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娘单人】破壳
之前一直不敢写扈三娘这个人物,现在看来,maybe有时候我们都需要一些勇气·······
PS:为了便于区分,文中指代小孩的时候全用“他”,并非特指男孩或女孩
扈三娘在夜晚被梦境惊醒。
窗外还是浓稠的夜色,偶有鸟雀撒落一两声啁啾。她的丈夫还未回来,也许正在某张...
之前一直不敢写扈三娘这个人物,现在看来,maybe有时候我们都需要一些勇气·······
PS:为了便于区分,文中指代小孩的时候全用“他”,并非特指男孩或女孩
扈三娘在夜晚被梦境惊醒。
窗外还是浓稠的夜色,偶有鸟雀撒落一两声啁啾。她的丈夫还未回来,也许正在某张堆满酒肉的桌子上睡得正酣。她入睡前感到很冷,此时却出了满额的汗,仿佛在她入睡时,经历了一场闷夏的雨。被衾如密不透风的桶,将她包裹其中。
她走出屋子,这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院子里,一棵长势分外繁盛的石榴树上结着大团大团的花苞,红粉一团,白日里招蜂引蝶惹人怜爱,夜色中也像孕育着大大小小的宝石,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香气让她有种反胃的冲动。
夏天快要到了。她在院子里静静站了一会儿,仿佛能听见万物生灵潜滋暗长的声音,也包括过早的虫鸣窣窣声,风划过柔软树叶的声音,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大声喧哗时模糊又晃动的呢喃····包括这世界,世界诞生时,发出的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噗”的一下,带着浓厚的渴望引人注意的腔势,也可以说这是上个世界的死亡之声。
她的汗水逐渐冷透。梦境中的灼热也如同潮汐一般从她的体内渐层退去。
当扈三娘骑马回来时,她的丈夫已经到家,正在缓缓地,神志不清地以茶醒酒。
这是一个阴沉的早晨。大团的灰白色云雾堆积在天空中,就像某人花白而了无生气的头颅。扈三娘骑在马上,姿容翩翩,朝雾和稀薄的空气给她的脸颊镀上一层薄薄的脂粉。她系着深蓝色的披风,从马背一跃而下,现在的她又出了很多汗,一绺黛黑的发粘在她的脸庞上,仿佛潮湿微褐色的海藻。
她的丈夫看见她把马拴好回来,冲她笑一笑。那是一个没有什么含义的笑,扈三娘把那当作一个欢迎回家的表示。
“你喝到几点回来?”她一边换外衣,一边皱着眉轻声问。
王英只是看着她,仿佛第一天认识她。他肯定喝到断片了,扈三娘心想,她开始为他泡茶,看着他喝下去,于是这团蜷曲丑陋的,像丈夫一样的东西,又逐渐恢复了一些人的模样,五官不再摇摇欲坠,面部轮廓也逐渐凝固立体起来了。
“真是一匹好马····”丈夫咕哝道。
是一匹好马,三娘在心底暗暗赞同。这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大优雅的骏马,她给它起名小红。小红聪明驯良,忠心耿耿。这是她在少年时代一次清剿山贼的过程中偶然获得的。从此,这匹马的喜怒哀乐便同她紧紧绑在一起。它曾是她亲人中的一位,后来,它则是她唯一的亲人。
丈夫眼看着即将睡去,枕着远方的愁云惨雾,枕着春末夏初明媚的榴花。三娘在此时不允许这件事情发生,她适时地打断了他的入眠:
“我怀孕了。”
王英如同一只脚划入梦境中时被一只巨手拖拽上去。他清醒过来,惊愕万分。他试图弄懂那句深奥晦涩的话之意义,他下意识望向三娘的小腹,他意识到那里凝缩着这个宇宙所有意义的总和。
“我们也曾经试图拥有一个孩子···”顾大嫂沉吟道:“但不知为何,我们一直都没能成功。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想,有一个孩子的话,日子也许会好过很多。”
试图拥有。扈三娘在心里哂笑这几个字,怎么试图呢?她起了一点小小的玩笑心思,又很快悬崖勒马。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这是一桩好事。”扈三娘说,神色坦然。天气越来越热,还未到晌午,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光彩夺目。她轻抚自己的腹部,那里此刻还几乎看不出弧度,但是会有的。果实藏在花苞深处,总有一天得见天日。这将是她的孩子,她有一个孩子。一粒悄悄发芽的种子,湮没在万物生发中,轻轻发出生命繁密的纶音,华美无上。
但是有一件事情她没和顾大嫂倾吐。从她意识到这个生命前来拜访的那一天开始,她在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
这件事是一个独属于她的秘密。在梦中,孩子成了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的一双眼睛乌黑,柔软而轻敏,像瞉鸟的眸子,清灵若诗。在眸子中倒映出整个世界的模样。一种未经打磨过的、初始的稚气向她袭来,她的胸中涌动着一腔甘甜的血味。
这是一种馈赠,她怀抱这样的心情想。她毫不费力便天然地爱他,一种写在骨血中的,难以抗拒的本能。
但是,她为何一次次惊醒呢?
被风唤醒,被雷惊醒,被过于隆重的蝉鸣困扰整夜,被呕吐与疼痛折磨得筋疲力尽。
她午夜盗汗,汗水随着夏天的热浪流得像血一样多。
有时,也只是因为梦的本身。
梦被穿透的时候,秘密也会随之败露。孩子的双眼剔透洞察,看向她的时候似乎什么都不懂,又似乎什么都懂了。那目光便成为一种甜蜜的、意味深长的折磨。这是她的孩子,她有一个孩子——
她醒来,开始微弱地发抖。
“他都看见了。”她小声说。树叶沙沙,仿佛在认同她的想法,阳光犹如熔断的金,流进她的屋子里,她感到这间屋子滚烫到难以忍受。而她——她的孩子,将看到这一切。将看到这一切。这个弥漫着酒气的屋子,冷清空僻的院子,远处所有肖似的人,孩子回过头来,看见他的母亲,他的软弱可欺、一无所剩的母亲·····这是她的生活的全部真相。
她的心中升起难以磨灭的忧惧。
梦境就此给她带来更多的折磨,有时,孩子在梦境中和她对话,试图与她交谈,而她发现自己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她发现自己是如此害怕这团腹中之物,她害怕看到孩子纯净的灵魂,却难以抵抗他肉体的膨胀。她逐渐抗拒睡眠,缺觉,头痛欲裂而憔悴万分。无数个夜晚,她辗转反侧,犹如在火中独自承受着炙烤。火舌毕毕剥剥,舔舐着她身体的每一处,尤其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里面孕育的滚烫火球随时喷薄欲出,将整个世界——包括她自己——变成一捧灰烬。
王英对此没有看出任何缘由,但是就连他最近也推了很多酒局,变得安分一些,时常在家(这对三娘来讲毫无帮助,她伺候他饮食起居的次数,比怀孕之前还要多)。
三娘感到自己的身体里连接了一块茂盛鲜翠的巨大植物,长着她的孩子的模样,娴静安详,扎根于她的生活,长在她和她的丈夫之间,难以不令人正视,孜孜不倦地以自己的身体为食。她因此日渐枯萎,惶惶不可终日。
又或者,她的孩子不是植物,而是一枚打开秘境的钥匙,一面镜子,让她重新看见了她不堪忍受的许多苦楚和屈辱,许多闪念,如同泼墨入水,构成她跳跃、流离的人生。
她第一次这样想的时候,把自己吓了一跳。为何她要这样揣测她未出生的孩子?她责怪自己,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出了问题。然而到当天傍晚的时候,她却抚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低声问:为什么你要成为我的孩子呢?
说完这句话,她禁不住悲从心起,她快步走出去,难以回头,当天余下的时光都是和小红在一起度过的。
仲夏的夜晚,没有宴会的聚义厅是一张毫无垂怜之色的面容,森然中透露出一种古老庄重的哀意。仿佛墓碑。三娘夜不能寐,慢慢来到这里,这时,她的肚子已经十分大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特殊的仪态。她很久没有再骑马,她感到这个夏天就像一个步履蹒跚的孕妇,在高温和酷暑之间挣扎挪步。
她进入前厅,这里阒静万分,空无一人。靠近里面的位置点着几盏灯,灯火摇曳,像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在墙壁上扫出一道道浑浊的影。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幽微的焦糊味,仿佛有人正在灼烧毛皮,但是忽然间,什么也不能阻挡她走向前去,因为她看到,她的哥哥正在烛光下等着他。
扈成有一双温顺如马的眼睛。扈三娘永远不会忘记这双眼睛,仿佛一轮雪夜的月亮,饱含关爱与悲情,永远能牵连出她久远的回忆。就像她儿时的家,她在那里遇见了最多的爱的呵护,她曾在那里辗转反侧,在大风刮过的夜晚,雨声嘀嗒下落,河水高涨冲刷河岸,为她带来无数的梦与谜。她的小床,她戴到几乎光秃秃的帽子(因为上面的花纹她很喜欢),她最常坐在上面的小木马,木马的额头上顶着一块忧悒的疤,被磨到泛光。冬天,庄上人来人往,火炉永远冒着滚烫的气,白烟渺渺中,扈成的笑容中仿佛凝结了一层水汽,他的面孔也在水汽中氤氲而模糊了。扈成也许这辈子都当不了一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但是他懂得如何做一个哥哥。
三娘靠近他,虽然是盛夏,但是扈成此时的模样穿着,和当时在火炉旁那个带笑的年青人没有什么不同。于是三娘明白了。她发出一声呜咽,把脸埋在手心。
家园逐渐遥远,婴儿的呼吸声却越来越重,仿佛近在耳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颤抖地问。
扈成的模样消失如轻烟。
大厅中除了她以外,只有一个人。一个道士,手持拂尘,身穿道袍。
道士缓缓转过身来,他有一副饱经风霜但依然年轻的面容,双目幽深峒黑,带着神秘又异质的光。
“你的思念太过于强烈,”公孙胜开口亦不似人声,介于鸟鸣与兽语之间的腔调,似乎是刚刚回来还在适应自己的身体,“修行通灵的人日夜能够感受到。我替你感召回来他,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对他一叙。”
“今夜七月十四,时值中元,百鬼夜行。”他补充叹道,“可惜他的躯体太过于残破,三魂七魄,只留一息尚存,我勉强恢复你记忆中他的样貌,可惜仅此而已。世事千转,惟余此空花水月,前尘一梦。”
三娘此时已沉静下来,她坐下,露出一个疲惫又解脱的微笑。
“谢谢你,公孙先生。你尽力了。所有人都会变成鬼,可惜没有鬼能够再世为人,人鬼殊途,但终将同归,这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那个笑像一片沉入水中的花瓣。过往的云烟,过往的英姿!好似水中潋滟的一张影。
“我十四岁开始披挂上马,征讨山贼。”她的声音沉静中带着坚毅:“我见过的死人已经够多了,公孙先生,我不是会信这些的人。我只想让我的哥哥安息。”
公孙胜的面容肃穆,如一张写满符咒的纸。
“他会安息的。”
公孙胜吹熄了庭上的火光:“这样更好一些。”
是的,这样清爽些,三娘想。公孙胜坐在那里,看着她说,如果你担心这个孩子的话,我也可以为他算一卦。
“他不需要。”三娘眼眸清亮清正,她即将为人母,却依然没有学得像人母一样端庄矜丽:“天命无常,时局变幻,没有永恒不变、一锤定音的论断。我的孩子若把自己交给命运,未免太懒惰了。他的性情,也许决定了他今后走的路,可是就连人的性情,也不会从生到死始终如一。我是这样认为的。”
公孙胜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
“你做梦吗?三娘。”
三娘脸上掠过一丝凄然。
“是的,源源不断。”
“人都会找到他的梦,从此后,你的命运就不难辨别。”
“但是梦并不会恒久,所有的梦都会被新的梦取代。人不可能抓住任何一个梦。”三娘倔强地说。
“你是一个不相信命运的妇人,也许你看到了,但你并没有记在心里。你和其他人很不一样。我走过的地方,这个世上从来不缺求神问卜的人,但是说出这种话的,除了你以为也就只有一个人。”
“谁?”
“吴学究。”
扈三娘并没有感到惊讶。她想起那个苍白清瘦的青年文士,眼神锐利,杀伐果断,运筹帷幄时如同一只凶狠优雅的猛禽,手握着权力。
那样的人,永远都最清楚自己能够求诸于己什么。
扈三娘问:“道长,你觉得他的想法有道理吗?”
公孙胜微微一扬拂尘,笑了一声。
“这是他的道,我又怎么能置喙?我告诫他,他也听不进去。我看学究执念太重,陷得过深。岁岁年年,一生一世,苦海无涯,道行瞬息。他看不进去天理,我也讲不了太多。”
扈三娘听罢,沉默了片刻问:“依道长来看,此时我的道是什么呢?”
公孙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恕我直说,”他歉意地说:“你为世道所苦,已经深陷泥淖。但是即使是泥淖,也未必会随之沉下去。我对学究说的道理不会对你讲。若你已然不信宿命,那么这一生都不要相信。有时,不信则是大信,反叛亦是皈依。都说人道短而天道长,可天道无亲,大仁不仁,隐士不问人事,天道又岂会唾手而得?这其中种种的关窍,想必你也领略了很多,无需我再多言。”
扈三娘惨笑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可惜有时人道通向哪里,去往何处,却由不得我。”
公孙胜双眉一剔,洒然道:“世事白云苍狗,蕉下覆鹿,谁能看得全然明白?若有人能洞察世情如萤烛观火,又何须练功修道、苦心孤诣数十年?——你是一个女子,掣肘甚多,但且随心而行,余下之事何足道哉!”
说罢,他拂尘轻甩,大踏步离去。扈三娘在原地沉思,月光的重量落在她的腹部,好似一个沉滞的隐喻。
生活就像河水一样流淌。然而无论水流行至何处,岸边都是不变的风景。
扈三娘依旧梦见自己的孩子。他睁着一双懵懂至纯的眼睛,在四周试图寻觅与发掘。
而四周,四周依然如是,夏去秋来,满目疮痍。
扈三娘在梦中学着亲吻他,一遍又一遍。现实中,孩子也在生长,日渐有了生机,日渐学着诘问,日渐在她的身体内与她交互,仿佛在触碰着她的心。他们从未如此和谐,如此心心相印过。孩子沉睡在漆黑的湖水中,三娘有时俯身望向那潭水,看见的却不是孩子,而是她自己。
她久久地凝视着自己,久到她完全认不出这张面孔的主人为止。
潭水下面,隐藏着无数的机锋,无数指向未来的意象。
三娘比往常有着更深更恒久的思虑。因为她有了可以倾听她的思虑的人。他那么羸弱,那么无知,却可以轻而易举地与自己的母亲水乳交融。即使他也有着他父亲的一部分。三娘忽视那一部分,如同忽视他的父亲。可是悲伤,悲伤依然萦绕着她,销魂蚀骨,她以惊人的耐性承受这含蓄的悲哀之美。有时候当汗水密集淌下难以招架时,三娘望着夕阳,疑心自己的羊水破了。她的身体被水充盈着,也将被水冲垮,这几乎是必然的。
冲垮一个女人身体的有可能是水,也有可能是一个马蹄。
那是一个天高气爽、碧空如洗的初秋。仿佛这一日从千山万水之外就是为了诞生而来,仿佛有人掐算好了时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孩子就这样在飒飒西风里出生了,一切长久以来的准备与折磨都迎来了一个结束,一个终局,尽管是以另一种方式。
谁能料到,一向温良、驯顺的小红,竟然会趁补充草料时对朝夕相处的主人痛下杀脚,镶着马蹄铁的蹄子踏向腹部后,孩子便如一地流动的乱红,散发出光芒四射的惊人的艳。
那不仅是孩子,也是三娘的骨血,三娘的心。
还有她的梦。
那天的马概里只有她一个人。当她强撑着挪出院门时,门边守卫的士卒回忆说,她蓬头垢面,浑身血污,恍若修罗。可是她一声也没有喊,她没有哭泣。
——她只是站在那里,充满尊严的高傲,好似一束清白无暇的阳光,身上大片血迹红得失真,令人晕眩。她的眼神发亮而凛冽,毫无忧戚之色,倒下去的时候依然死死地盯着远方。
那是小红失惊后逃跑的方向。
在那个方向的空地上,正生着一丛白色的雏菊,怒放在秋风中。
公孙胜一向热爱清修,在大多数时候来去无踪。他发现自己在苍山枯水之间可以十分自在地与神灵对话,身于格局,心游天地,如飞鸟般畅然无拘。
可是,在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落下之日,他却收到了一封来信,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
孩子破壳而出,我的心便是世界。
信封上还粘着一根毛,一根棕红色的马髯。
公孙胜猛然醒觉这封信的主人:
——天道无亲,大仁不仁
——不信则是大信,反叛即是皈依
人和鬼尚能殊途同归,更何况自己所孕育的生命呢?
如此说来,夭折的胎儿,反而永恒地出生了,他已经和那在几个月前忽然失踪的母亲永远地生活在一处。人不可能抓住任何一个梦,除非人和梦本身就合二为一。
不破不立,这才是真正的出壳之道。
公孙胜坐在道团上,他突然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快乐,那么欢畅,在他的笑声中,窗外白雪簌簌而落,他的屋顶很快被白雪覆盖。
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是很好的一年。
歹毒的写了晁妖。。。
还是赛珍珠的译本!!(以后应该都是用这个译本哩)
说来也怪写托塔天王的时候不是崩墨就是被擦掉……是因为天王不属于一百单八将吗(?)但是没关系牌位在就是人在,妖道和天王肯定会神交(笃定)
呃呃太久没写真的是写的一个很丑……话说晁妖tag怎么饭这么少,老师们请多多建设www
歹毒的写了晁妖。。。
还是赛珍珠的译本!!(以后应该都是用这个译本哩)
说来也怪写托塔天王的时候不是崩墨就是被擦掉……是因为天王不属于一百单八将吗(?)但是没关系牌位在就是人在,妖道和天王肯定会神交(笃定)
呃呃太久没写真的是写的一个很丑……话说晁妖tag怎么饭这么少,老师们请多多建设www
【其他梁山好汉穿越到汉服女孩家】这哪里是“派系论”里描述的样子呀?
前情:延续前两个穿越到现代系列,依旧无cp吃喝玩乐。公孙胜乐和依旧会在这个系列里出现。
东篱在他们排队等洗漱时,为他们煮了姜汤解酒。
第二天来到箭馆,东篱到前台租了一张20磅的弓、一张25磅的弓、三张40磅的弓,以及两张店里磅数最大的弓。
那20磅的弓是她为冠妍租的,冠妍是初学,她不清楚冠妍的力道如何,她见过有的人连20磅的弓都拉不开,其中有男有女。不论冠妍力道如何,还是让她先用20磅的弓熟悉熟悉规则比较好。
而东篱自己本身有一张30磅的弓,但是她许多年没练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拉开,所以她还是先试试25磅的弓,箭也是用自己的,且箭身上有标记,租他们的箭不合适。...
前情:延续前两个穿越到现代系列,依旧无cp吃喝玩乐。公孙胜乐和依旧会在这个系列里出现。
东篱在他们排队等洗漱时,为他们煮了姜汤解酒。
第二天来到箭馆,东篱到前台租了一张20磅的弓、一张25磅的弓、三张40磅的弓,以及两张店里磅数最大的弓。
那20磅的弓是她为冠妍租的,冠妍是初学,她不清楚冠妍的力道如何,她见过有的人连20磅的弓都拉不开,其中有男有女。不论冠妍力道如何,还是让她先用20磅的弓熟悉熟悉规则比较好。
而东篱自己本身有一张30磅的弓,但是她许多年没练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拉开,所以她还是先试试25磅的弓,箭也是用自己的,且箭身上有标记,租他们的箭不合适。
到了靶场热身后,东篱把自己的扳指借给冠妍,花荣开始为冠妍做指导。
“先别急着搭箭,先试着学拉弓。”花荣道。“侧身,两脚开立与肩同宽。”
冠妍照着他说的来做。
“左手推弓,右手拇指扣弦,食指搭到拇指上,抬弓,拉弦,左臂不要弯。”
当冠妍拉开弓弦时,花荣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双肩:“肩沉下去,放松。”
花荣又绕到她身前观察了一番:“整体还可以,只是你……不要昂首挺胸地……”
“啊?什么意思?”冠妍没明白。
东篱在听到后立即会意了,她来到冠妍身前,一手敷在冠妍的胸上,一手敷在她背上说道:“含胸。”
“为什么?”
东篱凑到她耳旁低声说道:“碍着弓弦啦。”
冠妍的脸涨得通红。这也是东篱多年不练习射箭的原因之一,射箭的人男多女少,倒是没有人对东篱动手动脚的,但是却有不少男人拿她的身材曲线开玩笑,甚至说一些很有侮辱意味的词汇,搞得她慢慢对射箭失去了兴趣。
冠妍按照花荣的指示慢慢把弓弦收了回去,东篱说箭壶里有废弃的箭,花荣要是不方便可以拿废箭做教鞭。
东篱不提醒他还好,她这么做反而给自己惹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她为冠妍做示范时,花荣找到了废箭,用箭分别点了一下她的背和腰,让她放松,她最害怕别人突然碰她的腰了,尤其这个人还是花荣,本来她射箭的准头虽然谈不上多好,但好歹能够上靶,被花荣一点后,干脆全部脱靶了。
“你为何心不在焉的?”花荣对东篱有些不满。
东篱下意识低下了头,解释道:“我,好久没练了,手生。”
“你哪里是手生?分明是没用心。”
东篱吓得竟后退了几步,公孙胜见势头不对,赶紧上前劝解道:“兄弟,学箭需要静心,她现在心不静,强迫不得,还是让她歇息歇息吧。”
花荣这才作罢,东篱赶紧离开靶场,去前台点了壶茶,找了个座位坐下。公孙胜觉得昨天自己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再劝也没有用,只能靠东篱自己调节了,但是他又怕花荣想不开再过来跟她较劲,只好陪她一起坐在那里喝茶。
冠妍也开始思考昨天燕青说的话了,但是现在人又太多,还是等回去以后找东篱谈谈吧。
现在是除了花荣自己以外,其他人都看出来东篱对花荣的态度有问题了,只有花荣依旧沉浸在对她不用心学箭的埋怨中。乐和不禁感叹:能把她弄成这副模样,花荣也真是个人才。
冠妍学得挺快的,没过多久就能拉开25磅的弓了,毕竟是外科大夫,一点也不矫情。
燕青来到东篱的对面坐下,询问道:“东姑娘,你要不要和花荣哥哥好好聊聊?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关于他的流言蜚语让你误会了?”
东篱瞬间感到无比地羞愧,燕青那么在乎她对花荣的看法,亏她当初还相信了所谓的“派系论”,这哪里是“派系论”里描述的样子呀?
昨天晚上公孙胜的话并非没有作用,只是她不知怎的,总感觉心口堵得慌,可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想了想,既然燕青想听她唱戏,那么她就唱吧,于是她开口唱道:“这也是,老天爷的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是<锁麟囊>吗?”乐和过来问道。
“是。”
董平也过来请求道:“东姑娘,可不可以再唱一曲?好听。”
一个陌生男人也过来凑热闹:“妞,再唱一曲,爷有赏。”
公孙胜、乐和、燕青听闻此等言语满脸厌恶,东篱心里也不舒服,董平直接怒了:“你说什么呢!”
男人平时可能嘴欠惯了,万万没想到这回竟然碰到了董平这个太岁,他直接被董平撂翻在地。公孙胜他们怕董平闹出人命来,赶忙上前拦他,花荣和冠妍听到这边动静不对,一个跑过来劝董平别冲动,一个过来关心东篱是不是要遇到了什么不被尊重的事。
“有你这样对女孩说话的吗?给她道歉!”董平命令道。
“对不起。”
燕青也蹲下来戏弄男人道:“你要不要给小爷笑一个?小爷有赏。”
“我错了,求你们放过我吧。”男人央求道。
预知冠妍对东篱的劝解是否有效?且听下回分解。
王光辉
《三国演义》曹睿
《梦断紫禁城》嘉庆
《央视水浒》燕青
郑强
《三国演义》曹真(这不比央水柴进更天潢贵胄?)
《央视水浒》柴进
张治中
《三国演义》马谡
《央视水浒》晁盖
汪永贵
《宝莲灯》《宝莲灯前传》梅山老大
《魔幻手机》李树人
《央视水浒》公孙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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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演义》曹真(这不比央水柴进更天潢贵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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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治中
《三国演义》马谡
《央视水浒》晁盖
汪永贵
《宝莲灯》《宝莲灯前传》梅山老大
《魔幻手机》李树人
《央视水浒》公孙胜
【其他梁山好汉穿越到汉服女孩家】手术结与心结
前情:延续前两个穿越到现代系列,依旧无cp吃喝玩乐。公孙胜乐和依旧会在这个系列里出现。
饭菜准备好后,冠妍打开一瓶青花汾,为大家斟酒。
“冠姑娘,为我们换大碗吧,这琉璃杯不过瘾啊。”董平道。
“这很有可能是烈酒。”公孙胜道。其实他真没喝过,只是看冠妍只为他们倒半杯酒,而东篱又没挑她的理,推测出来这酒可能度数不低。
“这就是烈酒,不能用碗吃。”乐和道。
燕青闻言劝解道:“哥哥,咱们就入乡随俗吧。”
花荣也说道:“是啊兄弟,客随主便,冠姑娘这般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
董平不听,非要用大碗。
“我给你拿。”东篱没惯毛病,直接去碗橱里拿了个碗给董...
前情:延续前两个穿越到现代系列,依旧无cp吃喝玩乐。公孙胜乐和依旧会在这个系列里出现。
饭菜准备好后,冠妍打开一瓶青花汾,为大家斟酒。
“冠姑娘,为我们换大碗吧,这琉璃杯不过瘾啊。”董平道。
“这很有可能是烈酒。”公孙胜道。其实他真没喝过,只是看冠妍只为他们倒半杯酒,而东篱又没挑她的理,推测出来这酒可能度数不低。
“这就是烈酒,不能用碗吃。”乐和道。
燕青闻言劝解道:“哥哥,咱们就入乡随俗吧。”
花荣也说道:“是啊兄弟,客随主便,冠姑娘这般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
董平不听,非要用大碗。
“我给你拿。”东篱没惯毛病,直接去碗橱里拿了个碗给董平,并为他斟满。
冠妍心说:感情他不是你的“墙头”所以你不心疼是吧?
东篱觉得这头犟驴就得顺着他,不然他不撞南墙不回头,哪怕他撞了南墙也不见得能回头。
冠妍举杯敬酒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也是沾了我这个好姐妹的光,有幸与众位豪杰相识,承蒙大家赏脸光临寒舍,今日我们开怀畅饮,请。”
“请。”
其他人都知道这是烈酒,都不敢喝得太快,只有董平一人不知死活地捧着碗牛饮,果不其然,他被这酒呛得面红耳赤。
东篱心说:该!让你长长记性。
期间,东篱与公孙胜吃得差不多后,便借故离席,一来是继续饭前约好的谈话,二来他们怕所有人都喝醉了再生出事端,还是留两个相对清醒的人为他们“收尸”比较好。
东篱与冠妍住一个房间,公孙胜进人家闺房不合适,于是他们来到客房内,公孙胜将房门半掩着,二人坐下来开始交谈。
“你到底对花荣兄弟有何不满?”公孙胜问道。“你是觉得晁大哥的牺牲与他有关吗?”
“没有。”东篱道。“即使十年前我也是半信半疑的,现在压根不相信这一套了。”
尽管她的小说当初还没有来得及写到曾头市,但是那时她笔下的花荣与主角团关系不好,这也是事实。
“那是因为什么?花家和秦家的联姻?”公孙胜问道。
东篱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以前年纪小可能不理解吧,现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没有什么不理解的,即使是现在,都不一定能完全婚姻自,有的人还是会被各种理由裹挟着去结婚,幸不幸福冷暖自知。更不要说你们那时候的婚姻主要看中是否门当户对而很少考虑其他了,都这么过来的,我理解。”
“那就是因为蓼儿洼了?”公孙胜追问道。
东篱的心“咯噔”一下,她也应该想到,她都教公孙胜上网了,有些事注定是瞒不过的,但是这三个字从公孙胜的嘴里说出来,令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他们的身后事,你知道,可他们不知道呀,你何必苛责他呢?”公孙胜问道。“一旦朝廷真的要致我们于死地,你如何保证他的家人不受牵连?我有法术自然好说,可他只有以死来与家人撇清关系保护家人了。”
如果是平时,公孙胜的这些话也许会对她管用,可今天她喝酒了,多思考一阵就会引得她头痛。她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公孙胜见状也不敢继续刺激她,一旦再把她惹哭了就不好收场了。
“原来你们在这。”燕青推门进来道。“冠姑娘说有一种缝针法只有东姑娘有可能见到过,我们其他人都不曾见过,你们快出来瞧瞧吧,到底是什么缝针法这么稀奇?”
他们出门一看,只见冠妍拿着针线在花荣衣袖的破洞上缝补着。
东篱凑近一看,无语至极:“这不就是手术结吗?”这屋子里可不是只有东篱见过这针法嘛?尤其是花荣的嘴里还叼着一根白线,场面别提多搞笑了。(我们这里的风俗,给穿在人身上还没脱下来的衣服缝线时,得让衣服的主人叼着线,不知道为什么。)
“你别笑!他们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这针法虽然丑了点,可这是能救命的针法。”冠妍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到底是喝了多少?不对,要是真喝醉了就连针眼都认不上了。
桌上杯盘狼藉,看来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东篱催他们赶紧洗漱睡觉,桌子等明天再收拾,明天他们还得去箭馆呢。
预知他们到箭馆后会发生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双妖】无题戏 · 篇一 承之回 归去来兮
群峦叠嶂,连绵不绝。天竺山上,忽有鸢盘旋掠过,惊起数只鸟雀。那鸢却丝毫没有停留,直奔山脚下一处竹屋而去。
庭院内,青衫人正半卧在屋顶,一边喝酒一边瞧着院中人忙碌的身影。
吴用素有洁癖,这一点他在二仙山时便已知晓。从前在晁盖庄上时,为数不多的几件书生服都浆洗到微微发白。后来上了梁山,随兄弟们欢畅饮宴,总不可避免地洒些酒水在身上,吴用也总会因此早早借故离席,悄悄换件一模一样的来。
也正因如此,吴用衣柜里纹样料子相同的衣服总是不止一件。这一点,除了公孙胜和吴用自己,恐怕就只有侯健知道了。
就像现在,吴用又在浣衣。长袖用细绳挽起,挂在后颈上,露出藕似的小臂来。他一边拿着木棒锤锤打打,一边时...
群峦叠嶂,连绵不绝。天竺山上,忽有鸢盘旋掠过,惊起数只鸟雀。那鸢却丝毫没有停留,直奔山脚下一处竹屋而去。
庭院内,青衫人正半卧在屋顶,一边喝酒一边瞧着院中人忙碌的身影。
吴用素有洁癖,这一点他在二仙山时便已知晓。从前在晁盖庄上时,为数不多的几件书生服都浆洗到微微发白。后来上了梁山,随兄弟们欢畅饮宴,总不可避免地洒些酒水在身上,吴用也总会因此早早借故离席,悄悄换件一模一样的来。
也正因如此,吴用衣柜里纹样料子相同的衣服总是不止一件。这一点,除了公孙胜和吴用自己,恐怕就只有侯健知道了。
就像现在,吴用又在浣衣。长袖用细绳挽起,挂在后颈上,露出藕似的小臂来。他一边拿着木棒锤锤打打,一边时不时地回答慧识的各种问题,丝丝皂角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公孙胜惬意地眯上眼,想着干脆在此午睡一会儿。
正待阖眼,忽闻空中一声长啸,紫电猛地俯冲而来,落在他肩头。
公孙胜拆下鹰爪上系着的竹筒,展信来看,随后跳下屋顶,向那人道:”戴宗回信了,说他不日就到。“
慧识闻言,捧着书本的手僵了一瞬,苦着脸道:”这么快......知之哥哥教我的阵法我还没记熟。“
吴用接过信细读,站起身道:”戴院长现在岳庙 [1],于你而言是最合适的去处。至于阵法......这本书你拿着吧,细细体悟,必有所得。“
对于慧识,吴用有种莫名的责任感。
九岁丧母,十岁拜师,十八岁离开师门,他们的人生轨迹太过相似。只是自己当时尚有天王哥哥扶持,慧识如今却是举目无亲。
送走慧识后,吴用自顾自地转进内室,随手从书架上抽了卷《南华经》翻看。
这本是公孙胜研读之物,自己对这些向来不求甚解,只是恢复记忆以来,他尚未想好该怎么和那人相对,只得每日里找些杂事来做,装成一副忙忙碌碌的模样。
公孙胜望着那人背影,片刻后还是默默跟上去,从书柜旁抽出卷轴平铺在地,竟是一幅大宋二十五路行政图。
”虽然如今已有一缕命魂归于你体内,但仍有几缕命魂尚在逃逸,据我推算,下一个去处应是扬州。“
吴用突然很生气,生面前这人的气,更生自己的气。
他仍盯着面前书卷,淡淡道:”若我不去,道长莫不是还想再拍晕我一次吧。“
其实他想说的是,下次召回命魂之时,不要再用那损耗修为的术法了,只是话到嘴边又变了味道。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躲着我。“公孙胜话锋一转,直刺向那人要害:”不只是因为这个吧。“
吴用又翻一页,掩饰自己杂乱的心绪:那缕命魂归于识海以来,他想起了诸多往事。有黄泥岗上那一场做戏,有八百里水泊欢庆饮宴,有战场上一个个倒下的结义兄弟,往事纷纭,恍如隔世,而今他已学会淡然处之。
只是有一件事,他却茫然不知如何应对:自己竟和近日朝夕相处的那人,早生了情愫,还行了云雨之事......思及此,吴用不由得耳根飞红,以手扶额。
”只是想起了些往事而已。“
偏偏那始作俑者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定要刨根问底:”什么往事?“
”你!“吴用气结,果真是未恢复完全,以目前的记忆,实在难以发现,公孙胜竟还这么恶趣味。
”道长明知故问。“
公孙胜一双杏眼里满是戏谑,把手覆上他腕间,关切道:“怎地脉搏跳动如此之快,莫不是受了风寒?”
“并未”,吴用狼狈转移话题道:“若是前往扬州,宜走水路。”
见那人面庞泛粉,耳根更是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公孙胜微微一笑,并未继续为难他,顺势指向地图中运河交界处,接上方才的话题道:
“不错,沿淮河顺流而下,最快一日即可到达。我已查探过,后日便有一艘前往扬州的客船。”
吴用点头道:“一清思虑周全,只是你我如今身份前去,多有不便。”
随后眼珠一转,笑道:“小生倒是有个法子,就看一清愿不愿了。”
————————
微风习习,月朗星稀,一尾画舸沿运河顺流而下。
自吴王夫差首开邗沟 [2],连通江淮两大水系以来,往来此间的漕运客船便络绎不绝,及至宋朝,两岸已形成了完备的贸易体系,特别是邗沟下游的扬州,既是联通江南与京畿的头号交通枢纽,又是盐粮等重要物资的转运基地,俨然已成为仅次于汴京的第二号大都市。
甲板上,一人执盏半卧,眺望面前江景。美酒入喉,却难掩心底愁思。
公孙胜自忖能读懂复杂人心,做一冷静看客;能纷纭尘世过,片叶不沾身。所以不管吴用给自己戴上多少层面具,他也能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所以他能在当初不顾那人挽留,顺应天道,适时离开。
可不知何时起,他向来平和的心境渐渐被一人占据、填满,甚至连天道都弃置一旁。
他何尝不知,吴用的死,本是必然,若加干涉,终遭天谴。可他还是强行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若真是天命难违,他只愿两人相处的时日长一些,再长一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吴用抱着披风来寻他时,公孙胜已醉得神志不清。皎皎弯月映在水中,教他一时分不清是天还是水,探出身子伸手欲捞,眼看着就要一头栽进水中。
吴用一惊,快步跑过去将他扯回,听得那人还自顾念叨着:“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3]
见他醉成这副模样,吴用顿觉好笑,打趣道:“不知一清做了什么清梦?”
公孙胜仔细盯了他片刻,随后将他也拉扯着躺下,才道:“我梦见,你没有死,我们一起踏遍名山大川,看遍世间美景。”
而后,似是确认般,拉过他一只手紧紧握住。
吴用抬眼,正撞进一双迷蒙而又痴缠的眼眸,霎时有些恍然,近日来的暧昧与记忆中的情愫终于如耳边滔滔江水般汇在一处,他又靠得近了些,将披风盖在那人身上,柔声道:“一清放心,这不是梦,我会同你一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后注:
1.戴宗最后辞官而去,在岳庙以终天年。
2.邗沟是联系长江和淮河的古运河,在今天的江苏境内。
3.出自元代唐珙的《题龙阳县青草湖》
众所周知,flag不要随便立
【其他梁山好汉穿越到汉服女孩家】避嫌还是躲避?
前情:延续前两个穿越到现代系列,依旧无cp吃喝玩乐。公孙胜乐和依旧会在这个系列里出现。
马麟兴冲冲地带着葫芦丝回到了梁山,说服花荣和董平来现代做客,这回东篱终于脱口让燕青也来玩了,只要他不进医院就行,燕青本来也是跟乐和一样很想见她的,她总因为人家长得太帅不让人家来这就不太好了。
其实花荣也没有东篱想象中那么难请,他本来也挺期待能够来这里游历一番,但是他更想带媳妇过来,可来过的人告诉他这里很难给他们安排单间住宿,女眷只能跟女孩拼房住,花荣便打消了这个想法,这回女孩们向他发出邀请,他也欣然接受了,毕竟有好几个弟兄与他同行,又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能带媳妇去也无所谓了,他可以把...
前情:延续前两个穿越到现代系列,依旧无cp吃喝玩乐。公孙胜乐和依旧会在这个系列里出现。
马麟兴冲冲地带着葫芦丝回到了梁山,说服花荣和董平来现代做客,这回东篱终于脱口让燕青也来玩了,只要他不进医院就行,燕青本来也是跟乐和一样很想见她的,她总因为人家长得太帅不让人家来这就不太好了。
其实花荣也没有东篱想象中那么难请,他本来也挺期待能够来这里游历一番,但是他更想带媳妇过来,可来过的人告诉他这里很难给他们安排单间住宿,女眷只能跟女孩拼房住,花荣便打消了这个想法,这回女孩们向他发出邀请,他也欣然接受了,毕竟有好几个弟兄与他同行,又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能带媳妇去也无所谓了,他可以把一些好玩的和好吃的给媳妇带回梁山。
冠妍跟东母说好,十一假期让东篱在自己家住,东篱收拾好行李,跟公孙胜、乐和、花荣、董平、燕青一齐搬到冠妍家。
燕青发觉东篱对花荣的态度不对劲,乐和以为她只是出于对有妇之夫的避嫌,但是敏锐的燕青却不这么认为,如果东篱对董平是点到为止的避嫌,那么她对花荣就近乎是躲避了。
其中缘由,只有公孙胜一人知晓,答案全在东篱当初那部未完结的小说里(详情参见合集'假如公孙胜穿越到汉服女孩家里'第七章、与青春和解),公孙胜以为当初她不与自己细聊是因为她已经释怀了,结果他想错了,看来他有必要找机会跟她好好聊聊这件事了。
安置好行李后,女孩们从市场上买菜回来准备做饭,燕青也要给她们打下手,冠妍便在厨房教燕青使用灶台,东篱则拿了一些菜在餐厅内处理,公孙胜见状也去到餐厅给东篱帮忙,只留乐和在客厅里为花荣和董平表演他新学的昆曲。
东篱一边摘菜一边问公孙胜道:“要不给他们几个放电视剧看?这饭菜恐怕得准备一阵子。”
公孙胜打趣道:“看什么?央视<水浒传>啊?”
“噗呲——”东篱知道公孙胜皮,但是皮到这种地步还是没能想到。想想看屋子里这几位爷在央视《水浒传》里的表现,花荣和董平合二为一,乐和跟朱武合二为一,公孙胜打不过小兵,就燕青稍微正常点,结果还毁容了。可别给他们放央视《水浒传》了,不然她担心冠妍的电视还保不保得住。
公孙胜看了眼被东篱从手腕上拿下来并放在餐桌上的十二章纹金镯,问东篱道:“这间房内,数我与你相识最久,我已经将你当做兄弟了,你有将我当做兄弟吗?”
“当然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东篱道。
“你当初未完结的文章,我仔细读过,晚饭后我们单独聊聊好吗?”公孙胜问道。
东篱大致明白公孙胜的意思,有些想法她本来已经淡了,但是花荣这个活生生的人站在她面前时,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她也不确定公孙胜能否解开她的心结,但是公孙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与此同时,厨房里的燕青也问冠妍道:“冠姑娘,东姑娘是不是对花荣哥哥有什么误会?她为什么总躲着他?”
“误会?没有吧。”冠妍道,她们也是今年才在网上认识的,冠妍根本无法把现在的东篱同十多年前的东篱联想到一起。“她可能有点害羞,小乙哥你会不会想多了?”
(乐和表示:她若是害羞那天底下就没有不害羞的人了。)
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燕青对自己的直觉产生了怀疑。
预知东篱究竟对花荣有何误解,且听下回分解。
【卢朱】秋日的回忆
整理电脑里的旧文的时候发现的,发个纯享版。灵感来自《菊花台》。
一
北国的秋,和江淮与中原不同。不过七八月便寒意逼人,夜露凝霜。好在我到底是在北边征战过的人,也不至于水土不服。
写罢几卷道经,将笔置在笔架上。天色已晚,书案上的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我便起了身出了房门,一弯惨白的明月浮在墨池一般的天幕上。漫山的菊花已经绽放,在皎洁的月光下如一片片雾霰,缭乱的近乎迷眼。一股冷香弥漫在山林之间,连茶香也不及此物三分!不知为何,见到如此美景我非但没有感到平静,反而开始莫名奇妙地心生不安。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二仙山中有一处,是我师徒三个观天象之所。踱步到此处,发现师父和师兄正夜观天象。与平日里...
整理电脑里的旧文的时候发现的,发个纯享版。灵感来自《菊花台》。
一
北国的秋,和江淮与中原不同。不过七八月便寒意逼人,夜露凝霜。好在我到底是在北边征战过的人,也不至于水土不服。
写罢几卷道经,将笔置在笔架上。天色已晚,书案上的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我便起了身出了房门,一弯惨白的明月浮在墨池一般的天幕上。漫山的菊花已经绽放,在皎洁的月光下如一片片雾霰,缭乱的近乎迷眼。一股冷香弥漫在山林之间,连茶香也不及此物三分!不知为何,见到如此美景我非但没有感到平静,反而开始莫名奇妙地心生不安。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二仙山中有一处,是我师徒三个观天象之所。踱步到此处,发现师父和师兄正夜观天象。与平日里不同,师父与师兄的眉紧紧锁着。上一次见师父如此神色紧张,还是去江南征战之前他拉了我和学究观星!
莫非,当初我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狠狠掐了一下颤抖不已的手,我向师父和师兄拱手唱个喏,便走到他们身边望向璀璨的星河。
只听师父长叹一声:“天罡星归位,天魁,天杀,天机,天英危矣!怎奈天机不可泄露!”
我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嘴硬道:“怎么会?先锋一向忠直,又早已外放,怎地会沦落至此?”
“唉!此乃他的命数!况且你也知朝中奸佞林立,他又何以容身?”
“是。”我点点头不再言语,将目光转向灿烂的星汉。可惜我修行尚浅,眼前又起了一层雾气,虽也曾习过观星之法,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颗天罡星,连同其他四颗也不见踪影。我心中实在烦闷得紧,闲谈了几句便回房中歇息。
躺在床榻上,却感到烦闷堆在枕上,如江海翻波浪一般扰人清醒,只盼早日破晓。北地秋夜又太长,比之丹凤城南有过之无不及。迟迟不见东方泛白,干脆坐起披了衣,坐在窗前数着寒星。
可叹我仿佛万念俱灰,眼前浮现的,是他,是学究,是大郎,陈达,杨春,还有许许多多的面孔。揉揉眼睛,却只见到一钩残月并星汉向西缓缓流动。长长叹了口气,却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
大约是一月后,我正在房中写着道经,师兄忽然跑到房中,叫着大事不好。
总不能祸从天上来罢,毕竟我三个近日一直连道观的大门都未迈出一步。仗着关系亲近不必施礼,我手中的笔都未放下,问道:“却是怎地?”
他语无伦次,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将先锋途中遇险,尸沉淮河的消息说了。
“知道了。”我淡然回答道。毕竟自那晚以来,我便慢慢回想起许多事情。渐渐理智占了上风,又本能地意识到,四贼奸恶,取了他的性命,几乎是必然的。这个结果,其实并不惊人。
师兄说罢,便离去了。他刚关上房门,我指间便咔嚓一声,手中纤细的笔杆应声而断。
二
是夜,淡月胧明。
独自一人凭在阁楼的栏杆上,任由寒风将身上的道袍掀起。秋夜漫长又寒冷刺骨,连朱红色的栏杆上都凝了一层羊脂玉般的白霜,在月华的照耀下分外刺眼。然而我胸中似乎积了一股寒气,凝成了坚冰,比北地夹杂着霜雪的鞭子般的风还冷上几分,引起一阵阵无端的抽痛。抬起眼望向惨白的明月,如一柄带钩,能钩住所有的过住。
曾经也是在这样的月下,与他畅游,却未曾想到还会有今日!
初见他是在徐州的任上,彼时我在徐州做知府,本以为我会像许多读书人一样,在江湖中几天便可居于庙堂之上。殊不知自从见了他,我的命运便开始了惊人的改变!
那日不过是一起纠纷,孔目却教我莫要判赢那占理的一方,原因无他,只是因另一方与那童枢密沾了首尾!
我自是不能应下,虽说当初未曾处理过与权臣关联的案子,但我心中却自有一杆秤。若因畏惧童枢密权势就放过那作威作福的小人,于公上负天子下负百姓,于私可谓昧了良心,自然不能应允。
何况,我瞧见那个人的眼睛,眼珠如点漆一般,目光却无比澄澈,仿佛琉璃杯中的泉水,一眼就可以到底。这样的人,怎地会主动寻衅滋事?
日后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场案子毫无证据可言,我会不会因为那双眼睛,也毫不犹豫地站在他的那一边?
本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却未曾料想那日我结束了公事,换了便装去街上闲逛。走到一条巷子里,却听见咪咪的叫声。我不禁转过头去瞧,居然是他!只见他正蹲在地上,手里拈着条咸鱼干晃动着。一只拖枪挂印正一步步走向他。
以结案的时辰来算,他若是出城大半要错过宿头,在这里也不稀奇。可我的嘴角不禁向上扬了扬,我见过不少在街上互相撩拨的男女,中间也成了不少神仙眷侣。在街面上撩猫的,可还是第一次见,当真有趣。
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却看见那拖枪挂印如蜻蜓点水般踱步到他身边,抬起脑袋,衔了他手中的鱼干,却将头一转身子一扭,避开那只想要抚摸它的背毛的手,叼着鱼干飞也似的蹿上墙头,闪电一般消失不见了。
他见了此景,不觉嘀咕了几句。我听不真切,大抵是抱怨白吃他的东西还不让碰之类的。我实在忍不住,当即笑出了声。
他听了动静,便站起来回头查看。见了我,不禁怔了一下,急忙要向我施礼。
我急忙扶了他一把,拱手唱个喏,仔细打量起他来。镌银般的面容,九尺的身躯,与那身白缎子袄甚是般配。当初审案时我未能细瞧他的容貌,如今可算是弥补了。
“不知知府相公所为何事?”他本能地手腕一震,问道。
“既然在外在下又着便服,便不要再如此称呼在下了。”
“那敢问相公名讳?”
“在下姓朱,单讳一个武字。”我如是回答。
他又连连感谢我当初为他主持公道,我淡淡笑了一笑。不过尽一尽本分而已,又哪里算是出力?
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有些记不得了,只记得我二人在街上同游又说了许多话。本以为就此别过,岂料任期满后的一纸诏书,正式拉开了我二人的不解之缘。
彼时我已经有了“朱青天”的名号,自然以为自己的政绩无可挑剔,只盼着早日升迁。谁能料到等来的是一道贬谪的旨意,将我贬到边关任参军!
我捧着诏书陷入了沉思。毕竟自幼研习兵书阵法,任武职对我来说并无大碍,可是明眼人都晓得这道旨意是因何而来。我的手腕不禁微微颤抖。面对着前来送行的百姓,眼角不觉酸痛起来。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左右抗旨不得我又不是没有决胜千里之能,那童枢密纵有狼子野心,也折辱我不得!饮了一碗百姓送来的清水,我便告别了徐州,一个人踏上了前程未知的旅途。
本以为大宋文武分离又积弊已久,以我的出身定要吃些苦。谁知到了就任之所,我瞧见那张曾经出现在梦里无数次的脸,不觉停住了脚步。托他的福,文武不合的亏,我倒是从未吃过。虽说麾下有些将士因我是文士出身有些不忿,但在他的照拂和我的本事的作用下,到底是被收服了。除了因他与我皆看不得那童枢密贪赃枉法,因此素来不合外,倒也没有什么事情真正值得烦心。至于抵御那些乘秋高马肥便南下打草谷的契丹兵士,在我看来不过是食禄于国便为大宋尽忠,皆是本分。这和当初处理的某些棘手的案子一般,不必抱怨。
再后来,出身江淮的我习惯了飞沙漫天,习惯了征蓬飘飞,感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亦是颇有诗意。八月的飞雪不知来了几次,成片的白草也枯荣了不知多少回。那些时光似流水,淘洗掉了我对居庙堂之高的向往。既然修文与从武为的都是卖与帝王家,那只要无愧于大宋,这二者便无甚区别。范文正公当初因朝中不修武备而酒入愁肠,自然是令人悲愤不已。然而我到底来了边关,虽也饱受思乡之苦,谪居之恨,但为了大宋边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记不得多少个夜晚我是与如雪的沙地,如钩的明月,入喉的烈酒,成河的鲜血一同度过。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勇冠三军,带兵有方的他。
几载下来,我们一个得了玉麒麟的名号,一个被唤作神机军师。本以为我二人会在此度过余生,没想到一次随从那童贯起兵抗辽,再次改写了我二人的命数。
彼时,辽军马快,进可攻,退可守。我与先锋商议,拟定了一条计策,欲里应外合。他历来身先士卒,是以打算亲自率兵引辽军来围。我初时不肯,一来这是条险计,二来童贯历来与我二人不和。但先锋提醒我,以当前的形势,想要取胜,恐怕只此一计,别无他法。他见我依然踌躇,又道枢密乃国家臣子,定不会为了一已私利,便置大宋江山于不顾。我听了这话,到底是妥了协。
然而从那次发兵开始,我才明白小人之心可以阴险到什么程度!都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人不齿,然先锋堂堂正正,光风霁月,又何以与此等人相抗衡?
献了计策,接了军令,我二人整装率兵,依照计划,引了辽军来围。不料童贯那厮居然迟迟不肯发兵,意欲假借辽军之手取了我二人性命!好一出借刀杀人!
辽军大抵是听过我二人的威名,竟起了招纳的心思,许我们以高官厚禄。我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便各自心领神会。纵使那童贯负了我等,可投辽乃叛国之罪,身为宋人岂能背反朝廷?既然我等无心,那便无可商议!
他将横在马上的长枪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我将挑在枪尖上的令旗一挥,一场血战拉开了帷幕。时隔多年,我已经无法忆起那场战斗全部的血腥,只记得鲜血染红了大漠的黄沙。彼时正值深秋,北地秋日特有的狂风在沙地上肆虐,将鲜血与沙一同掀起,一片片殷红的血雾混合着沙,迷得人难以睁开眼。我手中的令旗早已被挑飞,幸好马鞍上尚有两口双刀。可叹不知是谁的长枪划破了我的脖颈,又是谁的战刀戳到了我身上。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我的嘴角流下来。似乎有一条长枪扫来,将我从马上打落下去。我眼前一片漆黑,撇了双刀,从马上栽到了沙地上!
虽然晕昏倒了,可我的意识并未彻底消散,仍能听到周围的厮杀声。我等虽说也称得上悍勇,可辽军兵力是我等数倍。这一劫后,只怕要全军覆没了!虽然自从来了这边关,我便在心中做了马革裹尸乃至身首异处的准备。可是谁能料到那童贯居然为一己之私不惜置战事于不顾!一时间,我竟不知该想些什么,只觉胸中的寒意比北地的严冬还强上几分!
忽然席卷大漠的狂风中多了一股寒气,天边也响起了一阵阵战鼓的鸣响,接着冰凉的雨点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厮杀声渐渐停止,或许已经全军覆没了罢。就是不知我这颗首级,会被何人拿去请赏呢?
带着寒气的雨滴打在我身上,激得我的伤口疼痛不已。好在疼痛让我意识清醒了不少,居然睁开了眼睛。周遭尽是些浸泡着鲜血的无定河边骨,虽然沙场几载我也称得上是见惯了杀戮,但躺在地上正视这等场面,未免教人心悸不已。不知是谁给我的力气,让我用胳膊艰难撑起身子,一寸寸向前爬着,仿佛如此便可脱离苦海一般。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现在我眼前,接着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将我一把抱住。之后我便被抱在怀里带上了马,一路狂奔。风声中似乎还夹着箭矢的呼啸,抱着我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好在隐约听到铮地一声,算是让我舒了一口气。没有了雨水打在身上,我似乎感到舒服了许多。周围的喊杀声似乎渐渐低了下来,他也让马慢了些,腾出一只手将我向他怀里又靠了靠。
“先锋……”我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紧要关头我居然忘了他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突围于他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我一个将死之人,值得他这般冒险么?诚然我并不甘心在此殒命,却也不愿连累他。
“嗯,是我。”他低下头瞧了瞧我,我也抬起眼,只见他那镌银般的面容上满是血迹。我不禁全身战栗起来。
雨水似乎更加密集,他将我抱得也更紧了。我下意识地将身体向他的胸膛靠了靠,便感到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是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隐隐约约听见了些铁索锒铛的声音,似乎有光线射到我的脸上,我的眼皮微微颤抖。睁开眼的那一刻,发现自己是在他的怀中。头顶上是一扇铁窗,一道斜阳正透过窗照在我的身上。他似乎是实在乏了,歪着头闭着双眼,可手却紧紧捉着我的手。他的斗篷却裹在了我身上,虽然不算厚实,御寒却也足够了。
根本不必费太多心思,就能猜想到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童贯连一千士卒的性命都肯弃之若履,又怎会允许我二人保住性命归来?只怕即使能保住性命,也要历一场大难了!
一时间,我心中竟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身子不觉轻轻动了动,却牵扯到身上的伤处,甫一吃痛,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谁知却惊动了他。只见他身子一抖,刷地睁开了眼睛。
“军师,你终于醒了!”他见我睁开了眼睛,激动得不能自已。
我深吸了一口气,向他问起种种情况,果然与我揣度的分亳不差。可我在亲耳听见一千名将士尽数殒命的消息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抬眼望他,也是泪流满面。他们明明处于正当为国效力的大好年华,却只因童贯一己之私白白葬送了性命,着实……和他们相比,我幸运了太多,不过是睡了两天,又算什么呢?
好在托了军中同袍的照应,我二人倒也没吃太大的苦。彼时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与他邀约若有来世,便要再做兄弟,也不枉费了这一世。或许被辽军斩首请功,也比在汉家枉死背负骂名强上一些。可是想到先锋,这种话我又哪里说得出口?
再后来,便是将我二人杖刑免官的旨意。诏书一下,他捶胸痛哭,哭的是那冤死的一千多将士。我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刑罚加身的疼痛,恐怕远远比不上心中的痛罢。
他到底是不放心我的身子,留我在大名府调养了几月。他曾好意邀我留下大名,可一来王法无情,二来我定远尚有双亲,分别已是在所难免。
作别的那一刻,他与我站在岸边。他折了一枝杨柳递给我,我却不忍接下,到底是他强行塞到了手里。我伸出手指轻轻梳理着细嫩的绿丝。二月春风似剪刀,无比锋利,不仅可裁细叶,也可剪断许多难以割舍的东西。
忽然他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着我,仿佛这样我便不会远去。我也本能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手指扣在一起。他要我答应,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地活着。我郑重地点点头,松开了手,登上客船,站在船尾向他施了一礼。扁舟解缆,如弩箭一般沿着江面蹿向远处。我瞧着那身白缎子袄逐渐化成墨点,一时感慨万千,心中五味杂。既为自家受冤,前程尽毁,无颜面对家中父老而哀叹;又为先锋蒙尘,屈于一域,难以实现胸中抱负而惋惜。可以我当时的处境,能留了性命还乡已是大幸,又如何敢想太多?
或许我从彼时到如今,都是畏惧死亡的罢!鞭子一样的山风扫过,我的嘴角不禁讽刺地撇了起来。如果没有他,恐怕我早就一命归西,哪里有机缘站在这里?眼角开始无比酸痛,却又无比干涩。再次想到了当初每每因思乡之苦,谪居之恨而感伤,又因怕落人口舌而不敢开口,只得对月感伤。他便问我心事因何而起,我却联想到他一向对我颇为照拂,又怎能得寸进尺?是以我不禁缄口不言,直到他再三追问,我才期期艾艾地将心思对他和盘托出,倒被他怪不将他作兄弟,连这点心事都不肯告诉他。还有他总带给我爱吃的点心,我亦总给他讲那些他不知的杂书……现在忽然感觉这些仿佛还在昨天……山风忽然开始冷了许多,星光和月光开始弱了许多,连带着栏杆的影子也淡了。
“师弟……”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栏杆的影子也被一缕柔光吞没了。
“师兄?”我转过身,只见师兄不知何时上了楼台,左手中提了灯,右手拿了件斗篷。
“师弟,快落雨了,尽早回罢。”他将斗篷递给我,道:“师父怕你着风寒,特地教我予你的。”
我嗯了一声,将斗篷裹在身上。他便提灯引我下了楼。夜里的山中风大得惊人,将我的衣襟吹拂得飘飞。好在这山中的一草一木皆已为我二人所熟知,加上又有一盏明灯,是以这路虽坎坷了些,倒也不算难行。
“师弟,”半路上师兄忽然开了口,吓得我一个激灵,险些站不稳。
“何事?”我稳住了身子,接口道。
“师弟,师兄知道,你这些天一直为卢员外忧心。可是死生有命,我等又上应天星,命数从来由不得自己,又何必如此呢?”
“只因天星定要归位,他就合该被奸臣所害,枉了一世忠良?”我冷笑道。据我所知,从东京至庐州,并非只有水路。他因不会水,向来能走陆路便走陆路,这次走水路,只怕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罢!若是他落个马革裹尸的下场,或许称得上死得其所。可这样白白丢了性命,又算什么呢?
“什么?”师兄一怔。
“揣测而已。”我自知此事毫无证据可言,这种话心中想想倒是可以,若是讲出来,招惹祸端恐怕在所难免,还是免了事端为妙。
“唉!命数这东西在所难免,何况天星早晚归位,他若在天上看你这副模样,只怕不会好受的。”师兄或许是见我似乎无意,便未纠结这个问题,只是劝尉着我。
“师兄说的是。”我点点头。道理我自是都懂,但心中的痛,却不是一日两日能削减的。纵然我可以暂时放下,维持面上的云淡风轻,但痛苦从来不会因为隐忍不发而消失,只会积压在胸中,教人愈发地绝望罢。
不过,现下还是不要教师父师兄担心得好。毕竟那晁天王早已归天,地暴星也归了神位。彼时我因交情尚浅和战事紧迫未能尽力,又何德何能让他们为我费心?更何况他二人是为我好,我又怎能负了他们的心思,再为他们增添麻烦?
唉!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与其徒增烦恼,毋宁通透些。可道理听起来容易,真要做到,可是难太多了!
三
师兄送我回了房,风愈发地狂了,如妇人号丧般地哀叫着。已经开始微弱的月光和星光已经消散。山林只剩下了一重重黑影,发出些簌簌的响。提醒罢师兄莫要教雨淋了,他便回了自己房中。我掩了房门,取了火折子轻轻一吹,将桌上的灯点上。桌上已经多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笔,应该是师父送我的。可惜我现下没有半点临贴的兴致,干脆坐到窗前推开窗子,任由略带寒意的风扑在面上。
窗外传来了沙沙的声音,应当是落雨了罢。今日风虽疾了些,雨却不大。我闭上眼,听见一颗颗玉珠在朱红色的窗棂上弹开。带点寒意的风伴着冷雨从半开的窗口闯进来,引来一股落叶并菊花的冷香。冰冷的雨水沾在衣䄂上,感觉有寒气向体内渗透,激得我混身一激灵,一下子睁开了眼。秋雨太凉,万一着了风寒只怕师父师兄又要挂念。不是是否因为贪凉,我便没有关窗,只是坐回了桌前,拈起了那支纤细的管子。
然而我却并无抄经文的兴致,只是任由笔尖在纸上肆无忌惮,勾勒出一幅幅熟悉的画面。有万仞千丈的少华山,有蒹葭苍苍的八百里水泊,还有本应重湖叠巘却满目疮痍的江南……一阵强风撞入,将桌上的纸翻得乱七八糟。我瞧着在强风面前失了效的镇纸,忍不住闭上眼,任由一幅幅熟悉的场景闪过,最终定格。
“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出气力,偏我们酒中藏著毒药?卢员外若是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老大不便!”
明明是酝酿了许久的话语,可到了嘴边,却无端带了不少愁绪和怨恨。我自以为是逢场作戏的高手,可直到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在有些人面前,说违心话着实是一种折磨。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半晌后猛可里醒悟,叫道:“军师,当真是你?”
“嗯。”我点点头。分别多载,却在此处相见。虽是学究用计,却也称得上造化弄人,又能说什么呢?
他见我点头,顿时激动万分,扑上来一把将我拥入怀里。他来得猝不及防,加上当着许多弟兄的面我又不好将他推开,只能任由他紧紧抱着我。久违的暖意传到身上,激得我浑身麻酥酥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脊梁中行走一般。我情不自禁地瑟缩起来。
这些年,我并非不想见他,却不知道应当怎样去见他。前些日子我一直对他避而不见,不过是不知如何面对罢了。
他大抵是发觉了我的不快,半晌后松开了手,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哥哥你和卢员外……唔……”陈达见状动问起我二人的关系,话音未落就被杨春捂住了嘴。我对杨春点点头,寻个由头岔开了话题,一伙人便进了忠义堂。一场宴饮,宾主尽欢。我却忽然感觉,今日我脸上的笑容,着实假得很。
寻了个机会出了忠义堂,天幕已经被染成了墨色。行步到后山的水泊边,蒹葭中隐隐透出些星星点点的萤火。一阵风从山上扫下来,将我的鹤氅从背后掀起。今日原本未曾忙碌过什么事务,却无端觉得乏力的紧。长长叹了口气,任由风扑打在背上。借着凉意,或许能让我的心中平静些!
“军师……”一个让我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声音传来。
回过头,果然是一身白缎子袄。时隔多年,他仿佛未曾改变一般,还是那个凭借一条银枪逞风流的良将。不知道这些年他明珠蒙尘又安享富贵,是心安理得还是如芒在背呢?
“先锋……”我缓缓转过身。
“军师!”他疾行几步站在我的面前。我急忙向他剪拂了。他急忙回了一礼,一把扶住我,像当初那样去捉我的手。
我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又向后退了一步。当初他曾无数次携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观星乃至在街市上闲逛,然今时不同往日,纵然我有此心,也不可动此念了。嘴角不禁撇了撇,轻轻叹了一囗气,与他隔了半尺,向他点了点头。
他不禁一怔,动问道:“间别久矣,今日却在此相见,不知军师为何会在此处?”
“受人恩惠又义气相投,自是要以性命相托。”说罢我便将少华山如何闹史家村,梁山好汉又如何倾力相救闹了华州和盘托出。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又问:“那军师又为何落草为寇?”
“不过累被官司逼迫,无路可走。”我懒洋洋回答道。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我并不想说出,徒增伤感罢了!
“累被官司逼迫!”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你还是和当初一样,心中再苦都不肯吐出半个字,是担心什么呢?卢某又不会加害于你,何苦呢?”
“先锋误会了。”我淡淡道:“如今已非当年可比,在下又何必虚与委蛇,不过是不想说罢了。即使先锋执意要问,在下也只有一句无可奉告。”
“那你又为何变成了一副道人的模样?教卢某方才险些认不出你!总不是只为了你当年那句要出家入道悠游于山水之间的戏言罢?”他听了我的回答,眼眉不觉低垂了几分,却又不死心地问。
无怪他这样惊异,就是当年的我站在这里,只怕也难认出自己来。一时想到这点,我不禁默然不语。当初对他戏言做个野道士悠游于林下没什么不好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重逢那刻的尴尬?
他见我默默不作声,倒也没有追问的意图,又动问道:“这些年,军师过得好么?”
“托先锋的福,”我回应道:“在下虽为落草之身,却幸得众多好兄弟相伴,倒是快活得紧。”
“唉!真是不知这些年你到底经了些什么,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先锋可别忘了,在下可没有必要在此事上违心!”
“那你又为何威胁我?说来也可笑,当初你为官的时候尚且连权臣都敢得罪,现在入了绿林,怎么反倒恁地小心?话说这等威胁的话,也只从你嘴里说出来,才会一股子怨气,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
他这句话如一枝利箭,恰好射在我的心囗上。我不禁狠狠咬住了嘴角,磨着牙冷声道:“这是自然。先锋这些年衣食无忧,贤妻在侧,非我们这等人可比。自然也不必为讨生活身不由己!”
“你……”他怒色涌出,却到底是低下了头,叹息道:“连军师你,都是这么想的么?”
我自然明白他这些年空享富贵却毫无作为的悲哀,那身武艺屈在大名府的庭院里也着实令人惋惜。人各有志,寻常人可能会感觉安享富贵荣华求之不得,可如他之类,注定不安于现状定要成就一番事业,又怎会为眼前安逸所蒙蔽?可惜如今这世道即使为官作宰也难有一番作为,连那宿太尉有时还要看奸臣的眼色。他一介布衣又怎能有出头之日?联想到学究的计划,内心忽地释然了不少。或许上了梁山随我们招安不失为进身之阶?虽说招安或许并非万全之策,可是恐怕也没有更周全的法子了……
只不过,当下并不能与他说这些,免得出了什么岔子无法挽回,反倒弄巧成拙了!
稳了稳心神,却不知道应该对他讲些什么,只听他絮絮道:“自你不畏权贵救了我性命,又同游了一场,便感觉你和众人不同。而后你来了边关,便只有你知晓卢某心事。岂料分别多年,连你也泯然众人了么?”
我被这话搞得又好气又好笑,但今时不同往日,哪里能发作?干脆不再理会他的絮叨,生生岔开了话题:“听闻先锋娶亲了?”
我也不知为何要问此事,明明听了消息我便一直感到胸中有些什么东西一直堵着,教我心囗发闷不已。
“是……”他听了这一句,眼睛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理,若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不可笑?”
“军师莫要取笑了,况且卢某心之所向,他人不知,难道军师也不知么?”
我自然明白他心之所向,也清楚他被迫接受并不满意的亲事的无奈。可到底已经礼毕,大事已定,无可挽回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又退了半步,毕竟我可不想做董贤之流!否则那些年的圣贤书,恐怕不知读到哪里去了!
“在下自然知晓。”我应了一句,懒洋洋答道:“快些回罢,免得弟兄们着急。”
他嗯了一声,叹了口气跟在我身后教我给他引路。好在在外面并不久,只推说适才去更衣便免了弟兄们起疑心,倒也没出什么太大的岔子。只是那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躺在床上瞧着东方一点点泛白。
第二日我恰好有些事务,便去处理。
“小军师,”师父一见我便动问道:“你昨夜是读书忘了时辰,还是见了故人秉烛夜谈了?”彼时我尚未拜师,因此在山上我与师父并不以师徒相称。我随众多兄弟称他一声公孙先生,他称我为小军师。诚然他曾经许多次动过渡我的心思,但他自称时候未到,便一直未曾收我。我也没有什么出家的心思,便一笑置之。岂料现下此事作了真?
“哪里有这些?不过是昨夜没歇息好罢了。”我懒洋洋应了一句,顺手拈起笔杆,在公文上批下几字。都是些早就商讨罢的东西,不过因为连日宴饮才耽搁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我和师父双双抬起头,只见学究抱了一堆公文走了进来。
简单见了礼,学究便坐下拈了笔,却还是忍不住动问道:“朱武贤弟昨夜没歇息好么?”
“嗯。”我点点头。只怕是面色苍白眼下乌青又重才搞得人尽皆知,今晚可要早些歇息了。
“那卢员外也是,”学究摇摇头叹了口气:“听值夜的喽啰来报,他不知怎地三更半夜也未熄灯,也不知在长吁短叹些什么!”
我将笔在笔洗中搅了搅,晾在笔架上,笔杆轻轻颤抖着。
“话说,”学究眼睛看向我:“你二人昨日究竟说了些什么,倒惹得如此不悦?”
“我二人还能说什么?”我懒洋洋回了一句:“不欢而散罢了!”
“不欢而散?”师父的眼睛瞪成了鸡蛋:“你二人当初交情甚笃,如今再见应当高兴才是,怎地闹到如此地步?”
“有些事情,只怕没公孙先生想的那样简单!”我重重叹了口气。
“难不成他因你落了草便对你恶言相向?”公孙先生忍不住摇头,语气中带了几分愤懑:“若他当真如此不念旧情,这等样人我梁山不要也罢!”
“并非如此。”我见他动了怒,急忙辩解道:“与此事无关。”
“那又为何到这个地步?”公孙先生忙问道。
我忍不住放下笔伏在案上,应道:“他已娶亲,又来见我作甚?”
话音未落,只见学究的墨笔在纸上划了长长的一道。
学究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揭起放到一边,徐徐到:“无论如何,他终究将是我梁山的人。”
是啊,即使此次留不住他,将来早晚也要低头不见抬头见,将为之奈何?诚然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但除了为兄弟的性命,我又实在低���下头。我忍不住一声叹息。
抬起眼,只见师父正在用帕子擦着笔洗中洒出的水,先前眼光都放在学究身上,想必是我未曾瞧见罢。
“你……”公孙先生将帕子收了,眼睛瞧着我,道:“居然还有如此一番隐情!加亮你为何不说与贫道,枉费了一番工夫!”
“说又有何用?以他这拗性子,只怕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罢!”我忍不住摇头。凭借多年的交情,我怎会不知他必不肯落草?除非领受梁山恩惠又走投无路。即使他没那么拗,此时他见了我只怕已是左右为难,我又如何能再利用他对我的心思教他烦心?即使他不怪罪,我的面皮也是挂不住的。只是原本欲将有些心思断个干净,这样一来,我二人的情谊,只怕再也断不开了……
“唉!”公孙先生不禁摇摇头道:“我梁山的弟兄,有哪个不是走投无路才上的梁山?这卢员外如今不肯落草,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暗自庆幸自己的故意曲解。许多事情,能烂在肚子里便烂。毕竟与梁山大业相比,一个以次弟兄的心思,又算得了什么呢?
“话虽如此,然我放那李固回去时,对他交代过:‘你的主人已和我们商议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我教你们知道,壁上二十八个字,每一句包着一个字。‘芦花荡里一扁舟’,包个‘卢’字;‘俊杰那能此地游’,包个‘俊’字;‘义士手提三尺剑’,包个‘义’字;‘反时须斩逆臣头’,包个‘反’字。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今日上山,你们怎知!本待把你众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放你们星夜自回去,休想望你主人回来。’现如今我等将他扣在此处,多日不归,只怕他不信也是要信了!如今他若肯落草,自然皆大欢喜。若他执意不肯,我梁山留他几月,大名府必然生变,待举家来投,便由不得他了!”学究应道。
“最好。”我点点头答道。只要他少受些苦楚,莫去领教牢狱中的那些勾当,便怎地都好。
“加亮,”公孙先生忽然问道:“那李固是何等样人?”
“我先前已去盘问过,”学究答道:“都说此人冻倒在卢家门前被卢员外所救,便一直勤勉做事,更兼此人写得算得,五年之内便被抬举作了都管。加上底细干净又是人人称赞,想必是个可靠的。何况只要将那卢员外扣在梁山,或许一切便迎刃而解,不必担忧。”
“这样便好。”公孙先生点点头。
“只怕他不肯。”我忍不住摇头:“他那副性子……”
“太执拗了是么?既不肯落草,足以证实此人心怀忠义。我梁山却替天行道,只等招安,对他也算个归宿。”
“学究说的是。”我懒洋洋应道,心中却涌出一阵不详的预感。他不愿持家也不擅持家,只怕家中事务定要落到他人手中,他又从无防人之心,若是个忠厚的倒好,倘或遭小人陷害,只怕……
“这卢员外识人倒是一绝!选将练兵一把好手,对咱们小军师更是没得说!前些日子他还提过那李都管,听那些从人讲此人写得算得又忠厚,也称得上十分有本事。还有他那个伴当,虽未曾见过,但想必是个风流多才的。只是不知,他这般本事,却为何看不透那恶名昭彰的童贯?”
“那便不是他了!”我长长叹了口气:“他太光风霁月,总以为旁的人都与他一般心思纯良!当年对我等将士便如此,现下只怕也……”
“说来也怪,”学究开言道:“据他所说,他那伴当已然瞧出了我等计策,他却依然执意前来。若非一心追求功名,便是太天真了。”
“他不来才怪了。”我懒洋洋回了一句,闷头在公文上押了个花字。
“不过公孙先生说的也是,若其中有小人作祟,于大事终归不利。朱武贤弟既然与他交情甚笃,不如劝他干脆留下,一了百了。”
“劝了也无用,以他那性子,只怕还要误会我等不忠不义。”我淡淡道。梁山泊纵然替天行道,只等招安,然终究与朝廷不同。以他那宁折不弯的性子,只怕是认不清的。
“唉!罢了!”学究终究是叹了口气。我三个再也没发一言。
处理罢了一堆公文,我吸了口气,收拾了东西便准备回房歇息。
行了半程,到了后山,只见一片雪白的袄子被风飘飘吹起。仔细瞧瞧那背影,果不其然!
我本能地转了身,加快了脚步。对他不该有的心思,还是不要透出的好!
然而我还未走几步,便听见那个熟悉的嗓音呼唤着我的名字。此时他是客,我没有招待不周的道理,只好停下脚步。
“军师!”他疾行几步过来捉住了我的衣袖。我仔细算了一番,宴席之前推迟了一日,他在这里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我该怎么面对他呢?我的手腕微微颤抖。
伸出手将他的手从我的衣袖上扒下来,我下意识退了半步,问道:“先锋为何事寻我?”
“倒也无事。”他怔了怔,道:“军师,我二人多年未见,昨夜又仓促,总要好好叙叙话罢!”
我手指一顿,这些日子我因情所困,居然连最基本的待客之道都忘了!倘若招待他不周,岂不是显我梁山泊行短?
“是。这些年,先锋过得好么?”我点点头。左右没有什么事务,不如陪他叙叙,免得他再挂念些不该念的。
“唉!空享富贵罢了,哪里比得上当初!虽然衣食无忧,但到底遗憾了些。”他重重叹了口气。
“先锋休要这样说,”我忍不住摇头:“能少吃些苦,便怎地都好了。”
我当然不想让他知道,当初我家破人亡,不得已流落江湖时是何等凄凉!衣食不继自不必说,官军追捕更是让人夜不能寐!记不得在那些岁月里,我心中埋怨了多少次百无一用是书生。更记不得当初我怎样下了决心走上了少华山,又是怎样对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甘之如饴的!在他眼里无比烦闷的过往,于多少人来说,却是奢望!我自然懂得他的心之所向,但想到漂泊时见到的种种乱像,居然有些心酸!再仔细想想我二人当初之志,却发现我两个不过都是蹉跎岁月罢了!只不过我终究再不奢求建功立业,才不会为此感伤罢!
“唉!不知你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是不是……”
我不禁笑了笑,心中不知怎地忽然恢复了平静,道:“先锋放心,在下这些年过得很好,无须挂怀。”紧接着我便引了他一步步行到水边,讲起我三个如何结识大郎,如何受梁山恩惠上了梁山,少华山中我四个如何潇洒,上梁山后学究待我如何好之类。尽管我有意隐去了居无定所时的苦楚,他听了还是连连嗟叹,道我到底是从云端坠入泥中之类。我笑着摇了摇头,成见这东西,并非不可消除。等他知晓了梁山的好处,自然就会化解。
“话说,你又为何不惜赌上性命折了傲气也要救那陈达?究竟是怎样的交情才让你和那杨春这种亏都吃?”
“容在下作个比,若有谁在你即将饿死时给你一块饼子,你会在他危难时出手么?”
“怪不得。”他点点头,又连连夸赞我四个间的义气。我淡淡笑了笑,却什么也没说。诚然我瞒了他一些过往,但这个比在我看来,并不为过。
一步步走到水畔,清爽的风从水面上一片片扑过来,撩得我的衣襟随风飘动,连心中乱如麻的思绪也被风平整了几分。
“军师,话说这梁山何时会放我归家?”
“这个在下却说不准,连学究都未曾算准的。”
“那梁山对我不杀不放却是作甚?只为让我入伙?若不是你未曾劝我,我都要以为梁山看中了你我的交情,派你来当说客的。”
说来惭愧,学究师父乃至我自己都动过这样的念头。然而仔细想想他的性子和处境,就明白这分明就是痴人说梦!梁山再忠义,到底与朝廷不同。强劝他自然不会有用,只怕逼得他紧了,反而落个恩断义绝的下场,可就得不偿失了!即使他看中我二人的交情,难不成要他为我撇下偌大一个家业?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对不愿也不会教他为我左右为难的!
“公明哥哥并学究难不成没告诉你么?”我懒洋洋回了一句。
“这……”他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天下高手如云,何必只盯着我一个?”
“我怎么清楚?可能缘分天定罢!至于请你的缘由,想必他们已经告知了,我也不必重复!”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若是从前的你,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的!”说罢他抬手想抚上我的肩头,我一怔,果断地后退了半步。
“军师你却是怎地?当年你我可是能将后背交给彼此的!现今你为何三番两次地躲着我?究竟是卢某做错了什么,教你厌恶至此?”他将手停在半空,半响才悻悻地收回。
“先锋误会了,在下并未对先锋有过半点怨言。况且先锋从未做错过什么,”我惨笑一声,道:“从头至尾错的只有在下!错就错在在下当年想了些本不该想的,这些年又做了本不该做的,才搞成了今日的局面。”说罢我转头便走,恰好有个心腹小喽啰经过,我急急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会意,连忙以公事为借囗唤了我离开。我点了点头,之后便浑浑噩噩地回了房,之后便在书房枯坐了几个时辰,连书拿倒了都未曾发觉!
后来先锋在山上的日子里,我一直刻意避着不肯见他,即使他主动找上门来我也不见。并不是不想见他,而是实在不知怎样怀着心事见他。学究和公孙先生都劝我,既然未曾互表心思又迟早会聚义,不如彼此留条后路,做对好兄弟也未尝不可。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将来他那娘子迟早要来山上。万一我二人交往甚密,岂不是纸包不住火?有些事我并非情非得已,自然是做不来的。
千算万算,却还是漏算了先锋后院起火被那李都管陷害。消息一到,众皆哗然。我虽震惊,却只担心先锋安危,对院中琐事并无一点兴致。直到后来小乙哥儿被杨雄兄弟带上了山又被学究安排到了我左近,我才从他的囗中得知,先锋家中不为人知的一面。
据小乙哥儿讲,当初先锋自被迫定亲起,便百般不愿。各种法子一一试过,却并无一个奏效。我听着这些,不禁手指微微颤抖,只得用指甲在桌下狠狠掐着自己的手。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我,先锋性子怮,早就和我讲过非他所爱坚决不娶的话,切莫想得太多。
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才更教我心惊肉跳。先前我只当他那娘子素日无聊又色令智昏,才红杏出墙从了那李都管。可没想到那娘子与李都管间,却也不那么简单。
小乙哥儿讲道,先锋洞房花烛夜时,脸上不曾有半丝笑容。没想到心不甘情不愿地进了新房,迎接他的竟是一把刺向他的剪刀,以及一张泪水涟涟的脸。
以先锋的身手,制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几番逼问之下他那娘子终于吐露实情,她本有心仪之人,无奈卢家求妻心切抓了她家把柄,才不得已明知她非情郎不嫁还应了这门亲。
先锋听了后,倒是连连感叹同是天涯沦落人,劝她留了性命好生过活。干脆各自分房睡,风声过了便和离了事。那夜,先锋将床榻让给了那娘子,自己伏在桌上将就了一宿。
我不动声色饮了口茶。大概是茶已不烫,盏中的苦味明显胜过以往,直到茶汤入喉才有了一丝回甘。待香气缓缓进入腹中,我徐徐道:“她那情郎,总不会是那李都管罢?”
“正是。”燕小乙点点头:“娘子当年曾居东京,在上元节上街赏灯时便与那李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因那李固家道中落才耽搁了婚事,不想他两个却在大名府中相见,才弄出这等事!”
“天下竟有恁般巧的事!”我不禁感叹:“不知先锋知道么?”
“主人一向不过问内宅,自然不知。”燕小乙应道:“连小乙也是偶然听了他二人说话才明白了。”
“那这二人为何五年未曾和离?只为那妇人舍不得李都管么?在下听闻先锋已丧考妣,时机早已成熟了罢?”
“并不止这些!”小乙哥儿叹了口气,沉默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当初家主主母不知怎地得知主人不亲女色,干脆给他们用了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我手便一抖,半盏温热的茶汤泼在了我手上。
“先生没事吧?”小乙哥急急掏了帕子过来瞧我。
“无事,不烫的。”我接了帕子擦了擦手,将桌上的茶汤收拾了。幸而未曾沾湿衣裳,只是可惜了那盏汤花雪白的好茶了。
我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江湖多年,我自然清楚小乙哥所言指的是些怎样的事物。我自恃见惯了人情冷暖,但亲耳听到此等事情,却难免惊悸不已。我根本就不敢想象那副无比香艳的场景发生在先锋的身上究竟是什么样子,想必他两个清醒以后,都是一般的痛不欲生罢!诚然那妇人害先锋着实可恶,但这等事即使是男子只怕也难以忍受,何况她一个女儿家?难怪那李都管能乘虚而入!只怕从那一刻起,那李都管便起了夺了先锋的家业的心思罢!诚然那妇人在李固心中恐怕只是个玩物,但倘若此人心怀歹意,料到先锋府上如此家宅不宁,又怎会不盘算一番呢?先锋的遭遇固然叫我痛心,可至少梁山泊绝对不会丢下他不管,多少会给他个头领的位置!这妇人为了那不忠不义的李都管葬送一切又是何必?以先锋的品性,再不济也会保证她一生衣食无忧,她又何必孤注一掷呢?只是可惜了先锋无辜受累,受了诬陷领教了牢里的勾当还两次险些丧命!那些勾当我自己当年也领教过,自然知晓其怕人之处!是!学究是在他身上使了手段不假,可如果没有那李固不忠不义,先锋也不见得会饱受折磨!
想到这里,我伸出手,拈了茶盏将最后一囗茶汤送入囗中。已经开始冷了的茶汤苦意逼人,根本无法在口中停留,令人毫无品茗的雅兴。我咬咬牙将茶汤吞了,只觉那种深沉的苦意直直钻入腹中,根本不可散发本应有的回甘!我急忙拈了块小点塞入囗中,才将厚重的苦意勉强压下。随囗叫了门口的喽啰,将茶盏收了另点一盏茶过来。
“先生觉得茶苦,好歹能用糕点解。可我家主人受的苦楚,又应该用什么来解?”小乙忽然来了一句。
“小乙放心,我梁山既赚了他上山,便不会任由他受苦。戴院长已散发了无头贴子,局势已稳,只等我梁山发兵了。”我将换好的茶盏拈在手里,盏底的鹧鸪斑在青翠的茶汤下闪闪发光。我不禁挑了挑眉,毕竟梁山的水最好,再加上这茶本就是上佳,将茶点成这副模样,手艺该长进长进了!
“那小乙在此谢过了。只是先生不觉得奇怪么?”
“噢?”我对一些事情心知肚明,却没有点破的心思,只呷了囗茶缓缓咽了。这好茶难得,当初分的时候一为太少二为怕糟蹋了,寻常弟兄哪里能瞧见?还是学究念着情义才给了我一包!这茶平时根本就不得见客,连大郎他们三个都没尝过!看样子日后对它只能像被泼翻那一盏一样由我亲自动手,否则只能空叹可惜了!
“先生就不奇怪,主人当初和那妇人并无深仇大恨,为何成婚多年都不愿碰她一下?”
“如果是他,那倒没什么奇怪的。”我将茶盏放回桌上,缓缓道:“他一向性子拗,认准了便不肯回头。若成婚时百般不愿,自然不会委屈求全。即使没有拒绝的道理,想来他也难以妥协的。”
“那请先生指点迷津,究竟是怎样的姑娘才能入了他的眼,还能令他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我知道小乙想暗示我些什么。早在他向我谈起他家后宅的种种秘辛,我便清楚他究竟意识到了什么。然而我虽明白自己的心思,却也不敢去触碰某些东西。除非是先锋他亲自解决,否则我只会装聋作哑下去。左右我已经瞒了多年,再瞒着也无妨。
“他是什么性子你也清楚,”我淡淡道:“只怕这与那姑娘是何等品性无关。他性子拗,只怕动了心便一心一意了。”
“为了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惜冷落自家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或许只有他会觉得值罢!”我用手指摩挲着茶盏边儿:“当年在边关的时候,他曾接到过一封家书,道是家中要为他定一门亲事。他读了以后哀叹连连,直叫我替他想法子将亲事推了。”
“哦?”小乙哥儿被勾起了兴致。
“我问他为何执意要推了这门亲,他告诉我,他此生只想与他最在意的那个共度余生,任何其他的亲事他都不会答应的。以他那副性子,想来即使他心中无人,只怕也要推掉的。”
“那他究竟是怎地?还有先生究竟帮了他也未?听闻他成婚前曾退过两门亲事,难不成……”
“哪里?我不过是以他的口吻写了封信教他抄了一遍,再想办法让信误送到那女子家中罢了!至于第二门亲事,本就未曾议下,正逢我二人被罢官,自然就废了。”我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子,应道。
“当真?”
“自然。”
“那先生为何要帮他?只为当初你二人关系深厚?”
“我当初也不大愿意。”我答应道:“可他当真百般不愿,兼之软磨硬泡,我又有甚办法?”
“以先生的本事和性情,只怕不会听了几句话便做毁人姻缘的事罢?”小乙哥目光如炬地盯着我。
“以及,”我随意将茶盏拈在手中:“他给我的栗粉糕,十分甜。”
小乙哥哑然失笑,我随囗饮干了茶汤。这茶虽废了,但过于名贵,弃之实在可惜,只得将就吞了。
“先生可不像是为了几块栗粉糕便折腰的。”小乙哥摇了摇头:“当初听主人讲先生素来为官清正,怎会为几块点心迷了心窍?”
是啊,诚然我并非为了栗粉糕才助他一臂之力,但也算是收受贿赂罢!算来除了他的,我为官时貌似从未收受过谁的东西。诚然我并非不会回礼,但是有些东西,只怕是坐实了。
“若彼时你是我,只怕心如铁石也要答应的。”我忍不住叹气:“他原本就拗,被逼迫于他无异滚油熬煎。我又怎地忍心让他如焦仲卿一般身不由己?”
“原来如此。就是不知哪位姑娘做了刘兰芝?莫不是他当初也曾流连三瓦两舍?”
“他向来正派,自然不会流连勾栏之地。”我的手指抚过茶盏边沿:“他曾与我讲过,若他将来有了儿子,必不会让其沾染烟花之地,否则——”我联想到小乙哥儿的过往,忍不住故意语气一顿。
“否则什么?莫不是他要将小乙赶出家门?”小乙哥听出我语气轻松了些,随口调笑道。
“差矣!”我抬眼看向小乙哥,慢条斯理地应道:“他道若其子日日流连于三瓦两舍风花雪月,便定要打断其子的腿。”
“居然还有这般事!”小乙哥听了忍不住笑出了声,语调却慢慢降了:“话说,除了习武,小乙还从未受过皮肉之苦呢……”
我忍不住笑着摇头。先锋一向对自家人心软,加上小乙哥一向都是有分寸的,自然也搞不出什么岔子,才一直默许着他的这一喜好罢!就是不知先锋忆起当初的“豪言壮语”,又会作何感想?
唉!可惜先锋还陷在牢里,虽说戴院长已发了无头贴子带了金疮药,那蔡氏兄弟也得了梁山的钱财,自是委屈不到他和石秀兄弟。可不知为何我总是害怕得紧,总觉略晚一日他两个便会撒手人寰。
无论如何,对大名府是迟早要用兵的,与其日日忧心不如多瞧瞧阵图来得实在。我叹了口气,只愿不要在用兵时因情乱智才好。
又说了几句话,我便送了客,回了书房坐了。然而乱书翻尽却依然难以将心放平静,只得一笔笔修改着阵图。那夜我实在难眠,只得在书房中抚着琴聊以自慰。本以为丝弦声弱不会惊了人,却听到一阵如泣如诉的箫声,和着我的琴声直到我收了手。我自然清楚究竟是谁,也清楚究竟是为何。只是为时过早,实在无法点破罢了!
几经波折,终于听到了学究破了大名府的消息。彼时因宋公明病未痊愈彻底,学究要带兵,公孙先生又要作细作,我便定要在山上留守。我自然相信学究的里应外合之计,安心在山上等着便是。可我却不知怎地总是难眠,加上实在不愿碰安神药,因此眼下一片乌青。得知他被捉时我便难以入眠,这也罢了!可而今还是如此,未免不大正常!亏得大郎三个不在,否则我又要想法子不让他们担心了。
收了消息,我稳了稳心神,将事务尽安排妥当了。他与诸位弟兄见面的那日,我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只静静望着白衣胜雪的他。他似乎也在寻我,一直左顾右盼,眼中竟显出几分焦急。忽然他的目光竟投到了我的眼中,我急忙别过脸不去瞧他。大庭广众之下,总有些事情不好解释,教兄弟们见了只怕更加不好。倒要惹出什么事端了。
山寨中果然大摆宴席,庆贺他上山。虽然肉山酒海,我却没有消受的兴致。不过略饮了几杯,便寻了机会出了忠义堂。一个人清静一下,反倒舒服些。
此时已经入了夜,金色的月影沉在水泊中。早春二月,虽有春寒,但不知是因我特地加了衣裳还是已经暖了些,我竟觉不出半点寒意,只觉扑在背上的风暖融融的。回过头去深吸一口气,只觉风比酒还醉人几分。
忽然我瞥见一片银白,不禁纳罕。今日诸位兄弟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居然能脱身,也不知使了多少心思。
愣神不过片刻,他便到了我的身前。我急忙施了一礼。他对我伸出手,片刻后将手缩了回去。
“先锋怎地到了此处?”我对他这样子并不以为意,开口动问道。
“诸位弟兄接连把盏,实在消受不住。”他应了一句,调笑道:“倒是军师无事却又到了此处,你竟养成了这种习惯么?”
“先锋说笑了。”我懒洋洋回了他一句。一贯自认为人情练达的我居然不知怎地应对他,只得别过脸不去看他。
是了!在他面前,我貌似从来没考虑过什么人情!
“军师你为何总这样?几个月前你便总是躲着我,以前你从来不会的!还有你的那句话究竟是何意?你为何不将话说清楚?还是你对我有什么怨言又不肯说?”
“我是怨你!”我重重叹了口气:“怨你被众人相劝却执意离家,怨你不肯听众兄弟劝留下梁山,更怨你错信小人因此遭祸!”
彼时我忆起戴院长和燕小乙说与梁山众兄弟的话语,自然狠狠地感叹了一番。最不愿见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不仅是我,全梁山的弟兄心中的滋味,只怕都不好受罢!
“你怨的居然是这些!究竟是怨我还是忧心?”他的语调居然轻松了些,带了些调笑的意味。我忍不住摇头。休看他平素端方,但我与他相处多年,自然清楚他骨子里终究是不正经的!
“你还有心思调笑!不知梁山众兄弟为你和石秀兄弟费了多少心思!亏得听安神医讲你两个都没落什么病根,否则教我等……”我大抵是怒从心上来,转过头狠狠数落起他,却又想到他遭的难,痛意上涌,声音不觉渐渐低了。
“军师休要担心,习武之人本就筋骨强健,加上蔡氏兄弟对我二人颇为照拂,自然是无碍的。”
“你无事就好,只是日后可休要再逞强了。”我长叹一声。直觉告诉我,他那执拗逞强的性子,只怕迟早要教他吃大亏的。
“当年你便这样说。”他调笑道。
“这么多年,你也未曾改变过!”
“我是未曾变过,可军师却险些教我认不出了!”他望向我,动问道:“你究竟是怎地?当初你我殊途,我便觉你有苦衷实在难言。问了那拚命三郎,他却也不知。如今你我已是一路,应当不必再隐瞒了罢?”
“在下可没瞒你什么,不过有一点在下倒是感兴趣,”我随口问道:“当初教你上山你万般不肯,如今是如何心悦诚服的?”
我当然明白他的走投无路,可是以他的性子,倘若不喜梁山,断然不会一口一个自家弟兄。我很想知道,短短几月,他是怎地扭转了态度的。
“说来也怪,在山上几月,我虽怨梁山赚我上山,却似乎不恼山上的弟兄们,反倒有些惺惺相惜了。”他说到这里,脸上不觉浮上了一丝笑影,道:“若不是梁山泊到底是绿林,加上我还有家业和小乙,恐怕我早就心甘情愿留下了。”
唉!他若是早日留下,也免得受那么多苦了!心志坚定是他的长处,可这份执拗放在他身上,只怕要害了他罢!
“后来那石三郎又拼死救我,在公堂之上大骂梁中书又宁死不跪,教我更加钦佩了。此后那急先锋便急急奔到牢里,找我二人打听杨提辖。”他忍不住感慨:“当初杨提辖便没少向我打听索提辖,果然……嗯……兄弟情深……”
“这两个的关系,在梁山可谓无人不晓。”我忍不住调笑了一句:“索将军归顺梁山如此之快,可少不了杨制使的功劳。”
说到这些,我忽地忆起他二人重逢的场景。同样的多年未见,却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场面。唉!若不是先锋娶亲在先,物是人非在后,我也不会狠下心将他从身边推开。每每想到这点,我都会由衷羡慕他二人能早日明了各自的心意。可是明了又有什么用?我又怎能肯定他的心尖上有我的位置呢?
“话说,记得几月前你便提了那史大郎,不知在你心中此人如何啊?”他忽然发问道。
“虽然莽了些,却仗义慷慨,着实难得。”我随口应了一句,问道:“怎地问起了这个?”
“还不是当初他们三个总是提起你,再加上那石三郎没少称赞他!”他没好气应了一句,道:“听闻你等一向交好,为何连他三个也不知你我的交情?”
“先锋,在下在少华山上虽打家劫舍,却过得十分好,自然不愿怀念过去,倒显得兄弟待我不周了!”
“唉!”他长叹了一声,道:“他们待你好,我便宽心了……”
我听出他的别样情绪,却不知该怎样回应这句话。难不成他……正在沉吟间,一个粗糙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也打断了我的暇思。
“哥,你怎地不去陪我那嫂子?拉我出来作甚?可惜了今日的好酒了!”
“你嫂嫂贪杯,只怕根本懒得瞧我了!况且他那结拜兄弟的情债尚未了结,我又哪里放得宽心?”
我仔细辨别了一番,是穆家兄弟的声音!那穆小郎口中的嫂嫂,自然是史大郎了!记得我四个上梁山那日,他便这样叫大郎。诚然大郎从未认过,倒也无可奈何。
“那小军师的情债,连嫂嫂都未担心过,你又担心作甚?”
“兄弟你有所不知啊!”穆大郎的语气明显急促了些:“破了大名府那日,卢员外便一个劲儿瞧你嫂子,石三郎在边儿上捂着肚子狂笑。我瞧着不对劲儿,一看那卢员外的眼神儿,明摆着吃醋呢!你嫂子倒是心大,还在那里调笑!”
“哥,他吃我嫂嫂的醋作甚?”
“还不是你嫂子那两个好兄弟吃多了酒乱嚷嚷,说甚当年史大郎是如何义气,如何烧了家上的少华山,朱军师又如何执意让出少华山大头领之位!结果恰好朱军师不肯见他嘛,岂不是坐实了?”
“梁山上生死兄弟多的是,这样不至于罢?”
“是!这还不至于!”一副狠狠的语调刺来:“过了两日那偷儿吃多了酒,居然对他说甚么一次小军师着了风寒,史大郎便又是倒水又是披衣裳,照顾得多细心之类!”穆大郎气不打一处来:“这卢员外也真是,娶亲了还不怕伤小军师的心么?”
“既然这样,那他直接说自己是逼不得已才成婚不就完了?”
“嗨!你当小军师是你嫂子么?”穆大郎依旧几分没好气:“以他的神机,岂会想不到这点?他这人也是别扭,明明什么都清楚却偏要装不知!这几月他忧心卢员外到茶饭不思,偏偏不肯认!要我说,书读太多,忒容易教人心思重!”说罢穆大郎忿忿道:“这两个明明相互挂念得紧,怎地一个比一个别扭,看得直教人捉急!”
我听了这几句话,只觉全身都颤抖起来,仿佛数九寒冬一般!
“哥,你说他们互相挂念?”
“哼!取了大名府的第二日,我遇见杨节级,随口谈了几句。听杨节级讲甚么在牢里卢员外日日打听你嫂子,像你嫂子喜不喜读书之类!搞得连石三郎都不堪其扰!这两个早日把情债了结,省得夜长梦多为妙!”
“那你气忿不过为何不去找找场子?”
“找场子?”听穆大郎的语气,似乎一把无名夜火早已高举:“难不成你忘了?当初卢员外在山上几月,与山上的弟兄都放过对,他的本事你还不知么?”
“也是,貌似你和嫂子一起都不成。”
说罢他两个的脚步声愈发地轻了,片刻后便消失不见。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军师。”他轻轻唤了我一声,我缓过神来,慢慢转过头去望他。此时天暗,我瞧他的眼里,却似乎有浓云在翻滚。
“却是怎地?”我问道。
“你再怎么心绪不佳,也要应当注意自己的身子,万一出了岔子,却怎生是好?”他叹了口气,对我说道。
“多谢先锋关怀,在下对自己的身子自有分寸,自然无甚问题。倒是先锋你,好端端的为何胡思乱想?”
“唉!也是我当初真心愧对你……”
“先锋误会了,你哪里有对不起我之处?”
“我……”他一怔,道:“罢了!是我早对你存了非分之想,才……”
听到这话从他口里讲出来,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嘴角不自觉向上扬了扬。
“所以穆大郎所言尽是实情?”我不禁动问道。
“是……”
“唉!”我不禁长叹了一声,道:“其实,我对你也早已……”
“当真?”他猛然一回头。银白的月光似乎又亮了些。
“是!”我深吸一口气,道:“当初我不愿见你,并非因为忘了你我的情义,而是因你娶了亲我着实为难。”
“原来如此。”他的脸上居然带了点笑意,道:“你为何不早些将这些讲与我?”
“怎么可能?”我不禁腹诽起他,面上却只是笑了一声。
他也不理会我的反应,只是一把将我揽入怀里。温暖的怀抱令我一阵恍惚,让我两只手情不自禁地环住了他的腰。开春后带着暖意的和风轻轻拂过我二人的衣襟,如江南的甜酒酿一般,虽然绵软,却撩人心绪的紧,稍有不慎便要醉倒其中。
我已经记不得我和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放开的彼此,只记得当初我二人刚到忠义堂门口,便隐约听见时迁兄弟对我二人的高谈阔论。过不了多久,史大郎便端着酒碗找过来。那一夜,我与他都被众兄弟压着灌了不少酒,至于之后的事情,已经十分模糊了。
叮铃叮铃,是道观中带有铃子的吊挂在风雨中游荡,脆响似乎使我清醒了一些,眼前只余下满桌零乱的纸张。我下意识地坐起身子,却感到一阵眩晕,撑着身子踉踉跄跄地关了窗子,便一头栽在了床上。隐隐约约嗅到一股菊花的冷香混合着泥土和风雨的潮气,伴随着带有寒意的风,进入了我逐渐模糊的意识,和我一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面孔逐渐不再清���。那些支离破碎的景像,似乎随着秋日的凄风苦雨消散,再也不留下半点痕迹。我的意识也逐渐消失,只是在朦胧中似乎又看见了他的脸。
再次恢复了些许意识,感觉似乎身上被换了干爽的衣服,还被人盖了一条被子。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低声交谈着什么,可我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是师父和师兄么?我实在判断不真切,只得模糊了意识继续睡下去。
四
待我睁开眼,只见天早已大亮,秋日的阳光虽不似夏日般炙热,但目中的金黄似乎也带着暖意。我坐起身子,只觉分外疲乏,仿佛不是睡了一觉而且如当初征战用计时那般一夜未眠。仔细瞧瞧身上的衣裳,早就被人换过,还有那条布衾也真真切切盖在我身上,至于是谁,自然明了。
“吱呀——”一声,那扇木门被推开。我抬起眼,只见师兄端着托盘从门外入来。
“师弟,你醒了?”师兄动问道,顺手将托盘放置在我床边的小几上,将一碗热气氤氲的汤药递到我手上。
“这究竟是怎地?”我忍不住问道。汤药的苦腥气味从碗底缓缓溢出,教人感到一片恍惚。
“噢,你昨夜衣裳穿少了,再加上淋了雨,着了风寒,就发了一夜热,现在已经退了。快将药吃了罢!”师兄应了一句,道:“昨晚师父看了你一夜,我要来他也不肯,非要我去睡,唉!”
“辛苦师父了!”我轻叹了一声,咬咬牙将药碗端到了嘴边。一股淡淡的清苦味道涌入腹中,却令我无比茫然。我自幼对吃药厌恶至极,只为讨厌那令我浑身战栗的苦腥味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药都吃不出苦味了?物是人非,也不过如此罢!
“是不是又嫌弃药苦了?当年在山上你就最讨厌吃药。”师兄就手收了药碗,从托盘上的碟子里拣了块点心递到我手里,道:“亏得我一早下山给你买的点心,你多吃几块。昨晚你就没吃,休要饿坏了。”
“多谢师兄。”我点点头,将点心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蜜糖与红豆混合的甜香气息充斥在口中。低下头仔细瞧瞧,的确是一小片的暖红色。我不禁嘴角颤了颤,急忙问:“这是?山下买的?”
“自然。你每次下山都要买,师兄也不大清楚你想吃些什么,就去买了。”
“师兄费心了。”我强挤出一个笑来,低下头将半块点心塞进嘴里,一口咽下了去。急忙向师兄讨水喝,以缓解那股甜腻到噎人的味道。
师兄给我递了水,我急忙喝了两口。温热的水滑入腹中,倒是教人舒服了不少。又吃了两块点心垫垫肚子,我便觉得浑身乏力,躺下身子便又要歇息。师兄点点头,却不走,只是在我的案前坐下,随手捞了卷道经,道:“要什么叫我便是。”
“如何使得?”我忍不住摇头。
“如何使不得?当年在杭州倘若没有你劝慰,我只怕也不见得挺得过去。李头领和那两个比我更……”他回忆起过往,忽然闭上嘴不说了。
我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彼时小乙哥已和柴大官人一同作了细作,李逵和项充李衮自然全靠他约束。那一刻的他,想必比昱岭关下的我还无助罢!
昱岭关!我感觉浑身抽搐起来,急忙收住了思绪,拉了被子将脸蒙上闭起了眼睛。这段过往我一直不敢回忆也不愿回忆,就和师兄不愿提及乌龙岭和睦州一样!
闭上眼,眼前便是无尽的黑暗,教人的思绪在迷茫中横冲直撞。红豆沙的绵密甜腻的气息似乎还未曾消散,撩得人的心绪无比烦躁。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几句旧诗一直在我面前闪现着。我自然清楚此红豆非彼红豆,也清楚师兄除了道经其他的书一本都看不下,即使读过诗书只怕也记不下内容。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可是我却依然抑制不住回忆先锋的容貌的冲动!
“师弟?”忽然有人轻轻唤我。
“嗯?”我听见师兄的声音,掀开被子,应了一声。
“师弟,听师兄一句劝罢!”师兄叹了口气,用似是劝慰我却更像自言自语的语气道:“我等皆为天星,不入轮回,只怕你这副样子,教人看了,只怕要好生心疼的!”
“师兄说的是。”我点点头又躺下身子闭上眼睛。我承认昏睡只能教我暂时忘记那些事情,本质上不过是借此以免面对那些不想面对的事情罢了!
可是如今,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歪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可大慨是刚睡了一夜,虽然困意阵阵,却再也睡不着了。
“师弟?”师兄见我睡意不浓,干脆又唤了我一声。
“何事?”我问道。
“你这案上乱七八糟的,到现在也未曾收拾,连砚台都没盖。我帮你收拾收拾,这些东西还要么?”
“废纸罢了,拿去生火罢!”我应了一句。
“好。”师兄点点头,收拾起了乱七八糟的纸,道:“昨夜你没关窗,墨迹全化开了,也不知你画了些甚。”
“噢。”我懒洋洋地应了一句,歪在床上看他收拾我的那堆废纸。他翻着翻着,忽然抽出一张写了大概一两行字的花笺纸,随口念道:“边心……杳杳……乡人绝,塞草青青战马多。共许陈琳工奏记,知君名宦?咦?这字怎地怪怪的?是化了么?可是这字迹和你上一行写的不一样啊?”
我听着师兄念叨,不觉忆起昨夜在纸上情不自禁模仿先锋笔迹的荒唐事,又想到过往,不觉眼角一阵酸痛。我伸手揉揉眼睛,叹了口气,却什么也说不出。
“师弟,这究竟是什么诗?你是没写完么?怎地像在写北边的事?”
“是皇甫茂政的《送孔巢父赴河南军》。唐广德年间,李季卿宣慰河南、江淮,荐为左兵卫曹参军。此诗即作于代宗广德年间,孔巢父应李季卿之聘去河南军时。此诗本是首七律,昨夜我抄的确实不全。”
“哦?那全诗应当是?”
“江城相送阻烟波,况复新秋一雁过。闻道全师征北虏,更言诸将会南河。边心杳杳乡人绝,塞草青青战马多。共许陈琳工奏记,知君名宦未蹉跎。”我一口气吟完全诗,随口问道:“你不觉得,当年我被贬塞北,境遇和颈联所写,相差不大么?”
“这样一想确实。可是你为甚好端端地突然想到这个?”
“说来也不怕师兄笑话,当年我被贬,离开徐州前曾抄此诗明志。到了边关,却觉得十分难熬!想到诗中内容,却觉得十分讽刺!”诚然我非竹溪六逸,也自然没有李季卿来聘我。可边关的苦寒和凄凉,想必也是一般的罢?
“唉!”师兄叹了口气,问:“师弟是想到旧事了?”
“是啊!当年我饱受谪迁之苦,自然怨恨重重!当初我一时怨恨心起,随手便抄了几句。不料先锋见了,察觉了我的心思,便提笔将下句写了。”我叹了口气,道:“即是那句我未写完的‘共许陈琳工奏记,知君名宦未蹉跎。’。他讲我虽非被聘,然本事却不在古今名将之下,早晚有出头之日,定不会蹉跎了。”我苦笑了一声,道:“谪迁之人,怎会有出头之日?彼时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包括我自己。”我重重叹了口气,抬起眼看着床帐,一字一顿:“除了他。”
“原来如此。”师兄叹了口气,道:“患难之交,难以忘怀也是正常的。可你这副样子,教我和师父怎么放心得下?”
“师兄休要担心!”我急忙应道:“过几日便无事了。”
“这样最好,你现在这样子,休说我和师父忧心,只怕你病着也不适。”师兄叹了口气一张张将废纸收了,我歪在床上什么也不愿想,不知不觉再次失去了意识。
五
再次睁开眼睛,师兄已不在房中。
感觉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于是起身下了床换了衣裳。打开房门一瞧,日已偏西,亮金色的光瞧着十分暖,可扑在身上的风却无比的凉,如初冬的雪沙一般。在房中待了一日,着实烦闷得紧,干脆出了房门,一步步逛过去。
路过师父房门,却发现师父不在,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只好待他回来再拜谢。
也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就这样一步一步在山上漫逛,不觉便到了后山。记得后山上有一片莲塘,夏日里自然碧叶接天红莲映日。不过自从入了秋,我似乎便很少去了。
远远望去,只见似乎有一片阴云罩定在莲塘上空,可池水却是一片碧色。湖边是一丛一丛的各色菊花,却早已不是篱边半开的紫艳。甚至有些已经残破,只留下凌霜的枯枝。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不知为何我眼前浮现起这首旧诗。仔细想来,却又觉得全无道理。当初我在少华山上,也曾对着丛菊为杨春讲那句旧诗,对他讲陶令与罗含之典,只说两典皆言隐士高洁。可如今我断了为官之念,潜心修道,不过是为了躲那官场忧恼,又哪里称得上高洁了?瞧着这些已经两度绽放的向晚的灵物,我却只觉倍感凄凉。万事万物,无论众人引出多少含义,只怕都逃不过凋零的命运罢?当初梁山一百八人聚义,何等兴盛!可如今天星归位,十去其八,剩下的兄弟天各一方。虽是有天命在身,可是作为局中人,目睹生离死别,又何其悲凉!
连同这世道也是么?诚然我梁山北破大辽,南征方腊,但朝堂之上依旧奸臣横行,贪官污吏依旧鱼肉百姓。还有金国,当初在北疆我和先锋便断定这将是大宋的威胁!即使躲得过奸臣和贪官,只怕也躲不过金人的铁蹄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乱世之中又有谁能独善其身,只怕任何人的命运,都是无比不堪罢?
湖边有一处小亭,我便去到亭上,在边上坐了。湖上笼着一片淡淡的阴云,亭柱上似乎尚有暖意,并无一点结霜的痕迹。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我抬眼向湖中望去,昔日一片片碧莹莹的荷叶早已消失殆尽,没了擎雨的伞盖,只有几株稀疏的枯杆顶着残破的一片片。昨夜这片残荷,只怕也是听了一夜的凄风苦雨之声罢?湖边一株杨柳已经落叶,一片片枯黄的叶子簌簌而下,打着旋儿落到水上,每片都引来几条黑色的小鱼围在一旁浮蹿。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这句,却只觉十分有道理。池鱼看似悠闲,却不过是靠每日争抢一口吃食维持生计。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或许只能看到光鲜或不堪的一面,怎能体会我等真正的心思?
一阵清冽的山风扑过,阴云似乎散了些,水面上泛起了一片片涟漪,好似撒了珍珠在水中一般。松涛之声不绝于耳,几声鸿雁的哀鸣随风而来。我闭上眼,任凭清风从指间流过。不知为何我又想到了燕小乙,想到了他弯弓射雁的过往……也不知他如今去了哪里!太多太多的画面在我眼前滑过,我竟一时有些恍惚。
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宋公明的绝句与其在说雁,毋宁在说我梁山的兄弟!当初师父曾拉着我和学究夜观天星,发现罡星照临吴楚分野,却有一半暗淡无光。彼时为了军心,我三个都瞒下了此点。而后我和学究忧心战事,看着弟兄们相继折损,虽尽力而为,却颇感无能为力。诚然一将功成万骨枯几乎亘古不变无可避免,但弟兄的折损对于我等,却无异于钝刀子剖心!
为国而死也便罢了!毕竟天命非人力可阻,我岂能过多置喙?可先锋和公明哥哥又是为何?虽然尚不清楚究竟是所犯何事,但少不得奸臣从中作梗!冷风从我的掌心和指尖划过,带走了我手上的最后一点温热。我睁眼低下头,歪在亭边看着水面。水面上有一个一袭道服的影子,似乎也在伸出头来看我。人在影成双,可影子说到底只是个虚妄,不然李太白也不会哀叹“影徒随我身”。我剪不断一些人的影,却只能对着湖面上的孤影叹息。
“师弟!”一个熟悉的喊声在我身后炸开。我一激灵,本身又站立不稳,不禁一个踉跄,脚下一滑,险些掉入湖中。亏得我伸手扶住了亭柱,加上身后有人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拖到了亭心,我才免了同先锋一般沉水的命运。
“当心些,你从来不会水的。”那个声音提醒着我。
“多谢师兄相救。”我回过头来,向声音的主人道谢。
“不必客气,你日后可千万小心。”面前的师兄点点头,道:“过两日我恰好要去城里,你也和我一起去罢!成日在道观里看书,怕是要闷坏了!”
“有劳师兄费心了!”我自然清楚师兄的心思,不过是见我近日实在烦闷,想让我散散心罢了。
“师兄,”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修道之人,却仍收不了凡心,这……”
“你休这么说,师兄自己不也是么?”师兄也忍不住叹息:“还有师父,每日都要守着晁天王的灵位……”师兄忍不住劝慰道:“不过是人之常情,想开了就好。”
“嗯。”我点点头。山风扑打着我的衣襟,凉幽幽的。我二人一路无话。
六
过了两日,师兄又要下山办事。我便被师兄找借口带下了山。恍惚中回忆了一番,大抵有几个月没出道观了罢?
办了事情,我二人也不急着回去。左右师父对我二人一向不大限制,干脆好生玩上一遭再走。
虽然我并不大爱热闹,但是在观中久了,看着街上的景象,也有些觉得新鲜。
逛了一遭,师兄有些口渴,我和他便寻了个茶坊吃茶。恰好茶坊里有个先生说书,我两个闲来无事,便一面吃茶一面听着。
仔细听了听,是个河中冤鬼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进京赶考的读书人遭人陷害,被推入江中溺水而亡,此后便在江中作了孤魂野鬼,碰到些心怀怨恨的便施法令其船翻沉,最终因作恶多端教人收了。
虽然我一向不信这些,可是这鬼却让我不由得想到先锋。想到不会水的他葬身鱼腹之中,我不得不心悸!纵使我等上应天星,可万一怨气过重,只怕先锋也要同这话本里的冤鬼一般!
“师兄,”我忍不住问道:“你说先锋亦是落水而亡,该不会也……”
“你休要忧思太过,到底是修道之人,怎地连这空穴来风的无稽之谈也信?”
“可我仍是畏惧,畏惧他和话本里一样,永远上不得岸。”自从知道先锋的结果,我便再也不愿想到一切与江水相关的事物。听着说书先生讲着什么愁绪在心切莫渡江的话,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你休畏惧这些,莫为这些旁门左道扰了心神,况且卢员外上应天罡星,自然不会成孤魂野鬼。”
“嗯。”我点点头,呷了口茶盏中的液体,顿时只觉毫无香气和回甘。这茶坊的茶着实不佳,又无适宜的水并茶博士的手艺,自然不会让我满意。日后想吃茶,只怕还是我亲自动手为妙!
转头看师兄,只见他面前的茶盏已经见了底。顿时想起师兄根本不会品茗,怎样的茶到了他那里,都只配解渴用。干脆随手将那大半盏残茶给他润嗓子,也让他痛快些。
我两个大抵是因为想到了伤心事,各自歪在座位上胡思乱想。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唱曲的女子踱到了我二人桌旁,见我二人皆一身道袍,便要走。师兄却叫住了那女子,掏了串钱教她胡乱唱些,不是淫词艳曲便好。
那女子收了钱,显然是愣了一下,却也不放在心上,顿开喉音,便唱一句《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听惯了小乙哥和铁叫子唱曲,此时我竟有些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师兄只怕也是腻了,女子唱罢便打发了她。她前脚刚走,师兄便问:“师弟,这支曲儿是甚含义?”
“这是南唐李后主违命侯的《破阵子》,是其被俘后所作。大意是,”我清了清嗓子,道:“偌大的南唐延续四十年,延绵三千里地域的山河。宫殿高耸入云,宫廷内外各种名花奇树,烟聚萝绕。何曾见识过战争呢?自从成为俘虏,就日渐消瘦,白发初生。最让人伤心的是那天匆匆忙忙地告别宗庙,教坊里还演奏着别离的歌曲,含泪对宫女告别。”我讲罢又补了一句:“沈腰是沈约瘦腰之典,潘鬓是潘安美貌却而立之年白头之典,我先前与你说过的。”
“原来如此。”师兄点了点头:“先前你也与我讲过那李后主。其实依我看,那李后主也是合该至此!身为国君不理政务,怎能有好下场?”说罢师兄话锋一转,看了看周围又压低嗓子道:“听闻当今天子行事颇有李后主之风,多少人议论官家是他转世!”
“妄议当今天子,非我等所为。”我压低声音,道:“只是你也曾听闻金人之事,倘若金兵南下,当今圣上的命运,只怕还要不如李后主了!”我轻轻叹息了一声,却忽然感觉十分无力。金人的兵马不同于我等王师,好凶斗狠至极。一旦南下,只怕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出。彼时我大宋君臣百姓,又该如何自处呢?
忽然想到先锋曾与我有约,倘若河北危急,他必定会请缨来此处。我二人约好定要军中相会,共御边幅。而今当初的誓言却连一纸空文都不算了!又想到河北乃至整个大宋的百姓,只觉一阵阵寒意裹满全身,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凝成了坚冰!
唉!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大宋的命运岂是我能预料的?可我师徒三个又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生灵涂炭,总想着想些法子免了灾祸。可是三个野道士又做得了什么?连武艺绝伦如先锋都免不了死于奸臣之手的结果,我又能怎么样呢?
手指轻轻抚上桌面,还未到需要靠火取暖的时候,桌面自然冰凉的紧。可是到底是什么让我感到冷呢?虽然当初梁山北破大辽,南征方腊,看似为大宋赢了安宁,可这份安宁又能持续多久?
忽然想到一则传闻,当今上皇梦游月宫,曾见大宋高祖霹雳大仙与大金太祖武元皇帝北方水德真君以棋局赌天下,一局终,水德真君弈胜,手舞足蹈向北而行;霹雳大仙弈负,无精打采向南而去。是真是假虽不得而知,可金国乃大患,岂能不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乱世之中,我等又该如何自处?这些问题虽然不是我一个野道士该该想的,可是却不得不早做准备。
七
意料之中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虎狼一样的金人,到底在秋高马肥的时节对大宋这只羔羊伸出了利爪和尖牙,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些!狂乱的马蹄声搅碎了我三个的清修,教我等披上戎装提了剑出了道观。虽然我等不在意朝廷的封赏,但我等却看不得生灵涂炭与哀鸿遍野的惨象。
值得庆幸的是,金人南下,倒让留在北边的兄弟重聚了一遭。除了青州的黄信兄弟和登州的孙氏兄弟一家因州内公务实在不容完聚,休说近在咫尺的裴孔目,杨林兄弟,保定的朱仝兄弟,沧州的柴大官人,连远在郓城县的小七兄弟,李大官人并杜主管也来了河北。大名府中却只来了蔡庆兄弟并索先锋的徒弟周谨。问了才知关将军前些时候与那李天王李成饮酒,大醉后失脚,落马得病而亡。他二人还讲那李天王初听金兵南下还趾高气扬的紧,听了金人如狼似虎便神色有异。我自然知晓他的所思所想,却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无力!大敌当前,我等自然要先处置金人,他心怀鬼胎竟成了细枝末节,何其悲哀!
再者,他身在大名,我纵有通天的本事,只怕也是鞭长莫及!
又过了一日,我正在帐中起草着军书,忽然有军士来报有两位故人来投。我放下笔,将檄文用镇纸压了,到了中军。只见众人正围着两个嘘寒问暖,一个是燕小乙,另一个我却不认得。问了才知那人正是小乙和先锋向我提过的,小乙哥自幼相交的许贯忠,和先锋也是有着师徒之谊的。这样一来,我竟在心中对他亲近了不少,只是想到旧事,未免不教人唏嘘。
想到贯忠曾献图助我梁山破了田虎,我便猜测,他此次来,只怕又要给我等些惊喜。
他果然从袖中掏出一卷图册,正是河北地形。大家赞叹不已,我也在胸中计较起了排兵布阵的法子,将心思对众人说了。未曾想到那许贯忠不仅熟谙地理,亦深通兵法,广有谋略,只怕不在我之下。不多时我等便商议出一条计策。分拨已定,只等时机。
“听闻朱军师神机妙算,尤其精通阵法,不知今日贯忠能否讨教一二?”事罢贯忠忽然问道。
“自然。”我点点头,教军士取了棋盘并棋子,拈阄得出他执黑我执白。我二人便在棋盘上推演了几遭,直到他连输三阵,方才罢休。
“先生大才,不愧为神机军师。”许贯忠笑道。
“休要如此说。韩退之有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在下不过雕虫小技,怎可如此夸耀?”
“师弟莫自谦了,你的阵法可是吴加亮都自愧不如的!”师兄抢白了一句,道:“说不定日后,你的本事还能有奇效哩!”
我笑着摇了摇头。阵法说到㡳,不过是军士和阵型的配合,倘若训练不周,只怕要适得其反!征辽时鲲化为鹏变阵未成便是先例!今日比不得当年一百八人,兵少将寡!加上又要面对比辽人更难缠的队伍,实话说我并无什么信心。
忽然想到出山之前,一向不信卦象的师父难得起了一卦,却是大凶。连师父都怀疑上天只怕要金人得天下,可是我等又岂能对大宋百姓坐视不管?
事在人为,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就算日后罪下酆都,我等也要为中原百姓努力一遭!毕竟中原的江山只能是中原人的,连残害百姓的田虎,王庆,方腊三家都不配执掌,何况是金人?只可惜当初征战九死一生,却没能在朝堂上将奸臣斩草除根,令那太平天下便宜了他们!罢了,外侮当前,还是先平外敌要紧些。我收拾了棋子,回了帐中,在军书上押了个花字。
八
事实证明,金兵并非传闻中那般难缠,不过借着秋雨施了一场疑兵之计,便将驻守在寨子里的金兵尽数歼灭。一个为非作歹的将领被百姓献了出来,从他口中套了些话后柴大官人便将他交与百姓处置。看着百姓义愤填膺我便猜到了他的下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话不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休整了一夜,我便收拾一番上了马,带了些人出了村探查地形。秋雨连绵,地上自然泥泞无比,连车辙和马蹄的旧迹都被冲刷的干干净净。我忍不住满意地点点头,只怕金人打算寻到我等,却是难了。
忽然一股冷香随着潮气飘来,我不禁向上风一瞧,竟是一丛金黄色的菊。这花丛看来已经被马蹄踏了,再加上秋雨,不少花瓣都已经脱落烂在了泥中。可是几株花却依然向着天的方向生长着,仿佛什么也不能阻止它们。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我忽然想到那首《不第后赋菊》。北国的冬日实在过于苦寒,容不下缠绵于雪中的梅花。旁人赋菊,大都一股隐士的意味,此人却不然,在菊中赋予一股杀气,倒让我想到当年在塞北征战时,有一道不大的山坡,每逢秋日那里便漫山遍野盛放着各种五颜六色的菊花。可是每到菊花盛开的时节,便要日防夜防契丹南下。因此我每次读到这首诗都要感概一番秋日的无常。众人皆知秋日万物凋零,因此能让人倍感凄凉。但对于从军之人来说,秋高马肥便意味着边关有难。对另一些人来讲,秋日又意味着丰收与硕果。可见秋日并非一味凄凉,不过是随心罢了!难怪先锋能吟出那句“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想来他在谪居的那些年,也是悟出了些什么的。
想到这里,我又感觉眼角微微酸痛,急忙将目光从花丛中移开,瞧着地上的痕迹和地形。
探查完毕,我心中已有了计划,便回了寨中寻同僚。刚进了门贯忠和小乙便迎了上来。
“先生这是去了哪里?”小乙问道:“怎地不多带些人便走?万一遇上些不测可怎生是好?”
“瞧朱军师这样子,莫不是算准了今日金兵来不得?”许贯忠笑道。
“贯忠说的是。”我笑着点点头进了寨子,见火上正煮了一壶奶茶,便就手倒了一杯呷了一口,既解了渴又暖了身子。
“师弟,你一早出去做甚了,人也不多带,不怕被捉么?”师兄忽然唤了我一声,全寨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师兄放心,在下心中已有对策。”我笑着点点头应了一句,便准备对兄弟们说出我的计策,却听兄弟们议论起一帮降金的将领。我问大家究竟是怎么回事,才知金人那边新降了一群将领,自称天庭中的雷将散仙托生。可惜斥候却只知道这些,至于其他的便不得而知了。
我仔细问了一番,却没得到什么有效的消息,吩咐了继续打探,又开始思量起胸中的计策。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只怕这伙人也并不一般,毕竟早先我师徒三个夜观天象,便发现星象有异,只怕这雷将散仙之说,并非他们自捏的谣言。
将自家的计策对众人讲了,大家便去分批埋伏。我却忽然想到柴大官人先前讲给我等的一桩旧事。那沧州知府原本姓杜,却有次子姓盖,双名天锡,也是一桩奇事。
“莫非那沧州知府是入赘?”众人问道。
“非也。”柴大官人摇摇头,道:“知府有一爱妾姓盖,乃是家中独女,却因家中贫寒不得已卖入杜家作妾,所幸知府爱若珍宝,倒也快活。只是这盖氏因其为女儿之身,不能承盖家香火,一直为此事忧心。不料两载后盖氏难产,诞下一子便撒手人寰。这杜知府已有了承嗣的长子,便教这孩子姓了盖,承了两家香火。过了些时日,有一道人登门,称这盖天锡洞光雷府雪冤辨诬卿师使相真君降生。虽说听着有些空穴来风,却也有几分道理。”
彼时众人都笑,现在想想,却是有些棘手了。
我回忆着这个说辞,又想到雷将一说。倘若这并非谣传,只怕此人要来寻梁山的麻烦!毕竟柴大官人曾告诉过我等,整个府中属他最疼小衙内,连爱小衙内若珍宝的知府也不及他。小衙内一事到底是梁山理亏,毕竟虽然那知府贪滥,可一四岁稚子何辜?但为一己私仇便弃宋降金,则是毫无道理。倘若此人真的降金,恰好证其小肚鸡肠!
“军师?”忽然有人唤我,打断了我的暇思。“你在想些什么?”
“只是走神了。”我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毕竟只是猜测并无实据,随便讲出来只怕为军不利,还是小心些为妙!
九
有些时候,所谓的谣言并不完全是谣言,不过是无人信罢了。
我的计虽成了,却折了周谨兄弟与蔡庆兄弟。虽然众人皆知打仗定要有人折损了性命,可没能折在江南却折在了蓟北,未免不令人唏嘘。
过了没多久,我便得了那伙雷将的消息。居然当真有那沧州知府之子!我不禁狠狠在自己腿上拧了一把。那沧州知府是何等样人我也听诸位兄弟讲过,只怕其子投诚只是铺路,里应外合拿下沧州才是大患。
急忙和师兄并贯忠商议了一计,可是我等消息得的实在太迟,沧州到底是失了陷。虽然众兄弟同心协力打了胜仗,可是眼下的景况实在是……唉!身在军中怎能多愁善感?还是尽力筹谋好每一道军令罢!
利用地势摆了个小阵,杀退了一阵金兵,却发现带兵的果然是雷将。那盖天锡见了柴大官人,便大骂柴大官人不忠不义,勾结梁山不说,为了赚自家兄弟上山便不顾交情害了他兄弟,实是奸诈至极!
虽然那小衙内是贪官之子,但是我梁山在此事上终究理亏,加上彼时沧州知府与柴大官人确实交好,于此事上到底负了。因此哪个也不愿争辩此事。见我等不发一言,又有雷将叫嚣要我等投降金邦,各人官升三级。那祝永清还翻出了柴大官人的身世,直叫嚷要金人封他做沧州公,永享大周香烟!
此话一出,即刻激得柴大官人大怒。见他横戟跃马出阵,大骂道:“你这贼也曾食了朝廷多年俸禄,怎说出恁般没良心话?你把我祖先的话来打动我,以为就很动听,我不将你驳倒,也让你卖国的人多一层遮盖。我祖先把天下让给太祖,是我中原人把大业付托给中原人,好比一家之内换个当事的,有甚了不得?你也读过几句书,却不省得楚弓楚得那句话。像你这贼,认贼作父,自残骨肉,一朝投靠,世世为奴,上背叛了你祖先,下卖却了你儿孙,说什么引彼人室,为虎作伥,那都比不了你这行大罪!”
那盖天锡本就怒气填胸,干脆横枪拍马出阵。他哪里是柴大官人对手,被柴大官人一招祖传的“马上回风戟”打下马来。却不料金军阵上不知何时一支羽箭飞来,正中柴大官人左胸!柴大官人遭了暗算,身子一斜,倒撞下马来!
师兄急忙拍马来救,不料金兵如潮水般涌上来。我等只好鞭稍一指,亦掩杀过去。混战之中,师兄被捉,只抢了柴大官人回去。我等拔了箭矢,取了金疮药为他敷贴,不料这是一支药箭,顷刻便毒发身亡!那箭上却刻有“陈丽卿”三字!
此刻众人心中自然且悲且怒,既为柴大官人哀怮,又为师兄忧心。我狠狠咬了一下左手食指指尖,尖锐的刺痛教我冷静了不少,又催生了一计与众人说了。众人只待天明再行交锋,毕竟此等小人,只怕何种事都做得出!
第二日,那陈道子亲自出马,并不打话,只与师父斗起法来!斗着斗着两个得道高人也厉声叱骂起了彼此。陈道子称师父不遵天命偏要自取灭亡;师父称他投靠金人不忠不义,教他倘若有廉耻便将师兄送回来!我看着这两个高人,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两个激战正酣,不料那陈道子居然呵呵大笑,径直用竹竿挑了一具尸首!我自然认得那是何人,只觉一股寒气从脊梁直蹿到腰间!虽然隔得远,但看着尸身上的累累伤痕,猜也能猜出他在金营究竟吃了多少苦!
那陈道子还在狂笑不止,道是师兄入了金营便破口大骂,刑罚上身也未曾动摇,至死依然骂不绝口!我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剑,捏了个诀将剑对着他一指,一股风便朝他打了过来!
我抬眼去看师父那边,没想到师父因见了师兄的样子,分了心神,真气逆流,径直一大口鲜血喷出!顷刻之间他便七窍流出鲜血来,眼看就要被陈道子施法捉去,急忙将松文古定剑往项根上一抹!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我来不及说个不字!我本能地将剑一晃,一道黑气涌向了金兵。
那陈道子因我施法攻击他,也发现了我的存在,大笑我不自量力。倘若与他交锋,我自然要尸骨无存。不期他还来不及念咒,便口吐鲜血,向后扑地倒了。我下意识地看向小乙哥,他对我点了点头。贯忠急急鞭稍一指,三军掩杀过去,抢了师兄的尸首便回。
收兵归营,我才彻底意识到今日发生的一切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知是因师父师兄的骤然离世而哀怮,还是因雷将无耻而愤恨,或者都是。可如今这样的局面,再难过又有何用?
既然他雷将亳无武德,我自然也不必讲什么仁义。上一个在我面前害我亲近之人的,早就被剖了腹剜了心,尸骨无存了!
仔细思量了一番,我便将计就计,引诱金兵今夜来劫营,干脆教他们劫着空寨,中军一声锣响,便是瓮中捉鳖。一番忙碌后杨林兄弟擒了那盖天锡,李大官人又飞刀伤死毕应元,就寨中取了毕应元首级,将盖天锡剖腹剜心,献祭师父师兄和柴大官人。军中简陋,实在做不得法事,只能由我念了些咒,勉强超度了一番。
处理罢军务,我却一点也没有歇息的心思,盯着佩剑瞧了好一会儿。那柄剑原是当初拜师的时候师父赠的,寒铁的剑身镌银的剑鞘,剑柄剑鞘上皆满饰着雷纹云纹,柄上刻着“风雷”的篆字。我一向武力低微道法又未精,也曾婉言表示过此等宝剑困于我手实在可惜。师父却只是笑,应了句宝剑最配贤臣。师兄则是对我直嚷这般精致的剑落到他这等糙汉手中才是可惜!我将手放在寒铁的剑柄上,只觉掌心里握着一块坚冰!
提着剑出了帐,黑布一样的天上是一轮惨白的月。秋日的夜晚风愈发地冷了,那身在江南恰好合适的戎装已经抵不住朔风的侵袭。心口上似乎有些不适,可我似乎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先生?”是燕小乙的声音。
“小乙,你怎地不去歇息?”我回过头问了一句。
“有些睡不着,出来走走。”小乙应了一句,问道:“先生为何也不睡?”
教我怎样说?大敌当前岂能哀怮过度?我叹了口气只说了句睡不着,就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先生,这里都是自家弟兄,实在难过说了也无妨,大家只怕心中都不好受,又何必自己忍着?”
“小乙不必忧心,我没事。”我应了一句,却觉得眼睛又酸又痛。急忙抬眼看天上的秋月,却发现我的眼里,并无一滴眼泪。
是的,我已经不会流泪了罢?可是我明白,这不是因为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而是因为我的眼泪,早就该流尽了!
大抵是我时常告诉自己不可以有眼泪,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其实这样也好,毕竟无情意味着不会有什么牵拌,也意味着我不会顾及细枝末节。
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十
寒风扑在我身上的戎装上,教我的心绪无比恍惚,让我想到那些被我强行尘封的记忆。
最后一次落泪是在什么地方?好像是在昱岭关罢?彼时我尚在后军,接到了军报打开一看,只觉得上面的不是六个名字,而是刺中我胸口的利刃!
习惯性地咬了一下左手的食指尖,却丝毫感觉不出疼痛来。低头看戎装的衣袖,上面蹭了一块朱砂,是方才盖印时不小心弄的。红艳艳的如鲜血一般,刺得我的双眼一阵痛。
我伸手去揉,满手都是冷水。我不禁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没能护好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便罢了,出了这样的意外,居然在军中落泪,不怕扰乱军心么?
狠狠揉了几下眼,抹了一把泪,便一步步走到了中军帐里。先锋正在里面来回踱步,见了我便道:“军师怎地现在才来?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么?”
我见他悲哀至极,便道:“今先锋如此烦恼,有误大事,可以别商量一个计策,去夺关斩将,报此仇恨。”那六个名字里有当年在法场救他的石三郎,只怕如今他也和我一样罢!
他回答道:“宋公明兄长特分许多将校与我,今番不曾赢得一阵,首先倒折了六将。更兼三千军卒,止有得百余人回来。似此怎生到歙州相见!”
听了这话,我又止不住地将思绪拉向了少华山,顷刻之间双膝一软,嘴上却依然平静:“古人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等皆是中原山东、河北人氏,不曾惯演水战,因此失了地利。须获得本处乡民指引路径,方才知得他此间山路曲折。”说罢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双膝跪在了地上,想是刚才没站稳罢!
“军师你!”他只怕也被我惊了,急忙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嘴上却道:“军师言之极当。差谁去缉探路径好?”我答道:“论我愚意,可差鼓上蚤时迁。他是个飞檐走壁的人,好去山中寻路。”他随即教唤时迁领了言语,捎带了干粮,跨口腰刀,离寨去了。
“军师你方才?”派完了军令,他忽然问了一句。
“方才没站稳而已。”我回了一句。自从当初我使苦计救陈达跪了大郎,除却天地神明并天子,我便从未跪过任何人。在他面前我自然是从来不会跪,只怕也是教他多想了。
他忽然右手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左手却慢慢抚上我的脸,问道:“军师你……还好吗……”
“无事。”我伸出手去挡开他的手。并非不眷恋他的怀抱和安抚,可是我实在害怕将内心的软弱教人知道,只得狠心拒绝,坐下来提起了笔。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承认亲近之人离我而去,着实需要不少勇气。
军书写罢,我只觉耗尽了浑身的气力,将笔放在笔洗里涮了涮,晾在笔架上。伸手揉揉手腕,却发现先锋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的身边一直望着我。
我只当他看我写军书的旧习不改,对他看我的眼光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因此只是收拾起了笔砚,并不打算理他。不料他忽然开口叫了我一声,倒让我吓了一跳。
“何事?”
“军师不难过么?方才看你似乎洒了泪,你真的无事么?”
“自然。”在这种时候戳我的痛处,虽然明白他好意关心,可我并不希望自己在这种时候沉缅于哀伤无法自拔,因此并不打算承认自己心中的难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军情紧急,岂能因私情误事?”
“又是这句话,是不是任何人在你眼里都不过是兵家常事?”
“是!”我用斩钉截铁的语气答了,胸中却有什么东西在一抽一抽的,搅的人无比难熬。
“你……”他到底是清楚自己身在军中,加上论口舌利害两个他也不是我的对手,只是叹了口气。我两个谁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各自在胸中拟着接下来的军令。
那夜我两个一直在中军帐里等侯,谁也不肯去睡。我在棋盘上一枚一枚摆着棋子,用白子模拟着昱岭关上的劲敌。可是我无论怎样落下黑子,都会有六枚黑子陷入大片白子的合围中。即使我最终令黑子大获全胜,那六枚黑子也是必死无疑。
是啊!排兵布阵不是和这棋局一样么?只不过一旦落下棋子,就再没有悔棋的资格了!
那夜我盯着被我一遍遍挪动棋子的棋盘思量着一系列破局的方法,先锋自去安排着军中的一系列事务。帐中的火苗舔呧着夜色,引得灯花噼里啪啦地在火苗深处爆开。一阵阵打更的声音传来,如寒风一般扑在人身上。那夜我们相对无言,他连我的棋盘都未曾看过一眼。我也不曾理他半刻,连他案上的军书也只瞧了一遍!
棋盘上的影子渐渐由清墨的颜色变为焦墨的颜色,再在浓墨中慢慢加入了清水。当墨色逐渐变淡的时刻,我听到了一声比柳絮还轻些的叹息。即使不去辨别,我也知道那是谁。抬起眼,只见东方已微微泛白。我两个居然就这样在帐中坐了一夜!
忽然军士来报,时迁兄弟回了营。我和先锋一同抬起了头。听着他向我两个报知结果,我便拈起了手中的黑子。擦地一声大片白子便陷入了黑子的合围。我瞧着思量了一夜的结果,不觉起了冷笑的冲动。既然是那庞万春无情在先,那也休怪我无义!
随着火焰将山峦吞没,天幕逐渐泛起了红。我站在山下,忽然想到了多年以前,史家村在中秋夜燃起的那把火,也是这样映红了半边天!
可惜战争并未结束,我自然没有太多时候回忆过往。接下来依旧有弟兄牺牲在沙场上,而先锋也将他的悲愤放在了刀枪上,那方腊的皇叔自然一合便成了他刀下之鬼。可是我明白,刀枪下无论添多少亡魂,我与他的怨恨,终究是不会削减了。
哪怕那庞万春中了我的计,落了个被杨雄兄弟剖腹剜心的下场,我也没有半分复仇的快感,只是忽然感觉,那把刀子刺入的,应该是我自己的心!
我知道,我对那庞万春并无什么怜悯之心,毕竟为军的人怜悯对手本身就是大忌,更何况他与我梁山早已势不两立。可是无论我等如何磋磨他,被他害死的弟兄终究不会回来。大郎再也不会和我抢最后一块糖糕,杨春再也不会拿着诗书求我给他解惑,陈达也再不会一面笑话我娘们唧唧一面求我帮他念他不认识的文书。这些都是无论给他多少刀都换不回来的。当那把刀子刺入庞万春的躯体时,我只会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三个和那些过往,都永远回不来了。
我没有眼泪,却觉得体内有一种虚无的疼痛感。看着先锋拈香祭赛了阵亡的弟兄,我也斟了一碗酒,缓缓将碗举高,慢慢倾斜了下来,让酒液缓慢流在江南如胭脂般的紫色的土地上。
平了方腊后回京的路上,我一直思考着将来究竟何去何从。仕途早已非我所图,至于和弟兄在一起,一来征战中兄弟已经死伤大半,二来无论如何也要分散上任,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成行。思来想去,不如去蓟州找公孙先生修行,也求个悠游林下。
那夜我实在是辗转反侧,干脆披了衣裳出了营帐。恰好瞧见小乙从先锋帐中出来径回自己帐中,我便猜到方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干脆帘子一掀,径直入了去。
“军师?”他见了我,一怔,问道:“你也是来劝我走的么?”
小乙哥果然是劝他远离这些是非的,这当然是再好不过,毕竟他的性子只怕早晚都要得罪奸佞。可是我明白,他谪居多年,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为国尽忠的机会,如今就在眼前,他怎会轻言放弃?
“是,也不是。”我应道:“平心而论,朝中奸佞当道,确实忠良难以容身。可是我看以你的性子,享了多年富贵也未曾甘心,只怕不会心甘情愿退隐罢?”
“还是军师懂我。”他点点头,道:“大宋正值用人之际,我怎可一走了之?”
“此时此刻便离开,着实不妥。”我点点头,道:“你和小乙不同,身为副先锋怎能未曾面圣便辞去?他可以随时脱身,你我却是不能。”
“好端端地,你为何说这样的话?”他开口问道:“莫不是你也想抽身离去?”
“是。”我点点头,道:“待回京面圣已毕,我便辞了官诰,自去快活了。”
“为何?”他启口问我:“小乙便罢了,你也要一走了之么?”
“是。”我点了一下头,道:“在下早己断了为官的念想,自然不会为官诰所累。”
“可是大宋如今奸佞当道,外敌环伺,正是急需我等为国尽忠之时。当年你我在北方论形势,你也深知此时内忧外患,为何好容易功成名就,却不愿为官了?”
“唉!”我叹了一口气,道:“先锋还是当年那个一心为国的先锋,可朱武却早不是当年的朱武了。”
“军师休要如此说,”他伸出左手,将我的右手轻轻握在掌中:“你那大局为重的性子,可是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他不提倒好,提了这句我便要痛心。周遭的人说我冷静自持也好,说我冷酷无情也罢。昱岭关上的那片乱箭,虽不曾伤我肉身,却射在了我的心头……
“先锋有所不知,当年在下家破人亡,飘零江湖,早就对朝廷断了念想。近日亲近之人又亡故,在下虽为从军之人不应忧柔寡断,但未免实在……”
“军师!”他一把将我揽入怀里:“你休要这样说,这些日子我也总是想到大名府的往事,想必你也与我一样罢。可是你说的不错,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们在天上看你这个样子,只怕也是要心疼了。况且大仇已报,兄弟们自然也心安了。”
“嗯。”他温暖的胸膛令我一阵恍惚,我不禁将身体贴得更紧了些,双手也紧紧抱住他。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舍得离开他,可是鱼和熊掌注定不可兼得,他是注意要选择波诡云谲的,哪怕他根本无法保住性命!
“先锋,”权衡了一番后我到底是开了口:“为国效力,着实不在于身份,何必急于这一时?不如权且退隐些时日,待大宋有难,再出山也不迟。”
“军师说这等混话作甚?”他低下头,将前额与我的轻轻贴了贴:“不似热病的症侯,你今日到底是着了什么魔风?”
“在下清醒的很。”我摇了摇头:“只是在下以为,若是连性命都没了,又谈何为大宋效力?先锋不见关龙,比干之事乎?”
“可大丈夫人活一世,岂能为性命畏缩不前?何况当今圣上至圣至明,怎会如夏桀商纣一般?”
“唉!”我长长叹息一声:“先前我只觉你的名号是赞你文武双全,现在却感觉,你是注定要施祥瑞于人间的!”
话虽如此,我脑中浮现的,却是西狩获麟的旧事。麒麟现身,意味着盛世。可是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麒麟根本就不应该在乱世降临!这个世道风尘大行,迟早会磨损掉光洁的皮毛的!
“左右在下是注定要离去的,若哪一日你想通了,我自然开心你来找我的。毕竟你也曾为奸臣所害,留在朝中要面对些什么,我想你也未必不知。”
“连你也要离开我吗?”他长叹了一声。
“即使受了官诰,诸位兄弟也是各自为官,还不如寻个清静。我总是在想着让你和我一起走,可我又在想,倘若你为了性命便和我一走了之,那你还是我认识的卢先锋么?”
“军师既然心意已定,那我也不好阻止。只是军师能否告知,你要去哪里?”
“蓟州,去找公孙先生修道。”
“河北?那里冬日里冷,你有畏寒的症侯,千万记得保重身子。还有,”他语气一顿,问道:“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哦?”
“先前我二人也曾讲过,大金只怕要危及河北。倘若河北危急,我必请缨到此处。彼时你可否与我军中相见?”
“自然。日后先锋只怕是要外放,切记谨言慎行,不求无功但求无过。朝中不比山上,凶险得紧,稍有不慎只怕要折了性命。在下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求你能活到那日。”
“军师放心,我自会保重。”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伏在我耳边低声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居然开始一阵阵抽搐,不禁紧紧依隈在他的怀里。他仿佛也查觉到了我的异样,伸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将脸贴在他的身体上,感觉时光从来没有如此缓慢过。
我并不记得在他的怀里靠了多久,只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抬眼看着天上惨白的月亮,不觉嘴角向上一钩,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情深又怎样?还不是留不住?
可能从那时开始,我便知道命中注定留不住在意的人了?如果说留不住大郎三个并其他兄弟是天星归位及我思虑不周,留不住先锋是我二人注定殊途,那留不住师父师兄又是为何?诚然沙场上殒命十分平常,可是这般又是何解?
忽然想到霹雳大仙与水德真君的传闻和师父的卦象,莫不是上天要将这天下送与金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觉浑身发冷,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先生,”小乙见了我异样,递了件披风给我,道:“快入冬了,先生又有畏寒的症候,千万要保重身子,着了风寒怎生是好?”
我是有些畏寒的症侯,这是当年那次大伤未能及时医得留下的。安神医曾婉转告诉我,这无法医得,只能靠保养获得些许缓解。所幸除了冬日里畏寒些倒也没甚要紧,自然不大在意。
“多谢。”我将披风接了,想到军中说丧气话于军不利,强行将想问小乙哥的话咽了下去。
忽然想到当年师父占完卦,面色凝重地表示于大宋不利。师兄却一脸不在乎地表示,上天又不曾下旨令我三个不许与金人为敌,自然无法出手我们做的一切。
唉!众多兄弟并非官身,完全可以将金人置之不理,可是诸位兄弟却还是舍了身家性命,只为还北方的百姓一个太平。可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奸臣,只怕又像当初那样将消息瞒了罢?
寒风扑打着我的戎装,教我感到混身冰冷,实在不想再在外面多留。叮嘱了小乙几句便回了营帐。
到底能撑多久?我不知道。但是我明白,现在的我们哪里有退路?但是无论如何,诸位兄弟,一定都会选择坚持到最后一刻。
十一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北国的雪向来都是奇急无比。今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不过是九月底便狂风大作,碎琼纷飞。瑞雪兆丰年,可是今年金兵南下,只怕……唉!虽然得了消息说宿太尉知晓了金兵南下一事,在朝堂之上大骂奸臣,求了亲自领兵的旨意,过些时日便能在河北相见,可远水不解近渴。更要紧的是那大名府的天王李成因金国兵临城下,居然拱手将大名城送与了金人!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我的心情。军情紧急,大宋军马被金人切成两半,重镇又失,该如何呢?
权衡了一番,只能兵行险着,拟了一条计策,却需两支兵马一齐行动。传信一事,却是细作勾当,如何去得多人?只得自己舍身去走一遭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又筹划了应急之策,料想了另一支军马并金兵的种种可能,拟了各种对方未曾赴约的应急之法。禀明后我拈笔将其一一写下,即使不能取胜,我的法子也能将队伍大体保全了。
诸位兄弟自然不肯让我一个人绕过金营,一来我武功低微,二来天寒地冻我无论如何都要保重身子。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道理,可是我还有选择吗?嘱托大家到了时辰我未归便教贯忠行我之责,扮作逃难的百姓,披了件像雪一样颜色的革裘,便在一更鼓响的时候出了营。幸好有贯忠的地图教我记下了此间的地理,我又借此推算出了金营的所在,加上夜色和风雪的掩护,躲过金人的搜捕应当是不在话下。
然而这一路的辛苦却着实难熬,北方的冬夜不仅有纷飞的大雪,还有如刀子般的寒风。西北风挟裹着雪沙向我身上扑打着,空中的雪又如大漠里的飞沙一般,上面有着棱角,打在脸上便如砂砾刮过。北国的风又实在烈,带着一股自金国或者契丹来的杀气,扑在胸口上,教畏寒的我着实胸口一阵阵不适。幸好入秋前我便开始备冬衣,才免了在这样的天里只能靠单衣薄裳御寒。
漫天的素尘并地上的玉沙遮蔽了我的视线,加上辨别方向的星宿又被乌云遮住了不少,使得这一趟分外艰辛。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地上,更是难熬。我虽然裹得还算厚实,却也感到四肢僵劲,感觉自己的动力,已经不是使计,而是去另一处暖暖身子吃杯热酒。
虽然未到十月,但北地过了秋分夜便迅速长了,以至于我到了营门的时候,还隐隐听到五更的鼓声。挣扎着进了营门,感觉自己险些冻晕过去,急忙脱了革裘向火,只见那件革裘外翻的毛,已经冻得一缕缕粘在了一起。
吃了杯热酒暖暖身子,便将计与兄弟们说了。推算的一切居然分亳不差,意味着哪怕当下不传消息过去,两处也能配合一场了。
然而我不能在这里太久,将身子烘暖了些,见革裘也烘干了,便要回营。小乙劝我不如派一队人马护送,可是想到万一金兵捉了几个弟兄泄了密,只怕于军不利。最后还是借了匹马,披了革裘,一人一马奔大营去了。小乙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塞了一把弩给我防身。我推辞不过,只得接了,预备会合了再还给他。
忽然想起,今日是九月的最后一日,而且明日便是立冬。时光实在是太快了些,快到我来不及感慨一句秋日的结束。入了冬只怕战事更加艰难,可惜当下有些事情,未必是我应该考虑的,或者说有些东西,我可能也永远没有机会去考虑了。
天色已经大亮,西北风越愈发刮得紧了。天上的飞雪不再如粉如沙,而是成了攒在一起的飞絮,一片片聚在一起随风扑打在身上。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好端端地,忽然想起东坡居士的那首《水龙吟》。是因为雪和杨花都会被风卷得漫天一片白么?还是因为曾经当年刚到边关的时候,我瞧着北方的大雪想到了漫天的杨花,一时兴起便对着先锋唱了这词?记得当年他听了还笑我,说什么为军的人在意自己的遗踪作甚,左不过犹在春闺梦里便成了无定河边骨,若洒下血便能保大宋百姓平安,那即使史上无名,也是值了。
我当时自然只是笑,军中的污浊并不逊于官场,他这般天真的人若非武艺绝伦,只怕也难活命。许是见多了宦海中趋炎附势的虚情假意,我自然无比珍重这一点点真心,甚至希望他永远这样天真下去不要改变。
他是没有改变,也永远明白当年我被贬时的不甘和为官那些年对登上庙堂的渴望。可是这份天真到底要了他的命,虽然错不在他,但是白玉麒麟只能属于盛世,乱世中下凡,只能白白磨损了。
算了,这种时候正是钻在雪海中赶路的要紧时候,想着这些又作甚?狂风夹着雪扑打在身上,激得我的胸口一阵阵不适。我忍不住皱了皱眉,这身子真的比不得从前。可惜现在在军中,我自然不敢害病,即使真的有了什么问题,也是要忍着的。
不多时,面前呈现出一片松林,莹白的雪压在苍碧色的松枝上。明明是很有诗意的画面,我却感到浓重的不安。低头看了看马前的小道,已经被雪遮了痕迹。这样林子里,只怕已经被金人设了伏,还是莫去闯为妙。
正准备绕过林子,忽然一阵胡笳声响起,一群金兵便如潮水般涌上来。我武艺低微,哪里是对手?自然不敢招惹,拍马便走。那群人对我穷追不舍,有几个离我近了些,干脆伸手摸了川弩。当年先锋劝我练的骑术和箭术终于发挥了用场,我在马上背过身去,掏出川弩胡乱放了一箭,竟将一个最近的射下马去。干脆对着打扮与众不同的那个射了一箭,竟也中了战马。那个将领跃扑到了地上,口里却仍是厉声大骂:“谅你神机军师,还不是落入我手里?”
这个是何人?怎会认得我?我急急转过身,拍马便走。所幸我的马快,加上主将落马,也分走了不少军士。本以为可以侥幸逃脱,不料背上一阵剧痛,紧接着腿上,臂上,背上各处都开始泛痛,只得撇了川弩,伏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抓住。口中一片片腥气极重的液体从腹中涌出来,我知道,是金兵的乱箭。那马似乎也中了箭,甫一吃痛,倒是撒开风蹄便跑,加上风狂雪大,居然也听不见金兵的马蹄声了。
忽然马背狠狠震了一震,使我的创口更加痛了些,原本模糊的意识也恢复了些。影影想起那个是何人。那人应该是姓贺,双名太平,据说是华州贺太守同族亲戚。当年华州一带传言他为敬皇雷府侍中仆射上相真君降生,曾经随贺太守来华州为官,也曾带兵来打过我少华山,却接连败在我四个手下。后来闹了华州,杀了贺太守,此人却不知所踪。没想到我与他还能在此相见,也称得上造化弄人。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不禁手一松,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栽在地上。许是箭尾触地,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翻江倒海。背上的创口传来一阵阵痛意,腹内一阵恶心,一小股带着腥气的温暖从口中漾出来。于是我就这样倒在雪地上,周围剩下一片冰冷。
我想站起来继续赶路,却已经没有了起身的力气,抬眼看见右手臂上插着一支箭,周围白色的革裘上已经凝了一片殷红的坚冰。侧脸埋在轻软的飞絮里,虽然一开始感觉冰冷彻骨,却慢慢感觉寒意在减轻。然而我却感到身体在慢慢冷下来,我的大限,只怕就在今日了。
战事之下,我自然不可能选择畏惧死亡。人固有一死,这般死便好。况且有贯忠在,我当然不会忧心接下来的战事。这样合上眼,无论如何都好过教金兵捉了。受辱事小,教人逼问出我的计划,却是事大了。
想到这里,我有些释然了。眼前忽然现出一片雾气,隐隐出现了一只野兽的身影,是麒麟么?如果是的话,那会不会是先锋来找我了?嘴角不自觉向上扬了扬,毕竟他虽身死,但我的所做所为也不算违了与他的约定。此刻相见,他也应当是高兴的罢?
风卷起一片片瑞雪,覆盖在我的身上。雪片落在创口上已经不会被染红,落在面前也不会被呼吸融化。然而我已经感觉不到半分寒意,可能已经逐渐和雪融为一体了罢?
面前已经越来越暗,干脆也不去想任何东西,只是慢慢看着眼前化为墨色,那个野兽的轮廓却逐渐变成了一片瑞雪一般的衣裳,在黑夜里越来越清晰。直到有一刻,身体忽然变得像风一样轻。
我和秋一样,终在这一日,定格为回忆了。
【双妖】无题戏 · 篇一 第四回 催人入魇荼蘼绽 白玉魂断天竺山
却说吴用揣着满腹羞赧早早睡下,连鬓边山茶花都忘了摘,晨起束发时,才发觉有几瓣已枯萎,不复昨日娇嫩饱满。不由叹道:”鲜花易逝流光短,昨夜璀璨不过浮生一梦尔。“
”可它在最璀璨时被你看到,此生已经有了意义。何况‘落红不是无情物’,形体虽萎,其魂长存。“
吴用回过头,正巧瞧见公孙胜腕间的紫藤银镯,只觉得无比刺眼,淡淡道:”小生竟不知,道长除了玄学道法、奇门八卦,还颇通哲理。“
公孙胜勾唇一笑:吴用在他面前自称”小生“,十有八九是在阴阳怪气。若是同时尊他一声”道长“,这概率就变成了百分之百。于是反唇相讥道:”贫道也才知,加亮除了儒经兵法,对参禅还有一番见解。“
这便是在调侃藏玉阁内与住持的......
却说吴用揣着满腹羞赧早早睡下,连鬓边山茶花都忘了摘,晨起束发时,才发觉有几瓣已枯萎,不复昨日娇嫩饱满。不由叹道:”鲜花易逝流光短,昨夜璀璨不过浮生一梦尔。“
”可它在最璀璨时被你看到,此生已经有了意义。何况‘落红不是无情物’,形体虽萎,其魂长存。“
吴用回过头,正巧瞧见公孙胜腕间的紫藤银镯,只觉得无比刺眼,淡淡道:”小生竟不知,道长除了玄学道法、奇门八卦,还颇通哲理。“
公孙胜勾唇一笑:吴用在他面前自称”小生“,十有八九是在阴阳怪气。若是同时尊他一声”道长“,这概率就变成了百分之百。于是反唇相讥道:”贫道也才知,加亮除了儒经兵法,对参禅还有一番见解。“
这便是在调侃藏玉阁内与住持的一番论辩了。
”我并非好禅,只是看过些经卷而已。“
吴用没说的是,他不信佛,也不信道。佛家的因果轮回往生福报,不过是乱世苟活者的心理慰藉罢了,至于道家的清静无为以求长生,若是终生”无为“,那多活几十载又有何意义呢?
思及此,吴用顿时没了与他斗嘴的兴致,正色道:”慧识醒了吗?“
”他昨夜玩得筋疲力尽,还在睡着呢。“
”那便好,我们今日所行之事不宜让他知晓,免得勾起他的伤心事。“
二人整装完毕,便奔知府衙门而去。昔日知府如今已被下狱,由廉访使者暂管楚州民事,只等新任知府调来此地。
同前知府一起入狱的还有玉佛寺住持,那知府不过是被利用的局外之人,要找到那妖物的藏身之所,还得从住持身上下手。
牢房内,老者缓缓睁开眼。
当初吴用和公孙胜借宿寺中时,他便看出二人灵气充沛,不是什么普通来客。本想借此给主人补补身子,却没想到反败在他们手上。所幸主人已平安逃回洞穴,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就算交代在这里也了无遗憾了。只是从此再不能为主人效力,以报它当年对自己的养育之恩......
听闻熟悉的脚步声走近,住持缓缓开口:”想必施主此来,并非是找我论禅。“
吴用道:”若是大师对上次所问之事有了解,小生自当洗耳恭听。“
住持道:”你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知‘因缘所生义,是义灭非生’,因着此义,老衲方守一心至今。你见山是水,在我眼中,山仍是山。“[1]
吴用垂眸道:”那义真就如此让你信服,甚至不惜搭上自己性命?“
住持道:”个人所求不同,难道你没有为了某‘义’,舍弃性命过吗?只不过我所求之‘义’,为世不容罢了。“
说罢,便不再言语。
吴用陷入恍惚,他当然也自戕过,不过为了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了。
公孙胜看穿了他的思绪,道:"既然住持不肯松口,你我只得亲往天竺山查探一番,到时自会寻回你丢失的一部分记忆。“
二人到达天竺山时,已近正午,炽热日头被浓荫遮住大半,却仍有斑驳光点透过枝叶洒在二人白衣褐袍上,似是绣了金色纹样一般。山中潮气浓重,自野花杂草间升起片片薄雾,教人视物不清。
公孙胜在前,挥剑砍断灌木乱枝,开出一条道来,他此刻心绪纷纭:自加亮失忆后,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尚在二仙山的那些时日,一起读书论道、调侃打闹,偶尔去擒些精怪厉鬼,好像后来的那些痴缠纠葛从未发生过,自己没有毅然离去,加亮也没有决绝自缢。可他清楚,这些不过是水中幻影。他们互相再了解不过,仿佛镜中两面,彼时都默契地选择了互不干涉,又都在赌对方最后会向自己妥协。
可是他早该知道,论心狠,他不是加亮的对手。加亮若是想得到什么,向来是不会顾惜自己身体的,在二龙山时便是如此,他也确实做不到彻底放下,所以匆匆败下阵来的人是他,千里迢迢从蓟州奔赴楚州的人是他,可是待加亮记起前尘旧事,能否因着他的妥协消弭旧怨?若不能,二人届时又该以何面目相对?
他真希望吴用失忆的时间久一些,再久一些......
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公孙胜立刻意识到自己深坠魇中,他急念清心咒驱散纷乱杂念,环顾四周时,才发觉二人脚下已生出大片荼蘼,隐在迷雾中开得妖冶,发出阵阵异香。
回头看吴用时,见他也正望向自己,眸子里一片灰蒙蒙,心中暗道不妙,果然耳边听得低柔的嗓音响起。
“师兄,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自获救以来,公孙胜从未与他谈及往事,他也从不过问,不过今日,许是方丈之言在他心里埋下了疑虑,又许是这林间草木奇香引人迷醉,他突然很想要一个答案。
公孙胜斟酌片刻,坦然回道:“加亮这是什么话,师兄怎么可能弃你于不顾。”
“若是师兄未曾弃我于不顾,我缘何非要寻死?是不是因为我造了太多恶业,是不是我也像玉佛寺住持一样,是个口吐佛偈,心若阎罗,妖言惑众的歹毒之人?”
“加亮,你在说什么?”
“如若不是,师父为何要封我灵台,废我法力,逼我叛出师门?是怕我惹出更大的祸乱吧。如若不是,师兄为何对往事闭口不谈?是因为我的执念害死了太多人吧,既如此,为何还要救我!”
太多往事闪过,吴用只觉头痛欲裂,他想起了三岁那年给自己摘红果的外公,想起了六岁那年为掩护自己和娘亲毅然与前来抄家的官兵对峙却一去不返的父亲,想起了九岁那年积劳成疾郁郁而终的娘亲。[2]
病榻之上,娘亲双眼含泪,字字泣血:“从今日起,你姓‘吴’名‘用’,娘只希望你无灾无难,平安顺遂,切不可踏入诡谲官场,像你爹和外公那样,遭人......咳咳.......”
可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夜风萧瑟,冷得透骨,小小身影跪在棺椁前久久不愿离去。昏沉间,似乎听到有人唤他:“加亮,别睡,快醒醒!”
他睁开眼,青年焦急的面容映入眼帘,见他转醒,忙道:“我已派人去为令堂守灵,你安心在此休养,待我明年加冠做了保正,定会送你去最好的学堂读书,你不是一直想进学堂吗?”
可自己终究还是没能入学堂,而是被师父带去了蓟州,连天王哥哥的冠礼都未能参加。天王哥哥......如今身在何处?
“加亮!醒醒!”
“别喊了,他中了我的荼蘼花毒,又无法力,已深陷梦中梦,一时半刻醒不过来的。”
公孙胜抬头,只见林间走出一白裙少女,额佩玉蟾系带,腰挂头骨流苏,原来是一只白玉妖。
当年太祖征战之时,途径天竺山,混乱中丢失一只白玉蟾挂件,因着久在太祖身边,又正巧山中白玉矿藏丰厚,此物吸取白玉灵气,化为人形,后来机缘巧合与住持结识,遂相互勾结害人性命。
见公孙胜一脸紧张,少女笑道:“他不会有事的,我还要留着贡品慢慢享用呢。”
“什么贡品?”
“你与他朝夕相处,竟不知道?他乃百年难遇的纯阴体,也难怪你不知,他灵台被封,若不是吞了他一缕命魂,我也发现不了这等宝贝。”
纯阴体,乃修道绝佳根骨,同时也是助益妖族法力大增之宝,采其灵气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公孙胜顿时明白,为何师父当年远赴千里带回了这个心向红尘的徒弟,为何加亮仅仅八年便能对法修有不俗造诣,不过拥有这等体质,幸也不幸。莫非师父正是因此封他灵台?可师父收徒时就已看出此事,为何要等到八年后?公孙胜愈发觉得此事扑朔迷离起来。
收回思绪,公孙胜继续道:“你应知你修为不敌我,若是早早改邪归正,贫道尚可饶你一命。”
白玉妖哈哈大笑:“你道我是如何控制那住持与知府的?皆是因为他们心中欲念。心中有欲,便赢不过我。”
“贫道心中无欲。”
似是听到了极滑稽的趣事,那少女咯咯笑起来:“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对你身边这人就有欲,不然你早就动用天罡正法来对付我了,我一死,他的命魂必会受损。若想保他性命,只能将他交给我,是也不是?”
“就算不损命魂,我一样有办法擒住你。”
少女姣好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些许诧异,指尖暗点腰间荼蘼:“你是指,移魂术?”
“正是”
“为了灭我,你竟不惜耗去数年修为?”
“不是为了灭你,是为了救他。”
说罢抽出佩剑以掌划过,剑刃饮了主人鲜血,似有了意识一般,嗡嗡轰鸣。
正待催咒,却突然被人扯住衣袖。吴用不知何时已清醒过来,望向他的眸子里满是急切:“师兄别去!”
知他于心不忍,公孙胜故作轻松道:“加亮放心,没了这点修为,于我不会有多大损伤,反倒是你,若不取回命魂,撑不了多久的。”
吴用垂眸:“你何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待你恢复记忆,便会知晓。”
听罢,吴用忽地拔下发簪,抵在自己喉间:“我跟它走,不会有性命之虞。师兄若执意动用移魂法,我即刻自戕于此!”
“哈哈哈哈哈,好一出鸳鸯情深的戏码。”那少女拍手笑道:”千算万算,却算不出最后阻你的竟是你心上之人。“
公孙胜默然片刻,淡淡道:”既如此,最后给师兄包扎一次吧。“
吴用望向公孙胜掌心,那处已是一片鲜血淋漓。思忖片刻,终是放下木簪,小心捧起那人手腕。
下一刻,便觉后颈一疼,陷入黑暗。
白玉妖见状大惊,转身欲逃,却被铺天盖地的剑阵压倒在地,头顶阴阳两仪盘旋下沉,逼得它口吐妖元,化为原型,原来是一枚白玉蟾挂坠。
见时机已到,公孙胜急催咒注入妖元,须臾一缕清气溢出,钻入吴用识海。
公孙胜回头,轻叹一声。
白玉妖的妄念也好,住持的贪欲也罢,终消弭在岁月轮回间,后人再难辨真假。
后注:
1.这段可能有点绕,说人话就是,住持在悟道中遇到了他的”缘“,即他的主人,为主人效忠成了他毕生之”义“,所以他能无视主人的一切恶行,无视寺庙中的枯骨与傀儡,”见山仍是山“。
2.此处给吴用杜撰了一个身份,即刘挚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