只觉得喻文州的目光莫名有些熟悉,仔细回想了下,猛地发觉像极了自己第一次在‘迟暮’里撞见的——喻文州那会也是这么看着他,用一种不像在看客人,不像在看朋友,也不像在看一名欣赏的作家的眼神。

 

他究竟在用什么样的角度看我?

 

在黄少天冒出这个想法的刹那,那股许久未曾出现的,近乎于魔障般的熟悉感忽然再度涌上脑海,如同从深海里浮出的一串气泡。黄少天忽然无比鲜明的意识到,他想要抓住什么蛛丝马迹,就只有现在了。

 

歌声回荡在小酒馆的四面八方,台上的人歇斯底里,台下的人也像群魔乱舞,每个人都在大声的合唱,无数只手高举过头顶,海涛般的灯浪从他们炽热的掌心滑过,滑过最外围的黄少天和喻文州,短促的映亮了彼此的神情。

 

“我要和世界喝醉。”

“我要和世界流泪。”

“我要和世界伤悲,假装完美。”

 

黄少天突然松了手,喝了一半的啤酒当啷一声摔在地上,与此同时,他拽住了喻文州的胳膊。

满耳的嘈杂里,黄少天问他,“喻文州,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和你——我们俩之间,是不是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有了交集的起点?

 

喻文州被拽着的那只手动了动,但不是挣扎。他在黄少天的注视下回过头,眼里干干净净,没有这满屋的光影缭乱,没有吵闹的任何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被人潮隔绝、又被人潮簇拥着的黄少天。

 

喻文州张了张嘴,黄少天隐约看清了他的口型,“我们……”

 

可就在这瞬间,台上蓦然开始即兴伴奏solo,主唱在高呼声里举起立麦,吉他手踩上返送音响,疾风骤雨般的鼓点就像一个蓄谋已久的炸弹,霎那轰然盖过一切声音,

 

“你说什么?”黄少天凑了过去,扯着嗓子说,“我没听清!”

 

两人之间的距离乍然缩短,他们挨得很近,肩蹭着肩,在这一刻仿佛关系亲密。

周围哪里都是鼎沸人声,这里实在太热闹了。在这种地方,好像什么秘密都能剖白,又什么秘密都能隐藏。

喻文州目光下垂,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黄少天,缓缓摇了摇头。

 

黄少天皱着眉,不明白他为什么摇头,正要再问,喻文州却已经掩着嘴靠近了他耳边。

“没关系,只要你从现在开始记住我。”

 

只要你从现在开始记住我,没有过往也无所谓。

 

**

 

[12月15日]

 

那场演出是个意外,我当时不该接那个电话的,至少不该答应喻文州——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去洗碗。

托他的福,我的整个计划和节奏都被打乱了。

来到成都好像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

 

[12月18日]

 

这座城市的今天是阴天。

不知道是不是停了药的缘故,最近晚上都睡不好,闭上眼就会断断续续的做梦,依旧是那些梦。

好像已经不剩几天了,再过不久就是平安夜了。

快点下定决心吧。

 

**

 

圣诞将至的氛围实在太浓郁了。

闹铃前前后后响了五六回,卧室里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不算大的单人床上悄无声息,直到手机第七次尽职尽责的振动起来,一只胳膊才从蚕茧似的被褥里伸出来,摸索着把闹铃关掉了。

 

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外面一寸天光都钻不进来。黄少天艰难的把自己撑了起来,摘掉眼罩,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看了一眼时间,不出意料的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他抹了把脸,只觉得头痛欲裂。

 

站在卫生间里的镜子前,黄少天叼着牙刷,看着自己眼下拿什么都遮不住的青黑,以及眼里一层明晃晃的红血丝,面无表情的心想,我这几天都是几点才睡着的?

 

前天四点,昨天六点,今天是早上九点。

 

水流哗啦作响,黄少天弯下腰,把脑袋凑到了冬天的水龙头下,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好一会后才抬起头来,扯了架子上的毛巾随便擦了擦,就从卫生间出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越来越近,属于平安夜的气息不动声色地缠绕而来,被碾碎的疼痛逐渐复苏,黄少天开始反反复复的做同一个梦。

 

平安夜是黄少天鲜血淋漓的夜晚。

 

他无数次游走在这个梦里,看着那支离破碎的一天一遍又一遍在面前上演,残肢断骸跌落在脚边,濒死的恐惧不断扼住他的呼吸,黄少天一开始还会挣扎,还会求救,还会声嘶力竭的哭喊,但在漫无边际的血海逐渐将他淹没之后,黄少天已经麻木了。

 

迄今为止,黄少天依旧无比清晰的记得当时的每一处细节——父亲身上穿着亚麻色的长外套,母亲脖子上系着花样简约的方丝巾,妹妹的耳垂上戴着一副新耳饰。她最近才在母亲的默许下和同学一块去打了耳洞,那对玫瑰金的耳饰还是黄少天亲自送给她的。

在那个平安夜里。

 

他们驱车来到市中心的国贸大厦,在商场顶层一家新开的火锅店吃了顿气氛融洽的晚饭,黄少天那段时间一直在外忙碌,郑轩跟着他一块东奔西跑,直到年底才终于回到湛州。母亲心疼的说他累瘦了,黄少天对家人一向报喜不报忧,就打哈哈说自己最近在减肥。

 

年末的忙碌并没有冲淡节日氛围,每一家的橱窗外都能看见鲜艳的圣诞彩带,他们一家四口在商场里逛了一会,黄少天提议去看电影,但走到售票大厅却没发现什么感兴趣的题材,父亲就在这时想起家里新买了个投影仪,说要不咱么回家看吧。

 

母亲和妹妹都点头答应了,当时的黄少天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现在想来,他当时就该坚持在那看电影,贵也看,难看也看,无论如何都要看。

然而这世上没人能够预测未来。

 

他们之后又去了一趟地下超市,花一小时买了整整两大袋的零食饮料。父亲提前去停车场把车开了出来,黄少天就把沉甸甸的购物袋放进了车厢里,和妹妹一块坐上了车后座。

而母亲则坐在前排,父亲旁边的副驾驶位上,这是他们一家出行时的固定位置。

 

梦里的黄少天从这个时候就开始浑身颤抖,他早已预料到等待在前方的命运,但是并没有人注意的到。

父亲在问他们想看什么题材的电影,母亲想看文艺片,妹妹想看爱情片,黄少天听见自己用轻快的口气说他什么都行。父亲于是点了点头,在等路口红绿灯的间隙里回头说,那你们母女俩商量一下?

 

不远处的信号灯仿佛融进了夜幕里,仿佛是死神手中的计时器,上面的数字在闪烁着减少,时间一分一秒的从眼前流逝。

红灯即将结束,绿灯就要亮起来了。

 

黄少天无数次希望世界能够暂停在此刻,他在梦里求遍了所有,但世界从来不曾回应他。

 

在汽车发动前的一霎那,耳畔蓦然涌进了许多声音——窗外的风声、笑声与此起彼伏的鸣笛声,窗内的车载音乐和妹妹对母亲的软磨硬泡。而黄少天只是手脚冰凉的坐在那,睁着眼,看着父亲噙着笑,无知无觉的驶过那个既定的十字路口。

 

下一秒。

 

“咔嚓。”

黄少天点燃了烟,站在阳台上,让浓郁的尼古丁驱散了残留在脑海里的那些片段。

 

成都看起来又要下雨了,天边厚厚的攒着一层阴云,好像什么都无法穿透那片灰暗。

 

阳台有风,黄少天把烟抽的比任何一次都快,他把烟蒂在栏杆上摁灭,随手想从兜里摸出录音笔,但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

 

**

 

喻文州在车上捡到了一只录音笔。

 

但发现它的并不是喻文州本人,而是4S店里负责保养的工作人员,喻文州过去提车的时候,店员把那只录音笔连同车钥匙一块交到了他手上。

 

喻文州打量着那只其貌不扬的录音笔,疑惑道,“你们确定这是我的东西吗?”

店员笃定的回答说,“当然了,这就是在您车上的副驾驶座找到的。”

“副驾驶?”

“对,”店员点了点头,“保养区那边的人说掉在了车座和门缝之间,看不见也情有可原。”

 

上一个坐过他的副驾座的人还是黄少天。

喻文州把笔摆在驾驶台前,一个自己时刻都能看到的位置,在开车折返的路上心想,但黄少天这几天也没有联系过他,看来是还没发现丢了东西。

 

那就等他来咖啡店的时候再还给他吧。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在喻文州捡到那只录音笔之后,黄少天整个人就像凭空蒸发了般,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出现在咖啡店里,时间久了,一些经常和他插科打诨的店员都忍不住问道,“店主,黄老师他最近都不过来了,是工作变忙了吗?”

喻文州在吧台后动作熟练的冲泡着咖啡,一时也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黄少天自称无业游民,喻文州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玩笑的成分,但作家毕竟是个自由职业,时间安排比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要随意的多,喻文州只当他是来成都采风,黄少天不提,他也就从不在这上面多问什么。

 

但如今回头仔细一想,若是黄少天当真是来这里采风的,那他前段日子里几乎每个下午都窝在‘迟暮’里看书,一直到日暮四合才打着哈欠的从店里离开,成天悠哉的几乎不像话,他又是在什么时候出去采风的?

 

喻文州想了一会,没能捋清这当中黄少天的时间安排,他正琢磨着要不待会给黄少天发条微信问问吧,一旁的员工间里忽然传来当啷一声脆响,紧接着就是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吧台旁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转了过去,喻文州手里动作不停,只扬声问道,“怎么了,把什么东西摔了?”

 

员工间里的人并没有立即回答他,喻文州也没有催,耐心的等了一会,几秒钟后布帘忽然掀了起来,一张惊疑不定的脸从里面探了出来,“店……店长,你现在有空吗?”

喻文州正低着头给咖啡拉花,闻言尾音上扬的嗯了一声,“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那人稍顿了顿,接着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而且可能分秒必争。”

 

不知为何,喻文州心里蓦然咯噔一声。

 

“我刚才进来找新帐本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架子,然后这只录音笔就掉了下来,掉进了储物柜旁边的缝隙里。”

店员的脸色微微发白,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只录音笔,他说,“这只笔是触控的,我捡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摁到了,然后……然后无意间听到了里面的一点内容。”

 

喻文州进来时顺手关上了门,员工间的隔音效果还不错,外面的大小动静传不进来。他靠在门背上,清楚的听见店员咽了口唾沫,随即颤声说。

 

“这里面录的好像是黄老师的遗言。”

 

 

【4】

 

[12月23日]

 

录音笔不知道被我落在哪里了,可能丢了,也可能被谁捡到了,总之接下来的这些话就只能手写了。

我原以为自己在来到成都的那一刻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不曾想现在反倒犹豫起来了,我想了几天,觉得原因兴许是喻文州这个人,因此这几天都没有去咖啡店,手机也关机了,现在觉得稍微好了一点,由此看来原因果然是喻文州。

其实我本不该和他有所交集,毕竟我来到这就是为了能够痛痛快快的和世界断绝关系,但也许是他把咖啡做的太好喝了,又或者在酒吧里把歌唱的太动听,我没忍住,最后还是把他擅自牵扯进来了。

我该和他说声对不起,再好好的、正式的跟他说声再见。

 

**

 

在写下最后一个字后,黄少天扔了笔,在餐桌前长舒了口气。

 

靠在椅背上的时候,黄少天看着空空荡荡的天花板,忍不住心想,终于还是到这一天了。

今晚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客厅里的大件家具都已经重新蒙上了防尘布,电视、沙发、茶几,所有物件都仿佛从来没人使用过,行李箱静静的停放在玄关口的鞋柜旁,黄少天已经把这个屋子里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他不想给房东添太多麻烦。

 

好像也没有什么了吧。

日记的话就留在桌上好了,之后应该会有人来收拾的,也不知道会是谁第一个翻开这本日记,大概是警察?其次才是徐景熙和宋晓他们,也有可能会是喻文州。

 

就在黄少天胡思乱想的这一会功夫里,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黄少天于是想起身去开灯,结果站起来的时候身子一歪,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撞到了桌角,发出一声脆响。

 

对了,手机一直没有开机。

 

黄少天摸着手机冰凉的外壳,指腹轻贴在开机键上,犹豫了会。

 

“叮咚!”

手机屏幕亮起的的瞬间就像是被消息炸弹引爆了,未接来电,短信,微信消息……一整块屏幕几乎都被鲜艳的红点糊满了,黄少天忍不住低低哎哟一声,在这一刻忽然有些后悔了。

 

然而还不等他一一点开那些未读未接的消息,手机忽然嗡的震了一下,紧接着一个陌生来电跳了出来。

黄少天下意识以为又是宋晓用他爷爷手机打来的,二话不说就挂断了。

 

但在他挂断后没几秒,那个号码就又一次弹了出来,黄少天看也不看就又一次挂断了,心说宋晓这家伙还没完了,老用同一招有意思吗。

还不等黄少天暗自腹诽完,几秒钟后,那个号码就锲而不舍的第三次跳了出来,大有种一直打到有人接起来为止。

“……”

 

黄少天看着那个归属地为成都的号码,思索几秒,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宋晓已经不在成都了。

他蹙着眉打量着屏幕,在振动结束前的最后一秒,才终于接了起来,“喂?”

 

电话接通的瞬间,对面蓦然传来一道黄少天始料未及的声音,“为什么不接电话?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黄少天被对面吼的一愣,他把手机重新拿到面前看了一眼,舌头不由得打了个磕绊,“怎么是你?”

“你先回答我,”喻文州没有回答黄少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强压着一股情绪,固执的重复着之前的问题,“少天,你现在在哪里?”

 

黄少天只好说,“我在家。”

“A区还是B区?几栋楼几零几?”

“你是查户口的吗?”黄少天觉得喻文州的状态不对,“你来找我干什么?”

 

咖啡粉狼藉的洒了一桌,喻文州从店里跑出来时只来得及脱掉围裙,如今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与毛衣,成都十二月底的冷风扑面而来,喻文州手脚冰凉,后背却已经渗出了汗,“……少天,让我见你一面。”

 

黄少天听清了喻文州的喘息,他在这一刻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一只手扶在鞋柜上,声音缓缓沉了下来,“为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我们当面谈,”喻文州不愿多说什么,又或者说,是喻文州不敢多说什么,“算我求你了,少天,让我见你一面。”

 

在夜色彻底淹没头顶的那一刻,黄少天看见了喻文州。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在真正看见喻文州的霎那,黄少天还是下意识愣了愣,“你……你怎么就穿这么点?”

 

他们在单元楼前的声控灯下相见,黄少天站在短短几级台阶上面,而喻文州站在下面,隔着夜里骤凉的风,他们又一次四目相对。

 

黄少天没得到喻文州的回答,他抿了抿唇,自觉的换了一个问题,“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喻文州往前走了一步,踩进了笼罩着黄少天的冷光里,“你在躲着我吗?”

黄少天眨了眨眼,显然没想到喻文州会问他这个问题,“我只是这几天比较忙罢了,没在刻意躲着谁——为什么这么问?”

“你撒谎。”喻文州低声道。

 

这会正是晚饭的点钟,家家户户都亮着明亮的灯,忙着在厨房里热灶起锅,不知是谁家窗户飘出了淡淡的油烟味,喻文州看着他,紧攥的右手在黄少天面前慢慢摊开,掌心里赫然是那支遍寻不到的录音笔。

 

黄少天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原来是落在你车上了。”

接着不等喻文州开口,他就接着说,“既然你捡到了,那它就是你的了。”

喻文州说,“我不要。”

 

黄少天挑了下眉,说,“行,那你还给我。”

说着他就伸手去拿,然而就在黄少天的指尖即将碰到录音笔的外壳时,喻文州蓦然抬手,连着那只被他捂热的录音笔,一把攥住了黄少天的手。

 

黄少天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把手抽回来,然而喻文州抓的紧,他稍一用力,就把黄少天从台阶上拽了下来,拽到了他面前。

录音笔坚硬的棱角不分彼此的硌在两人的手心里,黄少天的手凉的像块冰,凉的喻文州心惊胆战,“黄少天,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

 

自私的来到成都,自私的出现在他面前,自私的一次又一次闯入他的世界,并且还想要悄无声息的不告而别。

天知道喻文州听完那些遗言后是什么心情,说是天塌地陷也不为过。

 

他可以接受黄少天生活在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可以接受黄少天把他遗忘在岁月里,也可以接受黄少天从他身边走近又离开。

只好他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在遇见黄少天之前,喻文州只想遥远的看着他,就像人在世间望着远在海潮之外的月亮;在遇见黄少天之后,喻文州依旧不敢奢求太多,能够成为朋友就已经让他感到庆幸,感到心满意足。

 

喻文州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容易就知足的人。

 

可黄少天却要把他这点知足的余地都剥夺殆尽。

 

黄少天看着喻文州的眼睛,笃定地说,“你听了录音笔里的内容。”

喻文州没说话。

 

于是黄少天又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但落在喻文州的心口却重若千钧。

 

喻文州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酸涩的硬块堵住了,让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对不起,”黄少天说,“没有好好跟你告别。”

 

——我不要告别,也不要你的对不起。

喻文州心说,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大概是喻文州沉默的时间太久了,让黄少天有点不知所措。

“成都是个好地方,虽然我不吃辣,不认路,不听摇滚和民谣,”风吹起黄少天的衣领,喻文州听见他低声说,“但它至少让我在最后遇见了你。”

 

黄少天曾经在夜里思考过无数次,他当初为什么来到成都呢?

这里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不合口味的饭菜,过于潮湿的天气,人生地不熟的街道,以及一个又一个不安的夜晚。

明明的一切又一切都在表示他和这座城市八字不合。

 

那么他究竟为什么来到成都?

大概只是为了遇见喻文州吧。

 

夜色在这一刻仿佛泊泊流淌的黑色长河,载着一轮亘古不变的月,无声俯瞰着这座交织了无数爱恨嗔痴的城市。

 

喻文州的眼眶慢慢红了,他明明正握着黄少天的手,却觉得什么都抓不住,觉得握着的只是一阵过境的风。

 

“既然如此,”喻文州哑声道,“那我能不能让你留下来?”

 

如果,如果这阵风途径这里只是为了遇见他——

那他是否能让这阵风为了自己而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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