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盒子鱼yuu 盒子鱼yuu 的推荐 weilight025.lofter.com
异蛩

奇迹松松环游同人

01


结束训练时,刘青松眼前晕眩了一秒,再睁眼就站在酒店门前。


操,这怎么回事?本来枯燥无聊的训练赛日常突然变成了恐怖片。身体不受控制,流畅的刷卡进门,房间里大落地窗前站着个人,背光,看不清楚。


太诡异了,刘青松心里发毛,无声尖叫。那人不紧不慢地转身,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对他说:“嗨。”


刘青松突然得到了身体的指挥权,脚一软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还不忘骂人:“操,林炜翔??你怎么在这?我怎么在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啊?”林炜翔露出很意外的表情,“你是新来的吗?”


刘青松撑着门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突...


01

 

结束训练时,刘青松眼前晕眩了一秒,再睁眼就站在酒店门前。


操,这怎么回事?本来枯燥无聊的训练赛日常突然变成了恐怖片。身体不受控制,流畅的刷卡进门,房间里大落地窗前站着个人,背光,看不清楚。


太诡异了,刘青松心里发毛,无声尖叫。那人不紧不慢地转身,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对他说:“嗨。”

 



刘青松突然得到了身体的指挥权,脚一软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还不忘骂人:“操,林炜翔??你怎么在这?我怎么在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啊?”林炜翔露出很意外的表情,“你是新来的吗?”

 

刘青松撑着门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突然出现的诡异人物不是什么只长了半张脸或者两面都是脸的东西,而是林炜翔,这令他镇定了不少。惊魂未定的刘青松条件反射地提高声音:“别打哑谜啊臭狗,你整我的?这是什么情况,真人秀??谁允许fpx把老子绑到这里来的??”

 

面对刘青松连环炮一样的问题,林炜翔一个都没回答,而是继续说一些不明所以的话:“剧情马上要开始了,你来的不是时候。”

 

“什么剧情我操……唔唔……”声带再次叛逃,刘青松发现自己又动不了了。他的目光惊恐地落在对面的穿衣镜上。镜子里的刘青松正施施然地脱掉大衣,里面只有几片会被立即扫黄的布料,玲珑地包裹着他的大腿,腰胯,和……胸部。

 

我操,这勾巴什么东西??刘青松瞳孔骤缩。但身体已经贴了上去,林炜翔也无比自然的搂住了他。刘青松被雷劈了一样,用探寻的余光往下看。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到底什么真人秀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啊!!

 

刘青松的世界观还在崩塌,身体已经违背他的自由意志,用甜腻得令人胆寒的声线叫起了老公。

 

 

-

 

 

林炜翔给刘青松递了一杯水。刘青松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你离我远点。”

 

“哦。”林炜翔很听话地后退,把水杯放在床头上,搬了把椅子过来,规规矩矩地坐在离刘青松一米远的地方。

 

刘青松深呼吸,身体下面令人恐惧的感觉还如影随形,他努力假装镇定:“所以你的意思是,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我们俩是,演员?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被迫按剧本演戏?”

 

林炜翔点头。

 

“ctmd……为什么啊!?”

 

林炜翔摇头。“不知道啊。就有的时候你会变成女的,有的时候是男的,还可能变成双杏……”

 

“停!”刘青松不敢细究自己没听懂的名词是什么,连忙打断:“然后我们就会失去控制,做……这种事?”

 

“也不全是吧。也有一些其他的剧情,比如谈恋爱啊吵架啊什么的……但我猜今天的剧情就只是打个泡吧。”

 

“为什么?”

 

“因为没有前因后果啊。”林炜翔目光坦荡又真诚,丝毫没有在说一些怪话的自觉,好像浑身别扭的刘青松好像才是不正常的那个。“有些剧情特别长,得演好久,那些一般是从19年开始,或者从宁波开始,像这种没头没尾的剧情,大部分都是打泡的短篇剧本。”

 

刘青松再一次整理自己支离破碎的理智:“尼玛谁这么缺德,写这种剧本?cpf吗?他们在哪写,老子举着身份证把这些变态都举报了。”

 

“啊?可以举报吗?”林炜翔露出刘青松司空见惯的蠢表情:“我没想到过诶。但应该不太行吧。”

 

“就比如这个剧本吧。”林炜翔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酒店房门,外面的是浓重的黑暗。“作者可能没写到外面的事情,那么外面就什么都没有。”

 

林炜翔又指指落地窗外的上海的夜色:“但是作者写了我们俩在落地窗前……咳咳……所以那边就是有东西的。”

 

“我不觉得这样的力量是举身份证可以举报掉的。在剧本开始时我们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吗,可能在这个世界中剧本是上帝一样的存在,我们只是,作者笔下的两个小角色?”

 

刘青松顶着门外无边的黑暗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能不能别轻易地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恐怖吗?”林炜翔憨笑着挠头:“我觉得无所谓啊,演多了还觉得挺有意思的,有的剧情还挺好的,我都演哭了……”

 

刘青松喃喃自语:“老子是刘青松,才不是什么勾巴的小角色……笑什么啊臭狗,别笑了!”

 

林炜翔止住嘿嘿的笑声:“别太担心啦!这个小世界已经结束了,说不定明天一睁眼,你就回到你原来的世界了。”

 

 

 

 

02

 

刘青松睁眼后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下面。

 

很好,没有少什么东西,也没有多不该多的东西。自己躺在wbg宿舍床上,盖着熟悉的被子。时间是下午一点,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刘青松心满意足地往下缩,无比幸福地想,真好啊,回来了。

 

房门被扣扣敲响,wbg的工作人员叫他:“刘少,有人……额,有人找你。”

 

刘青松还沉浸在回归正常世界的幸福中,他觉得他可以原谅全世界(不包括乱写文的cpf),何况是扰他清梦的访客呢。刘青松脸上还挂着笑,打开了房门。

 

一只大白狗迎面扑进他怀里。

 

 

 

 

 

 

“cnmd……”刘青松和狗无声对峙,“这次他妈是什么剧本。”

 

狗爪子不太好操作键盘,一爪按下去冒出一串乱码。萨摩耶谨慎地伸出一根指甲打字:“其实这种事也经常发生。”

 

“经常发生……林炜翔你是不是有病啊!你当狗当上瘾了吧!”刘青松一个没留神,被狗按在床上舔了脸,推搡过程中吃了一嘴狗毛。

 

林炜翔也很委屈,进入剧本后,除了没被具体写出的情节,他们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的。变成狗之后这种失控感尤甚,一个不留神就被生物本能控制,去蹭蹭舔舔身上香香的刘青松。

 

林炜翔被刘青松敲了脑袋,赶紧端坐床上,一只狗正襟危坐地敲键盘:“其实当狗很有意思的,看世界的角度很不一样,能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东西,闻到以前闻不到的气味。”

 

“打住。”刘青松好像并不想了解做狗心得。“你变成狗之后的剧情一般是什么。”

 

“很多啊。”连篇累牍的输入对狗爪来说还是有些困难,林炜翔索性放弃了输入的正确性。“有时候时甜恋爱 必入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或者你暗恋我 有时候也会打泡”

 

林炜翔还在勤勤恳恳扣键盘,突然他的狗爪不受控制地往一边歪去,按在了刘青松的腿上。刘青松正低着头看屏幕,被突然靠近的狗脸吓了一跳。

 

好近啊,近到了林炜翔能看到刘青松脸上的绒毛,灵敏的狗鼻子能问出他昨晚用的沐浴露的味道。午后的阳光给刘青松白皙光滑的脸庞镀金,林炜翔脑子有点乱了,他突然续上了自己没能说完的做狗感想。

 

其实当狗很有意思的。狗是红绿色盲,是近视,也是远视,在他眼中,只有刘青松是彩色的,是清晰的。也许是剧本要他观察到刘青松的每一个毛孔,体察到刘青松最为细微的神情变化。也许在他们的小世界中,刘青松足够特殊,特殊到上帝对小狗的眼睛法外开恩。

 

“你突然靠近干嘛啊……”下一秒,刘青松被不知名的剧本夺舍,眼看着自己抱住了萨摩耶毛茸茸的脖子,怀里雪白的狗狗突然变成了赤身裸体的林炜翔。

 

变成猫猫狗狗当然是适合谈情说爱的,不过总有例外。

 

有时候也会打泡。

 

“比如现在……”这是林炜翔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了。

 

西八罗马,cpf全是变态吧,早晚把你们全杀了。

 

 

 

 

 

 

 

03

 

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刘青松没文化,但此刻他与诗人心意相通。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张床上?

 

来这个神奇的世界小半个月,他已经基本摸清了这帮天杀的cpf的套路。左不过是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变成女的,变成双杏,变成苦恋队友的变态。

 

wbg和fpx好像天天放假,绞尽脑汁地为他和lwx的打泡开绿灯。cpf都有杏/ 瘾一样,脑子里除了胯/ 下二两肉什么都想不到。赢比赛是为了打泡,输比赛结局是打泡,谈恋爱要打泡,分手还他妈要打泡。林炜翔有时候是十八厘米,有时候“粗如儿臂”,有时候是“微微上翘的”。他也好像有x瘾一样,一到🛏️上就神魂颠倒,时有时无的那个器官夜夜笙歌,流水量能给红十字会献个七八百毫升。

 

大部分打泡文学到gao/潮就戛然而止,刘青松面色潮红,喘着气把林炜翔推开。旖旎的气氛逐渐散去,林炜翔找衣服穿,顺便关心泡友的身心健康:“你感觉怎么样。”

 

刘青松面无表情:“没有上次爽。”

 

林炜翔:……

 

办完事儿之后刘青松才开始探索这次的世界。以前的世界观地图都小的很,大多数只有酒店的一间房间。这次的地方不是酒店,窗外车水马龙,楼下甚至有家模糊的湘菜馆。屋里的摆设有点熟悉,刘青松想了半天,认出这是自己刚来上海时租的房子,他新奇地四处转,走进卫生间,镜子里倒映出一头小粉毛。

 

“这是我什么时候染的啊,还挺好看的……”刘青松左右照,林炜翔汲着拖鞋走到他身后,在卫生间四处翻找,表情有点凝重。

 

他终于找到了什么东西,举到刘青松眼前:“这次可能有点复杂。”

 

“大概率是一个长剧本。”

 

刘青松定睛看,林炜翔捏在手里的,是一根验孕棒。

 

 

-

 

“等一下,不对,你重新再说一遍。”刘青松扶着额头靠在桌上。

 

林炜翔开始重复第三遍:“你染着粉头发,说明是几年前,世界细节充分,说明作者花了大量的心血,卫生间里有验孕棒,这可能是一个常见的长篇生怀流剧本……”

 

“停。”刘青松第三次打断,终于把心头的疑惑喊了出来:“可我是男的啊!男的!”

 

他还不放心,伸手去摸下面,林炜翔点头确认:“刚才草的时候确实是男的。”

 

“男的怎么怀孕啊!还他妈生怀流,有病吧!变态吧!”

 

“可以的啊。”林炜翔处变不惊,“别在意这些啊,剧本里一句话的事。”

 

刘青松努力忽略掉从头到脚的违和感:“你继续说。”

 

“然后一般就是误会,吵架,你觉得我不爱你,自己跑去流产——当然也有不流的,但我走过的剧本大部分都流了,唉刘青松,你怎么这么爱打胎啊。”

 

“cnmd又不是老子打的!”刘青松特别不能理解这种把自己的爽建立在别人的流产之上的xp。光想想怀孕他就头皮发麻了,还有b林炜翔在旁边煽风点火:“你测测吧,我觉得就在今天。”

 

测了。

 

两道杠。

 

林炜翔进行于事无补的安慰:“一般这种剧情都很好看的!我演到一半就特别想看结局……唉刘青松你别走,别怕啊刘青松,不会特别长,可能到下次怀孕或者孩子出生就结束了……”

 

刘青松把门拍到林炜翔的脸上,脚机械摆动,躺进被子里。

 

他第一次诚心祈祷,明天醒来,让我在另一张床上吧。

 

 


 

04

 

笑死,根本没用。

 

林炜翔说的没错,这次的剧本确实跌宕起伏,虐心又虐身。他第一天孕吐到半夜,第二天和林炜翔大吵一架,第三天在楼下偶遇林炜翔和女友接吻,第四天独自垂泪到天明。

 

林炜翔摔门走了,刘青松这才逐渐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这几天戏份排的太满,剧本里“刘青松”的情绪也会影响到他的情绪。刘青松脑子里嗡嗡响,像有一整个施工队在开工,他又想吐了,抱着马桶干呕,呕出泛酸的胃水。

 

门开了,是林炜翔回来了。刘青松还沉浸在剧本中的情绪,眼眶里蓄满生理性泪水,声音沙哑地说滚。

 

“别啊,我没地方去。”林炜翔递上来一杯温水,给他顺后背。

 

刘青松这才反应过来,剧本暂停了,他们不再是剧中人,而是真实的林炜翔和刘青松。刘青松手脚瘫软,站不起来,林炜翔帮他漱了口,又把他抱起来塞进床上:“这次剧本都没给我写一个落脚点,借你半张床趴一晚啊刘少。”

 

林炜翔没心没肺的,支棱着狗毛就要趴下睡。显得心绪难平的刘青松才是奇怪的人。刘青松一巴掌把他拍起来:“哎,你常这么演吗。”

 

“不是很经常吧。”林炜翔摸摸脑袋,“这个确实挺虐的,大部分没这么虐,而且你放心,我们很快会和好的。”

 

刘青松无语:“不是,我是想说,你天天这么演不累吗。”

 

“还好吧,习惯了就好啊。”

 

刘青松咬咬嘴唇,还是问:“你知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真实?什么是真实。”林炜翔看起来满不在乎。

 

“就是我来的那个世界。”

 

“你那个世界就是真实吗?”林炜翔没什么表情,“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另外一个剧本呢。”

 

刘青松想反驳,真实的世界细节充分,逻辑缜密,小矛盾会在未来酿成大风暴,每件事的发生都有始有终,痛苦和快乐都那么鲜明。

 

林炜翔却不紧不慢地说道:“可能作者特别有耐心,写你生活的每一天,每一秒,写你自己都注意不到的各种细节,比如,你知不知道你大腿内侧有一颗痣?”

 

刘青松无法反驳,却不讲理地提高声音:“老子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废话啊臭狗!”

 

“好好好……”林炜翔能屈能伸,一秒从一个老神在在的哲学家变成只会眨眼的智障狗狗,“不知道啊刘少,真实的世界什么样,你给我说说。”

 

刘青松这才松一口气。他看着眼前撑着头看他的林炜翔,眼睛下垂,被睫毛挡着,这样一双眼睛,看谁都好像深情脉脉。涌上心头的事情太多,毛线团一样缠在一起,刘青松决定从头开始:“我和你在贴吧认识,我们一起打单子……”

 

 

“………然后21年转会期我们分开,喂,臭狗,你在不在听。”

 

“在啊在啊。”林炜翔坐直证明自己并没有睡着,如果眼睛能立即睁开的话就好了。刘青松扒着他的眼皮骂他:“尼玛怎么困成这样啊你是猪比吗!”

 

“别骂乐……”林炜翔努力眨眨眼睛清醒,“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啊。”

 

这下轮到刘青松疑惑了:“嗯?你知道。”

 

“对啊,每个世界都是这样的,那叫什么来着,基础设定?”

 

“但是有一点不太一样。”林炜翔挠挠头回想,“我们好像是在游戏里认识的,后来我换了号,又撞车了,我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你说,卧槽原来是你。”

 

这下轮到刘青松回想了,记忆模模糊糊的,飘回十年前的衡阳。他坐在网吧里,手边是刚刚solo赢来的冰可乐,排到的队友报上曾经的ID,刘青松眼前一亮。这是什么?这就是缘分啊!少年翘着脚,探出身子兴奋地打字。

 

卧槽

原来

是你

 

刘青松吃惊地感叹:“我自己都要忘记了……”

 

“对吧,不要小瞧剧本啊,也许作者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呢。”

 

林炜翔组织语言:“所以你看啊……额,我们的过去都是一样的,你的世界里我们是朋友,在这里我们是情侣,额有的时候是泡友,有的时候是前妻……好吧我承认这点是挺奇怪的,但你没法说,是朋友的我们才是真实的,是情侣的我们就是假的。”

 

“在这里的每一天可能都是全新的剧本,但是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啊刘青松。”

 

那自以为已经失去的,最脆弱的,最易逝的,抓不住的,消散在记忆中的过去,才是什么都无法抹去的永恒。

 

 

 

 

 


 

 

05

 

刘青松下次见到林炜翔是在病床上。

 

他刚做完手术,冷硬的铁在身体里搅,刘青松做了全身麻醉,梦里也被铁钳夹住喉咙。病房里就他一个人,一盏床头灯,刘青松从乱梦中挣扎出来,林炜翔坐在床边,说:“嗨。”

 

刘青松:……

 

刘青松:“我早就发现了,你是不是有病啊,每次都要说嗨,别跟个傻逼似的。”

 

“sorry sorry…”林炜翔滑跪总是很快的,“习惯了习惯了,最近总得这么演,这好像是剧本的新风潮。”

 

刘青松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林炜翔:“我早来了啊,这种剧本里我戏份很少的,猜你在这里,就提前过来了。”

 

林炜翔看着刘青松,迟疑了一秒,还是说:“虽然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但每次看到还是……唉,对不起啊。”

 

“别狗叫,恶心啊。”刘青松嘴上骂着,语气却没那么强硬,他边说边缩进被子里,声音越来越低:“该道歉的又不是你……”

 

几分钟之前,他还在剧本里为这个逼男的伤心欲绝,现在有点不敢面对这张脸。都怪林炜翔,演着演着怎么还入戏了?道什么歉,把气氛搞得这么尴尬!

 

刘青松在凝滞的空气中沉默,率先崩不住了:“cnmd,太尴尬了,你说点什么。”

 

“啊?”林炜翔傻乎乎地反应,“哦……我想想以前我都说什么……剧本里这时候我不能出现啊,所以大多数时间你都醒不过来,也不知道我来了。哎对了,你还疼不疼啊。”

 

林炜翔一段话说的天马行空,最终落在真挚的眼神里。刘青松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刚演过的戏份,“刘青松”独自躺在手术台上发抖,麻药一点点打进脊椎里,怕林炜翔知道,又怕他不知道,想下一秒就见到他,又恨不得他立即去死。

 

所以剧情开始之后,我又会忘记林炜翔今晚来过这里吗,就像之前经历过的无数个剧本一样。

 

可这不公平啊。刘青松看着林炜翔想,他明明来了,每一次都来了。

 

林炜翔伸手在他眼前晃:“想什么啊,我问你疼不疼。”

 

刘青松缓缓抓住他,把温热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小腹上。

 

“好疼啊。”

 

刘青松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真的好疼啊。”


 

 

刘青松晕晕乎乎地想,我也是傻逼吗,我也入戏了吗。林炜翔怕压到他,手不敢使一点儿劲,上半身和胳膊都僵硬地在半空悬着。床头灯照出的光影把林炜翔的眉眼藏在细密的刘海下。刘青松说:“上次你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

 

我是真实的吗。林炜翔是真实的吗。痛是真实的吗。

 

我现在好想抱林炜翔,这种感觉是真实的吗。

 

刘青松揪着林炜翔的衣领,一点一点地把他的脖子箍进手臂里,直到胸膛相贴。

 

刘青松说:“现在不是剧本。”

 

林炜翔回答:“我知道。”

 

 

-

 

 

生怀流剧本演得刘青松身心俱疲。但一切正如林炜翔说的那样,是一个好结局。尘埃落定,刘青松和林炜翔并排坐在阳台上,看小世界逐渐坍缩,脚下的上海市一点一点消失。

 

林炜翔说:“剧本挺好的吧,是好结局。我演过这么多次,全都是好结局。”

 

刘青松假笑,一副谈笑间cpf灰飞烟灭的表情:“如果主角不是我就更好了。”

 

“也有。”林炜翔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时候也会去客串别人的故事,别人也会来客串我们。诶,你来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还没见过别的人。”

 

刘青松无语,心想这不是光跟你打泡了吗。林炜翔的话让他提起点兴趣:“那我想演一个只是朋友的。”

 

林炜翔:……

 

“纯友情,没有任何恶心的东西。”

 

林炜翔:“额……”

 

“什么意思啊!”刘青松提高声音,“跑龙套我和你也得是一对?!”

 

林炜翔:“也可能离异……”

 

“操啊,我真操啊!”刘青松无能狂怒,气得在阳台上走来走去:“变态就算了,还他妈没有想象力!”

 

得多有想象力才能把你和别人想象成一对呢。。。林炜翔看着刘青松气呼呼的背影暗暗腹诽,主打一个造谣是吧。

 

物质世界的湮灭逐渐蔓延到他们脚下,林炜翔和刘青松一起变成了黑暗中一把闪光的小颗粒。

 

 

 

 

 

 

06

 

刘青松感觉有东西抱着他的腿,目光逐渐聚焦,一个还没他膝盖高的小东西大喊:“妈!”

 

妈你妈了个b……这帮畜生。。变态。。没有想象力。。生物也没学过吗!连他这个只上过初中的也知道,生孩子不是复制粘贴!

 

抱着他腿的小孩白白净净,脸肉嘟嘟的,长着粗眉毛,狗狗眼,眼睛底下一颗泪痣,就差把“我是林炜翔和刘青松的小孩”写在脸上了。

 

nm!泪痣不遗传!

 

林炜翔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后面走过来,熟练地抱起地上的小孩:“好久不见啊小眉。”

 

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又发生了,刘青松疑惑发问:“你怎么知道他叫什么?你看过剧本?”

 

林炜翔更加不解地望回来:“就叫林小眉啊,还能叫什么?哦对哦,小眉,你大名就叫小眉吗?”

 

“是林慕松啊爸爸,你怎么把小眉的名字忘记了QAQ!”林小眉短短的小手抱着林炜翔的脖子贴贴,又转过身来够刘青松:“妈妈抱!”

 

刘青松上次抱孩子还要追溯到前年过年,他差点把表姐家的孩子掉进饭桌上的鱼汤里。

 

刘青松僵硬地接过来,小眉软软的小脸在他脖子上也贴贴,乖乖地爬下去,找小朋友玩去了。

 

“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林炜翔的解释很僵硬,“小眉很可爱的!”

 

刘青松还没从那几句振聋发聩的妈中回过神来,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检查自己是男的还是女的,又一个嫩生生的声音劈到他头顶。

 

一个小女孩,摇他的裤脚,叫他,“松松阿姨。”

 

松。。松。。阿。。姨。。

 

刘青松脖子僵硬地转下去,看到了等比例缩小版的田野。

 

 

 

-

 

 

刘青松努力理清思路:“所以,每个有小孩的剧本中,小孩都叫林小眉?这也太偷懒了!”

 

林炜翔点头表示赞同,他用下巴点点正和小眉一起玩的小女孩:“但那个小田野我就不知道叫什么了,田野一会儿和这个谈一会儿和那个谈,等下可以去问问她姓什么。”

 

刘青松幻想了一下,比每天都在不同的床上醒来更恐怖的,可能就是每天都在不同的男的旁边醒来。。

 

林炜翔补充道:“不止啊,他们edg有点银乱的,唉我也搞不懂他们的关系。”

 

刘青松:……

 

林炜翔自然地靠在身后的栏杆上,揽住刘青松的肩膀:“这么想只跟我谈是不是还不错。”

 

“滚你妈的吧……”

 

 

小眉叫着爸爸妈妈从远方跑过来,剧本开始了。小眉撞在林炜翔的腿上,一手拉住爸爸一手拉住妈妈,问:“我今天跟谁回家。”

 

嚯,还是离异剧本。

 

林炜翔:“你妈。”

 

刘青松踩了他一脚,林炜翔赶紧改口:“你妈妈。”

 

小眉爬进车里,冲着对面挥手:“爸爸拜拜~田甜拜拜~~”

 

所以到底是谁的孩子?

 

 

 

 

 

 

07

 

新剧本是温馨的家庭育儿小故事。离异夫妻在孩子的撮合下重归于好,小孩才是婚姻生活最大的粘合剂!

 

民政局的大妈看到刘青松就热情招手:“又来了啊小刘!今天办结婚还是离婚?”

 

群众演员ssm特别热情地念台词:“少把锅都推到我们小眉身上啊,你们两个b人天生一对!婚姻生活跟小眉有什么关系!”

 

刘青松握着崭新的大红本,冲ssm翻白眼。他拎着行李回林炜翔家,行李箱里只装了这几个月新买的衣服和化妆品,别的东西林炜翔家里都有,原封不动地放了六个月。刘青松随手把结婚证扔进抽屉里,抽屉里还有房本车本,十年前拍过的傻逼合照,小眉的幼儿园奖状,结婚证结婚证结婚证,离婚证离婚证离婚证。

 

剧本停在小眉钻到他俩中间,刘青松抱着小眉,林炜翔抱着刘青松睡觉。小孩是真的睡着了,露着小肚皮,刘青松帮小眉把衣服扯下来,没忍住掐了掐他的脸。林炜翔隔着小眉抱着刘青松,说:“可爱吧。”

 

刘青松点点头,第一次想退役之后要不要去生个孩子,白白软软的奶团子,额如果眼睛不长这样就更好了……眉毛不长这样就更更好了……

 

林炜翔和刘青松怕吵醒小眉,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刘青松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频频回望,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林炜翔:“小眉是从哪个世界来的?”

 

林炜翔摇头:“也许是未来?”

 

未来小眉真的存在吗?刘青松不敢再想了,连忙打住。他哎了一声,接着问:“那你是从哪个世界来的?”

 

林炜翔接着摇头:“我一睁眼就在这里。”

 

客厅沉默了,刘青松低着头,纠结了一会儿,伸手出去抓住了林炜翔的手:“你别这样想。”

 

“你别这样想,你只是在这里呆太久了。”刘青松看林炜翔的眼睛,“我也一睁眼就到了这里,我最后的记忆是2023年3月,打完训练赛,一晃眼就到了这里,跟你演了一个,操,变成女人的剧本。”

 

林炜翔回握住刘青松,把他的手包在掌心里摩挲,皱着眉毛想。林炜翔的脑子不太装事,他总有这种能力,把不好的事情一股脑全倒出去,所以回忆对他来说是件有点困难的事情。

 

林炜翔慢慢开口:“好像是,休赛期。对,那个时候你已经走了,是你离开第一年的休赛期。我演的第一个剧本,是一个在abo世界里穿来穿去的故事。”

 

“2022年。”刘青松盖棺定论,“至少我们知道了你的真实世界是2022年。”

 

刘青松表情郑重:“林炜翔,你难道不想离开吗?”

 

 

 

 

 

08

 

“杀!!”耳机里传来队友此起彼伏的尖叫,解说撕破嗓子的大喊声穿透隔音耳机,“点基地点基地!”刘青松被动地按着鼠标,在水晶爆炸的那一刻抬起头来,金色的雨从头顶飘落,台下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要把他掀翻。

 

刘青松有点呆住了,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热,下一秒他头上的耳机被一把扯下来,几个人簇拥着他抱成一团。刘青松抬起眼睛,看到四张完全陌生的脸。

 

他这才冷静下来观察环境。确实是他从未来过的场馆,舞台中央摆着召唤师奖杯,台下观众举着的队旗和手幅大多不认识,正对面的灯牌闪着黄光,写着“lqs盛大登场”。

 

怎么还没忘了这一茬……周遭的气氛越热烈,刘青松越清醒。他像一个局外人,灵魂悬空,看几万人与他同庆这场胜利。左耳朵是“捧杯吧XSG!”,右耳朵是“2026 World Champion!”

 

刘青松从没掩饰过对冠军的渴望,但当日思夜想的这一秒真的降临的时候,他却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刘青松透过别人的瞳孔看到自己欣喜若狂的脸,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跑出来作祟。

 

你们在为谁庆祝。刘青松从未如此想要逃离这该死的剧本的操控。别恶心了,这不是我。

 

他被几个完全不认识的队友推到奖杯前,胡编乱造的俱乐部的其他工作人员也拥上台。刘青松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腰上轻轻环了一把,那只坚实有力的手按上他颤抖的小臂,与他一起用力将奖杯举起。

 

是林炜翔。

 

刘青松偏头看他,透过无机质一般的玻璃体,刘青松好像看到了林炜翔藏在躯体之下的灵魂。烦躁的心绪一下子被抚平。

 

这是很奇妙的一个瞬间。就像学生时代,自己一个人被拎出教室罚站,他就会羞怯到脖子通红,如果是两个人一起,刘青松还能小声bb出一堂英雄联盟教学课。

 

刘青松仰头看着奖杯,杯壁上映出林炜翔的脸。刘青松想,刚才林炜翔想说的话可能是“你现在真像个傻逼”,而他要回“你穿西装还是像卖保险的”。

 

底座上他们的名字并排刻在一起。多少年过去了,兜兜转转,队友队服换过几遭,他们换了不同的身份,又将被一起写下。

 

接下来的剧情有点老套,他捧起fmvp奖杯,在万众瞩目下巅峰退役。刘青松边演边走神,营销号不知道会怎么写。大电竞爱带节奏,可能写“老将迟暮!一个时代的终结!”这种。兔玩喜欢吟诗作赋写排比句,怀疑皮下是王多多。尼玛早看赛高不顺眼了,那么爱嗑cp,标题可能是“下路双子星闪耀巴黎”。

 

刘青松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最想感谢的还是,我最熟悉的队友,最信任的教练,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男朋友,林炜翔。”

 

cnmd……白想了……刘青松崩溃闭眼,#lqs出柜#即将空降热搜第二。赛高,让你小子搞到真的了。

 

 

 

 

 

 

09

 

林炜翔坐在舞台边上,把fmvp奖杯抛来抛去,台下的观众一个一个消失,林炜翔甚至有心情跟他们打招呼:“拜拜啊~下次再来~”

 

剧本结束了,当然没人看得到他们两个。刘青松抱臂站在后面,看了他一会儿,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fmvp奖杯和之前的那个一模一样,cpf总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特别怀旧。刘青松眼睛有点热,但还是提着嘴角嗤笑一声:“s赛fmvp颁给辅助,搞笑呢?”

 

“那有什么嘛……”福建人的声音黏黏糊糊,“写十连冠也没人能说什么,不然呢?写fpx是倒数第一?”

 

刘青松突然沉默了,有点生硬的岔开话题:“真有写十连冠的?这是玄幻小说吧。”

 

“可能有吧,起点文不都这样写吗。斗尊强者恐怖如斯,我可是职业选手你以为呢。。。我就写十连冠咋啦,还是太克制了这帮人……哎对了,你知不知道XSG是什么意思?”

 

刘青松咬牙切齿:“笑死狗。”

 

 

-

 

 

“笑死狗。”林炜翔声音没什么情绪,好像只是在平静地阐述,“很多剧本里都会写夺冠,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共同特点是剧本都会在这里结束。”

 

夺冠的一秒,金色的雨飘落的一秒,彼此深爱的一秒。

 

是整个宇宙立即毁掉的一秒。

 

刘青松缓缓开口:“这就是剧本和现实的区别,比如剧本里就不会写,fpx真的成了倒数第一。”

 

林炜翔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23年是倒一吗?”

 

“额……倒三。”

 

“谁说我们是倒数第一的?我们是倒数第三!给我们道歉!”

 

插科打诨完,林炜翔确确实实百感交集,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哎这是不是我打职业以来最差的成绩?”

 

“也有好的地方。”刘青松转头看林炜翔,表情很认真,“比如你刚赢了排名第一的edg,比如……你的霞现在是lpl第一霞。”

 

现实总是比剧本更加跌宕起伏的。粉丝对他们最好的祝愿,就是冠军冠军冠军。俗话说人活一个瞬间,那个瞬间当然也包括戴着镣铐掷出的漫天飞羽。

 

剧本里不会写痛苦失意,也就不会写与之相匹配的巨大的奇迹。

 

“这就是我不喜欢这个世界的原因。”台下的灯逐渐熄灭了,刘青松的眼睛却越发闪耀着亮起来,“这样的冠军我不想要。”

 

刘青松像一只昂着头的骄傲的猫,再黑暗的穹顶也挡不住他散发的光。林炜翔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没有梦想的福清中二AD,按部就班地念书,进网吧的第一件事是登录英雄联盟,在“欢迎339号机来自艾欧尼亚的最强王者登录本网吧”的语音播报中小装一逼。那时候,英雄联盟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东西。

 

那时候,和他一样大的刘青松却说我要去打职业试试。

 

林炜翔是个随性的人,活得简单又快乐。刚开始他祝福刘青松追求梦想,后来和他一起追梦,再后来一起圆梦。这个过程中他吃过不少苦,被很多人骂,当然也被很多人喜欢,以前的林炜翔是受不了这个的。

 

但刘青松内心燃烧的渴望也终于点燃了他,他们变成了同一团火种。

 

在刘青松进入这个世界之前,剧本里的“刘青松”与其他npc没什么不同,在剧本结束之后变成一具掉电的提线木偶。林炜翔起初也觉得恐怖,后来就感觉好玩,兴致勃勃地藏在角色背后观察形形色色的刘青松。开心的,愤怒的,甚至娇嗔的,与他甜蜜相爱,或者决绝地分开。但不论是哪个刘青松,总有一点是相似的。昨日之灯,任凭它如何闪耀,都无法困住刘青松。即使剧本中的难题让林炜翔看一眼就头痛,或者鲜花着锦,比真实世界好一万倍,但是。

 

刘青松的瞳孔里有鸟儿轻盈地振翅飞过:“我只想去未来。”

 

 

 

 

 

 

 

10

 

“来这里之后你还想回去吗?”

 

刘青松点头:“我更确定了。”

 

 

-

 

 

林炜翔和刘青松一人捧着一杯热红酒,在异国的街市上慢慢走。

 

这个场景出现太多次了,林炜翔怀疑无所不能的造物主为了节省资源,每个关于巴黎的剧本都偷懒用了同一套建模。夜深了,街市上的灯光亮起,林炜翔指着路边一对坐在长椅上的情侣说:“他们一会儿会接吻。”

 

果不其然,男生把外套罩在女孩头上,浪漫的法国人如入无人之境,在人潮汹涌的街边吻在一起。

 

刘青松无语:“你他妈来这就为了看这对狗情侣?”

 

“不是不是。”林炜翔赶紧正色,“带你去我前几次找到的地方嘛,很漂亮的。”

 

林炜翔俨然成了半个巴黎通,可见真是没少来。他兴致勃勃,熟练地带着刘青松走街串巷,在手里的红酒还温热的时候上了某栋楼的楼顶。城市的夜色一览无余,巴黎铁塔在正对面闪着红的黄的光。

 

刘青松吸一口,眯起眼睛:“你这么喜欢这里,就是因为这个。”

 

“不完全是吧,这个世界很不一样,别的世界都是存档读档一键清空,巴黎好像是累积的。”林炜翔指指刘青松手里的热红酒,“比如这个,有一个剧本里我女朋友带我喝了这个,以后这家店也就一直有了。”

 

“哦——”刘青松拖出长长的声音,“原来是因为你女朋友。”

 

林炜翔切一声:“没意思了啊刘青松,我每次来这儿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刘青松想起刚刚他们还在酒店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耳根子变红了,但他嘴上照例还是不饶人:“那谁知道你,cpf写不写你和你前女友上床?特别喜欢吧。”

 

林炜翔坦然回头:“我喜欢谁你心里没数吗。”

 

刘青松被一记直球打晕,张了好几次嘴,最后说:“你没说过啊。”

 

林炜翔:“我也没说过不喜欢啊。”

 

刘青松无语住了,心里天人交战。这b人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说话说一半,能不能加上宾语?尼玛从林炜翔嘴里撬一个肯定句怎么那么难,题目都写了是判断题,他非要说选c,林炜翔是不是有病啊?

 

又是熟悉的无名火起。刘青松提高声音:“你妈!你是不是耍我呢!”

 

虽然不知道刘青松为什么突然发火,也不知道自己错哪了,林炜翔还是立即滑跪:“对不起对不起。”

 

刘青松转过身去不看林炜翔迷茫的蠢脸,深呼吸。他本想结束这个话题,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但内心像有小猫在挠,实在很想知道答案。刘青松想,总不能直接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吧,万一真不是,那岂不是成了小丑。最后刘青松斟酌着说:“你是来了这个b世界才变成傻逼的吗。”

 

“啊?”林炜翔显然没听懂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是问我是不是来了这里才发现我喜欢你。”

 

林炜翔完全不知道自己刚随口说出的话在刘青松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刘青松脑子里像是被大钟咣当敲过去,但是又终于尘埃落定地归于平静。刘青松不知道自己已经咧开嘴了,身后林炜翔的声音还在传来。

 

“我也不知道……就我觉得还挺自然的吧,我一直在各种剧本里以各种方式喜欢你啊,演多了觉得那些剧本也挺有道理的……哎我不是说因为这些剧本内容才喜欢的啊,第一个剧本我就觉得有道理,是因为剧本之外的东西……”


林炜翔说的颠三倒四,但是刘青松奇迹般的听懂了。刘青松转过来在林炜翔身上锤了一拳,“行了,闭嘴吧你。”

 

刘青松走到楼顶边缘,隔着栏杆往外看。林炜翔站在他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刘青松现在心情不错,像一只被捋顺毛的猫,于是试探着开口问了个蠢问题:“我能搂你的肩膀吗。”

 

果不其然,上一秒刘青松的眼睛里还荡漾着一些柔情似水,下一秒就一个白眼翻来。但是他没有说不行!林炜翔在心里告诉自己,没说不行不就是行的意思咯。他自然地伸手环住刘青松,这个动作他们在剧本里做过一万次,林炜翔总觉得在现实里也该做过一万次。

 

刘青松没挣开,他缓缓开口:“这地方确实挺漂亮,你眼光还行。”

 

林炜翔说:“那你现在还想回去吗?未来可能好也可能不好,但这么好的巴黎,未来再也不会有了。”

 

“我更确定了。”刘青松转过头来,和林炜翔面对面,“你早就告诉我了,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刘青松扬起眉毛:“你不相信明天会更好吗。”

 

林炜翔唱起来:“我相信~~明天会更好~~”

 

“哪来的傻逼啊……”刘青松装逼施法被打断,再次破防。

 

林炜翔卖完蠢之后无缝衔接上正经话:“离开这里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的那个问题,你可以去问问你的那个林炜翔。”

 

刘青松有点意外:“嗯?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林炜翔:“我从22年来,你从23年来,会时间线错乱吧,万一我们俩把世界搞崩溃了呢,一睁眼有两个刘青松,哇,好恐怖。”

 

刘青松无语:“以前没觉得你有脑子,你打团之前能想这么多吗。”

 

刘青松向林炜翔伸出手:“少放屁了,你的意思是我把你丢在这里?难道你想留在这里,跟那些狗屁刘青松谈恋爱?还是你想跟我一起去未来?”

 

林炜翔看着刘青松逆光的脸。刘青松总是这样,嘴上说了一个疑问句,其实从来不给人选择。林炜翔伸出胳膊,用力抓住了他的手。

 

视线里,火红的灯光打在刘青松身上。刘青松的肩胛两侧好像长出了翅膀,是凤凰的羽翼。

 

 

 

-

 

“额……但是我们要怎么离开呢?”

 

刘青松笑得像是拐卖小孩的人贩子:“盗梦空间看过没有?”

 

 

 

 

 

11

 

刘青松这次睁眼,是在wbg的宿舍里。

 

有了上次变成狗的剧本的经验。他这次无比谨慎,检查了所有的社交工具,极富技巧性地跟身边的人套话,最后会议室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复盘记录佐证了刘青松的猜想。

 

是现实!刘青松终于笃定,剧本里怎么会写这么恶心的比赛呢!

 

刘青松的清算才刚刚开始。他首先找到了熟悉粉丝的运营姐姐,试探性地问,我的那些cpf现在都在哪活动啊?不是不是,没生气,我就是好奇,想研究一下。

 

看着微信窗口里一个个绿色的图标,刘青松捏紧了身份证。

 

西八,老子有点人脉,现在就去联系app高层,看看有没有fpx粉丝,把这群变态爽快地全举报了。

 

虚空锁敌发泄愤怒之后,刘青松捏紧手机陷入思考。有没有可能,之前经历的那些都是在做梦。因为梦里的东西去跟别人说些怪话,这也太傻逼了。

 

 

 

刘青松从天亮纠结到天黑,饭都吃的心不在焉。最后他心想,不能光我一个人搁这烦心吧。衡阳国王不开心,全世界都别想开心。刘青松没想好一会儿说什么,把林炜翔骂一顿也可以吧!他下定决定拨通电话。

 

对面立即接起:“喂喂喂?谁啊?说话!卧槽这打野怎么老来下啊玩不玩啦……三打额,这不公平!寄!”

 

林炜翔这才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刘青松?咋啦,说话。”

 

听到林炜翔的声音,刘青松就开始后悔,这人这么正常,明显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就不该打这个电话……他正准备随便说点什么搪塞过去,对面林炜翔却突然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啊——我知道了,原来是这个时候啊。”

 

林炜翔好像在笑:“等这个电话等好久了,我之前还以为我在做梦呢。”

 

刘青松眼角湿湿地笑了出来:“原来是你啊。”

 

原来是你啊。

 

一直是我啊。

 

 

 

 

 

 

 

-

 

 

DDDDDR

婚服好美,但是没看攻略女儿被臭小子拐跑了

婚服好美,但是没看攻略女儿被臭小子拐跑了

嘬根粉粉

晏奚|识药记

假如yysls是abo世界,弄混催情药和抑情药不是江晏犯的头等大错,当A装B把兄弟变成老婆才是。

依然是16岁的设定,A=乾元,B=中庸,O=坤泽

 ——

  早年江晏不甚通药理,然人打小生于微末、长在军中,磕碰自然免不了。遇着陈子奚之前,每每受伤只懂得胡乱抓把三七、蓟草捣成碎浆乱敷于伤口上,仗着身体硬朗好得也还算利索,从不留病根。旁人看了都要评上一句:如此皮糙肉厚是很适合风餐露宿。怎样都不遭凄风苦雨影响,八成要化成中庸。当然,他那时心中只有刀剑家国,对自己要化为什么不甚在乎,也无心细究,全作了耳旁风胡刮过去。


  可遇着陈子奚之后的某天,江晏突发奇想,从他那借了青溪门中...

假如yysls是abo世界,弄混催情药和抑情药不是江晏犯的头等大错,当A装B把兄弟变成老婆才是。

依然是16岁的设定,A=乾元,B=中庸,O=坤泽

 ——

  早年江晏不甚通药理,然人打小生于微末、长在军中,磕碰自然免不了。遇着陈子奚之前,每每受伤只懂得胡乱抓把三七、蓟草捣成碎浆乱敷于伤口上,仗着身体硬朗好得也还算利索,从不留病根。旁人看了都要评上一句:如此皮糙肉厚是很适合风餐露宿。怎样都不遭凄风苦雨影响,八成要化成中庸。当然,他那时心中只有刀剑家国,对自己要化为什么不甚在乎,也无心细究,全作了耳旁风胡刮过去。


  可遇着陈子奚之后的某天,江晏突发奇想,从他那借了青溪门中绝学明川药典来学习。对于此事,沉默寡言的人难得断续解释了一大串:天泉门中自有汤浴修养身体,而军中忙碌日日操练,无暇顾及这些。夏时酷暑易得内热,而冬日一到风寒不断,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皮糙肉厚,可随意了事。若学精了,紧急时刻也可派上用场。


  玉山君闻言噗嗤一笑:“当真是光辉圣洁。只字不提有人为你诊病?”

  听懂他是在揶揄自己,江晏不反驳,而执笔在一味名为“知母”的药上点点。

  “此药何解?”

  陈子奚弯腰扒开他手去看,“知母苦寒,润肾燥而滋阴,又可退阴虚,益气之药也。”他大方将头脸贴了江晏额边,未觉丝毫不妥,解释完毕后又捏起几页书往后翻,接连叮嘱:“你要记得,这味药与黄柏相生……”


  那刻他胸前莲香带着体温扑面,江晏短暂怔愣,竟听丢了后半句重要之言。友人比他早些化身,彼时已分成坤泽,满身沁着的可不是什么药囊香薰,而是从骨里肉里生出来的信香。淡雅之气不宁人心境,反裹出江晏满背细汗,不知不觉间后颈隐约发烫。


  “这两味药千万不可搞错,否则效果不及原有三分。甚者效用逆行,恐出祸端。”

  说起药时陈子奚一向认真妥帖,人命关天的事本就不可懈怠,得面面俱到。他讲完课,侧头发现江晏垂眸而坐,不知作何想法,便举扇在他眼前晃晃,“江大侠神游到哪里去了?”


  看人走神,他也不气不恼,玩笑似的拿了副先生架子来调侃:“若人人修医术都如小友般打鱼晒网,天下该遍地是庸医了!”


  在教导友人学药这事上玉山君可谓不留情面,此后但凡见了就要涮上两句。

  

  “江大侠的脑瓜里装了几味药?我出了几道新方,可想来辩一辩?”

  江晏皱眉,他初识药典,哪有配方的能耐。

  “看小友刻苦,旬考倒不必了。今日只点书《内经》,答不上的话,就到那边站着吧!”

  江晏叹气,又何时学过内经?

  “我来问你,山茱萸同吴茱萸有何分别?若一人夜虚盗汗、难以安枕,该以哪味入药?”

  江晏回忆,此药在明川药典上是有记载。然斟酌片刻,恰好选错,换来一旁满面明媚笑意。他看那张脸,心中不觉得有哪里不平受气,反倒像被什么撞到似的轻柔塌陷下去,又缓缓舒展开来。没什么好辩驳的。

  陈子奚并非真的关心友人刻苦与否,不过乐于见他那副无可奈何却耐了性子勤恳答话的模样。毕竟他身边还有个自己跟着,总不至于深入险境又无人关照。待他笑够了,不忘继续题点着:“韩夫子有言,术业有专攻。我看江大侠还是将药典还我,继续去看你那刀法罢。”


  江晏默言:“行走江湖要有傍身之计,仅仅习武,不过将够温饱。”


  这下好像是将他拒了。玉山君拿着心思,惯会借坡下驴,“你要坚持,我没理由拦。不过抽点日课辛苦,帐可要记着还我。”

  竹林中飒飒风动,江晏嗅着散落风中的气味道了句多谢,目光又回到书页墨字上。陈子奚云朵似的飘近了,无意背靠他喝一口酒,不觉身后衣料透过一阵血肉的火热。

  

  阳春三月过,丰沛雨水落不停。湿气蒸卷满架书页、汲湿干涸砚台还不算完,又将人蒸出骨病风湿、忧郁心思,免不了青溪医者们一通忙碌。


  陈子奚出了谷中往北,将师门日课的定额随诊并在一块,走街串巷做着游医。到天泉北营时,身上已挂满了乱七八糟以作诊金之物:小孩儿的拨浪鼓、娘子的银耳珰,大鹅的蛋、猫猫屁股上的小铃铛、狗崽的肉骨头……咳,总而言之,都是病人们身上的贵重珍视之物。

  来时包裹里塞不下,他只得执着某位青年为酬救母之恩从山头折来的一枝鲜海棠,驻在天泉营地门口招呼路过的铁子。

  “这位大侠,”他别起帷帽薄纱笑得大方,“敢问江晏是否在此营中?”


  来人狐疑着上下打量他,警惕地剜过几眼才开口:“俺看你不是本地人吧?”

  早知道这位小将军名声在外,陈子奚不慌不忙解释:“兄台放心。我不是来寻他仇,也不是来兴师问罪。只是他借了我一样东西,现已到期,该归还了。”他晃了晃手里海棠,“在下青溪内门陈子奚,与他为旧识了。”


  天泉弟子听他介绍,恍然大悟,语中活跃了一些:“原来是你啊!”

  自是未到过营中,可眼前这弟子的反应又不像全然不熟的陌生人,陈子奚奇怪地套起话来:“哦?我们曾在何处见过吗?”


  “那没有。”天泉弟子展开抱臂,一大匣子的闲话不加掩饰,立刻对着八卦里的主人吐露,“咳,师兄的朋友都是大名鼎鼎哇。不过俺们都以为你是什么大熊老虎似的凶汉,没想到铁铁居然生得这样俊秀啊!”

  他早该想到,能让处处严苛、不苟言笑的大师兄满眼柔和沉寂的人,要么武力高强,要么颜值高强。陈子奚只觉此人言谈举止十分洒脱逗乐,面露微笑接不上话,想继续询问下去,却听身后脚步踏土而来。


  “弟子拜见师兄!”

  说时迟那时快,天泉弟子只瞥了那影子一眼,马上收起玩世不恭态度,向来人方向作了满揖。杵在原处的玉山君跟着回头,看江晏上身赤条条,只留条白绫巾子搭在颈间。细密汗滴凝在前胸后背,被风吹散后一片干一片润,斑驳起来像初晨的雾,跟着动作网住日光,翻起粼粼闪烁的皮肉波纹。


  陈子奚了然,想必是刚做完天泉日课赶来。他露齿而笑,如常问候:“江晏!”

  “你……”看清真的是他,江晏似惊讶又有些其他,口中滞住一瞬,“你怎么在这?”

  “我不能在这么?”玉山君握枝抚掌心,自然地接过话茬,“药典已借了多时,不知江大侠学得如何?”

  江晏如刚到的天泉弟子,飞快打量了笑眯眯的友人后侧身而过,“你随我来。”


  陈子奚轻盈跟上。本想与他问询近况,可左看右看,来往人员皆肃穆谨慎,自觉封了嘴,一路跟到营地东边那间有些昏暗的偏房才蹦出几个字来。

  “唔,这处倒是凉快。”

  陈子奚暗自皱了下眉,甚至有些冷了。可江晏自如地裸着身体在架上翻找,似乎与他处于不同季节,全然不觉得哪里凉。


  他放下手里枝子,与友人闲聊起这只花的来历与轶闻,又放下包袱挑出拨浪鼓转了转,转出清脆鼓声几响,江晏终于抽出本平整药典放在他面前。陈子奚沿着手指与臂膀看上去,窗外射进的几缕日光打亮他肩上汗水,牵动肌骨时暗影层叠,有幽蓝之色。他忽感到口干,无意吞几口唾液仍觉不够,只好向人讨水来喝。


  江晏听罢,出门舀了满瓢井水要去煮,走到半路却被哑声叫住:“不必烧。”


  他递半只葫芦瓢过去,却见友人眼下正泛起不寻常的嫣红,接水时手腕似乎微微抖着。陈子奚饮下一抔冰水,腹中灼烧只缓解片刻,后又像篝火垫石般滚烫起来。他敏锐嗅到身前阵阵气息,虽弥散出的气味极其淡薄,但已能催得他额前猛跳,连着后颈一同发紧。


  勉强抵抗这阵发昏,玉山君抬手去试颈后小瘿,指尖刚触便是阵刺痛,皮肉接着如熟透的果子般裂开道口子,直接渗出水来。浓厚的莲花香气跟着迸出,突然钻进江晏心口激起震动,惹得人当即退了半步。稳住心神之余又怕他是生了急病,只能目不转睛盯住去问:“怎么了,还渴么?”


  坤泽的情热来得地崩山摧。

  (不能放)

  他紧抓江晏手腕嘱托起来:“江晏,当是点你日课,你替我去抓几味药来煎。我只说一回,你要记好了:栀子两钱、地黄三钱、知母三钱……”

  江晏眼见他身形将倾,面色发红而嘴唇淡白,又是副神智不清的模样,恐他中了什么邪毒,将性命垂危。一面心中记好他说的药名,一面低声询问起来:“你来时可吃过什么古怪东西?又见了什么人?怎么会……”

  “别担心,我无恙。”玉山君听他如临大敌的口气觉着好笑,轻拍他手背做安抚,“是坤泽情热,要用药克制才能好。”

  坤泽……情热。江晏心里反复咀嚼这几字,再度扫过陈子奚抓着自己的两只手,此刻连骨节都透出不自然的粉红光泽。就算他当为中庸,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坤泽身子特殊,天生为结胎,情热起便要与所配乾元交融结契,否则该会遭受难捱情欲之苦。是了,他与陈子奚太过熟悉,几乎忘记他为坤泽,月月都要经历情热折磨。

  “买药煎药需时间,你撑得住?”

  (不能放)

  “还能忍几时。你快去快回。”

  不论撑不撑得住都无法选择,毕竟现下满身信香乱散,双腿软得无法走动,把他扔到任何一处,都会引来乾元丧失理智地扑食。江晏下巴微点,迅速提起件单衣穿好,临行又将厚实衣领解下,卷住瑟瑟发抖的后背按了按,快把人按向胸口。声音从头顶闷闷响:“别出去。冷就点火。”


  陈子奚点头,无力解释他方才并非真的冷,而是身体过热又极其敏感脆弱,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引轩然大波。他裹住毛领做披风,听得脚步声渐远,再去闻颈间残留那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心中更是焦躁。混乱中抱臂佝起脊背,觉得这事太过奇怪。半月前他才度过情热,怎么又突然如此提前,难不成真是来时不当心吃了什么,触了什么?


  他搜刮脑内,想不出半点不妥。饭食大多是从门中带来。至于人,也不过见了几个孩子、门前天泉弟子,还有他这冤家好友。除非是……他忽冷忽热,想着熬着,不知几时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玉山君这边睡得难过,江晏一路也像焦心鬼上身。策马狂奔卷起团团飞尘抛在身后,更无暇去管撞到几头野猪麝鹿。人闯进药铺子时因脸色太坏,活像杀神天降,吓到老医差点以为是哪位军爷来强抢草药,连忙支会药童抓好几帖药送过去,铜板都少收他两只。

  待他赶回门内,恰过一个时辰。日头西斜,偏屋更暗,一派寂静中有细微的呼吸声响,每一口都带出浓烈的甜蜜味道。他远查榻上影影绰绰,屋里窗扉紧闭,还算安全,就提药折身去煎。


  火苗灼脸又灼心,十万火急下也管不来是要泡水还是浸滤,江晏看到沸水冒泡、药汤变色就端着锅子离火,倒出汤送回去。推门而入却陡然被漫溢的香气钉在原处,胸中猛跳几下,后颈立刻出了层薄汗。挪了几步路,打眼瞧到榻上衣衫不整、满身潮红的人更是心中一骇。他早觉察身体有异,但毫无头绪,眼下也无法深究,只好轻挽起散乱的腰带,低声唤友人名字。

  陈子奚露出眼皮下两抹暗沉的水色,辨清来者何人后无言接过药碗两口吞下,满心期盼着江晏做出的东西真能起作用。江晏蹲伏着看他,脸色也不很好看,“好些了吗?”

  “哪里那么快。”玉山君以手遮了下眼睫,没将自己对他辨药能力的担忧说透。语间顿住,突然单手摸上他腕子去诊脉确认自己疑虑。

  手下血脉迸劲有力,颗颗如砚石落盘跳得紊乱。快时信香从体内倾泻而出,慢时逼出脸上微红,再去摸他颈后,一枚硬结正微微隆起发烫——是乾元初化的征兆。果然是这人化了乾元,气息不受控地乱撞着处处释放索求,才惹得自己信期提前。


  饶是自身泥菩萨过河,还有心思为他诊断,玉山君真是被自己的大德感动。又念及江晏的呆傻作为,他不禁叹息友人迟钝:“江晏,你是真不知还是一直戏弄我。明明是乾元,却欺人是中庸。”


  “乾元?”江晏愕然蹙眉片刻,还不明白那句“乾元”究竟意味着什么。


  情热坤泽与初化的乾元共处一室,与羊入虎口无异。想来对人事悟性还不够,陈子奚赶忙为他指条明路,“药还没发效,你——离我远些。”


  江晏这才有所感触,本想听从了离开这屋子,可又放心不下他一人躺在这,只好一直退到门边搬了条木凳守着。


  不知燃掉几柱香,窗格中透出靛青天色,屋里信香全无消散之意,还似有愈加浓烈之势。江晏犹疑靠近,看陈子奚喘促比方才更甚,颈窝的汗水几乎快聚成泊,推断这药兴许没有生效。抬手触他额头烫人,犹豫中只仔细抚摸鬓发,指望以此缓解情热,反更像火上浇油,摸得人焦躁不已。


  “很难受?”


  陈子奚听他问话忽然惊醒,即便使出十成力按住他也依然绵软。按捺不住以脸颊去蹭着这只手,似走于荒漠干渴到极致逢雨露,不知此时眉下两泓秋水荡漾是何等媚眼如丝的痴态。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保持清醒,“你、你抓了什么药,全都给我讲一遍。”


  “栀子两钱、地黄三钱、知母三钱,生地五钱、丹皮三钱。”江晏字句重复,确认无漏,这是万万不能记错。


  “可还记得我与你讲过,知母要配黄柏下汤?”体内阴火燃烧,陈子奚越听越头痛,连推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酸软着身子去笑叹埋怨,“江晏……你把我害惨了。”


  江晏哑口,简直冤枉。这与从未题点的先生突然抽了几年前的知识来考,有何分别?他压下心中小愧,想问现下该如何、要怎样,可恍然间隙一条红舌已舔上掌根。

(好几千字不能放) 


  后来江大侠总算了解知母、黄柏是何种功效,药物之间如何牵连共用,这已是后话。即便时隔多年,玉山君提起他与自家乾元的结契都哭笑不得,嘴上话里话外定要不饶人地逗弄一番。从前江无浪还会沉默着走开,现在愈发脸厚,偶尔能和他讲个有来有回。诸如“是我不忍”“你先要的”云云惊世骇俗之语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那个不知自己是乾元还是中庸的小郎君倒叫人怀念了。

  

  又是一年三月过,玉山君趴在枕上,就着晨光看过开封线人传书,将内容悉数讲给身侧人听。

  “你家那娃娃是长大了。现下与赵家搅得风生水起,还救了许多人,以后未必不能成番大事。”他语中轻快,讨论三餐般轻松,“不过救天下还是救一人,江大侠如何定夺?”

  “天下得救,那一人也会无恙。”他掬了几丝黑发,自然地看着它们从手心滑落垂下。

  “你倒是会讨巧。”

  江晏凑近他耳畔轻语,“你又有何高见。”

  “那自然是——”玉山君狡黠一笑,“你猜。”

end

——

陈叔必然是救一人的


汤汤

【晏奚】断箭

*一点军营往事


晨间,营地四角的战鼓同时响起,击出战士回营的鼓乐。陈子奚心里数着拍子,仔细卷起帐帘,同修养好的战士一齐扬起帐前的旗帜升到半空。东风将幡旗吹得翻飞,像一只青鸟。鼓点停歇后不久,伤兵会循着这只青鸟过来找大夫治病。


陈子奚背着光站在帐帘下,指挥士兵将担架抬到里面排排放好,帐篷内瞬间血气满溢。


等抬担架的人撤出帐篷,他跟着一队军医朝伤患走去,不忘挨个扫过担架上或痛苦或沉睡的面庞——没有江晏。他松了口气,抬手在脑袋后系好绢巾,低头用牙咬着手套上的细绳,利索地打结,开始悬丝救人。


从辰时站到未时,陈子奚依旧脊背笔直,手上动作不停,脸上的绢巾被汗打湿了两条。即便戴着手......

*一点军营往事


晨间,营地四角的战鼓同时响起,击出战士回营的鼓乐。陈子奚心里数着拍子,仔细卷起帐帘,同修养好的战士一齐扬起帐前的旗帜升到半空。东风将幡旗吹得翻飞,像一只青鸟。鼓点停歇后不久,伤兵会循着这只青鸟过来找大夫治病。


陈子奚背着光站在帐帘下,指挥士兵将担架抬到里面排排放好,帐篷内瞬间血气满溢。


等抬担架的人撤出帐篷,他跟着一队军医朝伤患走去,不忘挨个扫过担架上或痛苦或沉睡的面庞——没有江晏。他松了口气,抬手在脑袋后系好绢巾,低头用牙咬着手套上的细绳,利索地打结,开始悬丝救人。


从辰时站到未时,陈子奚依旧脊背笔直,手上动作不停,脸上的绢巾被汗打湿了两条。即便戴着手套,他也知道自己的手指已经被泡得发白发皱。一直忙到过午,帐内的伤患才不再频繁轮换,那股和伤兵隐忍的呜咽混在一起的焦灼气息也散去大半。


陈子奚看着面前坐着的士兵,年纪与江晏相仿,痛得浑身发颤却死死咬住护臂不吭声的模样也像他。少年人伤到的是手臂,刚被捆紧的纱布下是一处洞穿肌肉的箭伤。


不知对面改换了什么战术,或许是抓住了空挡乱箭齐发,送来的战士几乎身上都有断箭。夹子取出的箭矢长短不一,箭头形状各异,最狠毒的当属那种近端有三处刻痕的箭矢,重且粗长,箭头极锋利,带着有齿的倒钩。


少年人算好运,伤口瞧着可怖,却并未伤及筋脉。听见好好休养不影响日后执枪后,忍出泪水的双眼终于流出了笑意。陈子奚拍拍他脊背让他起身,回头看见帐帘下有两个士兵探头探脑往里望。陈子奚以为他们是伤兵,正想叫住他们进来看病,那俩叠起来的脑袋对上他目光后却齐齐往旁边一撤,不见了。


    日暮,陈子奚依然不见江晏的身影。平日回营,江晏忙完手头的事,跟他义父知会一声后便会跑过来给陈子奚亮个相,算作报平安。今日迟迟不来,莫不是在跟王清将军促膝长谈?他回头扫了眼人影疏落的医帐,回帘内提上一壶小酒,打算去会会打了胜仗的小将军。


残阳厚重如匹匹红帛,陈子奚出帐时抬手挡了挡那冲着他面门来的光,眯着眼从指缝中看见了三只在黄土上慢行的蚂蚁。蚂蚁首尾相连……不对,是两个士兵架着中间走不了路的伤患,正朝他帐内赶。


陈子奚刚刚松下来的神经瞬间绷紧。伤到神志不清无法行动的士兵早该在清晨送到他帐中医治,多耽搁一会便多一分危险。这人不要命吗?他急急跑去,发现架着伤兵的人正是下午在医帐外探头探脑的两个士兵。


被架着的人脖子使不上劲,头软趴趴往下垂着,一颗凌乱的丸子头也跟着晃。陈子奚认出那截两头上翘的短木簪,却不敢下定论。先是去探他脉搏,又抖着手摸到人的下颚,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果然是江晏。


江晏没昏过去,撑起眼皮看见了脸色赛锅底的陈子奚,正想说话,却被陈子奚两指一并劈向穴道,晕了过去。


“抬到我帐上,快!”陈子奚招呼路过的人来帮忙,自己先一步跑回帐中准备用具,手上的半壶酒随他脚步晃得叮铃咣啷,平添焦躁。


封他穴道只是让他安安分分方便搬运,给江晏换衣服时他便咳嗽两声醒了过来,要伸手去拉陈子奚,手上挨了陈子奚一记才老实。江晏发着高烧,眼前模糊一片,垂下床边的手臂也被陈子奚捉着塞回身侧,只好躺着听声音猜他在做什么。


倒酒,烧火,拆纱布,翻箱倒柜把瓷瓶碰响一片,将布巾甩进水盆里。帘子被拉得密实,在医帐里隔出一小片空间,没人说话,但仅凭动静江晏就能判断陈子奚现在心情非常、非常糟糕。


他烧得使不上劲,浑身酸痛,只能侧头小心翼翼瞄一眼站在身边的陈子奚,可那人连半个眼神都不分过来,被白色的绢巾蒙去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皱着眉毛的眼睛。江晏莫名有些委屈,正欲说话,便被医助拍了拍手臂。


医助托住他的背脊,将人推起来靠着墙。陈子奚五指托着药碗稳稳递到他嘴边,那双眼睛终于看了过来,带着烛火也映不清的虬结情绪。江晏默默低头就着陈子奚的手一饮而尽,不消一会儿舌头便麻了。陈子奚转头示意医助,对方心神领会,将布团悬到江晏脸边让他咬住,又拿起酒碗倒在箭伤处。


陈子奚捏着刀片在火上过一轮,沉下气说:“我开始了。”江晏咬着布团说不出话,含糊地应了两声。


他轻轻提住箭身,左右晃了晃,纹丝不动。箭矢斜穿在左侧锁骨上方,木棍被江晏劈得只剩很短一截,但上战场要穿甲胄,沉重的甲胄成日成日压在断箭上,怕不是比刚中箭时候伤得还要深。陈子奚隐约觉得木箭的断口在缓缓生长延伸,也穿入了他的胸膛。他手上动作稳健,迅速剥脱开表面溃烂的皮肉后,看见了近端处的三条刻痕。


还挺会挑。


他气极反笑,却不敢抬头看江晏,只微微偏了视线,看见他绷直的下颚和颤抖的布团。


前线资源紧缺,麻药的用量不够,也只能辛苦江晏多忍着些。他余光看见江晏微微挣动的小腿,心里止不住叹气,加快了手上动作。刀刃顺着箭身往下切,将嵌紧的箭锋松动出来。陈子奚在心里祈祷那特制的箭矢不要再出差错,但看见断在肉里的倒勾时,他的指节还是忍不住抽了抽。


送江晏入医帐时,两个士兵一五一十给陈子奚交代了他是何时受的伤,在前线的医师如何束手无策,又是第几日染了风寒,同发炎的创口一并发作起来搅得他难以安眠的。陈子奚听得难过。若是自己跟去了,他何至于忍到现在,直到让甲胄压断了倒齿,时时硌着发炎溃烂的皮肉?


他用刀尖拨了拨那枚横嵌在深处的倒齿,心里泛苦,眼底也跟着发热。这把刀刃宽了些,他只好转身将手上的脓血揩在布巾上,换成了小刀和镊子。医助提着灯站在一旁,看他低着头,汗水顺着额角流到眼尾洇了进去,也只是猛地眨眨眼睛,不曾缓下速度。


终于,他取出倒齿扔进木盘里,撞出哐当一声。接下来轻松许多,陈子奚将血洞缝成一条微微隆起的疤痕,上些消痈肿的药,再覆上干净的纱布。等处理完手臂腿侧的几处刀伤,他郁结在心中的一口浊气终于舒了出来,又俯身探了一次脉象,末了轻轻捏了捏江晏的腕骨。江晏知道这是结束的意思,也松了口,任由布团骨碌碌滚到地上。


陈子奚循声蹲下去捡,瞧见了江晏握紧的拳头。他不急着起身,蹲在床边将抠紧的手指一根根展平,用布巾擦去亮晶晶的冷汗,看清了江晏印着紫红色甲痕的掌心。


这么疼。他曲起手指蹭了蹭,江晏虚虚握了一下,没握到,疑心陈子奚还在生自己的气。不曾想下一秒,陈子奚的手覆上来扣紧他五指,填满了空隙。他回握,方才铁刀剜肉都能忍住一声不吭,现下倒是忍不住哼了两声,说疼。


陈子奚叹气。陈子奚又在叹气。他今日叹了许多气,却仍然觉得心里不爽利,憋闷得很。他问江晏哪里不舒服,躺着的人眯着眼感受了一下,老老实实说不知道。


江晏没找茬,只不过上一次发高烧还是做乞儿的时候,天寒地冻,他像路口摊贩卖的馒头一样烧得呼呼冒白汽,只能缩在屋角裹着半张草席艰难度日,一呼一吸连人中都烫得麻木。他忘了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当时一直想吃馒头,自然想不起来自己高热时会肌骨钝痛。


痛觉像无章法的水,以他身体做容器肆意流动。陈子奚发现他下颌颤抖,于是松开紧扣的手,摸到他脸侧发硬:“牙疼?”江晏点点头,又摇摇头。


陈子奚拨开他上唇,径直将手指探进去摁了摁他的两排牙,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摸上江晏的犬齿,左边犬齿比右边还要尖利一些,指腹摁上去会留下一个小坑。他脑中一下闪过许多动物,最像的应当是天泉驻地附近的灰狼。他收回手指:“没龋齿没受伤。估计是发热引出来的。”


江晏缩了缩身子,忍不住去舔他摁过的那颗犬齿,觉出一点凉意。他问陈子奚,手怎么这么凉?同时,外面有人在叫大夫。陈子奚攥了攥自己的手,分明不凉。他用“你没烧傻吧”的眼神看着江晏说:“烧一时半会退不了,水在床头,你躺着休息,出来记得穿好衣服。”


他转身撩开帘子,想起还没答江晏,小声说了句:“被你吓的。”


营中医师多为上了年纪的人,守不住夜,这任务自然落到陈子奚的肩头。他图省事,直接在医帐里辟了一小块地方作休息用。外面等了一溜要换药的将士,忙完已是月上中天。陈子奚洗净了手,站在帘外静静听了一会,没听到什么动静,想必江晏已经睡下。


他放轻脚步走出医帐,靠在一棵枯树上,解下腰间水壶,闷了一口冷水。一阵冰凉顺着他食道往下滚,稍稍让浮动的神思沉了下来。


实在是太累。好比在青溪通宵温习医书,翌日还要连做两场考核一般力不从心。最大的区别可能是做完考核可以安心回房睡觉,而此处是军营,无时无刻都有人添新伤,不知何时便要帮人阖上一双失去神采的眼睛。


江晏起初不同意让他跟来,只说没什么好来的,太苦。他权当江晏看不起人,跟了半段路,翻身闯进了他房中,死皮赖脸地跟了过来。如今看,他确实无悔,但江晏说得也没错。


他大脑放空,想得出神,没留意身后有个黑影正鬼鬼祟祟摸过来。等后颈有感应地瑟缩一下后,他才发觉江晏已经走到他身边,正弯腰瞧他,瓮声瓮气对他说:“你别恼我。”


陈子奚一头雾水,陈子奚莫名其妙。


“我恼你作甚?”江晏眼中清明不过一瞬,很快又带上了烧糊涂的迷蒙神色,摇了摇头。陈子奚乐了,两手一摊开始数:“我恼什么?恼你替别人挡了一箭救下他的命?恼你看个病还要托人找个清闲时候?恼你不用担架?还是恼你……”江晏伸手捂上他的嘴。


哦,还不让数。他捂了一会儿,被陈子奚握着手腕放回身侧:“那两人什么都同我说了。再说,我生你的气做什么。”


江晏张了张嘴,努力消化着这段话。他分不清陈子奚说的是真话假话,只是记得烛火下陈子奚皱着眉毛的一双眼睛。高热把颅骨烧成乘着浆糊的水瓢,游走的疼痛又寻上他。


他说:“刚刚。”陈子奚听懂了,心里更是无奈。谁能在见到心上人半死不活还有心思笑的?怕不是没心没肺。他不想答,只好抬头去寻月亮,却发现月亮周围云雾缭绕,只显出淡淡的蛾眉形状。现下,连蛾眉月都没有了,江晏的脸凑到自己眼前取而代之,铁了心不让他逃避问题。


陈子奚看着他有些迷离的眼睛,心里想这人发烧比清醒的时候好玩多了。他伸手拨了拨江晏的额发,存了点坏心思,将脸贴过去蹭蹭鼻尖,果然看到江晏微微睁大的眼睛。


“我没有生气。”看到江晏点点头后,他才接着说:“刚刚是有点害怕。但后面不怕了,因为没有我玉山君治不好的人。”他语气又恢复平日轻快。


江晏不说话,陈子奚怀疑他烧木了,摸了摸他的额头,江晏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出来干嘛的。他把套在手臂上的暖手筒解了下来放到陈子奚怀里,又把人两只手都塞进去包住,语气认真地同陈子奚说:“你手凉。我没事了,你别担心。”说着,抬手用指节蹭了蹭陈子奚的颧骨。那处有被绢巾勒出来的红痕。


汤汤

【晏奚】额发

江晏头发长得快,小时候王清笑他是不是长身体的营养都拿来长头发了,无心的玩笑惹得他暗自跟头发较劲了好一段日子。直到王清撞见他把剪子往自己头上怼,这才吓得大将军连忙改口,说小侠客是吃够饭了才有力气长头发的,不碍事不碍事。


后来拜入天泉,按照门派的制式,要穿上银灰色的大毛领子,把头发束成马尾再规规整整盘在脑后。


江晏第一次梳,低着头举手臂扎了老半天都扎不好,低着头看不见镜子,侧着头看不见丸子,实在糟心。师兄看不过去他那要掉不掉的丸子头,将他拉过去,前后放两面镜子对着教了一下午,江晏才扎起了第一个勉强达标的丸子头。发丝拢得不清爽,毛毛躁躁的,像一颗扒不干净绒毛的生栗子。


天泉弟子的标......

江晏头发长得快,小时候王清笑他是不是长身体的营养都拿来长头发了,无心的玩笑惹得他暗自跟头发较劲了好一段日子。直到王清撞见他把剪子往自己头上怼,这才吓得大将军连忙改口,说小侠客是吃够饭了才有力气长头发的,不碍事不碍事。


后来拜入天泉,按照门派的制式,要穿上银灰色的大毛领子,把头发束成马尾再规规整整盘在脑后。


江晏第一次梳,低着头举手臂扎了老半天都扎不好,低着头看不见镜子,侧着头看不见丸子,实在糟心。师兄看不过去他那要掉不掉的丸子头,将他拉过去,前后放两面镜子对着教了一下午,江晏才扎起了第一个勉强达标的丸子头。发丝拢得不清爽,毛毛躁躁的,像一颗扒不干净绒毛的生栗子。


天泉弟子的标准发型要留出两撇刘海,不能太厚会看不清路,也不能太薄不然风吹起来稀稀拉拉半露脑门没有大侠风范。


江晏每日晨起,把两头翘起的短木簪扣入发底,摇了摇头确认不会散后,两手还要在额角处扒拉扒拉,让天泉名牌刘海撇到脸前。若是额发不慎被梳到了脑后,扒拉不下来了,江晏就知道该剪剪了。


日日梳夜夜解,他终于熟练,梳得妥帖。成了天泉丸子标准军的一员,额前两撇刘海,脑后不留碎发。


他只会打理这一种发型,下山同陈子奚游历时,也成天顶着两撇刘海一颗丸子,配上毛领子,隔着一里地都知道此人乃天泉子弟。


两人在客栈吃酒。浊酒口感不佳但胜在够烈,酒液好似带着软刺滚过喉头,落入胃袋后,浑身都生出舒爽来。


江晏说这酒让他想起在前线喝的烧刀子,撩了把刘海便仰头喝下,灌得大口,不一会儿背上便发起了薄汗。他拆下毛领放在桌边,被对面的陈子奚转手摸走,抱在胸前,那姿势,像抱着一只银白色的狸奴。


陈子奚嫌这酒太呛,疑心喝多了明早起来嗓子会变成西域的粗犷大汉一样,说话咕噜噜的,快要吐出沙砾。于是他笑着问江晏,那边战士说话都格外低沉暗哑,莫不是因为成天喝这样厉害的酒。


江晏轻轻摇头,甩甩挡在眼前的刘海,见陈子奚诚心发问,也跟着思考起来。不过他用了逆向思维。心里想的是陈子奚平日里说话像唱歌似的,一句话恨不得转出八十个调子,是不是被那香醇还回甘的丰和春养出来的?


罢了,想不出来。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伸手作爪子状,把挡在他眼睛与陈子奚之间的那缕发叉上了头顶。陈子奚看他四次三番与两搓碎发较劲,不觉发笑:“江晏,你额发长啦。”


江晏闷闷应一声,说分明前些日子才修过。


陈子奚抱着毛领起身,跟他说你就庆幸我今晚只喝了两口酒吧。说着转身走向柜台,找打瞌睡的小二借了一把剪子。


烈酒入喉辛辣,不分什么前调后劲,从嘴皮子烧到肚肠里,又直直冲上头。江晏撑着脑袋看那个背影,陈子奚今日系了条朱红色的细绳在腰带上,点睛一笔显眼的很。他的视线就落在摇摇晃晃的细绳穗子上,瞥见一抹寒锋闯入余光。


他抬起眼皮,发觉陈子奚拿着剪子走到他跟前。


“做什么?”


陈子奚将毛领子放到一旁:“给你绞额发,不许动了。”江晏立马坐正。这话义母每次帮他修头发都会说,江晏一听便像个小木头人一样坐得板正,怕真如义母“恐吓”一般,碎发会戳进眼睛里弄不出来。


陈子奚看他一下坐直,头却因为酒劲微微晃着,很有强撑的意思。他笑意更甚,忍不住逗弄这个浑身酒气的小木头人。他搁下剪子,捏着江晏的脸把头摆正:“坐好啦,我不专业,待会绞江大侠脸上,破相了怎么办?变成刀疤脸大侠了。”


不料酒鬼分不清玩笑话,抬头直直看着他说:“你在这,你不会让我破相的。”陈子奚被酒鬼一语戳中心事,不再搭茬,心下却还是害怕伤到他。于是左手捧着江晏的下巴,右手执剪子斜斜地剪下去,顺手还要将鬓角的发尾修出一个小尖。


小木头人真的不动,不说话,也不闭眼。被抬着下巴仰起头时,江晏的眼皮半垂下来,也还是眼都不眨地看着陈子奚。


太近了。眼前人吐息带着浊酒的烈气,与半遮半掩的迷蒙目光一齐投来。陈子奚嘴里发干,轻轻咽了咽,硬着头皮继续剪头发。


剪子绞去发丝时,发出让人耳廓发痒的窸窣声,玉山君拿扇子是一把好手,执剪子却算不得稳,引得发根也跟着微微颤动。江晏下意识想伸手去拂,被陈子奚急促地诶了一声。木头人脑子转不动,左手举到一半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去,会不会再挨陈子奚一声“诶”,只好就近停泊,搭上了陈子奚的腰带,手下便是轻轻摇晃的红绳穗子。


陈子奚看他一眼,不出声,算默认。


好不容易剪完,陈子奚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块手绢,把掉到人面庞和衣襟上的碎发拍落。江晏看他神情认真,玩心一起,开始胡乱指挥:“这也有。”“那也有。”“脖子。”


陈子奚瞪着眼也没看出来哪还有碎发,索性把手绢往他脸上一扔:“自己擦。”


江晏躲不及,微微往后一仰,搭在陈子奚腰间的手也跟着用力,把人拉到了自己怀里。陈子奚不想跟他头碰头,猛闭眼睛往一边倒去,竟是严丝合缝地将脖子架在了江晏肩头上。


“……”

“……”


“你犯浑啊江晏……”

“……”


“好吧你没骗我,碎发扎到我脖子了。”

“……”


“江晏?”

“……再扎一会吧。”

汤汤

【晏奚】小陈大夫你不要生气啦

*一些十三四岁的少年时期


那日练完功,同陈子奚溜出去玩,这位小大夫说鲈鱼正是时候,撺掇江晏下河炸鱼,晚饭要吃烤鱼。江晏问他你怎么不下?


陈子奚不想湿衣摆,脚尖一点上了一颗歪脖子树,腿垂下来晃啊晃:“自然是我太极功夫不到家呀,哪比得上无所不能的江大侠?”


江晏板着脸,心里却十分受用,脱了鞋袜,把自己裤腿捞起来绑好,下河涉水去了。


凉凉的溪水淌过他小腿,往前走便两步漫上膝盖。脚下的卵石太圆,江晏试了几下位置才站定,闭眼沉肩,扎稳马步,运起真气。待真气自手臂盈满掌心时,他猛地一推腕,水面炸出巨大水花。


待涟漪消失后,几条河鱼悠悠浮出水面。


“好身手!”陈子奚在树上......

*一些十三四岁的少年时期


那日练完功,同陈子奚溜出去玩,这位小大夫说鲈鱼正是时候,撺掇江晏下河炸鱼,晚饭要吃烤鱼。江晏问他你怎么不下?


陈子奚不想湿衣摆,脚尖一点上了一颗歪脖子树,腿垂下来晃啊晃:“自然是我太极功夫不到家呀,哪比得上无所不能的江大侠?”


江晏板着脸,心里却十分受用,脱了鞋袜,把自己裤腿捞起来绑好,下河涉水去了。


凉凉的溪水淌过他小腿,往前走便两步漫上膝盖。脚下的卵石太圆,江晏试了几下位置才站定,闭眼沉肩,扎稳马步,运起真气。待真气自手臂盈满掌心时,他猛地一推腕,水面炸出巨大水花。


待涟漪消失后,几条河鱼悠悠浮出水面。


“好身手!”陈子奚在树上喝彩,说着便跳下树来跑去河边接他。不曾想河边湿滑,一脚踩上了长着青苔的卵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江晏才捡起最大的那条鲈鱼往回走,就看见陈子奚要摔倒,霎时忘记了自己会轻功,凭本能后踹卵石往前一冲——扑到了人身上。


两个人齐齐往岸上一倒,额头碰额头鼻尖撞鼻尖膝盖磕膝盖撞了个满堂彩,疼得龇牙咧嘴。江晏挫到了膝盖一时间腿软站不起来,想撑一把地,手指一松,抓在手里的鱼又扑腾起来。


陈子奚看那鱼弹过来,立马想躲,奈何还有半边身子被江晏压住,脸上生生受了大鲈鱼一尾巴。


“江晏!!!!”

空谷绝响。


江晏急忙一掌拍死了那鱼,往旁边一翻滚放过了陈子奚,才算告一段落。两个人坐在地上,脑子俱是白白的一片。陈子奚是被鱼扇得傻了,江晏则是压人身上撞上鼻尖那一刻便蒙了脑袋,呆愣愣坐在一边。


陈子奚跑到河面弯腰,照了照自己的脸,果不其然红了一片。他心疼地摸了摸,幽怨地回头问江晏:“你在急什么呀江大侠,摔一下不会怎么样的……”


江晏捡了枯枝,搓开火折子把火堆生了起来,正脱着沾湿的外袍。他自知莽撞,抱着衣服站在原地,老老实实跟陈子奚道歉。末了又补道:“可是往前倒,衣服会湿。”


陈子奚拿水扑了扑红肿的脸,又拍拍钝痛的尾椎,本想发作敲他一笔。但听见江晏这话,回头看他,发现人正站在火堆旁低着头望他,霞光与火光一齐映入那双眼。圆圆的一双眼,亮得吓人。


陈子奚又不生气了。


烤完衣服,江晏站起来把外袍披上,又被陈子奚拉住衣摆:“等等。”


江晏低头,看见陈子奚撩起他的外袍指了指,小腿下边正横着一条红色的血痕,血已经凝固了,边缘微微发肿。


于是刚刚才消气的小陈大夫又开了尊口:“江晏你真是神人一个,不知道疼的吗?受伤了也不知道?”


江晏还在打赤脚,被他这么一撩衣服很不自在,想往后退一步,又被抓住脚腕:“别动了!”


江晏没有办法,只好原地坐下,由陈子奚捉着他脚腕放到大腿上给他抹药膏。篝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陈子奚认真的侧脸也跟着一亮一暗,他上完药,正待低头吹一口,忽然被江晏伸手抵住额头。


“你干嘛?不让吹?”


江晏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是要给伤口吹气。陈子奚给他上药总这样,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这样会好些。他慢慢收回了手,说不是,你坐过来点吧,火要燎到你头发了。


陈子奚攒着的那点气又消了。


等他挪过来一点,江晏看他侧身收起了药膏,也想把腿收回来。毕竟这个姿势太别扭,自己只能双手朝后撑在地上维持平衡,在他的视角来看,未免轻浮了些。从这个念头冒出来开始,他便觉得那远远的篝火燎得他脸红耳热。他刚一动,陈子奚又下意识摁住他脚踝。


“不是上完了吗……?”


陈子奚也意识到自己手快了,不单只手快,好像还有点流氓了。只好装模作样用指甲刮去多余的一点药膏,往上轻轻吹了一口气,这才作罢。


江晏盘着腿,避开那道红痕,若是碰到伤口,小陈大夫肯定会发作的。江晏小心翼翼地瞧他一眼:“……鱼还吃吗?”


“吃!怎么不吃?把我俩弄成这样,吃他祖宗十八代也不够呢!”




旁边的鱼就这样带着一肚子冤屈,被木棍贯穿了头尾,架到篝火上烤了。

汤汤

【晏奚】江晏你快扣E卸势啊!



“怎么蔫蔫的?有这么累吗江大侠。”江晏进门后,把纸包递到陈子奚伸过来的手上,脱了沾着灰土的外衣,靠在门框上看人依次放好一堆丁零当啷的东西。


今日见的那位前辈身形瘦小,穿着短打布衣,手脚处束得很紧,一副农夫模样。在别处打听到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傍晚便闭门谢客,江晏陈子奚只好在太阳高照时跑去招惹一番。那时前辈刚刚洗过碗,把湿手往布衣上揩了两下说:“要打便来吧,冇阻住我淋菜。”


许是早起早睡的人身体格外健硕,前辈赤手空拳对上江晏的无名剑时,陈子奚还暗暗担心是否不妥。但眼见前辈拳风厉厉身法矫健,不靠阴阳迷踪的变换之法,仅靠拧转腾挪便化去剑风,一招一式很是光明磊落。他心安理得往后一站......



“怎么蔫蔫的?有这么累吗江大侠。”江晏进门后,把纸包递到陈子奚伸过来的手上,脱了沾着灰土的外衣,靠在门框上看人依次放好一堆丁零当啷的东西。


今日见的那位前辈身形瘦小,穿着短打布衣,手脚处束得很紧,一副农夫模样。在别处打听到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傍晚便闭门谢客,江晏陈子奚只好在太阳高照时跑去招惹一番。那时前辈刚刚洗过碗,把湿手往布衣上揩了两下说:“要打便来吧,冇阻住我淋菜。”


许是早起早睡的人身体格外健硕,前辈赤手空拳对上江晏的无名剑时,陈子奚还暗暗担心是否不妥。但眼见前辈拳风厉厉身法矫健,不靠阴阳迷踪的变换之法,仅靠拧转腾挪便化去剑风,一招一式很是光明磊落。他心安理得往后一站看起了热闹,时不时喝彩,还要喊两句江大侠加油。


江晏身法的优势本就是迅敏轻灵,机动性强,对上前辈竟也闪避不及,连吃了几记掌刀。前辈好似全然不信什么“一寸长一寸强”的兵器传说,借力打力一法使得出神入化,嘴里念着什么“以快打慢”“以巧打拙”的口诀,听得陈子奚在后面发笑。江大侠什么时候也成了“慢”和“拙”的那一方?江晏与他对招整整一个时辰,被他这借力之法打得左支右绌,使出去的十分力有七分震回了自己的虎口。


“后生仔,好不错啊,不过我看你剑尖都发颤了,先到这吧。我还未淋菜呢……”前辈转过身进屋取了草帽和一只大瓢,朝他们一挥手:“走吧。”迈出两步,前辈又回头,两指一并,点点江晏:“他有出息。”这话是对陈子奚说的。


拜谢后,江陈二人目送前辈离开,江晏难得没有利落转身告别,折了根小树枝蹲在泥地上写写画画。陈子奚举着扇子给他扇风,蹲下身来细看:“功法?”

“不是,我想记一下那前辈的打法。藏锋止戈,是武学的最高境界。还有借力打力。我见过的用处,大多只是抵挡无力时耍机灵,最多用个一招半式。鲜少有人可以糅进身法里,这么如鱼得水。”

“你想学?”

“他方才说了,不教,能学多少全凭我本事。”陈子奚一语道破他所想:“若是能把这种打法融进你那没名字的剑术中,说不定有奇效?敌手打你,好像自己打自己似的”江晏点点头,执着小木棍继续写着。

“你这两字是什么?龙飞凤舞的。缶……”

“卸,卸势。”


陈子奚应一声,看他唰唰写完脚下的泥地,又站起身观全局。不出一会儿,江晏拍拍他肩膀:“走吧,再晚些糕点就是别人买剩的了。”


陈子奚问他不多看两眼吗?江晏哼地出一口气:“你也被卸一个时辰试试,这辈子再也不会忘记了。”陈子奚看他虽落败,却并无不服的意思,反而眼角眉梢掩着笑,便知江大侠心有所悟学有所成了。


两年后,江晏靠卸势一法化他力为己用,打遍天下无敌手,就又是后话了。此时他只是个讨完招揉着虎口打道回府的小侠客而已。


两人去买了糕点,扎了一包新茶,拎回客栈。陈子奚洗了壶,抖出一些茶叶,热腾腾地泡上后,又拆了四块点心放在小盘子里。他忙完一通,发觉房间的另一个人没有动静。他回头去看,发现小侠客抱着臂靠在门口一动不动。


“当门神?江兄好雅兴。”

“不想动。”


陈子奚挑着眉看他:“呀,怎地累到我们江大侠啦?来来来过来让大夫看一眼,保准你真气回满。”说着,他也解下外袍,靠在床头,看江晏卸下佩剑,一步一挪地走来。


江晏坐到床上,与他四目相对,忽然心生无措,愣在那了。陈子奚笑他像呆头鹅,扳过他的身子给人掉了个个儿,又拉住他的肩膀,将人放平在自己膝头:“叱诧风云的江大侠怎么成了我案板上的鱼肉了?”


“你不会做饭。”江晏驳他,他也不恼。


江晏不闭目养神,睁着滴溜转的一双圆眼睛,细细看眼前人衣服上的绣花,绣花旁的脖颈,还有长眉下的一双笑眼。他目力过人,能看见陈子奚下颚处有两条浅浅的青筋,延伸到衣襟内,消失不见。


陈子奚散了发,发丝随意垂散胸前,有两缕拂过自己面庞,有些痒。他抬手摸了摸脸,又被陈子奚轻轻圈住手腕:“歇会呀,江大侠,别动了。蹭得我痒。”


一句话好似有法术一般,江晏的眼皮真的变沉了。陈子奚松开他手腕,转而将手掌覆在他眼睛上,帮他遮住天光。眨眼睛时,眼睫毛会剐蹭到掌心,他眨了两下,惹得那人的手指轻轻蜷动,才老老实实闭上了眼。


看不见后,听力比平日还要灵敏。他听得见远处的艄公在吆喝,有鸟停在窗外枝头又飞走,门外有其他客人走过,以及最近的,陈子奚平稳的呼吸声。


他感觉到陈子奚好像俯身撑在了床头,温热的呼吸离自己更近了,鸟的短羽一般,捻在手里吹一口气,飘很久都不落地。江晏一直听着,直到所有声音都远离。讨招的疲乏在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软和的感觉,他说不上来,好像一捧温泉水,又好像陈子奚某件新衣上的短绒,还沾有体温。


江晏忍不住朝他的小腹蹭了蹭,意识越来越昏沉。好像有人在抚他的额发和肩头,说一些自己有些耳熟的软语,伴着柔柔的笑音。


“欢意你呀……”


他入梦了。

汤汤

【晏奚】燕回还

*全文8.88k,是衔枝南飞的番外,也可独立阅读


玉山居内有一座六角竹亭,檐角高高飞起,各挂着一只铜铃铛。陈子奚围着一条雪白的裘皮坐在亭下自斟自饮,温热的丰和春漾出醇香,要飘出十里地去。他将对面空位上的酒杯也斟好,抱着手臂伏在桌面,听冬雪砸落在竹片上。泠泠的碎玉声自亭顶传来,像要碎去成千上万只羊脂玉的酒杯。


他数着,数到了第十六只酒杯,声音忽然不同了——好似在落到地上前被一双动作敏捷的手捞住,免去了碎玉之祸。


玉山君笑了,直起腰来说:“江晏。”


檐铃被扰得轻响,一道身影落下,站定在他面前,不是别人,正是江晏。他问:“你怎知我要来?”


陈子奚招招手让他进来躲雪,说我......

*全文8.88k,是衔枝南飞的番外,也可独立阅读


玉山居内有一座六角竹亭,檐角高高飞起,各挂着一只铜铃铛。陈子奚围着一条雪白的裘皮坐在亭下自斟自饮,温热的丰和春漾出醇香,要飘出十里地去。他将对面空位上的酒杯也斟好,抱着手臂伏在桌面,听冬雪砸落在竹片上。泠泠的碎玉声自亭顶传来,像要碎去成千上万只羊脂玉的酒杯。


他数着,数到了第十六只酒杯,声音忽然不同了——好似在落到地上前被一双动作敏捷的手捞住,免去了碎玉之祸。


玉山君笑了,直起腰来说:“江晏。”


檐铃被扰得轻响,一道身影落下,站定在他面前,不是别人,正是江晏。他问:“你怎知我要来?”


陈子奚招招手让他进来躲雪,说我可没专程在外头挨冻等你,不过昨夜福至心灵,心绪微微躁动,似感应之兆,于是夜观星象,果然发现有异常。“发现什么?”江晏走到他身边,他便用折扇拂落来人披风上的白雪。


“发现红鸾星亮得惊人,几乎夺去月辉。怕不是你晚上赶马太急,吵到星星睡觉了?”星象什么的,江晏一知半解。他只知红鸾星代表姻缘将至,却不知这颗“星星”不在夜空中,而在命格里。


于是他很轻易地被玉山君骗住,跟着猜起来:“噢,莫不是你好事将近?我来倒是阻着你跟姑娘会面了?”他低头看着陈子奚对面斟好酒的空位,轻哼了一声,也不管陈子奚在等何方闺秀出来与他幽会,十分干脆地坐到对面饮尽了杯中酒。放下酒盏,却看见陈子奚用扇子托着下巴,笑得揶揄。


“江大侠当真不关心我在等谁?”

“等你的红鸾星。”


陈子奚扑哧一下笑开了,心里暗骂江晏这个傻的:“对啊对啊,江大侠好生聪明,知我所言为何。那你把他的酒喝完了,怎么办呢?”


江晏气结,闷着声不说话,思索两番竟是站起来要走。陈子奚怕把人逗过了,到时候真走没影了,连忙站起来拉他,雪白的狐裘滑落在地。


“诶诶诶别走呀!这不是等到了吗——”江晏探头看看他身后,见不到半点花枝金簪的影子:“哪儿呢?”


玉山君摇摇扇子,晃晃脑袋,故意不看他:“谁喝了我的酒,应了我的约,谁就是呗。”


江晏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发觉丰和春同陈子奚这人很像,起初绵软入喉甜如饮子,不知何时便要趁其不备,拽着他这喝惯烈酒的人落入温柔的,熏蒸的酒气里,再不复醒。


隆冬时节,他被酒气蒸得面色微红,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坐回去,看对面人捡回白狐裘扬了两下披回身上,像一只甩甩蓬松大尾巴的玉面狐狸。


这狐狸正眯着眼打量他。


一人得寸不进尺,一人心头暗发虚,一时半会竟是双双无言。陈子奚给他斟酒,江晏盯住他板着不动的左半边身子:“伤好些了吗?”


“不是在信中同你说了吗,不碍事。”


“每次问及,你都说得含糊。”


被投诉的人不接话,疑心如果此处不是室外,江晏定要过来验伤。等羊脂玉酒盏又碎过两回,陈子奚才调转话头:“你家的小贵人呢?怎么没一同跟来?”


“太小,坐太久车要闹,扔给寒香寻带了。褚清泉来清河找她,刚好又是个喜欢孩子的,见到了就抱着不撒手。俩人正好。”


“不认生?”


江晏抬头看他一眼:“未足月便可以给你带了,没有长多两年就忽然认生的道理。正是满田间地头跑,猫嫌狗厌弃的年纪,带得糟心。”人小小一团,力气倒是大得很,又是抓衣袖又是扯发尾的。陈子奚听他见缝插针都要吐槽一句,想起当年自己带小孩的情形,只觉得头皮幻痛,摇摇头不去想了。


他用眼神点点江晏的杯中酒:“怎么停手了?方才灌得那么急,没尝出名堂吧?你这种喝法就是暴殄天物啊小红鸾星——”


江晏听见这个称呼,抿抿嘴撇过头:“别这么叫了。”话说得严肃,若不是陈子奚将他面上的薄红看得真切,倒真要信他不喜欢了。


“好罢,那叫什么?”

“叫名字便好。”


“好,那么,江晏江大侠,喝酒之前,我要问你——你的左手还要在披风里藏到什么时候?”明说至此,江晏眼神闪动两下,手腕一转,从披风内伸出一枝花来。


陈子奚双手捧了过来,认真瞧了瞧花心中的一点淡绿:“绿梅?清河的?”


“清河不长。快到江南时,看见野梅开了一片,随手折的。”


“噢——采花大盗。”


“……不要算了。”陈子奚阻住他伸过来的手:“诶等等,赃物我也收。”


江晏挑着眉毛看他,端起酒盏,又是一饮而尽。陈子奚见他不回嘴,暗自想,莫非孩子就是圆凿扁斧,真能把人的性子给挫平不成?从前那个耍着陌刀的江晏可没这么经逗,若是占他点嘴上便宜,下一秒甩过来的不是刀柄就是剑鞘。领教过小将军的身手之后,每次陈子奚想逞口舌之快前,都要捏紧扇子准备格挡。他看着江晏手边的空酒盏,又想,人是经逗了,喝酒却还是那德行。什么琼浆玉液到江晏手上也就是个牛饮的待遇。


“你那茶馆,也收赃物吗?”陈子奚还在想照他这个架势会不会喝空玉山居,对面江晏冷不丁发问,他一时没听清:“什么?”


“陈三郎开那情报窝点,也收赃物吗?”


上一次接悬赏,江晏隐去身份潜入风沙酒肆,除了探听到目标情报外,还听闻江南的“陈三郎”一年前开了一家茶馆,大有与风沙酒肆齐头的意思。


风沙酒肆靠无际黄沙做遮掩,可风轻日暖的江南没有黄沙,只有渺渺白雾在此稍作停留。茶馆便剑走偏锋,借最不可靠最繁杂的人来藏身江南。有心之人去到茶馆,跟某些去醉花阴听曲子的花间客类似,在壶落杯起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摆出条件和筹码,换些外边听不见的秘闻。


陈三郎是个八卦的主,有些秘闻要预他一份,或是由他来把关。他还立下三条规矩:不准有伤茶馆风雅,不准污损茶馆陈设,喝茶要配果子。


最后一条颇为无厘头。有酒客说他是为了多赚些钱两,光卖茶能赚几个子儿?同行人骂他傻的,陈三郎什么时候差你那几个臭钱?两番嘴仗,那桌人转头又去猜测陈三郎用了什么手段把江南零散的情报线路整合在一处,吹得天花乱坠,江晏已无心再听。他只觉这“陈三郎”的三条规矩颇为熟悉。


前两条暂且不论,只说那第三条。为了让一壶春茶喝得舒坦,陈子奚不止一次遣他去茶楼带果子,什么糖荔枝,李子雪糕,胶枣,次次不重样。明明自己每日都和他待在一起,他却好似多长了一双耳朵,隔着几条街都能探听到茶楼新上了什么好吃的。他问陈子奚,陈子奚只是笑他在这方面不用心。


但江南人过日子是出了名的精致,到底这“陈三郎”是不是他挚友,还不得而知。


江晏此番下江南并无其他要事,策马径直奔玉山居而去,并未分出旁的什么心思去探听那叫不上名字的茶馆,只是偶然想起来诈他一下。陈子奚也没有要藏的意思,下巴一抬,端出掌柜做派:“我那茶馆小本生意,诚信经营,一清二白。要是不信,十五那日遣你去端一日盘子就知道了。”


江晏问他为何是十五,陈子奚高深莫测地看他一眼,卖起关子:“不可说。”江晏不作声也不动,仍是抬眼盯着陈子奚,愈发觉得那狐裘搭在陈子奚肩上,像披了他自个的尾巴似的。


陈子奚被盯得败下阵来:“好罢,也没什么。只是去那待一天,什么都不干也累得很。我只在初一和十五过去坐着。”


“其他时间呢?”

“有伙计盯着,小小一间茶馆能翻出什么花来。江大侠如此上心,难不成是要弃侠从商,想从我这讨个小掌柜来当当?”


“不去。”


陈子奚只是笑,给对面的空酒盏斟上酒:“别急着拒绝嘛,长日漫漫,谁知道后面会怎样?若是前尘已溯,旧怨已了,大仇得报,江无浪江大侠也不一定非得回清河做山野村夫。带上你家小贵人来江南,也是不错的。”


两人中,陈子奚是那个更常提起“来日”的人,无论是睡前谈天还是仔细思索,都能说个头头是道。王清曾教导江晏,若不保证自己能够做到,便不可以轻易应下承诺,君子当一诺千金。还有一次,忘了是什么事,或许是他幼时允诺了旁人的约定而没有做到。将军知道了,抚着他的肩膀,蹲下来说:“言而无信,没有口齿,要惹人伤心的。”将军语气认真,手指却很轻柔地拂去他头上的草屑。


江晏并不想惹陈子奚伤心。不知是否隐隐感知到自己飘摇的前路,许多次,面对那些轻巧的“来日”,他都选择沉默以报。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沉默地饮下陈子奚为他斟的酒。到那时,自己会有得选吗?仅仅是忍不住分出一些神思去窥探陈子奚口中堪称幸福安定的来日,都觉得那一日久不可盼,不忍细想。再深想下去,丰和春的甜香都要在喉间泛出苦来,提醒他余恨未了。


陈子奚本想问他将军一事,观他面色有些沉,还是觉得此时不宜提及,只好改口说道:“不过,来日有来日的活法,老板不老板的且再说。你若是不来,那我去找你也是一样的。”他将杯中残酒饮尽:“不说这个了,你酒尝出味道了吗?”江晏轻轻偏头,凝了凝神,好似在回忆滋味,末了认真点点头。


“那进屋吧,等一下喝点好的。”他拢了拢狐裘:“手炉快熄了,有些冷。”江晏想问陈子奚何时如此怕冷,为什么不早说,却见此人已经起身走在前头,只好先跟上去。陈子奚带着他穿过一扇月亮门,越过两条回廊,经过三扇菱花窗。他无暇观赏假山花木,仍是盯着陈子奚的左肩,想从他走路的步态上看出什么端倪,终了也没有什么大发现。陈子奚似乎知晓他分心,每跨过一道门槛便提一句当心。


雪渐停,两人绕过那颗老梅树,无需介绍,江晏一眼便知晓这是他曾在信中提及的那颗。风逆着吹来,枝头朵朵鲜红,却闻不见半分梅香。等陈子奚推开房门将他让进去时,他才鼻尖一动,闻见了那段失踪的沁香——原是全撞进了玉山君的房中。


江晏在一片香气中坐定,见陈子奚把手炉交给家仆,绕着房间转了一圈,停在了书架旁的角落,把手伸进柜子背面里摸着什么。江晏问他:“你坐不住?”


陈子奚骂他一声不知好歹:“有本事你来。”


江晏确实好奇他在摸什么,刚走到他身边,人就不干了,拍拍袖子退到一旁说什么等江大侠大显身手。这角落背光,一片昏暗,江晏眯着眼扶着架子探出手去,摸到了……一截木棍?不对,有些分量。


他把住木棍往外拖,陈子奚扇着扇子在隔壁耍嘴炮,一会让他快些吧太阳要下山了,一会让他小心别划到黑檀木的书架,惹得江晏骂他闲得发慌把东西藏这儿,陈子奚这才笑了,说孩子终究功力有限,江晏你还是这个狗脾气。


拖出来一看,是一把铁锹。

江晏:“?”

“陈子奚你把农具藏书架后面?”


陈子奚不搭茬:“你看,我死活拿不出来,江晏你一次就成功了,说明什么?”


“说明你手短。”江晏忍不住侃他,又结结实实挨了玉山君一个白眼。


“说明这项重要的任务选中了你——”陈子奚解了江晏的披风,把他连人带锹推出了房门,自己则回房取了那枝绿梅,悠哉游哉踱到他身边,抬抬下巴说:“那呢。给你留的那坛二十年的丰和春。”


江晏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是老梅树底下的一块青石板。“好酒须得自力更生,挖出来就归你了。”江晏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那眼神带有不解和控诉的意味,好似在说:这不是你留给我的吗?但江晏还是什么都没说,扛着铁锹朝梅树走去了。


铁锹砸向大地的闷响很快响起来,接着是沙沙的铲土声。陈子奚故意不看他,自顾自在园子里晃悠。梅枝底端粗壮,花苞密实,又刚折不久,还算新鲜。尽管马上颠簸,护花人也没让它多受磋磨。如此枝条,若是只开三日,岂不浪费?


陈子奚想找个好地方将这绿梅栽下去,又不想太刻意太精心,免得应了有心之谶。选来选去,最后将枝条插在了书房的花窗前。若是它当真破雪迎春,江晏带来的,可不只是一枝迟到的梅花了。


陈子奚埋好土,站起来拍拍衣衫,略过在江南当起山野村夫的江晏,慢慢走回房中打开了窗,像要把人当景来赏。江晏挖得不慢,他绑起袖子,站在坑里一锹接一锹,很快矮下去半个身子,却仍然不见陈子奚说的陈酿。他疑心友人有意整蛊他,猛一回头看陈子奚,发现这厮正抱臂靠在窗边,嘴角可疑的笑意还未褪去。


江晏随手捡起地上被吹落的树枝朝屋内人扔去,小树枝被人轻易用两指夹住:“江大侠不服气?”


江晏绷着脸,哼了一声道:“没有。小人哪敢忤逆玉山君。江某只怕这样挖下去,你的院子要穿。”没想到那人笑意更深,甩手把树枝掷回江晏脚边:“挖穿了好啊,顺手挖口井,饮水入渠,来年夏天你再来,我给你浸瓜吃。今年挖井,明年吃瓜,岂不美哉?”


家仆路过,走过去问陈子奚要不要帮贵客一把,陈子奚故意说得大声:“不用不用!我们家贵客神勇无敌英姿飒爽铜皮铁骨,挖个小坑而已,不算什么。”


江晏又是一铲子狠狠插进地里,抬头问他:“我看你这土怎么像新翻的?”


陈子奚淡定应答:“你看错了。”家仆蜷着手指,颇感心虚,他正欲再说什么,抬头对上陈子奚的眼神,又噤了声。


毕竟贵客如今境地,自己也有一份大功劳。这事还是玉山君前几年吩咐的,江晏一年不来,他们便挖一次这酒,放在一旁用冰藏着,把那储酒的洞挖深二尺,再将酒埋回去。最近一次挖酒……便是半个月之前。那时,玉山君也不嫌冷,拿着铁锹在一旁平土,嘴里说着什么“跟江晏作对的事怎么能少我一份”。


江晏不知,每一锹土,应的都是自己未曾正面回应的邀约,以及某人轻轻的怨怼与想念。


等江晏终于见到那抹褪色的红时,已经日落西山,天色昏黄。他抬头一看,这深度足以坑杀一个人,站在坑里面只能看见红土,红土和红土,便更加认定了陈子奚是在整他。 


江晏拎起那坛陈酿,拍掉了坛身沾着的土石,脚尖点地飞上地面。他没好气地转身看向窗内,却见罪魁祸首趴在桌上睡着了,脸边还簇着那件白裘,教江晏想起自己还在天泉时,这人每次午睡都要扒走那条毛领子抱着。家仆显然也发现了,在他身旁点起了暖炉,准备关窗时,正正对上了江晏的眼睛。


江晏挥挥手,将酒坛放在廊下,做口型道:“我来吧。”家仆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回来时带着一块抹布,准备把历经几番春秋终于正式出土的丰和春细细地擦干净。他余光看见,那位贵客把暖炉移远了一些,约莫是怕把人烘得红一块白一块。


擦完酒坛起身,他才发现窗子不知何时被合拢了——那花窗有些旧了,开关难免有响动,不知那贵客用了什么武功,竟能悄无声息地关上。


真是神人一个。


江晏走近,趁着陈子奚睡着,细细看起那截露出来的左手腕。那一刀伤及肌骨经脉,又没能及时治疗,他一个半吊子也料到会有怎样的后遗症。乏力,受限,更遑论不时侵扰的疼痛。他看着睡梦中的陈子奚偶尔轻微抖动的左手,眉头越拧越紧。早猜到陈子奚会有所隐瞒,今朝见面,只觉他左肩绷得近乎僵直,可是在努力制住细微的颤抖不让自己看出异常?


他去水盆处净手,用内力催热手掌后再去握住陈子奚的左手腕。


触手冰凉。


他攥紧了些,想将内力渡过去暖热这节骨肉,却起效甚微。渡进去的内力没有丝毫运转起来的趋势,发冷的腕骨像无底洞一般将大部分内力吞噬掉,仅有几缕分流出来艰难地,胡乱地流动着。


江晏眼前浮现虚影。从前江湖同游,陈子奚替被剁骨刀伤到手臂的屠夫缝针,水葱似的手稳稳地执着针线,嘴衔着绷紧的线头,双手灵活地翻飞着,又快又好地将骇人的两块皮肉缝到一线上。那屠夫咬着布巾,甚至还没来得及叫两声,陈医圣便把嘴里线头一松,挽结收紧了线,利落地上药包扎。


当时陈子奚说什么来着?好像是要让他见识见识自己的看家本领,于是喊他站在了青溪弟子寻常观摩的教学位上,许他凑近了细细观察。年月久远,屠夫的面容早已模糊,但他仍然记得缝合的针脚漂亮得很。


这是一双医者的手。 


陈子奚被手腕上的力道攥醒,睁眼便看见江晏站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


“江晏?”陈子奚挣了一下,没挣开,他趴久了气血阻滞浑身无力,只得缓缓坐起身来,将手覆在江晏手背上晃了晃:“江晏?江晏!” 


“……抱歉。”江晏大梦方醒,迅速松开了手,陈子奚的左臂垂落在膝上,只觉腕上麻痒,估计是被攥出了指印。江晏马上蹲下身想察看伤势,后知后觉金乌完全沉入了山峰,屋外天光还来不及收拢,仍是蒙蒙地亮着,但室内已经暗到看不清面前人的脸了。


陈子奚说没事的,一点也不疼。他想点亮桌面的烛火,却被拉住了衣袖。他听见蹲在自己身前的人没了声响,只得将手收回来,拍了拍江晏的肩膀,轻声说:“呼吸,别憋着。”视线一分分暗下去,默数三个数,他终于听见江晏轻颤的气息。


陈子奚知他为何这副摸样,受伤的人若不是自己,他定有把握能风趣幽默舌灿莲花地把人哄回来,只不过那道疤痕现如今就横在自己左肩上,一时竟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江晏张开手掌,将他五指拢在手心,说:“用力。”陈子奚无奈地叹息,不愿听从:“江晏。”


“用力。”还是如此。陈子奚看着面前人低着头,蹲跪在他面前。尽管稍稍睁大眼睛,也只见到一团灰影。这灰影子一动不动,像要把自己从飘渺的轮廓跪成一块顽石。他太熟悉这种沉默的执拗,也向来拗不过这种时候的江晏。陈子奚只好用力,五指将江晏的手心撑开一些,又被那人轻易合拢。


“再用……!”陈子奚的左臂明显地颤抖起来,他努力了一会,忽然脱了力:“只能到这了,江晏。”江晏闻言也松开手掌,发觉手心黏着一片汗湿,分不清是谁的冷汗。


模糊的灰影子站起来,身形并不如往日那般稳健。他走到屏风后的角落,陈子奚看不见,只听到一阵细微的水声。回来时,影子手上拿着一团拧好的布巾。灰影子抓着陈子奚的左手,细细擦了一遍,从手腕,指节到指缝。灰影子擦得很慢,比他生平擦过的任何一把神兵利器都要慢许多。


陈子奚想捧上他的脸,手却抬不起来,只好让江晏就这样扣住。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感觉到自己刚被擦得干爽的手背落了一滴水珠,随即滑向指缝,留下一线冰凉。


他愣了一会,忽然意识到,那是江晏的眼泪。 


所有宽慰的话语倏然变作轻羽,风一吹便四散开来,留不下半点分量,于是陈子奚哑然了。他努力撑大眼睛去看那团随着天光消逝不断变暗沉的影子,终于瞧见那滴凝在眼睫处落不下来的眼泪,正微微闪着光。他轻轻用指腹抹了去。


陈子奚在心里头叹气,一堆话到了喉头,都被那无形的硬块堵住了。他努力咽了咽,艰涩地开口:“江晏……江晏?”顽石没有抬头。


他声音颤抖,听着便很有故作轻松的意思:“你不要太小看我,虽然是没有以前好使力,但我又不是那三更天的弟子,左手不舞剑弄扇,不碍事的。”江晏顺着他错漏百出的安慰一想,更是沉默。习武本就讲究四肢协调,真气运转,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毁了一臂去,如何能称得上“不碍事”?


陈子奚从前爱捣鼓,有一日说自己要研习“双扇打法”。他双手持扇,江晏便专攻他左手,灵活的手腕一拧一转,竟也能打下三五个来回。何曾像今日这般,两成力气不到便可制住。


陈子奚低头想了想,又道:“再说了,不是还有江大侠保护我么?从前我与你一同去讨架打,是受不了半分伤的。”


“……”

 

陈子奚见他不答,疑心这顽石便是女娲漏下人间的其中一块补天石,油盐不进。他一口气郁结在胸,轻轻吐息后,往前倾了倾身子,与江晏挨得更近些。 


“你想知道我去找你时,在想什么吗?江晏?”跪在他面前的顽石微动了一下,要抬头去寻他的眼睛,却被陈子奚垂眸躲过。


陈子奚用空出来的右手抚上江晏的后脑,滑向脖颈,将他拉近了些,伏在他耳边道:“我当时骑在马上,是那匹同你讲过的,我给它编过辫子的白马。夜里冲出城门那一刻,我想,太潇洒了,合该是玉山君该干的事,比我前十几年跑过的所有马都要畅快,连话本都不敢这样写呢。何时有话本写过陈子奚,玉山君,或是旁的什么人,千里走单骑去寻一天下共诛之人?”陈子奚将声音放得很柔,像在给夜里闹觉的小孩讲故事。


“当然,骑足七天马,也不是一件一直很畅快的事情。我又不是害了羊癫疯。所以后半程我就想,这话本光写我这段不行,这也太单调了。还得写江大侠,写你。”


他反握上江晏的手:“若是话本子就这样停在了‘江晏寡不敌众,身陨清河’云云,那我一定要大闹书摊,骂那说书人编的什么劳什子玩意,会写写,不会写我来。”江晏难得听见他骂架,很轻地笑了一声,微不可闻。陈子奚听得耳廓一痒,看眼前顽石终于活络过来,正缓慢化作人形。


“还有,你还没下江南陪我喝酒。是你自己说的,你义父教你一诺千金,这千金甚至只是个虚名,都还未落到我手里。你倒想扔下我亡命天涯?”


陈子奚说了一堆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又带上平日那调笑的语气:“你想得倒美,江晏。若是亡命天涯那样好玩的事都不预我,你欠我的帐还得翻倍。再说了,逞强的江大侠,哪比得上活着的江晏?嗯?”


“嗯。”江晏记得这话他从前说过,终于低低地应了一声,陈子奚知道这是好些了。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连灰影子都看不到了,他抬手打算擦火折子,又被江晏拉住袖子。


他哭笑不得,忽然在想,江晏小时候若是一直当那锦衣玉食的小公子,肯定是个缠人的种,只怕比现在的小将军还要难缠。


“我要看看伤。”江晏闷声道。


“好。但是据我所知,江大侠并未练就什么穿透夜色的目力。先点烛火可好?”江晏松开他的袖子。


片刻后,如豆的灯火燃起,发出很轻的噼啪声,将两人笼在一片暖光中。江晏站起身来,轻轻蹬了下发麻的腿,走去拨了拨暖炉,又把靠门的窗推开一线,挡在了有窗的那侧。


陈子奚将半散的头发拢在右边,江晏伸手确认空气中已经没有冷意后,掀开了狐裘和底下的两层衣衫。余下一层时,他略有停顿,深呼吸一轮,才挑开了中衣。


江晏捧着烛台,悬在半臂远。昏黄的烛光将疤痕映成紫红色,陈子奚偏头看了眼,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肩膀,又被摁住。他不得法,只好说有烛光的原因,平时没这么难看的。江晏抿着嘴,不接话。


江晏常年习武,指根与指节都有厚厚的硬茧,他想了想,还是换成了稍微光滑一些的手背,碰着那条凹下去一块的疤痕。天不收当时说,疗伤须解开他自封的经脉,但恐怕会危及下方的心脉,最快的办法便是将表面那层被奇毒侵袭的皮肉剜去,再细细清除余毒。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话语出口,江晏都觉得自己多余问这一句。果然,天不收缓缓摇头。


天不收执刀时,江晏就在一旁看着,帮忙换水打下手。他知道天不收已经足够细致小心,不能再强求些什么。但手背碰到这个长出嫩肉的浅坑时,江晏还是很痛。他疑心,天不收那刀应该也剜到了自己身上,否则为何挨刀子的人不是他,这两年臂膀上却也时时被侵扰,似浸透冷雨,不得安宁?


烛光闪烁,陈子奚感觉到江晏的颤抖,戳戳他的腰带:“不痛的,已经长好了。”见人没反应,他又说:“挡下这一刀,便只是一刀。若是我没去,也没挡着……”


他顿了顿,想到那句“死生亦大矣”,竟是笑了:“你倒要留我在江南守着丰和春哭盲一双眼了。”


江晏把中衣盖了回去,覆住那个浅坑:“胡说八道。”


来之前,江晏想说他莽撞,想说他怎么不顾惜己身,临了,却只是让他给自己留多点好话。他弯下腰把不小心弄到地上的衣衫捞起来,等陈子奚慢慢穿好。


“洗澡去吧江晏,挖完酒一身的泥巴味,把我房中的梅香都赶跑了。”陈子奚抽抽鼻子,又说:“等你洗完,我俩给酒开坛。”


“若非你埋得那么深,我也用不着这样费劲。”


陈子奚系好衣带回头嗔他:“不埋得深些怎么办?我日日盼你来,你不来,我又不能奈你何。唯一能泄愤的不就只有这坛酒了吗?不让你辛苦些,多费些心思气力,你怎知……”


“怎知什么?”


“……怎知这梅花香自苦寒来,好了吧?明日记得把土填回去才是。”




汤汤

【晏奚】衔枝南飞-下

*主页还有个中下!一共是四篇,小心看漏啦——



江晏看着陈子奚那件衣服,有些头疼。如他那夜所见,衣服被妇人搓洗得很干净,不较真看也发觉不了上面有沾过血后留下的浅淡黄色印记。倒是左肩上的那个破口……江晏伸手探进去,那大洞轻而易举吞去他半只手掌,边缘往外飞着断线,教他很难不想起陈子奚肩上的刀口。


天不收缝针的技法是好,但如此狰狞的刀伤横在陈子奚那副细细养出的好皮肉上,缝得再好也是违和的。

衣服是不能再穿了,他干脆放进衣箱底部压着,到时候给陈子奚带回江南。


他迟早要回江南。江晏不想让陈子奚在此地久留,一是还未彻底安定下来,二是自己在清河这般条件,实在不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所以你...

*主页还有个中下!一共是四篇,小心看漏啦——



江晏看着陈子奚那件衣服,有些头疼。如他那夜所见,衣服被妇人搓洗得很干净,不较真看也发觉不了上面有沾过血后留下的浅淡黄色印记。倒是左肩上的那个破口……江晏伸手探进去,那大洞轻而易举吞去他半只手掌,边缘往外飞着断线,教他很难不想起陈子奚肩上的刀口。


天不收缝针的技法是好,但如此狰狞的刀伤横在陈子奚那副细细养出的好皮肉上,缝得再好也是违和的。

衣服是不能再穿了,他干脆放进衣箱底部压着,到时候给陈子奚带回江南。


他迟早要回江南。江晏不想让陈子奚在此地久留,一是还未彻底安定下来,二是自己在清河这般条件,实在不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所以你要赶我走么?”陈子奚问出这话时,江晏正准备给他换药:“你别动。待会要扯着了。”


“我动不动你都是那个手艺,江晏。”半吊子医师没接茬,他轻轻揭开缠绕的纱布,层层白纱洇出粉黄一片的清液,时不时带着一点脓水。这情形江晏每日都要见两遍,却还是忍不住心惊。

陈子奚看他蹙着眉头,心里跟着叹气。他挡刀为的是心甘情愿,为的是情深意重,自然见不得那人这副表情。


他忍着疼,另一只手捏着扇子就去戳江晏盘着的小腿:“心疼啦?这个时候心疼啦?”江晏看他轻轻抖动的肩,嘴角禁不住下撇:“实在疼就叫,不用忍着,这儿没人笑话你。”


玉山君仍是戳他,从小腿戳到膝盖,像小孩逗蟋蟀一样,也不怕江晏被自己干扰:“已经好很多了。你要实在心疼,给我弄坛离人泪来尝尝。”


江晏撒下一圈褐色的药粉,见他肩头抖得更是厉害。都疼成这样了还顾着吃酒,江晏这样想着。轻轻叹息,抬头看他一眼说:“病中不宜饮酒。”


果不其然,陈子奚听见这句话就跟开了闸一样开始同他说“我是大夫我自然清楚”云云,江晏不与他辩,心里盘算着要是哪日下了江南,该如何同他家人请罪。不对,说不定他不会跟家中人说自己受重伤一事。

陈子奚这人,平日与他江湖同游,不免要在山野中穿行。若是遇见什么木刺棘草,剐蹭了腿腹小臂,这人都要靠着树诶呦喂呀地喊大半天,叫得一派真情实感,恨不得让过路的牛都清楚他方才险些被草害了性命。

某一回,江晏听他嚷着完了完了要交代后事了,便将他手拉到眼前看,发现确实破了皮,再不把金疮药掏出来伤口都要愈合了。

莫非是有毒?他问陈子奚,陈子奚顾着叹气不理他,只说腿麻得走不动路了。江晏也急了,压根没想到他伤的不是腿,立马弯下腰,要背他去找大夫看病。他也不客气,一下攀上人背脊。走了半里地,陈子奚笑吟吟地说了句:“没毒。”


可真当那淬了奇毒的镰刀狠狠嵌入他筋骨后,这人竟然只是不声不响地自封了经脉,缝针不喊疼,上药不喊疼,跟他撒娇时才半真半假漏出一句来。任你再追问,也是没下文。

江晏气结。怎会有这种颠倒轻重的人?他甚至想,若不是陈子奚自己医术高超,说不定会因为误报伤情就医不及……算了。想这个作甚。


不止受伤一事,其他亦然。这人又咋呼又能忍,脸上总笑吟吟,教人猜不出真假来。一回,两人跟着一伙贼人摸到了朔州,将贼窝连锅端起后,陈子奚说要喝庆功酒去。正朝城里走时,忽然落起雨来,连串水珠倾盖而下,打得人背上生疼。幸而路遇一破庙,看起来阴煞非常破败不堪,但也能凑合。

江晏穿了身暗色衣袍,随便洒扫两下席地而坐,着一身白衣的陈子奚也不顾衣服,倚着江晏就是一躺,腿斜斜地伸出去,拱起一小片带着暗纹的白色布料,竟像在江南的贵妃榻上观鸟,手边还须放一串洗净的葡萄。


于是在陈子奚来天泉找他那次之前,他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那日他刚刚下训,洗完澡后擦着头发上的水珠往外走,隐隐听到大门的方向一阵骚动。那响动由远及近,一开始还听不真切,随后他与大门间隔的每一个天泉弟子都自动化身为传音筒,扯足了嗓子大喊:“江晏!!!你相好来了!!!”


“江晏相好!那个江南来的小伙!哎我去老漂亮了!穿得跟仙女儿似的!”


“老文静了在门口等江晏接呢!害等啥呀把嫂子迎进来啊!”


“嫂子咋这么内秀呢?江晏你喜欢这样式儿的啊?怪不得上次……唔唔唔你捂我嘴干啥!”喊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快活的大笑。

“江晏你啥时候谈的对象?”其中一人发出不合时宜的疑问,被隔壁的铁子一把箍走,那人把同门扛走之前,还不忘回头信誓旦旦地跟江晏打包票:“晏哥你放心嗷!我们今晚保证不打扰你俩,我现在就让跟你住的铁铁们都卷铺盖换房间!”

“全力支持嗷全力支持!江晏就算了,哪能委屈人家江南的小公子跟咱挤一窝?”

江晏恨不得马上失聪,红着一张脸,硬着头皮往前走,还没走一会儿,就碰见了被一堆毛领子簇拥着的陈子奚。尽管陈子奚平时迎来送往很是轻松,但也被天泉风情吓得够呛。他略略皱着眉笑着,一把扇子扇得要原地起飞,掩不住微微泛红的脸和耳尖。


江晏把人都赶走了,两个人红着脸相对无言,最后还是陈子奚笑着开口邀他去喝酒。


江晏没听进去其他的浑话,却莫名其妙记住了那句“哪能委屈江南来的小公子”。他低头看着陈子奚腰间闪着光的劝酒杯和蹀躞带,才终于生出这个意识,江南来的陈子奚,是委屈不得的。



“怎么在发呆?”委屈不得却又不娇气的陈子奚抬手,用扇子戳戳他的腮帮。江晏摇摇头,起身收好了药粉,视线落到角落的衣箱,想起了陈子奚那套被砍坏的衣服。

那两套换洗衣服是要洗净送还给妇人的,不能让陈子奚穿着破了大洞的衣服走吧?未免太委屈人。


江晏把药粉和纱布放回箱中:“天不收说了,强筋骨的那几味药材清河不长,他也只是勉强吊住。若想保住你的手,还得回江南,回你师门更好,但楚地太远了。我记得青溪在江南也有驻地。”陈子奚慢慢摇着扇子,盯着江晏的背影,不作声。

江晏心知他这是不愿意的意思,又补道:“他说你也是医者,那天翻过药渣,肯定知道的。”话说到这,再不应就是违背了那句“顾惜己身”了。陈子奚只得笑着开口:“好罢,听你的。”


江晏去药房抓药前,摸走了陈子奚那张写着尺码的方纸片,经过酒家时顺嘴问了下寒香寻哪有能做衣服的地方。正值月末,寒香寻忙着对账,算盘拨得要起火。她头都不抬:“出门左拐走到村口,看招牌就知道了。”

他又说赊一小坛离人泪,寒香寻这下抬头了,一拍桌板:“做什么?”

“饯行。”江晏也不怵她。

“相好这就要走了?”江晏点点头,自己到酒架上拿酒去了。



他走到那家挂着彩幡旗的小店前,颠颠钱袋子,有个小姑娘探出头来招待他:“客官恁要点啥,随便看看。”


江晏走进去,看都不看店内那些素色的布衣,径直把纸片递给掌柜:“裁套衣服。”见他这般做派,店里嗑瓜子的掌柜一下站了起来,将他迎进了挂着帘子的侧屋。他想到,当时陈子奚瞒着他要给他做衣服时,好像也是这般情形。


饶是受陈子奚各种小习惯耳濡目染多年的江晏,对上堆成小山的布匹和琳琅的纹样也没了头绪,他叉着手站着,不似在挑布料,更像是审犯人。江晏竭力回想着陈子奚跟他讲过的什么料子穿起来最舒服,什么料子最透气,什么料子泅水了也可以很快干,无一想不出来。


绝望之际,江晏福至心灵,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套衣服,伸着手臂跟掌柜的比划了好一会儿,掌柜似懂非懂,从小山里抽出来两匹给他看。一匹白色,一匹浅蓝,浅蓝那匹布上有织金的波浪纹样,教江晏想起陈子奚扇子上的沧浪歌,于是他点了头。

江晏以为逃出生天,正转身又被掌柜叫住,让他选绣片。他一个头两个大,睁着一双瞧花了的眼,又弯腰去看。扒在门口的小孩忽然出声:“你是不是那天在村口搬家的哥哥?”


江晏愣了愣,点点头。小姑娘聪明,说这衣服肯定不是给你自己穿的,不然怎么这么难挑。“是不是给另一个哥哥穿的?”掌柜让她别插嘴,不料江晏又点点头说,是。


小姑娘顶着两条翘辫子就跳了进来,指着桌上绣片就说:“那选这个!他穿了肯定很好看的。”江晏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发现是一丛兰花,走线并不同寻常的花中君子,斜飞的叶显得恣意快活。


他耳边蓦然响起陈子奚朗润的笑声。


江晏点点头,说就这个了。



黄昏时分,江晏提着食盒和酒回到竹林小屋,见到陈子奚站在木桌旁写着什么。他搁好东西,走到陈子奚身边:“……竹隐居?”


陈子奚放下笔:“好听吧?都说君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江晏,你倒是会挑地方。”江晏点点头算认下这句夸赞:“住便是了,还要起名字吗?”


“你不是隐居吗?隐居了也要有所寄怀吧?魏晋桓玄有盘龙居,唐时乐天有池北书库,如今你山野村夫江晏住个竹隐居,不过分吧?”江晏把他的纸收到一边:“那感谢陈夫子给寒舍赐名。过来吃饭。”

陈子奚施施然转身找椅子坐下,心安理得地当起甩手掌柜,看江晏先把食盒摆在自己面前,又取出温热的鹿奶去喂小孩。


他要等江晏忙完了一起吃,便开始东瞧瞧西看看,一瞧便让他瞧出名堂来——门外边放着一只小酒坛。不怪江晏没藏好,那酒坛的封纸颜色太过鲜亮显眼,显然是不羡仙的新酒。

“怎么在寒娘子那处讨到酒喝的,江晏?”江晏也知道放门口只能防陈子奚一时,张口胡诌道:“拿你那个金香囊抵的。”吓得陈子奚低头去摸,发现仍好好挂在自己身上,不过是空的,里面早没了装着塞北梅花的蜡球。

他又笑开了:“果真,人到了穷途末路,性子是会变的。我看江大侠也是愈来愈有趣了。”江晏拿软布擦干净小孩嘴上的奶渍,站起来边踱步边给他拍背。陈子奚拧过身子趴在椅背上,看他拍得有模有样:“这是在干嘛?”

“下嗝。不下嗝的话待会就吐你身上。”陈子奚连忙摆手加摇头说那我不吵着江大侠了。


等江晏终于在里屋忙完,坐到他对面,发现陈子奚已经摆好了饭菜,拿出了自己的劝酒杯,顺带斟好了酒。江晏见状,先把酒坛收到里屋去,再站到桌边一饮就是半杯,然后在陈子奚的笑骂下倒走了他杯里的一半酒。


他把那半盏晃晃悠悠的离人泪推回陈子奚手边:“只能喝这么多,不准贪杯。”

“江大侠小气。”

“对,我小气。”江晏很有功过任他评说的意思,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食不言。”



两日后,江晏又路过那家裁缝店,顺便拐进去看了眼。掌柜和小姑娘都不在,只有一位面容年轻的绣娘在绣新衣肩上的兰花。他抱臂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说,素。比起他在陈子奚身上见过的那些衣服,简直素得像白豆腐一样。


绣娘一脸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他,说会做复杂绣片的那位绣娘回家生孩子去了,自己刚来没多久,学艺不精。绣娘看他不说话,手上的针悬在半空,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僵持了一会儿,绣娘想到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问他:“或者……你家里有没有不穿的衣服?我可以把上面的绣片拆下来再用。”江晏想到自己在抱着孩子逃亡前,用剑裁下来当襁褓的半袖和披风。


他回了竹隐居,看见陈子奚在同小孩睡午觉,一大一小蜷成两团,陈子奚的手还抚在小孩的背上。他远远地站定了脚步,看了好一会儿,忽觉自己的心绪似菡萏弯腰抚水面,微动两下,又归于宁静。他分明没见过那种场景,那是陈子奚同他说的,江南的好山好水才里有的。

江晏眨眨眼睛,眨走了那片好江南,将脚步压到最轻,走到屏风后面取走了曾兼任婴儿襁褓的两块布料。


江晏把布料交给绣娘,绣娘问他要将这几只燕子加在哪?他摇摇头。绣娘拿着布料左右比划,终于比出了头绪:“接到袖摆上好不好?这样穿起来肯定好看!衣袂飘飘,人一动起来啊,袖子上的燕子就像在他身边飞一样!”


江晏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也差不多该往回走了,便让她按这样做,自己两日后来取。



临走前一日,江晏把那新衣取了回来藏进衣箱。陈子奚被孩子闹了一天,乏得几乎要栽倒。他跟在江晏身边控诉这小豆丁今天扯他头发,还攮了他好几下,最后忍痛割爱舍了扇子去才把小孩哄住。


他说一句,江晏应一句,最后说:“等他能挨打了你踹回去。”陈子奚又笑,摆摆手说不敢不敢,小贵人金贵着呢。他正欲继续侃,却被江晏发现他快要睁不开的眼皮,以明日早起为由劝他去睡觉。


趁他睡下,江晏把他换下的衣服拿去洗了,琢磨着晾干了要记得还给不羡仙的农妇,再在包袱里塞些钱粮。他将做好的新衣搭在了屏风上,替陈子奚掖好了被角,和衣躺在人身边。

听着枕边人清浅的呼吸入睡,他意识迷蒙地想,明日此时,这人已经走出清河了。这个念头很快被倾轧而来的梦境压碎,陈子奚好像入了他的梦,在一树梨花下笑得和煦。那人摇着扇子,似吟似唱地说,江晏啊江晏,不死会相逢。


清晨,陈子奚醒得比他早。这几日伤口缓慢长合,新的肉芽蹭到纱布上,像有蚁群啃食创口,又麻又痒,黎明露水重时尤甚,人自然睡不久。江晏拍拍他让他躺多一会,起床烧了水,去屏风后面抱了那一袭淡蓝衣衫走到床边:“起来穿衣服。”


陈子奚伤了肩膀,穿衣束发都没办法自己来。他笑自己像半个废人,挨了江晏一记眼刀,又忙改口:“仰仗江大侠照顾,江大侠辛苦辛苦辛辛苦。”


几句胡话后,他终于看清这衣服不是自己原先穿的那套,问江晏,江晏只让他先起身换上。

江晏忽略他的所有调笑和夸赞,一言不发地帮他穿戴整齐,去院外给他煎最后一副药。陈子奚觉得新奇。这衣服很合自己尺寸,应该是江晏找人对着自己换下来那套衣服做的。


转念间心绪飘摇,又觉得此人铁树开花。做一件衣服可不容易,这人自己活得像山野村夫,竟然能想到裁衣服这些细致的事情。


他走到铜镜前左看看右看看,看出了袖子处藏有玄机。捞起袖子一看,是一对金线绣的双飞燕。


他用指尖将那燕子摹了一遍,认出这是自己送给江晏那身衣服上的燕子。陈子奚死死盯着双宿双飞的燕子,盯得面红耳热,眼睫都震颤起来——他忽然一点都不想走了。

陈子奚拿起扇子踱步到院子里,见到江晏搬了小板凳坐着熬药,手里蒲扇对着柴堆扇个不停,连带着发尾一动一动,只觉得此人可爱得紧。

他清了清嗓子,站到江晏身后:“我说江大侠,你怎地如此聪慧过人慧眼识珠目光如炬,懂得把衣服上的绣片拆下来挪到新衣上?那你拆了我送你的衣服又当……”


“先让它跟你走。”江晏少有地打断了他。

“什么?”陈子奚疑心那奇毒去而复返缠上自己双耳,谁知江晏重复了一遍:

“孩子太小,我走不开。先让它跟你走。”


陈子奚听清的一瞬间便明了,这个“它”指的是燕子。他自己送衣服时,暗地里以此燕比作江晏,没想到今朝被反将一军,只觉得自己的伶牙俐齿像被江晏缴了去似的,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来。

他眼神闪烁,无端有些紧张,扇子扇得飞快,在院子里踱步:“哎呀……这……江大侠,江晏……你好生文雅。”陈子奚憋不出来更多,又觉得自己不能停止说话,他抬头遥望远山,假意神游,而后忽然灵光一闪,一拢折扇指向江晏:“还会借物……”

谁知江晏已然熄火盛好了药,药碗稳稳端在手里,正认真地看着他的脸。

借物喻情,他要说的是借物喻情。可眼下竟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愣愣地回望江晏。

江晏似乎全然不在乎他卡壳的后文是什么,只是把温热的碗抵到他手边:“喝药吧。”



太阳刚升起来不久,江晏背着醒了又睡的小孩,陪陈子奚去渡口,他须先在此地与青溪的门人汇合再一齐南下。陈子奚不知江晏是何时联络到开封的青溪弟子的,想是为了他能在路上有个照应。他不再问了,只是攥着江晏的手。


深蓝的窄袖与浅蓝的长袍挨着,修竹与兰草相对,还有那一群燕子,一齐看一轮金乌很慢很慢地腾起来,轮廓清晰,日光透不过云层。


送人上马时,陈子奚牵住缰绳走出两步,又朝江晏招招手。江晏走到马侧,风有些大,他听不清陈子奚在念叨什么,只好牵着他的右手把人身子拉低,这下足够矮了。

陈子奚伏在他耳边,不说保重,也不说告别,还是那四个字,只说那四个字。


你别忘了。


你别忘了,江晏。你的燕子还在我身上,江南老梅树下的足年的丰和春还没挖出来,你还欠着我许多好东西。


江晏点点头说,好。


陈子奚把着缰绳,没法摆弄他的扇子了。他朝江晏挥挥手,身后太阳终于破开云雾普照大地,也照在陈子奚那身新衣的金燕子上。

江晏想着,那绣娘没骗他。挥起袍袖时,那双燕子当真翩跹而起,随陈子奚南渡去了。


正文完。





汤汤

【晏奚】衔枝南飞-中下

*下篇有点长,我分着发

  

医馆内没人说话,只有药液沸腾后顶起砂锅盖的微弱声响。江晏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天不收施针。孩子被寒香寻抱去找奶喝了,他不好跟着,又实在放心不下陈子奚,便留在医馆打下手。


接过第二盆血水时,他终于忍不住问榻上那人怎么样了。天不收面色不虞:“现在还在清创。怎么伤成这样?”听闻这话,江晏一颗心高高悬起。那一刀着实狠厉,伤的又是左肩,再往下几寸便是心脉。陈子奚自出生到少年时期,一直待在好山好水的江南,被家里人锦衣玉衾地好生养着,哪曾受过这般重的伤。


“幸好你送得早,人只是疼晕了。”江晏一口气还没舒到底,大夫又补充:“砍他那刀上淬了奇毒。”


江晏腾一下......

*下篇有点长,我分着发

  

医馆内没人说话,只有药液沸腾后顶起砂锅盖的微弱声响。江晏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天不收施针。孩子被寒香寻抱去找奶喝了,他不好跟着,又实在放心不下陈子奚,便留在医馆打下手。


接过第二盆血水时,他终于忍不住问榻上那人怎么样了。天不收面色不虞:“现在还在清创。怎么伤成这样?”听闻这话,江晏一颗心高高悬起。那一刀着实狠厉,伤的又是左肩,再往下几寸便是心脉。陈子奚自出生到少年时期,一直待在好山好水的江南,被家里人锦衣玉衾地好生养着,哪曾受过这般重的伤。


“幸好你送得早,人只是疼晕了。”江晏一口气还没舒到底,大夫又补充:“砍他那刀上淬了奇毒。”


江晏腾一下站了起来。


“不过他也察觉到了,当即自封了经脉,没扩散太多。”江晏又默默坐下了。他实在很想让这医生说话不要大喘气,但看见他指间银光一闪,还是把话生生咽了下去。


自封经脉……江晏回想起当时情形。陈子奚约莫刚倒下那时便察觉到异样了,嘴上说着“吓唬他”,其实没动静那几秒,应该是封了经脉后气血阻滞,忍得辛苦。但这人竟然提都不提,醒来还有心思闹他。他愈想愈后怕,挪不开视线,只盯着陈子奚时不时被天不收忙碌身影挡住的侧脸。


天不收的话落到地上,暗道香寻怎么救了个哑巴?又偏头去看江晏,见哑巴表情复杂,忍不住发笑:“你相好?恨不得替他掉块肉似的。” 他没指望这哑巴回话,只屏住气,细细把药撒在创口上。药粉刺激,陈子奚尽管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也痛得指节抽动。


江晏垂下眼帘,终于开了尊口:“不是。”


“是伤得重了些,不过放心吧。香寻送来的人,我自会治妥当的。不信你出门看看这医馆叫什么名?”


活人医馆,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地方。





江晏不知自己看了多久,久到血腥气慢慢变作了清苦的药味。天不收说今夜最凶险,夜里可能会发起高烧。不过他若是能挺过去,也就逢凶化吉了。


寒香寻也踱着步走过来,拍拍身上的红衣裙,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她骂江晏怎么当爹的孩子都淋透了,傻了怎么办?就那么乐意带一病号拖一小傻子?还好那孩子好哄,吃完奶就睡了,没见生病。骂完又喊江晏到旁屋休息,等熬坏自己身子一齐垮了有他好受的。江晏只是摇头。


寒香寻劝不动,也懒得劝,扔下一句话:“跟守活寡的鳏夫似的……你把人盯穿了这两天也醒不来。”


夜里陈子奚果然发起高烧,额头灼烫他掌心。他抱着剑守在床尾,时不时替人换来温水,揩去额汗,寸步不敢离。


夜深露重,四下无人,知雨蛙都睡下了,江晏仍是撑着眼皮。稍微歇久一些,眼前就要浮现出血色连天,接着是滹沱河边黄沙滚滚,兵刃四面围截。一把不听使唤的剑黏在他手心,洞穿义父的胸膛后仍不停下,又穿过山涧和竹林,直直捅向回身看他的陈子奚——不是左肩,而是心口。


江晏一提气,猛地睁开眼,感觉到怀里的剑微微嗡鸣,剑身发寒。他环视四周,烛泪只落下一滴,陈子奚仍是躺在那里,无声无息。江晏定了定神,放下剑,捞起盆里的方巾又给陈子奚擦了一遍脸。


挺过去吧,逢凶化吉是个好词。






天刚亮,天不收来熬药,顺带察看病人情况。他绕着陈子奚转一圈,又替人把脉,最后点点头:“这小子可以。”


江晏知道这算是“逢凶化吉”了,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前所未有的困倦感席卷了他。


追兵跟得太紧,尤其是绣金楼,派出了十三路人马无所不用其极,只为了截杀他。江晏且战且退,左躲右藏,也有近两日未曾合眼了。天不收不用回头都知道他熬成了什么样,这人去旁屋是不肯的,只好扔给他一把躺椅凑合睡着。


阖眼没多久,寒香寻抱着哇哇哭的孩子快步闯进医馆,朝着天不收喊:“那病号的相好呢?孩子不要了?醒了之后哭到现在,村里的鸡都还没睡醒!”江晏听了只觉得眉头痛。


他颇为绝望地叹了口气,用力搓了把脸,起身把孩子接来,确认孩子不是饿了也不是拉了之后,不甚熟练地拍背哄着。寒香寻抱着手臂,看刚刚还哭得气吞山河的婴儿竟在此人武夫绣花一般的动作中安静下来,眉头不禁跳了跳:


“……你生的?”


“不是。”寒香寻偏了偏身子去看那位没声响的病号:“那是他生的?”


小孩咂咂嘴,扯住江晏的衣襟不撒手,江晏被他扯偏了身子,还要分出神来回答:“……也不是,捡来的。”寒香寻叉着手走出医馆,嘴里念叨:“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还有闲心在路上捡小孩。”


不羡仙的老板嘴毒心软热心肠,留人治病没收钱,还帮两人找了间闲屋。屋外有一颗梨花树,三月春,开得正纷扬。江晏抱着孩子站在树下跟她道谢,没进门:“我不能住这。”


寒香寻留意到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她遥遥往活人医馆的方向看一眼,心下了然:“怕有仇家找上门?”江晏不可置否,只是捻去落在孩子头顶的梨花瓣。


寒香寻也不强求,问他:“那住哪?你们这样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了,住隐月山?”江晏跟她描述了一番大概位置,她偏头想想:“北竹林是吧?”

“嗯。”江晏应声。

“行吧,我晚点差人过去。”

“多谢。”


寒香寻掖了一下孩子身上的被衾:“不是为你。一个通缉犯一个病号,拖着个刚足月的孩子风里来雨里去的,像什么话?光淋雨都要淋傻了。”她说完就走,江晏没反驳,只是心下想着,这个一身红衣的老板颇有侠气,敢收留一个江湖上人人喊打的通缉犯,也是够胆。





陈子奚醒来的那日是个大晴天,日头正晒,斜进屋内一点,亮得人眼睛发痛。他在梦中听了许久石舂捣药的声音,恍惚以为自己身在青溪。他嗅闻几下,离得太远,没闻出个什么名堂,反倒是发觉自己身处一片比江南楚地都要干燥百倍的空气中。


他勉力睁眼,只看见了一片茫茫白地,正疑心那奇毒给自己药瞎了,缓缓抬手摸脸,却摸下来一块叠得齐整的布巾。他揭得快,天光一下涌来,刺得他浑身一抖。


捣药声停了。


陈子奚干脆攥着布巾,将右臂搁在额头上掩着光。他看见江晏快步走到他床边,俯下身来盯着他问道:“醒了?”探了一下他颈侧后,长出一口气:“退热了。”


“嗯,醒了。”他没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问江晏自己到底睡了几日,想来也不会短。他只是在想,还好没瞎呢,不然就见不着江晏拧着眉毛一脸忧心地照顾自己了,哦,还背着个孩子。


陈子奚闻了一下那布巾,并无药味。江晏抽走布巾顺手揣在怀里,他问这是何物,那人动作一顿,言简意不赅:“天太亮了。天不收说今天你会醒。”陈子奚脑袋还懵着,那一点灵犀却没被损了去。他知晓江晏是怕天光扰着自己休息,眼睛一弯,自顾自漾出一片笑意。


“笑什么?”江晏把人扶起来靠在床头,陈子奚借力靠稳了些,直直地看着他笑:“好久不见,江大侠辛苦。”


江大侠辛苦自然不假。他白天帮着照顾陈子奚,还要带小孩,夜里又系上面罩去闻风榜下揭榜,在这个周遭都是酿浆人的安稳地界,做起了来无影去无踪的吃赏人。


陈子奚刚醒时,并不能清醒很久,咕咕哝哝说着话呢头又歪倒过去,一天顶多醒两三个时辰。江晏放心不下,去问天不收,被天不收笑话:“睡久一点罢了。你又疼又累又挨刀,还能龙精虎猛上蹿下跳?”江晏哑然,只能回到陈子奚床边,帮他掖被子去了。





看陈子奚情况稳定了一些,人也能下床遛弯了,江晏就找不羡仙的村民借了辆马车,准备连病号带小孩一齐载回刚修好的竹林小屋。


他先将陈子奚扶上车,再将这几日置办的什么锅碗瓢盆油盐米醋往车上装。陈子奚靠着软枕,看着他忙前忙后,笑说江大侠做了山野村夫,要带着他和崽一齐归隐过日子去咯。江晏瞥他一眼:“隐居好过病居。”


最后一个包袱是陈子奚来时穿的那身衣服。


那日夜里他敲门问一户人家医馆怎么走,那妇人被陈子奚身上的血腥味吓得够呛,说什么都不敢开门。江晏只好扯谎说友人在山上被狼咬了臂膀,血流不止。听见救人要紧,农妇才战战兢兢地开了门,从门缝里伸出一只黄灯笼来照照江晏的脸。她走在前面带路,一路没吭声,将人带到活人医馆的斜坡下,伸手一指。江晏还来不及谢她,她转身就走了。


江晏想着忙完了再去谢她,不料那农妇去而复返,手上抱着两个包裹塞给江晏,又匆匆下了楼梯。天不收看着她的背影跟江晏说她老伴没了,打仗死的。她害了魇症,成夜成夜醒着。儿子在开封讨生活,过得不容易,常是包裹到了人不到,一年到头不回来。平日里还是香寻差人给她送东西。


天不收用下巴点点江晏身上那两个包裹:“她给你送的什么?”江晏掏了掏说:“衣服。”


“估计是新年给儿子缝的新衣吧。”天不收补道。


给陈子奚换上干净衣服后,江晏把将那身染血的衣衫放在盆里。他还没空做这些杂活。第二天夜里,他重操旧业,跑到那妇人的屋顶上撒下劫来的不义之财,不料在后院看见了陈子奚那身衣服。


江晏蹲在房檐上思索,他晚上睡得浅,妇人若是来拿衣服定然不会不知道。那就只有清晨了,今日清晨他领命上山帮天不收找野山参,有大半个时辰都不在医馆。


从左肩染到腰际的血污被妇人搓洗干净,长衫被那道长长的裂口扯着,晾不平,只得斜斜挂在竹竿上。月光照下来,细绸散出隐隐的光。


江晏想到天不收说的话,心里有些愀然,忽然听见屋内有动静,只得一踏瓦砾,飞身离开了。


不羡仙,他想。是个很好的地方。




江晏扣上草帽坐到车厢前,不知何时扯了根狗尾巴草叼着,一甩缰绳,往东驾去。


陈子奚闲不住,撩开小窗上的竹帘往外张望。他北越千里来到清河,还没机会好好看看这个地方。看着窗外野草高高低低地飞过,他又笑起来,嚷嚷江晏这般像要把他娶了藏进山里,正搬新屋呢。


江晏没理他,陈子奚笃定他是听到了的,于是撩开车前的布帘,探出身子:“小江车夫?”


江晏还在嚼着嘴里的草,专心盯着前路,没回头:“当心着凉。”陈子奚拍拍袖子:“换的那身衣服厚实得很,不怕。”


他将布帘放到背后,一伸腿坐到江晏身边,左手又受不得力,索性当了软骨头,靠着江晏的臂膊。江车夫见状轻轻勒马,放缓了速度。若忽略两人一个背着孩子一个负着伤,倒像春日驾车同游,要去哪处寻碗好酒喝。


陈子奚捏着扇骨,用扇穗去逗那孩子,把豆丁那么点大的小孩逗得直笑,要伸手抓他。江晏提醒他小心,孩子最近天赋觉醒,攮人很有力道。


陈子奚拎高了扇穗:“哦——有人说你打人很疼,是谁呀?我们待会不要理他了,好不好?诶,好不好?”江晏呸一声吐掉了草根,没搭理他的挑拨离间,只是问他:“你还会哄孩子?”


名满天下的陈医圣收回了扇穗,用扇柄敲敲江晏脑袋,一脸严肃地端起架子:“我又不是只治大人不治小孩,小孩子还是很喜欢我的,你莫出去坏了我的名声。”江晏嗯嗯两下权当应声。


马车驶过百草野,鹰隼高飞,大麋成群。陈子奚又挨了挨江晏,惹得江晏偏头看他:“做什么?”

“在想事情。”陈子奚轻轻摇着那把提着沧浪歌的折扇。

“想回江南?”

“是也不是。”他用扇子掩住半张脸,眯了眯眼睛:“想着怎么样把你绑回江南,还有,你到底欠我多少酒。”一屁股债的江大侠清楚此时不宜多言,只闷头驾车。


大债主拧着眉头算了好一会儿,还学着孤云的弟子掐起了神算指。算完,他收了扇子,语气认真:“你欠的要还不清了,江晏。得还到下辈子去。你怎么还?”


江晏也点头,应得认真:“嗯。”


“慢慢还。”


慢慢还,还不完也无所谓。左右下辈子再碰见陈子奚接着还,也不是坏事。

汤汤

【晏奚】衔枝南飞-中

*会he的请放心……!


陈子奚并未回师门待着,青溪“一命一价,医人医心”的门规在哪儿都不妨碍遵守,若是不遵守,那跑到哪儿都免不了抄书。

  

他回了玉山居。此处没有陈府那么招摇,闹中取静,出入又无甚规矩,若有病患来访,会方便许多。况且……他并未同长居北方的江晏提起过自家府邸的地址,倒是不时会念一下自己的这座小园子,不愁人找不着。


陈子奚回勾手腕,药方的最后一个字落成。他搁笔,唤人将方子拿去抓药,自己则掸掸袖子伸了个懒腰,走到花窗旁撑着窗台往外看。


有两只滚圆的灰喜鹊停在屋脊上啄羽,廊下的一幅挂画恰好便是喜鹊闹春。左边的雀儿调皮,啄完自己的翅膀,要抻长脖子去碰另一只的尾羽。......

*会he的请放心……!


陈子奚并未回师门待着,青溪“一命一价,医人医心”的门规在哪儿都不妨碍遵守,若是不遵守,那跑到哪儿都免不了抄书。

  

他回了玉山居。此处没有陈府那么招摇,闹中取静,出入又无甚规矩,若有病患来访,会方便许多。况且……他并未同长居北方的江晏提起过自家府邸的地址,倒是不时会念一下自己的这座小园子,不愁人找不着。


陈子奚回勾手腕,药方的最后一个字落成。他搁笔,唤人将方子拿去抓药,自己则掸掸袖子伸了个懒腰,走到花窗旁撑着窗台往外看。


有两只滚圆的灰喜鹊停在屋脊上啄羽,廊下的一幅挂画恰好便是喜鹊闹春。左边的雀儿调皮,啄完自己的翅膀,要抻长脖子去碰另一只的尾羽。灰喜鹊的尾羽比身子还要长,动起来时身后拖着淡蓝的影。他瞧了半天那两抹淡蓝,也没到着右边那只雀儿有什么动静,想来是生性淡定罢。


玉山君心绪飘远,视线也渐渐涣散开来,直到感觉面颊一点冰凉,他伸手一碰——下雪了。


已经是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了。


他拉上窗子,重新回到书案旁,调亮了案上的油灯,又在架子上翻翻找找。家仆看他翻得专心,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摇摇头:“上次是我经手放的。”家仆又问他要不要将暖炉架起来,外面下雪了。他还是摇头,打发人回屋休息了。


陈子奚只有夜里和融雪时会点起暖炉,他说自己时常出入,暖惯了,一招冷风要着凉,抱着手炉便好。


终于翻出了一沓混着花和草丝的纸,那纸稍稍厚些,柔韧不易破损,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是去年春天他淘来了几片竹简后,自己对着捣鼓的。起初只是裁成方正的块用来写诗笺,写得满意了,还要坠一束流苏在下边。后来用不完,便又多了一个用处,专给江晏写信。


玉山君要写些什么时,总是很沉静。铺纸提笔,斟酌两番。点点提,横竖横。


江——晏,他写道。


江晏:


        已至数九隆冬,你手上的事务进展可还顺利?

        昨日同家母游园,回来时发现院内的那颗老梅树已缀上苞实,不过还生得很。它肯定是老了的,家母说她嫁过来时,树便如此。约莫不出一月,无需出门,坐在我房中便可闻到清风送香阵阵。不知与燕子衔着的那枝梅花谁更香些?

        今年好似格外天寒地冻。犹记旧年仲冬,行至开封,夜里忽然下起大雪来,你我二人还要去南郊找酒喝,却不料连马蹄都艰涩难行,最后只得慢慢走着去。想来也怪,客店到酒家三里有余,我围着你师门的那条毛领,好似背上背着个汤壶,竟不觉寒冷。

        你身在塞北,恐天寒更甚,务必添衣,多加餐饭。


        另:随信送去一包袱,内有治寒毒方子一副,冻疮膏药两盒。知你勤勉,早起练功莫要生病。万望汝直至开春,都不必打开它。

              

                                                               陈子奚



写完落款,陈子奚心情颇好,含含糊糊地哼着小曲,将信纸捻起来轻轻甩了甩。等墨迹干透后,折入信封捆上细绳再压上胶泥,方印上刻有“玉山春芜”四个字。最后将这一封信交给家仆,叫他按交代过的地址寄去。


天大寒,他自然是舍不得将自己的信鸽放出去挨冻的。若是不小心冻毙在路上,他心疼不只,远在塞北的江晏又要多欠自己一样东西了。



“刚刚给姑娘的药方是我新改的,多入了一味吴茱萸,莫要弄混了。还是一日两次,吃过饭后两刻钟再吃。盛出来等到适口就好,别放太凉,要伤脾胃。”陈子奚每顿一句,面前的老妇就跟着嗯一声。


他转身在药箱中翻找,拿出一顶麂子皮的翻绒小帽来,递给老人。她面上惶恐,摆摆手不愿收,嘟嘟囔囔着要下床。陈子奚无奈,轻轻止住她的动作,将帽子放在她膝头:“收好罢。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姑娘方才付过钱了的。平时出门尽量多戴帽子,仔细染了头风。”


起身环顾一圈确认都已收拾妥当后,陈子奚又给老人掖好了被角,收好药箱辞别了。


前脚刚踏入玉山居,后脚家仆就跟过来说有他的信。


“公事?”家仆答道:“是私函。”陈子奚觉得稀奇,谁会忽然间给自己写信。他步履不停,卸了药箱后去净手,又把手炉放到膝头,才接过家仆递来的信函。


信封平平无奇,正反面都没有标识,封泥倒是大块得很——生怕谁拆了去似的。陈子奚挑挑眉,他已然猜到这是谁的手笔。费了些功夫挑开封泥,熟悉的飞扬字迹映入他眼帘。果然是江晏。他细细看下去。


陈子奚:

 

        今日初雪,约期已到,旧遗之事已了,我分身乏术未能南下,望你谅解。

        昨日收到义父来信,战事吃紧,我需回滹沱河一趟,不日随队动身。你的谢礼我未曾忘却,随信一同寄出。玉山君自是见多识广,多有讲究。望此薄礼,可入你眼。

        江南同游一事,还等来日,我当赊酒两坛,自当赔罪。


                                                                 江晏



陈子奚从看见“分身乏术”时便开始挑眉,越看下去眉毛挑得越高,好在信不长,否则玉山君都要找不到眉毛了。说来还得感谢江晏惜字如金。


……来不了便来不了罢!左右不过是晚些把酒挖出来。江晏此人,这辈子总不能绕着江南走吧?


他问家仆赠礼何在,得到的回答是“那赠礼看起来十分金贵,不敢妄动,只好先放在书房了”。哦?十分金贵,不敢妄动?他将信收入袖口,快步走入书房,果然看见了一方锦盒被安放在书案上。奇怪了,自己讨的不是一枝塞北的梅花么?


捧起锦盒,陈子奚的动作不自觉放缓,小心抽开铜栓解开搭扣,发现盒内软布盛着几颗蜡球和一小片被仔细包好的柳叶刀。陈子奚来了兴趣,捏着柳叶刀细细剖开蜡球,得来红粉几朵,梅香四绽。


闻到那清冽的梅花香气时,陈子奚眼睛都亮了起来,想不到江晏这厮还会用蜡来隔水保鲜,跟医书上封装药丸的办法异曲同工,实在是好法子。


虽然不是一枝梅花,但做到如此份上已是难得。讨这份谢礼时,他想的是花枝只能由人亲自护送,若是花枝不来,那人定要缺席了。却想不到……


当值乱世,一诺千金,守约更是难而珍重的事情。更何况他知道,江晏并未欺瞒他,比起好山好水安宁祥和的温柔乡,滹沱河更需要这位小将军。


如此想着,倒也没那么在意此事了。他又把信读了一遍,忽觉不对,忙去看左下角的落款——已是一周以前。


陈子奚一拍额头,想到昨日才寄往塞北的信件和药物,哭笑不得。他忽然很想去马厩拽一匹马出来追上驿使,好拿回那封信,毕竟是他冤枉了江大侠。江晏做事向来不是不交代没口齿的人,却不曾想抵不过山高路远,海角天涯。两地路程若是日夜打马,也须七八日才能到达。只一周,就让江晏在他这儿变作了忘去约定的负心人。发作无门,陈子奚只好在心中笑自己。


他目光又落到“不日随队动身”上……不日是哪日?才笑完,陈子奚又有些挂心。会不会等自己的信件跋山涉水抵达塞北时,忙碌的的小将军已经到了滹沱河边?哎,他长出一口气。那又如何呢?忧也无用,无用也忧。既然如此,那还忧他作甚?陈子奚拢起被剖开的那颗蜡丸,放入自己许久未用的那只镂花金球香囊中,再将珠链系到侧腰上,裹着若有若无的梅香,到院里收药去了。


他不知,几旬时日后,抢在梅香之前来到他房中的,竟是一张潦草的通缉令。那时,他将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赴那南下驿使的来路,要去寻一天下共诛之人。





“那又如何?举世皆敌,痛快!”


江晏踹倒马上的追兵后,听见开路在前的挚友一声笑叹。他有些迟钝地发觉,一表人才的玉山君也是疯子一个。这疯子本事可大,不安生在他的好江南待着,非要北越千里,同自己一道做一根草上的亡命徒。


然而一刻钟之后,他便不这么想了。


方才还言笑晏晏嗔他失约的人,就这样硬生生替他扛了一镰刀,栽倒在自己跟前。玉山倾倒,焚尽春芜。江晏只觉得血液冷得快要凝滞,扑上去就要扶起陈子奚,然而看清他左肩上深可见骨的豁口后,又不敢动了。他兀自在空气中忙了一阵,扶也不是抱也不是,转头见陈子奚一点反应也无,又颤着手去探人鼻息。


一、二、三。没有气息。


陈子奚,怎么会死呢。


想到这儿,江晏挨着陈子奚的那半边身子瞬间麻了,失掉知觉,冻住了似的僵在原地。


不等他有什么反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忽然眼睫轻颤,睁开一线,最先流露出来的竟然是笑意。


“吓到你了吧?”陈子奚在发黑的视线中看见江晏一愣,惊惧都虬结在眼里,作势就要起身。他连忙用右手去抓江晏的衣摆:“诶诶,等等。”他的声音又弱了下去,嘶声抽着气,江晏又赶紧探身察看他情况。


“还是很痛的,江大侠……别这么不近人情呀……”


看见陈子奚的脸色比方才白了几分,江晏不敢再耽搁,跪在地上就着他的姿势简单做了止血包扎。心里在气他这种时候竟有心思逗乐,手上却不舍得真的使什么力气,只好沉着一张脸。尽管江晏出身行伍,也鲜少受这种程度的伤,他心知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只能撑一时,若想保命,还得尽快找到大夫。


江晏把人扶到一块横卧的石头后,好让他靠着歇息,又把剑放在他手边,自己提着长枪在竹林周围巡视了一圈。确认追兵都被清剿完了之后,给水囊灌满了水,才回到陈子奚身边。


他要背着陈子奚往西去,那里有个叫不羡仙的去处。


淅沥的雨渐渐停息,天却不放晴,仍是阴风阵阵。草野间攒着的积水无处可去,脚下湿滑难行。


江晏身前挂着一个小的,身后背着一个大的,只得尽量压低了身子放平肩背,不扯到陈子奚的伤口。背上人察觉到他的意图,还有力气轻笑两声,提醒他再低下去要勒到孩子,别把他惹哭。江晏只是哼气:“睡着了,不管他。”又走两步,他补了句:“等他能走路了让他多给你跑跑腿。”


陈子奚乐了,头一晃又扯到患处,他忘了自己还在人背上,忍那未出声的笑忍得浑身发紧。江晏立马停下脚步,侧头问他可还能坚持。陈子奚忍了一会儿,终于能出声:“别太小看我,你走你的罢。”


隔着层层叠叠的衣料,江晏都能感受到箍在他肩颈上的一双手彻骨冰凉,而那贴着自己后心的患处却愈发灼热。他感觉到陈子奚生力的流失,少有地无措起来,竟开始幻想从天而降一辆有暖炉软枕的马车。然此处除了大罴与孤狼,一无所有。


他继续稳步向前走着,轻轻颠了颠往下滑的背上人,陈子奚将头伏在他肩窝上,像哄孩子一般,用手背去蹭他下巴和嘴角。

“江晏。”

“嗯。”

“不要怕。”

“……”

“你别睡,不要睡过去。”江晏说。


静默几息,背上人唱起了江南小调,断断续续,曲不成调,听得江晏眼眶发酸。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想……不得见呀。日日催人老。”

陈子奚唱得有一搭没一搭,江晏说下一句不是这个。

“你听过?”“你唱过。”


“怎地还是……穿着这套衣服。”陈子奚失血过多,觉得眼前愈发昏沉,脑子发懵,只好抓住什么便说什么。

“好穿,不过是凑巧。”陈子奚听见,又闷闷地笑。


他缓了好一会,又问:“我寄去……塞北的信,你收到了罢?”

“收到了,那时我已经走了,但驿站的人多追了一段。”

“等事情了结,我会去的。”

“子奚?”

“子奚!”

背上人没有回应。


天还亮着,江晏却觉得自己如雪天夜奔,经年寒霜,路暗难行。

汤汤

【晏奚】衔枝南飞-上

*是对晏平生的暴论造谣



“真不随我回江南?动身前我可是特地备了上好的丰和春,年份……”陈子奚弯腰,临水自照,理了理额发才接上:“都快赶上你的岁数了。”


江晏闻言一顿,不禁判断这是真话,还是此人为诱惑他的又一次胡诌。猜想间,江南一派春景又展现在他眼前。他并非不想去。


陈子奚余光点他一下,看穿他的猜想:“怎么,你不信?我堂堂玉山君说的话还有假么?”


“不是。”江晏捧起一汪溪水扑到脸上搓了搓,接过陈子奚递来的纱巾:“此去塞北,为义父嘱托,不能再……”


陈子奚腹诽此人真真无趣,逗不得的。只好悠悠开口,接上这句两日内江晏说过七八遍的话:“不能再拖了,此去塞北是为义父递去...

*是对晏平生的暴论造谣



“真不随我回江南?动身前我可是特地备了上好的丰和春,年份……”陈子奚弯腰,临水自照,理了理额发才接上:“都快赶上你的岁数了。”


江晏闻言一顿,不禁判断这是真话,还是此人为诱惑他的又一次胡诌。猜想间,江南一派春景又展现在他眼前。他并非不想去。


陈子奚余光点他一下,看穿他的猜想:“怎么,你不信?我堂堂玉山君说的话还有假么?”


“不是。”江晏捧起一汪溪水扑到脸上搓了搓,接过陈子奚递来的纱巾:“此去塞北,为义父嘱托,不能再……”


陈子奚腹诽此人真真无趣,逗不得的。只好悠悠开口,接上这句两日内江晏说过七八遍的话:“不能再拖了,此去塞北是为义父递去信物,事关门派旧遗——知道啦,酒自会给你留着的。”


“再拍拍你的衣服罢,像今早门口那柴堆钻出来的小土狗一般。”江晏看他一眼,无甚表情:“陈医圣也不见得姿整到哪去。”说着认命般弯下腰,用力拍拍破了好几个洞的衣摆。


昨日在酒肆里朝那叫“顺风耳”的小二打听到有武林前辈在此隐居,擅使凤嘴刀,刀法霸道,一人一马一刀可横扫千军。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这没有不去讨招的道理。第二日启程,却不知是不是小二指错了路,走到日头正盛都见不到什么“檐下挂着三盏灯笼的草庐”。正疑心被其诓骗时,绕过一块巨石,正正撞上了匪窝。


陈子奚折扇一收:“嚯,也算不白来。”


路遇匪窝亦没有不端的道理。陈子奚这厢还在打量那瞭望塔上无人看守的火弩机,那头江晏二话不说,提着剑飞身上了巨石。他抬头去看难得心急的挚友,看得嘴角都压不住笑。约好今日一齐去请教前辈,江晏晨起打完一套剑法后,将那剑擦了三四遍,陈子奚在梦里都能隐约听见鹿皮摩擦剑刃的簌簌声。走到现在一无所获,想必更是难耐。


小小的驻地藏着大几十号人马,见有人来砸场子,通通窜了出来喊打喊杀。两人面色不改,被合围已经是家常便饭,人多也无妨,只是稍费些气力。却不料马匪里有人在危急时刻想起了瞭望塔上的火弩机,悄悄摸了上去,将准心对准了包围圈中心的江晏陈子奚。


“当心!”江晏惊觉不对,侧身一掌将陈子奚推走,自己也堪堪避过。马匪的兵刃看准破口便拼杀上来,一时半会实难分身再去管那个火弩机,好在两人长于轻功,闪避不是难事。陈子奚尤甚,一出玉扇游山,飞得身轻如燕行云流水。江晏问过此事,他笑着反问,医者若不顾惜己身,如何医治更多人?


两人只是辗转腾挪,谁都不去理那飞着流火的弩机。待到清剿完地面的匪群,陈子奚伸手拦住准备施展轻功收拾那小卒的江晏:“等等。”


江晏不明,却也还是站在原地,又躲了几发飞火。这时,高台上的飞火已经殆尽,陈子奚不屑地笑笑,低声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比江大侠看起来好欺负一点,方才那火弩可是追着我打呢。烦请江大侠给我一个机会将他……踹下来?”江晏颔首:“好。”


话音刚落,陈子奚点地腾空,转瞬落到高塔上。先是趁小卒犯蒙,用扇子邦邦给了他脑门两下,又一伸腿,将那人踹下高塔,正正好摔在江晏面前。江晏利落地一剑封喉,血雾散去,玉山君施施然落在他身边。


这会陈子奚才得了空去看身边人,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忍俊不禁:“江晏……”


江晏偏头,一脸不解:“怎么了?”


“你的脸……”陈子奚笑弯了腰,扇穗像尾巴似的左摇右晃。江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摊开手看,赫然是一手黑灰。想来定是飞火追着陈子奚打时总是擦过自己身旁,那火落在地上扬起股股黑烟,伤倒是没伤,不过沾了一头一脸的黑灰,活像煤坑里跑出来的。


“别笑了,你的衣服也脏了。”陈子奚这才收住笑,低头看看自己,有些可惜地拍了拍衣服:“哎呀,刚刚我们是不是路过了一条小溪?”



  

陈子奚好穿浅色衣服,颜色浅淡的织物在他身上并不显得过分素净,而是更觉端方。他肯在衣着上花心思,粼粼闪动的暗纹和袍摆衣袂上的刺绣将留白掐得恰到好处,身处暗室时看着素雅,一旦日头反照在衣料上,便知这衣服大有玄机。借光线来平添贵气与精致,用玉山君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藏不露,岂不美哉?


如今这玄机被迫蒙尘,破缺的地方还不算少,自然不好。两人在溪边整理一番,天色渐晚,找前辈切磋一事,还得回去找那小二问个清楚再做打算。到了要住店时,陈子奚开口要了间上房,那小厮的眼神在他俩身上逡巡,最后落在江晏那被飞火燎出一个大洞的左袖上。他讪笑着搓搓手:“客官,我们家的上房……”


陈子奚察觉他的意图,哈了一声:“你怕我们赊账不成?”说着把银子拍到了台子上。此时老板从后房来,见两人虽穿着潦草,却气度不凡,又把视线挪到了银子上,忙把小二拉到一边:


“有的客官,上房空着呢,我领你们上去!”回头用力戳了戳小厮的额头,把银子塞进了腰带,才弯腰赔笑走在跟前带路了。


江晏合上门闩,又拍了拍木条,确认门关严实了。还没回身,就听见陈子奚嚷嚷着什么“还能有今天”。他开口问陈子奚何事,陈子奚大手一挥:“江晏,左右这衣服也是不能穿了,明天我们做衣服去!”




第二日,还真叫陈子奚打听到一家颇有声名的裁衣铺子,说要披着披风同江晏出门,莫要再被小厮看作住房都赖账的人。好在天气渐凉,披上披风走在路上也不显突兀,两人一同去那铺子里买了套衣服凑合穿着。江晏随便拣了一套换上,陈子奚摇摇扇子,点评道无功无过,但是……


“但是,买都买了,又不是用完即弃,自然随便不得。”说着,差了个裁缝给他除衣量体。江晏轻轻皱眉,有些嫌麻烦:“不用,义父府上会裁衣服的。”“是啊是啊,知道将军府也有手艺极好的绣娘了。只不过现在正打仗,你又一整年都在外面风风火火地跑。”


陈子奚合上扇子,虚虚地点了点他:“小将军也有很久没裁新衣了罢?”


这倒是真的。


于是江晏没再出声,退开一小步脱了上衣,任裁缝抬他的手臂。


新奇。江晏任人摆弄的样子实在新奇。陈子奚斜着身子倚在柜台旁,看得津津有味,与在江南赏春时的眼神别无二致。


江晏痴迷武术,习武多年日日不怠,对自己能狠下十成十的心,一身皮肉被淬成钢筋铁骨。陈子奚曾调笑说你将那蝉翼甲卖了罢,一身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也用不上。江晏对此的回复是,真卖了有陈姓医师又不乐意了。加之江晏修习长剑更多,并不执意练出魁梧身姿,而是随自己迅敏轻捷的打法练就了一身有力的匀称肌骨,线条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实在漂亮。


背过身去时,江晏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似乎更大胆了,忍不住问他何事。得到的依然是这人不着调的笑:“我说小将军当真神勇无敌,连眼睛都要比旁人多长一双。你怎地清楚我在看你?”


江晏觉得耳尖微微发烫。他不说话了,等陈子奚自己接上落下去的话尾。果然,此人悠悠开口:“天泉日日晨跑未必只是口号喊得震天动地,我看成效也是十分不错的,啧啧啧。江晏,上回去你师门,你师弟说你在天泉时常常是领跑的那个,一下就跑二十圈。下回也让我见识见识?”


江晏立马就想到天泉晨跑时的浩荡声势,打赤膊也就算了,那些口号他初入门派时只觉得难以启齿。什么“江南江北一条街!俺们天泉就是爹!”什么“不湿衣服非好汉!大侠要猛先流汗!”。起初还被师兄弟打趣他放不开,害羞呢。想到这他发觉耳根早已烧得一片火热,裁缝一撒手他便穿起了衣服,手上速度极快,不过嘴上仍是淡定:“你若好奇,下次来看便是。”


江晏以为量完体便万事大吉,准备拿起配剑时,发现陈子奚摇着扇子,嘴皮子上下翻飞,把铺子的女老板哄得眉开眼笑,带着他掀起门帘,要将他让进柜台后的房间。


江晏暗自皱眉,心里有些不爽利,开口寻了别个话题:“你不量吗?”陈子奚闻言,两指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叠得整齐的纸方块:“在这里呢。”爱裁新衣的玉山君,每回都量体岂不麻烦?写在纸上交给店家便是。江晏哑然。


在原地踯躅一会儿后,江晏还是迈步朝那块门帘走去,却被里面的陈子奚看好时机迎了出来,把房间挡了个严实。


他笑吟吟地看着江晏,活像一只有了好主意的玉面狐狸:“一会就好,江大侠,你先在外面等等。或者……方才我看见隔壁有家酒肆?”江晏懂他未尽之言,应了他一声,往外走去。习武之人想来感官灵敏,其实不进去也知道里面人只是在聊款式和布料。江晏没想明白刚刚那几息的踯躅,干脆不想了,买酒去。


玉山君言出必行,确实没有让江晏久等。在付钱的时候,玉山君便摇着他那把白玉作骨的金错扇踱了进来,眼里有藏不住的得意,好像正等着江晏开口问他。江晏问了,他却不说,老神在在地卖他的关子:“好东西呢,江晏,你见到就知道了。”


  

  

衣服在两人分别的前一天才送来,东西装了四个小包袱,江晏拿进屋的时候只摸出其中一个应是陈子奚新做的帷帽。陈子奚接过那四个包袱,只稍微提起布结,借着缝隙看了眼,就将其中一个包袱抛给江晏:“换上试试吧。”江晏依言转身,走到屏风后面,假装听不见陈子奚的轻笑。


陈子奚自己倒不急着换,他走到桌旁坐下,发觉酒坛子空空如也,只好拿起店家准备的茶水自斟自饮起来。举止风雅得好似不是在客店,而是在樊楼三层的包厢闲坐,待好戏开场。等一片墨蓝衣角绕过屏风撞入他视线,他又想,这何尝不算好戏呢。


江晏知他要看,走出屏风后站定不动了。房里只点了两盏烛火,陈子奚挽袖点起桌上的油灯,唤江晏再走近一些。等江晏走到火苗晕出的一圈暖光时,一袭衣衫自暗生出光华来。陈子奚不说话了,把扇子抵在嘴边,视线从下摆的渺渺云纹划到短衫的朵花纹,最后停在了右肩的几只金色飞燕上。


“这飞燕果然好看。”他又伸手去摸江晏的袖口,如愿摸到一截偏厚的布料——这是他在房间内特地嘱咐老板留的放量。毕竟机会难得,江晏这个年纪说不定还能再窜一窜,他可不想这身衣服因为不合身量就躺在衣箱深处,再不见天日。


江晏的神色隐在那一圈烛光外,晦暗不明。只在陈子奚抚上袖口时手指颤了颤,张口欲语,却终究未能说出什么。他看着陈子奚起身,绕着自己转一圈,左看看又瞧瞧,忽然得意地笑起来:“我就知道,江大侠这身衣服还缺了些什么。”说着,在椅子上摸到另一个包袱,拆开后扬了扬手里的布料。


那布料打眼看去像日出前的天一般,蓝得发黑,好像要将烛光都吞去。可陈子奚将布料凑近蜡烛,在特定的角度下,却映出一线清辉来,流光溢彩,好看得紧。江晏盯着那片衣料,眼神微动,不知陈子奚要将他加在何处。难道是围在腰上?


他这么想着,却见陈子奚抖抖手,抓住了布料的两个角,将手臂环到江晏后颈,像一个虚虚的环抱。江晏好似被定身,本就轻的气息悄悄凝住,一动不动地站着,视线落到陈子奚眉眼上,看那像蝴蝶振翅的睫羽。环抱只持续了三秒,很快那双手又绕到自己前襟,规规整整打上了绳结。


原来是披风。


“话本里总写红披风大侠,红披风红披风,遍了天去的红披风。今日给你挑个蓝色的如何?衬你。”江晏不知这是他又跟哪路客商学来的方言,说得倒是有模有样。


“江大侠怎的背着我吃了哑药?不喜欢么?”


江晏听见这话才回神,摸了摸系好的绳结:“喜欢。”他顿了顿,又补上:“多谢。”


陈子奚又嗔他:“无趣。这就没了?”江晏不知他所指为何,只问他,这也要一命一价吗?陈子奚端得一派冥思苦想的模样,嘴角的笑意却出卖了他。再开口时,却没有答复他的问题。


他伸手点点江晏新衣上的燕子说道:“秋凉了,燕子这种怕冷的鸟儿,是要南飞过冬的。丰和春冬天温着喝更是香醇适口。”


陈子奚并未抬头看他,只是低眉凝视着那几只金线绣作的飞燕,想到了前几次邀江晏游江南的场景。他轻声说道:“写信问你何时来,你总没个准信。这衣服当作我邀你,你可别装作看不见了。燕子南飞,乃是常理。”


燕子南飞,乃是常理。你来寻我,也定然一帆风顺。他默默在心里补全了这句话。


陈子奚退开,拿起小盏饮一口茶水,仍是一双盈盈笑眼望着江晏:“知你此行归期不定,不必急着推辞。不过……塞北的梅花虽少,却开得很是特别,我还没机会见过呢。若有机缘,今年冬天你折一支与我可好?当你的谢礼。”


“江大侠?小将军?江——”


“好。”江晏点头应下。


陈子奚笑意更深,过去拉江晏坐下,跟他说衣衫的这一块可以拆卸,天热时可以改着穿。长衫可以湿水,干得很快的。“不知道江大侠哪天是否要泅水,湿衣裳惹了风寒可不好。”

  

江晏其实想说,自己习武多年内力护体,已经很久未染过风寒疫病了。但眼下陈子奚兴致勃勃地跟他讲着自己的巧思,他不舍打断。


再后面,陈子奚说了什么,他已记不清,脑海中惟余一句话不断回响:要尽快了却手头事,折枝开得最盛的梅花下江南。


翌日,江晏才见到陈子奚的新衣是何模样,不过并辔同行,泥路颠簸,看不真切。陈子奚头戴帷帽,白纱偶尔被风吹开,披在肩上,他也不急着拂去。


江晏落了半截马身,缀在斜后方。看他一袭青白衣衫,袖摆似乎绣着一枝枝斜出的豆绿色梅花,旁有翩跹的浮影,想来是蝴蝶或灯蛾,流萤一类的生灵。玉山君,玉山君。他合该穿这样的衣裳。


城门被甩在身后,已经远到看不见了。


陈子奚说,就送到这吧。你别忘了。


你别忘了。


梅花暗香浮动,十里不绝,要将南飞的燕子渡往温暖湿润的江南。

逃离岛屿_

【晏奚】我和我的重组家庭·一

*晏奚现代pa,少东家第一视角记,本章5k+

*私设如山,原作人物均有提及,少东家比格塑很严重,CP除晏奚外均为cb亲情向

*小小少东家勇闯江南解决中年叔婶爱情长跑问题,探寻叔婶恋爱小孩出动!!

1. 

我是少东家,今年十六岁,我其实本名不叫少东家,只是这别人叫习惯了,便也这样称呼自己。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正坐在前往江南的高铁上。 

而手机的提示音响个不停,我叔正疯狂地对我进行一番消息轰炸。 

「到了吗?」 

「你陈叔在出站口等你。」 

「别乱跑。」 

「别和你陈叔一起走丢了。」 

「不许乱说话......

*晏奚现代pa,少东家第一视角记,本章5k+

*私设如山,原作人物均有提及,少东家比格塑很严重,CP除晏奚外均为cb亲情向

*小小少东家勇闯江南解决中年叔婶爱情长跑问题,探寻叔婶恋爱小孩出动!!

1. 

我是少东家,今年十六岁,我其实本名不叫少东家,只是这别人叫习惯了,便也这样称呼自己。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正坐在前往江南的高铁上。 

而手机的提示音响个不停,我叔正疯狂地对我进行一番消息轰炸。 

「到了吗?」 

「你陈叔在出站口等你。」 

「别乱跑。」 

「别和你陈叔一起走丢了。」 

「不许乱说话。」 

「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我复制几行字,把手机扣到桌上,调高耳机里动次打次的音乐。 

给我发消息的是我江叔,江晏,我平常不敢直呼他大名,只叫他一声叔。从我记事起,一直都是他拉扯我长大。 

  

虽说和他一起生活,我却不怎么了解他。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和我真正的关系又是怎样的,我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时常忙得脚不沾地,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我七岁那年,江叔把我从筒子楼里拉出来,突然往我们清河市最大的酒楼老板——寒香寻那里送。 

那时候我可不相信他能结识如此有实力的女性朋友,还以为他不要我了,让我进去刷盘子。我只好在人来人往的不羡仙大酒楼门口一屁股坐下,大哭着喊:“江叔你别不要我,我再也不偷玩你手机了。” 

这事一直被我寒姨嘲笑到现在,她逢人就当乐子讲,我止也止不住。 

  

悠闲日子本该这么顺风顺水地过下去,我也渐渐习惯了在寒姨酒楼当少东家的日子。打小在这长大,这石头缝里有几只蚂蚁我都能数得清清楚楚,更别提酒楼里的人了。 

上到酒楼大堂经理、服务员,下到来店里经常吃饭的熟客,我全都搭腔过。我还和周大厨的小女儿红线组成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小分队,总一起干点同年龄小孩都羡慕的“勾当”。 

除了寒姨不让我们疯跑以外,每天过得都很快活。 

  

但变故往往来得极快,我十六岁生日还没过,开坛宴上没正大光明地喝上一口好酒,我寒姨便远远从门口冲进来。 

我以为我又犯了什么大事,急忙把手上可能要抄的书和倒着读的两本古籍都收拾好,准备一个电话给红线打过去,让她帮我关禁闭。 

谁承想,寒姨却是一脸焦急样,拍着我的肩让我收拾东西。 

这又是唱哪一出戏,放假,还是我江叔又要带我走?谁知寒姨一句话把我撂倒在地。 

“不羡仙破产了。”她平静地说脸上不起波澜,像早就预料好一般。 

“破产了?!”我大喊,不可思议地问:“姨,你的意思是说,这里每天满座,节假日都忙不过来,竟然破产了?” 

我又不解地问她:“这酒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怎么能……破产呢。” 

她看我脸颊抽动,也只是甩来一句:“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 

“行行行,别管,别管,我也不小了!”我听见寒姨又拿出这副说辞来吓我,扯着嗓子说:“我都已经——十六岁了!” 

但我现在又能去哪呢?在不羡仙住了快小小四分之一半辈子,好不容易和清河的大家混熟,现在又能去哪里呢。更别说,我叔现在又不知道跑哪忙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电话也不来一个。 

  

我打开手机,屏幕上只有一条消息。 

「去江南待一段时间去。」 

「江南?江南有谁在啊?」 

「陈子奚。」 

  

这人我一点也不清楚,说认识不算认识,说陌生……也算不上陌生。但这人我本应不该认识的,江叔从没和我讲过这号人物,他若是想让我知道,一定会告诉我,他若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偷偷知道了,一定不敢告诉他。 

道理便是这么个道理,实话讲,这陈子奚是我之前偷听江叔打电话识来的人。能和江叔打电话的人可不多,能一边和江叔打电话,一边打趣他的人更是沧海一粟。 

更何况,这人和江叔打电话极其频繁。我贴门偷听他俩聊天,那声调,那语气,那内容……啧啧啧,只能说是暧昧也不为过。 

当时江叔打完电话,便看见我在墙角蹲着,满脸阴笑地问:“我不会要有婶婶了吧?” 

他不出意外地给我一个暴栗,问我从哪学的。我却不听他的,非要抢他手机看,碎碎念道:“婶婶、婶婶、婶婶,让我看看我婶婶长什么样?” 

江叔先是叹气,又无奈地说:“一个朋友罢了,哪来的什么婶婶。” 

“朋友,你哪来的这门子朋友?”我才不信他胡说,江叔总是骗我。 

“你最该认识他了。”江叔语气不像玩笑。 

我也不敢继续乐呵,嘟囔着说:“你不会要说什么,她小时候还抱过我这种话吧……” 

“何止。”江叔没否定,又说出我听不懂的话。 

我便顺着问:“何止?难道我是她生的?” 

接着,屁股就结结实实被踹了一脚。 

这事我从小记到现在,如今看到这名字,回忆又涌上来,想抹也抹不掉。 

  

江叔的消息是上午发的,车票是下午订的。 

江叔终于把我未来婶婶的联系方式推给了我,并再三嘱咐我不要乱叫。我贴心地略过这句话,点开新通过好友的头像得意地发过去第一条打招呼: 

「婶婶好,我是少东家。」 

结果那边只一句消息便把我哽在喉间的灵巧话击得七零八落。 

「我和你江叔同岁,你也应该称我一声叔才对。」 

他虽没否定“婶婶”这个称呼,我却悻悻地把“陈小姐”的备注狼狈地改成“陈叔” 

差点忘了我江叔可是在同性群体最多的天泉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虽然最后莫名其妙被开了,但或许多少会受些影响呢?心想自己还是太封建,于是我故作扭捏地发过去一句: 

「备注已改好。(抱拳)」 

  

  

第二天大清早,寒姨就把收好的行李递给我,边说着有什么事给家里来电话,边往我手机里存着各种联系方式。我呆在一旁也不知如何插手,更不知道这种联系方式到底有什么用,只是一味地听着寒姨说多个朋友多条路。 

“哎呀寒姨,不用那么麻烦,江叔说那边有陈叔接应我。”我不愿再让寒姨给我加行李了,便引出来那未曾谋面的陈叔。 

寒姨一听这名字,脸上的神色比刚刚还难看。她挺起来背,赶忙喊来人再给我备个包,往里面塞上点衣裤,又夺过我手机继续往里面加联系方式, 

“陈子奚?”寒姨冷笑,语气都染上些烦躁,“江晏那家伙还真会安排。” 

“什么?寒姨,你又学江叔打什么哑谜?” 

她却一脸嫌弃样地听我说着这名字,把行李挂到我的箱子上,并不想再过多参与其中。 

“去了你就知道了。”寒姨上下打量我,淡淡地说:“你们还真适合当一家子。” 

“什么一家啊……什么啊!难不成他真是我婶?” 

尾音消失在风中,还没得到答案,我就被寒姨摁到出租车上运到了高铁站,在不到三天内开启了我匆匆忙忙的江南之旅。几百公里,高铁来去只要四五个小时,我看书上常写什么路途遥远,不能到达。如今窗外景色流逝,才有些实感。 

离到站还剩十分钟,没来由的焦虑肯定是有的,毕竟不知道多长时间都要和自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陈叔究竟长什么样。我从小生活在清河,从没见过什么江南水乡,更不认识几个江南人。

只好用不多的知识畅想,却越想越偏,莫名在脑中开始临摹陈叔的样子。从地中海光头到啤酒肚大叔,硬是拼凑出一幅多金又张扬的狡诈嘴脸,自己把自己吓到失去出站的勇气。 

  

但很快我就不瞎想了,出站这段路已经耗尽我全部的力气。这还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远门,我把身份证从右兜移到左兜,走一步摸三下,确认这张关乎我生命安全的小卡片还存在。按寒姨的话说,我要是把身份证丢了,恐怕会在车站人间蒸发。 

再加上车次太早,我只吃了一碗挂面,连寒姨给卧地荷包蛋都没来得及吃,只顾贫嘴问陈叔的事了。 

我右手捧着手机,艰难地给陈叔发着信息,小臂上挂满比我半条命还重的书和行李,托着饿极无力的身躯在几个出站口队伍前团团转。 

  

  

几乎要饿昏过去,我眼前开始重影,迷迷糊糊间在出站口的铁栏外看到一条鲜艳的横幅,红底黄字地标着——“恭迎少东家视察江南”。我毫不犹豫地向他栽去,将打了好久的腹稿抛之脑后,与他相见第一句话竟是: 

“叔,我想吃泸溪河。” 

“这高铁站里,我可找不来泸溪河。”那人笑着搂住快要跌倒的我。 

陈叔声音极好听,与江叔低音寡语不同,他言语总扬着,尾调轻快,字句缓缓,出声便临烟云细雨。 

他身上有着我从未嗅过的淡茶香。我气血骤然倒涌回脑中,正住身子才看清他的脸。 

真一幅江南柔和像,眉目柔和,眼角温润,嘴角总含着笑意。和我那不苟言笑,总是一脸正色的江叔简直千差万别。他怎会与江叔认识?倒像是纺车上的两条丝,硬是用手摇轮带着锭子转,才把两人绞到一起。 

我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忘了江叔教我所有的礼数,最后吱唔扭捏半天朝着他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可以当我婶……”我小声用气在嘴里囫囵嚼着这想法。 

  

他貌似没听清,顺手拎过大半行李。我那身上终于不再压抑的闷,和着了风一般清爽。我抖落抖落身子,跟在他旁边学着大人模样走着,从偷偷瞟他到光明正大地看。 

陈叔发现我的目光,也不撵我,只是问:“你这小子倒是不认生。” 

“哎,都是一家人。”我大手一挥,做出一幅摇摇摆摆姿态。 

我从小就不怯场,在社交大赛中曾取得“上山入地无所不能路过的狗都要踹两脚”的好成绩。这陈子奚我一见如故,再加上与我那江叔不明不白的关系,自然是亲上加亲,我更肆无忌惮了起来。 

“江叔说你要开豪华敞篷车来接我嘞。”行李箱咕噜咕噜响,我问起江叔在电话里给我画的饼,“咋咱下地铁站了呀?” 

“哪有什么豪华敞篷车,你江叔净是胡说。”他反手替我把一路炸乱的头发绑出个狗尾巴样的小鬏鬏。 

看我失望下来,他又补上一句,“好吧小家伙,今天限号。” 

  

“不是,陈叔你真有豪华敞篷车啊!”我刚刚真是为了套近乎瞎说的,陈叔他却真搬出来一辆。看着他的侧脸,我顿觉他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你江叔不也有一辆全球限量的杜卡迪?”他好似没明白我的意思,说了我更不明白的话。 

“你……你咋也知道我江叔有辆大摩托?”我反问他,那专业名词我一个也听不懂,但他有个不让人摸的大摩托这事可只有我知道,连寒姨也没见过。 

“他有什么我都知道。”他眼含笑意,这笑不是寻常的笑。我十六了,我不瞎,我什么都能看出来。 

  

上地铁的瞬间,我便在人挤人的间隙偷偷把陈叔的备注又改回“婶”。只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俩人,一个有着豪华敞篷,又套出来江叔有什么全球限量,可我到现在连口泸溪河都没吃着。 

拥挤的车厢一股烟汗混杂的异味,他却一身轻薄的淡藕色风衣,握着把手在人群中素净立着,显得格格不入。我抵着地铁座椅隔板,在人群中望着他求救。 

他腕上清脆的铃铛响起,一伸胳膊,便将我从那处角落拉到身边。 

我安心多了,正准备呼吸一口熟悉的味道,突觉有什么不对。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那铃铛声便阵阵地往我耳朵里钻。 

  

陈叔,陈子奚,手腕上戴着条——和我江叔,江晏,一样的铃铛手链。 

  

  

我饿极低血糖的反应又冒上来,正巧车进站,刹车险些将我抛到地板上。那肚子咕咕的声音和陈叔的铃铛声一起响,他再一次拽住我。 

“饿了?”他近我低声问。 

“很明显了吧……”我蔫在他旁边,魂魄升天。 

他似乎早就想到,靠在地铁杆上笑眯眯地问:“有什么想吃的?小少爷。” 

我眼睛唰一下亮起来,如同寄人篱下的饿狼,昏饿发昏的眼前浮现出梦中漂浮过的各种餐食。 

“什么都行吗?”我扯住他袖子,不顾形象地咽口水。 

“当然。” 

“刚认识就让你请我吃大餐可不太好”我挠着头讪笑,与刚刚下车就要吃糕点的那个少东家完全不同,如果寒姨在这,她保准知道我下一句说不出什么好话。 

“不如这样。”我笑嘻嘻地凑到刚认识不到半天的陈叔身边,“你请我吃楼外楼,等我回清河,叫江叔请你吃南沿村拉面!” 

我看他一直温和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那裂缝中蹦出一句话:“好响的算盘!” 

他轻敲我的头,我连忙把脖子缩回去看着他装傻。 

  

说江叔江叔到,他不合时宜的一通电话过来,打乱我讹人的计划。我泄气,余光瞥到陈叔手机的电话备注。 

「江大侠(酒杯)(蓝色爱心)」来电 

  

我脑子里瞬时少了些楼外楼的好菜,把头一个劲地往陈叔跟前顶。终于看清他接电话时的样儿。

江叔知道你这么备注他的事不?我心想,好暧昧的南方人,这要是被我抓住你的小辫儿,高低又是两顿大餐。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谁承想这陈叔也不是什么好大人,接到江叔电话立刻就露出了那狐狸尾巴,把我刚刚演的一出好戏全拆穿了! 

  

“你知道你这崽子,方才和我说什么吗,江大侠?” 

“什么?”那头起了兴趣,似乎意料到什么。 

“他说,要我请他吃楼外楼,作为交换,你再请我吃顿南沿村拉面。” 

“这种活动还能再加一个人吗?”电话那头听完沉默几秒,严肃地问出这句话。 

  

陈叔听完无奈地笑着摇头,说着这真是你带出来的孩子啊。我边得意找到了同一阵线的人,又一边悄悄盯着陈叔脸上的微表情看。 

他虽无奈,却处处让步,电话那边的声音传来,他的眼神和声音全变了。

我年龄小,有些事情看得比大人真切。江叔和陈叔间肯定有点事,但具体是什么事呢?我也不清楚,大概这才是“大人的事小孩别管”的那类。 

但是我16岁了,不是小孩了,江叔也35岁了,再长长也归不到大人里去了。他把有着青春和悸动的几年硬生生掰开分给了我——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把我从寒冬拉扯到春天,自己却要走向苍白了。

有时候我想,他会不会永远这样,我以后也一定会长大,离开家,不知何时回来。那我回头时,他会永远是孤身一人吗?

可现在,答案明了,不会的。我离开多远,江叔都有一抹春天永恒地盎然在身旁人隐匿的笑意里。 

到站的电流提示声响起。陈叔拉着我在奔流人群中下车。我问他:“到站了?” 

“没有。”他迈步走出,一腔豪气:“请你吃楼外楼去。” 

一个能留住江叔春天的人,肯定很有意思。我想,在他身边生活,也大概不会无聊。 

我挤过那些匆匆的身影,跑到他身边,乐呵呵地应了句:“好————!”

未完待续……

清酒事

【龙纯】流星也为你落下来了(下)

写完了。哎,我居然写完了。

就是因为觉得要写个最能说服自己的平行时空罢了。

得以圆满。

意识流自我满足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所有细节等都经过考究和深思熟虑,希望你觉得贴脸且真实。

谢谢你的喜欢,记得回来点个喜欢!

wb:被lof烦死了的酒

建议每次看都三篇连着一起看。

晚安。

写完了。哎,我居然写完了。

就是因为觉得要写个最能说服自己的平行时空罢了。

得以圆满。

意识流自我满足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所有细节等都经过考究和深思熟虑,希望你觉得贴脸且真实。

谢谢你的喜欢,记得回来点个喜欢!

wb:被lof烦死了的酒

建议每次看都三篇连着一起看。

晚安。

清酒事

【龙纯】流星也为你落下来了(中)

强迫症患者先放上篇 

累了。总之意识流再次自我满足了。

谢谢喜欢。建议每次看都连着。

wb:被lof烦死了的酒


强迫症患者先放上篇 

累了。总之意识流再次自我满足了。

谢谢喜欢。建议每次看都连着。

wb:被lof烦死了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