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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山薄明

《祝福邮局》

Pairing:灿白

Word Count:21,941

Triggers:小甜饼/幼驯染/奇幻/张口胡说


“To love another person is to see the face of G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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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次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南方小岛的镇子上。镇子的名字我不大记得,叫它银杏小镇吧。这个小镇从地图上看起来很像一片银杏叶子,背面被两条山脉挤着,前面是一片宽广的沙砾质海滩。


银杏小镇的天气总是出奇地好。山脉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冷锋,又有海风吹散南方来的热气。唯一不足的是,海风总是把这里的小孩吹得雀黑雀黑的。小孩雀黑雀...

Pairing:灿白

Word Count:21,941

Triggers:小甜饼/幼驯染/奇幻/张口胡说


“To love another person is to see the face of God.”


===================


(一)


这次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南方小岛的镇子上。镇子的名字我不大记得,叫它银杏小镇吧。这个小镇从地图上看起来很像一片银杏叶子,背面被两条山脉挤着,前面是一片宽广的沙砾质海滩。


银杏小镇的天气总是出奇地好。山脉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冷锋,又有海风吹散南方来的热气。唯一不足的是,海风总是把这里的小孩吹得雀黑雀黑的。小孩雀黑雀黑的当然没什么问题,但灿烈是个白净的小孩,所以他也喜欢白净的小孩。


说喜欢“白净的小孩”,他的意思是“某个白净的小孩”。


白净的小孩叫伯贤,是整个小镇里年龄最小的飞行器使用者。在小镇范围内,合格的居民被允许使用个人飞行器。但居民们一般不乐意使用它,因为飞行器的款式都很老旧,既不舒适又不拉风,像个玩具;而且空中的规矩比路上的规矩多太多了,所以一般只有邮递员和赶时间的人才会选择飞行。


伯贤就是一个小邮递员。在他俩还很小的时候,灿烈就总看见他背着个大背包给自家送货,灿烈住在小阁楼里,他只要听见脑袋顶上嗡嗡响,就知道小伯贤又背着他巨大的背包来了。


那时候伯贤的背包比他整个人都大,是一个磨得油光滑亮的牛皮双肩包。灿烈总是忍不住猜这个包里究竟装了什么;因为包底的四角总是湿乎乎的,偶尔会有颜色鲜艳的黏液试图往下滴。而且包的搭扣似乎永远也扣不好,遮不住的包口斜插着一只破旧的棒球棒,有时还会有奇怪的植物叶子和树枝冒出来。


灿烈家开着一间远近闻名的香辛料店,从他太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开在这里,几代下来都非常受欢迎。伯贤进门之前会脆生生地喊一声“朴爷爷”,灿烈听见他的声音,就从小阁楼里蹑手蹑脚地溜出来,坐在老旧的木楼梯上,从栏杆中间偷看他。伯贤从他神秘的大背包里拿出一个包裹递给爷爷,爷爷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顶,用香料纸给他包一点花椒或者肉桂粉当奖励。


接着灿烈就会跑回自己的小房间,趴在窗户上看伯贤开着他那个掉了漆的银色飞行器,噗嗤噗嗤地飞远。


好酷啊,灿烈心想,我好想和他一起送快递。


灿烈窗外这一整条街都是传承了好几代的老店,虽然人来人往地很热闹,但道路很窄,街道也都灰扑扑的。香料店和对面的糕团店的阳台中间系着褪了色的三角旗,伯贤反光的飞行器在三角旗里一摆一摆,就好像在给这幅灰扑扑的水彩画点上高光。


有一天灿烈午睡醒来,把脑袋搭在床沿上看天上的云朵。夏季的天空瓦蓝瓦蓝的,蒲公英一样的云朵在缓慢地移动、聚集和散开。灿烈盯着看,想着伯贤的飞行器和他的大背包,脑袋沉沉地又要睡着了,但在睡着之前一骨碌滚到了床下边。他醒透了,爬起来去找他的小雨衣。


伯贤总是套着一件明黄色的雨衣。他通常都穿白色的短袖衬衫和棕色的背带短裤,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登山靴,再在这些外面套一件雨衣。因为小岛上的夏季,每到午后都会有突如其来的对流雨。对流雨脾气特别暴躁,普通的雨伞不管用,要在雨里奔走的话,只有雨衣是最可靠的。


所以灿烈也要给自己准备雨衣。他有一件湖绿色的小雨衣,在箱子里和他的棒球手套、尤克里里和弹弓放在一起。棒球手套是爸爸的,爸爸在世的时候偶尔会带他去打棒球。尤克里里也是爸爸给他买的,是为了让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不觉得孤单。


灿烈坐在阁楼不结实的木地板上想了一会儿,找了个背包来,把棒球手套和尤克里里一起装进去了。接着他套上雨衣,把袖子仔细地折上去,背上背包跑下楼,穿好舒服的鞋子,爬上柜台后面为他准备的高脚凳,端端正正地坐着。


帮忙灿烈家看店铺的年轻姐姐是一个不大喜欢主动搭话的人,但她看小男孩在一边穿着雨衣正襟危坐,觉得可爱又觉得好奇,就问他坐在这里做什么。


灿烈听见姐姐的声音,稍稍别过脸来看她的脸。姐姐的眼睛又大又亮,灿烈不敢看,两个圆鼓鼓的脸颊憋得通红。“我在——”他别过脸,把下巴搁在柜台上,“我在等小贤。”


姐姐眨眨眼睛,手里的纸扇子也不扇了。门外面的蝉鸣沁进来,姐姐的马尾辫子在夏日的熏风里一晃一晃。“噢,”片刻以后姐姐说,“你在等祝福邮局的小贤。”


灿烈把头从台面上抬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前缀。他张张嘴,又把头搁回台面上,“祝——”他说,“祝福邮局的小贤。”


姐姐没有回他,只懒洋洋地摇了摇手里地扇子。灿烈也不说话,小脑袋里滚来滚去地思考祝福邮局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想着想着就要睡着。姐姐帮他把背包摘下来,摘完背包的灿烈已经不愿意趴回柜台上睡了,迷迷糊糊地耍赖皮要趴在姐姐大腿上睡觉。


所以伯贤这天下午来的时候,第一眼并没有看见灿烈,只看见店铺姐姐在柜台后面慢悠悠地摇着纸扇子。他刚要跟姐姐打招呼,灿烈一个激灵就从姐姐的膝盖上直起身。伯贤吓了一跳,手里抓着的小包裹散开了,里面玻璃珠一样的东西叭嗒叭嗒落在柜台和地上。


姐姐“呀”一声起身来帮伯贤把珠子们捡起来重新包好,灿烈脸颊通红地蹲在柜台后面,让这块被咸香苦辣包浆了的木柜板挡住自己的脑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听见外面没有动静了,就仰头从木柜台后面露出两只眼睛,看见伯贤正拿着送货单让姐姐签收。


姐姐用爷爷的黑色钢笔签字,笔尖的摩擦的声音和远处洋面上的雷声一起,沿着木台面传到灿烈眼前。灿烈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倏地一下站起来。


伯贤不出所料地又吓了一跳。他一只手拽着地上的背包带子,张着嘴看着灿烈。灿烈眨眨眼,在柜台后边伸长脖子,“小贤!”,声音大得伯贤和店铺姐姐都瞪大眼睛,“我想和你一起送快递!”


彼时还年幼的伯贤站在午后转瞬即逝的阳光里面,阳光照着他脚边装着生辣椒的簸箕,映在他脸上是一团鲜嫩又明媚的倒影。涌进门来的海风裹挟着香料气味,灿烈闭上眼睛吸一口气,又在这样令人心安的咸腥和辛香之中睁开。


“我要和你一起送快递!”他重复一遍。


远处的积雨云又一声闷响,店里的阳光渐渐变得无精打采。伯贤脸上的艳丽倒影晃一晃,和他脸颊上原生的嫣红交错又重叠。帮忙看店铺的姐姐已经重新在柜台后面坐下来了,抓着扇柄的拳头支着脑袋,笑眯眯地看两个小孩对峙。


伯贤瞪大眼睛看了看柜台后面的姐姐,又看了看眼前的灿烈,一下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办好,就握着自己的背包带子,迟迟疑疑地向店铺门口走过去。他走一步,灿烈也跟着走一步,摸到了店门以后他拔腿就跑,跑了好一会儿才慢下来,埋着头往前走。


走了好一会儿,他回头看,灿烈还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俩头顶上的积雨云像在打饱嗝,咕隆咕隆的声音从城西传到城东,伯贤停住了等灿烈走过来。


如果要问灿烈是不是有犹豫过这一天的选择,是不是有犹豫过在这一个日光渐暗的雨前光景里红着脸走向一个陌生的小孩,灿烈可太犹豫了。他完全不知道还要和眼前的小孩说些什么,他要说的话刚刚已经一口气说完了。雷声在他脑袋顶上轰鸣,声音震动的频率和他两只腿发抖的频率一模一样。


“你别跟着我了,”伯贤开口说,“不然别人要以为我们是一伙儿的。”


灿烈在伯贤跟前停下来,“我,”他咽了口唾沫,“我也穿了雨衣,也有背包,我和你就是一伙儿的。”


伯贤往后退了一点儿,“为什么会想和我是一伙儿的?”他挠挠后脑勺,“镇子上的小孩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


“为什么?”灿烈眨眨眼,“为什么要躲你?祝福邮局——”压低了声音,“祝福邮局是在做什么坏事吗?”


“不是,”伯贤说,“只是一个祝福的中转中心罢了。”


“祝福——”灿烈恍然大悟,“祝福!祝福是——神明、未来和远方?”


“每一对相爱的人在烟火下亲吻的时候,都会有一个祝福小精灵出生。”伯贤寡淡地说,“小精灵们滚呀滚,就会变成一颗祝福玻璃球,被送到祝福邮局等待被指派和运送。”


灿烈笑了,“你等等,”只笑了一小会儿表情又拘谨起来,“你是说真的吗?”


“是啊。”伯贤说,“祝福是有实体的。我们邮局有一群祝福收集员,把全世界的祝福收集起来。祝福到了邮局,就会被指派。比如我今天祝福了你,就会有一枚祝福被指派给你。”


“如果世界上没有相爱的人怎么办?如果世界上没有烟火怎么办?祝福会不会有一天不够用吗?”


伯贤垂下眼睛,睫毛在忽明忽暗的天光里投下影子又洇开,“祝福从来没有不够用过。世界上正在相爱的人永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多。”


“那么你呢?”灿烈又问,“在邮局里做什么事呢?”


“邮局里有人负责收集祝福,有人负责整理和分发,有人负责投递。”伯贤说,“祝福投递是邮局里最普通的工作,就是我的工作。比如今天镇子上有一百个人祝福你们家的肉桂和花椒,我就要负责把他们的祝福送到你们家去。”


“那么多祝福,我们家储存不下的呀!”灿烈说,“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伯贤笑了。“祝福不会一直呆在玻璃球里不动的,”他说,“如果是直接寄给你的祝福,到晚上它们就从玻璃球里跑出来,跑到你的枕头边上去,让噩梦靠不近你;送给你们店的祝福,它们会像守护符一样保护店里被祝福的东西;到天亮,它们就消失啦。”


灿烈瞪大眼睛,“我也有收到过祝福?你偷偷给我送的吗?”


伯贤摇摇头,“给真实的人们送祝福,这是我再高一个等级才能做的事情。有其他派送员给你们送,我现在只能送送给那些非生命体的东西的祝福,比如你们店的香料什么的。”


灿烈盯着伯贤,脑袋里想象着着伯贤刚刚说的话。思考到令他兴奋的地方了,就去握伯贤的手。“这么说来,是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灿烈说,把伯贤的手捏了捏又松开,“祝福是——它们长什么样子?”


“你见过的,”伯贤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灰扑扑的玻璃球。“看起来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一个一个长得也不怎么漂亮夺目。但是是值得守护的东西没错。”


灿烈瞪大眼睛,伸手去摸他掌心的玻璃球。街道这时候已经不刮风了,商店街的三角彩旗和路边的木棉也不再动摇,整个小镇都在安静地等待那场稀松平常的暴雨。这一切都让灿烈觉得静谧又庄严,他就在这种静谧和庄严里,第一次触碰到人类的祝福。


“看起来普普通通对吧,我的车子上掉得到处都是,”伯贤自顾自地找补。灿烈点点头,还是不说话。伯贤看他这么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就捉住他的手掌摊开,把祝福搁在里面。祝福比灿烈想象得沉一些,触感比真的玻璃珠要柔软,灿烈仔细看,中间还有一小撮莹蓝色的小鱼一样的内核在涌动。


“里边儿有东西。”灿烈说。


“嗯,”伯贤说,“是祝福小精灵。”


雨开始下了。是路边的树先听闻这个消息的,接着是地面,再接着是灿烈的鼻尖。伯贤在他对面老神在在地把雨衣帽子戴好,看他还楞楞地,就帮他也戴上。雨水打在灿烈耳边,他还以为是无数颗祝福砸在了他脑袋上。他的脸也被打湿了,眼前的伯贤也看得不太清楚了,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却清楚得让他脑袋生疼。


“你快回家吧,”伯贤模模糊糊地说,“下雨了。”


“小贤,”这是灿烈第一次打断别人说话,“我们一起去。”他拿湿答答的手背于事无补地擦一擦睫毛上的雨水,“请让我陪你一起派送祝福。”


——我们的故事这就开始了。



(二)



灿烈十岁的时候第一次收到除了节日和生日以外的祝福。自从灿烈提出要和伯贤一起派送祝福了以后(伯贤最后没同意),伯贤每次来香料店灿烈都会下来迎接他,然后要求亲自签收祝福。


后来伯贤再来,就不喊掌柜姐姐或者灿烈的爷爷了,他就等着灿烈咚咚咚从楼上跑下来就行。他还问过伯贤以前他收到的祝福是不是都算在香料店里,伯贤说是的,但还有一些特别珍重的,偷偷放在你枕头边上了。


灿烈很高兴,之后生日和节日里收到的祝福他都收好放到枕头底下,第二天醒来它们果然全都消失,并且托它们的福睡了个好觉。


第一次在非节日和生日收到祝福的时候,灿烈缠了伯贤好久想要套出送出这枚祝福的人的名字。伯贤拿着他的签收小本子左边躲一躲右边躲一躲就是不给灿烈看,大声嚷嚷着这是规矩、这是隐私什么什么的。


“小贤收到过别人的祝福吗?”最后灿烈实在抢不着伯贤的本子就问他,“当祝福派送员,应该很容易被人祝福吧?”


伯贤把本子塞回他五颜六色的背包里,“也不是,”他哼一声,“没多少人会正眼看快递员吧。”


“我不信。”灿烈说,“我就有偷偷祝福过你。我基本上每一天睡前都有祝福你哦!”


伯贤抬起眼睛看了灿烈一眼,撇撇嘴,“收到了。”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头,“除了你和我师傅,就没有别人了。”


十二岁的时候灿烈第一次看见伯贤抽烟。那是个晚上,伯贤刚派送完一整天的祝福,还是穿着他的大靴子,坐在飞行器的沿上,停在灿烈的阳台。


伯贤没有什么亲人,唯一的长辈是祝福邮局里的师傅,伯贤叫他希澈哥。希澈是个自己就活得糊里糊涂的人,所以他也不会管伯贤吃什么、穿什么和做什么。伯贤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比同龄人更瘦小,还经常胃痛。


抽烟明显不是什么缓解慢性胃病的好方法。“我告诉希澈哥了啊!”灿烈威胁他。


“烟我就是从他那拿的。”伯贤说。


“不抽不可以吗?”灿烈说。


“没有,没认真在抽,”伯贤呛到了咳嗽了好一会儿,“装酷而已。”


“抽烟会杀了你的。”灿烈警告他。


“活着这件事也会。”伯贤说。


这一年伯贤已经升职了,不再负责香料店、糕团店和火锅店的祝福派送。这些简单的派送和签收工作交给了更年轻的小邮递员。伯贤现在在做什么他也不怎么和灿烈说,只是有时候会把飞行器停在灿烈窗户边儿上,让灿烈探出天窗来和他聊聊天,或者只是沉默地坐着。


灿烈会告诉他自己每天会收到多少颗祝福,有时候是一两颗,有时候是三四颗,有时候就没有。伯贤会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假装睡着,然后让他偷眼看祝福小精灵们是怎么从玻璃球里出来的。


它们以为灿烈睡着以后,就会在玻璃球里叮铃一转,像清澈溪水里的小鱼那样,只是这里清澈的并不是溪水,而是小鱼本身。清澈的小鱼儿拖着长长的露水一样的尾巴,在灿烈耳朵边上优雅地旋转几圈,就像汇入大海一样消失在夜空里。


“觉得幸福,”灿烈靠在伯贤硌脑袋的肩上说,“每一次获得祝福,都觉得幸福。”


“因为这就是祝福的用意啊。”伯贤说。


在灿烈没有收到祝福的夜晚,伯贤就会把那些无主的祝福唤醒。无主的祝福有的是派送的时候掉出来的(是允许范围内的操作失误),有的是给“全世界”或者“大自然”的祝福,因为祝福没有标签也没有编码,所以被落下了就很难认出来收件人应该是谁。


这些祝福有时候伯贤会收集起来,有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和灿烈一起把它们唤醒。被唤醒的祝福在深色的幕布里发着蓝莹莹的光,空气里就充满了海洋、暖风和缅栀子的幸福气味。


“这个过程叫做‘祝福发酵’,”伯贤说,“见过祝福发酵的人,才算见识过世界的全部。”


十四岁的时候,灿烈学会了驾驶伯贤的飞行器。那时候伯贤换了一个新的亮蓝色成人款飞行器,以前那个就被灿烈借走练手了。


灿烈在小飞行器里练习驾驶的样子非常滑稽,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开始抽条了,手长脚长地蜷在仪表盘后边儿,试图让一个外壳凹凸不平的银色飞行器在训练场上绕圈。那时候灿烈已经开始每天十几枚十几枚那样开始收祝福了,都是班上情窦初开的姑娘们的原因。


“我是说,”灿烈一边躲避自己的膝盖一边试图控制方向盘,“所以要非常认真和纯粹的祝福才会变成实体,怎么会有人每天花这种时间在祝福我上呢?”


伯贤上半个身子都在他的新飞行器底下改装它的引擎,“你应该看看大城市里面那些明星们每天收到的祝福。诶这个管子我怎么就扳不过来?”哐哐砸了两下,“他们收到的祝福要用大货车来运送。”


灿烈把飞行器在训练场上停下来,“你有收到女孩子的祝福吗?”


伯贤的脸在引擎底下红了,“没有。”


“骗人。”灿烈说。


“是真的。”伯贤说。


“我可以试试看你这个飞行器吗?”灿烈问,“等你把引擎改装好了?”


“不行。”伯贤说。


后来伯贤还是让灿烈试驾他的新飞行器了,崭新的亮蓝色涂漆被撞掉了好几块,后来被灿烈用银漆于事无补地填了填,让凹痕更显眼了。


十六岁的时候伯贤第一次同意灿烈陪着他派送祝福。“因为是危险的工作,”伯贤说,“所以要等到你足够强壮才行!”


要我说,伯贤才是那个看起来跟强壮一点也不沾边的人。不过灿烈终于知道伯贤包里的棒球棒是用来做什么的了,因为他也给自己带了崭新的一支。


棒球棒是用来投掷祝福的。


给香料店和奶茶店送祝福是最简单的活计,因为香料店和奶茶店不是独立的人。只要是独立的人,他们就一定会有悲伤、欲望、空虚、恐惧和贪婪。这些小怪物在人们沉睡的时候会从耳朵里跑出来,以梦为食,蚕食掉你的美梦,只留下你的噩梦。


在见过祝福发酵的人的眼里,这些小怪物都是有实体的。它们会是一只黑黢黢的小猫,会是一匹雾蒙蒙的野狼,会是一群乌压压的鸟,也有可能是一只嗷呜呜的老虎。


但祝福可以战胜它们。有些小小怪物,祝福发酵的时候就能直接把它们消灭,但有些比较强大的小怪物,需要派送员的帮忙才能消除。把祝福往上抛,接着用木制的棒球棒击打,被祝福打中的小怪物是受伤还是消失,这依赖于祝福邮递员的投掷技术。


“拿好了,棒球棒。”伯贤说,“如果小怪物向你扑过来,你还来不及把祝福掏出来,直接用这个涂过祝福刷漆的棒球棒攻击它们也是可以的。”


灿烈咽了口唾沫,“它们还会主动攻击邮递员吗?”


“它们并不管眼前的人是谁呀。”伯贤面无表情地举着棒球棒,“它看见了你身体里有它的食物,它就会向你扑过来。”


灿烈接过棒球棒,很认真地挥了好几下,“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他说,“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伯贤哼一声表示听见了。他们俩坐进已经不再崭新的飞行器里的时候,灿烈还在挥他的棒球棒,接着咚一声砸到了伯贤的脑袋。


这已经不是灿烈第一次和伯贤在深夜飞过小镇上空了。飞行器里到处散落着无主的祝福,偶尔会噗嗤噗嗤地发酵。灿烈以前飞过小镇上空的时候,在这些莹蓝星光里都不会仔细看,但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几乎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都盘踞着黑雾一样的小怪物。


它们看起来像雾气,但要比雾气更实在和凝重。它们是飘动的,又是聚合的,一睁眼是一双金黄色的眼睛。似乎唯独那金黄色的双眼是真实的,但正是因为过于真实,又有一种幽幽莹莹、直逼人心的恐怖。


“有时候得仔细看,”伯贤说,“你看见它们了吗?”


“看见了。”灿烈说,“你看那个房子,红塔房的屋顶,”灿烈指了指他们左前方的一个屋顶,“那里有一只好可怕的狼。我们不能用多出来的祝福帮这个人消灭这只狼吗?”


“不能。”伯贤把着方向盘,轻飘飘地说,“我们不应该干预别人的痛苦。有时候痛苦是必须的。我们只能用祝福来帮助他们击败必然会被祝福击败的东西。你知道吧,”他空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我们不是英雄,我们不做拯救别人的事儿。我们只是帮助本来就要发生的事情发生罢了,我们的工作是确保‘确保’会发生。”


这时候他们已经飞过红塔房的屋顶了。灿烈恋恋不舍地趴在窗户上继续看着那只形单影只的恶狼,“但是帮助别人解决痛苦是好事啊,”他说,“况且我们还有这么多无主的祝福。”


“就像我说的,”伯贤说,“痛苦不一定都是坏事,有些人需要痛苦来让他们看清楚眼前的事情。你有过你偏要做什么事情,但是没有人祝福你这个决定的时候吗?兼听则明,痛苦也会让人清明。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是祝福邮局,而不是痛苦消除中心之类的东西。”


灿烈从窗户上坐回副驾驶,一个人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好有哲理啊,”灿烈说,“你刚刚说的那段话。但其实如果是我的话,我还是想要尽量帮助大家消除痛苦,你知道为什么不?”


伯贤转过来看了一眼灿烈,又转回头去,“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说我和你做好朋友是好事儿,或者祝福我们的友谊,”灿烈大声地说,“但我觉得有些事确实不需要别人来祝福。”


伯贤笑了,“那你为此感到痛苦了吗?”


“不至于到痛苦的程度,”灿烈说,“但你一直不让我陪着去派送祝福确实是挺让我困扰的。”


伯贤不说话了。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会儿,伯贤说,“挺痛的,其实。”


“什么挺痛的?”


“杀害那些小怪物。”伯贤说,“你现在可能会觉得它们很可怕,但是它们只是人性的一部分而已,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或者做错了的事。当它们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伯贤的手在方向盘上摩挲两下,“偶尔会不忍心。所以挺痛的,有时候,派送祝福这件事。”


灿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你不想让我去伤害它们?”


伯贤笑了,“搞不好你会哭的。”


“但是把它们消灭了,就有人会不再痛苦吧?”灿烈说,“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这份差事还不错。”


伯贤摇摇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些人的痛苦是伴生的。他们一直痛苦,即使一直有人在给他们祝福,但他们还是痛苦。他们的小怪兽,或者,”拿手比划了一下,“大怪兽是杀不死的。它们因为祝福而变得伤痕累累,但它们就是活着,只要宿主活着,它们就活着。你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攻击它们,但无论用多少祝福都杀不死它们。你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来,一次又一次地想,为什么这个人会这么痛苦,为什么连他们的痛苦,都这么痛。”


灿烈张张嘴。“我没有想得这么多,”灿烈说,“我只觉得我们做的是好事。”


“我们不知道那个。”伯贤说,“我说了,我们只是确保本来要发生的事情去发生而已。”


两个人又沉默了,快要到达今晚第一个目的地的时候伯贤说,“‘好朋友’,昂?”从鼻子里笑了笑,“你倒是世界上第一个这么称呼我的人。”


十八岁的时候,那个灿烈快要出发去别的城市上大学的暑假,灿烈击败了他的第一只怪物。


在此之前,伯贤一直没有给他出手的机会。因为要保证派送的祝福确实能起作用,他们必须确保这枚祝福确实能击中小怪物。所以伯贤对每一颗祝福都很吝啬,基本上只让灿烈来吸引小怪物的注意力,然后自己再负责投掷祝福。


一开始灿烈很大意,他刚开始和伯贤一起派送祝福的时候,遇到的都是小猫咪或者小兔子这样的小怪物。小怪物变成猫咪的形状,一般代表它的原体是傲慢;小怪物变成兔子的形状,一般代表它的原体是欲望。动物体越年幼,就代表它的原体越稚嫩,这些小怪物是很容易被消灭的。


伯贤的投掷技巧非常精准。他的视力比灿烈要好得多,面对年幼的小怪物基本不需要耗费多长时间。他停好飞行器,点好祝福,拎起棒球棒,一抛一击,小怪物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击中了。


正如伯贤说的那样,小怪物被消灭的过程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场景,尤其是年幼的小怪物。它们会用金色的瞳仁怔怔地看着你,有时候会流下银色的泪水来,有时候会轻声哀叫。它们会像消散的雾气一样一点一点变透明,眼睛里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后肚子里的祝福莹蓝的微光一勾,它们就变得和夜色无异了。


灿烈第一次看伯贤杀死一只小兔子的时候,没忍住哭了。后来灿烈才知道,那些能够轻松击溃的小怪物是伯贤特地为灿烈挑选过的,真正难缠的怪物伯贤都一个人去了。这是在他们俩被一只美洲豹从郊区的小房子里追到树林中伯贤才告诉他的。


“我真不应该这么早就带你来!”伯贤一边跑一边嚷嚷,“应该让你再练练手再跟我来搞真东西!”


“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怪物!”灿烈其实没有听清楚伯贤在说什么,“我还以为小麻雀小狗崽就差不多了!”


“我们分头跑!”伯贤说,“这位收件人的祝福可能不够用,我们只要甩开它就可以!”


灿烈大声说“好”,两个人在前面的岔路口分开跑了,但是那只豹毫不犹豫地就选择灿烈来继续追。实际上灿烈并不知道被它追上会发生什么,但他真的吓得要哭了。


“用你的棒球棒!”伯贤在森林不远处的另一边朝他喊,“袭击它的脑袋,把它砸晕就可以!”


灿烈用两只手握紧涂了祝福涂层的崭新的棒球棒,转过身准备迎战的时候,就被黑豹扑倒在地。接下来他的感觉很奇怪。他听到伯贤惊呼一声,然后挥开杂草树枝抄捷径向他跑过来,但伯贤似乎跑得很慢很慢。他的背和手臂很疼,但这种疼痛很遥远,似乎可以先放一放再去感受。


大黑豹的金色瞳仁对上灿烈的,他下意识就用手去推它。但大黑豹能钳制住自己,自己的手推向大黑豹,只能推开一片黑蒙蒙的雾气。


“用你的棒球棒!”灿烈听见伯贤喊。哦对,棒球棒,棒球棒抓在右手上。灿烈试着去动他的右手,但似乎整个人都失去了攻击的动力。好累啊,灿烈心想,我不想动我这只手,好累啊,就这样被黑豹吃掉吧。


“灿妮!”伯贤的声音穿破黑雾落进灿烈的耳朵里,“朴灿烈!”


灿烈睁开眼睛。灿烈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但大黑豹只是压着他,也不对他做什么。这样是错的,灿烈意识到,被别人的痛苦钳制着,这样是错的。他举起右手,用尽他可以调起的所有力气把棒球棒砸向黑豹的头,这一下砸的确实是实的。


黑豹的头受到击打以后,黑雾一样的脑袋向左飘忽了一会儿,眼睛也不再亮了。这时候伯贤最后一枚祝福穿过枝桠击昏了它,灿烈往自己右侧滚过去,伯贤正好蹲下来把他接住。他借助伯贤的力量爬起来,趁大黑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伯贤拽着手一起逃走了。


或许痛苦真的不太可怕,那时的灿烈意识到,可怕的是人们真的打起精神来要解决痛苦的这个过程。



(三)


灿烈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拥有了一大群好朋友。


在小镇里的时候,他下课以后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和伯贤泡在一起。伯贤升职以后只有晚上才出去派送祝福,因为小怪物们只在人们睡着的时候出没。所以他白天基本上都无事可做,有时候在图书馆坐着,有时候在棒球场打棒球,有时候就在灿烈教学楼楼顶停着飞行器,然后在里边儿睡觉。


伯贤是孤儿,很小的时候就被师傅收养,一直住在邮局里。长大以后他就不喜欢在邮局里呆着了,除了每一天傍晚去领祝福和派送单,这以外的时间里他都开着飞行器在小镇里溜达。


灿烈也基本没有再坐过巴士和其它交通工具。基本上他想去哪里都可以喊伯贤载他飞过去,不过就是他也没什么去的地方罢了。除了伯贤,灿烈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只是有时候会和邮局里同龄的人一起玩,祝福收集部门的珉锡和钟大,还有伯贤的小徒弟钟仁。


北边的山和森林,南边的沙滩和海边,是灿烈放学以后他们俩最经常去的地方。森林里有他们两个人一步一步踩出的小路,还有布设了很多让小怪物们失误的陷阱;沙滩上有一个他们俩专用的沙滩伞,下面是个小书桌,让灿烈写作业用。


他们俩呆在一起十来年,让灿烈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别的朋友。但这下他们俩分开了,灿烈一开始不习惯得很;但好在他遇到了很好的人,他的室友世勋,金融学院的俊勉,法学院的暻秀。他们也带他去了很有趣的地方,橄榄球队员的赛后聚会,酒吧,live和各种演唱会。


他还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十八岁的时候,灿烈恋爱了。是同专业的女孩子,和灿烈一样手长脚长的,也和灿烈一样活泼和充满好奇。

 

他和涩琪都是第一次恋爱。灿烈是因为以前总和伯贤在一起,而涩琪是因为家里面管得太严了。这件事情灿烈第一个就告诉了伯贤,他总觉得伯贤应该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所有有关自己的人生大事,伯贤都必须第一时间知道。灿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可能是宇宙运行的第一准则吧。


伯贤听说的时候,回应得和他对所有事情一样漠不关心。“奉劝你哦,”他说,“这种消息不要一下子公布给朋友们,不然你们那片区的祝福派送员会很困扰的。”


灿烈想也没想地就问“为什么”,伯贤说“这种事情通常会收到一大堆祝福的好吧会很沉的”。


灿烈本来想问“那你的祝福会在里面吗”,但是他没有问出口伯贤就把电话挂掉了。像往常一样,从来不等别人把话说完。


但是灿烈还是忍不住经常和伯贤分享和恋人有关的事情。伯贤在电话那头闷声不响地听着,灿烈在这头一个劲地说。伯贤回复得越敷衍,灿烈就越着急说,仿佛把这些细节都告诉伯贤,他才会有恋爱的实感。


因为伯贤是这个世界“确信”的保障。


和涩琪在一起的时候,灿烈也总说伯贤的事儿,当然把祝福邮局的事情省去了。他会和她说他们的丛林探险,说他们的海边小夜曲,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漫长的看着对方长大的时光。有一次把涩琪说急了,她说“你和她在一起那么开心的话就和她一辈子在一起好了啊”,灿烈楞了好一会儿,才说“小贤是男孩子啊”。


涩琪的脸扑哧一下就红了,抓着灿烈的袖子连忙道歉。灿烈虽然没有觉得不妥,但是心里面突然就有了一个疙瘩。小贤如果是女孩子,这十几年的事情,就会值得让女朋友生气吗?不是女孩子,突然就不值得生气了?


灿烈不明白。


有一天伯贤突然主动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说自己决定在镇子上买一个房子。伯贤这么多年的存款已经够让他盘下来一个带二层的小店面,他要开一个奶茶店。


“我要管它叫‘小宝奶茶店’,”伯贤说。小宝是灿烈家里人喊他的小名。


伯贤说立志把它做成镇子上最好的奶茶店。每天所有奶茶店收到的祝福就可以大部分都到他这里来,这样可以“帮助新的派送员小孩省掉好多工作”。这是伯贤在电话里和他说最多的话的一次,以前都是灿烈说,伯贤听着。因为灿烈不想因为两个人距离远了,喜怒哀乐也变得远了,所以伯贤基本上对灿烈的新朋友们和灿烈一样熟悉。


也有伯贤不耐烦的时候。伯贤有时候就会问灿烈为什么每周能花这么多时间和自己聊天,明明有了新朋友和恋人,应该花时间和他们一起去尝试更多新鲜事物才对。


灿烈确实去尝试了很多新鲜的事情,也确实觉得那些事情蛮有趣的,但他必须要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伯贤,仿佛这样伯贤也能身临其境,仿佛他俩从未分开。伯贤说“不必这样”,灿烈说“非得这样”。


至于为什么非得这样,灿烈也不明白。


这年圣诞节假期回家的时候,灿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伯贤的奶茶店。奶茶店离灿烈家并不很远,伯贤给它装了一个黑胡桃木招牌,上面用藕粉色的字写着“小宝奶茶店”。说实话生意不太行,每天只有下午的时候开门,勉强能支付店员的工资和他们两个人的晚餐。


但是不管怎么说,伯贤有个自己的小家了。奶茶店的二楼和灿烈的小阁楼差不多,斜斜的屋顶上有个天窗。这里放不下一个大床,只放了一个床垫和小书桌,伯贤的衣服装在木箱子里,空余的地方都是奶茶店收到的祝福。伯贤把它们一罐一罐地装在玻璃罐里,这样可以阻止它们发酵。


灿烈问他收集祝福干什么用,伯贤说当灯使,灿烈这才发现二楼没有电气。


这会是伯贤第一个一个人过的平安夜,在一个没有电气的、勉强能站直的、简陋的小阁楼里。


灿烈二话不说就要拉伯贤到自己家里过节,伯贤拒绝了好多次,因为当晚的祝福派送会非常忙。灿烈赌气说你忙的话我也不回家过平安夜了就跟着你一起去,伯贤很用力地把他推开了。灿烈没有站稳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伯贤打开飞行器的门,开着那辆涂满灿烈亲手涂上的银漆的小飞船走了。


十九岁零一个月的时候,伯贤第一次把灿烈推开,并且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灿烈还是不明白。成年以后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但他有时候确实并不想明白。


这一天灿烈在家里闷闷不乐地过完了节,坐在沙发上啃浆果曲奇,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他从家里的圣诞树上拆下了带电池的彩灯,又拿乐扣碗装了两块派和几块软曲奇,穿上外套就往伯贤家走。


小宝奶茶店关着门,但灿烈有钥匙。他路过奶茶铺子和盥洗室往小阁楼里走,发现里面黑黢黢的,之前伯贤收藏的祝福都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屋子的空玻璃罐子。


灿烈把斜着的天窗打开,满街的节日气氛随着昏黄的灯光一起溢进来,显得小阁楼更萧条了。灿烈叹口气,把乐扣碗在书桌上放下来,找出胶带把彩灯粘在墙壁上,自己蹲在角落里等伯贤回来。


伯贤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了,飞行器呜隆隆地在屋顶上停好,他直接就从天窗跳进来了。灿烈“啊!”一声惊醒,伯贤也“啊!”一声退后几步,空玻璃罐子撞得铛铛响。


接着灿烈就坐在地上沉默地看着伯贤,伯贤抱着两只手臂,也沉默地看着他。最后灿烈啪一声打开墙壁上挂着的圣诞彩灯,轻轻地对伯贤说了一声“圣诞快乐”。


伯贤没有回答他,在空瓶子中间蹲下来,把头埋进膝盖和臂弯里,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蹲了一会儿,又站起来。站起来的时候又是灿烈熟悉的那个伯贤了,无所事事的表情,附加两个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弯弯嘴角。


“我饿了,”伯贤说,“你有没有带奶奶做的苹果派?”


灿烈笑了,“肯定带了。”这世界上灿烈最最明白的事,就是伯贤喜欢奶奶做的苹果派。


他们俩吃完派和曲奇,脸也不洗地就在床垫上和衣睡着了,就和小时候一个样。伯贤睡梦中去拉灿烈的手,灿烈和小时候一样地握住那只纤细却不怎么柔软的手,握在手里想了一会儿,又挪个方向和它十指紧扣。


这和小时候有什么不一样了,灿烈说不上来,但在此之前他只和涩琪十指紧扣过。一定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不一样了,灿烈在睡着之前心想,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个学期返校以后,灿烈开始频繁地回到镇子上。爷爷奶奶问起来的时候他只说“想家”,具体想家的哪一部分,他说不上来。似乎那些聚会、酒吧和都市的玩乐很难像一开始那样吸引他了,城市的噪音也让他觉得难受。


大多数时候,灿烈并没有告诉伯贤自己回到镇子上来了。一般他都坐周六最早的一班轮渡过来,坐周日最晚一般轮渡回城里,每个月都要回来一两次。因为涩琪总是要问他消失的周末去哪儿了,他就带涩琪回来过一次。登上小镇码头的新鲜劲过去以后,涩琪很快就觉得无聊了,那一天是他唯一一次没有过夜就返程的。


经过这一次他搞明白了,他回来只是为了躺在自家的小阁楼上,多听几次祝福派送员们飞行器飞过的声音。这个声音在别处听不见,只有在这个镇子上能听见。躺在床上听这个声音的时候,灿烈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热忱地、满心欢喜地想要和伯贤做朋友,变成和伯贤一样酷的小孩。


但是热忱和满心欢喜已经是两个不再足够的词语了。他现在想起伯贤,他还能感觉到那股热忱的余温,但又多了什么灰色和紫色的东西,是黑和白交融了,是红和蓝相聚了,是混沌,是复杂,是难以名状。


所以这一天晚上他打算去见见伯贤。不过不凑巧,他走到小宝奶茶店的时候,伯贤正好就开着飞行器出发了。灿烈借了鞭炮店老板的小摩托,突突突地跟在下面。


一开始伯贤确实是很老实地在派送祝福,灿烈在底下跟得无聊准备鸣笛和伯贤打招呼的时候,伯贤突然偏离航向,朝非他管辖的区域飞过去。灿烈摸不着头脑,但没有多想,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伯贤在红塔房屋顶上停下来了。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红塔房里的灯已经熄灭,一只巨大且瘦骨嶙峋的恶狼咕噜噜喘着气,在屋顶上盘着憩息。


“嘿!”伯贤喊它。恶狼抬起头,睁开的眼睛里是饥饿又诡谲的金光。


红塔房里住着一个深受抑郁症折磨的女孩桃乐丝,这只黑雾凝聚成的恶狼从来没有被祝福消灭,只是随着桃乐丝年龄增长而越来越大。因为桃乐丝已经没有多少可供他饕餮的美梦了,所以它越来越瘦,也越来越凶狠。


灿烈不知道伯贤打算做什么,但他有预感。他看见伯贤抱着一个玻璃罐——他阁楼里摆着的那种玻璃罐——里边充满了还没有发酵的祝福。


伯贤在偷着用奶茶店收到的祝福帮不属于自己辖区的居民打败怪物。


灿烈的心怦怦直跳。伯贤这么做多久了?


“嘿!”伯贤又喊它。他特地用非常兴奋和高兴的口吻来喊,这样怪物就更有可能暂时离开宿主。但是红塔房的狼是打不死的,这是邮局上下所有人的共识。伯贤可能只是想帮桃乐丝削弱一些它的力量。


“接好了!”恶狼才把头抬起来,就遭到了伯贤三颗祝福的连续击打。但是这只怪物比灿烈见过的其它怪物都厚重得多,它只是闷哼了几声,形态甚至都没有稍微被打散。


它和伯贤缠斗了几个回合,伯贤把手里的祝福用完以后,就钻个空子爬进飞行器里逃之夭夭了。恶狼嗬嗬地喘着粗气,在屋顶上重新盘坐下来舔舐自己的伤口。它看上去确实更虚弱了,但论凶狠一点儿也不减。


灿烈坐在摩托上楞了很久。他回家以后,想了很多伯贤的事情。伯贤昼伏夜出的十年以来,他在灿烈睡着以后自己一个人做了多少这样的事情?那时候说着“痛苦有它们各自的意义”的人,其实是在宽慰灿烈,还是在宽慰他自己?如果是在宽慰他自己的话,他显然没有成功,否则他就不会这样为了别人的痛苦连夜奔波。


跳出和伯贤朝夕相对的日子以后,灿烈才明白什么才是伯贤最完整的样子。


因为灿烈不断缺席朋友们的聚会,也减少了很多和涩琪约会的机会,在这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涩琪因为“不能忍受你的生活里全都是另一个人和另一种心思”而向灿烈提出了分手。


要说伤心,灿烈确实很伤心,可以说他十几年的生活里第一次这样伤心。一个原因是他确实很喜欢涩琪,喜欢她每天活泼泼的样子,另一个原因是,他把失恋以后所有收到的祝福都像伯贤那样用玻璃罐收集起来了,所以朋友们的祝福一点儿忙也没帮上。


暑假开始的时候,灿烈垂头丧气的。伯贤在暑假里就保持和原来一样的习惯,每天晚上都会来敲灿烈的窗户,交给他一整把的祝福,然后带他出去遛弯。


灿烈和伯贤说了很多失恋以后的伤心事,但把和伯贤有关的内容省去了,所以伯贤其实一直没有搞懂他们俩究竟为什么分手。“而且我发现你也开始收集祝福了,”伯贤指控他,“你打算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灿烈扬扬下巴。


伯贤在仪表盘后面眯起眼睛,好像在猜灿烈了解了多少。最后他放弃了,“你是不是偷偷跟踪我?”


“我光明正大地跟踪了你!”灿烈说,“发现你用奶茶店收到的祝福去帮助桃乐丝了。你还骗我说收集祝福是为了照明呢,为什么骗我?”


“用一个问题搪塞另一个问题,嗯?”伯贤说,“这是违反规定的。你下次别再跟着我了,引起别人注意就不好了。”


“我不跟着你,”灿烈说,“我和你一起去。”


“说瞎话。”伯贤说,“你知道那些打不死的怪物有多危险吗?”


“我有个法子。”灿烈说,他从后座上一瓶一瓶地掏出失恋以来收到的祝福,“一颗一颗地击打那只恶狼是没有的,我们可以试试把所有罐子都放在一起,然后——”


“然后用一颗棒球把它们一下子全部击碎!”伯贤补上了后半句。


“噢,我说的是我们拿球棒给它们一个个敲碎,”灿烈说,“显然你的主意更好一点。”


“有人在场的话,它们会非常警惕。”伯贤解释说,“密封玻璃罐子摆在那里,它可能不会那么在意。我们可以多找几颗棒球,以防万一。”


“耶!”灿烈欢呼,“就这么办,无论怎么样,今晚给桃乐丝一个美梦!”


伯贤从鼻子里笑了两声,但没收住,笑得肩膀都开始抖动。灿烈也笑了,笑得一直在拍伯贤的手臂。直到飞行器颠簸了好几下,他俩才渐渐地不笑了。


他们俩绕路经过棒球场,从自动投球机那里偷了几个棒球,接着又到红塔房上把两个人储藏的祝福一瓶一瓶地摆好,飞行器停在塔房正对面的屋顶上等着桃乐丝入睡。


忙完这一系列兴奋的准备之后,两个人各怀心思地陷入沉默里。“你知道,”伯贤率先开口,“我一直没跟你说。我希望你别伤心了,或许更适合你的人还在别的地方等你。”


“我不知道。”灿烈说,“我确实很伤心,但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好的事情。或许我确实需要多多练习爱人这件事,我总是忽略她,没有把她纳进我的生活里面来。”


“可我觉得你很会爱人啊。”伯贤说,“因为你一直被人爱着。有人会一直爱你,说明你也很好地爱了他们。”


灿烈歪过头来看他。看了许久以后说,“你这句话抵过几百个瓶子的祝福了。”


“看,”伯贤说,“灯灭了。一会儿它就会来了。”


桃乐丝的狼在夜幕里不易察觉地在聚拢。如果你一直盯着那里看,会被那黑雾缓慢的移动迷惑,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灿烈移开目光再回来看,成形的恶狼正好睁开了它金色的眼睛。它冲着夜色无声地嗥叫,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


两个人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左手拿好棒球,右手拿好球棒,站好姿势等着恶狼走进祝福阵里。


“三,”伯贤开始计数,“二,”灿烈咽了口唾沫,“一!”


两人同时把棒球抛高,双手握住球棒,在最恰当的时机把棒球击了出去。平行排好的两排玻璃罐砰砰两声像火药一样炸开,桃乐丝的狼一下就被掀翻下屋顶,倒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灿烈还举着球棒,望着对面的祝福烟火不能动弹。数百枚祝福一颗接一颗地发酵,整个屋顶被莹蓝的光照得亮如白昼。


“呼吸,”伯贤说,“灿烈,你喘口气。”


灿烈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气。他开始大口地喘气,“我好激动,”他的棒球棒咚一声掉在地上,“太美了。我现在需要一个拥抱或什么的——”


伯贤大笑着抱住了他。灿烈没有回应这个拥抱,因为他兴奋得有点儿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臂。“我们做到啦——”伯贤的手环着灿烈的脖子,一个劲地蹦跳,“桃乐丝今晚能有个好梦了!”


灿烈给伯贤蹦懵了,缓了好一会儿才拿回身体的主导权,两只手抱住伯贤的腰,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共同为一个好梦庆祝。但在灿烈把伯贤拥进怀里的第三秒钟,他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了,它们突然自己抬起来,捧住了伯贤的脸。


伯贤的脸在灿烈的大手里几乎要淹没了,只有一双眼睛还亮晶晶地,倒映着莹蓝色的祝福花火。


灿烈俯下脸去在伯贤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接着灿烈就看见了。伯贤彻底愣住了,但有一只祝福小精灵从伯贤的耳朵下面冒了出来。她有脸,还有手和脚,勉勉强强才能在伯贤肩头站稳。她看见灿烈在看他,还向他招招手打招呼。接着她从伯贤的肩头往下跳,在自由落体的时候,变成了莹蓝色的、一尾小鱼一样的幽光。


灿烈突然全部明白了。



(四)


伯贤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


从那一天日光渐暗的雨前光景里,红着脸的陌生小孩穿着湖绿色的雨衣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了。


那一天,伯贤的心在喉咙口。从记事起他就是一个不爱和陌生人说话的小孩,在邮局读书认字的时候,他也只和他的师傅说话。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正是因为他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他的父母才会把他撇下。


钟大和珉锡是一对好朋友。一对好朋友的意思是,第三个人很难在里面有位置。他们俩有足够深的羁绊,嘴上说着和伯贤也是好朋友,但伯贤知道自己是落单的那一个。


师傅是一个不着调的人。师傅没有伴,也没有什么人际关系,总是喝醉,总是说胡话。师傅没有教会自己怎么爱人。不懂得怎么爱人的人,不会有人来爱。


所以伯贤一开始就明白的。他以后的生活只有两种可能:像师傅一样混沌着孤独,或者清醒着孤独。


他很小就学会要把心掖好。心里不要有对爱的渴望,心里不要有空洞,心里不要有期盼,心就不会痛。


那一天那个小孩踩着轰隆隆的雷声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伯贤的心逃出自己的掌控了。它跳到了喉咙口,扑通,扑通,这样的声音跟着雷声一起灌满自己的耳朵。


“你别跟着我了”,他听见自己开口说,“不然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一伙儿的。”


那个小孩凑上来,他害怕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就往后退了一步。在后来的每一次他想往后退的时候,灿烈都和这次一样,欢快地、厚脸皮地、兴高采烈地跟上来。


九岁的时候,伯贤的心在灿烈的眼泪里。灿烈无论如何都想和自己一起去派送快递,从八岁求到了九岁,求得眼泪汪汪。这一年伯贤已经习惯自己有这个小跟班了,但派送祝福这种事情,他明白最后只能自己去做。而且这个小孩的耐心能有多久呢?总有一天他会放弃继续跟着自己的,总有一天他会像其他小孩一样离开小镇,去别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


不过即便如此,伯贤还是允许自己的心还是泡在灿烈的眼泪里。因为灿烈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眼泪一涌上来,伯贤的心就被泡软了。


十一岁的时候,他的心在灿烈的棒球手套里。那时候他们经常一起玩抛和接,灿烈给伯贤投球,伯贤把球击打回去,灿烈再用手套接住。


伯贤希望自己也能像这颗棒球一样被灿烈接住。


不过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伯贤完完全全明白的。灿烈是那种受欢迎的小孩,从街坊邻居到老师同学,没有人不喜欢他,每一年的生日都会收到整把整把的祝福。而伯贤连自己什么时候生日都不知道,因为他的领养文件被师傅弄丢了。


不过伯贤每一晚都能收到一颗来自灿烈的祝福。灿烈有睡前祈祷的习惯,伯贤心想他应该是祈祷了“愿爱我的人都能幸福”这样的愿望,所以自己也能够收到吧。


从灿烈那里获得的祝福,伯贤每一颗都收集起来。到现在已经有五百多枚了,被伯贤小心翼翼地放在隔绝空气的玻璃罐里,整整齐齐地在邮局的地下室里落灰。


十三岁的时候,伯贤的心在灿烈的后脑勺上。十三岁正是小男孩活力最旺盛的时候,北边的森林是他们最经常去的地方。灿烈喜欢走在前面,说是他比较高和强壮,有危险他可以先对付。


伯贤就总盯着灿烈的后脑勺看。灿烈的耳朵很尖,从后脑勺两边戳出来,它们在灿烈说话和笑的时候会轻微地动一动,好像跟猫咪的耳朵一样可以传情达意似的。


伯贤盯着灿烈的后脑勺的时候就在想,我可以盯出来这个小脑瓜里面在想些什么吗?小男孩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为什么来跟自己做在森林里闲逛这种无聊的事?明明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为什么非得和我呆在一起?


森林里一条有一条的小路被我们踩出来了,我们俩的路会在哪里分岔呢?


十五岁的时候,伯贤的心在灿烈的指尖上。灿烈会弹尤克里里,他说爸爸以前给他买琴,是因为“学音乐的孩子永远不会孤独”。伯贤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爸爸。


这个夏天他们在海边用水泥浇了一个伞托,插上了一把巨大的沙滩伞。伞在水位线最高的地方,所以他们不用担心它被海水冲走。伞下面还有岩石桌子和椅子,灿烈平常就在那里写暑假作业。


灿烈好羡慕伯贤没有作业,这是一种伯贤不太明白的羡慕。伯贤没有作业,可是他每天都需要工作。他每天都要把别人的祝福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每天都要杀死好多只小小怪物,每天都要在人们的美梦之外穿行。


他宁可有作业。这一天做完了,就有人收走的作业。他好希望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有一个家,家里有在等他的人,好希望有一个生日,有人用彩灯给他准备惊喜,有人用蛋糕涂他的脸颊。


那个人如果是灿烈,那就最好了。


但是灿烈有他的作业,有他的家,有他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他有别人给他准备生日惊喜,有别人一起坐在桌子边上庆祝平安夜,有别人在未来等他。


有时候伯贤会记恨师傅,他希望自己可以被别人领养,可能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有时候甚至会记恨灿烈,记恨他给自己太多“正常人”的甜头,而自己每天每天,不是在教学楼屋顶,就是在灿烈家的屋顶,看着白云和星星,等他。


可是每次灿烈在海边给他弹小夜曲的时候,他就把什么记恨都忘记了。十五岁的时候伯贤的心在灿烈的指尖上,灿烈的每一个和弦都是祝福,在填补他内心巨大的空洞。


十七岁的时候,伯贤的心在灿烈的眼睛里。


那天他们遇见的怪物是一只秃鹫,是一份很深很深的嫉妒。但是宿主生日这天收到了很多祝福,所以他们俩打算一举把这只秃鹫打败。


对付这种难缠的飞禽,他们必须也要飞起来才行。这一次伯贤把驾驶座让给灿烈,打开了飞行器的天窗,在副驾上站起来近距离攻击它。


他们准备了十支球棒,球棒上绑满了用特殊的线串起来的祝福,他们预计十次攻击应该能够击溃它。


这时候的灿烈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把飞行器撞得凹凸不平的灿烈了,他有足够好的驾驶技巧能让伯贤近距离攻击以后,立刻把距离拉开。但对于伯贤来说,这真是一次他此生再也不想经历的体验。


他瞄准秃鹫的腹部和头部攻击,这就意味着他一定会穿过秃鹫的爪子或者翅膀。绑满祝福的球棒在每一次撞击秃鹫身体的时候都释放出亮光腐蚀它,但没有被攻击到的部分,黑雾划在伯贤脸上就和针刺一般冰凉又刺痛。


经受了三次攻击的秃鹫也明白这次是背水一战,连着几次躲开了要害。伯贤感觉自己的脸和手臂在它的羽毛中间一次又一次被撕裂和割开,仿佛他就是这痛苦的主人一般,被这深刻的嫉妒抓紧心脏,拧出脓血。


灿烈已经开始试图让伯贤放弃这次战斗了。“不,”伯贤说,“我们能解决。”他拾起最后三支球棒,把它们抱在怀里,“再高点,灿烈,”他说,“到离它最近的地方去。”


“你确定吗?”灿烈问,“没有人说过祝福派送员不是什么必须送命的职业吧!”


灿烈不明白,但伯贤明白。灿烈没有见过他自己的小怪物,但伯贤见过。像灿烈这样的人,他的怪物只会是一只小鱼,或者一只小兔子,看见祝福咕噜噜地滚过来了,还会好奇地上去捡起来看的那种。所以灿烈不明白,灿烈不明白当伯贤想要帮助别人击溃痛苦的时候,会多么杀伐决断。


“我确定,”伯贤说,“我们不可以输。”


这时受伤的秃鹫已经只能在低空飞行,灿烈控制飞行器去到了它腹部一下最近的位置。就在伯贤准备攻击的时候,强弩之末的秃鹫突然伸出爪子把伯贤整个人拖出舱外。


灿烈惊呼一声,乱了阵脚,把飞行器胡乱开起来。伯贤的肩膀里是没有伤口的剧痛,但他一直忍着,他要耗到秃鹫没有力气再次高飞,留给自己和地面一个安全距离以后,卯足了劲振臂一挥。


秃鹫无声地哀嚎,兀自在祝福的光里消失了。伯贤失去了抓手落在地面上,因为脱力和撞击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灿烈的眼睛,那双圆乎乎的泪汪汪的眼睛,就瞪在自己脸前面。灿烈一边摇晃自己一边喊自己的名字,伯贤觉得自己不受伤都要给他摇出伤来。


“我没事,”伯贤说,“我看好距离了的。摔这一下没事的。”


灿烈抱着他嚎啕大哭,说着什么“我以为你死掉了”的胡话,哭得根本停不下来。


是从这一天开始,伯贤决定正视自己的痛苦。


他有一只鲸鱼。一只代表孤独的鲸鱼。


灿烈去城里读大学以后他经常来海边看他的鲸鱼。因为伯贤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食物了,所以他的鲸鱼几乎可以脱离他存在,以海里的生物为食。伯贤时常怀疑它会变成一只真的鲸鱼,除了它雾蒙蒙的,和从来不呼吸以外。


即使决定开始正视和挑战它,伯贤也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他的孤独是无解的,即使这只鲸鱼消失了,也会有另外一只鲸鱼游回来。


灿烈不明白,但伯贤明白。伯贤从来都知道他的心在哪里,但是灿烈离开以后,他再也不知道了。


直到这一天。


十九岁的时候,伯贤的心重新回到了他的喉咙口。在祝福花火面前,在亮如白昼的夜空下,在灿烈温柔的吻中,伯贤的心重新回到了他的喉咙口。


“什么——”


“我想做这件事很久了。”灿烈说,“但我不明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伯贤的脸颊还淹没在灿烈的手掌里,即使这样他也能感觉到它们现在一定热得烫手。“你是糊涂了,”伯贤说,“你刚分手所以糊涂了——”


“我不会再糊涂了。”灿烈说,“这一次我是真的明白了。我想要吻你,我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你别说胡话了。”伯贤说。


“从小时候开始,从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灿烈说,“我每一天晚上,都在祈祷你可以幸福。你明白的吧,小贤?我一直不明白,但我觉得你应该是明白的吧?”


伯贤不明白。“听我说,灿妮,”伯贤说,“你只是刚分手,所以你需要一个人来分担感情,这我很理解——”


“你别说胡话了,”灿烈说,“我刚刚看见一只祝福小精灵从你肩上溜走了。”


伯贤沉默了。每当一对相爱的人在烟火下亲吻的时候,就会有一只祝福小精灵诞生。世界上从来不缺相爱的人,只是伯贤没有料想过这一次的主角是自己。


“你,”伯贤的舌头开始打结了,“你爱,你爱我?”


灿烈点点头。


“就是那种,”伯贤说,“那种,那种你和涩琪的爱?”


灿烈摇摇头。“比那更多。”


“然后我,”伯贤接着说,“我也爱你?”


灿烈点点头。


伯贤把灿烈的手从自己脸上摘下来,背过身抱着手臂沉默了好一会儿。


“小贤?”灿烈又开始不确定了,“所以现在我们是——”


“我要带你去看一个东西。”伯贤说,“你看见它以后,再决定要不要爱我,好不好?”


“不好!”灿烈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刚刚才明白我的心意,你这是在挑战我吗?”


“不是,”伯贤说,“你必须见一下它。”


“谁啊?”灿烈眉眼耷拉下来,“你是不是不爱我啊?然后你现在很尴尬在找理由搪塞我?”


伯贤一下就被他逗笑了,“我爱你爱你,”转过身来捧住灿烈的脸在他嘴巴上亲了好几下来安慰他,“但是你必须知道它的存在。”


灿烈勉勉强强同意了。他们俩把飞行器开到海面上,伯贤打开天窗,朝着大海呼唤了一声。


大海没有回应他的呼唤,伯贤和灿烈在海面上静默了几秒钟。伯贤又坐下来,提起方向盘,把飞行器升起来,给灿烈一个最佳的观景位置。


“你看。”伯贤说。


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升起一团黑雾,黑雾越来越重,最后聚成一只巨大的海洋生物,在海面上无浪地翻了个身,又落回平静的海水里。


“那是——”灿烈瞪大眼睛,“那是什么?”


“是我的怪物哦。”伯贤轻声说,“是我的孤独。”


灿烈一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可怕吗?”伯贤没有看他,“但这才是完整的我哦。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了,灿烈。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开始。从来没有人愿意离我这么近,你知道吗?你给我的祝福,我每一颗都留着,所以我的孤独才长得这么大。这样对待我的人,你是第一个,你也会是最后一个。”


灿烈还是没有说话。伯贤这回是不敢看他了,“你把我们当作相爱的人,我很高兴,”他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但我真的不确定你是不是要爱这样的我。我是一个大空洞,你知道吗?一个没有人能填得满的大空洞。”


“你说,”良久以后灿烈说,“我给你的每一个祝福你都留着?”


伯贤从方向盘上扭过头看他,“对。它们都放在邮局的地下室里。”


“那会是四千多颗祝福。”灿烈胜券在握地笑了,“你说你的鲸鱼在第几颗的时候会消失?”


伯贤瞪大了眼睛。“我——”他说,“我从来没试过。我只是觉得无论如何我这辈子一定是孤独的——”


“驳回。”灿烈说,“你明明从来没有孤独过,因为我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这听起来——”伯贤皱眉,“如果是别人对我说‘你从来没有孤独过’,可能已经被我打死了。”


“所以是我嘛!”灿烈说,“听我说,我们现在就回邮局把我的祝福全部运过来,你管局里借一辆大一点的飞行器,然后再把你的老朋友喊出来,我们一起消灭它。”


“可是它被消灭了,可能还会有另一只跑出来——”


“那我就一直一直祝福你,”灿烈说,“一直一直疯狂地祝福你,一直一直疯狂地爱你,直到它们不再出现为止。”


伯贤张张嘴。“这可真是我听过最恶心的话了。”


但他拗不过灿烈,两个人回到邮局把伯贤保存的四千多颗祝福一起运到了海面上。“我们先把这片海域都污染了,”灿烈一罐一罐地往海面上倒祝福,祝福就像发光水母一样在海面上噗嗤噗嗤地发酵。


伯贤心疼得都快哭了,“你省着点,我存了十几年呢。”


“小器!”灿烈说,“你想想吧,你以后就会变成祝福富翁。”灿烈为了强调他的发言,开始往自己脑袋上倒祝福。伯贤摇摇头,开始向海面呼唤他的鲸鱼。但是直到灿烈把自己都浇成了一个巨型祝福小精灵,鲸鱼都没有再次出现。


“奇怪,”伯贤说,“它从来没有不回应过我。”


灿烈趴在窗户上看了好久,“在那,”他说,“在海面以下。它不敢上来,因为海面上都是祝福。”


“所以我说这件事就是很难——”


灿烈推开飞行器的门,朝着海面跳了下去。


伯贤惊呼一声,把飞行器调到自动驾驶模式,慌忙地爬到舱门边上寻找灿烈。飞行器因为重量变化开始摇摆和倾斜,几十个玻璃罐子互相碰撞以后碎裂了,成百上千颗祝福跟着灿烈一起投向海面。


海面被祝福照亮得像是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一只黑色的鲸鱼在玻璃之下挣扎,因为体型巨大的缘故,动作看起来特别缓慢。但是它确实是在挣扎没有错,灿烈在它的黑影之中悠闲地游过。


“朴灿烈!”伯贤大喊,“你疯了吗!”


“起作用了!”灿烈说,“我刚刚一个猛子扎到它了,你看它在消失!”


灿烈说得对。这只顽固的、诡谲的、行踪不定的黑色鲸鱼,正在祝福之光照亮的地方一点一点消失。伯贤的眼泪盈满眼眶,他爬回驾驶座,就这样泪眼朦胧地让飞行器在海面上暂停,又伸手去把灿烈拉上来。


“好酷哦!”灿烈说,“我刚刚一定超酷的!”


伯贤卯足一股劲冲上去抱住了湿漉漉的灿烈,两个人重新跌进海里,在发光的海面上热情地拥吻。伯贤尝到咸乎乎的东西,也不知道是海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好了,到这里我们的故事就结束了。灿烈读完书回到小镇上继承了家里的香料店,伯贤依旧是祝福邮局最优秀的雇员。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们,伯贤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每天晚上睡着的时候,依旧会收到一颗来自灿烈的祝福。



>>>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