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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了 @陈锦上 的无料大礼包，2024年了是谁还能收到邦信同人本和周边，是我！

总之这个本子好像说了好几年要做但迟迟难产，终于在今年看到它从无到有变得这——么多；看到非常努力非常认真的兔纠结纸张纠结封设纠结排版（所有设计相关真是坎坷艰辛话不多说）；看到里面有本子有明信片有书签有徽章有手链有手写信，简直塞进了全世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文章本身。犹记得20年的时候兔空降邦信cp，我一眼荡魂，厚着脸皮很想把手里最后剩下的本子送给你，这就是一见钟情吧。你的文字总是很美，写邦信时有着亦真亦幻的森冷的鬼气，是一些可以凭文字相认的灵魂（我说的！）

所以趁着这种冷冷的调调来搞我们天寒地冻的北欧小情侣吧

最后再次感谢你用文字让我久违回想起这个cp原有的美丽，新的一年请继续写文给我看（当然换个cp）

@陈锦上 陈老师的无料本到啦！实物真的好美丽！本子设计超级好，封面的飞鸟让人联想到当年的故事，忍不住感慨。明信片的炫彩工艺好喜欢，歌词书签也绝美，挂件和徽章都超级漂亮！！！

总之真的非常非常喜欢🥺🥺

而且这是我的第一个同人本，好有纪念意义🥰🥰

上一棒 22H：@春华子衿 

下一棒 24H：@糖霜狐团 

1.无路可逃

寒冬腊月，临近春节之时，街上的热闹丝毫未被寒冷湮灭，反而由于冰冷而显得嘈杂欢笑更加温暖。一片安详之中，一队兵马横冲直撞地打破这片宁静，持刀军队四处奔走，沉闷地脚步匆匆而过，带来凝重不安地氛围。

“喂，这怎么回事啊？”有人压着嗓音问。

“你还不知道呢？刘邦跑啦！”

“什么？刘邦跑了？！”

“是啊，好像是他还有个同伙……哎呦具体我也不清楚，总之他现在是跑啦！现在正在封锁街道，就怕他再害人，依我看，这个年怕是过得不安稳咯，哎呦，快收拾收拾回家吧！”

“哎呦天哪，那样的恶人居然跑出来了，哎呀，我也走了，走了。”

不过片刻，街头结尾已经贴满了通缉令，冬日寒冷，粘贴不牢固，寒风稍稍一吹便翘起来一角，再一吹——摇摇摆摆的飞了起来，落到旁边的巷子里。

一只脚踩着那张通缉令，轻蔑一笑，手指压着唇角咳嗽两声。

“糟了……该去哪呢？”

城北苏山有一座曾经辉煌过的庙宇。不知是不是因为阶梯太长，长得叫香客们失去了祈愿的耐心，故而因此变得冷清而萧瑟。

此时长长的石台阶上攀附着一个踉跄的人影，每一步都扫落不少雪，到后，他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爬过去。一门之隔的另一边，韩信在屋内思索着今夜究竟是简餐一顿还是费点心思，思来想去许久，被脑海一句“反正不管吃什么都一样”打消，决定凑合过。

韩信起身的行动被轻轻地叩门打断。声音轻的一瞬就被风雪卷走，若非时刻挂心很难听得清楚。他提剑出去开门。

萧瑟的夜晚，寒冷的风雪，凄凉的月光把门外人的脸色映的青白如鬼——他条件反射地拔剑了。

“是我。”刘邦说，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我无处可去，无人能求，能想起的人只有你了。你……收留我一下吧。”

*

像所有无聊的故事开头那样——从前有个江湖——江湖都是分善恶黑白两道的，因而人才辈出，英雄侠客数不胜数。书面只记录那些令人难以忘怀或十分向往的惊艳故事，却不从描述纸张之外的事：对每个人都很重要，关乎着每个人生活的事。

盛名的英雄侠客会给自己的家乡带来无可比拟的商业经济！

这是个一抓一大把的故事，同样是个颇为俗套而简单的江湖。这个江湖上的英雄侠客们带动了各地的经济产业，每个同乡都因此飞鸿腾达，乐得合不拢嘴。眼见着一个成功，就有无数人想要复刻，可窗花剪纸好复刻，这英雄侠客……哪能复刻的成？

于是众英雄侠客纷纷开始内卷，由内而外拔高了英雄和侠客的标准，同时令周边的小地方叫苦不迭：人才又不是什么路边的大白菜，哪能说来就来！

淮州角落有个祥和的城镇，虽说人流不多，可日子过得也算是舒坦，但从江湖英雄侠客带动周边产业之后，一切都变了。物价高了，交通不便利了，跟不上江湖匆匆地步伐，成了无人理睬的尾巴尖。

“这样不行。”镇长和同僚开会思索，“再这么下去咱们镇就吃不上饭了，不行，我们也要捧出来个英雄侠客来宣扬！”

“可是，我们哪有人能做得了英雄？现在的英雄侠客标准太高，要长得好，身材好，还要会武，最重要的是得有颗坚定不移的心。镇长，你不知道，好些个侠客离了家乡就变心，入赘成了赘婿，简直是忘了本。”

“是啊。”镇长叹气。为这事儿他愁得一头长发飞速脱落，没几日就成了秃瓢。

于是，四颗秃瓢围在一起唉声叹气。

“对了，咱们镇不是还有那个少年吗！”一颗秃瓢惊呼。

“哪个少年？”

那个少年在阳光甚好的时候躺在河边石块上懒洋洋地晒太阳。日光勾勒出他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乌黑的长发束起从石块上倾泻而下，发尾沾了点土。双腿交叠，侧脸似是在听潺潺流水入睡。

“他看起来像个英姿勃发的少侠！”镇长大喊。

韩信被这声音吵醒，略有不耐地侧目，折射的四道光线差点闪瞎他的眼。他撑起身子坐起来，眯起眼嘀咕：“哪来的卤蛋。”

镇长带着同僚圆溜溜地滚到他面前，握紧了他的手，激动地泪如雨下。

韩信一阵不适，从石块上下来，站着挠挠头，低声问：“怎么了？”

“脸蛋好，漂亮！英俊！”旁边有人摸着他的腰，弄得他不自觉笑了声，紧接着那人又说，“个子高，腰细腿长，胳膊上还有肌肉，真是个好苗子！”

韩信被这货物似的眼神和言论弄得后背发毛，沉了脸问：“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孩子，咱们镇子的发达就靠你了。”镇长说。

“什么？”韩信觉得他是脑子进水了。

最终韩信还是同意了这荒谬的请求，一来是为了他的家乡，二来是……镇长给了他一把极为精美的长剑和路上的盘缠。

“你且去闯，江湖上必不可失你这样的有才之人，让你盘踞这里才是埋没了你的才华。不论结果如何，你想回来就回来。”

韩信早就在这里待得郁郁寡欢，如今能出去闯荡一番，自是让他也心中雀跃。——过去没能出去，一来是没有钱，二来是没理由。

如今两样齐全。

于是，他被众人拥簇着，被时代的潮流裹挟着流入了江湖，为了带动家乡的经济产业，为了斩获属于自己的名号。

英雄大侠的称呼被一帮子人卷得早就不能那么轻易获得，即便是韩信，迈入江湖几月有余，做了那么多事儿，却也还是名声不显，少为人知。

“这样不行。”韩信想着，找到了江湖排行榜，在通缉令上寻找最高的那一个恶人。

大侠们水涨船高得厉害，江湖另一方的邪恶同样变得更加恶，为非作歹，祸乱一方。这或许就是为了匹配旗鼓相当的对手。

然而有这么一个恶人，许多大侠纷纷折在他手里，令江湖上地位最显赫的英雄都颇为谨慎。韩信在通缉令看到了他的描述，就像是话本中一直萦绕在主人翁身边的魔鬼一般，美丽而邪恶。

“他有一张漂亮的脸，饮了蜜的嗓音，说出来的不是谎言便是虚伪，美丽的皮囊下包藏着冷漠与欺骗，任何人，无论有着多么坚定心思的人在他的甜言蜜语下都不堪一击，是个极为难杀的存在。”

“原来是个女人。”韩信叠好通缉令想着，“美丽的女人。”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段描写会是一个男人。

暂时同行的同伴听说他要去猎恶人头子，不免劝道：“你还是再想想吧，许多英雄侠客都折在他手里了，更何况你这种还没闯出名头的？”

“他们不行又不代表我不行。”韩信不屑道，“被美色迷了眼，被感情所欺骗的人可称不上什么英雄。我不好色，不求爱，怎会败在一个女人手里？长得再美丽也无用。”

“女人？不是，喂，你等等！”同伴大惊失色，但韩信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此时不得不停下脚步摇头。

“哎，你不会败在女人手里，可他是个男人啊！”

韩信花重金买了他的消息行踪，底裤翻了遍，一个子儿也不剩，若是不能将他降服除去，那就是一败涂地。他和那些个押上全部堵这一局成败的赌徒没什么两样。

唯一不同的是赌徒靠运气，韩信靠实力。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失败。因为他从没想过这件事。

韩信站在城中九层高塔之上俯瞰。今日上元灯节，开禁放夜，以至于深更半夜之时，长街依旧熙熙攘攘，张灯结彩，欢声笑语飄至上空经久不散。

消息说刘邦今夜会到此游玩，只是……人这么多，还颇为不好找。韩信目光巡视，锁定在刚迈入人流的两人身上。

那一男一女低声细语，男的韩信没管，一直看那个女子。她长得极为漂亮，说是整条街最为美丽的也不为过。

“美丽的女人。”韩信低语，待到两人从高塔下方路过，持剑一跃，翻身利索地跳在两人面前。

“呀！”女子惊吓地叫出声，躲在身旁的男人身后。

“少侠，这是何意？”女子询问。

韩信游走江湖几月，模样装扮和刚踏入江湖时大有不同：一袭黑得泛蓝的劲装，腰间束紧（他本不想束那么紧，奈何衣铺老板说眼下侠客都这么穿，腰子束得紧紧的，显出好身材。虽然他认为不过勒紧裤腰带忍耐饿肚子罢了）勾勒出细腰长腿，衣摆从腰下舒展，此时正带着落下的余韵漂浮，自有一股潇洒飘逸。他模样标致，略有冷淡却不会令人害怕，反而会在他如琉璃般透彻的眼珠下生出安稳，从而心生好感。

无论如何，他这样貌，这身段，这气质，已经可以列入时下江湖流行的英雄侠客的模样前列，任谁见了都不免感叹一句“好一个标致的少侠！”

韩信挑了挑眉。他自是在来时听过那恶人头子的不少恶名，相传他最是会花言巧语，常常骗得男女昏头昏脑给他金银财宝，是个男女通杀的恶人。

韩信不敢对眼前美丽的女人放松警惕，从怀里掏出来通缉令甩开，冷淡道：“我来降你这恶人头子，刘邦。”

“刘邦？”女子惊讶，朝着身前的男人望去，目含担忧。

韩信不解地望着她那移开的视线，顺着跟过去，瞧见了一张含着笑意的脸。由于身侧就是一排高高的花灯，导致他半张脸掩在阴影中，仅露出的那一半嘴唇扬起，眉目舒展而愉悦，有好奇，有探寻，还有些韩信看不懂的情绪。

韩信小时候和朋友一起看过皮影戏，皮影讲得什么他全都忘了，唯独一个角色记得尤为深切：一个纠缠主人翁许久的魔物，说是魔，却做得尤为貌美，比最漂亮的女子还要艳丽三分，一言一行都带着蛊惑，引着那主人翁坠入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那时候韩信还问为什么那魔做得那样好看。那个老板就说，越漂亮的，越美丽的，越甜蜜的越是危险，因为人常常会控制不住而沉浸于此。此时看到那个男人的脸，韩信脑海浮现出皮影老板对他说的话了。虽然没有和对方接触，甚至还没说话，但他却被对方浅淡含笑的目光给自上到下掠了个遍，微妙而炽热的触觉从他脊背一路烧到脸颊。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

“你找我？”男人笑着问。

“你是刘邦？”韩信压下身上别扭的不适，惊愕道，“你是男的！”

对面的两个人都愣住了，刘邦低下头瞧了瞧自己，思忖片刻，颇为好笑道：“我觉得应该是？”

“为什么给一个男的写那样的通缉评语！”——这是韩信心里第一个念头。不过后来得知写这段话的人是个被刘邦欺骗又气又爱的人后，他释怀了，气得笑了出来。

当下韩信震惊一瞬，把通缉令继续塞在胸前，持剑迈步过去，冷声道：“管你男的女的，我——”

“少侠不可！”躲在刘邦身后的女人忽然跑了出来，挡在他面前，堵住了韩信继续前进的步伐，“少侠，这里头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韩信说，瞧了她迫切的面容，再看她身后佁然不动微笑的刘邦，知道大概是这个骗子用什么谎言骗得这女人团团转了。

“这可不是误会。”韩信又把通缉令拿了出来，指着说，“小姐，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会是误会？若不是他为非作歹，害人无数，怎会上了这榜单？”

“那是有人要害他！”女人大声反驳。

“害他？”韩信语塞，要不是调查多，他真的要被说服了。

“是呀少侠，怕不是真的有什么误会。”身旁一个老头竟然也参与其中为这恶人头子开脱，“他人那样好，怎会做那样的事呢？”

韩信问：“你认识他？”

“认识，他在我们这住了几日，待人温厚，怎会是你说的那样？江湖上的纷扰老头子我不懂，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是懂的，一个人的好坏，我自是会用眼睛分辨。他断然不是你说的，不是传的那样。他是个可怜的人。”

“对啊少侠，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是啊，刘邦怎会是那样的人呢？”

不多时，一群人就围了过来，把刘邦拥得严严实实，把韩信挤到外面束手束脚。

“你！”韩信怒视刘邦。他站在人群里笑着看他。

这下子韩信总算明白通缉令上那最后一句“极为难杀”是什么意思了。这刘邦看着不如他厉害，可他却拥有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的武器：人言。他利用许多人的信任，将自己包围在颗颗真心之下。

在这群人中，他将立于不败之地。

韩信明白，无论是自己还是过去折在他手下的无数英雄豪杰都无法将刀剑对准这群被欺骗的人。他又急又恨，在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下怒气爆发，少年气性大得很，怒道：“你们就那么信他，怎么不信我？我瞧着不可信吗！”

“这……”其他人看看身边同伴，再看刘邦，又看这个恼怒无比的年轻少侠。

“自然是信的，可那通缉令我们是不信的。少侠你消消气，这般模样我们可不能让你接近他呀。”

“哼！”韩信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中不悦，怕他们不信，借身旁姑娘的发带将剑绑了起来。

“我不杀他，我和他好好谈，如此，你们不能拦我了吧？”韩信举起邦得结结实实的剑。

众人纷纷让开了一条路，开始的女子亦是瞧了瞧韩信，在他真诚的脸上摇摆不定，终是叹了口气，退到旁边。

刘邦饶有兴致地目光从那把毫无作为的长剑移到他年轻骄傲的面容上，笑道：“你想和我呃——”

韩信一拳砸到他的肚子上打断他所有的松懈。突如其来的一击令周围人群轰然炸开，纷纷叫着“少侠好不讲理！”“少侠怎能如此！”云云。

“一个骗子可不值大家将心交给他！”韩信上前一步，迅速扛着他痛苦扭曲的身体，越过翩然而来的愤怒群众，跳到九层高塔上，抿唇不悦，愤愤道，“日后你们就知道我做的对了。”

少侠终究是少侠，飘在江湖上潇洒的少侠，谁也追不上他。韩信回眸，看到如水流一般波澜的人群，知晓自己是无法回去了，怕是刚回去就要被那里的百姓群殴。

“不过是个骗子。”韩信心想，转眼间瞧见旁边孤零零的庙宇，扛着肩上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长长石台阶，敲开了庙宇的门。

开门的是个小沙弥，见着这一幕略有惊愕：“施主，您……”

“夜色茫茫，多有不便，请小师傅收留一夜。”韩信客气道。

小沙弥顿了顿，打开门领着他，到了旁边一间干净安静的禅房，见着韩信把肩上的人丢下去，就问：“施主可要膳食？”

“麻烦小师傅了。”韩信说，瞧着旁边昏过去的刘邦，“此人为恶，能否请小师傅拿些麻绳来。”

“好。”

不多时，小沙弥重返。韩信用粗绳一圈圈把刘邦绑成了粽子丢在目视范围内。他吃着素斋填肚子，约莫半炷香过去后，地上的人幽幽转醒，倒吸了一口冷气。

寒芒一闪横在刘邦下颌，冰凉的剑刃抵着他的脖颈，喉咙滚动一瞬还能感觉到那种寒凉的滋味。

“少侠，眼下还是凉了些，我在地上寒冰刺背，实在是有些受不了。”刘邦说，他躺在地上，笑意盈盈地瞧着上首的人，“你抓我来绑着，又不杀了我，难不成是想要折磨我？”

“谁要折磨你。”韩信拧了拧眉。

“那你就让我躺在上面，不然这一夜过去，我保准要发热。发热你知道吧？难受不舒服，像个火球似的，你带着那样的我赶路多不方便。我这可是在为你考虑。”

“你为我考虑什么？”韩信冷笑，“少对我花言巧语，我可不信你。”

刘邦从容地躺在地上，双腿交叠，笑了笑道：“你抓我，不就是想通过我在江湖扬名立万吗？眼下天黑，若是此时杀了我无人知晓，也不能声名显赫，所以你要留我到白日再处理。可——怎么办啊，我身子骨差得很，在这冰凉的地上躺一夜，明儿定要生病。我生了病，你杀了我，到时多半要被人说胜之不武。难道你想做一个被人说是趁其不备，胜之不武的大侠？”

这番话戳到了韩信软肋上。他想要做清白干净的大侠，名声显赫，不沾一点污秽，被人说胜之不武是万万不行的。他得堂堂正正将对方给杀了，给打败了。

自古以来江湖讲得就是个义气，就是个正义。他可不想做那种趁人之危的大侠，说出去多没面子。

韩信在心里争斗一番，收了剑，拎着刘邦扔到禅房床榻上。

刘邦直挺挺地躺在上面，想坐起来没成功，滚了一圈，贴在床榻侧边，朝着韩信道：“麻烦小少侠帮帮忙，给我扶起来如何？”

韩信不耐烦道：“你事儿怎么那么多！”

“少侠这话简直凉薄无情，一个知晓明日就要死的人，难道还不能要求多些了？监狱里的罪犯尚且会有断头饭，我连坐起来都不成，未免太对我太冷酷。”刘邦说，瞥了一眼桌上空空如也的斋饭，“哎，吃不饱肚子，总得应了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吧。”

韩信被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自觉亏了他，过去把他给扶起来，坐在床榻上。

禅房豆丁烛火跳跃，把他噙着温和笑意的面容映的忽明忽暗。看起来像在温柔地笑，又像是在嗤笑着嘲讽。

“少侠叫什么？”刘邦说，“总要让我知道踩着我扬名的人是谁。”

“你想冤有头，债有主？”韩信说，毫不畏惧地笑了，傲然地瞥了他一眼，道出自己的名字。

“韩信。”

“韩信。”刘邦低头低声重复，闻言不气不怒，只是无奈地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不过等我死了应该是冤有头吧。”

“怎么？你还有冤情？”韩信说，“难道不是背了一身无辜人的债吗？”

“你都如此固执以为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说的话都被你觉得是谎言，想来这也是他们的一个招数，我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死就死吧。我不会怨你的，你大可以放心。”

“什么意思？”韩信心觉不对，追问，“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说清楚了。”

刘邦别过头，起了个头，挑起他的兴趣就不再说了，苦笑着道：“我说了你又不信，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骗子。都这样了我还说，不只是会遭到嘲笑吗。”

韩信站在原地沉思，走了两步到刘邦面前，看见他垂下的眼眸，无辜而无奈的神情，心中微有疑惑。他面上不显，只是说：“你先说，我自己会判断。”

“那你松开我。”

“想得美。”

刘邦叹了口气：“你在江湖上多久了？”

“四个多月。”韩信回答。

“不过是四个月，分不清是非对错理所应当。”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江湖上恩怨是非对，你以为的并非你以为。我是当真无辜，这恶人头子的称号是被人捏造的，一路遭人追杀，实在是无可奈何。”刘邦说，“当年我有一友人，我同他一起闯荡江湖，谁知他心思不轨，渐渐地从正派到了恶，我见他如此便劝解，谁知他却怨恨了我，将所作所为推至我身上。”

“你这鬼话连篇对我不管用，我知道你说的假话。”韩信冷笑一番。

“你瞧，我就知道你不信我，我说了也是白说，这就是他计谋的一环。”刘邦说，摇摇头，神色颇为苦楚，“他让我解释不清，特意散播我是个骗子，如此我在众人眼前真是百口莫辩，洗不干净身上的脏水了。”

韩信目光闪烁，问道：“那你骗那么多百姓？”

“少侠这话说的，我哪里骗他们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说了真相而已。”刘邦说，“要是我真的骗了他们，我又获得了什么？我兜里可是没有拿他们的一针一线，若天下都是我这样的骗子，那可真是好人难当道了。”

韩信紧锁眉头，看看他，沉默不语，而后道：“照你这么说，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你摸着自己的心发誓你方才所说一切都为真。”

“你我皆是江湖中人，义气当头，我自是真诚。”刘邦认真道，“我发誓，要是我方才有半句虚假，后半生都活得痛不欲生。”

韩信愣了愣。

刘邦从他愣怔看出来疑问，解释说：“我不怕死，活得痛苦对我来说才是酷刑。”

此话一出韩信便信了。他松开麻绳，问道：“究竟是谁要害你？如此不仁不义之人实在是让人厌恶，适才我打了你一拳……若是你心有不悦，可以还回来。或者，我帮你解决那个人。”

刘邦抬眼，在他眉目停留许久，忽而一笑：“自然是要亲手手刃仇人才爽快，这事就不麻烦你了。不过不说还好，一说我小腹确实疼了，你打的……真重。”他撩起衣裳，烛火太暗，看不清，就对韩信道，“帮我拿下烛台照照。”

韩信拿过来，照出他腹间一片青紫，眼眸闪了闪，抿唇道：“我去帮你问小师傅要点药。”

“我有。”刘邦说，“哎，这行走江湖被人揍得多了，都带着呢。不过我够不着，你帮我拿下吧，就在腰侧那个包，对。”

韩信低头在他身侧掏，半天找不到，忽地听他叫自己，抬眼的一瞬间衣领一紧，被抓过去和他贴了个对脸。他惊愕地张开嘴，只感觉一阵温热柔软，有什么甜糊糊的东西在他嘴里化开。

“你——”韩信怒不可遏，四肢酸软无力，烛台脱手。地面的火尚未窜起来就被刘邦踩灭了。禅房一片漆黑。

“你做了什么！”韩信气得眼前发昏，“你这该死的骗子！”

“给初入江湖的少侠一点教训罢了，要你知道不可掉以轻心。”刘邦说，揽着他的腰，声音在黑暗里低沉黏腻，像是冰冷的蛇游走在韩信肌肤上，带起一阵悚然。

韩信感觉到自己衣领被扯开，一只手探了进来，惊慌地声音都变了调：“你——”

话被刘邦以笑唇堵住，唇齿间听到他黏糊的声音在黑暗中飘散，暧昧得滚烫。

“你想要扬名天下，我就如你所愿。可别太感谢我了。”

翌日，日上三竿，小沙弥扫着地，好奇地窥探禅房。过去了那么久，仍是不见那少侠出现，他略有疑惑，扫着扫着过去，想往里瞧瞧，发现房门并非紧闭，以为少侠走了，于是推开了门。

他伫立在门前，整个人僵硬了。

昨夜的少侠被五花大绑在床上，衣衫凌乱，嘴里塞着一块布，双目几乎要喷出来火来。小沙弥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就见那少侠怒气冲冲地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

“施主！”小沙弥一惊，顾不得其他，慌忙过去解开了他身上的麻绳，从他散开的乌发中隐约看到了他脖子上的红印齿痕。他面色涨红，沉默地一言不发。

“该死的混账！”这是韩信松了嘴说的第一句话。这一夜气得他肺都要炸了，要是刘邦此时在他眼前，他能毫不犹豫把这人戳烂！

后来，韩信百般请求小沙弥不要将此事说出去，但不久之后，他与刘邦的桃色消息飞满了整个江湖，可谓是声名鹊起。他相信小沙弥的为人，如此只有一个人了——刘邦！

韩信怒不可遏，他想要清白的成为大侠，刘邦却给他这侠客之道中留下来浓色重彩一笔，洗都洗不白！没多久镇长还给他修书一封，上头说家乡忽然涌入许多人，都是好奇他如何和江湖第一恶人头子传出来情情爱爱的消息。

镇长说受他名声影响，家乡逐渐建设起来，所有人都分外高兴。末了还委婉的说，不必如此舍身，侠客还是要走些行侠仗义之事，皮肉交易只可解燃眉之急。

韩信恼羞成怒，眼下他是体会了什么叫百口莫辩的滋味，如苦胆入喉，又苦又涩，委屈的叫他恨不得发了疯，握着长剑的手都在颤抖。

“我一定和这混账势不两立！”

2.行至末路

那一夜之后韩信成了人尽皆知的存在，再不是那个鲜为人知的少侠了，人人见他都会惊讶，道一句“韩少侠”要是不再补一句“你就是和刘邦有过一夜情的少侠吗？”他会更开心。

他的确是扬名天下了，不过扬的是绯名。

韩信气得肚子都在咆哮——前面说了，他花了重金买刘邦的消息，可谓是孤注一掷。结果就是，身心清白不保，都被骗了个一干二净，连名头都沾了晦气。

匆忙摘了两张通缉令，找到并暴揍上头的恶人，拿了钱吃了顿饱饭，韩信仍是怒火未散。甚至在一路有人追问名字的情况下愈来愈烈。

“请问是韩少侠吗？”

韩信听到这话额角青筋就暴起。他就不明白了，究竟是他头顶了“一夜情”三个大字，还是额头写了“与刘邦欢愉的人”怎生蒙着脸，换了衣裳还能有人不要命的过来问话！

“你到底从哪看出来我是谁的。”韩信咬牙切齿。他不想把怒火烧到无关要紧的人身上，可实在是憋不住，黑沉一张冷脸，怒目而视，极力压制愤怒，仍是把问话的人给吓了一跳。

“呃……外头都说，和刘邦睡过一夜的韩少侠脖子后有朵红花。”来人是个约莫十六七的少年，面上带笑，生的机灵讨巧，说话间利索地从腰间包里掏出两个小铜镜，举在韩信眼前身后，映出他脖颈那一朵艳丽的红花。

韩信看一眼气了个仰到，难怪他说怎么到哪都被人问问问，合着自己身上真他妈的有标记！

“这王八蛋，畜生，混账！”韩信哆嗦着骂道，“竟然还在我身上胡乱画……他以为我是他的东西不成！”抬手狠狠一擦，怎么都擦不掉，沾着茶水揉搓，后颈都红了一片，那朵红花仍旧贴着毫不褪色。

还更艳丽了。

韩信气，韩信怒，韩信想掀桌子把刘邦砸死！

问话的少年头一次见到什么叫做“气得头发都竖起来”，面前的韩少侠身上蒸起一股热浪，烧得他小心翼翼地后退半步，小声道：“少侠，那应该是某种重彩颜料，约莫过几日就浅了。”

韩信把领子拽了又拽，扎紧衣领决定再去买套高领的衣裳穿，遮住那该死的东西，然后找刘邦亲手把他削成花！

旁边的少年眼见他气成这样，眼珠一转，俯身问：“韩少侠，莫不是外头传的是谣言？”

“我看起来很像和男人淫乱的混蛋？”韩信的怨气比鬼都重。

“不是不是，您怎么会是呢？”少年说，连连摆手，讨好一笑，“韩少侠一瞧便是正人君子，不愧对少侠之称。我奶说了，就是有您这样拾金不昧，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助人一臂之力的人才配当少侠呢。”

“说什么呢？”韩信拧眉。

“就是……少侠，我能坐下吗？”

“坐。”

少年坐在韩信对面，介绍自己说：“陈言，少侠叫我小陈就行。若是外头是谣言，少侠可以与我一说真相。”

韩信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

“少侠有所不知，”陈言说，从腰包掏出几大张压在一起的纸，在手上晃了晃道，“少侠，您和恶人头子的谣言就是从这出来的，喏，就是这《江湖风云录》。少侠，你也知道，江湖那么大，多少消息在这新鲜，到了别地儿——那就过时啦。所以咱们江湖自有收录时下火热的新闻，什么张盟主的婚外恋啦，柳大侠的奇葩癖好，哦哦，这还有被刘邦骗过的男女侠呢，嗯……算上少侠您，已经是第一千一百四十一位了，您瞧，今儿刚刚更新呢，我这可是一手消息。”

“什么？”韩信惊愕，“还有这种东西？”

“哟，少侠您还不知道呀？”

韩信知道个屁。他做了梦都没想到这个江湖如此奇葩，如此神经病，谁没事儿会对大侠的裤衩子颜色感兴趣啊？他只是看了一眼，对于未来的美好幻想就已经破碎了。

上头被刘邦骗的男女侠已经组成了“受骗者联盟”，他们诚邀新的受骗人和他们一起围剿刘邦，还附上了交头暗号。

“少侠，这您还是别去了。”陈言劝道。

“为何？”韩信不解，“人多了不是更好？”

“那可不见得，”陈言摇头，“被骗了一次就有第二次，那刘邦顶顶的迷惑人，这说是受骗联盟，看着声势浩大恨刘邦恨得不行，实际上，这群人若是见到了刘邦，一个两个就开始唱大戏变成痴男怨女了。少侠你不知道，他们嚷嚷着攒钱一同宰杀刘邦，谁知到了地方，被他花言巧语一通说，又把钱给丢光了！这还不止一次呢！这群人都是被刘邦给蒙住了眼，是他的移动金库！”

韩信已经不再对这个江湖抱有希望了。

“少侠您的消息就是在这传出来的。”陈言说，凑过来指着其中一栏，“就是这个，对对，这桃粉色呢是专属的桃色消息，多少侠客之间的恩爱情仇……哦哦，扯远了，少侠您的名字在这里，和刘邦在一起。”

「江湖新秀韩信韩少侠与恶人榜头子刘邦在扯乌寺西禅房有过一夜情」

只有一句话。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点爆了韩信。

陈言看着《江湖风云录》在他手里攥地皱巴巴，不免咽了咽口水，小心道：“少侠，若这上头的是假的，那想必是有人花钱放出去假消息，要污您清白！”

韩信同样想到了这一点，这上头连地点都写的这么细致，他都不知道他睡的哪个禅房，能做到这点的除了刘邦还能有谁！他不用想都知道，眼下那个什么扯乌寺肯定香客爆棚，都是去看他笑话的。

“这什么鬼名字。”韩信不悦道，“扯乌寺，扯什么乌七八糟事儿的寺庙？还真够应景！”

陈言眼眸闪了闪，试探道：“少侠，有人污你清白，那你定要澄清的。我能帮到您。”

“你能帮我什么？”

“少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在风云录里收录新闻的一员！”陈言说，略有骄傲地拍了拍胸口，“正好我近期要上新稿，可以给少侠您澄清！少侠意下如何？”

韩信没回话，拧眉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

“少侠，少侠我真的可以帮您，我不会骗您的。”陈言一改方才的从容机灵，万分焦急。

“要是我这次再拿不到好新闻，到时就要被开了，就没钱了。”

韩信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手中停顿一瞬，站起身来。陈言泄了气，颓丧地坐在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去楼上。”韩信瞥了他一眼，“这儿可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先……”他瞧着对方单薄的衣裳削瘦的面容，改了话口。

“先吃饭，有什么事，吃完了再说。”

楼上厢房隔绝了大厅嘈杂。

韩信目送小二收了碗筷上茶水点心，转而瞧着对面人问：“好了，你准备怎么给我澄清？”

陈言吃得直打嗝，掏出包里的纸笔摆在桌子上展开，说：“很简单，少侠您就把当时发生了什么原原本本告诉我就行。给您澄清我肯定不能添油加醋，我就……按着您给我说的稍加改动精炼一下就好。”

韩信饮了一口茶，回忆着当时发生的一切：“我想以刘邦扬名江湖。起初……我把他认成了女人。”

“女人？”陈言略有惊讶。

“那个通缉令上的评语。”

“哦，那个呀。”陈言笑了起来，“写那个的也是刘邦受骗者联盟里的，他是恨之深又爱上了，开了第二春，常常写得花里胡哨。少侠您继续。”

“不过后来我还是揍了他一拳，把他绑起来，丢到了扯乌寺的禅房里，我想着待到白日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好扬名。”

“嗯，然后呢？”

“然后……”韩信说，忽而一顿，感觉嘴上又凉又腻，口腔里都变得甜了不少，吞咽几次，攥紧了拳头，咬牙从嘴里艰难憋出来一句话。

“然后此人狡诈异常，我……我败于他手下，被他给绑了起来。”韩信面红耳赤，眼神闪烁，像是气急败坏，又像是羞窘不已，果断结束了这次谈话。

“总之就是这样，我和他没有什么一夜情！多说不过是我初入江湖识人太少，败给他而已。”

“哦——”陈言拖腔拿调，眼珠子咕噜噜转，笑眯眯道，“我晓得了，韩少侠您放心，我肯定给您澄清！”

“多谢。”韩信长吁一口气。

由于韩信把所有的钱都赌出去了，眼下只能拽通缉令挣点饭钱。奈何刘邦无影无踪，获取他的消息要花重金，他这两袖清风的一点风声都打探不出来，只得憋着气攒钱。

什么英雄豪杰侠客也得生活，这帅气潇洒的另一面是无法言说的柴米油盐。

过了小半月，韩信掂了掂钱袋子，觉着差不多了，准备再去买消息。一路上，那些消失的目光又来了。

前些日子他疯狂拽通缉令攒钱，还顺带暴揍了几个找他事儿的笨蛋发泄怒火，知晓他什么实力后，再没人不长眼色跑到他面前嬉皮笑脸问“你是和刘邦有一夜情的韩少侠不？”了。

可是眼下为何又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了？韩信斜睨过去，持剑直愣愣地走过去，冷着脸道：“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说，少在背后指指点点。”

那两个侠客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笑道：“韩少侠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正人君子，没想到私下里玩得那样花哨。”

“什么？”韩信懵了。

“哪儿。”另一个侠客指着旁边的书肆。

书肆门口叠着一摞最新的《江湖风云录》，来往江湖侠士都人手一份，边看边笑，瞧着韩信眼神玩味得很。

韩信有种不祥的预感，过去买了本，来回翻阅，在桃粉色那一页的专栏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韩少侠初入江湖阅人甚少，误以为刘邦为女子，早早地便生出别样心思，见之捆绑带走方得知误会。夜黑风高，空空禅房，四目相对时情难自已，在粗麻绳的束缚下渐有爱意，因而水到成渠，共赴鱼水之欢。因此，韩少侠与刘邦并非一夜之情，而是早就情意，故而为韩少侠澄清。此为韩少侠亲口之言。——言之凿凿书」

？

韩信合上风云录，再打开，再合上，反复几次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从这一段文字中只看到四个字。

「早有情意」

“早有情意？谁？我？和谁？刘邦？”韩信自问自答。

这是稍加改动？这难道不是二次加工？

“哟？”一位女侠买了本《江湖风云录》瞧见他笑了。

“这不是和刘邦有过鱼水之欢一夜情第一千一百四十一位的受骗人韩少侠嘛。”

“对。”韩信听到这跟谥号似的头衔，感觉脑海里有什么崩断了，诡异地笑了出来。

“没错，是我，是我。”韩信越笑越止不住，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韩信拿着《江湖风云录》迅速找到陈言家质问，在看到那家徒四壁的可怜状况硬是把“要你澄清不是要你合理化一夜情”的话给咽了下去，变成同情与怜惜，安慰了相伴依偎的奶孙俩，留下半身家当走了出去。

“哎。”韩信扶额长叹，虽说他心里做好了这小子会乱写的准备，可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写——怎么能！怎么能把他写成对刘邦那混账生出情愫了！还什么粗麻绳下的爱意！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那都是什么韩信实在是不想知道，也无意去探究江湖人士各种别致的癖好。他只知道现在他已经深处其中，成为人人皆知的一位了。

“哎。”韩信又是一声长叹。

英雄侠客还是难当，此番事他虽然心里不愉快，可是看那可怜奶孙实在是说不出指责话语。陈言躲闪愧疚的目光表明他是知道这不好，可是——那也确实是下下策了。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韩信坦然一笑，“倒也算是。”

真要说怪罪的，应该是刘邦。若是没有他放出这混账消息，要是没有他把他给骗了，要是——说来说去都是怨刘邦！韩信越想越气，方才平静的心忽而冒出一股火，攥紧了拳头，憋不住怒火冷笑出来。

“得去宰了他方才能解我心中怒火。”

又散出去一部分钱，韩信直逼恶人榜，将上头的悬赏通通扯了下来，持剑奔去。他现在就是个行走的锅炉——三步一起火，五步一沸腾，听到刘邦二字直接炸锅，烧得恶人痛不欲生，抱头鼠窜。

“好可恨的韩少侠！”恶人哭着叫喊。

韩信疯了一样，恶人榜的悬赏令都让他摘完了，结果钱还是不够——至少还不够买刘邦消息的。于是，他把人送到下悬赏人手里拿了钱之后，再换一身装扮把人劫出来，而后再把人送进去。

就这么周而复始的循环，很快韩信就攒够了钱。

“我定要杀了你。”韩信低语，揣着钱走进晓通阁。

3.断情之崖

晓通阁是江湖鼎鼎有名的情报点——江湖上总是有这么个知天下事的地方。韩信就是在这里买到的刘邦的消息。这里的消息价格不一，低至一根草高至一条命，总而言之标准以晓通阁来判定。刘邦属于江湖恶人头子，他的消息价值千金万两。

韩信把钱拍在桌案，冷冷道：“刘邦在哪？”

桌案后男人看了他一眼，询问：“请问是韩少侠吗？”

“是我。”

男人的脸忽然笑开花：“原来是韩少侠，上次您走的匆忙忘了说，您在我们这达到了消费标准，为您升级一下服务。请您随我去楼上包厢，那有人为您转述比之前更加细致的消息。”

“更加细致？”韩信反应很快，“之前的不细致？”

“这个是要按少侠累积消费的银两来透露的。”

“太坑了。”

“少侠觉得坑，可江湖万般风流侠士都要来此地取消息。”男人说，“江湖大小事，尽在晓通阁。只要有钱，少侠您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韩信不虞上脸，瞥了他一眼迈入推开的房门。身后的门被男人轻轻关上。

韩信不知这个所谓的“升级服务”是个什么情况，不过和第一次来，站在桌案旁给他一张纸条时，这里明显要不同的多。典雅的装饰，别致的布局，屏风上的白鹤展翅和君子兰画尽显诗情画意。屋内萦绕着清香，令他迈步的动作都轻了不少，面上略有松懈。

“韩少侠。”

屋中珠帘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韩信撩起一片珠帘隔断，看到挨着窗边的地方摆着一方桌，坐着个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人。

窗子打开，能看到外面波涛翻涌，听到声声浪涛，远处夕阳将天水一色分隔开，万重山隐在云雾里，轻舟漂浮其中，宛如一片漂泊无依的孤叶。

韩信觉着这儿的主人是个会享受的主。但他没有欣赏美景的兴致，就没有坐下，站在斗篷人身边问：“消息呢？”

“韩少侠这般急切？”他问，声音略有沉闷。

韩信皱了皱眉：“与你无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将消息给我就是。”

“想不到韩少侠如此情深，竟花了千金寻求爱人消息。”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似有若无的笑。

“关你什么事。”韩信说，拍桌沉声道，“你这样多事，到底还做不做生意了？”

“自然是要做的，不过是近些日子江湖传的风风雨雨有些好奇，韩少侠莫怪。”

“人在哪？”韩信耐心逐渐消失。

“三日后断情崖上，他自会出现。”

“三日后？”韩信低语，怀疑地瞧着他，“你连他三日后的行踪都知道？”

“有钱什么都知道，说不定你多给他点钱就能知道他的动向了。”

“我疯了给一个我要杀的人钱？”韩信现在听到刘邦就炸膛，持剑怒气冲冲地走出去，一会儿也不想浪费宰杀刘邦的心思。

珠帘隔断被他走时撩地哗啦啦作响。

“哎，怎么不是疯了呢。”桌旁的人摘下兜帽，扬起尽在掌握的和煦笑容，“钱还挺多的嘛。”

刘邦望向窗外滚出白沫的浪花。一浪又一浪，生生不息地拍打在前浪上消融于水面。

“真是声不绝耳。”

三日后断情崖上，韩信是跟着末尾侠士进来的。这不能怪他，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就迅速找到地方，想要看看能不能提前蹲到刘邦，没成想，此断情崖非彼断情崖。

“这是‘绝情崖’也是‘断情崖’不过不是韩少侠你要找的那个。”一剑客对他如此说道。

“这江湖到底有几个断情崖！”韩信不可思议。

“挺多的。”剑客说，伸出指头数了数，“北边三个，南边六个，西北还有两个。都是过往侠客之间闹出来的恩怨情仇，死伤无数，为了纪念，就叫了这名。什么绝情谷忘情山等等，很多很多，每个地方都是一段故事，不过太多了，所以也有分号。韩少侠来的这个是断情崖七号，你要去的嘛，应该是九号或者十号。”

剑客说罢，掏出一张地图，上头十几个标注点。

“这些……这些都是？”

“是啊。不过韩少侠你为何没问清楚是哪个呢？”

韩信沉默以对。他哪知道一个断情崖还能分出来十几个，不过——有点不对，他不知道，难道那个晓通阁传消息的人还不知道？究竟是忘了还是故意为之？

韩信没空细想，告别剑客之后揣着地图找。最终发现晓通阁传消息的人说的那个断情崖，是最初的，亦是江湖上第一个出现的断情崖。这断情崖好像还有个什么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事，但他实在是没兴致打探。

这破江湖。

当日春风和煦，艳阳高照。韩信跟着末尾的侠士们上去，发先崖顶已经来了不少人。——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侠士恶人皆是汇聚于此，双目交锋，按着手中武器不动声色，维持着微妙的和谐。

这个韩信知道。为了了解这奇怪的江湖，他委实做了不少功课。江湖想要维持某种稳定，需得黑白双方定期见面交流彼此之间的底线，若非如此，伤害的便不只是江湖人士，而要连累上普通人了。

“哟，那不是第一千一百四十一号受骗人嘛！”

好，好好好，实在是好得很，他现在连名字都没了，直接变成了第一千一百四十一号了！

倚在石块旁的风流剑客一声吆喝令韩信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他生怕不够热闹似的，笑嘻嘻地问：“韩少侠，莫非是来千里寻爱来了？那一夜过后刘邦可是多日不见风浪，没想到韩少侠床上厉害得叫人惊叹那。难不成少侠的名号是从床上，从刘邦嘴里传来的？”

自从在《江湖风云录》扬了绯名后，韩信多得是见到这样的人对他阴阳怪气。他可以理解，自古黑白泾渭分明，而他偏生还被迫和恶人头子“睡”在一起，叫有些侠义万丈的侠士愤怒是理所应当。于是他充耳不闻，移开目光，坦荡地站在众人目光的审判之下。

“他的名字不是从我嘴里传出来的。但你的名字从我嘴里出来，可要在阎王薄上画勾了。”

箭矢离弓，破空发出尖锐鸣叫，刺穿风流剑客的心口。韩信就在他面前，清楚地看到了他不可置信，想要朝后看，看谁害死自己的愤怒神情。他的表情就这么凝固着栽倒在地。

太过突然，以至于在场双方阵营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断情崖上沉默而凝滞，仿佛那一箭不止是带走了一个人的命，而是他们所有人的呼吸。

刘邦从人群后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站定在死了的剑客身边，笑着说：“韩少侠是我的挚爱，我可无法容忍你这么羞辱他。”

韩信心中蓦地一紧，霎时间感到无数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和方才那股试探的视线不同，变得恨变得冷。他知道，他这是被刘邦以爱为理由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对方的挡箭牌。

“我可担不起你的爱。”韩信提剑过去，“我今日就是来杀了你的。”

“韩少侠可真是翻脸无情，都忘了那日我们多快乐了。”刘邦笑说。

这次天白，韩信将他的容颜一览无余：温柔亲切，不像是能做到恶人头子的面容，亦不像杀了人还能微笑着站在尸体旁说笑的脸。

这张脸像是专门为了欺骗而生的。深情的眼，含笑的唇，怕是没人能挡得住这双眼里的感情和嘴里的誓言，就像……他说出的每句话都是真情实意，天地可鉴的。

韩信面对他，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有多重要。那一瞬间他都觉得刘邦爱惨了他，当真是因为旁人羞辱他而怒气杀了人。

当真如此吗？

韩信忽然想到了艳丽的皮影，看到了刘邦身后悬崖深深的沟壑。若是他信，大抵就要落入崖底死无葬身之地了。

于是，韩信多日来堆积的愤怒顷刻间爆发了。

“快乐个屁！去死吧王八蛋！”

“我真伤心。”刘邦说。

那天，断情崖上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战斗。韩信不知道的是，这本是一场江湖黑白两道商讨和平的会议，然而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死伤无数的断情崖在《江湖风云录》里唯有一句话：

「韩少侠与刘邦因爱生恨，在断情崖上断情，从此成为死对头」

不知情的江湖侠士为这个消息惊愕，感叹为何两人又出这种幺蛾子，渐渐地把目光都放在两人身上，未曾想，这只是个开始。

韩信顺着风云录所言，一路追杀刘邦，从少年至青年；从青涩到成熟。面上多么沉稳的一个人，在听到“刘邦”两字就立刻炸膛。没人算过历经了多少年月，似乎时光在他们两人身上都显得飞逝，不过眨眼间，就已经是时过境迁。

江湖上始终流传着他们两人的恩怨，都成了个专属的栏目，如风吹云走。韩信这股风吹到哪，背后就有一众侠士瞧着他要如何和刘邦斗，在《江湖风云录》诙谐幽默的言辞下调侃取乐。

韩信是风，《江湖风云录》也是一阵风。它带着一朵又一朵江湖侠士往它既定的轨迹漂浮着，仇恨藏在侠客的癖好、英雄的趣味之下。江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已经被人渐渐遗忘。

翻涌的浪花之下是礁石，礁石下的沉土从未有人挖掘。以自由和快意恩仇为名的江湖由生杀掠夺的丝线编织而成，看似是无边无际，实际上踏入的一瞬间就已经被束缚其中。没谁能够独善其身，任何人，无论是谁，都不过是被表面的无拘束蒙蔽了双眼，那些细细密密的丝与他人交织，决定着他们走向未知的命运。

谁又能挣脱这无形的丝线？

刘邦饮茶遥望经久不散的波浪，听到两声叩门，戴上兜帽覆面，瞧着韩信不知多少次地踏进来。

“韩少侠。”他笑着说，“今日还真早。”

韩信黑沉一张脸：“消息。”

“今日……”他低沉着说，“今日消息有些模糊，不若我和韩少侠一同去找如何？找到了钱归我，找不到那就不收钱。”

韩信愣怔：“你干嘛要跟我去？”

“我想看看韩少侠如何追杀他的，有点兴致。”

“随你的便。”

4.飒沓江湖

江湖上最不缺乏的大抵就是各种情仇。正所谓侠义江湖，情仇难消，多得是风流侠士处处留情，做足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多情派头，惹了多少如痴如醉的人追在他们屁股后面，唱出来一桩桩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韩信听闻的那些侠士多半是成名为爱，爱而生恨，死在恨下，还有许多侠士周转于花楼之中。那是个消千金的地方，去那消遣，除了能够提高自身风流多情才子的名号，亦是能够做足多金的姿态。

曾有剑客邀请他一同去花楼消遣，被他拒绝了。对于韩信来讲，他所赚得每一分钱都花在了晓通阁里。如果真要这么说的话，大抵晓通阁才是属于他的消千金的“花楼”，那刘邦就是个他常常去光顾，却难见一面的“头牌”。

他为了这“头牌儿”可真是下足了功夫，要紧了牙关，勒紧了裤腰带，一遍遍砸钱买消息。都砸成顶级消费贵客了！

是的，韩信已经成为了晓通阁的唯一贵宾了。在他那么日日砸千金买消息的过程中，刘邦的身价都被他砸的水涨船高了。当时知晓涨了价钱他还好一同咒骂，后被告知因他而涨价后，便默不作声，将一份仇恨再按到刘邦头上。

那个一直戴着兜帽的，成了专门给韩信转述消息的人。和晓通阁说的一样，累积的消费越多，对于对方的消息便知晓的越清楚。但韩信还是不了解刘邦，或者说，没谁能了解一个骗子的真实面目。

韩信与刘邦数次交锋。长剑刺穿他的身体，剑刃划开他的肌肤，感受过他的血飞溅至脸上的温度。——哪怕是这样，他都不知道刘邦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能有谁在可能会死的情况下，还能笑意盈盈说什么求爱的话的。

韩信面上腾起一股热浪，又羞又恼，又气又恨。

“韩少侠？”身边的人低声问，“你怎么了？脸好红。”

“天太热。”韩信说，向前走了一步。兴许是走得太急切，旁边沉沉积雪落了下来，在地面摔得四散开来，无声嘲笑着他蹩脚的谎言。

空气凝滞了，韩信沉默了。

“确实热。”他走了过来，像是没看到地上的雪，“都融化了。”

要是没听到他声音颤抖的细笑，韩信应该会为他的善意解围而内心感谢。但他听到了，于是就脸色就变了，像是刚才一样，有些气恼，又有些被戳穿某种心事的挫败。抿着唇冷哼一声，一脚踩上那无辜落下的雪块。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韩信说，岔开了话题。虽然他买了那么多消息，但每次来匆匆去匆匆，若不是今日两人一起外出，他还不知道身边人的名字。

“单名一个季，少侠就这么叫我吧。”

“季？季？”韩信轻轻叫了两声，感觉像是在叫家里养的鸡。单名可不像书面看的那样唤出来好听别致，有些字本身念出来就颇为奇怪，要是再加上“阿”就成了“阿季”连起来“阿季阿季”听着就好像打喷嚏似的。

“姓也不说。”韩信说，“既然你从晓通阁来，那就取前面一个字，叫你晓季吧。”

话落韩信忽然停下脚步沉默了，身边的人同样默不作声，没有回答。

“呃……还是叫你季吧。”韩信说完，又沉默了。同样，身边的人依旧不语。

旁边压弯了的枯枝不合时宜的弹了起来，在空中滑稽的颤了两下。要是平日，这一幕被什么文人才子瞧见，指不定会感叹对抗寒冷的植物的坚韧不拔。然而此时，韩信只从那两下轻晃中看到了尴尬与嘲笑，空气中的冷凝好像把他的骨髓都冻住了。

这破名字。

“噗——”身旁的人侧头终是忍不住笑出来了。他笑得太夸张了，让韩信想忽视都不行。他挺尴尬，也挺恼怒，被笑得不好意思，踢了脚雪堆，抿着唇忍耐。

“我不习惯叫人单名。”韩信黑着脸说，“你没说自己的姓。”

“没说是怕你讨厌。”

“怎么？你也有像谥号似的姓？”韩信自嘲一句。

“大概是让你拥有谥号似的姓。”他说，“我姓刘。”

韩信脸色一变，不悦道：“一样就一样，天下姓刘的多了，同名的也多了，难不成我见着一个就要讨厌一个？那未免太过心胸狭隘，我对人不对事，只对付我该对付的人，你不用这般小心。小心着小心着，还弄出来乌龙。”最后一句是他说完后补的，说得又快又急。

“韩少侠心胸宽广，反倒是我狭窄了。”刘季笑着说，“名字告诉你了，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

韩信盯着他的脸问：“走了这么久，你还要蒙着脸？”

“我面相丑陋，怕污了韩少侠的眼。”刘季说，咳嗽了两声，穿透脸上遮面变得沉闷的声音忽然虚弱不少，“不瞒少侠说，我身子骨实在是弱得很，冰天雪地的这么一呼吸，喉咙都冰得痛。少侠，你没有马吗？”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是不想有还是没能有？”刘季笑了一声，把韩信恐怖的眼神尽收眼底，“我原以为韩少侠还会给自己留点，没想到你把钱都砸在了刘邦身上。既然是晓通阁的贵宾，那我赠少侠一匹马如何？”

“你送我？”韩信说，眼神忽而一亮，旋即又怀疑起来，“你该不会送我一条马腿，然后说什么‘累积消费到一定程度才能凑成一匹活马’吧？”

“韩少侠真是奇思妙想！”刘季大笑起来，捂着脸生怕自己脸上的覆面被自己笑掉了，“我怎会做这种事？”

韩信不虞道：“你们晓通阁做得还少吗？”

“眼下又不是在晓通阁，少侠信我便是。”

韩信将信将疑，就听身边的人说：“侠客怎能不配马？这样太委屈少侠了。”

“那你倒是把价钱降低。”

“哎，谁让韩少侠爱他如此，三番两次来砸钱买消息，我们自然是要提高价钱了。况且，少侠和他最近实在是火热，时下声望盛大的一对儿人嘛。”他说，“做生意当然要看行情。”

“我不爱他——”韩信磨着牙说。他真是憋闷郁闷烦闷，干脆不再理会他，快步走到前面上坡，思考着一会儿买什么样的马。很早之前他就想要一匹马，奈何仇人在前，钱攒不住，这么一直耽搁。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想想。不枉他平日在晓通阁消费那么高。

“少侠——”身后的人叫他，韩信停下脚步回头看。

“少侠拉一把。”

韩信瞥了眼那小坡，有些无言：“这你也上不来？”

“太滑了，我身子弱，摔一跤可了不得。”他笑着伸出手。

“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出来。”韩信说，伸出手握住他的，将他从坡下拉了上来。

两人一路行至驿站，问了店老板马厩有没有马。

“有是有，不过……那价钱可是不低。”老板说，带着两人来到马厩。里头并排几匹快马，韩信一眼就看到了角落的黑马。那匹马乌黑发亮，露出的四个马蹄却赛雪，安静地站着，不动如山。

老板很有眼色，一眼就察觉韩信的喜好，过去说：“这匹马叫踏雪，难得一见的好马，实在是……”他顿了顿，游弋的目光专注在韩信脸上，试探道，“韩大侠？”

“嗯？”韩信应了一声。

“是韩大侠啊！”老板忽然激动起来，“韩大侠您……您还记得我吗？前些年，我女儿被拐子拐走，对对对，是我是我，是您把我闺女救出来了。对对对对，哎呀！您这种大侠我感激都没地儿找去，没想到还能遇见您。乖女！乖女！”

韩信混乱的记忆在看到那个朝自己跑来的女孩清晰明了。——是有这么个事儿，大抵是两三年前的时候。那时候他路过此地，见吵闹哭喊，询问之下方才得知孩子丢了，被人左一句“少侠”右一句“大侠”的叫着，叫他很难不去管这件事，提剑寻人，把孩子从拐子手里救了下来。

“过去这么久了。”韩信说，瞥见及腰的女孩。之前还瘦瘦的，一只手就能拎起来，脏兮兮又忍耐着哭的孩子如今已经这么高了。

“长高了。”他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

老板亦是欣慰地笑，余光瞥见马厩的黑马，神色又变得愁绪，纠结之意藏在眼底，听到女儿笑起来的声音闭了闭眼，狠下心，咬咬牙，不知是用了多大力气说：“大侠，那——”

“老板，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不必把那马当做谢礼。”韩信一句话击败了老板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他说的太过果断，看着像是参透了对方的不舍在嘲讽。但他的神情真挚，让老板打消了那番惴惴不安。

“我本就是路过举手之劳而已，要是接了你这样大的谢礼，岂不是显得另有目的了。”韩信说，朝驿站看了眼，又拍了拍身侧小女孩的头，“一匹马能卖不少钱，留着过个好年吧。”

“而且——”韩信后撤一步，指了指身后一直没说话的人，笑得极为开心，“他付钱。”

最终那匹马在老板以市场价便宜不少的价格卖给了韩信。看他如此坚持，韩信也没说什么，总归不是他付钱。他转而摸了摸马，心里头十分高兴。

刘季付了钱说：“你很开心。”

“你看着是那就是了。”

“忘了说，方才花的你的钱。”

“是吗？”韩信没有丝毫不悦，笑道，“砸出去的钱花在这，叫我心里舒坦多了。”

“怎么说？”

“赚钱不易就是了。”韩信翻身上马拉住缰绳。他是个漂泊江湖的侠客，手里的都是流钱，饱一顿饥一顿的，总归没钱了扯个悬赏令就赚回来了。但普通人不一样。他望向周边显得冷清萧瑟的风景，看见了父女俩依偎在大雪里冲他露出笑颜的面容。

孤零零的驿站，不知要接了多少落脚侠士或路人才能赚得着钱。眼下寒冬腊月，临近新春，若是能让着父女俩过个好年，他心里想起这事儿也会觉得高兴。

“你不给自己买马？”韩信问。

“我不会骑马，要麻烦少侠带我了。”

韩信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

“上来。”

刘季坐在他身后，双手揽着他的腰。他披着斗篷戴着兜帽，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从后看就像是把韩信整个拥在了自己怀里。

“韩大侠，再见！”父女俩喊道。

“有缘再见——”韩信的声音远远传来。

轻剑快马，飒沓江湖。

黑马踏雪驰骋一望无际的白茫茫大道，飞驰的速度像是吞没了脚下的道路。韩信迎着冷风，感受着雪沫纷飞，胸腔有一股勃然冲动发泄而出，不自觉地裂开嘴扬声大笑：“快活，快活！”

刘季自后搂着他，感觉像是一只鹰隼在朝天鸣叫，迫不及待的要回归苍穹的怀抱。他紧紧地勒着他的腰，把他压在自己怀里，低声叫了他的名字。

“什么？”韩信听见他似有若无的声音，大声反问。

“慢……慢点……”

“骑马哪有慢的！”

“我……要吐了……”

韩信连忙拉紧缰绳，踏雪前蹄扬了起来在原地溜了个弯。

“什么？你……你别吐我身上，下去，下去！滚啊——”

风雪呼啸而过，纷飞雪沫落在韩信眼睫。他看着颠簸晕过去的人，气得骂了句脏话。

“真想扔了你！”

《路途》/@不锈钢勺 

5.何为江湖

江湖被英雄侠客带动经济产业，连带着客栈也是飞速崛起。——不崛起怎么办呢？有名的大侠总要有人好奇去他家乡瞧瞧，看看是什么地方才能出来个这么样的英雄。人来人往层出不穷，要是没了客栈，游客无处住，可不是白白的浪费赚钱的机会嘛。

自来客栈便是如此。老板瞧见行情，当机立断迈入经济区发了笔财，开始开了分客栈，久而久之就少来，这客栈就剩下一个店小二在守着。

店小二近些日子不大愉快，愁得很。前段时间，不知是哪个混蛋传的，说什么江湖客栈里的店小二是类似扫地僧的存在，都是些绝世高手藏着躲着观察江湖风云，搞得好些个侠客来此吃饭，瞅着他的眼神都不正常，说什么都要和他切磋。

店小二欲哭无泪。什么扫地僧，他要真是那样厉害的存在，他干什么还要端茶倒水伺候人啊！奈何那些年轻气盛的少侠都不听他言语，将他一番捉弄才松手，说什么原来真的只是个店小二。

“我本来就是个店小二嘛！”店小二好委屈。

好在眼下年末，各路英雄豪杰都回家过年了——游子归乡嘛！店小二这才得以喘口气，不过，守着冷清的客栈，委实有些寂寞了。外面飞雪的时候，他过去把厚门帘放下来，正巧看见一人一马从风雪而来，身影逐渐清晰。

为首的侠客不知是打哪来的，满头雪花，如此也遮不住他英俊的样貌，反而更添一丝凌然。他黑衣持剑，牵一匹黑马，踩着冬雪来到店小二面前，声音如冬日汩汩流动的泉水那般，清澈凌冽。

“可有空房？”

“有的有的，大侠要几间？”

“一……”韩信顿了下，朝后瞥一眼，“两间。”

店小二这才看到原来马背上还驮着个人，厚厚的雪盖在他的脊背，实在是难以看得出来。他看看眼前的大侠，有些踌躇。

“这位……”

韩信拂去刘季背上的雪花，把他从马背上弄下来。“你帮我把他扛到房间里。”他说，看了看店小二的个子，“算了，我带他上去。”

韩信先把马在门口找了个东西拴着，而后架着人，叫了小二一起上楼。到了门口，他把人塞给店小二，指着屋子里的床说：“把他放在床上，他脸上的遮面……你摘了吧，省得他憋死了。”

“噢噢。”店小二迷迷糊糊应了。身边侠客说完就走，一瞬间的力气压得他差点跌倒，好在门口到床也没几步远的距离。他忍着一口气把人放到床上，喘着气准备遵循大侠的嘱咐摘遮面。

一只手忽地掐住他的手腕，躺在床上本该昏迷的人睁开了眼，浅浅地扫了他，淡声道：“不用了，你下去吧。”

“啊？啊……”店小二慌忙站起身，迷惑不解。不过他能做小二强的就是闭口不言，什么都当做看不见，再多的奇怪也不会问出口。反正，江湖上侠客们都奇怪得很，保不齐是这两位的什么情趣呢。

“那您好生休息。”店小二低头退出去，轻轻地带上门。

楼下厚厚的门帘被撩了个口子，朔风呼呼地往里刮，让本就冷清的客栈更加寒凉。店小二搓着胳膊奔下楼，在门口看到了侠客和他的爱马。

“你下来了。”韩信说，“我不知道马厩在哪。有粮草吧？”

“有有。”

韩信看了外面乍起的寒风，又看了他单薄的衣裳，就道：“你穿个外衣再出来，外面冷，我不急。”

店小二有些疑惑地瞧了他一眼，顿了顿，手脚利索地披了外衣出来，带着韩信和踏雪去马厩。踏雪安静又听话，他见了不免道：“大侠，你的马可真听话。”

“对。”说起这个韩信就笑了，“她叫踏雪，喜欢被摸头。你可以摸摸她。”

“真的吗？”店小二两眼放光，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踏雪，神色惊讶欢喜，满眼艳羡。

“你想骑吗？”

“啊？”店小二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我怎么能骑您的马呢？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

“你想骑吗？”韩信又问了一遍。

店小二在客栈待了许久，见过无数人，有的人捉弄他，有的人笑话他，还有的人骂他。见的人多了，他就学的机灵，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束手无策，绞着手指，几番探究韩信的神情，可实在是无法从他安静的脸庞看出什么意思。他有点害怕自己磨磨唧唧惹得眼前的大侠生气，想说不，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实在是说不了谎。

“我可以吗？”他小声地问。

韩信直接把双手把他抱在马背上。手里的人特别轻，让他感觉一只手都能拎起来。

“哇——”店小二惊呼，在马背上一动不敢动，眼神晶亮。

“好凉啊大侠。”

“在下雪，马鞍自然凉。”

韩信牵着缰绳，看到了马厩，故意放慢了脚步，随口问：“你多大了？”

“十四了。”店小二左顾右盼，激动地好像心都要从嗓子眼里飞出来。

“这么小？”韩信说，“店里就你一个么？家里人呢？”

“家里人死了。”

韩信愣了。正巧到了马厩，店小二利索地跳了下来，接过他手里的缰绳把马牵进去，抱了堆稻草之类的，摸着踏雪说：“江湖人士的恩仇连累了家里人，当时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哎，我本来也想做个大侠去报仇，可是我实在是没那个本事，也不晓得仇人到底是谁，要不是老板将我救了下来，可能我今日都难骑大马呢。谢谢大侠。”

他忽而笑起来，露出和方才不同的爽朗，“大侠想吃什么？我掌勺虽说比不过大厨，可是做得也好吃得很。您就放心将踏雪交给我，我定会好好照顾的。”

“好。”韩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麻烦你了。”

饭后韩信上楼休息，推门的一瞬看到了见到许多次的，坐在床边带兜帽的身影。他退后一步出来，朝走廊旁边看了眼，发现自己并没有走错。

“韩少侠好狠的心，竟然都不管同伴如何。”屋里的人先发制人。

“你能说会道的我看没事儿。”韩信说，“哪会有人坐在马上就昏了过去。”

“你那是骑马吗？那是驾马飞。”刘季说，手撑着下颌，露出的双眸带着丝丝笑意，“我还以为少侠会照顾照顾我，没成想我一个醒来屋内空空，一个人影都没，可是吓死我了。”

“看你也没死。”韩信折身回去，“既然如此你就睡这个屋吧。”

“我还以为你会对我好奇。”

韩信站在门口回头，“好奇什么？”

“好奇我长什么样。”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遮面，“没成想还在脸上，差点憋死。”

韩信皱了皱眉：“我让——”顿了下，他说，“我不好奇，随你长什么样。知道你叫刘季就行了。”

“知道我是刘季就行了？”

“不然，你还能是别人？”

朔风透过窗户倏尔吹进来，三两片雪花落在窗台。寒气驱散了片刻的沉静，韩信率先移开眼，走了出去。

“我还没吃饭呢。”身后的人叫着说，“你吃了我可没吃，不管如何也是少侠将我弄晕的，和我吃顿饭如何？”

韩信答应了他。那顿饭不是在楼下大厅，亦不是店小二做的。他们出去，来到了客栈屋顶，寒凉的夜风吹散了所有，将一切清晰地暴露在韩信眼前。

皓月当空，清辉明亮，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清澈却又厚重白压死了世间万物，以至于这个夜晚如此寂寥，连冷风都在此停留惋惜。

韩信呼出的气在空中以雾的形态存活片刻，眨眼间又溶于这片死寂。他望着远处的树，上面落了沉雪；瞧着更远处的山，隐在雾气中的山峦如此明显，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在惨白月色下有沁人心脾的凉。

“在想什么？”

“想刘邦到底在哪。”韩信说，白雾从他嘴唇散出，让他看起来像是这里唯一的活物，“都这么久了，还没见到。你要坑我的钱？”

“怎么会。”刘季笑了，“只是还没消息而已……总会见到的。”

韩信有些不悦。这么多年他追着刘邦，跑完了江湖上所有的断情崖——一共三十六处。起初是十二处，在他追逐的过程中越来越多，他怀疑某天得上百。“断情崖一百号”怎么想他都觉得荒唐。

“有病的江湖。”他不悦地说。

身边的人笑了一声：“那你想江湖是如何模样？”

韩信看刘季拂去屋檐的雪，撩起斗篷披在上头坐下，同时拍了拍身侧，意思是让他也坐下。他瞧了眼，跟着坐下，旁边的雪因他的动作落下一串细碎的雪珠。

“自然是快意恩仇，不谈其余。”韩信说。

“善恶有报啊。不过，有好的也有坏的。”

“你说了句废话。”

刘季低沉地笑了一下，似是对韩信这句话有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他说：“报恩，一个人不好让一群人好；报仇，一个人好让一群人不好。那你觉得，哪个才是好的，哪个……又是坏的呢？”

韩信被他的话镇住了。他忽然想起这家客栈的店小二，侠士之间的恩怨连累了旁人，或许报仇的那个人心中足以发泄，可……

“恩仇如水浪生生不息，前浪是恩后浪是仇。但终究都是一样的，不过是——看你如何看待罢了。”他说，不知从哪摸出来个碗，倒了不知是水还是酒的东西递给韩信。

“不过，至少眼下这个江湖有趣不是吗？”

韩信无话可说，接过他的碗，干脆问：“这是什么？”

“饭。请你吃饭。”

“这饭足够清汤寡水。”

刘季又笑了，拉着韩信的胳膊到一个位置：天上皓月正正巧塞满了那个碗。

韩信盯着一碗月亮，露出浅浅的笑：“你让我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乐趣。”

“现在也来得及。”

“倒也是。”韩信说，“你一直这么擅长苦中作乐？”

“苦？”身旁人奇怪了，“你觉得这是苦？”

“我不觉得，但是你……”韩信话没说完。他可不止一次去晓通阁，里头的装潢每次去都让他心里惊叹。他一个人都砸了那么多钱，更别提江湖侠士了。于身旁人讲，眼下说是风餐露宿也不为过。

“你不觉得，我亦不觉得。”刘季说，“江湖处处是乐子，怎么会是苦，况且，因人而异。我也是对人不对事。”

韩信没回话，低头喝了口碗里的液体。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反正不像是酒。

“什么味儿？”

“有点……喝不出来。”

刘季抬手掏了个小瓶，又往里滴了两滴什么东西。

韩信瞧着液体融在一起。他看着碗里的月亮，月亮下藏着他看不见的东西，深深地看了许久，又喝了一口。

“什么味儿？”刘季又问。

韩信舔了舔唇，笑起来：“甜的。”

“原来月亮是甜的。”

韩信愣了，侧目看着他，一饮而尽说：“是啊，多亏了你我才知道，原来月亮竟是甜的。”

“今夜月圆，瞧着就甜。”

“因为熟了吗？”

“是。古有云，白日果，夜晚月。月亮就是夜晚结的果。”

“谁说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如今听说了。”

6.扯乌金寺

兜兜转转，韩信又来到了扯乌寺。刘季说刘邦会在这里出现，还说扯乌寺过去不叫扯乌寺，而是叫扯乌金寺。

“为什么金去掉了？”韩信问。

“你看这像镀金的样儿吗？”刘季说，指着长长的台阶。眼下扯乌寺已经萧瑟了，没有小沙弥在扫雪，厚厚的积雪在台阶上被两道脚印踩得杂乱，破坏了自然纯洁的白，却又有种独属于凡尘的印记。

“辉煌的时候金是人亲手镀的，衰败的时候，自然也要亲手取走。”他这么说，声音有种韩信捉摸不透的缥缈。应该是被遮面闷得了。

韩信把踏雪拴在长长的石台阶下。这台阶太长了，还滑得要命，不易马匹走，不如要她在下面等着。他摸了摸踏雪安慰，跟着已经走上两个台阶的刘季上去。

江湖自是不缺乏庙宇的，不过这种地方大多都是普通人来祈求祝福的，侠士剑客鲜少有人来。人需要信仰，侠士不需要这种东西，漂泊于江湖之中，无拘无束自是他们所向往的，与其向摸不着看不见的虚幻玩意儿求索，还不如用手中的长剑、利刀来去夺取自己想要的。

若是侠士走进了庙宇求索，那他和身边手无寸铁的人有什么两样？究竟是什么困难让他难以拔出手中的武器对抗，心甘情愿地跪在地上，去祈求一个未知的神灵。

韩信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他和所有的江湖侠士一样，不需要别的信仰来祈求。他是无所不能的。

扯乌寺的门已经被推开，两道脚印沿着往祈殿去。这里不算大，因落魄而显得格外空旷寂寥，没有香火香客填充，清新凌洌的白梅在无人来往的庙宇中恣意生长，落了雪，闻着有股清甜的味道。

这是韩信第二次来扯乌寺。第一次就是带着刘邦，后来闹出来那样大的绯名，以至于两人的名字一直在江湖上纠缠。那时候是晚上，又太过急切，他根本没注意这里还有白梅。或者当时的确没有，这是在他走之后被谁栽种又丢弃了的。

枝杈折断的脆声一晃而过，染了雪香的白梅落在他眼前。

“做什么？”韩信问。

“借花献佛。”刘季说，“你来这里求神拜佛，不给点儿？”

他说的像是丢个馒头给路边的狗一样。韩信笑了，接过白梅，语气不似他嘲讽调侃，多了些傲气：“我不信神，不需要献花。”

“你不信？”

“我不信。”

“神是空洞的期盼。信了神，往后的好事就都归到神的功劳上了，那样忽略了自己努力，日日祈求着希望降临有什么好的。”韩信说，“我只信手中的剑，身下的马。一个帮我斩敌，一个带我远行，除此之外，我谁也不信，谁也不求。”

韩信把白梅和长剑一并握在手中。

“少侠好气概。”刘季笑了声，“这样那我也不信。”

“你信？”韩信有些诧异。

他没有解释。韩信实在是没弄明白他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听着就像句玩笑话，于是干脆就没有深究。

刘季又折了枝白梅在手里把玩。

祈殿内衰败落灰，凌乱不堪。神像结了蛛网，半垂着眼眸，悲悯地瞧着繁华如烟云散去。先前来的一老一少从破旧的蒲团上起身，拍了拍沾的尘土，挽着手慢吞吞地朝外走。过了门口，小的好奇地朝韩信张望，大概是看中了他手里头的白梅，央求着身边老人折梅，老人抬手折了就近的一枝，有点费力，塞在了小孩手里。他挥着白梅喜上眉梢，就像是在挥舞一把长剑。小孩回头朝着韩信扬了扬手，跟着身边的老人一同消失在扯乌寺，带走了神最后一丝怜悯。

韩信听到一声细响，回头望去，发现刘季随手把白梅丢在了供台上。他走过去，看到供台上厚厚的灰尘有一块被擦了干净，放了一文钱，半块糖。

“这破庙还有人来。”身边人这么说。

“心有所求，再破也不愿错过。”韩信说，四下张望，确定这里没有小沙弥，不免叹了口气。他在门口看到旁边的禅房，不大美好的回忆上脸，变红了，干脆站在门口不回去。

“所以人在哪？”韩信说，“这儿可是一点也不见刘邦的影子。”

“才几天没见就这么急？”

“七天，我跟你在江湖飘了七天。”韩信说。

从晓通阁出来之后他们两人就一直相伴。他一会儿说刘邦在这，一会儿又说刘邦在那。韩信骑马去他说的地方，先是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崖谷，又看到了一片藏在深林的温泉，烟雾缭绕，如人间仙境。每一处都是极好的美景，但就是不见刘邦。于是他又说，刘邦大概明日就来，今晚先休息。韩信只得停下来，栓了踏雪，在万籁俱寂的山顶和他一起度过了新年。

吹着冷风，饮着甜月。

“那你在这等等。”他说，也走出来，“等着他就来了。”

韩信看他要走，攥住他的斗篷——这一路他没少这么做。明明没用多大的力气，却把前面的人斗篷以及遮面全给带了下来。他松开手，一种走到尽头的感觉猛然袭来。

前面的人转过来，笑着说：“原来刘邦就在你身边，怪我，早知道就早点告诉你了。”

韩信看到他的脸就条件反射拔了剑，“你这骗——”话没说完，刘邦欺身上来，颇为好笑道：“我是骗子？你真不知道我是谁？”

剑横在两人之间，抵在了他的脖颈。他丝毫不在意，垂下头，任由剑刃划着他的脖子流血，抬起眼说：“韩少侠，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也是个骗子。你还挺会自欺欺人的。”

韩信被他的步伐逼到门框，坚硬冰冷的木框硌着他的脊背。他感觉自己牙齿打颤，握着剑的手在颤抖，而刘邦扶着他的手，把剑往上抬了抬。

“你——”他只能说这个字，除此之外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说我是刘季就行，那往后你叫我刘季，我们能不能冰释前嫌？”

“你是刘邦！”

“原来你知道。”刘邦弯唇一笑，“我只知道有人因爱生恨，却没见过由恨而爱。你看起来比任何人都爱我。”

“我不……”韩信说。他中间顿了一下，过去无数次他说过这句话，甚至提起刘邦就要生气恼怒，因为他无数次和刘邦交锋，都能在他言爱的嘴，看到丝毫不爱的双眸。就像现在这样，空洞而冷漠。可能这里是庙宇，可能旁边有神像，以至于他这个不信神的人在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也无法违背自己的真心，变得犹豫而艰涩。

“人你见到了。”刘邦说，趁着韩信犹豫的空挡跨出门，脖颈间的血水流入衣领，惹得他在一片飞雪中格外扎眼。

“钱就不还你了。”刘邦笑吟吟道，“多谢你在晓通阁砸那么多钱，下次再见。”

“你把钱给我！”提起这个韩信就恼怒，刚才的低落一扫而空。他怎么就会被刘邦一言一行给抓住了。他就像个被操控的皮影。

“你杀了我，我的自然就是你的。不然，你的就是我的了。”他留下这么一句话，消失在扯乌寺。

银剑沾的血滴在地上，染在跌落的白梅。

扯乌寺又多了桩韩信和刘邦扯得乌七八糟的事儿，不过，这次没有别人得知。因为《江湖风云录》从那天之后就不在江湖传播，同样的，晓通阁也关了。韩信从此就找不到刘邦了。

这两样东西对于江湖侠士多么重要，从它们一并消失带来的骚乱就足以看得出：没有了日日等待的乐子趣味，多了应该对付的敌人，看似平和的江湖重现了原本的模样。为了生而杀，为了杀而生。

这江湖简直就是个巨大的刘邦。韩信站在乱作一团的江湖想。

后知后觉的侠士们发现了这个江湖背后的人，他们查到了《江湖风云录》以及晓通阁背后的主人，发现那是刘邦。他们把所有失去一切的怨气愤怒都算在了这个玩弄江湖所有人的骗子头上。

“他真是该死！”众侠士怒道。他们忘记了过去的江湖带给他们的乐趣，只记得当下的仇恨。他们找到了一直作为刘邦死对头的韩信，要他和他们一起去杀了刘邦。

韩信看见这一幕，想到了扯乌寺，想到了那个时候，刘邦指着破败的寺庙说的话：

“辉煌的时候金是人亲手镀的，衰败的时候，自然也要亲手取走。”

彼时不懂的情绪在如今想来竟是如此可笑。

韩信没有理由不去加入这场围剿。他就像当时在断情崖那样，再一次被刘邦推到风口浪尖。不过这次，他成为了对准他的剑。

这如玩笑一般的江湖终是落下了帷幕，走了原本的轨迹。

刘邦很快就被侠士们找到了，他好像就没有躲藏。韩信持着剑走向他，看他毫无反抗的模样，手中的剑偏离了方向，落在了他的肩膀下，心口往上的地方。

那也是个冬日，冬雪飞得很高，雪模糊了后面侠士的视线。

刘邦捂着肩膀踉跄地跟在他身边，瞥了眼前头愤怒的侠士，嗤笑道：“不杀我你会后悔的。”

“没有人能让我后悔。”韩信说。

众侠士都觉得韩信应该当场诛杀刘邦。韩信没有应，只是说：“他是恶人头子，自然要杀在众恶人眼前杀鸡儆猴。”

侠义贴在头上，哪个侠士都说不出反驳的话。刘邦就这样带着伤口被关了起来，从始至终韩信都没再和他说一句话。他也没有。

韩信住在城北苏山的扯乌寺里，他从把刘邦关起来后就住在那了。起初有许多侠士仰仗他，想要和他一同去闯江湖，但他对于现在这个江湖实在是没有兴致。可能是没有了对手，也或许是变得无聊，无聊到连骂的理由都没了。

好在侠士们都性子爽朗，不做纠缠之事情，因而不过两三日，仰仗韩信的人就都离开了。他在扯乌寺的屋顶可以看到城中的景象，亦能看到监狱在何处。城里的热闹和这里的寂静无法相比，不过监狱应该和这里一样安静，或者更黑，更阴暗。

第四日的时候，韩信披星戴月地回到扯乌寺。他换了衣裳，将褪去的衣物烧掉，在苏山高的地势看见城内纷扰杂乱，星星点点的火把凝聚起来犹如浓密的火海，正在缓缓地游动着。远远地能听到嘈杂声音。他收了剑跳下来，走到禅房，思索着要吃些什么东西。

白梅在寒风中散发着凌冽的清香，遮住了烧衣的味道。

扯乌寺破门敲响的时候韩信一瞬就听到了。他一直这么提着心，迅速地从冷风中捉到那细微地叩门，于是他丢了吃饭的念头，走出去打开门，看到了刘邦。

“是我。”刘邦说，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我无处可去，无人能求，能想起的人只有你了。你……收留我一下吧。”

说完这些他就倒了，韩信接住他。晨曦的光辉从背靠苏山的扯乌寺缓缓升起，一寸寸地照亮长长石台阶上的痕迹：血痕从望不到底的地方蔓延上来，直至韩信的怀里。

韩信扶着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识破》/@不锈钢勺 

7.余剩七日

江湖从混乱到平静没几日又翻涌起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刘邦从监狱逃了出来。据当晚看守的狱长说，他本来带着人在监狱巡逻，谁成想火一灭，眼一黑，脖子一疼，再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见了。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江湖侠士痛恨死了刘邦，绝不会来救他，和他同为一派的恶人基本也被肃清，安生的躲避风头，断然不会为了和整个江湖的侠士为敌去拯救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恶人的头子。恶人都是狡猾的很，若是大哥死了，那后来者不就能成老大了吗？他们和侠士一样盼着他死，盼着像他一样，再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江湖”。

“我知道了。”韩信说，问那个向他传达消息的剑客，“知道他往哪跑了吗？”

“好像是出城……往南跑了。”剑客说，“韩大侠，你说，是谁会来救他？总不能是他自己跑出去的吧。”

“怎么不可能，他花招那么多，还是个骗子，说不定根本就没跑出去，做了个假象骗我们。”韩信冷淡道，“不论如何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无人处理，冰天雪地的逃也活不过几日。”

“也是。都快过年了还不安生，真是够给人找事儿的，耽误我回家过年。现在好了，还得为了抓人继续在江湖飘，还没人给工钱。哎呦，侠客真够难当的。”剑客抱怨两句，对韩信说，“韩大侠，那我就先走了，你要是有什么消息告诉我。”

“好。”

“真是，赶紧死了吧。”剑客走时嘴里还在嘟囔。

韩信目送他离开，关上门，插上门闩，越过白梅进入禅房。屋内幽冷，血腥味浓郁，好在外面梅林多，清雪和梅香压住了这些味道，不然来的访客都要察觉出不对劲了。

床上的人发热昏睡，眉头紧皱，低声喘气，光看表情就知道他极为不舒服。韩信站在床边瞧了一会儿，伸出手搁在他额头上。他的手在外面冻得很凉，让床上的人缓解了燥热。

“骗到最后，剩了孤家寡人。”韩信说，“你就想要这样？”

刘邦不会回答他，面色苍白而平静的睡了过去。

刘邦昏睡了两日，这两日，都是韩信帮他处理伤口换药。他身上的伤很多，每一处韩信都很熟悉：左腕这一处是他在酒馆抓到了刘邦，彼时对方正在喝酒，瞧见他还要邀请，他怒不可遏，却因为掉以轻心太过不设防被抓了个正着，被迫灌了一口酒，呛得急切羞恼，拔剑划了他的手腕；后背这一道是刘邦把他引到了断情崖九号，那时候是春日，满山春花，刘邦走一路踹一脚，他追得迟，落了一头花瓣，熏得直打喷嚏，前面的人还在哈哈笑，笑得他恼羞成怒，趁着他要跑的时候，拔剑在他背上来了一剑；左臂是刘邦下了陷阱诱捕他，他上了当，挂在树上听他胡言乱扯什么情爱急红了眼，气急败坏地落下来给了他一剑。

那时候韩信总是很奇怪，为何刘邦总能提前知晓他的路径，分明是他买了对方的消息，难不成刘邦也暗中在晓通阁买他的消息？当然，后来知晓那个给他传消息的刘季就是刘邦的时候，韩信才明白过去种种。他觉得生气，尴尬，还有种被愚弄的愤怒。但他没有戳破。

韩信的目光从刘邦脖颈的伤痕游弋至令他昏睡的、肩下靠近心口的极为严重的伤口。这是他留下的。他沉默地缠着绷带，微凉的手碰到了伤口，惹得床上人拧眉。他迅速地收回了手指。

韩信替他盖上被子，安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他在他身上留了很多伤痕，因为好似只有这样他们的距离才能稍稍拉进一些。

外面月色明亮，梅香清甜，一扫韩信心中的郁闷。他这才发现屋子里闷得令人难受，抬手折了一支白梅重新折回禅房。屋内没有花瓶，于是他把带着雪香的白梅搁在了床头。

清新的梅香搅散了屋内的沉闷，发出如月的甜味。

刘邦在逃出来的第三日下午醒来，方才一动，肩下的伤口又让他难以忍受地倒了下去。入眼是剥落的屋顶，结了大大小小的蛛网，脏而苍老，沉闷的空气带有浓郁的血腥。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就在他嗓子难受，闷得喘不过气时，一抹凌然香气刺破那些幕布似的沉闷，幽幽地唤醒了他的神智。

刘邦扭脸，看到了一支搁在枕边的白梅，透窗的日光落在上面，闪着像是落了雪花的晶莹光泽。他忍着痛支起身子，没在屋内寻到韩信的身影。他披着外衣下床，慢慢地推开禅房的门。

禅房对着的就是一片白梅。温暖的霞色贴着苏山流淌，汇聚在如雪池的白梅林。风乍起，吹拂着纷飞的雪沫，像极了一片霞光在空中飞旋。

刘邦紧了紧外衣，一脚浅一脚深地慢慢走过去，在祈殿看到了韩信的背影：他笔直地跪在残破的神像前，长剑搁在身侧，供台上折了两支白梅。他跪了很长时间，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博弈，然后，在刘邦诧异的目光下弯折了身子，伏在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神像前。

韩信持剑起身，拂去双膝的尘土，回身看到了白梅旁的刘邦。他的脸色还有些病态的虚弱，眼眸的惊愕又让他看起来精神很健康。

韩信有一刹那的慌神，但很快就掩在清澈的双眸下。他紧了紧手里的长剑问祈殿外的人：“你好了？”

“应该没有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几天就好。”刘邦低咳了两声，没有问他刚才做什么，“我好饿，晚上吃什么？”

“喝西北风。”

“你好过分。”

晚上刘邦没有喝到西北风，不过他觉得还不如去喝西北风。韩信不知道从山后哪挖来的野菜炖了一锅汤——一锅有着浓郁绿色，散发着厚重尘土的味道、十分粘稠的汤。

刘邦看到韩信盛汤的时候，那一团“汤”黏糊地扒在汤勺里半天不落下来，愣是靠他抡圆了胳膊甩进碗里的。

“这是汤？”刘邦声音变了调。他被韩信戳了不害怕，被追杀不害怕，入狱感觉疼得要死时也不觉得害怕，唯独看到这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好像活物的汤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然呢？你这几天都吃的这个。”韩信把碗递给刘邦，“你在外面被人通缉，我又不可能找医师，只得下山问。他们说你这样要吃流食。我做的还不够流？”

“难怪我醒来的时候嗓子都黏糊。”刘邦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不适地咳了两下，感觉手里的碗犹如千斤重，“有没有别的……吃的？我觉得我会被这碗汤吃了。我才是这玩意儿的流食吧？”

“出门喝风去。”韩信说，“不吃饿死。”

刘邦在禅房巡视了一圈，确信没有别的能吃的东西，腹中的饥饿让惜命的他还是忍着吃完了这碗汤。他甚至不愿意回想起那种慢吞吞、黏糊糊划过喉咙的感觉。

“我吃饱了。”刘邦绿着脸说，看到对面的韩信从怀里摸出一包干粮细嚼慢咽地吞着。

“你怎么不吃这个汤？”

“我又没病。”

刘邦看着韩信好一会儿，放下碗说：“韩信，你耍我？”

“耍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韩信哼了声。

“看我吃瘪让你爽。你这是报复我呢。”

韩信冷笑，不置可否。

屋内陷入一阵安静。火上架着的锅滚着黏糊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衬着颜色，像是一锅来自地狱的毒药。

韩信默不作声地吃完了干粮，拍掉手中的渣子，起身向外走。

“你去哪？”刘邦问。

“回屋睡觉。”韩信停下脚步回答。

“就留我一个人？”刘邦说，“我才刚醒，你不继续照顾我？”

“你又没断手断脚，我为何要继续照顾你？”韩信显得很冷漠，“难道你以为我们坐在一起说话就已经冰释前嫌，忘了过去吗？你是记不得你现在流血的伤口是谁给你的了？”

刘邦抚了抚身上的伤口，笑道：“你给的。我还以为我们关系已经很好了，不然你为何救我？看到我的时候将我直接杀了不是更省事。”

“我怎么做与你何干。”韩信声音冷硬得很，“江湖上到处都是通缉你的人，我不可能为了你和他们为敌。明早你自己想办法走。”

门开的一瞬风雪灌了进来，把屋内的火吹得几近熄灭。

刘邦看着他隐在黑夜的风雪里，看着屋内的火光重新浮现，好笑地笑出了声：“真是嘴硬心软。”

身旁的锅子依旧在孜孜不倦地滚着，他瞧着那些泡泡，咂舌低语：“到底……怎么才能做出来这堆东西。”又想起自己还吃了，他的表情比锅里的粘稠的汤还绿。

“好韩信。”

刘邦从监狱逃出来的第四日，天气难得晴朗。韩信一夜未眠，精神低落，恍惚地推门，一支白梅探到他眼前，幽幽地清香撩起名为茫然的纱帘，令他的思绪重新清明。

捏着白梅的手属于刘邦。他遮了面，仅露出一双含笑的双眸。白梅往前伸了伸，他说：“没休息好吗？”

韩信望着他没有接，“你做什么？”

“你就当我是晓通阁刘季。”他说，“我身子还没好，出去也是死——你把我救了不希望我死了吧？等我伤了我自己走，如何？”

他把白梅塞到了韩信手里。

“你……”韩信欲言又止，平静地收下了白梅，没有再说别的。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但刘邦就当他是同意了。

走了两步，韩信忽然回头：“晓通阁的刘季，把钱还给我。”

“你有点突然了。”

那天的天气好得让人惊叹。冬日的天净，阳光不热烈，落在身上暖烘烘的，屋脊树枝上的厚雪在光下有种憨厚可爱的模样，像是天上的云凝结而成。

哪怕是那样作恶多端的人逃走引起所有人的恐慌，依旧阻挡不了他们在这种好天气出来。或是游玩，或是准备年货，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韩大侠。”城门口的卫兵更多了，他看着韩信，又看了他身边的人，问道，“大侠，请问这位是？”

“一个朋友。”韩信坦然道，“他惹了风病，不易见风。不然进去之后在屋里让他取下遮面给你过目？”

“那是不必了。”士兵笑着说，“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大侠你。毕竟是大侠将那个恶人抓了起来，您和他是那么多年的死对头，怎会包庇他了。只是，眼下还没找到他逃去了哪里，有些惊疑罢了。”

士兵恨恨说：“上头寻根找查，发现此人当真是作恶多端，被他害死的人数不胜数……若是大侠有了他的消息，请定要告知。”

“我会的。”韩信颔首。

两人平安地走过了层层把关的城门。里头街头巷尾贴得都是刘邦的通缉令，天上飞的，地上踩的，跑着玩的小孩儿手里也有。旁边有的父母看着孩子哭心里烦，就吓唬说再哭叫刘邦抓了你去。那孩子瞬间憋住了，支支吾吾地抽噎着，瞪着大眼睛擦鼻涕。

“真没想到我的名都能止小儿啼了。”刘邦轻笑着说，旁边的马车呼啸而过，他顺势挤到韩信身边，扯了他的袖子，压低声音，“我还以为你听那守门的说了那样的话，会将我直接送出去。”

韩信扯回来袖子，看着前方说：“你是晓通阁的刘季。”

“好好，我是刘季。”身边的人笑了，“我真不知道韩少侠还有这等本事，若是你骗人的技巧不是用在自己身上而是旁人，那如今通缉令上写的就是你的名字而不是我的了。”

韩信没回话。他感觉袖子又被扯住了，对方蹬鼻子上脸，拉住了他的手。

“那边好像有好吃的。”刘邦说，拽着他往路对面走，“多买点，别再给我做毒药了少侠。”

韩信看见奔来的高马，用力把他拉了回来，反手拽住了他的手。待人马飞驰而过，尘土一晃而落，他往前走了两步。

“看好路。”

刘邦低头看着手上残留的凉意，两步跟上去笑道：“再牵会儿？”

“滚。”

刘邦在城内逛了一日。路上有巡逻士兵看他可疑要查，瞧见他身旁的韩信便离去了。这就是最大的好处：只要跟在韩信身边，他绝不会被人发现。但遮遮掩掩并不是个长久之计。他想着，往旁边扫了眼。

昏黄暗淡的光在长长的石台阶上消散，把他们两人的身影拉得极长，暗影一波三折在台阶上。

韩信上楼的时候略微低头，垂着眼眸，沉默而安静地踏上台阶。他不会去踩那些没有被踩过的雪，而是有些固执的踩着下来时踩出来的痕迹。就好像要把“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这个想法贯彻到底，以至于在这些细微的举动中。

察觉到身侧人的目光，他侧目，光把他的轮廓晕染在身后的山峦之上。他问：“所以那些事是你做的吗？”

“什么？”刘邦回过神，“什么事？”

“生杀掠夺，害人无数之事。”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才问你。”

“是不知道，还是不信我？”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刘邦说，“我觉得我应该是没做过的。”

“那为什么会查出来。”韩信的眼神清澈透亮，问得话却尖锐。

“因为……”刘邦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松软的雪被他碾成薄薄的模样。韩信微微拧眉，略有不悦。

“因为……你想，恶人做坏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虽然如今追杀我的人这样多，可真正知晓我犯了什么罪，做了什么事的人少之又少，他们大部分都是随着人言而行动。一个侠士说我可恶，那我便是可恶；十个九个侠士说我可恶，那我便是罪不可遏，罪该万死。往后的人即便是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但见着这么多的人也会跟着觉得我可恨。”刘邦说，“江湖上的人听风就是雨，风吹到哪，他们就像天上的云似的没有头脑的跟了过去。于是——这江湖万般没有来头、无迹可寻的坏事就都成了我的了。因为我是个最坏，最可恶的恶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你说能不能查出来呢？或许，还有很多人要给我泼脏水呢，反正都已经黑成这样了，再黑点也无妨。毕竟我早晚都要死的，死人是不会为自己洗刷冤屈的。”

“那你做过吗？”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我没做过。”

韩信没有回答。

刘邦笑了起来：“所以你问我做什么呢？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我的答案就是不知道。”韩信说。他停下来，刘邦没有。他仰视着比他高了两个台阶的人说：“你说的话有真有假，我不知道该信哪一句。”

“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韩信说，“你骗过我很多次，让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所以我不选择。我看不透你，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

“所以什么？”刘邦说，“我是晓通阁的刘季，不是刘邦。我不会说假话，你想知道什么？”

韩信翻出来一文钱，搁在他手心，仰头问：“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韩信笑了，越过他踩上厚厚的积雪。他站得笔直，脚下蓬松的雪碾压成一摊雪水，顺着台阶往下流出一道蜿蜒痕迹。

“所以无所谓，你说的是真是假都无关紧要。”韩信说，低着头面对下方的刘邦，“因为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扯乌寺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将死之声，落了满地的白梅被两人的脚步碾进雪泥中。

刘邦逃出来的第五日，扯乌寺来了许多江湖侠士。他躲在暗中观察着韩信和他们谈话。

“人走了。”韩信叩门说。

“韩少侠真是好人缘。”刘邦走出来说，“你有这样的好名声也少不了我一分功劳。”

“如何讲？”

“我是江湖恶人头子，要是没有我，哪有你？”刘邦说，“是你日日在江湖追杀我，才有众人口里的‘韩大侠’，这么说难道不对吗？”

“有你才有我？”韩信说，略有些不虞，可细细一想，却也是如此。他当初便是在江湖闯不出名头，这才打算去找的刘邦要杀了他扬名。一来二去这么多年——倒真是因他而变得人尽皆知。

韩信低声道：“我分明不缺实力。”

“实力和名声是两回事。”刘邦忽而一笑，“江湖最不缺的就是有实力的侠士。没有名声谁认你是大侠？你有实力，可时运不好，不然为何屡屡不得扬名？这都是没遇到我。你一遇到我，不是立刻就出了名？所以，你的名声是我给的。”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韩信说，“难道我还要感谢你给我那样大的绯名？”

“绯名也是名，不都是名扬江湖了？”刘邦笑得厚颜无耻。

韩信黑了脸：“我真是浪费时间跟你废话。”

刘邦逃出来的第六日，那天他和韩信都起得很早。也不知为何，他们都显得心事重重，辗转反侧，不得不在天色微亮的时候爬起来，纾解心中的不安与焦躁。

江湖并没有因为没找到刘邦而消停，反而加了更多的人去寻他，势必要将他除掉。他真的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他犯的错犯的罪多得数不胜数，人随口一句就成了他甩不掉的泥泞。

韩信能在扯乌寺看到城内厚厚的防守，能听到江湖侠士对他描述的刘邦——那确实是他不知晓的刘邦。可是那又怎么样，难道他就能言之凿凿说刘邦真的没做过吗？难道要他去说服外面气势汹汹的江湖侠士偃旗息鼓吗？难道他一个人就能从众多人手里救下来刘邦吗？

他是做不到的。他成了一个手无寸铁又无能为力的人。他真想回到过去做那日日祈求的人，祈求在此刻神能给他一条明路。

韩信吐了一口气，白雾消散在黑夜里。他就这么和刘邦安静地坐了一天，什么都没做，就是静静地坐着，什么话也不说，看着日出，看着城内的热闹，看着路过的小孩穿着红红的新装来祈殿调皮捣蛋，看到日落，看到世间被厚厚的幕布盖住，归于一片死寂。

夜晚好像天死了，地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韩信固执地看着这一切展现又消失。

刘邦逃出来的第七日，那天的天气算不上好。一整天都是那么的雾蒙蒙，昏沉沉，乌云压的低低，盖在一片白梅上，染得梅色灰扑扑。一直到晚上才拨云见月。也是到了晚上，刘邦和韩信说了第一句话。

“晚上吃什么？”

白天都是令人不愉快的暗沉，唯独晚上清明了。月明星稀，白生生的清辉跌落在白梅，映出一片惨白凄凉的景色。看不出什么孤高出尘，反而凄惨的有些可怖。

晚膳在一棵白梅树旁支好，饭不算多，就那几样，这几天都是这么吃过来的。他们安静地吃了饭，没有说一句话。

“我现在该叫什么呢？”身旁的人忽而问韩信，“我现在是谁，你想我是谁？”

“你是刘邦。”

“我以为你会想我是刘季。”

“我先遇到的是刘邦。”韩信说，“况且，你们本就是一个人。”

“对，本来就是一个人。”刘邦笑了，“所以，我问的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为什么会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怎么知道。”韩信说，转过头看着他，夜色丝毫遮不住他双眸的明亮，“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邦望着他没有说话。过了会儿，他拿出一个碗，倒了些液体。碗里在一个特定的角度倒映出来满满的月亮。他伸手递给身边的人，表情有些看不穿，动作显得缓慢而犹豫。

“今晚的月亮很甜。”

韩信接过来碗，月亮里映着他的容颜，他的眼睛有些欣喜还有看透一切的坦然。他笑了，没有说话，一饮而尽手里的液体。格外浓烈的甜腻在他嘴里炸开。

“甜……”韩信说了一个字，血从嘴角留下来，落在留有底儿的碗里，晕出一朵朵血花。

“我说了，你不杀了我的话会后悔的。”刘邦看着他说。

“我说了，不会有人让我后悔，哪怕是你。”韩信说，他感觉腹部炙热绞痛，胸口像是要炸开，喉咙股股的涌上血，不自觉地吐出来一口又一大口。他看见旁边的刘邦用一种淡然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模样。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刘邦都迷惑。

“你笑什么？”刘邦问。

“我笑你……”韩信艰难地说，“你骗天骗地……骗了江湖所有人，最后甚至还骗了自己……你连爱我都不自知……你才是最会……自欺欺人……”

他没有说完最后的话就趴在桌上，跌在地上，安静地伏在雪地中，似是带着笑。

大风起，刮了一片片白梅，像是一张张白纸在空中飞旋。天上的月亮仍然亮，桌上的菜仍然在，身边的人已经化为一捧冰凉的白雪。

“哈！”刘邦凝视着这一切，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调。

《饮毒酒》/@听光檐 

8.一个故事

从前，江湖上有一个骗子，他不满意这个江湖，想把这个江湖变成有趣的模样。骗子发现江湖上的人听风就是雨，很容易就被一句话操控地晕头转向，于是他利用了这一点。他选择用人言和文字蒙蔽江湖上的所有人，令过去的所有一切掩藏在他想要呈现给江湖侠士的内容之下。

江湖在骗子的操控下变得有趣，他开始享受其中。骗子在有趣的江湖骗了许多人，害了许多人，因而屯了许多钱，知晓了许多消息，于是，他再次感到无趣。但骗子实在是惹了江湖太多人，无法轻而易举地脱身，百般思索之下，他决定金蝉脱壳。骗子决定找一个人，让他在江湖声名远扬，因为小人物是不会掀起波澜的；让他成为和自己纠缠不休的存在，这样大家提起他就会想起骗子；在一切到达顶峰的时候再把他杀了，将所有的一切推到这个死了的人身上。因为死人是不会为自己洗刷冤屈的。

骗子在江湖寻找许久，也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要能完成这样条件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因为还需要最重要的一点是爱。那个人要爱他，要心甘情愿地做了这一切。不然若是在中途把骗子杀了，那一切就糟糕了。

这时候，骗子遇见了少侠。少侠在江湖屡屡碰壁不得扬名，他心怀侠义却不符合这个伪造出来的可笑江湖，他和那些沉浸在乐趣的江湖侠士都不一样。他是一个十分完美的，有着崇高心灵、十分诚挚的少年。他仅靠着一把剑就敢来试图要杀了骗子。这多可笑，却又多么勇敢而耀眼。骗子注意到了这个少侠。

“那么，我会让你扬名的。”骗子压在少侠的身上如是说道。

少侠被绑着，愤恨地仰起头。他甚至无法扭过去看到背后的骗子，这里太黑太暗了。少侠是个有实力的人，但他太过年轻，太过于着急在江湖扬名，所以他有太多没有经历过的事，轻而易举地就被骗子的一个拙劣的谎言给骗了。他又生气又羞窘，在那疯狂的一夜脑子里全是可恶的骗子。

“这可恨的人，我要杀了他泄愤！”年轻气盛的少侠恨恨的想。

故事中的爱往往从一个眼神一句话又或者一个吻而产生。那么，少侠大抵也是在从那一夜开始，脑子里就只有骗子了。

骗子是一个骗了许多人的骗子，有着傲人的经验。他在这场追逐游戏中给予了年轻的少侠一副副美景，一句句完美的谎言，一桩桩难舍难分的情仇恩怨。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初入江湖的少侠来讲，实在是甜蜜而诱人。他的剑在看到春花的时候有所停顿，他的耳朵在听到情爱时羞涩的泛红，他的眼睛在清澈的阳光下，仅剩下骗子了。

骗子抚摸着身上每一处伤口，计算着这些伤痕表达爱意的深浅。

“真是个年轻的孩子。”骗子想着。

年轻的少侠从青涩变得成熟，如骗子所算计那样，用自己的实力征服了江湖上的侠士。他成了人尽皆知的大侠。

“我该去看看他有多爱我了。”骗子说。

骗子用出了老本行：换了一个新的身份去接近少侠。少侠变得更加沉稳了，不过那只是表面上。他的眼睛依旧傲气凌然，他心中的跃跃欲试藏在了看似平静的面庞下。在他骑上骗子赠予的黑马那一刻，简直要离开骗子飞向苍穹。那把骗子吓了一跳。他心里忽然惊慌，于是他又欺骗了少侠。他让少侠回头，为了照顾他而不得不停滞脚步。

“我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骗子问自己。但他没有找到答案。于是他欺骗自己说：“我只是想看他爱不爱我，要是不爱我，那我就失去了所做的一切。”

骗子和少侠待了七日。

第一日，骗子给少侠买了一匹马，叫做踏雪。踏雪载着少侠和他驰骋在雪地。少侠向天飞的念头被骗子用欺骗给哄得回了头。

第二日，骗子和少侠在自来客栈遇到了一个可怜的店小二。骗子无动于衷，少侠却显得有些低沉。于是骗子又玩了花招，他用品尝月亮的清甜哄得少侠笑了起来。不过那时候，为何少侠看着碗里的月亮有些犹豫呢？

第三日，骗子欺骗少侠去了一个崖谷。崖谷深不见底，俯身望去一片幽寂。少侠牵着踏雪说这里像是地狱的裂缝。骗子笑着说真的很像。少侠问他，死是什么样的？骗子说死就像这个崖谷一样没有回应。

第四日，骗子欺骗少侠去了一个深林。深林里有一处天然的温泉池。少侠感到惊慌失措，还有些羞耻。他说为什么来这里。骗子说风餐露宿多日，总要洗洗的。于是少侠被骗子扒了个精光丢在温泉里。少侠又气又急，成熟的面庞上浮现出过往的羞恼。骗子忽然觉得很怀念，久违地开心笑起来。

第五日，骗子欺骗少侠去看一片白梅林。时候不巧，没有见到白梅林，唯有空空如也的山林。骗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少侠安慰他说总会见到的。骗子说那你会期待吗？少侠犹豫了片刻说，应该会。

第六日，骗子欺骗少侠去了山顶。骗子计算着时间，让少侠在山顶停了下来。少侠问他为什么。骗子说太累了，休息吧。其实不是的，因为这里最安静，风景最好看，能够在这里迎接最好的新年。但是，骗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第七日，骗子带着少侠来到了扯乌寺。这是他们最初遇到的地方。扯乌寺有许多许多白梅，还有破败了的神像。他们遇到了一老一少。当那两人从少侠目光中离去的时候，骗子一直在看着他。是因为这一老一少带走了神最后的慈悲吗？所以无论如何祈求也得不到回应。

骗子揭穿了自己的身份。他还说了很多很多话，每一句都让少侠无言以对。少侠的目光那样清澈，那样漂亮，以至于骗子的心都有些触动了。但他或许更爱也更在乎自己，所以他离开了，继续实行着自己的计划。

所有的一切都在骗子的算计中。无论是他的遭遇，还是江湖侠士对他的批判。他在风雪中捂着伤口，看着手持利剑的少侠。

“他还爱我吗？”骗子想，他看到了少侠的眼睛。那么大的风雪都挡不住他眼里的不舍和哀伤。“他还是爱我的。”骗子这么想着，心里很高兴。他觉得自己的计划一定会完美的完成。因为少侠的感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骗子被关在了监狱里。他的伤口得不到治疗，精神也昏昏沉沉。他想要找机会逃走。他这么想着，机会就这么来了。监狱的火灭了，人倒了，一切发生的非常迅速。难道是因为他在神像前丢了一支白梅吗？骗子想。他迅速地找机会逃了出去，躲避着层层巡查的士兵，来到了少侠面前。少侠理所当然的收留了他。因为他爱他。

少侠对骗子非常不好。他耍了骗子，让他喝了一锅堪比地狱毒药的食物。骗子唉声叹气，但又很高兴。骗子又用了欺骗。他用伪装的身份跟在了少侠身边，连哄带骗的叫他同意了。

在这最后的七天里，骗子有些茫然了。

“我到底是谁呢？”骗子问了少侠，“你希望我是谁呢？”

少侠说：“你就是你。我遇到的只是你。”

“对啊，我就是我。”骗子说，“所以我的想法不会改变。”外面有许多人在追杀他，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他就必死无疑了。骗子为自己短暂的心软感到可笑。他想，我怎么会如此软弱？难道我是那好骗的少侠吗？

骗子说：“那你为我去死吧。”

少侠说：“好。”

少侠喝下了骗子给的毒药。毒药也是很甜，像月亮一样甜。少侠临死前对骗子说：“其实你也爱我。”

“我怎么会爱你。”骗子大惊失色，“我绝对不会爱你。”

骗子不相信少侠的话。他一生中说了太多的谎话，以至于将自己的真心都给欺骗了。于是，当真的话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时候，也披上了谎言的外衣。骗子被自己欺骗了。

现在，骗子终于从层层谎言中看到了自己的真心。他是如此的追悔莫及，眼泪一刻不停地流淌在少侠的坟墓前。

“我竟然亲手杀死了最爱的人。”骗子说，“我好痛苦。”可是，无论他如何痛苦，少侠都无法回来了，他——

一颗豆大的眼泪滴在了纸上，陈言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他哭着说，“故事只是故事，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也害了韩少侠！”

那天之后，言之凿凿再也没有在江湖和坊间发过文章。他留给江湖侠士最后的故事就叫做《一个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莫名其妙的荒唐故事。

江湖依旧存在。江湖不会因为失去一个侠士，一个骗子，一个文人而就此消失。江湖依旧来往着新的侠士。这其中有一名女侠，她穿着一袭黑衣，有一把轻剑，骑着一匹黑马叫踏雪二号。她逢人便说自己小时候被一名大侠所救，如今长大了也要来寻那位大侠。

于是，侠士们就问她：“那为什么你的马叫踏雪二号？”

女侠说：“大侠的爱马是从我家买的。不过，有一天大侠又把马送了回来，说他要去远方。踏雪老了，无法让我骑，于是我就骑了她的孩子。我想和大侠再见，就给他起名叫二号，很好听吧。”

众侠士不敢苟同。有些上了年纪的侠士觉着这个二号的起名方式好耳熟。

侠士们又问：“那你要找哪位大侠呢？”

女侠说：“我要找的大侠姓韩，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

“赫赫有名的韩大侠。”侠士们搜肠刮肚，忽而想到了一个人。他们拿出一张通缉令说，“你要找的是这个韩大侠吗？他是一个骗子，他骗了江湖上所有人还栽赃给一个人。不过，现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绝不可能。”女侠看也不看那张通缉令，起身拍桌怒气冲冲道，“那位韩大侠心地善良，怎会做出这样的事！这绝不会是我要找的韩大侠，江湖那么大，有太多韩大侠了。我一定会找到他。”

女侠辞别了侠士们，骑着踏雪二号上路。她觉得江湖上的人真是荒唐，他们一定不知道那个韩大侠有多么厉害多么侠义万丈。他就像是话本子写出来的侠客那般令人向往。

“韩大侠一定在宽广的远方自由自在地活着。”女侠笃定说，“我一定要找到他，当面向他感谢。”

“他还会记得我吗？”女侠有些胆怯，又有些开心。她骑着踏雪二号，路过了一个长长的阶梯，上面落着厚厚的积雪。石台阶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庙宇。女侠眯着眼仰望。她觉得自己要找的大侠绝不会在这种地方，于是骑着快马离开了。

金色的阳光遍布扯乌寺，让它看起来有了昔日繁华的模样。

扯乌寺有一片梅林，一座祈殿，里头供着破败的神像，供台上面供着两支白梅；外面有一个人，一座坟。一支梅搁在坟前。

“我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你。”刘邦说，“我让你留下那样的污名，让人误解你的存在，让你在最好的时刻死去……你为什么不来我的梦里骂我？难道你原谅了我吗？”

坟墓安静存在着。

此时此刻，刘邦忽然想起来过去有那么一天：韩信独自跪在破落的神像前。那时候，韩信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已经洞察了自己的死亡，祈求神宽恕自己爱的人，还是在内心为将要杀了自己的人种下最怨毒的诅咒？

没有谁能够知道。他已经死了。

“你别原谅我，别原谅我。一直恨我，带着恨来梦里见我，让我见见你。”刘邦低下了头，在坟墓前祈求，“求你了……求你恨我……”

白梅无动于衷地凝视着他。世间最清澈的白无声地注视着这故事的结局。

这就是江湖。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虚构的还是人言的，终究都是残酷的。各路英雄豪杰，江湖侠士不过是在水面打漂的石块，轻则泛起涟漪，重则引起震荡。无论多大的声响，最终都要带着盛名与恶名沉入深潭。

韩信逃不过。

刘邦亦如此。

《无声》/@不锈钢勺 

*

第一次参加邦信的活动，谢谢朋友的邀请，非常感谢朋友们看完文后送来的图，都太好看了所以就放上去，穿插在章节故事末尾了！希望大家可以喜欢这个故事，那我们下篇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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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X韩信 春心

（可与蹈火这篇对照）

望帝春心托杜鹃 

一、汉王

汉王刘邦此时尚是一名较为纯粹的诸侯王。

其时自沛公成为汉王，率领七万余人翻越秦岭入主汉中，已有数月之久。西楚霸王其势之大之强，让汉王刘邦光是想想便觉得发愁，继而心口憋闷不已。鸿门之宴犹在昨日，项羽手执玉璧阴晴不定的脸时不时作为噩梦之源潜入汉王那本就不太安稳的睡梦中，非得被他辱骂一番才能退去，梦中之色厉内荏，自是无需多言。在天下霸主项氏的阴影之下，汉王似乎便永远是个汉王了，此处“纯粹”之说就来源于斯，其中多有无奈，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若说汉王安心做这个汉中王，那便是大谬了。汉王府邸距离汉江仅有数里，有绿竹环绕，风景秀美又占地颇广，但却没多少间新修的宫室。汉军移师而来后，大体在旧秦郡守府的基础上略微修缮一番，汉王便移居其中，连沛县家小都不愿接来。至于其下的文武臣子，更是随意捡了些看得过去的府邸住下。所幸大秦倾覆时的战火并未将此地烧为焦土，众人也算是安居其中，开始治理蜀地的沃土。说是治理，却也没多少事，平日里不过是汉王与众臣宴饮，或者众臣寻汉王宴饮，抑或是汉王独自饮酒，这最末一种情形，便显得颇有几分愁绪在其中了。却说有一日，接连亡失将军两人、校尉四人、都尉五人，汉王当夜独自饮酒至天明，第二日晨起见众臣时，连刘氏冠都歪斜了几分，一向保持得极好的长者之风便看着萧瑟起来。

如此十余日，便以后人不时议论，言道汉王之雄心壮志早已抛弃在灞上了，于是众人想要另投明主的心思就更盛。

但今日之汉王，却显得极有精神，只见他任婢女服侍梳洗一番后，亲自将自己那顶亲手制作的长冠戴在头上，又面对铜镜整一整衣冠，只见其中高冠在首，长铗在侧，好一个大方长者模样，方才点了点头，对着外间喊一声：“夏侯，咱们走！”

二、杜鹃

“汉王这几日心情甚好啊，”夏侯婴赶着车，见汉王刘邦精神颇是不错，心里也十分欢喜，“我听老樊抱怨说，大王都几日没喊他喝酒了，我真恨不得敲他两下，这不是好事吗？”

刘邦笑道：“老樊可不是没脑子的粗人，兴许是在怨我呢，可咱们兄弟谁不知道对方的斤两，我就说吧，无论是你，还是老樊，或者周勃，都不是那块料。”

夏侯闻言嘿嘿一笑：“我早跟大王说了，那小子是个好的，大王却只道心烦，连人面也不见，随手就打发了。非得把丞相急成那样才罢，差点错过了人才。”

他们这些跟着刘邦从丰沛起兵的老乡兄弟，眼见着他自芒砀山隐于山野再到成为沛公和汉王，如今也称得上是汉国的故老元勋了，同刘邦说起来话来很是随便，尤其夏侯婴更得其中关窍，常当面反驳刘邦也不怕对方生气，只显得二人之间更是亲密无间。

刘邦果然不生气，扬了扬手只催促夏侯婴快点，心中道：“如今已过去好些时日，不知那小子兵练得如何了，若是不合我意，看寡人罚他。”

这君臣二人所说的“那小子”，自然是汉王新拜的大将军韩信了。想当初汉王四月登坛，苍天后土所见证，在初夏的暖阳中将斧钺授予淮阴青年韩信，距今日已有二十余日。初夏在见证了这一惊世骇俗的拜将大礼后便敛裾而退，盛夏伴着暑气悄然而至，到如今刘邦出发去韩信的屯兵之地时，天气已经很有些热。幸而今日汉江之畔有风袭来，吹得人通体舒泰。汉江广大，清澈的水流如同巨大的玉带一般将汉中郡切为两半，河水是浅一些的绿玉横贯，两岸则是深一些的绿意盎然，深深浅浅如同画笔挥就。江边郁郁葱葱的草木不可胜数，单是刘邦能认出来的，便有婀娜的老柳香樟，还有高大的水杉和梧桐等，杂以修竹在其间亭亭而立，实在令人心情舒畅。

再行得八九里，河岸愈发宽阔，一片红逾火的花木映入眼帘，其叶苍翠、其丹如血，细细看去，层层叠叠的十数层花瓣裹着花蕊，微风一来，便如明艳佳人迎风而举，煞为可喜。便是刘邦见多识广，也不经赞叹起来：“这花开得真精神，咱们家里可也有这样的花？”

夏侯婴看了看便道：“大王，咱们沛县野外偶也见得，可没有这花瞅着这么精神。”

夏侯婴说罢又点了一个当地的骑卒再问，这卒子十分机灵，便道：“大王，太仆，这花就是杜鹃花呀，我们这的人也叫它望帝，都说是很久前有叫望帝的一个大王，死后也要守着蜀中，我们蜀地风调雨顺，都靠这位好大王庇护。”

刘邦闻言，便挥手叫这想要讲故事的当地士卒退下，心道：“可惜了，我刘季心怀天下，就算希望渺茫，也要撒一番野，可不想做甚么蜀地的好大王。”

又行十里，便快到韩信屯军之所了，道傍杜鹃盛放，愈显得天光明媚。这里是汉江与另一条河流的两江相汇之地，冲刷出连片肥沃的平原。去河岸十数里，偏有一些小丘陵拔地而起，这些小山包比起巍峨的秦岭自是根本不算什么，秦岭去天三尺，这些小山包却连云雾都离得老远。远远一望，山中风光尽收眼底，山中显是气候温和，花木丛生，山上开满红的紫的花，尤以杜鹃为多，这些色彩如星沙一般点缀其中，再远一些，便隐入无边的绿意当中。

刘邦额手抬眼，将这数里地望遍，诧异道：“阿婴，你帮我看看，可能看见大将军的军营？”

夏侯婴勒马停车，跳到路边一块大石上，向远处眺望一番，也惊道：“真是奇了，月前我等明明亲眼见大将军带领数万人马驻扎于此，缘何此时却看不见啊。”

刘邦眯起双眼，以手搭作凉棚再望，还是望之不见，不由有些心急：“这兔崽子怎么搞的，在我面前搞这些东西，怕不是消遣老子？”

夏侯婴道：“大王，息怒，大将军应该不是故意的。”

刘邦道：“哼哼，他就是有意。”

夏侯婴又道：“那把大将军叫来问罪可好？”

刘邦不答，只是盯着远方看，夏侯婴便知他不是真的生气，笑道：“大王且看，前方烟尘滚滚，赶来一队军士，那带头的我眼熟，许是大将军来迎大王了。”

夏侯婴所说的这队军士人人都骑着快马，直到一射之地方才下马，牵马到汉王刘邦驾前。领头的军校行了大礼，对刘邦道：“大王，我等奉将军之命，特来迎接大王。”

夏侯婴暗道不好，指着此人骂道：“成何体统，大将军何在？”

军校为难道：“回太仆的话，不是大将军不肯来，是军中演练阵法正到关键处，大将军说若是大王有意，不妨由我等引路，大王但可检校一番。”

刘邦并不发怒，十分和蔼地对那军校道：“你们的军营在何处？”

军校闻言，腰板一直，顿生一股豪气，又对刘邦作了个揖：“大王，还请让我等为您引路，您一看便知。”

夏侯婴方才就见这军校眼熟，想起这人乃是跟着周勃的羽士，原先一向懒散，不过二十余日的演兵，这人便如脱胎换骨一番，便知刘邦为何不生气了。

这一队军士引着汉王车驾在路上绕了几个弯，又爬上一个平缓的小山包。刘邦也不急，上坡时甚至下车步行，不一会儿，便见一大丛开得极为热烈的杜鹃花拦在眼前，花色有丹有紫，俱都明媚如春光，刘邦心有所感，不由得疾行上前，数步之后，忽地豁然开朗。只见山下一大片军营齐整整地扑入眼帘，约有十里，倚山临水，看着虽然简单，却十分整齐。刘邦忍不住啧啧称叹，二十余日前这里还是一片空地，他带他的军队自然随他，天生惫懒，随性而为，也不知韩信用什么法子，指使那群老油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叫军营收拾得像模像样起来。

刘邦暗喜之时，便见营外有人，骑一匹神骏黑马，轻巧攀上山坡，距离汉王数十步时，下马拾步而来。

此人穿一身汉军中的将校制式黑衣，走得近了，可见他甚是年轻，未着全甲，只在腕间束以腕甲，腰间一只白色的玉带钩将皮革收紧，使这人本就高挑的身材显得越发挺拔。

这高个的年轻人在走进汉王所在的杜鹃花丛中，于众目睽睽之下随手攀下一枝火红的杜鹃，将之递给汉王，动作自然地如同清风拂柳倦鸟归巢。而后他单膝跪下，对汉王道：“大王，不知对我军此番演练是否满意？”

刘邦眼见这被群山掩映的宏伟军营骤然出现，又冷不丁被这人塞了一枝杜鹃，心中生出一点儿惊诧，但他见多识广，转瞬之间千万念头自心中泛起又压下。刘邦心中得意化作满脸笑容，心道不过是一枝杜鹃而已，于是开心笑纳，插在腰间，又将眼前人扶起来，满意道：“好，好，好！”

这被汉王连道三声好的年轻将军便是他新拜的大将军韩信了，他被汉王扶起时，额角却恰好触碰上对方插在腰间的杜鹃花，花色如血，蕊瓣重重，一阵花香袭来，冲得他有点脸红，忙道：“我……臣赠大王此花，是此花正好在我遮掩军营入口处。大王得此，便如得一支新军。”

刘邦乐呵呵道：“寡人知道，寡人知道。”

三、将军

众人在军营一侧的小山上伫立一番，韩信自将军中布置一一说与汉王，刘邦于此也算有点天分，听得他心花怒放连连点头。兵家者，本就杂以阴阳技巧之说，自古良将皆善用天时地利人和，军营所置，只要选对了位置，哪怕近在眼前，也极有可能望之不见。

韩信对刘邦道：“吴孙子九地篇中，便有利用地形‘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之说，臣之布置，不过是小手段罢了。”

刘邦见他说得高兴，脸上薄红早已褪去，只一双眼越说越亮，便忍不住想逗他一逗，凑到他耳边揶揄道：“你这小小手段，便连我也骗了，可见你心中不知如何在笑寡人呢！”

韩信忙道：“臣没有，臣只觉得……”他声音低下去，只有刘邦听得清楚。

夏侯婴笑道：“大将军觉得什么？怎么连我也不肯说了？”

汉王刘邦心中高兴，轻咳两声，朗声道：“大将军用兵如神，咱们今天可见识啦，守卫汉国自是不在话下。寡人今日带来不少酒肉，还是入营让儿郎们饱餐一顿吧。”

韩信闻言一笑，自领着刘邦夏侯一行入营去也。

鼓舞士气、观看演兵之后，便到了午后。夏侯婴自去寻几个将近一月未见的老哥们，如今见面，显然有许多苦水要吐，此是后话不提。

中军大帐中只有刘邦韩信二人相对而坐，大帐中一个沙盘便占了将近一半的空地，其上黑红绿数色的小旗做得精巧，插在蜿蜒的地形图上，却仿佛将天下大势收入此间。刘邦看得满意，心中又觉得寻到了宝，忍不住便想将身上袍子解下披给韩信，回首见韩信额上沁出的细汗，方才作罢，只拉着韩信一起入坐。

韩信有些无措，便为刘邦介绍起了案上菜肴：一者为蜜桔，在尚有三分青时自枝上采撷，加少许盐巴，以石蜜浸泡数日即可，甜中带酸，极为开胃；一者为肉脯，相传楚春申君将兔肉切为薄片再以树皮包裹晒干即成，可为行军资粮，当地人经过改进后，又加以腌制熏烤等工序，实在可口；一者则是将菱角磨成粉后做成的小点……

“此地莲花确实不比家乡好，”韩信感慨，比划着对刘邦说，“菱角、莲藕也没有家里好吃……大王，我当时最喜夏日，不怕饿，钓不上鱼也有菱角吃。”

刘邦已为韩信斟好酒，趁机调笑道：“你便是为此劝寡人打回去的吗？”

韩信登时回过神来，从刘邦手中接过酒勺，自酒器中舀出酒水为刘邦斟满，低声道：“臣在随大王入秦岭之前，便知道项王才是要回彭城，彭城以南就是淮阴。”

刘邦自然满意，笑道：“对，我的大将军，不回家乡不随霸王，却是为了寡人打天下来了。”

刘邦此言，正说到韩信心上，于是两人对面相酌，说到兴起，虽然酒水清淡，君臣不胜亲///热。

如此推杯换盏一番后，夕阳便至，帐中暑热稍解，但酒引热劲，刘邦便将外袍褪去，只着单衣，若不是韩信在此，怕不会将脚丫子露出来。韩信也摘下腕甲，君臣二人都显得轻松了许多。

连声的鹊鸣声在外响起，刘邦正欲掀帘而出，却被韩信伸一臂相阻，韩信带着酒意得意道：“大王莫看了，是我军中晚炊的信号，军角之鸣，太过明显，我便叫他们用这个了。”

刘邦哼了一声：“就你鬼主意多。”

韩信对着刘邦伸出一根食指，道：“大王可知，我新颁军法二十余条，其中一条乃是军中禁止饮酒。”

刘邦心知这人有些醉，便笑着在韩信滚烫的额上抚了抚，问道：“哦？大将军今日带头违反军令？却是所为何者？”

韩信醉意熏熏，便抓着刘邦的手胡乱比划起来：“一者为大王，大王今日在军营之外，仅仅数人面前，尤能将北上东进之策牢牢压在心底，不以身边有信人而泄露半点军机，此为人主之风，我军此去必胜也。”

刘邦顺着他问道：“还有呢？”

韩信道：“还是为大王，大王今日远道而劳军，不以信之迟来而愠怒，臣……只觉得……”

刘邦又问：“觉得什么？”

韩信忽地抬起头来，低声道：“如此信任于我，是信没跟错大王。”

刘邦闻言，亦有些意动，便将他的手拽过来，摸着其上的薄茧，温声道：“好韩信。”

韩信大抵是真的醉了，挣开刘邦的手，蘸了酒水在岸上划了长长一道，酒液扭扭曲曲地伸到刘邦手边，他继续道：“还有其三，大王，他们都说我这个怯弱之人跑到南郑的时候哭鼻子了，边跑边哭。我没有，真的没有，我当时满脑子就一个想法：‘好啊，汉王，我绝楚营、越秦岭，千里迢迢追随于你，你却这样弃我如敝履，我必要寻一明主从之，好叫你们都后悔！’”

刘邦哑然失笑：“好啊，治粟都尉怎么就是敝履了？”

韩信摇摇头：“不能用我所学，便是九卿亦如瓦砾……不过男儿眼泪虽不轻弹，但若情至深处，哭哭也无妨。”

刘邦道：“你哭了？什么时候？”

“就在拜将之后，”韩信很认真，“臣没想到，纵然丞相给了承诺，您居然真的做到这个地步，汉军入蜀只三万人，汉王与我两万余，我说要革新军制，您也言听计从。我日夜在此演兵，日夜都想着从前，想着现在，想着以后，汉王既授我斧钺，我便能为汉王执取天下，汉王与我符节，我便能让汉军上下一心如臂使指，三秦传檄而定。”

刘邦道：“我信将军。”

醉醺醺的韩信亦道：“我信大王。”

四、望帝

是夜，二人在军中同榻而眠。汉中的暑热不因入夜而退却，汉王刘邦睡到半夜，便热得他睁开了眼。军帐中立着铜灯，虬枝一样的灯架撑着数盏烛火散发出光亮，将帐中熏得温暖，刘邦分明看见，自己的脸与火苗交替出现在身侧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

那是韩信的眼睛，他在深夜里不入睡，清醒着观赏自己的君王。刘邦忍不住有些自恋：这个眼神，莫不是在观赏美景佳人？

他如此想着，忍不住伸开一臂，将年轻人揽到身边：“你我之间，不要拘束，靠紧点，嗯，寡人其实并不很热。”

韩信道：“大王，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杜鹃，不知大王可听说了这花的来历。”

刘邦道：“我却不知，你说来听听。”

韩信悠悠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于此上溯八百年，蜀王杜宇助武王罚纣，一朝功成，称为望帝。但蜀中水患不已，望帝每日愁思，后来有能臣治水，望帝方才放了心，由此远遁，不知去处。然而此后蜀地便开满了杜鹃花，又有一鸟名杜鹃，催着农人顺应农时，蜀民见到花与鸟，便会说一句‘此吾望帝魂也’。”

刘邦摸着下巴道：“这道有趣，今日有个骑卒也这样说，说望帝是他们的好大王。”

韩信望着刘邦，又道：“大王，韩信今日在此起誓，如若不能替大王谋得天下，我死后必像望帝一般化作飞鸟，若是大王偶然见到，可说一句‘是吾将军魂也’。”

刘邦笑骂两句：“兔崽子，说什么死不死的，老子既然在天下人面前斋戒设坛拜了你，就是将一切押在你身上了。一不许你死，二不许你不为我取天下，知道了吗？”

韩信道：“遵命。”

刘邦便将他的脑袋揉了揉，揽在怀里又睡了过去。韩信见刘邦似是睡熟了，许是酒意未尽，许是情之所至，便试探着伸出自己的手臂，也将汉王小心拥住，两人呈交颈之姿，沉沉睡去。

又过一会儿，汉王刘邦听着耳边响起的均匀的呼吸声，伸手在年轻的大将军身上，轻轻拍了拍。

汉中夏夜，汉水之畔，这一对君臣依偎在简陋的军帐里，像是交颈的鸟儿。他们被霸王黜于此地，却满怀希望，尽管此时此夜距离大汉王朝真正的建立，似乎还有很多年。

完

注1：古蜀帝杜宇退而隐居西山，传说死后化作鹃鸟。每年春耕时节，子鹃鸟鸣，蜀人闻之曰“我望帝魂也”，因呼鹃鸟为杜鹃。

注2:《草花谱》：“杜鹃花出蜀中者佳，谓之川鹃，花内十数层，色红甚。”

*邦信

*邦邦重生if

刘邦感觉到有人在叫自己。他的眼前一片虚无，头脑也混沌不清，只依稀记得自己应该是死了。但耳边的声音却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他用力在这片虚无中撕开一个口子，睁开了眼。

侍从焦急的脸出现在视线中。他道：“陛下，时辰已经不早，该上朝了。”

刘邦瞪大了眼睛。他倏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四周。熟悉的被褥、侍从、寝宫，什么都没变。唯一变的是胸口溃烂发脓的箭伤消失了，精力也恢复不少，让他顿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怎么回事？难不成他没死？

刘邦下意识去摸胸口那块皮肤，摇摇头。不，那些关于年老和病痛的记忆绝对是真实的，真实到他现在还能回想起咽气前无法言语的窒息感，皇后和大臣们跪在他的榻前痛哭流涕。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宫人们端着洗漱器具和天子冕服静立侍候，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个清晨。

他任由宫人给他穿上冕服，突然开口问道：“朕登基以来，过去几年了？”

“回陛下，刚是第七个年头。”

“第七……”刘邦琢磨着，总觉得这个时间点莫名耳熟，不仅耳熟，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马上就要发生。他往窗外瞥了眼，那枯枝上正积着一层薄雪，一阵风过后又簌簌抖落下些许。好在宫内早就备好了暖炉，这会正在窗下氤氲着热气。

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似的，刘邦大喊一声：“汉七年？你是说，现下是汉七年？”

身边的侍从被吓了一跳，刚要回答“是”，便见天子甩开了穿到一半的冕服，奔到桌案边翻开桌上的竹简，一卷卷搜寻着什么。韩王信反叛，马邑失守；冒顿挥师南下直逼太原，望陛下早做决断……是了！他竟回到了白登之前！

刘邦不免仰天大笑几声，直道真乃苍天不负。那场令自己颜面扫地、元气大伤的战争还没有发生，韩信也还活着……

韩信？

他脑中突然蹦出这个名字，只觉得这两个字于现在的自己久远得有些太过了。

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见他了？对韩信，刘邦的记忆只停留在了上辈子他见到盒中那颗头颅的时候。凌乱沾灰的头发盖住大半个面颊，断口处的鲜血已经发了黑，连带着上方的皮肤也有了溃烂的态势，让人几乎辨不出生前的容貌。有那么一瞬间，刘邦觉得这盒子里装的根本不是韩信，而是荒野上一截长满杂草、腐败了的枯树根。但皇后的话和此时捧着盒子毕恭毕敬跪在地上的侍从告诉他，这就是韩信。他的淮阴侯，他曾经的大将军。

从此梦里梦外，韩信再没出现过，就像魂魄也不屑留恋于这汉宫半分。久而久之，竟连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了。如今自己知晓了他的心意，又恰逢上天垂怜，给了自己一次重来的机会。那韩信呢？他也仍在原地等着他吗？

刘邦不愿再想下去了，故人近在咫尺，只消他挥挥手便能拨开云雾得见旧颜。他想马上去见一见韩信。

天子觉得自己大概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期盼着上朝。他将桌案上散乱的竹简掀到一边，从底下摸出了个小物什揣进袖子里，便吩咐下人们赶紧更衣，随后又催促着步辇紧赶慢赶地奔向朝堂。

然而想见的人没见着，倒先看见了丞相苦恼又惶然的一张脸：“淮阴侯托臣转告陛下，他今日身体不适，故而告假。望陛下谅解。”

萧何惴惴不安地站在那里，只恐这等称病的托辞又要引来天子的勃然大怒。不想天子只是“哦”了一声：“病了？那是该好好歇息。等会朕亲自去瞧瞧。”语气甚至有些失望。

陛下今日怎么了？萧何诧异地直起身，一时间没想明白。不一会却见天子传了车驾出来，火急火燎地像是要出宫去，经过他身边时道：“你去告诉他们，朕有要紧事，今日不上早朝了。”说罢，车驾就驶出了宫门，只留下周围一群等着进殿的大臣干瞪眼。

好的，他现在更不明白了。

 

天子着急离去，车驾直奔淮阴侯府。

步入庭院的时候，刘邦瞥见了墙角种的几株梅花。不是别的，正是红梅，在一片单调死寂的枯枝薄雪中显得有些刺眼。那树上有些正开着的，更多的仍是花苞，红白相间的尤为艳丽。他伸手去摸，只摸到一手冰雪。

韩信喜欢梅花？

刘邦从没注意过这些。对于这几棵树，他有印象，但那是上辈子韩信死后的事了。侯府荒废后，宫中决计另作他用，派了工匠来改造修葺。某个午后他正巧路过，听到里头工具声当啷作响，便心血来潮进来看看。彼时还是正月，庭院中草木零落，只有这几树梅花依然开着。不过花季也快过了，寒风一吹簌簌落下不少花瓣。

刘邦站在那里发怔。韩信到底没活到春天，他想。叹息之隙，工匠便上前来，利落地将那几株梅花连根挖起。许多花朵被打落下来，被人踩过后又陷入泥淖，像是残留的斑斑血痕。

这些梅花究竟是韩信自己喜欢才派人移植的，还是工匠筑造时挑选的，再也不会有人知晓。刘邦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没叫人通报，想悄悄进去看看韩信病得如何，不料却踩到了一根枯树枝，地上又是一层薄雪，脚底一滑，差点摔了跟头。

“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三分警惕，三分不快。刘邦转过头，那张他此时最想见的脸从窗口探出来。脖子连着身体，完整的，不再只是一颗头颅。

韩信看到他，神色立马由不悦转为惊讶：“陛下？”

他见韩信身上披了件棉袍，内里竟只穿了件里衣，不免惊道：“不是说病了么？天气寒冷，你……你怎穿得这样单薄？”

韩信一听，目光垂下一瞬，眉宇间又爬上点点不快：“不知陛下找臣何事？这会该是上朝的时辰吧？”

“朕告诉他们不上了。”刘邦道，“主要是听说你病了，想来看看你。”

这下韩信的目光惊异到从头到脚把他扫视了一遍，换作前世刘邦就要开口骂了，这是什么大不敬的动作？而现在他只觉得尴尬，想抛开点皇帝的架子，却不知该怎么和变成淮阴侯的韩信相处了。

韩信大概比萧何还要震惊。他想不通皇帝突然一反常态，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早朝都随意抛下来找自己，难不成是急着兴师问罪？

于是他略一挑眉，笑道：“陛下抛开早朝前来，不会只是来嘘寒问暖的吧？”

刘邦听出了他语气中讥讽之意，很熟悉，是最不让人喜欢的那种调调，不过现在听着居然还挺顺耳。

“朕关心自己的臣子，还需其他理由来遮掩么？”

韩信瞥了他一眼，似是无言，随后身形便消失在了窗口。过了会前门被打开，他想跪下朝刘邦行礼，却不想被皇帝一把拉起。

那双手摸上去是冰凉的，从节骨到指尖，还不如他这个在寒风中站了许久的人。四目相对时，他瞧见韩信眼中有片刻失神，似乎是有些受宠若惊，于是忍不住将那双手握得再紧了些。

“身子不好，就不用在乎这些虚礼了。咱们进屋里说话。”

“……诺。”

韩信抬眼看他，连答话也是懵懵的。这幅模样倒是比大多数时候可爱得多。他牵着人的手进了屋子，直呼凉意也没减轻几分，和自己的寝殿更是不能比。四处一看，原来只有窗下点了个炭盆，窗户半开着，案上仍有摊开的竹简和砚中的新墨。寒风从窗缝中片片地溜进来，虽不大，一个炭盆却也不顶用。

“怪不得手这样冷。”刘邦把人安排坐下，又给他递了个软垫，“既然病了，不好好歇息还弄这些作甚？”

“有些风寒而已，不碍事。”韩信闻言咳了两声，自顾自提笔写起来，“在其位而谋其职。不做点什么，难道要臣空拿着俸禄混吃等死么？”

“你话里有话。”

“臣是最不会说话的人，失言了。”

“是不是朕前两天惹你不快了？你和朕说实话，朕不怪你。”

见他似乎闷着一口气、摆明了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刘邦也觉得有些迷茫。自己是今早上刚到的这里，对最近和韩信之间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只是印象中平常无事的时候，或许是为着面子，韩信也没有像这般冷言冷语。不想这话一出，韩信倒讥诮地笑起来：“不快？陛下乃真龙天子，所行之事皆循天意，岂会有错。倒是臣不识好歹，触怒圣颜，现正闭门自省。不过陛下放心，臣已经知错了。”

“哟你瞧瞧，脾性这么大，和朕说反话呢吧？”

刘邦嘻笑着想去抓他的手，却被他一把躲开。

“臣不敢。”

刘邦眼珠一转：“朕前两天找过你？”

“陛下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韩信笑意更盛，眼底却没给他几分好颜色，“满朝文武皆知早朝后陛下留臣一人密谈，陛下岂会不知？”

坏了，这是啥事？刘邦发誓他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难不成早朝过后，大白天的他就把韩信留下来那个了？那是有点荒唐，怪不得韩信如此生气……不对啊，就算在前世他也没有这样的印象，难道是这里的那个刘邦太荒/淫无度？那也不能全怪他啊，不过说白了他俩本质上还是一个人……

韩信当然不知道刘邦越来越跑偏的脑回路，他笃定皇帝是装傻，如此言辞反常，不知是否又要寻衅。只是刘邦眉头皱紧，看上去真像很困惑的样子。

“朕年纪大了，忘事也是常有的。”刘邦道，“你快说说，朕好给你赔罪不是？”

“陛下无错。是臣僭越……臣痴心妄想。”

韩信道。他说话时无意间捏紧了拳头，随后又慢慢松开，轻叹了一口气。刘邦见他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将身子往他那边靠了靠，掌心覆上人发凉的手背。

天子想了想，实在不知这事该怎么开口，于是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才问道：“你……是不是那天朕与你亲近时，欺负你了？”

韩信闻言差点没跳起来，连耳朵尖都泛了点红：“陛下胡说什么！”

“哦哦，不是这事啊，那是？”

刘邦松了口气，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这个节点的冬天还有没有因为别的事和韩信闹过矛盾。见他表情实在疑惑，韩信终于没忍住从齿间挤出两个字：“……匈奴。”

“匈奴？哦！”皇帝一拍脑袋，似是没想到惹韩信生气的原是这等小事，欣喜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朕还以为……”

“原来陛下知道？”韩信讥笑一声，直接从案边站了起来，语带怒意，“既如此，陛下今日是来看臣笑话的吗！”

淮阴侯貌似气得不轻。说话间，他双颊染了绯色，也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因为怒火。刘邦见他音量陡然拔高，也吓了一跳，一时竟无话。

韩信用双手撑着桌案，只觉得心头一口怒气闷着，本就染着风寒的身体因为这一下更受影响，顿时感觉眼前星星点点。是啊，他在心里苦笑，皇帝反复无常，也只有自己才会一次次地上当受骗。那天早朝后刘邦叫他留下来，说是要商讨征伐匈奴之事。他见皇帝态度温和、言辞恳切，以为大敌当前，刘邦终于想起来仰仗自己，忍不住欣喜起来。他展开地图，一处处圈圈点点给皇帝讲了很久战局，刘邦听得也认真，还时不时发问，一时间让他想起了汉王。他们谈了几个时辰，刘邦连午膳也忘了传。最后，当他伏跪于地要为大汉请战时，头顶却传来了皇帝的笑声。

刘邦嘻笑着把他拉起来，道，朕何时说过要劳烦淮阴侯了？

韩信怔住，一时间只觉得头脑嗡嗡的发晕。

你身子不好，平常早朝也经常告假的，朕怎么放心让你去呢？皇帝还在笑，语气中带着得意，不过有你出谋划策，朕心里踏实多了。你就在长安放心将养，等朕的好消息。说完，又在他肩头拍了两拍。

这是天子，不是汉王。

韩信闭上眼，嘲笑自己真是傻得可以。皇帝千方百计夺了他的兵权，贬为闲人一个，又怎会让他轻易掌兵？自己还真是被突如其来的战事冲昏头脑了，竟做这等痴梦。他认命般地伏下身子，以头触地，从喉间挤出一句静待陛下凯旋。随后几日更是怨气难消，只得告假。

刘邦这会也琢磨过来了，上辈子他和韩信确实曾经因为商讨匈奴的事闹得不欢而散。他只记得问关于战事的计策时，韩信眼睛里都有了光，兴致勃勃地展开地图跟他讲东讲西。只不过自己是绝无可能再让他带兵的。于是只得拂了他的意，见那双眼睛里的光一点点又暗下去。最后人像被抽干水分的朽木一样失了生气跪在地上，口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唯唯诺诺。

这事确实不好开脱。眼见韩信这么生气，怎么办呢？

刘邦揉了揉额头，装作一副头痛的样子，叹道：

“不瞒你说，朕昨天做了个怪梦。梦里朕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后竟把这几天发生之事尽数忘了，这头也隐隐作痛。想来年纪大了，身子到底是大不如前……”

皇帝偷偷抬眼瞥了下坐在对面的淮阴侯，他神色果然有所松动。

“朕不是故意来寻你笑话。你若不信，大可以找我宫里的下人问问，朕今早上连这是哪一年都忘了……丞相也看出我不对了，不骗你。”

刘邦絮絮说着，又将一双手掌覆上去揉搓他发凉的手指，韩信也没拒绝。

“既如此……”

韩信刚想说什么，突然开始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知是否是呛了冷风的缘故。刘邦见状，慌忙四下里找寻御寒之物，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正巧披了件保暖的红色大氅，于是赶紧脱下来给韩信披上，将人半张脸都围在雪白的毛领里。

“今时并非往日，陛下何故再惺惺作态。”对面的人并不领情，用手挡住他系带的动作，冷冷道。

“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改改，”刘邦只是笑，“朕关心你，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韩信嘁了一声，决定由他去。帮人系好披风，刘邦想起身把窗户也关上，却被韩信拉住了衣袖：“不要关。”

“为何？”

“臣想看看梅花。”

刘邦诧异：“你喜欢梅花？果然……”

“寒冬庭院枯寂，臣在这里作书时，只有梅花相伴。”

“你喜欢，朕就叫他们再多种些来。”

刘邦凑过去，忍不住将韩信连人带大氅拢进怀里。恍惚间，他想起他的大将军也穿着这样一件红色大氅，帮他系披带时会不好意思地傻笑，还没等他起亲近的心思就跪下谢恩了。现在怀中这个虽冷冷的没有好脸色，不过也好，都很好。他瞧着怀中人近在咫尺的侧脸，一时间心驰神往，亲了上去。

意外的是，韩信没推开他。

刘邦大喜，亲近的动作更加放肆起来。韩信有些恼了，咬着牙提醒道：“……陛下！”

刘邦没在意，只当是那个什么的小小情/趣，手更不老实地摸进人的衣袍。

韩信这会是真的火了，一把把身上的皇帝推开，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青天白日的，陛下做甚么！”

被突然推开的刘邦有些发蒙，才想起来韩信好像不爱在白天和他做这档子事。但是他刚从鬼门关逃出来，又顺利得见心心念念许久的故人，心里欣喜，实在是有些……忍不住。

手指摸到衣袍里他出门前放进去的小物什，皇帝眼珠一转，突然又有了个主意。

他按住人的身子，往旁边卧榻上一推，意料之中地又得到了反抗。

“朕知道你喜欢什么。”刘邦低言，语中带了点笑意，“你听话些，朕待会有东西送你。”

“什么东西……”韩信挣扎。

“不用问，总之你肯定喜欢。”

“呵。抛开早朝来做这事，臣实不知陛下原是昏君。”

“你就说吧，”刘邦嘿嘿一笑，“朕乐意听。”

他俯下身去亲人的脖颈，不意外地听到一声隐忍的低喘。他轻柔地啃咬着，脑中却总浮现那截断了的头颅。

没有生气的。黏连的、可怖的断口。片片点点的血液如梅花一般鲜红。

韩信还活着吗？

他的头脑有些混沌了。到底哪个才是真实？

有片花瓣被风吹落，从窗外飘了进来，正巧落在身下人的肩胛处。他定睛看了看那抹刺眼的红色，没忍住狠狠咬了下去，耳中传来一声痛呼。

还有声音……大概是还活着吧？他想。

被推在榻上的时候，韩信只觉心中实在恼火。什么来探病，说白了只是皇帝一时兴起又想作弄他而已，偏偏圣意难违。要送他什么东西，大概也是随口胡诌的话吧。钱财？宝物？他已经什么都不缺，而他想要的东西，那才真真是痴人说梦。他闭上眼睛，干脆不去想这些，把一切都暂时交给感官。

“看着朕。”他听到天子说。

天子今日怪异得很，老是喜欢亲他的脖子，动作间也完全没了平日的章法，好像是想急切地确认什么一样，力道竟有些失控。他睁开眼，在片刻的失神和恍惚中，意识被一次次冲散。

一室旖旎。

温存过后，两人躺在榻上歇息。窗外冬日正好，有风送来阵阵梅香。

刘邦倒觉得精神抖擞了，而韩信因为着了风寒，又被他这么一折腾，更觉得身上懒懒的不想动弹，这会连眼睛也不愿睁开。

“先别睡，”刘邦推他，“说了有东西送你，朕说到做到。”

韩信懒得理他。什么送他东西，他压根没放在心上，八成是什么金银珠宝、要不就是宝剑良弓，那些他根本再也用不上的东西。正想翻身睡去，却感觉到皇帝好像真的把什么物什放到了他手里。那东西不大，触手生凉，形状也不规则，上面貌似还有刻纹……

难道……？

韩信猛地睁开眼，往手中定睛一看。

虎符。

虎符！

他疑惑地抬起头看着皇帝，震惊使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朕说过你会喜欢，”刘邦低笑，“是不是没骗你？”

“陛下……”他依然困惑。

刘邦打断了他未出口的疑问，道：“朕思来想去，这事还是交给你最合适。朕一把老骨头了，今早又做了怪梦，实在是也没那个精力再想证明自己什么。所幸朕的大将军正值壮年，可以为朕分忧，朕只消在宫中安坐，等你的好消息就是了。”

“臣手握兵权，陛下不怕……？”

“朕信你。”刘邦笑道，又握紧了人的双手，“朕的江山还是不能没有你啊，大将军。”

大将军。

这个遥远的称呼冲破时间的桎梏，多年后又重新出现在他耳边，不带任何讽刺和调笑的意味，而是庄重的，热切的。韩信只觉头脑比那天和皇帝密谈时还要昏。他用双耳小心翼翼地辨认着、接受着这个称呼，生怕它一不留神就要溜走。

不知不觉间，他身子已经跪了下去。

“臣……当为大汉取一大胜，必不负陛下所托。”

“好好好，”刘邦伸手去扶人，“战事交给你，朕自然放心。这会跟朕说这么正式作甚？明天留到朝堂上再说。”

他将人用棉袍裹好，又整个拢进怀里，笑道：“等你回来，朕早就让他们把院子里都给你种满梅花了。”

“陛下打算明日早朝就宣布？臣还想着……”

“还想什么？”

韩信用手指了指脖子上被啃出的红印，一时无言。

“陛下不知轻重，弄的臣领口处全是印子，怎么见人？明日告假。”他瞥了皇帝一眼，道。说罢将身子盖进被里，打算趁着大好日光再补个眠。

“行，都依你。反正也不差这两天。”

刘邦嘿嘿笑着，也跟着躺下去，顺便往人脖颈上又亲了一口。

 

 

完

Summary：韩信觉得自己可能有点不对劲，最后发现是世界在不对劲。

cp是邦信  又名夏季晚上能看见流星嘛

 

他看见了那颗彗星。

 

 

那颗扫把星在傍晚，和着火烧的晚霞一同出现在天际时，整个营地都在骚动不安，士兵们之间交换着惊惧的眼神，将军们彼此窃窃私语。韩信一向以治军练兵为本，面对此景，他传令令军卒进行操练，又召集众将，向他们讲述此前修武方传来的消息，项羽此时被阻于巩县一带，与汉军相距僵持。此前项羽先是坑卒烧宫，弑君犯上，后又分功不明，不以战绩而以私欲以划分诸侯，大失人心，此星出世乃是意味其大势已失，不日将灭，此时更是正值欲行伐齐之时，更需紧锣备战。令众将需多加安抚士兵，不得自乱阵脚，造谣生事者、妖言惑众者皆以军法处置。自领兵北伐以来，韩信的威赫战绩已使众将皆对其心服口服，此时这般严肃下令，众将皆不敢怠慢，唯唯应下。

将士们退下后，韩信继续进行对攻齐一事的战略谋划和间者所传消息的分析。他从未因为自己至今不败的连胜战绩而自得自满，也从未因自己的能力轻视任何一个对手。而此次要战的更是齐国这么一个素来富裕，兵强民富之地，项羽就曾因为轻视齐地之力而付出极大代价。有项羽负面示范在前，韩信在攻齐一事上的谋划就更加谨慎，齐地的大事小情，他都遣间者细细打探，唯恐有疏漏之处，影响伐齐一事。

沉浸在繁复军务中，直到腹中空空，往一边摸去未找到预备的膳食时，韩信才从思绪中醒悟过来，才发现已至夜晚，四下都安静下来，他起身披上外衣，准备按时辰去将营地巡查一番。系上剑走至营帐门口时，猛地察觉不对：纵使已入夜，军中惯例也会有更者巡逻，且方才他虽然沉迷沙盘推演，按理帐外士兵也该按时禀报巡逻时辰事务状况，但如今四下里静悄悄的，似是半点声音也无。

韩信不由警惕起来，回身披甲执剑，在帐门侧耳倾听许久，四下里一直是无其他声音，便侧身从帐门探出，迅速将四周观察一番，不由心下一沉：本应守在他军帐前的亲卫也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营地内除了各营帐门口的火盆燃烧的噼啪声，再无其他二声。

韩信深吸一口气，迅速分析了一番，即使是敌军暗间，也纵不可能在无声无息之间，将营内兵士全部放倒，而若是投毒下药，也总会有先吃到的将士做出反应。更何况，他的亲兵也未曾向他禀报过异常状况，更不可能在未禀他前擅离职守，那此番这是……?

他往帐外斜探出身，往天上看去，天幕一片漆黑，半颗繁星也看不到——不对！他悚然发现，天上唯有一尾流星，那颗扫把星此刻静静地悬挂在营地上空，与四周空旷无星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韩信握了握微微出汗的手心，若只是敌军的阴谋诡计来此装神弄鬼，他尚且不惧，但此番发展已然是只能用怪力乱神来解释，更让他心跳不安的是，幼时娘亲还尚在时，曾与他讲过许多楚地风俗秘事。其中便有一是娘亲曾说过，她曾观摩楚地大巫跳大神驱邪祟，那大巫受过她的恩惠，反复告诫过她，若遇见扫把星经过，切莫慌张，白天一切如常，但谨记入夜后不得出门，等扫把星经过后方可正常出行，娘亲问为什么，那大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反反复复的嘱咐，此事需铭记在心必不可忘。娘亲虽好奇，但也深谙鬼神不可不敬一理，也再三告诫韩信，若是遇见此类异星，须牢记大巫之言不可狂妄行事。

但现在这个状况——营帐完好无损，火盆油把都好好的留在原地，将士们不知所踪，连他的亲兵都无影无踪，他身为一军统帅，不可困居此地而不去探查原因，不然怎配这大将军之名。韩信长出一气，气沉丹田，仔细观望四周一番，确定无人埋伏后，慢慢的掀开帘帐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营地内依然没有半点人声、或者说没有半点烟火气，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四面杀机，韩信取出火折子，点燃举起照了照四周，地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脚印踪迹，好像这里从来没有过人行走过——连本应有的亲兵巡视和通报送膳的脚印都没有。韩信神色凝重，他望着四周的营帐，想了想决定还是靠近观察下是不是有将士与他先前一般，可能还留在营帐内。便缓步向离他最近的营帐走去，边走边观察，仍是不见其他踪迹。韩信往天上望去，那颗流星闪烁着，似乎在向前移动，其余星辰依然不见踪影。韩信顿了顿，慢慢绕到那营帐前。他左右观察了下，没发现有人从营帐内或四周走出的痕迹，他将火折子插在营帐门口的火盆处，慢慢侧身靠近帐门，侧耳倾听半晌，似乎模模糊糊听见帐内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仔细听了会没有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便轻轻拉起帐帘一角，往帐内看去。

 

那是他，小时候的他，正坐在席上用沙盆仔细练习写字，然后汉王——没错，是汉王，看上去才刚而立之年的汉王扛着剑从外面大步进来，看他写的那么认真就笑：“今日写了多少啦？咱们可是说好的要是你能把这几根竹简上的字都学会写的话，就带你回家去吃顿好肉！”那小时候的他在刘邦进屋时就起身相迎，“三哥”他扬起头骄傲道“我都会写了！我们说好了哦，这次三哥你可不能用没教过的字耍赖！”刘邦笑道：“那得看你是不是真的会写了，来让我且考一考。”

两人便继续用沙盘写字，刘邦念出一字，小韩信就很快在沙盘上写下，看的刘邦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次写的不错，念你这么努力用功，那就赏你这次休沐和我一起回家吧！”他伸手摸了摸小韩信的头，小韩信开心的举手:“好！”说着便打算去收拾行李，刘邦只喊他把书简带上，回家休沐时翻出复习，衣物什么的也不用带那么多，带上几件足够换洗即可。小韩信便扬声应和，将书简塞进小布包里背上，蹦蹦跳跳地跟上刘邦，眼瞧着他们交谈着，一路就往韩信的方向走来——

韩信猛地松开帘帐，往后退了好几步，无声的压抑地喘息着，眼睛还直盯着那帐门，那帐门纹丝不动，没有任何人要从里面出来的迹象，营地内也如刚刚一般寂静无声，只听见他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的扑通声。缓了一会，韩信抬头望向天空，那流星仍旧默默悬挂，只是往前进了些许。韩信稳了稳神，想到莫非这就是大巫所言的不可擅自出门的原因？若是当时他一个不慎，走了进去或直接僵住了由着里面的人走出来，那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他年少时根本没有见过汉王，为何会看见这些影像？思绪万分，韩信想到方才那奇异场景也不敢在此久留，便取了火折子重新走到大道上，又一想若是方才那个营帐内是那般景象，那其他的营帐内的景象又是如何？打住，不可深思，韩信摇摇头，把脑内细思恐极的想法压抑下去，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便是停留在此也无济于事。韩信犹豫半晌，还是走到另一个营帐前，这个也和刚刚那个一般，毫无人行走留下的踪迹，他有种预感，所有的营帐都是这般诡异重重。如刚刚在第一个营帐那般，韩信凝视许久，终是慢慢地掀开一角，往内看去。

 

那还是他，不过是二十一二岁出头刚从军的他，他身着战甲，正和汉王讨论要往何处行军。此时他们似乎起兵不久，虽然已占几座县城，到底还是兵弱器少的义军，还是打着照应张楚名号的反秦义军的旗号，韩信向刘邦建议先加入扶持楚王的项梁一军，此时六国复国，项梁君拥立楚王占据大义，他们同为响应陈胜吴广起义反秦的楚地之民，应当先共推楚王反秦，方才可思虑后续。刘邦踟蹰不决，韩信便仔细向他描述现状，分析天下大势，到底是说服了刘邦认同了他的说法，遂出营令一众兵士拔营前行。这里的他似是已加入刘邦阵营一段时间，与一众将领都相熟，听到他的指令也没有质疑的，纷纷组织兵士行动起来。

韩信返回营帐内，刘邦还在看沙盘图，便在旁边不时向他讲解，二人有说有笑，时不时刘邦还提出奇思妙想让他哭笑不得，连连摆手指正。等亲卫将营内收拾好，韩信检查将士俱齐，便发令前往薛与项家军会和共尊怀王。

 

韩信默默放下帘角，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遇见汉王时，汉军规制已齐，他与汉军将领也不相熟，也没带过兵立过什么功劳，拜将后那些将领看他的目光都是疑惑重重，面上不说，但背地里大家都在私下议论他是谁，做了什么才能让汉王凭空给出去一个大将之位。直到他真正指挥汉军还定三秦，他们方才对他的本事心悦诚服。汉王对他也是敬重爱护，衣食住行无不关怀，总能很快发现他的偏好给予关注，但像刚刚那幕那方亲近，言谈举止毫不约束，却也是未有过的，哪怕是在……..时也没有这般…….，韩信脸一红，赶忙收住越跑越歪的思绪，重新回到此异事上。心下有了想法，也不停留，径直拿起火折子往下一个营帐去。

 

帐内不出所料，依然是他，但是像是点燃了其他的激情，眼里盛着熊熊的野心，先是出击平定齐地，以发兵为由要挟汉王，迫使他承认齐王之位，后又平静的安抚汉王和项王的使臣，对自己的谋划滴水不漏，重用辨士纵横家，先是以佯装与汉合兵出兵，实则以声东击西之策，在汉楚大战时，袭击楚军大营，大削楚军，又在汉军乘胜追击时，伏击汉军，使其损失惨重。汉楚两军不得不重新整军备战。齐王信则继续下一步分化谋划，谋划以不变应万变，再次重创二军，以图天下。

 

这情景实在太活灵活现，直把韩信看的一愣一愣的，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要作何感想，是要赞那个人（韩信觉得自己喊自己名字怪怪的）用兵如神，还是要责其毫无恩义之道？他沉默立于帐门前，若有所思的望向天空，那颗星往前前行了不少，一路向天际而去。韩信继续往前行，他看到有自己未从军自寻桃源避世而居的，有自己英年早逝，独留无数叹息的，有自己在汉王赢得天下后起兵谋反的，甚至有自己战死沙场的…….如此种种，皆是“他的”某次人生。许多他从未设想过的可能，在他眼前一个个的演绎出来。

韩信放下又一个营帐帘角，仰头再次看到了那颗流星，那颗星往天边而去，似是快要离开这一片天了，他又望向两旁的无数营帐——是了，按他对营地的了解，早在一炷香前他便应已到达辕门门口，但此时他面前仍然营帐无数，前路遥遥无尽。如他所想一般，非是将士无故失踪，而是他本身被那异星带来了此处而已。

火折子快烧尽了，烫着了韩信的手指，韩信将它放入火盆中，望着前方众多的营帐，踌躇许久，终究是转身，往来时路走去。

“你不继续走了吗？”忽然寂静中传来一个声音，韩信顿了顿，没有回应，而是加快脚步继续前行，那声音仍然悠悠在他身边响起，“你真是奇怪，你看那些情景难道不觉得羡慕吗？你看那些的你不觉得他们过得比你好多了吗？你现在回去，只会因为功高盖主被君王猜忌，然后死无葬身之地，似你这般聪明人，看了这么多难道想不到你的未来？都这般下场了，为什么不在这里挑个营帐住了，哪个结局都比你自己的那个好不是吗？”

韩信仍没有回应，继续往前走着——奇怪，他一早就在自己营帐前留下了印记，而且行军多年，他对自己路感也有自信，刚刚并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为何还看不到他的营帐？

那声音依然遥遥从上方飘下:“你知道其他人都是怎么做吗？他们啊看到这些这么好的情景，都选择了他们觉得最好的一个营帐，毕竟有谁会放着幸福安康长乐无忧不选选自己去拼一个缥缈的未来呢？更何况，你的未来早已注定，即使你此时回去，结局也早已书写，打仗时转的那么快的脑子，纵是你的手下败将，能知晓未来一星半点，也该有自知之明如何抉择才是。”

韩信充耳不闻，但奔波许久，也没见到自己的营帐，前方路仍如刚刚那般无穷无尽，那声音一直在他身边不停地叽叽喳喳，心下明白必是鬼神之力，今日是避无可避了。终是回身，躬身道：“不知是哪路神仙，路过将韩某带入此地，得以见到如此奇异之景，但是神仙非韩某也，不知韩某之心，还望神仙大人大量，放韩某回去，继续伐齐一事谋划。”他起身观望，四下里依然没有人影，抬头望去，果然只有那颗流星一直在不停闪烁，“你这人，别这么倔好不好，你这样回去，自己那么惨就算了，还连累你亲族，哦如果你还有亲族的话。”那声音高高在上的，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俯视感，“我是觉得你这小孩资质很好，天分也高，才华不错，往前往后也是少有的那种，这才想帮你一把。你看这里这么多的营帐，随便挑一个都好，哪个不功成名就比你的未来要好？”

韩信眉眼一挑，嘴角露出几分笑意，“原来如此，信明白了。神仙既来此处，说明信必是在史书上留有浓厚色彩重重一笔，让世人常常为此惊叹，以至于神仙都要起恻隐之心前来予信这么一场奇遇。”想到此处，他更是神采奕奕，“信此生，便是要让天下人都知晓我韩信的名字，知晓我韩信的本领，既然连后世之人都如此认可，那么信必定是做到了这一点，如此，信此生最重要一愿望即可实现，怎能说是不好呢？”

那声音似乎是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给噎到了，停了好一会，流星从眨一次眼闪烁一次的速度一下提升到眨一次眼闪烁十次，有那么一瞬，韩信几乎以为这流星似是在向他冲来，但万幸那星——或者那神仙还是讲理的，许久还是很不甘心的说：“那些是一回事，但是你就不遗憾你这辈子就没过几年快乐日子？你就非得喜欢落得不许人间见白头这个下场，就这么不想要既功成名就又白头到老的后半生？”

“或许吧，”韩信遥遥看着远方，“如果真到那时，那肯定是不甘心的。但是那帐中的人生，不是我的，我这一生，一步一个脚印的过，不需要去偷别人的人生，也不需要被安排成什么人做什么事，”他一字一句道，“纵使那是完美无缺的世界，那也不是我的世界，若是人人都选择了那完美无缺的世界，又有何人可知什么是不完美和遗憾呢？若是信选择了那个世界，那个幸福安乐之人仍然是信吗？”

“我这一生，或许会飞鸟尽良弓藏，或许不会，但是无论是什么结局，那都是我一步步一点点的走过来的。我曾率汉军平三秦，战废丘，灭魏，取代，平赵，定燕，不久还要击齐，此后定还要与项羽一决高下，那都是我立下的功，无人可以代替。”韩信拔剑，遥指流星，“信不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也不需要被安排的人生，纵使后人或许为此心有所憾，信也无愧此身此生！所以，还请神仙阁下莫要再继续纠缠了！”

那流星的光芒一下子暗淡了下去，似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只微弱的闪烁了几下，在天际边若隐若现，久久不熄。韩信侧身后望，他的营帐出现在身后不远处。他没有收回剑，而是一步步的向后退去，直到帐门口，他才收回剑，拱手道：“韩信，谢神仙阁下赐这场奇遇。”随后头也不回的转身入内。

在进去的一霎那，他听到遥遥一声叹息：“痴儿，痴儿，罢了，罢了，那便…….”

便什么？他想问，然而突如其来的困意淹没了他，只撑着最后的仪态行至床前，一歪身倒在床上，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信在侍从的急切的呼唤声中醒来，一睁眼发现自己伏在桌上，昨天思虑了一天的战前策略，难道是累的睡着了？可他也不记得自己昨天做了什么梦，头脑只余一片空白，罢了，应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起身活络因伏了一夜酸痛不已的腰，一边吩咐侍从传膳——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比平时更加饥肠辘辘，明明睡了一晚上却好像行了好久的路似的。今日需先用完膳后再去巡营，然后再继续进行攻齐一事的谋划，大业未成，此时还不到放松庆祝之时，还需仔细思绪方可。

韩信饮了口水，站在帐门处看向晨起的朝阳，昨日那颗扫把星似乎将阴沉多日的乌云一起带走了，天上万里无云，今日，定会是个好天气罢。

 

 

 

刘邦起身出外，望着天边已经看不见踪影的流星，轻叹了一口气，“小兔崽子哎。”

 

 

 

高帝三年七月，有星孛于大角，旬余乃人。刘向以为，是时项羽为楚王，伯诸侯，而汉已定三秦，与羽相距荥阳，天下归心于汉，楚将灭，故彗除王位也。一曰，项羽坑秦卒，烧宫室，弑义帝，乱王位，故彗加之也。

                                                         ——《汉书·志·五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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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的魔幻创作，已经被摧残的社畜从身体到精神上的美丽状态导致文章和文章里面人物的精神状态也非常美妙

预警：

✓是一个啥啥都有的大杂烩，已经恢复前世记忆的中年韩总x啥也不知道的现世青年刘秘，伪年下

✓双视角，往昔和现实穿插，韩总视角的丧尸末日和刘秘视角的霸道老总爱上我

✓里面的一切情节只是被本人精神状态肆虐的产物，牛顿和面试指导都是不存在的，不要在现实世界对坐入号。

如果没问题就继续往下拉👇：

 

让我坠落 在这凄美地。

他们马上就要死了，也许是在明天，也许就在今天，也许只在下一刻。

“陛下，你比起从前变菜了。”

在一波丧尸围攻刚刚消停后的片刻，中年韩经理就对青年刘秘书这么说道。

刘秘书半笑着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对这不阴不阳，半讽不讽的言语予以回应。他说：“我还真没见过躲在天子身后的大将军，是吧，韩总？”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能听见过耳的风声，而在听到风声的那一刻他就猛然翻侧过身子，正脸堪堪躲过棒球棍挥过来的一击，棍棒击打在他的肩膀上，他吃痛，但并未退缩，而是借力奋起吗，直接扑到了离自己不远的中年人身上，双腿死死夹住对方的身躯，伸过头贴在对方肩膀的位置，嘶声道：“韩总，就算是扯平了呗？”

这个姿势远看暧昧到好似接吻，近看却能窥见危险的对峙氛围，而年轻人的牙齿也深深嵌进了中年人的肩膀。在推搡拉扯的过程中他领口大敞，隐隐漏出一道狭长的刀疤，从胸脯横了一道，颜色鲜艳，是最近的新伤。

中年男人无视这姿势与威迫，对于面前这年轻人，他想现在自己本来也没什么可再惧怕的，抬手间正准备下一个动作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撕扯开他头顶上空的云层。顶上的云彩摇摇欲坠，而脚下的丧尸群也重新蠢蠢欲动。

处理私人恩怨的时间又一次急速的流失过去了。

他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听到身上的人也扫兴地“啧”了一声，同时感觉到重量的消失，年轻人从他身上滚落到一边，急喘着粗气面朝头顶血红色的天空。

他和身边的这个人——他的秘书，他的陛下——被一群本是他司下职工的变异丧尸围剿，以格外狼狈的姿态弃司而逃，然后干脆就此在逃亡的路上破罐破摔，二人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扯开面具撕破脸，最终有意无意地变成了全市唯二的两个活人，现在正被堵在顶楼，迎接或生或死的结局。

这是丧尸危机爆发第三天的傍晚。

他们也许马上就要死了。

 

1. 朝：再相逢

在本科毕业之前，刘秘书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某一天会成为韩氏集团的秘书，如果有什么人这样跟他讲，他扎在课本上睡觉的脑袋都不会抬一下。

 

他的学生时代平平无奇，小初占了户口的便宜，读了在他们那里能叫上等的学校。中考的时候没有再创什么辉煌，加上青春叛逆，最后的成绩挑挑拣拣上了个不支持走读的高中，背着书包离家远远的。他生性不爱读书爱耍小聪明，前两年都在玩闹中磕磕绊绊地度过去，到最后一年才知道着急，好在从少年时代开始养成了那么点稀奇古怪的爱好，最后走了特长生的道路踩着分数线跌跌撞撞上了个一本学校。

他的大学生涯也匆匆急逝，专业课过关就行，竞赛寥寥无几，行为学分不增反减，服过役，两年之后退伍紧追专业课程，偶尔作为低年级军训的助教，有时为特长社团助力发电，总算攒着学分成功毕业。

是很平常的二十多年为人生涯，不算辉煌，但也说不上差劲，投了几份简历沉入大海，家里的安排是踏踏实实备考，小刘的书都买了一箩筐，踏入考场之前收到面试通知，要求他立刻到场参加，署名是韩氏集团。小刘在那天顺顺利利的结束了国考。

知事物的缓急轻重，这是小刘难得的一个优点。他听说过那个公司，老板四十多岁的年纪，企业运营和发展同小刘的个人生涯一样，说不上多好，但也称不上多糟，小刘自认自己没什么生产经销的天赋，实际上比起赚钱他更擅长给外面送钱，赊账也是常有。他拿着从前优秀学长学姐的宣传单，一个一个研究他们的去向，仿佛自己窥到了什么天下大趋所向，他也有精力熬。

于是，小刘毅然决然地放了韩总的鸽子。

 

再一次接到贵公司的橄榄枝，是考试放榜的那天晚上，小刘盯着成绩单满脸愁容的五分钟以后。当时小刘正注视着屏幕上扎眼的破烂成绩，瘫坐在电脑前头，宛如咸鱼一般仰头注视着房顶转啊转不停的风扇，觉得自己第一次体会到了有点难言的苍凉。

然后，在他上一秒还在感叹人生宛如无边荒野的下一秒，手机里弹出信息，要求他务必参加下周举行的面试考核，直言老总会亲自监考，署名还是韩氏集团。

小刘不知道自己投递的简历到底从哪个角度讨到了这家公司的欢心，事实上那个破简历做完之后连他都不忍直视地直接点了投递，审阅工作都没有做足。但他仍然稳定发挥出懂缓急知轻重的良好优点，马上下单订了一套架势充足的西服。

一周以后，小刘穿着笔挺的西服，特地做了个背头发型，喷上精挑细选的男士香水，小皮鞋一换，精英范十足地坐到了韩总的面前。

 

韩总是个具体年龄不详的中年男人，宽额头，留胡子，双眼皮，大眼袋，具备一切很会赚钱的大能的鲜明特征。韩总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轻描淡写扫一扫，就能瞬间让小刘梦回大学专业课上被点名起立时老教授投递的探究目光。那是一种上位者的眼神，小刘进来时没有抱什么大希望，但是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他就好似吃了士力架炫了脉动，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人也精神了。他挺直腰板，心理忍不住直道老子果然就是为了迎接挑战而生的，目光也笔直地朝韩总放射过去。

简要的自我介绍以后，进入到问答环节，小刘已经在前一天晚上做好详情攻略：本市户口，大学实习经验丰富（反正老板也不知道他到底实没实习），能开车上道，已经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先锋工作准备，近期计划是尽快了解自己的职责并和同事们形成良好互助的关系以便更好的适应工作，自己已经开始自学经济学，每周都会按时参加相关讲座提升工作技能，并且在进入公司后一定及时做好规划，积累自己的工作经验，尽力成为老板完美的左膀右臂……

“你擅长什么？”韩总漫不经心地问。

很寻常的问题。小刘不害怕这个，他本来就是走特长生道路进入的大学，成型的答案已经在心里滚动了无数遍，小刘已经张开了嘴……

“会编程吗？”韩总面无表情地问。

“……啊？…….不会。”小刘被老板迅速插进来的话打乱节奏，杀得触不及防，只能下意识回答。

“财管知识涉及的多吗？”韩总了然于心地问。

“……不太多。”小刘老实地回答。

“互联网技术如何？”韩总有点喜闻乐见地问。

“.…..我会努力吸取这方面的学习经验……”小刘心虚地回答。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韩总好似痛心疾首地问。

“.……”小刘无言以对。

其实从面试起始的整个流程之中，韩总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化，很标准的扑克脸，声音也毫无起伏，只拿他当准备考核的年轻小职员，是很合格的老总模样。但小刘却直觉自己能用意念感受到对方每一次的情绪变化，这是一种很玄幻的感觉，他仿佛都能听见对方从心底爆发出的恶劣笑声。

这反而让他的精神松懈下来，他虽不是家里的独子，但也是随心所欲地成长到这般，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再不需要为了一个机会提心吊胆。

“如果您一定要从我身上找到某些优点，那我能告诉您我很擅长吃苦耐劳，而且身体特长。”坐在韩总身边的另一个西装革履的面试官忍不住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被他弄笑了还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这让小刘更加得劲儿，“本人专业学的的传媒，没写出什么好文章但好在能说会道，出去能帮您进行商业宣传和谈判，回来您无聊了还能讲笑话哄您开心。而且我看人极准同时直觉极佳，没准还能帮助贵司进行合理投标。”

韩总的嘴角好像更往下垂了，小刘视而不见继续讲：“如果您认真翻看了我的简历，应该会知道我服过两年役，虽然不见得体术过硬，但一定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保证绝不缺勤，必要时也能充当得力肉盾。”

 “而且我学习能力超群，曾用一个学期追上一个学年所需要的必修学分，编程、财管、互联网，只要肯学，三个月内学不会，我自己走人。”

韩总的面部表情终于发生了能够用肉眼判断的变化，他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嘴角像是已经练习过好多次那样轻车熟路地调整成一个完美似笑非笑角度，“我记得，当时我司的HR曾给你发过面试信息，你第一次给他直接放了鸽子。”

刚刚坐在韩总身边的憋笑男不笑了，调理好正襟危坐的样子直视着他。

这是地狱问题，正常老总怕不会问的如此直白。但小刘已经毫无畏惧之心，他不知在乎此时此刻自己正在被玩赏：“成就是相互的，韩总，我相信贵司能够在您的引领下在未来寻找到源源不断的生机，希望您也可以信任我能做好公司分配给我的工作。”

“你的口才很好。”韩总持久，并且长远地注视着他。

中年男人就坐在离自己不超过50米的长桌另一边，可是小刘却觉得，自己和对方正隔着一整条河界，男人在更远的另一边，久久地，深深地凝视着他和他周围的天地。小刘想，对方一定是一个已经深刻理解了何为交易的精神的人，也许韩总从前也会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些理解，但是他现在一定已经懂得某些成大事者心照不宣的原则。

韩总最后问小刘的问题是——

第一个原则，我为什么用你，这你在先前已经大篇幅回应过，那么进入这第二个原则：我凭什么信你。

这是考卷上最后两道大题的位置。

“韩先生，我必须承认，您在这些简历之中挑选我，且愿意给我第二次机会，让我感动于贵司的诚意，所以我也会即刻加以真诚的回答。在接到第二条信息时，我放弃了一条可能走上去更合适自己的道路，把百分百的精力投入到此次面试，如您所见，我身上穿着的，是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生涯中第一套全套西装，至少在第一次会面之中，在此时此刻，我们都赋予了彼此最真诚的回应。”

“而长久的信任是需要积攒的，韩总，希望您能给我们彼此一个积攒信任的机会，希望您能够为我限定一个实习期，在这期中，我是去是留任凭您的判断。”

如果各位考官心理的想法能变成肉眼可视的打分器，小刘猜测，可能在场五个考官加一起都到不了两位数。在走出大门之后，他的内心一片空明。

 

然后，小刘就变成了刘秘书。

 

(2)暮：灾祸起

“韩总，有些时候我总是觉得，您对我意见还挺大的。”刘秘书一边说着一边费力地把一只已经伸进办公室的手怼出去，那只手正以极致的速度枯朽下去，已经不再符合一个活人的象征。

“安静一会。”韩总倚在窗户玻璃上，看楼下的街道逐渐成型的尸潮。那些已经在太平时代里趋于平静的脑细胞再次活跃起来，他在驾驭着冷静的同时逐渐复盘着灾祸的起因与经过，即使在百无聊赖的日常生活中涉及过类似的末日题材，常人也注定不会相信终有一日这样的魔幻会切实发生在现实生活之中，正如......韩总停顿了一下，思路在这样的时刻稍稍跑了一个弯：正如在千年以前，他也曾怀抱着妄念回避着拒绝着由汉高帝带给自己的死亡。

韩总把视线悄没声地投向刘秘书，看他一边打电话一边骂人：“卧槽，连乡下都已经沦陷了吗?.......您别老瞎操心我，带着老妈往高处爬.......躲房梁上听见没？......槽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管存折，带上吃喝直接往山上跑......到时候都变僵尸了还要存折干嘛用.......”

当时也像现在这样，例行早会的时候，他从车上下来，刘秘书如往常一般很贴心地给他拉开车门，在异动爆发之前，一切都好像与寻常没什么两样。然后，在等待电梯的间隔里，一张人脸怼在玻璃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越来越多的人脸出现在透明的玻璃上。同时公司大门，从楼上通往一楼安全出口的门都开始剧烈的抖动并发出急促响亮的声响。再然后，空无一人的电梯门打开，刘秘书口吐芬芳地把他往里猛推了一下，韩总的脸差点怼到电梯壁，他没顾着其他，由过往战争带给身体下意识的果决终于在古老记忆复苏的很久之后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当下迅速按下了关闭电梯门的按钮，也没在意刚蹦进来的刘秘书差点被夹住的西服外套。

在电梯门关闭的瞬间，他听见外面的玻璃门被冲撞破碎的声音，随即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哀嚎与密集的嘶吼。

 

韩总在后来的间隔里也会忍不住从记忆中搜索自己是否见识过那样的人脸。从现代直接回归初始，他曾见证并经历过无数次死亡：饥荒、战争、瘟疫、车祸、高空坠物......无数张脸徘徊过他的眼前，同样的目光涣散、同样的五官扭曲、同样的血肉模糊，他们也能爆发出诡异的鸣叫和呻吟，但最后总归是要回到平静。

一群活人怎么能具备那些残酷的特征呢？而一群死人又怎么会仍然保留着动态的特质呢？究竟是什么导致这些怪物的出现？

“卧槽，韩总，那群怪物要把电梯门扯开了！”一只血淋漓的手硬生生把电梯门扯开一个手腕宽度的缝隙，手上的指甲因着这气力被切割脱落，直接掉在电梯上。

当时刘秘书从电梯门口倒退着一蹦三步远，他的西服右下摆被扯出了道大口子，这让他显得更加狼狈与茫然。他像只束手无策的鹌鹑一样看着自己，与其说建议更像是通告：“咱们按电梯上去吧。”说着就已经行动。

“别按顶楼！”他拍开刘秘书想要按到“11”的手，然后按亮了数字“3”，那里有他办公和加班起居的房间......也有一些平时用不上但是必要时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电梯受到指挥带着那只手缓缓地升起，在屏幕显示到“2”的时候，门外传来肉身被扯裂的声音，那只手被从外面切断，“啪”的一声砸进了电梯里。

韩总和刘秘书盯着那只手陷入沉默，时间被拉得好长好长，从二层升到三层的间隔里，只有二人凌乱的呼吸声在电梯间里胡乱的穿插。

打开电梯的时候，韩总让刘秘书留在电梯里面按着按钮，青年眨了眨眼睛：“你不会是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老板？”

“你怎么这么多话？”他一边敷衍着年轻人的问话，一边探出身子左右观测，确定三楼东侧没有异响以后，他让刘秘书从电梯里出来， 自己依然按着电梯，“去搬个沙发或者转移过来，”他对刘秘书说，“能把电梯门卡住的东西。”

他眼看着刘秘书得心应手地从自己裤子口袋里面摸出一串钥匙，再轻车熟路地打开自己的办公室，直接把自己那张价格不菲的真皮沙发推了出来，怼在了电梯门口，只给他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出来。

......虽然网络上总是大篇幅的营销着当前年轻人做事缺少眼见，但每每到这样的时候，韩总就会遐想是否年轻人已经如自己一般回想起了那些称得上古老的过去，并以这样幼稚的举动来回报他先前同样怀抱着恶趣味的刁难。

他不声不响地从那道狭窄的缝隙间扭出来，打开办公室旁边会议室的门，指挥刘秘书把会议厅的椅子桌子都搬出来。三楼东区的北边有一个连接上下的楼梯，他略微思索了一下，让刘秘书把会议长桌、储物柜等数量不算多但体积较大的物件堆积到三楼与二楼连接的地方，预防一二层与从外闯入的丧尸从这里爬上来。刘秘书优秀发挥出了他参与面试时“身体倍儿棒”的优点，手长腿长干活麻利地用极短时间堆出了一道屏障墙，怕围堵的不够结实，他还特意又去推来了一架售货机，把空隙都遮挡的严严实实。接着，他们开始用剩下的椅子和其他零零碎碎的杂物堆积连接四层以及更上层连接三层的过道，韩总没有压榨员工的习惯.......他眼睛转了个弯看到自己身边呼哧带喘的刘秘.....即使有，他也压榨不到普通人,因此再高的楼往上也只剩下了安保人员和维修人员......但是一定还要更快......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嘶哑的沉吟声就从上之下地笼罩过来，韩总随着刘秘的粗口声抬起头，只见一支由七八只丧尸组成的小群体正晃晃悠悠却以极快的速度从三楼向四楼的楼梯口冲过来。

“该死的！”刘秘书眼疾手快地抄起手里正准备垒上的椅子，直接朝几乎冲到他面前的丧尸抡了上去，丧尸向后仰的时候连带着撞倒了后面的两只。韩总最后堆上旁边的两把椅子，转头命令刘秘书：“先到我办公室里去！”

他二人夺门而出，几步路的距离，却已经是韩总已经多少年没有再体验过得急速奔驰，有个人影贴着他身子一闪而过，刘秘正以更快的速度超越他，然后一脚蹬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韩总不合时宜地想：他真的很会跑。

 

韩总踩着刘秘的后脚跟冲进了办公室，他的真皮沙发没有了，台式电脑连带着桌子也被贡献去堵丧尸了，现在他的办公室显得尤为空旷。韩总只能扣扣索索地靠在窗子边，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插销一边充电一边开机联网。

“你去门那堵着，别让丧尸撞进来。”等待电脑开机的时候，他对刘秘书说。

“？？？为什么是我......我去！”丧尸可不给刘秘书提出抗议的时间，很明显四楼的屏障已经被尽数破开，此刻办公室门外传来身体撞击木门的声音。

“因为没有东西能堵门了，”韩总慢条斯理地回应道，“你总不可能让老板去堵门吧。”

然后就回到了故事的起点，刘秘书说，总觉得自己对他有很大的意见，随之被丧尸打断了抗议。

 

网络信号一直呈现空格和转圈加载的状态，韩总在等待贫瘠信号的过程中，目视着楼下的丧尸，脑子里好像想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什么都只浅浅的容纳了一点。

他想，如果网络信号一直不通，那就失去了了解外界信息的渠道，这对他而言简直就像被关进了堵塞的瓶子里，就好似强制地回到那段被迫冷藏的时光。然后，他就不得不再去回顾一些令自己百感交集的东西。

都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其实刘秘也不止一次有心无心地问过他：老板，我是不是哪次喝醉了以后把你得罪了？老板，我感觉你对我真的有太大意见了.....然后这些话就会被他有意无意地略过去，可能有的时候他确实很忙，可能有的时候他可以把这些话过滤出去，但是今天没有，这一次没有。

他有点想笑，在心里把那句“您对我意见还挺大的”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之后他又觉得有点幼稚，有点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但尤不能停止。

“…….老板，这次可能真的要完蛋了，”刘秘勉勉强强地堵着门，用脚勾住办公室里面仅剩下的那两把椅子，一点一点地把它们移到门边让它们充分发挥余热，随后冲他摇了摇手机，“刚刚跟兄弟几个联系，不是联系不上了，就是和咱们一样沦陷了。”

这个时候遐想私人恩怨是不合时宜的。韩总想，还是应该先出去才能把握更多的行动权。他把目光投向自己就停在这扇窗户下的私家车，垂直距离有点勉强，但好在二楼有个大阳台，排气扇的分布也比较密集，现在也不得不冒险。

他拉开抽屉，把几把各式各样的刀——这些刀包括但不限于水果刀、剪刀、螺丝刀、指甲刀——塞到电脑包里，把唯一具有杀伤力的一把匕首握在手里，（他也不记得是从哪里搜刮来的了）然后他扯下窗帘，做成了一道较为简易的绳索，将窗户打开的一瞬间直觉得刚抓好的头发就要被风吹乱。

“想办法跟上来。”韩总的皮鞋踏上窗沿，衡量过高度之后头也不回地对刘秘说，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见。

绳子在经过长长的制动以后，他跳跃到二楼的阳台上，太久没有做过如此剧烈的运动，他的一只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而就在单膝落地的那一刻，他听见一声剧烈爆破声，韩总的身体下意识绷得更紧，他知道那个声音意味着什么——

在下一刻，刘秘也顺着简易的绳索滑到了他的身边，双脚落地，啥事没有，还有空余的时间可以回头。

“老板，门被他们冲破了！”

韩总迅速地站起来，可能是因为肾上腺素开始分泌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并未感受到多大的疼痛，甚至在下一刻他就已经从二楼窗台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用脚去垫就近的窗沿。

很快了，两米、一米，在他很快就能摸到车顶，不到一米的距离，他听见刘秘在背后对他喊：“韩总，别回头！”他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对方的语气到底如何，身子的反应比头脑快，他几乎是在这句话的瞬间就回了头———

两只已经摔得面目全非的丧失正无痛也无惧地从二层阳台直起身子，踉踉跄跄地朝着阳台边沿移动，两双干枯的胳膊使劲向前伸着，直直朝着刘秘书戳了过来。

此时距离车顶不过一米远，韩总闭着眼睛咬咬牙，干脆直接从上跃了下去，他紧紧扒住车顶，等到身体完全静止下来以后迅速抬头，刘秘仍站在二楼阳台的边缘，躲避着离他越来越近的那只丧尸的胳膊。

“.…..，接住！”韩总感觉自己好像喊了一声什么称呼，但并不重要，可能对方也并没有听见，因为他的动作远比声音更晃眼。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量，他拔出别在身上的匕首，瞄准刘秘和丧尸之间的那块间隔以后，狠狠地将其掷了过去，眼睛也紧随那把匕首移动，直到刘秘书先一步抢到那个匕首之后，他才移开视线。

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这么魔幻了，他想，不愿也没有时间再去复盘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大概现在还不是他们死去的时候，他确实也不想现在就以这样的方式死去，直到这样的时刻他才觉得有些东西自己已经拖到太久，原来自己是不甘始终缄默的。

那么什么时候，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清算呢？爬下车顶打开车门的前一刻他仰头注视刘秘书，那时他正背朝着自己，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匕首，也许死物本就迟钝，对方倒也阴差阳错地把其中一只丧尸从阳台上挤了下去，一小片方正的天空笼罩下阴影。

韩总及时在丧尸落地之前拿车钥匙把车门打开钻入了车内，插钥匙、踩刹车挂挡、松手刹，在这短暂的时间段内亲眼目睹已经坠地的丧尸从地上晃晃悠悠爬起来，歪七扭八地朝着车前窗靠近，然后随着车顶一声响结束这段无言的对峙：“妈的，老板，快开车——”

听到熟悉的叫喊声，韩总松开脚刹，给上油门，车子“腾——” 的一声向前奔去，直接将丧尸朝左前方创出去，这一声引来了街上其他丧尸的注意，它们不约而同地朝着车子聚集过来。

“韩总，这次你听我的，咱们直接往前撞过去，别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好不容易溜到副驾驶的刘秘在把安全带系上的下一刻就这样向他建议，不过韩总自己本来也没什么可再顾虑的，他再一次看向刘秘书，对方的视线正直视着前方，于是韩总也回正视线，踏下油门，车子便飞速朝眼前的小片尸群猛扎过去。

 

——TBC

后面其实说来简单就是小邦回忆从前韩总对他的“压榨”以及末世中恢复记忆以后俩人互掐了……至于（中）（下）到底会不会有呢....…

And，最后放几个小彩蛋，一些没有什么用的考究👇

感谢我的三次元艺考小伙伴

感谢@叩舷歌 老师率先品尝了这篇口感诡异的故事并提供建议还捉了几条大虫子，和你吐槽真的超级开心( ˘ ³˘)❤

  

尝试恢复写作的状态或许是因为我需要文字性的记录来保持对自己最大程度的真诚与忠诚。

当然这种尝试必然无法抵达一个全然的诚与真的状态，但是它仍然必要。早晨在地铁上听课，里面讲到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哲学是宁静的秩序。书写也意味着建立一种秩序，它可以看似纷乱，延伸出千万中语言组合的可能，但是它本质仍是一种秩序，无数的随机可以被回溯到一次启航的冲动，而那个航线，哪怕纷繁杂乱，也是秩序本身。

这种宁静只能依靠专注来获得。专注意味着一种线索的铺展，如同忒修斯在米诺牛的迷宫里唯一的线团。它需要足够长，才可以清晰地复刻迷宫的路径，让身在其中的人终于得以俯瞰它的构造，并且明确自己的方向。而它的断裂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在某一个地方来回打转，或者即便涉足了每一个角落，也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最重要的是，在这种迷失中，我们可能最终会与那个牛头的怪物打个照面。这一年里我频繁地感觉到这种断裂，它让我无数次中断那些线索，中断某些隐秘的遐思。这种中断让生活哪怕作为虚线都是不完整的，而残缺会带来不安。

于是我想，如果想要回到一种以沉默构筑的秩序当中，写作是一个必然的归路。写作意味着在特定的时期内放弃其他感官的交谈，包括听觉、视觉以及口头的交流。也意味着放弃短而无效的争辩。写作允许人们把她/他的思路完整，而这种整全，也正是过往的许多人们致力于探寻和捍卫的事物。整全未必意味着严丝合缝的自洽，整全的矛盾也是整全，但它起码逐渐剥离了混沌。混沌而残缺是动摇与崩溃的前兆。

经由写作，人得以重新恢复语言交流的功能。交流意味着，经由写作（它必须尽力诚恳），我们逐渐放弃了用语言作为自我的放大器，注重交流而非单纯的表达，让文字成为流经土地的活水而非高墙上的标语口号。大部分时候，书写意味着一种表达上的审慎，比起口头的直抒胸臆，书写可以给予更多的时间，将纷纭意见一一筛选，反复拷问甚至推翻，最终，获得一种洞察，而英文翻译为一种内在的视野（insight）。写作要求我们意识到知识的双向性，它可以经由语言与经验传达，但唯有持久的省察让它与我们内在的生命经验相吻合，最终，当它被赋予更多的意义，并且再次被转译之时，它才真正实现了繁衍，而非简单的复制甚至误读。

当然并非只有纸面的文字可以用于交流，也并非所有纸面的文字都具备交流的功能。事实上，我们所书写和阅读的许多文字仍然是一个材料粗疏脆弱，但又密不透风的空壳。它们虚有庞大的体积，形成一种视觉的占据、观点的占据，但绝不是思想的占据。于是当我们进入这些文字（又或者它们本身也无从进入），就会立刻被歧见充满，而当我们抽身离开，又一无所获。

而此刻那种坚实的沉默才显得异常可贵。乔治·斯坦纳曾撰写了一篇名为《从沉默中抽身》的文章，里面写道策兰与海德格尔以及德语之间异常微妙的关系。“策兰同意海德格尔对语言功能的分析，即语言的功能是‘命名’（亚当的寓言）和‘去蔽’（aletheia）。但是如果现象学的‘可见性’至关重要，正如策兰在《存在于世间》上做的记号——话语即让人看‘（das Raden Sehenlassen）——那么，聆听，或有能力听见语言内部超越人类交流用途的东西，就变得更加重要。’”我想起我一直对米诺牛的迷宫有一个迷思，代达罗斯修筑这个迷宫的时候，究竟是从内向外，还是从外向内。迷宫本身是为了隔断和隐藏，隐藏的是那个可怕的巨兽。如果我们将语言也视作迷宫，那么它或许也是从一个指向出发，从迷宫中心的怪物出发向外开拓。只是这场开拓最终延伸出无数种路径，继而遮蔽了我们原本通向出口或是核心的道路。于是到了最后，迷宫已然代替了米诺牛成为了惩罚本身，就连建造者代达罗斯自己也无法逃出。

但另一个意义以上，语言也是对事物的发现。遮蔽米诺牛的迷宫同时宣告了它的存在，因此语言既是对发语者的揭示，也是对她/他的遮蔽。就如《哈姆雷特》确认又遮蔽了莎士比亚，《红楼梦》揭露又隐藏了曹雪芹。叶嘉莹在《唐宋词十七讲》里聊到词与诗的差异，她写道，“在中国的文学作品诗歌之中，词比诗更容易造成这种衍生义的结果。为什么呢？因为写诗的人，带着中国旧日的诗言志的传统观念来写作诗歌。”例如杜甫的《北征》：“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诗一般说来，多半是显意识的，是作者本身带着意志观念的。诗者志之所之，是我内心的，我的心志，我的思想意念的活动，即是明显的显意识的活动。”而词由于最早写给歌女来唱，写那些看似与士大夫无关的少女爱情，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这些创作者幽微的情绪，他们的境遇与教养也会在无形中被付诸于笔端。

当然这二者之间的界限已然模糊。书写营造了一种在场，譬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但它同时也隐去了一种在场，是关于写作者自身灵魂的秩序。它在写作中被隐去，被那些可言说的部分包裹起来。于是“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就成为了一个海市蜃楼般的景色，漂浮在我们每一个人抬眼可见的上空，而那个高举着这幅画卷的手则变得巨大而透明，乃至于那个寂然或明朗的身躯也一并被隐去了，于是那些被语言形绘的事物，成为我们通往那个蜃楼之根基唯一的线索。

所以一切好的书写都构成了一种沉默。它呈现所有可呈现之物，言说一切可言说的语词。这种书写的质地足够密实，以致于它早已筛选了所有无效的辩白，哪怕它呈现的是困惑、迷惘、茫然，也仍然有清晰的纹理，就像阮籍失路之哭，却仍有来路可见。于是那些文字就如同丝织品上的绣物，它所紧紧附着的那巨大的、无限绵延的绸布就是沉默本身。

而对于我们，这些被称为“普通读者”的人们，写作仍然构成了一条抵达的路径。它仍然选择使用那些古老的石材，在我们一切肉身的经验之上搭桥修路。而仍有一些地域无以横渡，于是我们只好停下，以沉默淌过语言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