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道/乐宾】春日游
cp如标题,不逆。2w多字,写麻了……
郑老师生日快乐~
1.
青衣巷又发生一起命案时,乐宾正和陈忠道一起在常去的路边小吃摊分着吃一碗云吞面。
之所以一碗云吞面分着吃,一方面是因为时间太晚老板就要收摊,剩下的食材只够煮一碗,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乐宾最近手头颇有些拮据,这个月的房租都是陈忠道借他的钱。在乐宾就要掏钱给小吃摊老板时,陈忠道拍开他的手,不容分说地递了钱过去。
乐宾不太高兴,但又没有办法,只好闷闷不乐地坐到桌前玩筷子,敲得碗沿桌面叮里啷当直响。陈忠道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双筷子,看着乐宾道:“别玩了。”
乐宾瞪他:“谁玩了!?”
陈忠道实事求是地答道:“你啊。”
乐宾眼睛瞪得...
cp如标题,不逆。2w多字,写麻了……
郑老师生日快乐~
1.
青衣巷又发生一起命案时,乐宾正和陈忠道一起在常去的路边小吃摊分着吃一碗云吞面。
之所以一碗云吞面分着吃,一方面是因为时间太晚老板就要收摊,剩下的食材只够煮一碗,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乐宾最近手头颇有些拮据,这个月的房租都是陈忠道借他的钱。在乐宾就要掏钱给小吃摊老板时,陈忠道拍开他的手,不容分说地递了钱过去。
乐宾不太高兴,但又没有办法,只好闷闷不乐地坐到桌前玩筷子,敲得碗沿桌面叮里啷当直响。陈忠道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双筷子,看着乐宾道:“别玩了。”
乐宾瞪他:“谁玩了!?”
陈忠道实事求是地答道:“你啊。”
乐宾眼睛瞪得更大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玩了!”
陈忠道说:“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要不是陈忠道是乐宾的上司,乐宾真想给他一拳。
“你又不是没打过我。”陈忠道说,“上个月马戏团的案子你还不小心踹了我一脚,我到现在胸口都还是青的。”
乐宾眨眨眼,想起那一脚他起码用了七成的力。也亏得陈忠道身体好反应又灵活避得及时,若是普通人挨了那一脚,少说也得在病床上躺个十天半月的。
乐宾心情顿时好了几分,不再计较陈忠道抢着付钱还说他在玩这两件事。他规规矩矩地放好筷子,转头对老板说:“老板好了没啊,一碗面也要这么久,我要饿死啦。”
朦胧热气中老板的声音传来,还是带着笑的:“好的呀,等我撒点香菜再滴麻油。小乐你再等等,我给你卧两个荷包蛋。”
“真的呀,先说好,我可没有钱给你的。”
“我还缺你那几个钱吗?”
乐宾笑嘻嘻地应一声,嗅了嗅食物香味,摸摸肚子,忽然想起什么,又大声说:“张叔叔,我跟你说了好多次要叫我乐探长的!”
“那也是在其他人面前叫的呀,陈探长哪里能算是其他人。侬是我看着长大的,小的时候阿拉都叫你乐乐,不记得了吗?”
乐宾瘪了瘪嘴巴:“算了,不许叫我乐乐,听起来好像小狗……”
老板端着海碗走过来,笑着说:“陈探长,我给侬讲哦,白天到这里来叫一声乐乐,王婶的狮子狗和赵伯的小土狗会一起跑过来摇尾巴……”
乐宾动作迅速地拿来两个小碗将海碗里的云吞面分成两份,殷勤地推到陈忠道跟前,说:“别听他的,吃饭吃饭!”又抬头朝老板说,“食不言寝不语好不好,这么多话,你快点收拾东西家去陪你老婆孩子啦,也不看看几点了还在外头瞎晃。”
老板笑着连连答应,收拾东西去了。乐宾松口气,搅了搅碗里的面条,夹起荷包蛋几口吞下肚,脸都埋在碗里,然后掀起眼皮看着双手捧碗却一直没动筷子的陈忠道。
乐宾喝了口面汤,疑惑道:“你不饿吗?”
陈忠道摇摇头,乐宾越发地迷惑了:“那到底是饿还是不饿啊?”
陈忠道干脆将自己碗里的那只荷包蛋夹到乐宾碗里,诚恳地说:“你吃。”
“……”乐宾确定了,“看来你是不饿了。也好,那就我吃。”
他也不客气,两三口吃完另一个荷包蛋,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瓮声瓮气地说:“我欠你的钱,下个月还你。”
陈忠道终于吃了一个馄饨,说:“不用着急,我的钱够用。”
乐宾哦一声:“好吧。”
他的脸又埋到了碗里,陈忠道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就无从确认他此刻心中所想。这让陈忠道稍微懊恼了一下,但也就只有一下,便又觉得,乐宾真的有点像小狗。
还是脾气有些骄纵的小狗,没混熟的时候一言不合就龇着牙抬腿要踹人,熟了之后要好相处一些,但还是得哄着捧着惯着,可爱倒是可爱,就是有点费神。
在乐宾身上费了最多神的陈忠道无奈地想,这可能就是一物降一物。
“你跟我说话时不怎么带口音。”陈忠道说,“我来上海这么久,还没听过几次上海话。”
乐宾愣了一下:“那,姚瑶小姐跟你说话时说的不是上海话吗?”
陈忠道失笑:“我是东北人,她说上海话我怎么听得懂?”
“那你干嘛说这个?”
“因为……因为……”陈忠道酝酿一下,磕磕绊绊地冒出一句,“侬说起上海话很好听。”
乐宾差点把脸砸进碗里。
“侬不会说上海话就不要说好伐!”乐宾拿掉下巴沾到的香菜叶,拍着桌子低吼,“听勿懂啦!”
陈忠道乖乖闭嘴,总算开始专心填饱肚子。乐宾揉了揉忽然发烫的脸,气哼哼地喝完最后一点汤,又听陈忠道说:“你不是听懂了吗我刚才说的话?干嘛说听不懂?”
嗖一声,陈忠道抬手的同时身体后仰,指间稳稳夹住一根迎面而来的筷子。
“……乐宾。”陈忠道放下那根直取天灵盖的筷子,顺便没收了另一根,语重心长地说,“会死人的。”
“哼!”
“我也就算了,记得别这样对其他人……真的会死人的。”
乐宾嘴角上扬,有些抑制不住的开心:“我当然知道,整个上海滩除了你,没有人能接住我这根筷子。”
陈忠道嗯一声,不太确定地说:“……谢谢夸奖?”
乐宾又把眼一瞪,没好气地提醒他赶紧吃完回家。
于是陈忠道又吸溜两口面条,一边吃一边问:“对了乐宾,你最近看的房子……”
“救命啊——”
乐宾反应极快,在惊叫声响起的下一秒一把扶住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跑来的女孩:“怎么了?”
未等女孩回答,乐宾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从女孩手臂上摸到温热黏腻的液体,还有一点铁锈味,对于他而言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陈忠道也看见女孩鹅黄色的旗袍沾染了一抹极其刺眼的红,他跟乐宾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拔出腰间配枪。乐宾将腿软的女孩扶到凳子上坐下,朝还不知发生何事的老板喊:“侬快一点家去好伐!”
老板傻傻的点头,又猛地醒悟过来,丢下一句你们两个小心一些,然后收拾好东西跑得比兔子还快。
乐宾松口气,问那个几乎被吓傻的女孩:“发生什么事了?”
女孩仿佛看到救星般抓住他的胳膊,结结巴巴地:“前面……有人受伤了,求你们救救她!”
陈忠道如今对这一片还算熟悉,想了想,问道:“前面?柳枝巷?”
“对……”女孩抓了下有些蓬乱的头发,又摇头道,“不,不是,是再南边……是青衣巷!”
一听这三个字,乐宾皱起了眉。陈忠道知道他心中所想,青衣巷是烟花之地,遍地流莺,鱼龙混杂,有人在此寻欢作乐,也有人潜藏其中做一些下作勾当,很多时候,发生在青衣巷的案子都是无从查起,时间久了就成了悬案疑案,又因死的人成分复杂,很多都有牵涉上海滩黑白两道,所以巡捕房都是敷衍得很,大都草草结案了事。陈忠道为此多次和上头交涉,却全无结果,他也无可奈何。
“乐宾,去看看吧。”
“嗯。”乐宾同意了,看着那女孩,“你能带我们过去吗?我们是巡捕房的人。”
女孩稍微冷静下来,又听到是巡捕房的人便安心许多。她试着站起来,末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小声说:“我……我站不起来了……腿,没力气……”
“应该是被吓到了。”陈忠道没有勉强女孩,“那你在这里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和他先过去看看。你休息好了就赶紧回家,别在街上逗留了。”
女孩用力点头,在陈忠道和乐宾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叫住他们俩,思索一会儿,慢慢地道:“死掉的是一个女人,她……很漂亮,躺在地上就像是睡着了,可是她胸口有那么大的窟窿,是枪伤,地上都是血。我是学医的,我想救她,可是血流的太多了,我……”
女孩无助地掩着面孔,呜呜哭起来。乐宾笨拙地安慰她:“我们会救她的……”
“但是我们只能尽力。”陈忠道补充,“听你说她是胸口中枪,大概率——”
乐宾冷不丁踹过去一脚,陈忠道嘶一声,话到嘴边又及时改了口:“……总之,我们会尽力的。”
乐宾翻着白眼,打了个手势示意赶紧去案发现场。陈忠道揉了揉被踹到发麻的小腿,差点使不上力跌个跟头。他踉跄着追上乐宾,抱怨着:“这下好了,不单单是上半身,下半身也被你踹青了。”
乐宾满不在乎地说:“我要真想动手,你以为我会踹你的腿?”
陈忠道:“……”所以乐宾认真起来是打算一脚废了他是吗。
“我还以为你会委婉一些,至少不会说的那么直白。”乐宾边跑边说,“她都哭成那样了,你一个大男人好歹要安慰一下人家吧?”
陈忠道摇头:“这种时候还是跟她说清楚为好,安慰是之后的事。”
“这可不像是你一直以来的风格。”
“跟你有些像,是不是?”
“……嗯,我反而跟你一样优柔寡断起来。”
“优柔寡断……”陈忠道不置可否,“总而言之,搭档之间最重要的是互补吧?”
乐宾笑了。
“说得没错。”
他二人穿过柳枝巷时便已经听到前方的嘈杂声响,心知现场大概已经围满了人,忍不住暗骂一声,脚下步子迈得更大了。
“估计不少线索,都没了,怎么办?”乐宾喘着气,“要不要回去,多叫点人来?”
陈忠道冷笑一声:“现在可是大半夜,叫谁来?谁愿意来?给他们钱怕是都不乐意来。”
乐宾蹙起眉,无话可说。陈忠道看他一眼,又道:“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最近他们都收敛了不少。过两天又有一批新的警员过来实习,我已经把这活儿揽下来了,到时候都由我带着。”
“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也只有你愿意干。”
“怎么能说是吃力不讨好呢,我非得把巡捕房的风气好好整治一下不可。”
乐宾笑了。他从前给过陈忠道不少忠告,在这乱世中,想要活下来已是不易,而要活出个人样来更是难上加难。陈忠道初来巡捕房时,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理想主义者,天真,热血,总认为靠一片赤子之心就能解决世上所有难题。乐宾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模样,却又比自己要更加坚定正直,所以他对他另眼相看,而陈忠道也并没有让他失望,甚至是——出乎他意料的好。
他本以为陈忠道在巡捕房时间待长了总会沾染一些惰性,结果不但没有,他居然一直都不曾忘记初心,只是为人处世成熟许多,不再锋芒毕露,而是学会了韬光养晦,厚积薄发。这样的人,绝对是不可小觑的。
2.
青衣巷入口聚满了围观的人,大都是衣衫不整的嫖客和无言沉默的妓女,以及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普通民众。乐宾一直以来都无比痛恨逼良为娼,对这些被逼无奈住进花街柳巷谋求生存的女人心怀怜悯,可他到底势单力薄,除了驱散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他根本无计可施。
陈忠道见状,安慰地捏了捏他的肩,然后拔出配枪鸣枪示警,很快众人便做鸟兽状一哄而散,只剩下几个年轻姑娘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眼里满是痛楚。
乐宾蹲在尸体身边,替已经死去的女人合上了双眼。
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约莫三十来岁,一身凸显曼妙身材的玉白色旗袍,就像一朵素净馥郁的百合,于浓重得散不开的黑夜里袅袅绽放,可她此刻冷冰冰地躺在青石地板上,子弹在她胸口留下一个丑陋的窟窿,鲜血在她身上开出一朵艳丽却血腥的红色玫瑰。
乐宾忽然颤抖起来,这个女人……长得很像他儿时认识的姐姐!
陈忠道敏锐地察觉乐宾神情不对,赶紧唤了他一声。乐宾回过神,深吸口气,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陈忠道知道乐宾绝对不是“没事”,于是跟着蹲到尸体旁边进行检查。
“一枪毙命啊……这一枪真是干脆。”他啧一声,“会杀妓女的,不外乎为财为色。她手腕上的镯子还在,项链也是,可见不是为财,可要说是为色的话也不像,衣着整齐,没有被侵犯的痕迹……”他顿了顿,又道,“总不能是为了情吧?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眼睛里有斑块状浑浊,皮肤出现轻微尸斑,四肢也有些僵硬,应该死了没多久。”乐宾轻声补充,“如果能及时送到医院的话也许还有救……她是因为失血过多才死的。”
“可是在这种地方,哪怕有谁丢了只狗都能很快传遍整个巷子,更别提一个躺在地上的死人了。另外,若是真有人当街杀人的话,不至于仅仅隔了一条巷子的我们听不到任何动静。”
乐宾点头表示同意:“青衣巷很有可能是第二现场,是有人把她送到这里的。”
陈忠道看着女人失却血色有些青白的面容,叹气道:“那么第一现场会是哪里呢……”
就在陈忠道和乐宾还在思索的时候,一旁呆愣许久的女孩们终于陆续回过神,不顾地上血迹就扑上来,哭得声嘶力竭。
“白姐!白姐!”
白姐……?
乐宾与陈忠道对视一眼,心知这几个大哭的女孩便是最好的线索了。
左右现场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尸体的大致情况也有了数,另外让这些姑娘哭一场发泄一下情绪也有利于后续她们为案件调查取证,陈忠道便没有让她们离开,而是与乐宾一起退到一边小声讨论案情。
“伤口我看了,的确是子弹造成的贯穿伤,只可惜看不出来是哪种枪,只能判断出来推进力极大,接触身体的瞬间就造成了创口,所以才会流那么多血。”陈忠道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指尖戳了戳乐宾额头,“若是击中头颅,恐怕头骨都会炸开。”
乐宾心不在焉地挡开他的手,蹙眉道:“也就是说,凶手是距离死者极近的地方开的枪,也许,他们两人是认识的。”
“不错,可惜第一现场还没有找到……”陈忠道看着那几个情绪崩溃的女孩,忽然想起乐宾方才的失态,就问道,“你刚才怎么了?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你认识那个女人。”
乐宾摇摇头:“不认识……只是觉得有点像。”
“像?哦,你是说你小时候认识的那个姐姐?”
“嗯。”
“你放心,不会是她的。”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你又不认识她。”
“可我认识你啊,能让你记了这么多年的女人,肯定也是一个福大命大的人,就像伊眉老板。”
“这其中的因果关系根本没有成立吧……”
“你当巡捕救了那么多人,老天有眼,也一定会帮你照顾你重要的人的。”
乐宾被逗笑了:“那照你这么说,我破的案子岂不是越多越好?”
陈忠道也笑了,大言不惭道:“说得没错,所以我们一定要努力破案,不能偷懒。”
乐宾终于恍然大悟:“其实你就是想压榨劳动力吧!我告诉你,该休息的假我还是要休的!”
陈忠道摆摆手道:“放心吧乐宾,你就是想加班我也不会批的,谁给你加班费啊。”
乐宾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迹,指着头顶黑黢黢的夜空,幽幽提醒道:“我现在就在加班。”
“呃……”陈忠道有点尴尬,过一会儿又大义凛然地宣布,“你的加班费我自掏腰包!”
乐宾瞥他一眼:“就你?你自己口袋里都是几个硬币当啷响。”
陈忠道:“……”
跪在死去的女人身边嘤嘤哭泣的几个女孩情绪逐渐平复,其中一个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乐宾最先注意到她,冲陈忠道使了个眼色,看着那女孩道:“是有什么线索吗?”
“是。”女孩说话时还有些哽咽,眼神却很坚定,“她……叫白灵,一直在照顾我们。我知道是谁杀了她。”
“哦?谁?”
“大通旅社的李老板,李成!”
“你为什么认为是他?”
“他今天下午又瞒着柳姐姐——就是他的妻子,又过来纠缠白姐,但是白姐一直都不肯见他。他在门口骂了很久,骂得很难听很难听,但是白姐依然没有给他开门,到了傍晚时他才忽然不见了。”女孩停顿一下,又恨恨地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躲起来,趁着白姐出门的时候杀了她!”
乐宾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柳姐姐?你们跟那个李成的妻子很熟吗?”
“嗯,白姐一直和柳姐姐有来往,也是因为这样才认识了李成,谁知道就这样被一块牛皮糖粘上了!白姐不忍心告诉柳姐姐怕她伤心,只能躲着,可是到最后……”
女孩蹲下来,再度泣不成声。乐宾摸了摸身上口袋,找到一块手帕递给她。
“现在去大通旅社看看?”乐宾低声问陈忠道,“人恐怕早就跑了,只能去找那个柳姐姐了解情况。”
“也好,去看看吧,就算是通缉令也要等天亮了上头才能批。”陈忠道同意了,一边脱下身上西装外套,轻轻盖到女人身上,“乐宾,你说,如果躺在这里的是哪个高官的家人,还需要咱们两个这么苦恼么,我们连她的尸体都没办法带回去,只能让她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乐宾冷笑了下:“带回去干什么,指望那个尸位素餐的法医验尸吗?他要知道她是一个妓女,怕是躲都来不及。”
陈忠道听罢,只能一声长叹,轻声道:“幸好现在是春天,又遇上倒春寒,若是夏天……”
乐宾沉思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忠道。”
“嗯?”
“半个月前,我收到我爸寄来的一封信。”
“是吗?叔叔信上说什么了?”
“他这几年一直在湖南江西等地活动,具体是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妈也不愿意告诉我。我私下里调查了,就在去年秋天,湘赣边界发动了一次武装起义,虽说最终失败了,但又很快重整改编,一支队伍能有这种韧性一定不简单。”
陈忠道很快便懂了:“你认为乐叔叔也在其中?”
“是。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一直都痛恨……你知道的。我当初进巡捕房时就跟他闹过。”乐宾苦笑着道,“我那时候跟他作对,总想着要争口气出人头地,结果你也看见了。”
“你……”陈忠道迟疑一下,试探着问,“你想去江西?”
乐宾看着倒在地上的那具冰冷尸体,郑重地点头。
“我不能再继续留在巡捕房,留在上海了。”
陈忠道毫不迟疑:“那我也去江西。”
乐宾诧异于陈忠道的果断,疑惑地问:“为什么?你在上海好好的,你去做什么?”
“你去可以,我去就不行吗?都是普通老百姓,你还打算禁止百姓点灯吗?”
“巡捕房可以没有我,但是不能没有你。”
“这话从何说起?”
“因为群龙不能无首,而你就是那个领头的。有你在,他们总不敢太过嚣张,如果你不在,今后若是再发生今晚这种事,你觉得还会有人为她,为他们所有人,跑东跑西就为了一个真相吗?”
陈忠道沉默许久,轻轻哼一声。
“群龙?真是高看他们了,一群米虫还差不多,屋子都快被他们蛀空了。”
乐宾被这个比喻逗笑了,摇着头说:“你看,如果是我的话,只会当做看不见听不到,可你不一样,就算是一群不抽不动的陀螺,你也总有办法让他们忙活起来。”
“你知道有多累吗?”陈忠道忍不住抱怨。
乐宾眨眨眼睛,笑着问:“那你就要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
陈忠道答得迅速,末了回过神来,看到乐宾脸上狡黠的笑,意识到自己中了激将法,可也只能叹气。
“你要是不在,我都没个能说话的人。”
“我会经常写信给你的。况且……我一直认为,虽然如今时局动荡,祸乱交兴,可在这个国家,像你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是数也数不尽的。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她会重新站起来。”
考虑到那几个姑娘的心情,陈忠道和乐宾又仔细检查了尸体,确定没有遗漏什么线索,然后将尸体抬回了屋。陈忠道又跟女孩们了解了些情况,叮嘱她们今天夜里最好轮流守夜,防止那个李成杀一个回马枪,明日会有巡捕房的人过来将尸体带回去。他收起随身的笔记本,出门时看到乐宾正蹲在路边观察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
“这里。”
乐宾手里提着一个借来的煤油灯,照亮一小方天地。陈忠道走过去,仔细看了看乐宾所指的方向——是一丛碧绿野草,在早春的料峭寒风中摇摆着,几朵蓝色的小花儿颤巍巍地点缀其中,正因如此,那个沾了泥土的脚印和几点血迹格外明显。
陈忠道眼睛一亮:“既然有血迹,那么——”
“嗯,应该就是将尸体搬来这里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脚印我方才量过了,大概是八寸多一点,算下来身高比你要稍矮一些,跟我应该差不多,同时比女性的脚印要宽,也长出一截,有蹬痕,深浅不均,应该是个男人。”乐宾拂开杂乱草丛,指尖轻轻掠过蓝色小花,指着那几点血迹,“血迹方面你比我懂得多,你看。”
陈忠道接过煤油灯,在草丛附近来回走了几趟,很快便有了结论。
“这一带被人特意清扫过,明显的血迹应该都擦掉了,不过夜黑风高,这里又是青衣巷,人本来就偏多,凶手怕被人发现一定急着脱身,难免会有漏网之鱼,比如这丛野花。”陈忠道回到乐宾身边,“这几滴血迹都是运动状态下滴落的,就像彗星一样有一个尾巴,尾巴的方向就是运动的方向,也就是说——”
“凶手是从反方向将尸体搬来的。”
“不错。”
乐宾抬头看着窄而黑的巷子,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因为发生杀人案,这处喧嚣风月场此刻也终于沉寂,看来跟别处并无不同。
陈忠道拍了拍他的肩。
“沿路找找吧,肯定不止这一处有血迹。”
“好。”
他们又借了盏煤油灯一路走过去,陆续发现三处遗漏的血迹,最后,陈忠道在距离青衣巷约三百米左右的琳琅路中段停下了。
他说:“这里就是案发现场。”
乐宾看了看周围。琳琅路两边的居民房都拆的差不多了,本是打算建一处私人别墅群,却因为资金链出了问题(乐宾怀疑又是法租界那帮鬼佬作祟)搁置了两个月有余,平日里就人迹罕至,野草快有人膝盖高,到了晚上更是只能听到呜呜风声,的确是杀人的绝佳场所。
“奇怪……”乐宾喃喃道,“这里处理的倒是挺草率的。”
“估计是激情犯罪,没想好退路,也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处理这里,只能把尸体搬到另一个地方拖延时间。”陈忠道看着地上那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看来,我们得抓紧了。”
“嗯,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那个李老板了。”
“对了,乐宾,大通旅社在哪里来着?”
“旭日路,教堂对面就是。”
“……又是法租界的地盘?”
乐宾无奈地摊摊手,陈忠道一阵气闷,一想到可能要跟那些老外交涉他就头疼,程序多且复杂不说,要是牵涉到鬼佬,这个案子很可能要移交出去,到时候他们想再插手简直难如登天。
“别想了。”乐宾抬脚踢了踢陈忠道的膝弯,示意他赶紧去旭日路,“走一步算一步,抓紧时间。”
陈忠道心中暗骂一声,问道:“你真的觉得这个国家还能重新站起来吗?”
“当然。”乐宾眼里闪烁灼灼的光,“也许现在她的确倒下了,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可她会再次苏醒过来的,就在不远的将来,我坚信!”
陈忠道看着乐宾倔强却坚定的眼神,终于慢慢笑起来。
“好,那我也相信。”
3.
一阵穿堂风忽地从巷子里刮过,陈忠道抖了抖,揉搓着胳膊,忽然打了个喷嚏。乐宾见他这副瑟瑟发抖的模样,便问道:“你不是东北人吗?怎么还这么怕冷?”
“那还是不太一样的。”陈忠道又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其实还好,就是觉得冻得骨头疼。”
乐宾不容分说地摸了一把陈忠道的手,果然是冰凉的。
“要不算了,先回去,天亮了再——”
“不用,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想当初在老家都是在雪地里打滚的。”
“雪?”
“怎么,你没见过?”
“也不是……就是没见过北方的雪。”
“那可比上海的雪大得多了,足有一米深,开门就是雪,一整个冬天都不带化的。”陈忠道想了想,“那等时局安定下来,找个冬天,你跟我回家。”
“会不会很冷啊?”
“屋子里还好,坐炕上就行,怕冷就待屋子里呗,出门时袄子裹得多一点,再冷也不怕。”
“……炕?”
“就是床……哎,我也说不清,你过去看一眼就知道了总之。”陈忠道试图给一个上海人解释什么叫做炕,未果,只得放弃,过一会儿又道,“北方有句老话,‘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最圆满的生活了。”
乐宾想象了一下,说:“我大概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陈忠道咧嘴笑了,貌似不经意地道:“你的手还挺暖和我是没想到的。”
乐宾点头:“你不知道,我妈说我从小就这样,冬天时就跟一个热水袋一样,一直都是暖和的。”
陈忠道握起乐宾双手,感叹着:“嗯,是暖烘烘的,跟你性子还挺像。”
乐宾瞥过去一眼,没理他这茬。
巡捕房的人谁不知道乐宾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脾气也有些暴躁,轻易不敢让他进审讯室,就怕他一个控制不住把嫌疑人打进医院。再说了,万一打烂审讯室的东西还得重新添置,桌子椅子哪个不需要钱,巡捕房的人拿了钱早去七重天玩乐了,哪来的钱买这些零碎东西。
也不知道陈忠道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乐宾会跟一个热水袋似的给予旁人温暖。
“说了这么多,要去我家吗?我娘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好啊,有机会就去。”
“说定了啊,可不许反悔。”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有你这句话就好……走,去旭日路去。”
他们开车到达旭日路的教堂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整个上海都已沉睡。车是陈忠道开的,乐宾因为这两天操心房子的事一直没怎么睡好,上车时直打哈欠,陈忠道果断抢过方向盘,把直揉眼睛的人塞进车后座叮嘱他眯一会儿。
乐宾依旧挣扎着想要坐到驾驶座:“我能开……”
“开个屁!小心把车开沟里去,到后面老实躺着!”陈忠道少有的说了脏话,尤其是在乐宾面前,于是乐宾知道自己的上司是来真的,只好蔫蔫的缩回去,没过一会儿就在后座蜷成一小团睡着了。
陈忠道叹了口气,有意放慢了速度,尽量让车开得平稳些。
他在想,如果乐宾真的离开了巡捕房,他会怎么样。
他可以选择回老家谋一份差事,但这就与乐宾的期望背道而驰。如今的上海看似歌舞升平欣欣向荣,实则暗流涌动,楚歌四面,上海各方势力龙盘虎踞,新旧思想的碰撞与政党军阀之间的博弈他都有所耳闻,即便此刻他尚未置身其中,但可以预见的是,未来的他也绝无可能独善其身。
他们两个都不是甘心随波逐流的人,所以乐宾选择离开上海,而他自己……
陈忠道揉着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回头看了看睡得安稳的乐宾。
“听你的,我会留在上海,等你回来之后,再一起去我家看雪。”
睡梦中的乐宾轻轻嗯了声,也不知是否听到这句话。
车子在教堂门口熄了火。陈忠道没有叫醒乐宾,而是独自下了车。他摇上车窗,然后点燃一根烟。
他很少抽烟,也不太赞同乐宾动不动就抽雪茄,一则费钱,二则伤身,好在乐宾还是听劝的(也可能只是单纯听陈忠道在他耳边唠叨听烦了),最近已经很少碰烟和雪茄这些玩意儿。陈忠道眼见戒烟大业卓有成效,为此一个人乐呵了好几天,搞得乐宾一直用奇妙的眼神看着他。
眼下他这个劝人戒烟的居然抽起了烟,要是让乐宾见到了,难免说他只许州官放火。
陈忠道犹豫一下,到底还是将烟掐了,一个人去了大通旅社。
乐宾醒过来时,天色蒙蒙亮,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段已经过去,有零星几只鸟雀叽叽喳喳飞过。他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子,然后坐起身,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驾驶位。
陈忠道呢……?
他还有些腿软,扶着车门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他抬起头,东南方的天空有一颗格外明亮的星星,是启明星。
乐宾又缓了会儿,刚睡醒一团浆糊的脑子此刻终于再次转动起来。他看着面前的尖顶教堂,想起此行目的,于是绕过车子,看到斜对面的写着“大通旅社”四个字的灯牌。
他关好车门,往旅社走去。
毫无疑问,陈忠道一定在里面。对于自己被丢在车里这件事,乐宾觉得他完全有理由生气,但陈忠道之所以丢下他只是想让他多睡一会儿,考虑到这一点,乐宾又实在是气不起来。
他推开旅社的门,看到陈忠道正坐在一边写着什么,而柜台前空无一人。
乐宾气鼓鼓地坐到陈忠道对面瞪着他,正要兴师问罪,察觉到他到来的陈忠道及时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轻声说:“柳老板刚睡着,我帮她看一会儿店。”
乐宾歪了歪脑袋,没听懂。
陈忠道就拉着他走到外面,向他讲述方才问到的一些事。
柳老板全名柳如眉,苏州人,人如其名,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江南女子,嫁给祖籍就是上海的李成后便定居上海,可惜李成实在是个不安分的人,每隔一段就偷偷跑去青衣巷寻欢作乐。后来柳如眉终于忍无可忍也去了青衣巷寻找丈夫,却被一群男人缠上,是白灵将她救下了,两个女人由此相识相知,感情也日渐深厚。半年前,白灵欢欢喜喜地过来找柳如眉,说她这些年终于攒够了钱,可以带着几个她一直护着的小姑娘搬出青衣巷,找点活计自谋生路,再也不用伺候那些男人了。柳如眉自然是高兴不已,拉着白灵的手说她可以帮着寻找宅子,这一片她很熟,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压一压房子的价格。两个女人拉着手说了许久的话,直至天色擦黑,李成从外面回来了。
自从认识白灵后,柳如眉便对丈夫冷淡不少,去了哪里她也不再关心,人回来就行。李成当然巴不得这样,只是这一次,他看上了白灵,后来数次去青衣巷找她,无一例外全吃了闭门羹。
白灵不敢告诉柳如眉这件事,却也一直坚守着底线决不理睬李成,只是在昨晚,不知她为何跟李成约在人烟稀少的琳琅路见面,甚至为此招来杀身之祸。
为保险起见,也是为了尊重白灵的选择,陈忠道并没有告诉柳如眉他们怀疑是李成杀了白灵,也没有说李成一直在纠缠她,只说白灵被杀害了,他们只是过来走访死者生前认识的人罢了。
乐宾听完后,忍不住有些唏嘘。他不想恶意揣测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但出于一个警察的职业素养,又不得不这样猜想。
“会不会是白灵真的跟那个李成有染,只是因为某些事情没有谈拢,所以李成杀了她?”
陈忠道说:“不排除这个可能。”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从那几个女孩和柳如眉的态度来看,白灵不是这样的人。”
“又或者……”乐宾蹙起眉,“李成用某件事威胁白灵,所以白灵不得不跟他出去。”
陈忠道点头:“的确,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李成去了哪里?”
“应该是逃走了。”
“柳如眉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昨天中午,在那之后李成就一直没有回来。”
“她的话可信吗?”
“可信。柳如眉只是觉得他烦人,俗话说有爱才有恨,若是厌烦一个人的话,那就是真的没感情了,她不可能包庇李成的。”
乐宾同意这个说法,他垂下眼,在心里算了算时间。
“已经过去差不多六个小时了,如果他有心要逃走的话,这会儿怕是已经离开上海了。”
“那也未必,首先时间上不允许,三更半夜的他上哪儿去找车或者船离开上海,还有就是据柳如眉所说,旅社的大小事基本都是由她打理,钱财也是由她管着,李成缺钱都是直接开口跟她要,钱花得也快。上一次李成跟她要钱还是三天前,按他从前的习惯,这钱应该花得差不多了,他身上没多少钱的。”
乐宾松了口气。
“也就是说,他很可能还在上海,正在找人借钱,那我们多派一些人手在车站和港口这些地方守株待兔,不怕找不到他。”
“嗯,等天亮了我就回局里去找局长批通缉令。”
乐宾还是有些担忧:“要是批不下来呢?”
“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悲观了。”陈忠道笑着说,“相信我好不好。”
乐宾翻着白眼,揶揄道:“你有什么值得让人相信的地方吗?”
陈忠道长长叹气:“乐宾,身为一个成年人,口是心非是不好的,你又不是小孩子。”
乐宾:“……”
“陈探长,这位是……”
“哦,柳老板,你醒了?”陈忠道伸长胳膊揽过不知在别扭什么的乐宾,看着跟前眼睛还有些红肿的漂亮女人,介绍道,“他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跟我一起来的同事,他叫乐宾。乐宾,这位就是柳如眉柳老板。”
柳如眉恍然大悟。她面色疲倦且苍白,显然白灵的死令她大受打击,但并未丢失了仪态,她笑着冲乐宾伸出手,说:“乐探长,您好。”
乐宾赶紧伸手轻轻握了握柳如眉的手指,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很快就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有了初步判断。
坚强,果断,爱憎分明,一名商人应该有的精明与世故在她身上都有所体现,却不会令人反感,反而会钦佩她身为女子却在这乱世中独自支撑起这个大通旅社——也难怪方才陈忠道介绍她时并未用老板娘这个称呼,而是称她一声“柳老板”。
乐宾对这样的女人向来是尊敬的,他跟着道:“你好,柳老板。”
柳如眉微微笑起来,温柔又哀伤,看得乐宾也不自觉跟着难过起来。他猜柳如眉和白灵的关系一定是极好的,所以面前的女人才会给人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乐宾踌躇半刻,承诺道:“柳老板,我们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嗯,陈探长也这么说的,我相信你们。对了,你们等一下……”柳如眉转身回了店里,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纸盒,“二位通宵查案一定很辛苦,我这里还有些昨天刚做好的糕点,你们就当做是早饭吧。“
“那柳老板可真是帮了大忙了。”陈忠道高兴地接过盒子,“我和他本来晚饭就没吃饱,又跑了大半宿,正好饿得不行。这个点儿狗都没起鸡都没叫,早餐店都还没开门呢,我本来都打算回局里喝冷水填肚子了。”
他半真半假的抱怨成功逗笑了柳如眉,连带着乐宾也笑了。
“你办公桌上明明还有姚小姐从国外寄给你的巧克力和糖果,甚至还有咖啡。”乐宾说,“还能让你饿肚子吗?”
陈忠道抛来一个“你差不多得了”的眼神:“好意思说,那些甜滋滋的玩意儿最后不都到你肚子里了,是谁一犯烟瘾就跑我那儿要糖要巧克力的?那么大一罐糖都吃的见底了,也不知道齁甜齁甜你是怎么吃下去的,怎么就没给你牙蛀掉几颗。”
乐宾呆了呆,脸上有些发热。柳如眉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别过脸轻声笑起来。
陈忠道眼睛一亮,凑到乐宾跟前仔细瞅了瞅,惊呼道:“乐宾,你脸红了!”
乐宾恼羞成怒,抬腿用力踹过去。
“把车开过来,趁着天还没亮赶紧抓紧时间回去捋一捋案子!”
陈忠道灵敏地避过那一踹,也知事情分轻重缓急,于是不再调侃乐宾。他将糕点盒塞进乐宾怀里,跑去对面教堂发动车子。
一旁的柳如眉笑着笑着,忽然落下泪来。乐宾下意识看过去,柳如眉擦了擦眼睛,轻声道:“就在上个月,我托朋友从国外买了巧克力想要送给白灵。她这一辈子太苦了,从小路还没走稳就帮家里干活照顾弟妹,十三岁又被父母卖到青衣巷减轻家里的负担。她在那种地方待了整整十五年,其中辛酸便是再多笔墨都形容不出来。有一次她问我什么是巧克力,她听嫖客说这个东西是甜的,很好吃。她那时候的样子就像一个馋嘴的小女孩,我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买来送给她。三天前,我收到了朋友寄来的巧克力,打算在她搬出青衣巷时送给她的,但是……但是……”
乐宾听了,唯有一声长叹。
柳如眉面上泪痕未干,看着空气中虚无的某一点,眼神有些茫然。
“如果我能早一点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可惜乐宾没机会知道这句话的后半句是什么了。陈忠道开着车停到他身边,而柳如眉回过神,神情再次变得坚毅。
乐宾忽然有种奇怪的直觉:就在那一瞬间,柳如眉已经做出了某个决定。
“没什么。”她看着乐宾,“乐探长,要是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尽管来找我。”
“好,我们一有进展就会通知你的。”
“多谢。”
陈忠道摇下车窗,伸手撸了一把乐宾的脑袋。
“赶紧上车!”
乐宾反手拍掉陈忠道的手,没好气道:“不要乱摸——你给我下来。”
“干嘛?”
“车我来开,你到后面睡一会。”
“唷,我们家乐宾如今也知道心疼人了啊,是件好事儿,回头我告诉局长给你颁一个个人先进奖。”
“谁想要那个。”乐宾瞪他,“不如给我涨工资。”
陈忠道大笑:“那你可是要局长的命啊。”
乐宾翻着白眼:“少说废话。”
陈忠道从善如流地钻进车后座,合眼前又叮嘱乐宾:“等到了巡捕房你也再休息一会儿,白天还有的忙。”
“嗯。”
4.
陈忠道和乐宾都以为很快便能找到李成,只可惜事与愿违。
乐宾带着人去青衣巷和琳琅路及周围一路走访,陈忠道则负责在车站和港口遍布眼线盯梢,甚至动用了手下的线人。晚上八点,两人于巡捕房碰头交流目前已有线索,乐宾那边能确定凶手绝对是李成,可陈忠道这边忙活了一天,却一无所获。
“琳琅路有个老乞丐在那天晚上看到白灵跟一个男人出去了。”乐宾在黑板上写下“乞丐”两个字,又圈起来,箭头指着李成的名字,“白灵人缘不错,经常跟青衣巷的其他女人捐一些钱财救助这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孩子,所以他记得她,还特意跟了一会儿,结果被那个男的发现了,他就没敢继续跟。如果……算了,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的样子吗?”
“天太黑了,他没能看清长相,但记得体型,跟我差不多高,稍微壮一点,穿的是白色西装,跟柳如眉提供的信息能对的上。”
“时间呢?”
“夜里十点,跟白灵的死亡时间也能对上。”
陈忠道丢下粉笔,往椅子上一靠,有点垂头丧气。
“唉,你的进展倒是不错,我这边就不行了,忙活了一整天都没能找到他。”
乐宾也丢下粉笔,靠着办公桌,踢了踢陈忠道。
“别灰心,找人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还是一个逃逸的杀人凶手,他可能是想避过这阵风头再出来,我们一定要有耐心。”
陈忠道盯着黑板上的案情分析。乐宾的字跟性格是两个极端,字写得隽秀工整,很是漂亮,而陈忠道的字很符合他东北人的风格,显得张扬又潦草。两个不同的笔迹构成整件案子的脉络,清晰,简洁,一目了然。
陈忠道忽然叹气,幽幽地道:“没了你我可怎么办。”
乐宾垂下眼睫瞧着郁郁寡欢的陈忠道,想了想,又轻轻踢他一脚。
“你怎么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春天嘛,就适合多愁善感。”
“哪来的歪理邪说……”
“怎么能算是歪理邪说呢。”
“那你说说。”
“前两天我去伊眉老板娘那,看到不倦正在看一本最近市面上很流行的爱情小说,里面有一首诗。”
“……那些小说不倦看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跟着看……什么诗?”
陈忠道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一通行云流水的书写,末了随手丢掉粉笔,敲了敲黑板,又坐回椅子上。
“这首。”
乐宾看过去,轻轻念出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
“嗯。”
乐宾思索一会儿,中肯地评价:“跟你的名字倒是很配。”
“怎么说?”
“忠于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无怨无悔,谓之忠道。”
陈忠道愣了愣,继而笑起来,无奈地说:“乐宾,你想得太多了。”他停顿一下,又道,“不过呢,还是要谢谢你。”
乐宾明知故问:“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谢我什么啊?”
陈忠道说:“当然是谢谢你一直以来都这么相信我。”
见陈忠道一本正经的模样,乐宾也笑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快把这首诗擦了。”
“为什么?”
“要是让其他人看见,还以为我们的陈大探长有心上人了呢。”
“是吗?”
陈忠道盯着那首诗,背靠着桌子的上半身歪了歪,脑袋轻轻贴上乐宾腰际。腰间重量令乐宾本能地一颤,手指抽动几下,身体也有些僵硬,却到底没有避开。
陈忠道吐出一口气,因没找到李成而堆积的焦躁情绪忽然之间便消解不少。
“也许的确是。”他说。
乐宾沉默不语,陈忠道亦是。过许久,乐宾才低头看向依旧靠着他腰似乎在闭目养神的男人。
“忠道,等这个案子了结,我就递辞呈离开上海。”
“这么快?”
“嗯。”
陈忠道依然闭着眼睛,不急不缓地问:“你在怕什么?”
乐宾一震,也不知陈忠道是否察觉到他的失态。他定了定神,答道:“我没有害怕。”
陈忠道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话题。他终于重新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说:“快九点了,先回去吧,已经熬了一天一夜了,得休息一下。”
“……好。”
他们这次没有再去路边摊吃东西。乐宾心事重重却又听话地回了家,而陈忠道在料峭春风中站了会儿,转头去了Silk Bar。
酒吧意外的很安静,灯光也黯淡不少,偌大一个厅里只有零零散散十来个人,目光皆看着同一个方向。陈忠道来到吧台,钢琴前果然坐着伊眉。
不倦看他一眼,顺手递来一杯白开水,又继续盯着伊眉捧起下巴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陈忠道听了会儿,很快听出伊眉弹奏的是德彪西的《月光》。
这曲子堪称曲中有画,画中有曲,一曲听罢,眼前仿佛呈现出晴朗幽静的月夜,静谧美好,也难怪众人听得入了神。
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外面的确是一个朗夜,月明星稀,这首曲子无比应景,但陈忠道心中有事,无暇听曲。他敲了敲吧台,不倦不情不愿地朝他看过来。
“你干嘛啦。”
陈忠道将白开水推到一边,指着她身后酒柜上花花绿绿的酒,说:“给我倒一杯,什么都行。”
不倦摇头说:“不行,乐宾之前就跟我说了,你来的话不许让你喝酒,只准喝白开水,或者果汁。”
“……”陈忠道有些郁闷,又有一些隐秘的欣喜,“他什么时候说的?”
“就在前不久啊。”不倦又倒了杯橙汁递给陈忠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乐宾呢?”
“最近出了件案子,忙了几天了,我让他回去休息了。”
“是青衣巷那个案子吧?我也听来这里的客人说起过,那你们现在抓到凶手没有?”
“知道凶手是谁,但是还没有找到人。”陈忠道说着又有点郁闷,端起果汁抿了一口,继续道,“也是奇了怪了,按理说我们在城里布下那么多人,可就是找不到他,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也许他根本没打算逃出上海,要知道上海也有这么大呢。”不倦随口道,“我听说那个人就是在上海长大的,也许他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躲着。”
陈忠道喝果汁的动作一顿,他将杯子重重磕上吧台,盯着不倦:“你说什么?!”
“啊?”不倦被他吓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我说,我说什么了?”
“你说那个人在上海长大的,上海……对了!”
陈忠道忽然有了头绪,正要起身离开,伊眉忽然按住了他。
“果然是你,酒吧里灯光太暗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她披上羊毛围巾,接过不倦递来的温水,“你急匆匆地要去哪里?”
陈忠道心中焦急,不过也知道这大晚上的急也没用,便慢慢冷静下来,看着伊眉道:“去找乐宾。”
伊眉笑了:“乐宾跟着你查案子,从来都是从早跑到晚一声怨言都没有,你晚上还不放过人家啊?”
陈忠道说:“我有急事……”
“知道这是要紧事,没说不让你去,不然就以乐宾的性子老早就不干了,哪可能跟着你跑东跑西的,还轮得到我这个外人替他发牢骚?”伊眉看他一眼,低声问,“乐宾应该跟你说过他想要离开上海了吧?”
一直在竖起耳朵偷听的不倦立马跳起来:“乐宾要离开上海?那怎么行!他还没教会我怎么开枪呢!”
伊眉安抚了不倦,继续道:“看你的表情,他跟你说过了?”
“……嗯。”
“你同意了?”
“我除了同意还能怎么样?”
伊眉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挽留他。”
“我试过了,但是……”
“不舍得他离开,但是更不舍得眼睁睁看着他被困住是不是?”
陈忠道点头。伊眉欣慰道:“这才对。”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因为乐宾才会继续待在巡捕房的。”陈忠道说,“我其实也没那么坚定,有一阵子是真的想放弃,是乐宾又把我拉了回来。”
“这话你对乐宾说过吗?”
陈忠道摇头。伊眉不赞同地看着他,却也表示理解。
“他要是走了,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我跟他一起去,他拒绝了。其实他是对的,我得留在巡捕房。”
“这样也好。”伊眉从酒柜里拿了瓶红酒,又拿起杯子倒了些,递给陈忠道,眨了眨眼睛,“虽说乐宾叮嘱我们等他离开上海了不要给你多喝酒,不过这次就算了,不许告诉他哦。”
陈忠道接过杯子,笑着跟伊眉碰杯,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多谢,我去找乐宾了。”
伊眉愉快地道:“路上小心。”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乐宾刚准备上床休息。他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
这个点还能有谁来找他?总不可能是他妈妈吧?
乐宾嘀咕着,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带上藏在枕头底下的手枪去开了门,结果却是一愣。
“忠道?”
陈忠道摆摆手,笑道:“乐宾,晚上好。”
“好什么好……有事吗?”
“嗯,就是关于李成……”
乐宾赶紧将人让进屋,顺手倒了杯水。
“有什么新线索吗?”
“对。我刚从Silk Bar过来,不倦说的一句话提醒了我。”陈忠道喝了口水,“她说李成就是上海人,在这里长大。我们之前都是假定李成一定会逃往外地,但是实际上他不一定就会逃走,也可能一直躲在上海。”
“有道理,正所谓灯下黑。”乐宾沉吟片刻,“据柳如眉所说,李成在上海是不是有一处祖宅?”
“对,在郊区,那一片已经荒废很久了,人烟稀少,进城大概要一个小时,交通不是很方便。”
乐宾点点头:“那赶紧走吧,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容易抓到他,还得去找柳老板问一下具体位置。”
话音未落,乐宾就想要往门外冲,脚下却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稳住脚步,莫名其妙地看着一把将他拉住的陈忠道:“还不走啊?”
陈忠道神情有些复杂:“你就打算这么出去?”
“怎么了?枪我带上了。”
“不是说枪。”陈忠道抚了抚额头,“你……把衣服换了,穿睡衣拖鞋出去像什么话。”
“……”
乐宾低头看了看脚趾,有点尴尬。他转身风一样卷进卧室,一分钟后又宛如风一样刮到陈忠道跟前。
“好了,走吧。”
陈忠道抬手替他理好衣领,这才道:“走吧。”
车是乐宾开的,开的还是他自己的车。陈忠道坦白说他在Silk Bar喝了半杯红酒,来找乐宾都是叫得黄包车,没敢自己开。乐宾瞥他一眼,说他已经叮嘱老板娘和不倦不许给他喝酒了,陈忠道说,是他骗不倦的,小姑娘心思单纯,几句话被他诓过去了,倒了酒给他。
“半杯红酒而已,你就不行了?”
“那倒不是,主要是上个月才出过一个案子,一个喝醉的人在路上横冲直撞撞倒了好几个人,我作为巡捕房的人不能也犯这种错误。”
乐宾心道他果然没有看错人,一边又道:“还记得怎么开枪吗?”
“……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半瓶烧刀子都不在话下,红酒算什么。”
“我就是问问。”
说话间,乐宾已经将车停到旭日路的大通旅社门口。旅社灯还亮着,柳如眉还没有睡下。
两人下车问了几句,确定李成的确在郊区有一处祖宅。事到如今,他们也不好再瞒着柳如眉,只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他们怀疑就是李成枪杀了白灵。柳如眉并不是很意外,她说她一直都知道李成缠着白灵,也知道白灵为了不让她伤心就一直瞒着她,为此她甚至跟李成大吵大闹过好几次。
“我之前生气时,恨不得杀了李成,让他不要再缠着白灵,是他让白灵那么痛苦,跟我说话时都是小心翼翼的。”柳如眉淡淡地道,听得乐宾和陈忠道皆是一惊,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柳如眉为了白灵能做到这种地步。
“柳老板……”乐宾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柳如眉垂眸凝视手指,慢慢地道:“这指甲还是白灵用凤仙花替我染的,前前后后弄了约有小半月,她说我染红色的好看……我就应该早点动手的,他死了,白灵就不会死。如今白灵已经死了,他凭什么还活着。”
乐宾这下是真的无话可说了。陈忠道犹豫了下,还是道:“柳老板,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自古以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命案就交给巡捕房吧,你……你看,白灵小姐救下的几个女孩子日后还需要你照顾,你不用……”
“我知道。”柳如眉抬起头,粲然一笑,她随手拿过桌上的账本撕下一页,写下一个地址递过去,“这就是李成祖宅的地址,你们快些过去吧。八年前,我跟他就是在那座屋子里成亲的。”
乐宾接过那页纸,正巧看到柳如眉的拇指指甲,是暗红色的,指甲两侧与指腹还有凤仙花泥留下的红色,让他想起从白灵身体里汩汩流出的血。
他不认为柳如眉那句“恨不得杀了李成”只是心血来潮的气话,柳如眉是真的考虑过是否要动手杀了李成。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实施计划,白灵便香消玉殒了。
“走吧。”陈忠道拉了下正在发呆的乐宾,提醒他赶紧去郊区。乐宾回过神,点点头,将地址塞给陈忠道。
“忠道。”
“嗯?”
“你说柳如眉对李成,对白灵,到底……”
“之前还不好判断,如今来看,她对李成大约只有恨了,恨不得杀了他。”陈忠道重重靠到椅背上,仰起头望着车顶,“对白灵……不好说,应该是爱吧,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她是真的想让李成死。能为一个只认识一年的人杀掉自己的丈夫,也很难用别的感情来解释了。”
陈忠道的回答乐宾并不意外,或者说正是意料之中。他叹了口气,一边开车去往郊区。
5.
郊区的路不太好开,尤其是这种已经半荒的村子,路本就不宽,还满是泥坑和杂草。乐宾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段路,最终还是摇醒了已经在打盹的陈忠道,决定一起下车步行。
“枪都带上,李成身上就有一把。”陈忠道提醒。乐宾嗯一声,数了数子弹。
柳如眉给的地址是海潮村59号,陈忠道提着手电筒照亮这个略显荒凉的村子,也就村头还有几间屋子里亮着灯,再往里都是一片漆黑的,也要破败许多。
“59号大约还在里面一点,进村子看看吧。”
“嗯,小心一点为好。”
陈忠道点点头,朝乐宾伸出手。乐宾挑眉道:“你干什么?”
“这里的路又窄又凹凸不平,万一李成真的躲在这里,我们但凡弄出点什么动静都有可能打草惊蛇。”陈忠道解释,“特殊情况,别婆婆妈妈的,抓住我就好。”
这的确算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乐宾迟疑一下,正要抓住陈忠道的袖子,陈忠道忽然反手捉住他的手指,摸索两下,将他的手牢牢握住了。
“喂……”
“嘘。”
事已至此,乐宾只得闭上嘴巴不吭声了,小心地跟在陈忠道身后寻找59号。
找到50号的时候,陈忠道便将手电筒关了,靠着月光清晖辨认。乐宾看着二人紧紧交握的手,心道是时候放开了,但是陈忠道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他若是主动提出就显得刻意了些。他欲言又止,只能尽量忽视这件事。
又过片刻,他们找到了59号。
这个屋子破败了一大半,唯有东南两面墙壁还立着,维持了一个岌岌可危的房间,万籁俱寂中只能听到一些虫子的叫声。陈忠道查看了这处屋子的周围,确定唯有这个房间能够藏人,他打了个手势,乐宾会意,在陈忠道一脚踢开松垮墙皮的同时迅速进入屋内,举起枪。
可是屋内空无一人。
乐宾在屋子里察看一番,不仅是没有人,甚至连近期有人在其中生活的痕迹都没有,梳妆台上的灰尘积了厚厚一层,地板也落了层灰,除了他们二人的脚印,什么都没有。
“怎么……难道我们又猜错了?”
“未必。”陈忠道思忖良久,“这个地址是柳如眉给我们的。”
“嗯,我觉得柳老板……”乐宾正要说柳如眉这么恨李成应该不会骗他们,电光火石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
陈忠道看着他,无言叹气。
乐宾急了:“我们得赶紧找到柳老板,万一她……”
“嘭——”
不远处忽然响起枪声。乐宾抖了抖,瞪大了眼睛,跟陈忠道面面相觑。
他听到陈忠道的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轻飘飘的:“乐宾,没有万一了。”
他们二人往枪声响起的地方一路狂奔,待跑到那座屋子跟前时,他们看到了身着白色旗袍的柳如眉,以及倒在杂草丛中捂着大腿的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就是李成,他腿上有枪伤,血流如注,而射中他的,正是柳如眉。
柳如眉察觉到他们两人的到来,微微笑了。她依旧死死盯着李成,拿着枪的手也依旧稳当。
“你们来啦?”她温柔的打着招呼,“不好意思,我骗了你们,但我必须这样做。”
陈忠道劝道:“柳老板,你不必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断送你自己,白灵小姐也不希望你这样,那几个女孩子只有你能照顾他们,白小姐已经死了,要是你也……”
柳如眉摇摇头,道:“没关系的,陈探长,那几个孩子能照顾好自己,只要李成死了,我也死了,那么旅社就是她们的。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你可以放心。”
“柳老板……”
又是一声枪响,柳如眉冷静地将又一颗子弹送入李成的右臂。她完全忽视了自己丈夫涕泗横流的哀求,上前将李成手里那把杀了白灵的枪拿走,用那把枪枪口对准李成额头。
“乐探长,你再上前一步,我也会开枪的。”
柳如眉右手的枪指着李成,左手的枪则指向身侧,那里站着乐宾。
准备悄悄靠近柳如眉的乐宾只好顿住脚步,举起双手。
陈忠道缓缓举起枪,枪口对着柳如眉。
“在你朝乐宾开枪之前,我会先开枪。”
柳如眉笑了笑:“希望陈探长的枪法够快够准。”
陈忠道丝毫不敢松懈,用眼神示意乐宾慢慢走到自己身后,一边继续劝道:“柳老板,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白灵是我能抓住的一切了,你说,她值不值得我这样做。”柳如眉看着面容扭曲的李成,温声道,“你大概不知道,我早就想杀了你了,从你第一次纠缠白灵开始,可我念着你我夫妻情分一场,又忍了你半年,若不是我叮嘱那几个孩子替白灵防着你,只怕白灵也要被你污了身子。李成,那天晚上你拿我威胁白灵,若是她不跟你出去,你回家便会杀了我,她为了保护我只得跟你走,是也不是?”
李成痛哭流涕,胡乱地点着头。他已经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不过也好,在场的另外三人都不想听他的狡辩。
“你肯承认便好。”
柳如眉笑得越发温柔。她温婉微笑的模样几可入画,手底下却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一个男人的额头,只要扣动扳机,便能轻松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可是乐宾和陈忠道谁都不想看到那一幕,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女人,手上不该沾染血腥,她应该像白灵所期望的那样,干干净净地活下去,日升月落,春去秋来,慢慢变成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寿终正寝。
柳如眉的另一把枪始终对着乐宾,直到乐宾退到陈忠道身后,柳如眉才看着陈忠道,笑着说:“你瞧,你口口声声不希望我死,可你依旧宁愿杀了我,也想拼命保住乐探长,不是吗?”
陈忠道无言以对,只因柳如眉说的是事实。她若是朝乐宾开枪,陈忠道绝对不会放过她。
柳如眉说:“换做是你,你也会跟我做同样的事。”
乐宾看到柳如眉眼里划过一丝决绝,他想着:他早些时候的直觉果然是正确的!脚下便朝柳如眉跑过去,陈忠道没来得及拉住他。
砰——
额头出现一个血洞的李成如一滩烂泥一般倒在草地中,脸上满是不敢置信。他用这把枪杀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到头来他的发妻也用这把枪决绝结束了他自己的性命。
好一个善恶到头终有报!
乐宾站在距离柳如眉三米的地方,伸出去试图阻止的手臂彻底僵住,过许久才放下。
柳如眉面不改色地擦掉脸上沾染的李成的血,又蹙起眉厌恶地呸一声,随手揪了几根草叶拭去了,这才道:“谢谢二位。”
乐宾声音干涩:“柳老板,你又何必如此,活着总归是个希望,不是吗?”
“可是她已经离开了呀。那些男人视她为草芥,为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是在我眼里,她就像月亮,那么善良美好的一个人……”柳如眉望着皎皎夜空,喃喃道,“她从前也总是说希望,希望能快些攒够钱离开青衣巷,希望以后的日子好起来,希望大家伙都能平平安安的……希望,呵,人都死了,还说什么希望?”
一直沉默的陈忠道制止了还想再劝的乐宾,对柳如眉说:“柳老板,我们会帮忙的。”
乐宾一愣,帮忙?帮什么忙?
柳如眉感激地看一眼陈忠道,又朝乐宾说:“乐探长,谢谢你。千枫北路5号,你有空可以去看看。”
“什么……”
又是一声枪响,此间终是安静了。
6.
三日后。
陈忠道在办公桌前坐了整整一天,总算是完成了结案报告。他搁下钢笔,看着前面坐在椅子上仰着脑袋睡大觉的乐宾。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陈忠道走过去,敲了敲乐宾脑门,“你没辞职呢还,这么玩忽职守可不行。”
乐宾睡眼朦胧还记得反驳:“我上午刚去法院出庭作证,站了五个小时,睡一会儿怎么了。”
“报告写完了,给你过个目。”
“我看字多的东西就头疼,给别人看去。”
“那不行,在场的人只有我和你,咱俩必须串好口供。”
“有什么好串口供的……”
乐宾没办法,只好一目十行地看完整个报告,很快就懂了陈忠道特意给他过目的用意。
“我知道了,这样的话,那几个孩子也能好过些。”
“嗯。”
陈忠道写的结案报告中,白灵是李成杀的,而后还想杀了柳如眉,柳如眉出于自保击中李成的手脚,最后李成由及时赶到的陈忠道一枪毙命,而柳如眉先后失去好友和丈夫,最终崩溃自杀。
“就是有一点对不起柳老板,明明是那么刚烈的女人……”陈忠道感慨万分。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乐宾合上报告,“这样写是最好的了,你若是写李成是被柳老板杀的,她不知会背负多少骂名。如今这样,她就只是一个受害者罢了,世人对受害者总是怜悯的。”
“可她的确是受害者。”
“但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
“……”陈忠道叹气,“什么时候,这种案子能大白于天下,就好了。”
乐宾拍了拍陈忠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
“希望如此吧……对了,柳老板让你去千枫北路5号,你去过了吗?”
“还没有,这两天一直在忙着收尾,还没空过去。”乐宾看了看时间,“正好你报告也写完了,一起去?”
“行。”
千枫北路临近旭日路,却不属于法租界的地盘,离市井街口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闹中取静,地段很好。乐宾数着门牌号找到五号,看到的是一个两层的民房,墙外爬满了爬山虎,碧绿透亮的叶子在夕阳下宛如琉璃制品般闪闪光光。
乐宾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他跟陈忠道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想法。
也许这里就是柳如眉替白灵找的房子。
有个约莫五十来岁的阿姨正坐在隔壁院门口洗衣服,见他们俩在5号门前徘徊,赶紧擦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翻了翻,问他们:“阿是巡捕房的人伐?”
乐宾点点头。那个阿姨又看看小册子,说:“侬叫啥个名字啊?”
乐宾指了指自己:“我叫乐宾。”然后指着身旁的人,“他叫陈忠道。”
阿姨连连点头,说那就对上了,然后热情地交给他一把钥匙,还让他以后多跟邻里间走动。乐宾疑惑地看着阿姨,陈忠道反应极快,一口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话跟阿姨的上海话聊得不亦乐乎,也不知道两人是不是鸡同鸭讲。
乐宾还在愣神的当儿,陈忠道已经套完话回到他身边了,对他说:“别愣着了,开门进去看看吧。”
“什么?”
“这个房子本来是柳老板看好了,想让白灵小姐住进来的,甚至费用都付了一半。”见乐宾又瞪大了眼,陈忠道有点好笑地补充道,“我之前跟柳老板聊天,提到你最近一段时间正在看房子,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大概柳老板心细记下来了。眼下……哎,总之这房子就转手交给你了。”
“这……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就你那点工资,再过十年也买不起房子。”
话虽如此,乐宾还是有些犹豫。
“别多想了,有空就去墓地看看白灵小姐和柳老板吧。”陈忠道接过钥匙打开院门,将乐宾推进去,“那几个女孩把她们俩葬在一起,也算是生不同衾,死同穴了。”
乐宾走进院子。小院里打扫的很干净,两层小楼也安静地沐浴着橘色夕阳,东边墙上的爬山虎依然郁郁葱葱,院子里还有一个水缸,种了几株小巧碗莲,纤细娇嫩的茎秆顶了两三片碧玉也似的叶片,颤巍巍的惹人怜惜。
一切都是那样温馨可爱。
“确实是个好地方,柳老板花了心思了。”陈忠道由衷感叹,乐宾跟着点头,又将手中钥匙递给陈忠道。
“交给你了。”他说。
陈忠道一时间僵住,过半晌才傻不愣登地冒出一句:“啥玩意儿就给我了……”
“我妈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我再过一阵子又会去江西,这房子就交给你看着了。”乐宾认真地说,“你自己租的房退了吧,一个大男人住单间怎么行,你可是全上海最厉害的巡捕,日后有什么应酬的话,有这样一个房子也好拿得出手,对仕途有益无害。”
“不是……”
“柳老板付了一半的钱,剩下的,你我再一人付一半,不就行了?这样压力也小一点。”
不得不说,乐宾这个主意简直好到不能再好了。
“还有,我之前欠你的钱就不用还了。”
陈忠道一愣,在乐宾脸上找到往日里经常看到的一点坏笑——最近一段时间,乐宾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如今终于恢复成那个熟悉的乐宾,他自然是高兴得很。
“乐宾。”
“嗯?”
“你最近急着找房子,是不是原本就打算等付了钱再转交给我?”
“……嗯,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有个房子总归安心些,万一……我妈那儿也好交代。放眼整个上海,我最信任的只有你了。”
“你就不怕我转手把房子卖了跑回老家去?”
乐宾哼一声,表示对这个可能性不屑一顾。
“我看人的眼光,还从来没错过。”
陈忠道乐了:“有一句话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乐宾耸耸肩道:“也有一句话,叫做日久见人心。”
陈忠道将乐宾拉到爬山虎下面,避开门口路人。乐宾疑惑地看着他,正要询问怎么回事,陈忠道忽然捧起他的脸,二话不说就亲吻上来。
唇瓣相贴的瞬间,乐宾本能地想要将人推开,可是他没有。
“我想这么做很久了。”良久,陈忠道才放开乐宾,看着乐宾泛红的眼睛,“我从最开始就应该这样做的。”
他看似胸有成竹,实则忐忑不安,细细打量身量小了他一圈的乐宾,手微微圈住跟他相比也细了一圈的手腕,就怕乐宾逃跑。
好在乐宾依旧没有,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他。
乐宾平日里的傲气和锐利此刻被夕阳融了大半,橘色光芒下凸显几分以往从没出现过的柔和婉约,看得陈忠道心惊肉跳,却又欣喜到近乎癫狂。
乐宾说:“现在也不晚。”
完。
奇人奇案(首先表白嫩嫩的晓晓)
忠道是个理想主义者,而宾宾是个经历过社会毒打的老油条了,我佩服前者的同时不讨厌后者,能在这一堆西装革履的半吊子里面出淤泥而不染(思想没被荼毒且枪法不错)很是难得,忠道应该二十几岁吧,宾宾估计奔四了,宾宾看刚来的忠道估计就像在看曾经的自己,所以才不断提点他(像极了小江)还一起吃面,看见忠道和姚小姐在一起估计也是真的生气,气他还是被污染了(虽然并没有),忠道离职那几天宾宾依然如常将他当朋友,最后他们还是成功了,这一对搭档感觉真的蛮好的,就很动容
忠道是个理想主义者,而宾宾是个经历过社会毒打的老油条了,我佩服前者的同时不讨厌后者,能在这一堆西装革履的半吊子里面出淤泥而不染(思想没被荼毒且枪法不错)很是难得,忠道应该二十几岁吧,宾宾估计奔四了,宾宾看刚来的忠道估计就像在看曾经的自己,所以才不断提点他(像极了小江)还一起吃面,看见忠道和姚小姐在一起估计也是真的生气,气他还是被污染了(虽然并没有),忠道离职那几天宾宾依然如常将他当朋友,最后他们还是成功了,这一对搭档感觉真的蛮好的,就很动容
谁杀死了卖花女(第四章)
【陈忠道&乐宾】【李逢春x唐立平】
局长办公室,陈忠道站在书桌前,腰板得笔直。房间里家具没了洁癖装上的那些保护套,露出深色木质和油亮皮革,白惨惨的屋内色彩上恢复了一些生机,气氛却依然压抑。这主要来源于书桌对面,新局长绷着脸,不满的表情和前局长姚发如出一辙。
“陈忠道啊陈忠道,就知道你迟早要给我找麻烦。”局长用力摇头,“私闯民宅,殴打市民,上面很生气,要不是念在你上次破获蝙蝠杀人案有功,这会你已经停职了。”
陈忠道背着手,没有急于开口申辩,但听到接下来的话,他眼里立刻流出强烈的抗议神色。“这件案子你不要再抓着棠先生不放了,青衣巷鱼龙混杂,指不定是哪个过路强盗干的,钻牛角尖对你没有好......
【陈忠道&乐宾】【李逢春x唐立平】
局长办公室,陈忠道站在书桌前,腰板得笔直。房间里家具没了洁癖装上的那些保护套,露出深色木质和油亮皮革,白惨惨的屋内色彩上恢复了一些生机,气氛却依然压抑。这主要来源于书桌对面,新局长绷着脸,不满的表情和前局长姚发如出一辙。
“陈忠道啊陈忠道,就知道你迟早要给我找麻烦。”局长用力摇头,“私闯民宅,殴打市民,上面很生气,要不是念在你上次破获蝙蝠杀人案有功,这会你已经停职了。”
陈忠道背着手,没有急于开口申辩,但听到接下来的话,他眼里立刻流出强烈的抗议神色。“这件案子你不要再抓着棠先生不放了,青衣巷鱼龙混杂,指不定是哪个过路强盗干的,钻牛角尖对你没有好处。”
“局长,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棠玉朗,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我们就应该抓住他不放!”
“证据?除了棠先生丢了的那个胸针,你有什么证据?”局长朝书桌上方的空气一挥手。陈忠道抢上话头:“案发当晚,他本来要去青衣巷的一个女人那里,最后却没有去,路线就经过发现尸体的地方,死亡时间也对得上!那个女人还说……”他犹豫一下,刚要把百合平时下药、导致棠玉朗醉酒误杀的证词说出,就反被局长不容置喙地打断。
“这全都可以是巧合,办案讲求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更何况你还打了人!我不管你在长春破了多少案子,也不管你在姚发手上怎么办事,在我的巡捕房里,不允许这种暴力行为,听见了吗!”局长正色敲桌。
一时气愤打了棠玉朗,陈忠道并不后悔。当时看着他揪烂花瓣,联想到百合和小蝶脖子上入骨的淤痕,再加上他说的那些轻侮的话,即便当下再选一次,陈忠道恐怕还是会往他脸上招呼这一拳。但理亏便是理亏,局长说得正义凛然,他也只能回答:“听见了。”
“别光听见,要照做。”局长做了个打发他出去的手势,陈忠道行个礼转身往外走,另一个巡捕喜形于色地拿着文件进来报告工作,甚至没等陈忠道走出房间:“局长,那个案子的犯人刚刚招了。”
“哦?赃物在哪里……”
哐当。陈忠道关上了房门。
刚顺着楼梯往下走了两步,乐宾就从楼下过道里向楼梯上冒出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被臭骂了一顿。说我没有证据,使用暴力,还让我别再调查棠玉朗。”
陈忠道边说边往自己办公桌走,路过审讯室门口时偶尔瞄了一眼,里面桌椅狼藉,铐着个鼻青脸肿瘦瘦小小的男人,一看就是刚在里面使过些特殊手段,不禁问道:“这就是刚刚招了的那个人?他犯了什么案子?”
乐宾伸头扫了一眼:“他啊。偷了哪个有钱人的东西吧。”说着,又扫一眼陈忠道,“好像还是局长点名必破必办的案子,躲了三天,今早刚被抓住,没扛过二十分钟。”
陈忠道顿时火起,猛抬起手指着二楼:“他还说我使用暴力?!”
乐宾差点被他戳着脸,叉手奇道:“局长向着谁,你在姚发那里不是早领教过了吗,还这么惊讶?”
“你不惊讶吗?你没想过换个局长能让乌烟瘴气的巡捕房好一点吗?”
“不惊讶,没想过。”
“为什么?”
乐宾四周望一望。早上九点,偌大巡捕房却没什么人,他也不避了,开口反问:“我们这一片公共租界的巡捕房,由谁管?”
“工部局警务处啊。”陈忠道不明所以。
“那工部局又是谁管的?”
陈忠道茫然,乐宾意味深长地轻蔑一笑:“我告诉你,上海工部局,归上海的有钱人管。”
“……啊?”
“工部局的董事,都是相互认识、利益勾结的人选出来的。”乐宾耸肩,“有钱人选出董事,董事管着工部局,工部局又管着巡捕房,有钱人不就是我们巡捕房的顶头上司吗?”
陈忠道气得发噎,闭着眼不住点头:“走了一个姚发,来的还是姚发。没了一个姚华生,外面全是姚华生。”
乐宾拍拍他:“所以我说,你这样的傻子,会很痛苦的。”
陈忠道默然片刻,还是说:“痛苦总比麻木好。”他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走吧,总得干活。”
往办公桌走的路上,陈忠道抬手摸了摸后脖儿,突然道:“你说,叶玉树是不是也因为这样,才走上了蝙蝠杀人的复仇路?”
身后的脚步顿了一下,乐宾满不在乎的声音越过肩膀传来:“也许吧。不过,比起理解杀人犯,我更喜欢抓到他们拿去换奖金。”
陈忠道扬起一点笑:“那就把这份热情用在破案上吧,找到棠玉朗的破绽,我给你发奖金。”
“谁稀罕,反正又是云吞面。”
“你就说吃不吃吧。”
“……不吃白不吃。”
“棠玉朗这么快就把事情搞定了?”李逢春鼻哼里带着笑意。过了片刻,唐立平略带沙哑的冰冷嗓音才在暗室里响起。
“要是这点事都搞不定,他也别在上海混了。”
“我倒觉得这事没那么容易摆平。调查案子的那个陈忠道是出了名的驴脾气,局长的命令能压住他?”
李逢春皱起眉叹了一声,倒并不是因为担心棠玉朗的处境。唐立平自顾自抬手捋了一把汗湿的额发,听得李逢春继续道:“你好像不怎么担心棠玉朗。看来他昨晚的表现让你失望了吧?”
“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六爷,我早就说过,棠玉朗这种天生富家公子哥跟你不是一路人,我才是。我们都是从任人踩踏的泥巴里面,一步,一步,一步……”他两指作腿脚,足尖微微陷进柔软表面,沿着自然弧度往上一步,一步,一步,被唐立平厌烦地一把拍掉,李逢春只是笑,“万般辛苦,爬到这里的。”
唐立平乜他:“爬到我床上?”
“这是额外收获。”李逢春挑一挑带疤的眉。
一阵不完全的静默,像空白唱片的杂音,窸窸窣窣,唧唧吱吱,唐立平在片刻清净里逐渐恍惚漂浮,李逢春却又突然开口。
“对了,六爷,给我弄支枪吧。”
“……你自己连把枪也搞不到?”唐立平压抑怒音。
“怎么会,只是这件事嘛……拿到六爷给的枪,我才会去做;六爷不给,我连试也不会试。”李逢春俯身下去在他耳朵边悄声,“怎么样,你让不让我做这件事,给不给我这把枪?”
唐立平啧了一声偏过头去。
“再往我耳朵边上吹气,我就冲脑门给你一枪。”
唐立平床上的规矩比床下更密:不允许亲吻,不允许吹气,不允许言语放肆……总之,禁止一切不必要的亲密和挑逗,每条禁忌都对应一种死法。李逢春满不在乎地耸肩。
“那可不太好。知道吗?据说,男人窒息或者头部中枪而死的时候,因为繁衍留种的原始机制,有时会控制不住地,嗯,我该怎么说呢……”李逢春故意停下,静止着沉思,似乎在谨慎措辞。
“我见过,别他妈……废话。”李逢春的静止让唐立平更加焦躁。腰窝挨了膝盖骨一记狠捅,他稳了稳身形才慢悠悠继续下去:“所以呢,唐六爷最好不要现在给我来一枪,我要是控制不住……”
李逢春猝然静默,唐立平骨节分明的手赫然掐在他喉管上,捏得他笑着抬起下颌。
“我警告过你,要是再敢,死了我也把你撕碎了喂狗。”
“是吗。希望那时候六爷能下得去手,别又像上次一样,枪顶在我头上又舍不得了。”
唐立平拧着眉头一下挣起来,反把李逢春捏着脖子按在下面,随手把一角床单堵进他嘴里。
“你话太多了。”
李逢春,这男人是个不知死活的疯子,是一只踩不死、打不死、会随时再冒出来的虫子,也是一帖沾上就甩不掉的破狗皮膏药——唐立平常常这样想。某个酒会上见过一面后,李逢春就此发了癫,先是送花,被唐立平视若无睹,然后是跟踪、偷拍,拿某些可作犯罪证据的照片约唐立平见面。唐立平并不在乎那些“证据”和隐含的告发威胁,左右他能直接摆平,根本不用理睬什么单方面的约定。
但这个李逢春,实在太欠抽了。
于是唐立平去赴约了。李逢春被压倒性数量的手下打得呕血,额角也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围殴停止后他在地上抽搐了一阵,转头向插兜立观的唐立平咧出一个艳红妖异如嚼着玫瑰的笑:“你不喜欢这种追求方式,还是不喜欢我这个类型?”唐立平当他脑子有病,也懒得再和他纠缠,丢下一句:“你觉得老虎眼里看得见虫子吗?”
李逢春眉角流血,一只眼睛被糊住了睁不开,让他看上去像在抛一个轻佻媚眼,一道目光稠密如蛛网:“我会让你看见的。”
接下来就是无穷无尽的痴缠,唐立平这头老虎几乎被烦得咬碎了牙,无数次地撕碎李逢春对他各种的算计,又无数次地收到为他夺来的利益。有几次唐立平已直接出手要彻底解决他,可李逢春纵使不敌,也总能皮开肉绽又优雅大方地消失在唐立平的围杀中。直到过段时间,又送来一份署满名字的礼物,给唐立平帮个大忙,或是添一条重伤,再被唐立平勃然反击,循环往复。
最后一次对局,李逢春干得前所未有地漂亮,竟把唐立平孤身一人地引到了陷阱里,一枪打穿了他的左腿。唐立平拖着血流如注的伤腿,倚在地上冷看面前艳丽的疤脸男人和正对自己的枪口,阴沉道:“别以为你赢了。”
李逢春却垂下持枪的手,一甩腕就把枪丢了出去,在他面前蹲跪下来,目光齐平相接,光彩慑人的笑映在唐立平深渊样的瞳孔里:“我是赢了。你终于看见我了,不是吗?”
“所以呢?”
“所以……”李逢春探身靠近,宽大有力的手突然攫住唐立平两腕强行扣上了手铐,顺便连胳膊带人一起按在了地上,另一只手扼住唐立平脖根的领带结,往外一抽,衬衫领口随之敞开。
“所以,我要拿我的奖励了。”
奖励很好,李逢春很满意,延迟的副作用很严重。养好了腿伤的唐立平抓住一个小小破绽,摧枯拉朽地杀到李逢春面前,亲手把枪口顶在了他额头上。
只要扣动扳机,一切就都结束了,再没有一个李逢春来纠缠不休了。
李逢春初时的惊异早已消退,现在又笑吟吟地抬头看他:“果然,你还是杀人的时候最好看。当初是,今天也是。”
唐立平被他说得犯恶心,面上无风无波:“今天之前,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杀人?”
“你忘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场酒会之后,酒店背后的小巷里……”
唐立平眼神倏然霜寒,枪口加力一抵,李逢春闭上了嘴,玩味地看向他身后的手下,那里正传来一阵微小骚动:“难道老徐真是被六爷……”“别胡说,老徐是六爷的左膀右臂啊……”“可老徐当时不是强烈反对六爷搞军火吗……”“放屁,吵几次架而已,六爷怎么会杀自己兄弟!”
他们窃窃私语,唐立平听不清,也仍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握枪的手越捏越紧,但他现在若杀李逢春,反而像杀人灭口,欲盖弥彰,不如光明正大让他说完,借他敲山震虎,看看有多少人这样怀疑,再用挑拨离间的罪名来一出杀鸡儆猴。唐立平逼问:“话别说一半,小巷里怎么了?”
李逢春饶有兴趣地望了一圈人群,缓缓道:“小巷里?啊,对了,你和一个矮个子说话,有个穿黑衣服的年轻男人,围巾包着下半边脸,突然冒出来要杀你。那个矮个儿扑上来给你挡了一枪,你也向那个杀手开了一枪,不过因为要救矮个儿,没打中,让他跑了。我看到的就这些。”
唐立平微微睁大了眼。这正是他对自己人的解释,一点不差,包括那个不存在的杀手的着装,和为了笼络老徐手下人而设置的,为他挡枪的死因。他不知道李逢春是怎么无声无息探听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要帮他掩护。
细小骚动渐渐平息了。当初唐立平利落射杀老徐时,脸上曼陀罗一样温吞柔和的剧毒笑容浮现出来,和眼前的人五官重合,警惕眼神比方才决意杀他时更加凛冽。李逢春眨了眨眼:“六爷,我给你找了不少麻烦,也帮了你不少忙。今天你杀了我这么多人,总出够气了吧,不如让我功过相抵,日后我绝不再捣乱,只做你精诚合作的伙伴,你看怎么样?”
威胁,掣肘,示弱,投诚,数轮对话间李逢春已反客为主。唐立平居高临下俯视这个在刀尖上跳华尔兹的疯子,忽然觉得现在杀了他虽然轻松,却也很没意思。手臂缓缓垂下,唐立平冷笑道:“和我合作?你最好今天就准备棺材。”
唐立平转头往外走,李逢春终于不被枪指着了,倒有点意犹未尽的遗憾。他靠在沙发上姿势不变,抬手挥了两下,眼里射出如蛇吞吃完猎物的光,餍足而慵懒地拉长音调:“六爷慢走,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拜访来,拜访去,李逢春就升级成了唐立平的伴,生意伙伴,外加床伴。只不过,唐立平还是不收他送的花。
李逢春正穿衣服,唐立平突然扔了个沉甸甸的铁块过来,冷冰冰地撞在他没扣衬衫扣子的前襟,再落到手心里。李逢春定睛一看,吹了声口哨。
“巡捕用的警枪?还有官方枪号。哪来的?”
唐立平说:“偶然得来的。”
“六爷真疼我。用它,谁能怀疑到我头上。”李逢春打开弹仓,里头却只有两颗子弹,不禁笑了,“被我打过一次,你就这么信任我的枪法了?”
唐立平没和他废话:“到手时里面就剩两颗原装的。要是不够,你自己想办法,用完把枪处理干净。”见李逢春还在沉吟,唐立平不耐皱眉,“要是不用,现在就还我。”
“当然用。”李逢春回神,“多谢六爷了。”
唐立平已经重新把自己包在西装三件套里,照常叠起腿斜在沙发上,看着李逢春愉悦穿衣,冷不丁地问:“你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李逢春答道:“棠玉朗被那两个巡捕咬住,不抖搂点什么出来是不肯松口了,如果攀扯上我们岂不是不妙。再说,现在你也看不上他了,我直接杀了他,也没什么吧?”
“那两个巡捕不也是你扯进来的?”唐立平哼一声,“算了。不管你做什么,手脚都干净点,要是你被棠玉朗反过来针对了……”
“知道,你也不会管我,就像你现在不管棠玉朗一样。放心好了。”穿戴完毕的李逢春拿起枪在枪管上吻了一下,眼睛却暧昧地直直盯着唐立平,给他留下一个笑眼,出门而去。
黑板上字写了又划,划了又擦,陈忠道桌上乱蓬蓬一堆档案资料,他本人一手夹着支粉笔,手上全是粉笔白灰,靠在椅背上望着黑板,目光快把它磨出两个洞来。乐宾端着两只杯子,在桌上放下一个:“还不下班啊。”
“没头绪哈啊……”陈忠道一开口就是个大哈欠。
“这两天该问的问了,该查的查了,该分析的也都分析了八百遍了,你再盯着黑板看,它也不会开出花来的。”
陈忠道拿起咖啡杯不甘叹道:“我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还是棠玉朗。就真的找不到确凿的证据针对他吗?”
“你不怕局长又找你麻烦?”乐宾吸溜一口自己杯子里的咖啡。
“怕什么,我是在调查案件,不是在专门调查他棠玉朗。大不了我这次忍住不打他。”
乐宾看看黑板上一堆被杠掉的线索,盯了会儿陈忠道眼白上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晃了两下手里的杯子道:“我有个线索,就怕你不爱听。”
陈忠道蹭一下直起腰:“什么线索?”
“之前李逢春送来的资料……”陈忠道皱起眉头,乐宾脸色不变继续说,“已经碎掉当垃圾丢了,不过当时我瞄到一条内容,也许有帮助。怎么样?要不要听?”
陈忠道眉间纠结起来:“这不是给李逢春当枪使吗?”
乐宾抬眉:“你可以反过来想啊,反正我们要抓棠玉朗,不管用什么手段,这个结果都对李逢春有好处,那为什么不借他点力,收点利息呢?”
“……我还是觉得不太合适,那个李逢春给人感觉怪怪的,我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怎么,就因为他想把我挖走啊?”乐宾玩笑道,不料陈忠道昂起头直道:“是啊。他上来就要撬我搭档,我肯定讨厌他。”
“……”
共事一段时间了,乐宾还是不习惯陈忠道突如其来的直言不讳。他无言以对地又吸溜一口咖啡:“那怎么办?”
陈忠道站起来拍拍粉笔灰:“唉,先下班吧。”
外头夕阳西下,两人晃晃悠悠,不知不觉又来到广场上。乐宾熟识的那群孩子拥上来又缠着要他教打弹弓,陈忠道刚从若有所思中抬起头,就被乐宾一把抓住拉到孩子堆里来。
“你们别老缠着我,这位陈大侦探比我还厉害。”乐宾笑嘻嘻后退两步,顺手把陈忠道往前一推,“今天就让他来教你们吧!”
陈忠道只来得及“哎哎哎”叫几声,就被毛头孩子们欢跳着拉走,努力回头喊:“我就知道,你这么夸我准没好事!”
肩用力,手要稳,瞄上一点……陈忠道在清脆吵嚷声里勤恳教了一阵,已快忘了案子的死胡同,看着身边的活泼小孩儿却又蓦地想起胡小蝶的妹妹,那个瘦瘦小小,表情肃重,没有一丝孩子气的胡小梅。
他调查过,胡小蝶、胡小梅是这几年才从外地来的,家里还有一位老母,三个女人相依为命,都以卖花和做些零工为生。胡小蝶一死,家里只剩一老一小,支持得下去吗?
陈忠道呆想着,孩子们弹弓射石声在耳边噼啪作响,偶一抬头,胡小梅比例不谐的瘦小身影就在广场边,挎着个花篮,有些步履沉重地兜售鲜花。他叫了一句“胡小梅!”,拨开闹猴儿堆跑过去,在一边抽着雪茄的乐宾也紧跟了过来。
胡小梅向陈忠道快跑了两步,望着在他面前蹲下来的高大巡捕,神情复杂,似乎在强烈期待着什么,却又没抱什么希望,抢先开口:“你抓到杀小蝶的人了吗?”
“我们……”陈忠道艰难道,“……还没有。”
胡小梅面上期待的那层光熄灭了。
乐宾轻声说:“我们正在努力想办法。”
“你们不用骗我,我听说你们找到他了,可是没法抓他。”胡小梅垂下眼睛,搭在篮子边缘的手死死抠紧。
陈忠道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颗打歪的石子飞过来,打在胡小梅腿上。乐宾回头严厉喊道:“你们小心点!打着人了!”
话音未落,趔趄了一下的胡小梅猛然抬头,眼里燃着不属于九岁孩子的熊熊怒火,捡起那块小石头一甩臂直直掷了出去,正打在那个失手孩子腕上。力道不算重,但那孩子依然被打得惊叫出声,弹弓应声掉落在地。
“小梅!”
陈忠道没拉住转身跑掉的胡小梅。因为愧疚,他甚至没能伸出手,眼睁睁看着胡小梅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乐宾叹口气,伸手拍拍陈忠道肩头:“她很坚强,不用太担心,小孩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尤其是吃过苦的孩子。”
陈忠道沉默不语,伸手捡起花篮里掉下来的一片百合花瓣,望了很久。
“乐宾。”
“唔?”
“……你在李逢春的资料上,看到的是什么?”
乐宾看了前方垂头的搭档一眼:“你确定要知道?”
他点头。
“……每个星期天晚上,棠玉朗会去邓脱路的小教堂,说是祈祷,其实是和走私贩子见面。”乐宾慢慢道,“明天就是星期天,如果我们提前去守着,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抓住棠玉朗走私的证据。”
陈忠道轻轻拍去百合花瓣上的灰,重新缓缓站起来。
“去吗?”乐宾问。
“去。”
“就算抓住他走私,我们还是不能证明青衣巷那件案子是他做的。”
“总得试一试。即使李逢春有什么图谋,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陈忠道捏紧拳头,“我答应过小梅,要让凶手受到应有的惩罚。”
谁杀死了卖花女(第三章)
【陈忠道&乐宾】【李逢春x唐立平】
青衣,红灯,风月,烟花,单看过去,每一个都是或端丽或文雅的干净词语。可加一个字,变成青衣巷,红灯区,风月楼,烟花女,便只剩了轻贱,被一层虚张声势的浮粉拙劣遮掩。这里也许本身并不污浊,但歌乐款曲的街巷如一个刚好位于下水道漩涡处的容器,整个城市扭曲肮脏的欲望都往这里尽情地倾倒发泄,即使是一朵纯净无暇的百合花,落到这潭黑水之中,也只能接受被浸泡成污黑的命运。而一朵残破污黑的花,受人忽视或许已是最好的境遇,因为有人偏偏喜爱践踏落花,直至将它碾碎成泥。
百合的旗袍盘扣解开了两颗,衣领翻开,露出白皙的脖颈,还有其上乌紫的男人指印,深浅层叠。陈忠道看得悚然...
【陈忠道&乐宾】【李逢春x唐立平】
青衣,红灯,风月,烟花,单看过去,每一个都是或端丽或文雅的干净词语。可加一个字,变成青衣巷,红灯区,风月楼,烟花女,便只剩了轻贱,被一层虚张声势的浮粉拙劣遮掩。这里也许本身并不污浊,但歌乐款曲的街巷如一个刚好位于下水道漩涡处的容器,整个城市扭曲肮脏的欲望都往这里尽情地倾倒发泄,即使是一朵纯净无暇的百合花,落到这潭黑水之中,也只能接受被浸泡成污黑的命运。而一朵残破污黑的花,受人忽视或许已是最好的境遇,因为有人偏偏喜爱践踏落花,直至将它碾碎成泥。
百合的旗袍盘扣解开了两颗,衣领翻开,露出白皙的脖颈,还有其上乌紫的男人指印,深浅层叠。陈忠道看得悚然,乐宾看惯了似的面无表情,只是双手抱臂转过脸去。百合已经从歇斯底里的发作中平息下来,看着二人毫不遮掩地说:“他不喜欢和我睡,只喜欢掐我的脖子。”
“我好几次差点被他掐死,实在受不了就想了个办法,弄来一种闻了会没力气、想睡觉的慢效药,洒在百合花上。那个人好像喜欢花,每次来都会去闻一闻看一看,摘两朵撕着玩,最后才来折磨我。他闻了药使不上力,掐我的时候就能轻一点。”
乐宾突然想起今天莫名的困倦无力,才意识到是因为自己先前来时离花瓶极近,吸入了残留的药物,伸手一拉陈忠道衣袖,示意他离花瓶远点,百合见了,摇摇头说:“放心,从那里闻不到的。”
陈忠道问:“你说你害死了小蝶,是和这个药有关系吗?”
百合悲哀抬头:“你们觉不觉得,我和小蝶长得有点像?”
两人对照记忆里的小蝶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女性。长相并非特别相似,但都白而细瘦,柔若无骨。
胡小蝶十四岁,又瘦又白,还是被人掐死的?那我可以告诉你们,杀人的就是这个胸针的主人……陈忠道想起唐立平的话,顿时意识到什么:“你是说,凶手是把你和小蝶认错了?”
“不知道,但他就喜欢我们这样的女人。他有时心情不好,就会喝得醉醺醺地来,一边掐我一边说很多话。有一次他说,他就喜欢我这样又瘦又白的女人,脖子细,手感才好,皮肤白,弄出来的手印才好看。”百合喃喃,“昨晚他一直没有来,一早你们又说小蝶被掐死了,我就知道,一定是他……”
乐宾轻声说:“杀人的是他,和你没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百合似哭似笑地咧开嘴摇了摇头,“他每次都把握着分寸不真的把我弄死,更没有理由杀小蝶。可他平时在我这里都吸了药,昨天却没有,所以用平时惯用的力气才掐死了小蝶,不是吗?”
“动手的是他,可我……是我杀了小蝶。”
百合慢慢垂下头去,白皙肩膀颤动,像被打落在地,零落成泥的一朵百合花。
去惯的面摊上,两个人吃得食不知味。陈忠道有一搭没一搭地动着筷子挑起零星一两根面,有时一根也没有,直把空筷子往嘴里送,眼睛直盯着桌上摊开的记录本。愧疚的百合终于松口,配合陈忠道画出了那个客人的肖像。
铅笔画就的男人相貌不差,但高高的颧骨让脸型呈现出两腮微陷的倒三角,给人一种刻薄卑劣之感,也呈现出凶相。陈忠道莫名觉得这人面目有点眼熟,一路上都在拍着后脑苦苦回忆,连吃面也不安生。
乐宾看他连吃了几口空气,斜瞄过去问:“好吃吗?”“好吃。”陈忠道顺口回答,依然不错眼地看着那副铅笔画思索,嘴里空虚地咀嚼。乐宾伸手过去一盖记录本,顺手把陈忠道的面碗端起来一举:“空气好吃你就多吃点,面还是给我吃吧。”
“哎我还没吃饱呢!”陈忠道这才从桌面上抬起头。“是啊,西北风要是能喝饱,我们也不用干巡捕挣薪水,天天去楼顶上长着嘴就行了。”乐宾把碗往他面前一垛,“先吃饭!饿着肚子干想,怎么想得出来。”
陈忠道想了半天没什么结果,也就收了本子专心吸溜起有点泡胀的面条来,两口下肚才感觉确实饿了,渐渐加快速度狼吞虎咽起来。乐宾问他:“想出在哪里见过没有?”陈忠道摇摇头,又嚼着面条呜哩呜噜地说:“不过我想到一点,如果这个人是公共租界的,又有钱,那我们很可能在姚华生的宴会上见过他。”
“我怎么对这个人没印象?”乐宾疑惑。
“你不是在角落里躲懒抽烟去了吗?我可是辛辛苦苦巡了好几轮,每个人都留心看过。”
“哦。”乐宾对自己工作懈怠的行为毫无羞惭,“接下来怎么办?一个一个去问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个人是谁?我跟你说,人家连门都不会让我们进。”
陈忠道叹了口气:“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两人埋头吃面,一阵风吹过,一片落叶啪嚓落下,正落在桌上。乐宾眨了眨眼,开口问道:“百合说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如果把她说的事报上去,这个凶手就会从故意杀人变成过失杀人,本来就很难抓到他了,现在罪名一轻,他不是更容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吗?”
陈忠道怔了一下,这件事他倒没有想到,下意识地说:“百合说的是真话,那就得报上去。”
乐宾看他一眼,一扯嘴角,以惯用的那种无所谓的语气说:“行,你是上司,你说了算。”乐宾用这种很刻意的高声调说话的时候,就代表他其实相当不爽——但还没有生气。陈忠道也习惯了,看着那片落叶微微颤动,接着说:“不过,找到这个人的时候,我会警告他管好自己的手的。”
一回到巡捕房,无数道有些微妙的目光就从四面八方直射向陈忠道,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陈忠道,有人找。”一个探长用手里的报纸随手往陈忠道的办公位上一指,有个人正反客为主地在他的椅子上闲适懒坐,一身黑西装,眉目间恶艳慑人,手并着两指抬上眉边一举,远远向两人致意,正是早前在唐立平那里见过的李逢春。
“那可是最近风头正盛的李大老板,没看出来,你路子还挺广啊。”探长语气似羡慕似挖苦,仿佛在说:“平时装得多清高,背地里不也照样和有钱人勾搭?”陈忠道没看他,丢下一句:“有还活着的姚华生风头盛吗?”径向李逢春走去,乐宾暗笑着也跟了上去。
直到两人走到座位前,李逢春也没有站起来,只一伸腿把椅子向他们转过来,脸上挂着愉快笑容:“你们回来得还真晚,我在这里已经坐了十分钟了。”
“李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陈忠道在歪斜靠坐的李逢春面前站得笔直,他本来气度疏阔朴正,现下神情严肃,不卑不亢,更显得李逢春灿烂笑容阴气凛然。乐宾看似随意地往桌前围栏上一靠,见李逢春将手伸进西装外套内袋,故意一拉马甲对襟,“不小心”露出里面的配枪。李逢春上下打量乐宾一遍,笑得更开,慢慢取出一个信封,两指夹着递到陈忠道面前:“你们对提供线索的热心市民态度可不算好。”
“线索?”
“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叫棠玉朗,这里面是他的所有信息,也包括住址。”陈忠道拆开信封查看,李逢春把目光又转向依然防着自己的乐宾,“里面还有一张邀请函,他今晚就在家里设宴招待一些人,拿着这张邀请函,至少进去的时候下人不会拦你们。”
说到这里,他歪头挑了挑眉:“至于会不会被他本人赶出来,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那张邀请函制作精美高档,上面甚至还明明白白写着陈忠道的名字。他扫了眼资料的第一页,记住了必要的信息,把一小摞资料递回到李逢春面前:“李先生准备得也太周全了,一两个小时前我们才刚见面,现在你竟然连我的假邀请函都做好了。”
“照样买了成品,写了个名字而已。”李逢春低头看了看:“你这是不打算接受我的好意协助了?”
“感谢李先生告知我们棠玉朗的信息,我们会自己去拜访他的。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接受。”陈忠道说。
“他不会见你们。”
乐宾冷笑:“两个巡捕,拿着假邀请函进去问他是不是杀人犯,他更不会搭理我们。你是真不懂,还是故意借我们的手去砸场子?”
“乐宾,别乱说话。”陈忠道也暗自这样揣测,听他说得太直接,象征性地阻止了一下。李逢春奇异望向乐宾,从椅子里一弓腰站起抬头,额边碎发稍往后滑落,陈忠道才发现他眉角有一道长长伤疤,从额角斜向下截断眉梢延伸到颊边,更显得人如蝮蛇。
“我还以为巡捕都很头脑简单。”李逢春并不否认,对乐宾笑道,“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做事?我开的薪水可是很高的。”
乐宾还没说话,陈忠道往右边挪了一步,让出离开的路,同时也挡在了乐宾前面:“不好意思,乐宾是我的下属,他辞职是要经我同意的。”
“你也想一起来?”李逢春接过陈忠道几乎已经塞进他怀里的资料,“嗯……可惜,你好像不太好用,做事一点也不灵活。我不喜欢棠玉朗,你们也要抓他,我们双方互惠合作不好吗?”
“该灵活的时候我会灵活,能合作的时候我也会合作,但我不喜欢被人利用。”陈忠道直截了当。
李逢春一摊手:“好吧。如果你们真要自己去,我建议你们晚上十一点去,运气好的话,你们可以进去,也不会一开口就被赶出来。”他往探长位前方的台阶走去,一边将手里的纸张撕成几块,一边回头意味深长地说:“考虑一下吧。”也不知道是对陈忠道,还是对乐宾。
李逢春丢下满地纸片悠然离去,陈忠道看着那背影消失在门口终于松了口气,肩膀上被拍了一下,乐宾不满的声音从背后冒出来:“喂,干嘛挡我财路?”
“啊?你想去?”陈忠道转身看他,乐宾正一脸吃了苍蝇的嫌弃:“谁想给他那种人做事?”
“那我帮你挡掉了不好吗?”
乐宾郑重其事地指指点点:“我自己把钱扔了,和你从我这儿把钱抢走扔了,这能一样吗?”
“好吧,下次你自己再拒绝一次,让李逢春先生死心好了。”陈忠道笑,乐宾从围栏上腾地弹起来:“我可不想再见到他了。”
不幸,李逢春当晚再一次出现在二人面前,像一套不合口味的一日三餐。棠玉朗宅门前,被下人挡在外面的陈忠道和乐宾看着一辆豪华汽车停下,而李逢春就从车后座降下的玻璃窗后露出脸旁,潇洒地对门卫打个响指:“他们是和我一起的。”二人才明白为什么李逢春说这个时间来就可以进去,因为他本人就会在这里“引狼入室”。
这还不是今晚唯一的再会。李逢春带着保镖似的两人走进金碧生辉的会客室里,拥有画像上面貌的棠玉朗固然在,唐立平竟也坐在那里,眼里微露讶异,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陈忠道和乐宾隐隐感觉到这是个李逢春布好的局,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已经步入其中为他所用,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提高警惕”的示意,并相互靠近成了最好照应的距离。
与忠道根据百合形容画出来的肖像相比,棠玉朗本尊的相貌特征都符合,却并不凶恶,当得起“丰神俊朗”四个字。他风度翩翩地迎上来,与李逢春握手:“李先生,晚上好。这二位是……哦,这不是陈忠道陈探长吗?我在姚小姐的生日宴会上见过你。”
按照礼节,带生人前来的李逢春本应介绍,但他只是向旁侧让开做了个引见的手势,就自顾自走开坐在了茶几短侧的单人沙发上,正靠近坐在长沙发扶手边的唐立平,倒还保持着不打扰巡捕向嫌疑人自我介绍的礼貌,压低声笑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唐立平只看着前方,毫不客气地说:“李逢春,你在公共租界的确声势越来越大,但我和棠玉朗先合作,还没有理由一脚踹开他,把黑的白的生意全都和你做。”
“‘还’没有啊……”李逢春从他话里品出点什么,一抬下巴,“这不就有了?”
“凭两个巡捕就想搞倒棠玉朗?”棠玉朗正在有理有节地表示自己有重要生意要谈,希望对方择日再访,但陈忠道软硬不吃,像块石头似的立在当场一步不动,唐立平看得无味,索性直视李逢春,“如果你只有这点手段和脑子,我就要怀疑把20%的生意给你是不是太多了。”
李逢春倾身向前,那道疤赫然宣告着此人绝非善类,疤侧的凤眼里笑意迷人:“耐心点,我会向你证明,配得上你的只有我。不管是生意场上……还是床上。”
最后几个以气声吐出的字几不可闻,唐立平唇角一僵,眼神霎时冰冷:“别让我后悔当初没一枪崩了你。”
“六爷决定的事,哪时后悔过?”
那边暗下剑拔弩张,这边陈忠道厌烦了无休止的绕圈子,上前一步逼近棠玉朗:“棠先生不用麻烦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昨天晚上你本来计划要去见青衣巷风月楼的百合姑娘,但最后没有出现,当时你在哪里?”
自己私下去青衣巷的“小小癖好”,在场的李逢春和唐立平多少都知情,棠玉朗并不难堪,笑着摊手:“我在酒会上喝醉了,直接回来闷头大睡,不可以吗?”
“直接回来,怎么会把这个丢在青衣巷?”陈忠道问,乐宾现出那只胸针,等棠玉朗看清了,就又立刻收了起来。棠玉朗单手插袋耸了耸肩:“可能丢在路上被人捡去了,可能有人趁我喝醉偷了。喝醉的事酒会上的人都可以证明,六爷和李先生也在场。”
“有人能作证你离开酒会后直接回家,没去青衣巷吗?”
“我的司机,我的助手,我的仆人,陈探长有需要我可以把他们都叫来。”棠玉朗向侍立的手下一抬手,被陈忠道挡下。
“有没有不受棠先生雇佣辖制的证人?”
“……没有。”
“那就要麻烦棠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巡捕房了。”
棠玉朗瞄了一眼沙发上的两人,李逢春狼子野心胃口奇大,为了独吞公共租界的生意恨不得自己被当场枪毙,自不必指望。唐立平也不做声地看着自己,这位六爷在上海华人区搅弄风云不费吹灰,但要和他搭上关系共享利益,就得证明自己的能力,连保住自己都做不到的人,唐立平看也不会看一眼。
其实走一趟也没什么,咬死不认对方便毫无办法,但他们这个层次的人万没有乖乖被押进巡捕房的道理,即使没有后果,这事本身也丢份,会被笑连小小巡捕都搞不定。棠玉朗刚要开口,陈忠道身侧一直一言不发的乐宾却抢在了前头:“其实我们也不愿麻烦,棠先生要是不方便,那就算了,但我们总不能空手回去吧。”
事情的走向熟悉起来,棠玉朗见陈忠道脸上无波无动,并不反对,重新露出笑容,了然点头:“辛苦二位跑一趟,还请稍作休息,等我聊备薄礼,亲自送二位出门。”
“谢谢,不过我们还有件东西想要,希望棠先生配合。”
棠玉朗不是没和巡捕打过交道,但和对方“各取所需”时更像是从指缝里漏几根血肉骨头,换来野狗谄媚的摇尾乞怜,从没有过这样逼迫式的交涉。李逢春饶有趣味地看着乐宾和陈忠道,棠玉朗平下心底冒出的一丝怒意,微笑问:“什么东西?”
“你的掌印。”乐宾从怀里取出一本簿子和一盒印墨,“我们已经从死者身上提取了凶手的指纹,棠先生不方便跟我们走接受问话也没关系,只要印下指纹和掌印让我们回去比对就行。”
棠玉朗的微笑僵住了:“指纹?”
“印在脖子上,因为凶手很用力,所以非常清晰。”陈忠道说,乐宾把印墨打开,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把空白簿子也平摊开,棠玉朗没有走上前,反而退后半步:“有这个必要吗?”
唐立平眼神一冷。人能留下指纹掌印是因为皮肤的汗液油脂皮屑的残留,以手接触同样会分泌这些的皮肤,就像在印泥上盖章,无法留迹,自然不能提取出指纹。他们在诈,而棠玉朗表示拒绝的一瞬,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是凶手。
一步坏棋。
棠玉朗喜欢对白腻柔弱的女人脖颈施以窒息——这暴戾嗜好唐立平是知情的,甚至,百合就是他介绍给棠玉朗的。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意思,但棠玉朗似乎总能控制住分寸,见事见人,这点无伤大雅的癖好不妨碍他和棠玉朗合作。陈忠道拿出棠玉朗昨晚酒会上还在佩戴的蓝宝胸针,又描述了死者特征和死状时,唐立平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内心已不快于棠玉朗酒醉放浪杀人,又留下证物的愚蠢,现下见他踏入陷阱自曝罪状仍不自知,更是嗤之以鼻。
李逢春见他看着棠玉朗面色不豫,自己倒笑意更盛。
陈忠道和乐宾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乐宾假装皱眉:“棠先生,你不肯去巡捕房接受询问,又不肯提供指纹证明自己,这样我们很难办。”
棠玉朗无奈吐气:“有必要这么认真吗?一个妓子,死了就死了,我手里的生意关乎几万人的饭碗,没有空陪你们玩探案游戏。”
陈忠道提高了声音:“胡小蝶不属于青衣巷,她是一个卖花女。”
“有区别吗?良家女子对这种地方应该避之不及,大晚上往里面钻,发生什么也只能怪她自己不小心。”棠玉朗信步走到摆着建兰盆栽的花架边,顺手揪下一朵莹白细瓣的花,在双手里无意识地撕扯揉捏,“呵呵,说不定是她自己羡慕那些高档货锦衣玉食,也想直上青云,才故意在那里晃荡勾引想结识有钱人,结果高估了自己,不知道命贱是享不了福的……”
“忠道!”
“哐!”
乐宾赶去想拉住陈忠道,但已经太迟了。结结实实的一拳甩在脸上,棠玉朗猝不及防,脚下趔趄撞在花架上,那盆建兰顿时跌落在地,花盆摔得粉碎,土块和从株头摔落的花散落一地。陈忠道被乐宾死死按住肩膀,紧捏着拳头冷脸俯视,李逢春在边上吹了一声口哨。
“我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陈忠道厉声喝道,“还有,管好你自己的手!”
手下们已经团团围了上来,棠玉朗站直了身子,左脸浮现出肿胀的红瘢,他眯眼张嘴动了动下巴,眼里射出阴狠的勃然,与那幅画像正有十分相似:“陈探长,我会向你们局长好好抗议一番的。”
“你请便!”陈忠道岿然不动,甚至还要向棠玉朗面前走,乐宾不得不自己挡在他前面,在群仆无声威胁下双手抓住他向门口推去。
“够大胆,够不自量力。六爷,这好像是你喜欢的类型吧。”李逢春低语,“怎么样,要不要让他们巡捕干不下去,再一人一个把他们收为己用?”唐立平闲闲斜睨他一眼:“论不自量力,谁比得上你?”
李逢春歪头笑了,支在耳边的手抚过眉角那道狰狞伤疤,扫一眼赐予自己那疤的唐立平的双手,又抬头向他飞了个轻浮眼风:“多谢夸奖。”
【陈忠道&乐宾】谁杀死了卖花女(第二章)
*双霖恶人登场
陈忠道“啪”一声合上账本丢在柜台上,语气故意带上凶狠的诘问:“你耍我?”“不敢不敢,这真的是……”老板双手抽搐般急切摆动,“这是去年的账本,存在库里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
“不知道账本怎么坏的还不知道谁定做的东西吗!你们就这样做生意?你这是毁坏物证包庇犯罪!”陈忠道提高嗓门厉声呵斥,乐宾配合他假模假式拦了一下,看老板抖如筛糠却仍没开口,也不再劝。在外面调查时,多半是乐宾扮凶巴巴的白脸,职位高些的陈忠道扮红脸“约束下属”,这次陈忠道先发难,大约是见线索被先下手切断,心里真有点急了。他走到一边拿起另一本新账本随手翻看,任陈忠道唬喝老板。账本里全是顾客称呼、价格、订做品描述,...
*双霖恶人登场
陈忠道“啪”一声合上账本丢在柜台上,语气故意带上凶狠的诘问:“你耍我?”“不敢不敢,这真的是……”老板双手抽搐般急切摆动,“这是去年的账本,存在库里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
“不知道账本怎么坏的还不知道谁定做的东西吗!你们就这样做生意?你这是毁坏物证包庇犯罪!”陈忠道提高嗓门厉声呵斥,乐宾配合他假模假式拦了一下,看老板抖如筛糠却仍没开口,也不再劝。在外面调查时,多半是乐宾扮凶巴巴的白脸,职位高些的陈忠道扮红脸“约束下属”,这次陈忠道先发难,大约是见线索被先下手切断,心里真有点急了。他走到一边拿起另一本新账本随手翻看,任陈忠道唬喝老板。账本里全是顾客称呼、价格、订做品描述,小字密密麻麻,看得乐宾打了个哈欠。
“来我们这儿定做的客人那么多,每个式样都不一样,过了那么久哪里还记得呀!”陈忠道看得出来,老板八成是被封了口,再害怕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咬死不知。可就算心知肚明,老板毕竟是个普通市民,不好用暴力手段。乐宾翻完了账本,抬眼问:“镶蓝宝石做金胸针的总不多吧。”
老板犹犹豫豫正斟酌怎么回答,乐宾把账本摊在柜上,曲指敲敲其中一条,陈忠道和老板同时凑上去看,制件写的是“足金镶蓝宝胸针,来样照打,莲花托改圆托”。“有人曾经拿这个胸针来店里,要照样打造一个。”乐宾说。
陈忠道拿出胸针翻过来看了看,确实是莲花托,随即眼睛一亮,指了指下面一行送货上门的地址:“也就是说,住这个地址的人认识胸针的主人。”
乐宾问:“认识?难道不就是这个人先后定做了两个吗?”
“第一个本来就是在这里定做的,如果是同一个人要再做一个,没有必要拿样品过来,直接和老板下订单就是了。”陈忠道解释道,“我想,应该是这位……唐先生,借来胸针想自己找店家照做一个,刚巧找到了同一家店,但物主恐怕早就忘了这件小事了,或是根本就不知道。”
他抬起头,看看脸色发白的老板:“这只老鼠真是太不小心了,应该把这一页也给吃了才对。”
两个巡捕跟着仆人穿过高大栅门,闲适庭院,富丽前厅,最终走进主人会客室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里面还有别人。他们的拜访对象黑西装挺括,细细的竖条纹流畅地勾出身体轮廓,凸显着翘腿斜倚在真皮沙发扶手边的闲适姿势。他看了陈忠道和乐宾一眼,姿势未变,抬手示意他们稍等,开口向对面沙发上坐着的人下了逐客令:“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现在我有别的客人,李逢春,你自便吧。”
叫李逢春的男人同样舒展地靠在沙发里,闻言头往沙发靠背上一倒,歪歪斜斜抬起一双睫羽如烟的眼睛,懒洋洋又颇有攻击性地斜乜了两人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我在这里就很方便。”
“我不方便。”主人提高了语调,慵懒声线里透出三分威胁,沙发两边的手下便向李逢春走过去,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只待一声令下。李逢春笑笑,拍了拍沙发扶手站起身来,整了整西装领带:“那我等你方便了再来。”
“对你,什么时候都不方便。”
“真冷淡。”李逢春笑意不减地挥手作别,并不在意主人根本没看在他,只以翘在空中的脚尖指了指茶几:“把这个也拿走。”
茶几上摆着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本来插着几支素净兰花,却被强硬塞进一束殷红如血的玫瑰,被困成一束的带刺花茎把兰花挤碾得七零八落。李逢春双手插袋,修长身形轻盈地向门口倒着退去,嗓音没有半点不快,反而满含愉悦:“不喜欢就扔掉,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他转过身向门后走去,顺便对陈忠道和乐宾抬了抬下巴,权且算打了个招呼,又抬起手对背后的主人挥了挥,补了一句。
“相反,我要的东西,也一定会得到。”
乐宾和陈忠道齐齐往后退了半步,避瘟似的躲开这个相貌堂堂却一身邪气的李逢春,等他走出去,拿着玫瑰去扔的手下也走出去,陈忠道这才有机会和主人问好:“你好,唐立平先生。我是爱德华巡捕房的探长陈忠道,这是我的同事乐宾。”
“请坐。”唐立平点点头,向沙发方向随意一摊掌示意两人就坐,虽没站起身,语气比和李逢春说话时和缓不少,“公共租界的巡捕来中国管辖区找我,应该不是兴师问罪吧。”
“我们只是来调查,希望您配合。”陈忠道取出那只胸针向唐立平展示:“您曾经以这只胸针为样品,在吉祥珠宝行改制了一个,是吗?”
唐立平倾身伸手要来取那件小饰品,被乐宾以掌挡在前面截住:“重要证物,别碰。”唐立平也不在意,靠回沙发干脆地承认:“是。向朋友借来,给我弟弟做的。”
“那么,您知道这是谁的东西了?”
“知道。”唐立平吐出两个字,就那样看着陈忠道,没有要继续往下说的意思。陈忠道等了片刻,不得不开口继续问:“能告诉我们吗?”
唐立平微微一笑:“对不起,不能。”
“……唐先生,请你配合调查,这是件人命,一个女孩被杀了,才十四岁。”
“哦。”唐立平随口应了一声,似乎意识到这样太冷漠,又补了一句,“很不幸。”
陈忠道有点恼火:“她叫胡小蝶,是个卖花女,很瘦小,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妹妹,却被人活活掐死了。任何人都不应该去伤害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孩。”
“世上不应该的事多了,比如你也不应该在这里指责我。”
唐立平的浑不在意也燃起了乐宾的怒火,他暗暗捏了捏拳,却注意到旁边的一位仆人听见死者名字时神情有些异样。“你认识胡小蝶?”乐宾高声问那仆人,吓得他要跳起来似的浑身往上一拔,又被唐立平转来的目光凝冻住。
“啊……不是……”
“不认识你抖什么抖?”唐立平抬手弯弯指头,示意仆人走到近前,语调悠然又讥讽,“警官问话,你就好好配合,有什么说什么。”
仆人看着唐立平的眼色,战战兢兢开口:“六爷,您不记得了?胡小蝶就是少爷之前认识的那个卖花女,段小姐还为这事儿和少爷吵了一架……”说着,向桌面上那瓶已经破烂不堪的兰花瞄了一眼,“这花还是前几天少爷向胡小蝶买的呢。”
唐立平点点头:“是她啊。”
“这位段小姐,不会刚好是位家境优越的大小姐吧。”乐宾忽然朝唐立平发问,“那唐先生一定很想让你的弟弟和段小姐结亲咯?”
陈忠道一愣,顿觉有理,不禁望了他一眼,心想:这个人怎么专对攀龙附凤这种事情这么敏锐?随即也直直望着唐立平:“这样一来,胡小蝶就变得很碍事了。”
唐立平在四道咄咄逼人的目光里大笑起来。仆人顿时发现自己的话给主人泼了脏水,赶忙解释:“不不,我们少爷和胡小蝶没有什么,只是看她带着妹妹卖花可怜,多光顾了几次,后来和段小姐也说清楚了。”唐立平也笑够了,并不为自己辩解,架起另一条腿,抬着下巴俯视对面的不速之客,傲慢答道:“如果是我,你们连胡小蝶这个人是谁都不会有机会知道。更别说留这么个证物在现场。”
陈忠道面无笑容:“动机依然成立,有些人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唐先生不愿意告诉我们这个粗心的胸针主人是谁,我们就只好先从你这个有动机的人入手了。”
“你们是租界所属,无权调查我。”唐立平不屑。
“我们可以向当地提交申请。唐先生这样的成功人士都很繁忙,很不喜欢被打扰,万一真被调查出什么东西来,那就更麻烦了,是不是?”乐宾来回拨动着双手大拇指。他看出唐立平心狠手辣,虽然出于什么理由还包庇着某人,一旦发现这样替人遮掩带来的麻烦比好处更大,唐立平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个人卖掉。
果然,唐立平眼里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搁在大腿上的手食指敲动,最终却站起来冷冷丢下两个字:“送客。”
手下们聚拢上来,乐宾霎时间手已按在枪把上,随时待发。唐立平看着陈忠道直视自己缓缓起身,突然笑了:“你们也算是帮我赶走了那个李逢春,我就卖个面子给你们。你刚才说胡小蝶十四岁,又瘦又白,还是被人掐死的?”
陈忠道答道:“是。”
唐立平往前走了半步,指指桌面上放着的那个胸针:“那我可以告诉你们,杀人的就是这个胸针的主人,而且他就在公共租界,你们完全有权逮捕他。不过很可惜,你们抓不了他。”说着,他嘴角又嘲讽翘起,“就像本地的警察也抓不了我一样。”
陈忠道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凶手的身份姓名,就和乐宾一齐被半赶半送出了大门。
“看到没?就是这么嚣张。”乐宾含着雪茄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陈忠道却没有回应,兀自沉思着什么。“想什么呢?”乐宾拍拍他,他才回过神反问:“你觉不觉得,这个案子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唐立平刚才说的,有一点和你说的一样。他们这样的人,要让一个小小卖花女消失易如反掌。而且从珠宝行老板被封口的速度来看,凶手也完全有能力这么做,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自己亲手杀人,而且直接把尸体丢在原地,还落下了这么贵重的贴身物品呢?”
“你这是又在用白一飞的那什么心理分析法找凶手吗?”乐宾哂笑,“你这么一说,是挺奇怪的。哈,说不定是他当时脑子出问题了,突然发疯了呢,就像之前的疯子杀人一样。”
“不是没有类似的可能。”陈忠道说,“比如说凶手当时喝醉了,冲动之下杀了人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第二天酒醒了才回忆起来,还发现自己丢了胸针。虽然那个地方比较僻静,但青衣巷人多口杂,过了这么久肯定早就被发现了,要处理尸体、拿回证据已经办不到了,所以才匆匆忙忙去找定做胸针的珠宝行老板封口……”
“但是却在借胸针这里露了破绽,被我们找到了唐立平。”乐宾猛吸了一口雪茄,吐出烟雾,大大打了个哈欠,“可惜没问出什么就被打发了。”
陈忠道看看他:“你今天怎么老打哈欠,昨晚没睡好?”“可能吧,从青衣巷出来就觉得不太爽快,有点使不上劲。”乐宾左右扭扭脖子,抬起胳膊松活了一下,“说不定啊,就是因为你早了一刻钟拉我办案!足足多干了一刻钟的活啊,不累才怪。”
陈忠道哈哈笑着:“好吧好吧,算我辛苦你,中午请你吃饭,总行了吧?”
“请我吃饭?”刚好走到岔路口,乐宾神情一喜,伸腿往左边的路上迈,“那刚好,走这边。”
“为什么?”
“这条路离七重天近啊。”
陈忠道一把拽住乐宾胳膊,往右边的路步履坚定地拐去:“这条路更好。”
“好在哪?”
“沿这条路走五分钟,有个面摊,比我们常吃的那家每碗便宜一分钱。”
乐宾翻了个白眼,又狠狠吸了一口烟,不满嘟囔:“你还叫什么陈忠道啊,一点都不忠厚,一点都不厚道,改名叫陈抠门、陈压榨算了。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上司……”脚下还是老老实实跟了上去。陈忠道面色不改,坦然自夸:“是啊,有我这么个好上司请你吃饭,你可要多吃点,下午继续努力查案报答我。”
“线索都断了,怎么查?”
“从头开始呗。”陈忠道说,“百合,珠宝行老板,唐立平,这三个人都知道胸针的主人是谁,又都不愿意说出来。只有百合和小蝶有些交情,也是唯一一个主动给我们提供了线索的人,现在也只能再去问问她了。”
乐宾想了想,点头:“只能这样了。”说着,又苦笑起来,“说不定过去一看,百合也已经像珠宝行老板一样被封口了,更问不出什么了。”
陈忠道猛然顿住脚步,愣愣看了乐宾片刻,拔足狂奔起来:“你说的对!我们快点去!”乐宾紧跟而上,大声喊他:“都一上午了,现在急也没用了啊!”
“万一赶得上呢!”陈忠道头也不回,乐宾见劝不住,只能咬咬牙紧跟上去,总觉得步子有点沉重,不知道是因为肚子空着没力气,还是被言而无信的上司气饱了。
奔跑也许没有白费,鸨母告诉气喘吁吁的两人,并没有人来找过百合。百合就像他们刚离开时那样,沉默地坐在床缘,身边香气弥漫。见他们进来,百合淡淡开口:“没查到?”
“要是查到了,就不会再来找你了。”乐宾说。
“来找我有什么用?我能告诉你们的都说了。那个客人姓什么叫什么,是干什么的,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有钱。”
陈忠道心知百合应是真的不知道客人身份,否则不会到现在也没人来威胁封口,但他在椅子上坐下,尖锐反问:“如果你真的只知道他很有钱,那为什么连见过那个胸针都不敢承认?”
“因为我怕他。”百合平静地说。陈忠道想起之前来青衣巷查案时姑娘曾说过死者“钱给的很少,要求却很多,这儿的姑娘都怕他”的话,就没往下追问,犹豫一下,还是试探着问:“如果我们帮你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从此远离那个人,你愿意帮我们找到那个人吗?比如,他来的时候通知我们?”
“去别的地方,别的青楼,继续卖?算了吧,长官,我的赎身费很贵,命却很贱,不值得你花那么多钱。”
姑娘抬头望着柜上的百合花不再说话,旗袍高领衬得脖子愈发修长纤细。对话陷入僵局,乐宾见百合还在看小蝶最后送来的花,接过话头顺着问道:“你好像很爱惜这花。你和小蝶关系很好?”
提到小蝶,百合薄薄的唇边隐约抿出一丝笑:“小蝶从来不会看不起我们, 经常送我们花,给每个人挑最适合最好看的花戴在头发上。有什么事求她,她也会尽力帮忙,跑腿、送信、带东西……认识她的姑娘没有不喜欢她的。”
“你的那个客人呢?他认识小蝶吗?”乐宾接着问。
“……不认识。”百合的笑容凝固了。
“这就奇怪了。”乐宾转向陈忠道,“不认识,就没有私仇,有钱人不会杀人劫财,在这儿又没必要劫色,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杀胡小蝶呢?没有动机啊,除非真的又是疯子杀人……”
“他就是疯子!”
百合的声音忽然高亢响起,两人皆是一惊,齐齐望向眼圈赤红,全身发抖的百合。
“他就是疯子……不……他是妖怪,他是恶鬼!他杀了小蝶……他杀了小蝶……”百合双手捂住脸,声音似哭似笑,从尖利渐渐弱化成自言自语呢喃,“他杀了小蝶……?不对,不对……”
声音渐渐静默,乐宾和陈忠道面面相觑,刚往前一步,百合又忽然抬起头,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笑。
“是我!是我害死了小蝶!!!”
【陈忠道&乐宾】谁杀死了卖花女(第一章)
*乐宾粮食,陈忠道&乐宾搭档向,剧情向,双霖cp客串
“乐宾!”
陈忠道远远一招手,正在吵嚷孩子堆里教导瞄准技术的乐宾看了看广场钟楼表盘,把手里的弹弓往孩子手里一塞,一边拍着手套上的灰一边向他走去。
“有案子,走。”陈忠道顺手一拍乐宾胳膊,迈腿就往前走,乐宾顺势跟上,步伐利落,嘴上照例还是不情不愿一番:“陈大探长,离我们执勤轮班还有一刻钟啊。你自己早到加班就算了,干嘛还拉上我,这么想在新局长面前好好表现啊?”
局长姚发死亡、蝙蝠案结后,上面指派了新的一把手,新局长初来乍到,暂时看不出好坏,不过仅凭没有神经质洁癖这一......
*乐宾粮食,陈忠道&乐宾搭档向,剧情向,双霖cp客串
“乐宾!”
陈忠道远远一招手,正在吵嚷孩子堆里教导瞄准技术的乐宾看了看广场钟楼表盘,把手里的弹弓往孩子手里一塞,一边拍着手套上的灰一边向他走去。
“有案子,走。”陈忠道顺手一拍乐宾胳膊,迈腿就往前走,乐宾顺势跟上,步伐利落,嘴上照例还是不情不愿一番:“陈大探长,离我们执勤轮班还有一刻钟啊。你自己早到加班就算了,干嘛还拉上我,这么想在新局长面前好好表现啊?”
局长姚发死亡、蝙蝠案结后,上面指派了新的一把手,新局长初来乍到,暂时看不出好坏,不过仅凭没有神经质洁癖这一点,陈忠道已经觉得很欣慰了。他习惯了搭档的抱怨,把快步中颠落下来的一缕头发胡乱捋回去:“换不换新局长我都是这样。不过要是新局长能让巡捕房气象一新,把这个贼窝好好整顿整顿,我肯定是当仁不让,全力配合。”
“我看难。”乐宾哼地冷笑一声,没等陈忠道追问,就把话题扯到了案子上,“这么急着找我,什么案子?”
“还是青衣巷,死了个人。”
“又是嫖客?”
“不,这次是个女孩子。”陈忠道一心奔赴现场,没注意到身边的乐宾神色微微变了,他垂眼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只是把手抬起,摩挲了一下马甲内袋冒出来的枪把。
“对了,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
“我去酒吧找你,不倦说你多半在广场。”陈忠道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看不出来,你还挺喜欢小孩的。”
“谁说我喜欢小孩?”
“不喜欢小孩,怎么会经常跑这儿来陪他们玩?他们又不给你发薪水。”陈忠道打趣道,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搭档如果积极主动去做了什么事,如果不是自己开心乐意,那必然是有利可图有钱拿。乐宾坦荡荡一摊手:“说不上喜欢,小孩子也是人,是人就有好有坏,我还没那么大的胸怀去喜欢一群我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人。”
“那刚才那几个小孩?”
“都是父母顾不到的孩子,也没人照管,整天在外面野,之前还把人家窗玻璃打了,报案到巡捕房,刚巧派到我头上。没办法,为了不让他们再惹是生非、给我找事,我才三不五时过来看管一下。”
话说得仿佛一肚子无奈窝囊气,陈忠道回忆了一下刚才远远看见的场景,圆寸短发的年轻巡捕混在孩子堆里笑得大方又温和,没有半点不情愿的样子,不揭穿地点点头:“哦,是这样。”
乐宾也点一点头:“就是这样。”
青衣巷隐晦曲折,被脂粉气长年腌渍的小道弥漫着腐香,引人遐想,也令人窒息。发现尸体的现场在整个街区的近乎边缘,盖着白布的人形横亘在半潮湿的黑灰石板路上,十分扎眼,像一个欲盖弥彰的秘密。
几名制服巡捕预先封锁了现场,封锁圈外围绕着看热闹的人群,烟花女们衣色鲜亮,神情好奇而麻木。陈忠道和乐宾拨开人群走上去,陈忠道蹲下刚掀起白布一角,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皱起了眉头。盖布下是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上身穿着朴素白衣,襟扣不整,苍白纤瘦的脖颈上两个淤紫的手印触目惊心,眼睛睁着,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与痛苦。
陈忠道没把白布完全掀开,两人默契地沉默着,在遮挡了人群视线的盖布下观察尸体,没做任何推测和评价。尸体右手紧攥,指缝里闪出一点金属光泽,乐宾伸手去轻轻掰开五指,从手心里露出一枚金托镶蓝宝石的胸针。
“这样的成色,用得起的人不多。”乐宾意味深长地指了一下那颗湛蓝如泪滴的宝石,陈忠道看他一眼,不知有没有听出这不只是缩小嫌疑人范围的推论,将白布盖回身体只露出脸,用手掌把尸体的眼皮抚合上,站起身向人群高声问,压下了因看见尸体面容突然响起的喧哗。
“有没有人认识……”
“小蝶!”
一个穿艳粉旗袍、发畔别着朵杜鹃花的姑娘大叫一声,从人群后面不可置信地往前挤,被警卫拦在线外,仍然伸长了脖子往前探。乐宾走过去问她:“你认识死者?”“没错,就是小蝶!”那姑娘自顾自震动,回头喊来两个同样花枝招展的同伴,一起指着白布此起彼伏地大呼小叫起来,“是小蝶!”“小蝶怎么会死了呀!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她是你们那儿的?”陈忠道也走过来问,三个姑娘应声摇头,领头的杜鹃花尖声连连否认:“不是不是,小蝶她不是这儿的!她是个卖花女,隔三差五来青衣巷送花,我们也经常向她买个一两朵喜欢的戴着玩。这朵杜鹃还是她送我的呢,怎么人就……”她叹气,抬手轻轻摸了摸鬓边的艳色花瓣。
陈忠道等她叹完气不说话了,继续问道:“刚刚你们说小蝶昨天来过,是什么情况?”
“是,胡小蝶昨晚来是给我送花的。”
叫“百合”的姑娘白净得人如其名,穿着件高领无袖旗袍,露出和小蝶一样纤细的两条胳膊,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她的房间比普通的姑娘高档不少,几乎是青衣巷最好的了,而且整洁幽香。陈忠道问话的时候,乐宾叉着腰在屋里转完一圈,自然而然地歪靠在柜子边上,柜上花瓶插着的百合花飘散出香气,离近了太浓,挠得他有点鼻尖发痒。
“那个,可以请你离花瓶远一点吗?”百合柔软的眼神数次看过来,最终向乐宾开口说,“那是小蝶送来的最后一束花了。”
“哦,不好意思。”乐宾立即站直了身体,也许是无意间撞动了柜子,一朵百合花突然整朵从花茎上掉落下来砸在地上,紫红的花蕊也从花心跌散出来,他有点尴尬地想去捡,已经被起身的百合先一步捧在双手里。她遗憾地抚摸了一下花瓣边缘,转身将它轻轻丢在了垃圾桶里。乐宾和忠道看着垃圾桶里还在颤动的花瓣,洁白无瑕,沾了一道深紫的蕊粉,眼前仿佛闪现出小蝶苍白淤紫的细颈。
陈忠道问:“小蝶经常给你送花吗?”
“平常是一周一次,但我有个……大客人,他要来的时候,我会让小蝶当天再送一次新的。”
“大客人?很有钱的大客人吗?”乐宾突然问道,陈忠道明白他的意思,见百合点点头,就从衣袋里掏出个小证物袋,把里面的胸针垫着袋子托在手上。蓝光一闪,百合突然浑身抖了一下,细嫩的手不自觉抬起捂在旗袍高领盘扣上。
“这是那个客人的东西吗?”
百合挪开视线:“你们在小蝶身边找到的?”
“对。昨天小蝶来送花,也是因为这个大客人要来,对吗?”
百合沉默不语,好一阵才问道:“小蝶是怎么死的?”
陈忠道犹豫了一下,乐宾先说了出来:“被空手掐死的,凶手应该是个男人,力气很大。”陈忠道接着问:“你的客人昨晚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待了多久?”
百合放下捂在领子上的手,缓缓抬眼,摇头:“他昨晚根本没有来。”
“那这个胸针?”
“我没有见过。”百合看也不看那璀璨的蓝宝石,只直直盯着陈忠道,仿佛这样就可以说服他相信自己的话。陈忠道开口想说什么,但百合很快接着说下去:“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胸针设计很少见,多半是定做的。你们可以去在欧嘉路的吉祥珠宝行调查,他们每笔订单都有记录。”
陈忠道和乐宾快速对视一眼,又重新转向百合,点点头表示了解:“你还有其他能告诉我们的吗?”
百合看向柜上的那瓶花,过了许久,才静静摇头:“没有了。我只希望你们把这件事当成是你们自己查到的,不要把我掺和进去。”
走出风月楼的大门,陈忠道感叹:“她很聪明。看得出来,她不敢供出那个客人,又为小蝶不平,所以提供了这么一条间接线索。就算她不告诉我们吉祥珠宝行的事,我们也会从证物入手调查各家金店,迟早能找到物主。多亏了她,这次调查还真顺利。”
乐宾见缝插针地掏出雪茄衔在嘴里,手上行云流水地摸打火机、拨盖、擦火点烟,最后熟练地一甩腕子甩上盖子,眯着眼吐出一口青白的烟:“现在是顺利,恐怕后面就没这么好办了。”
“为什么?”
“百合为什么不敢直接供出那个客人,你想过吗?”
陈忠道说:“她们靠客人做生意吃饭,当然怕得罪他们了。”
“不是怕没饭吃,是怕没命吃饭。”乐宾冷冷一哂,“我说了,用得起那种蓝宝石的人不多,如果胸针是凶手留下的,他肯定是个极其有钱的人。有钱就必然有势,她一个卖身女,就算再受欢迎价格再高,哪怕被捧成青衣巷的花魁,要是得罪了这种大佬,连一具尸体都不会留下,无声无息地就从这里消失了。”
陈忠道皱眉:“你是说,我们一旦查到这个有钱有势的人身上,就会遇到很大阻力?”
“不信?走着瞧。”乐宾扬扬下颌。
“可是,有钱有势手眼通天的人怎么会特地来这里玩呢?如果是你说的那种大佬,他要是喜欢,身边应该不缺女人吧。”陈忠道有点想不通。
“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奇怪吗?”
乐宾站定,指尖夹着雪茄,烟雾氤氲。“钱和势不会让人的底线变高,再衣冠楚楚的人也可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特殊要求和爱好。”他指了指泼着污水的街面,语气懒散,“而这里的姑娘,不是人,只是物件,所以可以无所顾忌,你懂吗?”
陈忠道不舒服地扯了扯嘴角:“我明白了。”乐宾在烟雾里和他隔了一层,显得面目模糊。陈忠道一直觉得他的这个搭档很奇怪,让人看不透,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只当云烟过,又时常说出一针见血的话。
还不止这样,在陈忠道看来,乐宾身上奇怪的地方太多了。比如他对金钱有着比适度稍高一些的执着,但除了雪茄和泡酒吧也没什么特别奢侈的爱好。比如他的经历和能力似乎很丰富,作为一个曾经在街头学修鞋作营生的人,他却成为了枪法奇准的巡捕,还会弹钢琴。最奇怪的就是这人看着还是个毛头小子,却号称有一把跟了自己十五年的枪,让人不知道该怀疑他的年龄还是用枪的资历,可那副面嫩的长相和精确迅捷的枪法又实实在在摆在那里。
不过这些矛盾的疑问在陈忠道脑子里都是稍纵即逝,乐宾是他的搭档,而不是他的案子,不需要条分缕析深挖到底,乐宾不提,他也就不问。对陈忠道来说,乐宾是个能放心跟他讨论案子、放心把后背交给他的人,有犯人一起追,有打一起挨,再一起蹲在路边吃几碗馄饨面,这样就够了。
两人正说着话,认尸的杜鹃花咋咋呼呼地跑过来,手里还拖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巡捕老爷!这是小蝶的妹妹!”又回头对那眼睛红红、满脸抗拒的女孩说,“小梅你别怕,这两个巡捕老爷不打人也不要钱,也不会毛手毛脚……”
“呵,名声在外了啊。”乐宾手背顺手一敲陈忠道肩膀,在墙上摁灭了雪茄。两人走上前,乐宾半蹲在地,迎着女孩警惕的目光放缓语气问:“你叫小梅?多大了?”
这女孩儿衣着简朴,身量瘦小,有些头大身短,大约八九岁,但脸上表情似乎已脱去稚嫩,让人一时辨别不出年龄,像是发育不良的穷苦孩子。她往后缩了缩,嗫嚅片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答道:“我是胡小梅。”
“来找你姐姐胡小蝶的?”
胡小梅犹豫一下:“……嗯。”
陈忠道低声问杜鹃花:“她看到尸体了?”杜鹃花牵着女孩的手点了点头:“这孩子有时候和小蝶一起来,不过昨晚没来,应该是看小蝶一晚上没回家就找了过来。别的巡捕老爷把小蝶搬起来要运走,小梅扑上去死活不让,我怕他们动手打小梅,就把人拉来找你们了。”
“谢谢。”陈忠道一声道谢,说得杜鹃花一愣,转而弯下腰向胡小梅说,“小梅,你不要害怕,我们要抓害了你姐姐的人,所以还要让医生给小蝶做检查。等检查完了,我们就把姐姐还给你,好吗?”
胡小梅看看陈忠道,又看看乐宾,乐宾也对她安慰点头。她低头扯了扯衣角,重新望着陈忠道,声音细弱:“谁杀了我姐姐?”
“我们在查,我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他。”陈忠道坚定地说。
“抓到以后,会让他偿命吗?”
“我们会让他接受应有的惩罚。”陈忠道说。乐宾闻言把脸转向一边,胡小梅则看了陈忠道很久,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女孩走后,乐宾不赞成地抬了抬眉:“你不应该这么轻易承诺的。”
“既然说出口了,那我们就得努力实现。”陈忠道往前走去,乐宾跟上去,啧舌一声:“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我们我们的?自己答应的事,非得把我扯上。我先说好,要是抓不到人,你自己去和小梅说,我不奉陪。”
“你对这个案子怎么这么悲观哪?”
“这不是悲观,这是现实。原因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陈忠道承认,乐宾“凶手有钱有势”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他现在并不想多想那些,只想跟着眼前的线索顺藤摸瓜,一挖到底。“不管怎么说,去珠宝行就能查到胸针的主人,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这也是事实吧?”陈忠道双手插袋,走得大步流星,“翻翻店家记录,查个人名或者地址,能有多难?”
“实在不好意思。”
珠宝行老板赔着笑脸,抖抖索索弯身不停,陈忠道一言不发地看着手里那本记录,本该记录胸针订单的一页已经被撕去,撕口坑洼不平,拙劣地伪装成了鼠啃的样子,前后却都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像是老鼠郑重其事地翻开账本,专门享用了这一页。
陈忠道抬头看向乐宾,对方耸耸肩回他一个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说:我说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