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缜砚】四季予你02
现代pa,大概是平淡日常?小学生文笔,角色属于金光,ooc属于我。
在砚寒清明确的拒绝了物质回报之后,北冥缜思考良久后决定请他吃饭,这样既能表达自己感谢他的心意又不会让他过于为难。
请客邀请自然当面表达最有诚意,于是北冥缜一早就把做早餐的砚寒清堵在了厨房:“之前的救命之恩我无论如何也得回报,如果不嫌弃那就让我请你吃饭吧。”
砚寒清听后沉吟道:“这有点不太妥,倒不是嫌弃三少爷,只是现在家里的饭由我来做,若我们两个人出去吃饭,剩下的三位少爷……”
北冥缜一想也对,昨天光想着要报答砚寒清了,没多思考其他,若是撇下其他人似乎对砚寒清对自己都有些不太好。
看着北冥缜眉头打结...
现代pa,大概是平淡日常?小学生文笔,角色属于金光,ooc属于我。
在砚寒清明确的拒绝了物质回报之后,北冥缜思考良久后决定请他吃饭,这样既能表达自己感谢他的心意又不会让他过于为难。
请客邀请自然当面表达最有诚意,于是北冥缜一早就把做早餐的砚寒清堵在了厨房:“之前的救命之恩我无论如何也得回报,如果不嫌弃那就让我请你吃饭吧。”
砚寒清听后沉吟道:“这有点不太妥,倒不是嫌弃三少爷,只是现在家里的饭由我来做,若我们两个人出去吃饭,剩下的三位少爷……”
北冥缜一想也对,昨天光想着要报答砚寒清了,没多思考其他,若是撇下其他人似乎对砚寒清对自己都有些不太好。
看着北冥缜眉头打结,砚寒清连忙又开口:“要不这样吧,三少爷你买食材,回来我来做,这样又卫生又稳妥”
“嗯?”北冥缜险些被他绕进去,“可是明明是我想请你吃饭,却需要你来动手……”好像只是换了人出伙食费啊。
“没关系的,我可以趁此机会多做一些我喜欢吃的,就权当是你请我,就假装是其他少爷都是借我的光。”砚寒清笑的真诚。
北冥缜不知道怎样反驳了,只好同意,但是他不知道要买些什么食材,砚寒清就和他约好吃过早饭后带着他一起去买菜。
砚寒清也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作为一个家政,与所有雇主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基本的,之前想方设法拒绝北冥缜的私人答谢也是出于这个目的,但是现在,他带着老板家的三少爷逛菜市场是个什么情况!
他也不是没劝过,甚至说了他买完菜回去给北冥缜报销就好了,但是北冥缜这个人很执着,执着的有点固执了,他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所以,穿着无一丝褶皱的高定服装,一丝不苟的与这个环境完全格格不入的少爷跟在自己身后的此时此刻,砚寒清头一次觉得有点头疼。
毫不夸张的说,作为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北冥家公子从没有来过菜市场,他之前的购物都是在各大连锁超市进行的,他没有想过还有这种地方,人头攒动,各种各样杂乱的味道混合,叫卖降价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乱七八糟。
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他们怎么不去超市呢?”
砚寒清答:“因为这里便宜啊。”
北冥缜皱眉:“我们的伙食费好像没有上限。”所以你为什么不去超市买。
“对于别人来说,这里是便宜。但是对于我来说,这里还有另一点好处。”砚寒清笑笑:“那就是我喜欢这里的氛围——人间烟火气。”他没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可以让他有一种活着的感觉。砚寒清也出身名门望族,但是家族那种近乎偏执的理念让他喘不过来气,从那时起,他就喜欢一切慢节奏人气儿足的东西。
北冥缜不是很理解,但他很会尊重,点了下头岔开话题:“那我们开始买食材吧。”
北冥缜个性直率,很快就被砚寒清绕着套出了一系列北冥家四子喜欢吃的东西。例如:
“啊那个看起来很新鲜,少爷们有没有忌口啊!”
“没有忌口,二哥很喜欢吃那个。”
“那四少爷喜欢吃什么呢?有了二少爷喜欢吃的,也买点他喜欢吃的吧……”
“也好,四弟喜欢吃XXXX,需要什么食材?”
“啊那个看起来大少爷会喜欢吃啊!”
“没有啊,大哥不喜欢吃那个,大哥喜欢吃海鲜多一些……”
……
菜市场逛了大半,两人手中拎的满满,北冥缜看着好几兜的食材,突然意识到这些似乎都是他们四兄弟喜欢吃的,不由得开口问道:“砚寒清,你喜欢吃的呢?”
“诶?”砚寒清一怔,眨巴眨巴眼睛:“我不挑食啊!”眼见北冥缜严肃起来,他立刻报了一些他们买的食材:“你看,我喜欢吃的都买了。”
北冥缜皱眉:“那你有没有不喜欢吃的?”
砚寒清立刻答:“我可是厨师啊,厨师会平等的爱每一个食材,将所有的食材都烹饪的好吃,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世界上没有不好吃的食材,只有不会做菜的厨子。”只是他是厨师也是人,人怎么可能平等的爱所有东西呢?只不过,他不喜欢的,都会用尽各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的避开罢了。
经过下午的一番大采购,北冥家的晚饭比平时更加华丽,北冥华惊讶连连。
砚寒清端上最后一道菜,一边擦手一边说:“今天有口福了,这些菜可都是三少爷付的钱。”
北冥缜闻言说道:“说好了报答你,结果还是让你做了这么多菜。”
“……”怎么可以当着这么多人这样说,砚寒清笑:“今天三少爷还告诉了我少爷们喜欢吃的菜,我试着做了一下,快尝尝合不合口味,如果不行我下次改进。”
“已经很好了!”北冥觞示意砚寒清赶紧入座,然后举起酒杯:“首先是感谢砚寒清救了三弟,这份恩情我北冥觞记在心里。”说罢一饮而尽,随后立刻又倒了一杯。
“其次是感谢今天这顿饭,感谢三弟出钱感谢砚寒清出力!”
北冥缜连忙站起身:“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北冥华可不管这个,大哥说了感谢,那就感谢,也跟着起哄:“感谢三弟!感谢砚寒清!”
北冥异也附和。
给北冥缜弄了个手足无措,耳根都红了,他平时少言少语,哪经得住这种场面。偏偏他这样,其他人就故意逗他,兄弟几个笑闹成一团。
砚寒清坐在一旁,笑看着这场面,由衷的感叹:他们兄弟的感情真是好。
【缜砚】四季予你01
现代pa,大概是平淡日常?小学生文笔,角色属于金光,ooc属于我。
北冥缜很小就知道砚寒清这个人,但也仅限于知道,知道他是自己爸爸北冥封宇得力手下欲星移家的远方亲戚。但是欲星移家的亲戚很多,因此并没有过多的注意。
正式认识是在他高三那年,北冥封宇出差去了外地,兄弟们也都出去玩了,就只有他自己在家,烧到39度。早上的时候他就食欲不振浑身难受了,北冥觞关心他,想带他去医院,他不愿扫了兄弟们去玩的兴致,就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了。以为睡一觉就好了,结果不知不觉的发起了高烧。
也正好那天砚寒清去北冥家帮欲星移取文件,就看到了倒在沙发上脸烧的通红的北冥缜,他连忙过去询问:“三少爷,你怎么...
现代pa,大概是平淡日常?小学生文笔,角色属于金光,ooc属于我。
北冥缜很小就知道砚寒清这个人,但也仅限于知道,知道他是自己爸爸北冥封宇得力手下欲星移家的远方亲戚。但是欲星移家的亲戚很多,因此并没有过多的注意。
正式认识是在他高三那年,北冥封宇出差去了外地,兄弟们也都出去玩了,就只有他自己在家,烧到39度。早上的时候他就食欲不振浑身难受了,北冥觞关心他,想带他去医院,他不愿扫了兄弟们去玩的兴致,就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了。以为睡一觉就好了,结果不知不觉的发起了高烧。
也正好那天砚寒清去北冥家帮欲星移取文件,就看到了倒在沙发上脸烧的通红的北冥缜,他连忙过去询问:“三少爷,你怎么样了。”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发现烫的不得了。
“我这就带你去医院。”说完就把北冥缜背到了肩上,带着他下楼。
北冥缜趴在砚寒清背后晕晕乎乎的,鼻子里充斥着十分好闻的香味,他觉得那股香味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后续是北冥封宇回来把北冥觞训斥了一顿,说他没照顾好弟弟,北冥觞也是有担当的人,挨训也不辩解只说是自己的责任,北冥缜连忙帮着解释,好不容易才压下北冥封宇的怒火。
然后北冥缜看向欲星移身后站着的砚寒清,想不到看起来那么单薄的身体背起人来竟然那么稳。
“砚寒清。”他开口,“你救了我我想要谢你,能加你微信吗?”
“啊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三少爷不必放在心上。”砚寒清的声音温文儒雅,十分好听。
北冥封宇在一旁说道:“你别这么说,做人知恩图报是好事,不止缜儿要谢你,我也要谢你,你有什么想要吗?”
砚寒清没什么想要的,刚想回话,欲星移就开口了:“砚寒清最近在找工作,他学过营养学,不如就让他在北冥家做营养师,负责几位少爷的饮食起居,反正封宇你工作忙总是不在家,家里有人照顾总是好的。”
北冥封宇似乎喜欢这样的提议,但又觉得这样太过麻烦砚寒清:“这样好吗?”
“这样很好。”欲星移转头看砚寒清,“砚仔你一定同意的吧。”
“额…是是,同意同意。”砚寒清一脸无奈。
欲星移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揽着他向外走,“那我们回去给你准备点东西,明天正式来上班。”
离开北冥家,欲星移便开车载着砚寒清去超市,“砚仔啊你好好表现,在北冥家担任营养师可是一条不错的工作经历呢,对你以后找别的工作也有好处。”
砚寒清心里明镜似的,忍不住吐槽:“明明就是你不想让总经理担忧家里,才让我去照顾他家的少爷们。”
欲星移表示赞同:“做了这份工作,首先你拥有了不错的工作经历,其次封宇不用再分心担忧家里,最后少爷们也有人照顾了,真是一剑三雕啊。”
“砚仔你果然知道我心,真的不考虑来公司帮我吗?”
“免免免。”砚寒清赶紧表明立场,“你别想打我的主意。”
第二天一早,欲星移就开着车带砚寒清和他的行李来到了北冥家。砚寒清现在住的地方距离这个别墅区比较远,来回走非常不方便,所以北冥封宇准备了一间房间让砚寒清住进来,知道砚寒清有驾照,还准备了一辆车,说是给他买菜用,砚寒清一看那车就知道价格不菲。
砚寒清性格好,脾气好,做饭也好吃。因此住进北冥家第一天就十分受欢迎,北冥觞北冥华对他都十分满意,北冥异的小嘴更是甜,到了晚上就已经砚哥砚哥的叫了。
晚饭结束,其他三人都回房各干各的去了,北冥缜就坐在餐桌前玩手机,等到砚寒清忙完,才喊住他。
“砚……”北冥缜突然响起了之前北冥异喊他“砚哥”,但是他性格内敛严肃,这种套近乎的话他讲不出来。
“砚寒清。”砚寒清以为他是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又重复了一遍:“三少爷,我叫砚寒清。”
“嗯。”北冥缜心想自己当然知道他叫啥,正了正色把手机抬起来说道:“加我微信,以后有事情我跟你联系。”
“好的。”砚寒清答应的很快,戳了戳手机把二维码调出来,“你扫我。”
北冥缜扫了下,显示出了微信名:“舒服不过倒着”
北冥缜:……
手指飞快敲着键盘,输入备注:“砚寒清”。
回到房间后,北冥缜点开砚寒清的微信页面,又点进了朋友圈,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显示“朋友仅展示半年的朋友圈”,北冥缜没来由的有点失望。
看了一会他突然想起来得报答砚寒清送他去医院的恩情才行。
————
好久没有码过字,我已经不会写文了,本文没什么大纲,想到哪写到哪
[缜砚]与子成说
阿缜母妃私设有。
====
「砚寒清,你后悔救我吗?」
他靠在北冥缜肩上佯睡,风吹拂着发稍稍刺着脸颊,北冥缜带茧的手指轻轻将他的手捧起,不多时,被温暖的气息围拢住。
「……砚寒清。」
在名字以前的话语,北冥缜说得轻,但他还是听见了。
外境的雨声绵绵不断。
天微曙,北冥缜隻手拄着河山命站起来,久跪的膝盖仍无力撑持全身重量,他不免步履微晃,彻夜寒凉润周身,他向自己亲手掩土的墓塚点头告别,一脚深、一脚浅,一闭上眼就似要被拖入眠梦中,愧疚之情却扯着他的思绪紧绷,扯着他如悬丝木偶,缺了操......
阿缜母妃私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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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寒清,你后悔救我吗?」
他靠在北冥缜肩上佯睡,风吹拂着发稍稍刺着脸颊,北冥缜带茧的手指轻轻将他的手捧起,不多时,被温暖的气息围拢住。
「……砚寒清。」
在名字以前的话语,北冥缜说得轻,但他还是听见了。
外境的雨声绵绵不断。
天微曙,北冥缜隻手拄着河山命站起来,久跪的膝盖仍无力撑持全身重量,他不免步履微晃,彻夜寒凉润周身,他向自己亲手掩土的墓塚点头告别,一脚深、一脚浅,一闭上眼就似要被拖入眠梦中,愧疚之情却扯着他的思绪紧绷,扯着他如悬丝木偶,缺了操偶人仍兀自晃荡,不知所去。
他不断自责至今,仍旧无能为力,他身边那样多人,看上去便是自己过去的模样,该如何劝解,该如何……是他的错,也是他迟来,哪怕用尽馀生,仍是过迟,所谓鲲帝一脉又復如何?谁也救不得。
外境的雨还在下,下了整夜,他从俏如来口中得知清明时节雨纷纷,如今他也听见了。
前方的路如同意识迷濛,恍如当初绝望似要迎接地狱,触地前却被接捧住,他被救下来,而后存活至今,犹然得踽踽独行。
每一下眨眼都混着刺痛,空无一物的前方,当他眼睛睁开时,却有身影如幻觉随着在他眼中渐渐现出全貌。
──是幻觉吗?
「殿下?」
随着短暂的窒息,终于耐不住倦意拉扯,他昏了过去,跌入的怀裡,很暖,很熟悉。
有药的气味……好像闻过。
北冥缜想着,睁眼后对着不曾见过的帐顶茫然许久,手臂刚一动便是一阵痠痛,直像海蜇绕刺灌毒,他吁出一口气,强用手肘顶住床铺,才刚藉着这一点支撑起身少许,随即被按回床上,砚寒清的头发散下来扑在他面上,他瞥见对方眼底一闪而逝的紧张,不多时为慌张所掩,北冥缜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良久,直到砚寒清额角几乎要汨出细汗,他方问:「你为什麽要压着我?」
「呃、抱歉,是微臣失礼了,还请殿下恕罪。」砚寒清赶忙起身,北冥缜试着动了动肩膀犹是徒劳,察觉到自己一动弹,砚寒清便像随时会扑上来、如刚才一般将他压回去,他索性放弃,看对方边磨药边留意自己这裡的身影,不晓得为何,他觉得头很痛,像鼓胀的河豚从太阳穴内反复压辗。
北冥缜张嘴,第一次想说你怎麽在这裡,又觉得这问题不好,第二次想说,我怎麽在这裡,却似乎亦不是他想问的,「我们怎麽会在这裡?」
砚寒清手中的木杵差点要停,北冥缜看着砚寒清又捣弄了几下、将钵放回那张平凡得令人备感亲切的桌子上,砚寒清的模样并没有随着他每一次眨眼而更加清晰或更加模煳,北冥缜自己的思绪则像被砚寒清捣烂的草煳一般,乱得寻不出形。
「这是微臣休沐日用以小憩之处,殿下在低烧,因此微臣便自作主张了,还望殿下宽恕。」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一直对我用敬语。」
「呃、微臣习惯了。」
北冥缜转开视线,这句话听起来也很熟悉,为什麽呢?
「我好像忘记什麽事了。」北冥缜闭上眼。
「……或许晚点殿下便会想起来了,微臣先为殿下上药。」
「嗯。」下意识回应了以后北冥缜才有馀裕思考,自己身上有伤吗?
砚寒清将草煳捻起少许,在他脚底与脚背上揉压着,他才注意到自己赤着足,虽然原本上别人的床自然是要脱靴,却不知缘何,感到不自在,膝盖上传来阵阵像被软被反复辗压的痠麻,小腿则在将要抽筋的电流中无可动弹地挣扎着,除此之外,他的脚没有感觉。
「是冻伤。」
北冥缜只点了点头,视线紧随着砚寒清专注的眉眼,直到对方包扎好,他才又开口问:「我对你重要吗?」
砚寒清随即像被烫到一样赶忙放开他的脚,「殿下对整个海境而言很重要。」
「包括你吗?」
对方转头去拭淨双手的动作过于不自然,北冥缜却想着,或许就这样,自己也以为对方没有听见,如此便好。
他一闭眼,又復听见外境的雨声牵动海潮。
砚寒清将他送回宫裡后,他躺了一天身体才恢復到平时的状态,北冥华嘲弄他一个定洋军之御身子竟然虚弱到需要缠绵病榻,北冥缜只是静静地听,他不晓得为什麽会觉得二皇兄带刺的话语听起来也是那样令人怀念。
好似他真的沉睡了很久一般。
久到转眼间,便是北冥觞的忌日。
北冥华说他没血没泪,也没见他表示一点哀恸,北冥缜却是无法回应,静静承受着二皇兄的指责,直到他负气离开,他看着宗祠裡的牌位,深深叹出一口气时,眼眶微润,但确实没有泪水。
他站在原地,直到膝盖又开始疼痛,他低下头如北冥觞还在时所行的礼,又一时踏不着实地而晃了两晃,他索性也不动了,直到在门外徘徊已久的人总算进来。
「殿下还要用午膳吗?」砚寒清的脸看起来有一瞬模煳,只有一瞬。
「劳烦你了。」
「这是微臣应尽的职责。」
他看着砚寒清低头,手只差一些便要伸出去,然后在对方抬首前收拢回腿侧。
对方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远离,直到要出了那红色的柱门,迎向光,北冥缜忽然问:「砚寒清,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砚寒清恭谨地转身垂首,「微臣不知道殿下在说什麽。」
他看着对方几个呼吸的时间,那身姿一动未动,彷若屹立不摇的石像,他摆手藉力侧身,绵延而上的龛上阶,那样多的牌位,多少人的生命,最后也仅是,木片上的几个字,北冥这个姓氏,像先人的双眼,瞪视过来,将他围绕其间。
「要是……我也哭出声的话,二皇兄、异弟,他们该怎麽办?」
「殿下既然有自己做事的缘由,并不须要问微臣的意见。」
「因为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北冥缜回望着那些沉沉压过来的视线,没有期间感受不到半点皇兄的存在,谁都不过是如此,生命太过浅薄。
「微臣以为,殿下如果有自己的想法,那便不须要迟疑反复。」
北冥缜阖上眼,「我明白了,抱歉劳你驻留,请。」
踏出的每一步,膝盖都隐隐作痛,他像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无根水的重量一般,光要走到门槛前,对他来说都是痛苦难当,越过门槛的当下,光线看起来是那麽刺目,他几乎要忍不住抬手去挥挡,只是他仍止住这冲动,继续前行。
稍晚,他对着桌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麵怔愣着,「这是?」
「外境称作长寿麵,是生辰时吃的。」
「生辰?」他努力寻思未果,今日并不是谁的生辰……他这样猜想,儘管他只记得父王与母妃的生辰,他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砚寒清,「你生日吗?如此,北冥缜祝你……」
「不是。」平常看起来都相当沉稳的人不知道为什麽慌乱起来,「殿下的生辰,之前并没有祝贺到,虽然只是一碗长寿麵,算是聊表微臣心意。」
「心意。」北冥缜看着那碗麵许久,「多谢。」举箸下入汤麵中,扰了扰长似青丝的长麵,才开始进食。
砚寒清一直站在他身边等他吃完,当对方收拾汤碗时,北冥缜问:「是怎样的心意?」
对方像被烫着似地收手时,他瞟见袖口露出的那一截腕内有细小的鲜红水泡,他按住砚寒清的手,「这是?」
「微臣烹食时难免不慎……」
北冥缜微微低头、同时将对方的手腕靠到唇畔轻吹。
「殿……下。」
在砚寒清收手以前,北冥缜已经吻上肌肤上那片晕染开来的桃红色,启唇后伸出的舌头在上面轻轻舔舐着,砚寒清被一吓反而再无法动弹,「你的心意,北冥缜很感谢,真的。」
「呃、请殿下莫要介怀。」
北冥缜一松手,砚寒清便迅速将桌面收拾乾淨,「……砚寒清。」
「是。」砚寒清双手抬着托盘,回身看见北冥缜一迳专注的视线。
「你的休沐日,都会到那处小屋吗?」
「是。」
「那裡才是你的志向是吗?」
「殿下?」
「人情事理,似砚多磨;登臺将相,日久牢枷……是吗?」
他没等到砚寒清的回应便起身,「是北冥缜失礼了,请当作我没问。」
河山命繫回腰上,他甫欲行,又突然说:「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殿下请吩咐。」
「那附近的野坟……若你经过的时候,能替我照看一下吗?」
「……请殿下放心。」
「那碗麵……」
他看见砚寒清握着托盘边缘的手指一点一点泛白。
「无事,请。」
他和砚寒清错身而过。
待他从书房裡出来时已是夜色寒凉,皇城的温度理当比边关要暖,他却感觉不到,眼见星子闪烁,他改变心意往高楼而行,相较于坐下休息或者睡眠,对他来说,操练或行军才更能放松,所以他继续走,拾级直到最高层,整座皇城一览无遗,一切看上去全都淼小不已。
包括他自己,也是这样微淼。
高处不胜寒,风也更大,他颈后的发被丝丝吹开,撩起搔痒,袍内也灌了风,向后飞扬着,彷彿产生了若是再更为强烈、便可能被吹离这琼楼玉宇的念头,但或者能更靠近那一轮月色一点。
又在相同的时间,他低头便看见砚寒清走过去,朝着离宫的方向继续前行。
他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目送对方离开。
他握着凭栏,直到对方完全出了宫门。
隔日,他去找砚寒清的时候,果然又看见对方为难的神色,「我想请你教我做长寿麵。」
这似乎也是对方预期之外的问题,但却意外被答应了。
揉麵的时候时不时弄得自己满头满脸麵粉的,他咳了声,询问对方下一步要怎麽做的时候,北冥缜看见砚寒清眼底几乎要泛起泪花而手足无措起来,「怎、怎麽了?」
「抱歉,请让微臣稍微离开一下。」砚寒清郑重说道,他也只得答应,只是过了好一会儿对方还没回来,他只得就着满手麵粉出去要寻他,却见对方并没有走远,蹲在牆沿、脸埋进弓起的双臂间,有阵阵压抑过的笑声。
北冥缜的脸红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他只得又咳了声,「麵糰放着没关係吗?」
砚寒清起来后强作镇定却消磨不去尴尬的表情,北冥缜想,他应该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表情。
直到做好麵条以后砚寒清才问他,为何要学做长寿麵。
「听这个名字,应该是有祝人长寿的意思,」他用手腕抹开落下的额发,「母妃的生辰,一直想不到还能送母妃什麽。」
「娘娘想必会很开心。」砚寒清取出巾帕替他擦脸。
「那你呢?」
「殿下的意思是?」砚寒清问这个问题时,刚好擦到他额角的鳞片,那力道轻柔,像风一般,很难想像也是这样的一双手……。
「我也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砚寒清的手一顿,北冥缜从他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专注,他记得,上次他从对方眼底看见自己时,被砚寒清拒绝了。
「……为何?」
「你祝我长寿,但是一个人,始终,太孤独了,不是吗?」
「微臣不明白殿下在说什麽。」
「如果只有一人活了比谁都长的时间,那我想,我会感觉很累……但是如果对你来说,活得久长是一件好事,那北冥缜同样想这样祝福你,与你一起的话,我想我不会感到孤独,但你,我不知道。」
在那几个眨眼间,砚寒清到底想了些什麽,北冥缜始终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似乎又让对方难为了,于是他轻轻叹出一口气说:「若是又让你感到困扰了,那我之后,尽可能不再像现在这样,是不是比较好?」
「微臣……并没有感到困扰。」
北冥缜双目微瞠,那布巾却擦上眼皮,他只得闭眼。
他往前摸索着,直到碰到砚寒清的另一边手腕,轻轻拉着问:「那我以后还可以来找你吗?」
「这……」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离开前,我来找你,可以吗?」
「微臣知道了。」
当布巾被移开后,他看见砚寒清转开的双眼不断眨着,睁开时看上去,却彷彿更瞠大了点。
「那我之后会再过来,请。」
北冥缜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他去了母妃的寝殿,母妃说他看上去心情很好,而且满身的麵粉香,让她以为他去吃了什麽好吃的小点,像他小时候常常忘记吃晚餐那时候,也经常吃小点果腹。
「抱歉,让母妃担心了。」
母妃敲了敲他还带着一点麵粉的额,「恋爱了?」
「恋爱?」北冥缜眨了眨眼,不太明白他母妃的意思。
「有什麽人是你想带来给母妃看的吗?」
「有。」回答的瞬间他也愣住了,他没有想过这件事,却立刻想到了砚寒清,但为什麽会想让母妃见他呢?他明明也不算是他的谋士,似乎没有什麽非要见面不可的理由。
他不晓得母妃的笑是什麽意思,不过离开时倒是得到了几册书以及殿中小厨房做的点心。
他提着食盒走着时,风又起了,吹开了点点花瓣漫在地上,他在边关久了,并不习惯于这样的花树,同样是花,看上去似乎需要人悉心培育,不若野花恣意蔓生来得自由。
再回到砚寒清那裡时,差不多要用晚膳了,看上去不知为何有些不情愿的砚寒清注意到他手中的食盒,问他:「殿下还用晚膳吗?」
「一起吃吗?」
「呃、殿下,这不妥。」
「不会有人看见。」北冥缜困惑地说,却不解砚寒清为何脸看上去有些红。
于是他带着母妃给的食盒,砚寒清提着放了些可手拿的晚膳吃食的提篮,走去了那座高楼,楼梯间有他人的跫音随在自己身后响起,不晓得为什麽,令他感觉皇城的温度好像没有以往那样冷了。
在高楼之上,风还是强,砚寒清在他身边看上去却十分紧绷,没怎麽动,他想了想,打开提篮,却往对方那裡推,「如果你不愿意一起吃,你可以先吃。」
砚寒清看着他,而他看着栏杆外。
「一起吃吧。」
在砚寒清说出这句话以前的沉默迟疑中到底想了些什麽,他不知道,他只是发现,自己按在栏杆上的手有汗,随着时间累加,越来越湿润。
他们吃完晚膳以后,砚寒清忽然说:「前面那裡微臣每天都会经过。」
「我知道。」
他或许是回得太快了,但那一点点的不确定,他也不知道该怎麽做才能确定,于是他继续说,「王叔曾经带我上来这裡过,大概是五岁的时候,他说这裡光景最好,可以睥睨整座皇城,一览无遗。」
「这裡的视野确实很好。」
「但是,和王叔说的不同,这裡,能看见的还是太少。」
北冥缜走到围栏边,抬头看着开始出现星点的昏暮,「砚寒清。」
「是?」
「你想看吗?」
「殿下指的是、全景吗?」
「我想让你看,你愿意吗?」
他希望,却没想过对方会答应,他翻身跃上斜瓦,砚寒清明明有能力,却只是规矩地攀爬,他伸手将对方一起拉上来,以及那盒食盒。
他们并肩坐在屋瓦上,张狂的风更凉了,隔在他们之间的是那个食盒。
「从这裡,不只是皇城,还有天,以及宫牆外。但是这些,比不上边关的辽阔。」
「殿下可知,微臣的诗号后面是什麽吗?」
「抱歉,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扬波蹼影,不过群鹅;无争此世,得愿长歌。」
「北冥缜当时确实是为难先生了。」
「微臣也已说过,先生二字不敢当,请殿下还是照往常即可。」
「……寒清。」
「咳、咳咳咳、殿、殿下你说什麽?」
「抱歉,」北冥缜没想到对方反应会那麽大,只好伸手拍了几下对方的背,「只是因为没什麽可以直呼名字的人,忍不住想喊看看罢了。」
砚寒轻轻轻格开他的手,「已经没事了,谢殿下关心。殿下刚才,是想说什麽?」
北冥缜收回手,看着月亮逐渐显露容姿。
「我很好奇,你说长歌……你会唱什麽样的歌?」
「这……微臣并没有多想,殿下有何高见?」
「不,我对歌曲知之甚少,所知也仅一首。」
北冥缜想了想,低低地哼起来,曲音却偏高,他还是只用哼的,没听见任何一个字。
「这首曲子,我听军眷送别将士时唱过,便记下来了,但不晓得歌词或名字。」
「殿下的意见,微臣收下了。」
他看见砚寒清嘴边有掩藏不住的笑意,奇怪地问:「这首歌你喜欢吗?」
「微臣喜欢听殿下哼……要是有歌词就更好了。」
「这样,之后我要是知道歌词以后便唱给你听好了。」
「咳、殿下,微臣是说笑的。」
「这样,但北冥缜已经应了。」
砚寒清叹了口气,「殿下希望微臣届时唱这首吗?」
「所谓的长歌,应该是说你心情放松的时候吧……这首如果是别离的曲子,适合吗?」
「如殿下所说,心意的部分,微臣铭感五内。」
「心意?」
「有这样一种说法,如果先为愿望实现后的人生做好准备,愿望实现的机率便会增加。因此微臣应该感谢殿下。」
「不,北冥缜只是说出心中所想而已。」
砚寒清低下头想了想,「殿下这食盒……」
「啊,那是我母妃给我的,还有几本书。」北冥缜打开食盒,盒子裡出现许多心形花瓣模样的糕点,还有一些看上去与早前所见相彷的粉嫩花朵,妆点得彷彿少女的妆面一般。
「母妃可能拿错了吧……。」北冥缜拿着旁边的叉子叉起一个,「你吃吗?」
「呃嗯,这样……不好……吧。」砚寒清双眼紧盯着那块糕点。
「母妃说若我和别人一起吃,要像这样餵。」
「微臣能问一件事吗?」
「是?」
「娘娘给殿下糕点与书之前,和殿下谈了什麽?」
「母妃问我是不是恋爱了。……你不吃吗?」
「这、微臣……殿下能不告诉娘娘,是我吃的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麽?」
「殿下就别问了吧。」砚寒清叹了口气,却吃下北冥缜手中的糕点。
后来北冥缜自己吃的时候,诚实地说他觉得太甜了这点,砚寒清表示他也同感。
高处的风分明还在剥夺着体温,却不晓得是不是甜食的缘故,并不特别觉得冷,甚至有种冲动要脱口而出:其实我每天都能在这裡看见你远走。
只是视线一倾斜便可以看见对方吐气成烟,他的手指抓握在外褂上,一句:「下去吧。」
砚寒清转头看他,眨眼时,阖上眼的时间渐增,等意识到时,北冥缜已经和对方靠得太近,他才要退,对方却靠上来,他支在两人之间的手顿时进退不得,视野几乎被砚寒清的睫毛遮掩,被抵住的唇不住想要退缩。
——是梦?还是幻觉?
他在原地连视线也未曾动作,砚寒清已经退开。
「殿下,请恕微臣有事需要先走一步。」
到砚寒清跃下,他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是被亲了?
踌躇迟疑。
他鲜少遇到需要犹豫的时候。
母妃给他的书裡,有提到这个。他在吹了许久的夜风后,回去仍然无法入睡,便读起母妃的书,有些看上去像兵法,但指导性更高,其他则是小说话本,他看到睡了过去,梦裡却翻飞着书中的情节,多数时是不认识的男女,却偶尔发现他们换上了他与砚寒清的脸,最终结束在那个吻之中,梦中夜风习习,他醒来是却全身是汗。
这梦,太真实。
他不敢再去厨房找寻砚寒清,只是每当夕阳欲坠,他便又会到那处高楼,看着砚寒清踱出宫门,日復一日,日头西坠的时刻渐晚,单是从楼裡望出的景緻,渐渐变得无色,况且,一连数日不再见到对方的身影了,他总是等到月色鲜明,却不再见那背影,或许是这裡始终太狭隘才看不见,他这样想着,又翻上屋顶,却见砚寒清坐在上面,手边是一篮茶具。
砚寒清见了他也是错愕,却很快收起情绪,「微臣砚寒清,见过殿下。」
「你一直在这裡吗?」
「呃嗯……」
「依然是难言之隐吗?」北冥缜看着他始终低着的头,歛眼道:「我不愿为难你,抱歉,打扰你了。」
「殿下。」
在他要下去之前,砚寒清忽然喊住他。
「这是殿下看见的景色,不是微臣。」
他看见对方的手指如那时紧紧抓握,关节处泛白。
「殿下觉得微臣在这裡叨扰了吗?」
「不,北冥缜并无此意。」
「那殿下为何要离开?」
对于砚寒清的问题,他没有答案,于是在对方身边坐下。
「砚寒清,你为什麽要那样做?」
身边没有回应,他仰头看着星子开始显现的天空,橙色渐次要被染成紫红。
在上次向对方请求辅佐被拒绝后,他似乎已经不对能从对方身上要到答案这点继续抱持信心。
「殿下……能给微臣一点时间吗?」
「什麽意思?」
「殿下介意微臣常来这裡叨扰吗?」
「北冥缜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望向砚寒清,却换对方看天,霞彩将他的脸颊染红。
「微臣也想看殿下看见的景色。」
「这裡并非我所有,你不需要徵得我的同意。」
砚寒清朝他行了一礼。
他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所有的问题闷在心裡理不出头绪,在兵法上他还能归结出问题症结,却不明白为何对上砚寒清,所有问题,都只会继续是问题,或许就和对上父王时一般,他从来不晓得父王不喜他的原因,被称赞之馀,相较于开心,更多是困惑,但他不知道,该怎麽问,怎麽得到答案。
在那之后,他确实常常在屋顶遇到对方。
时要入夏,气温越来越高,傍晚转凉的同时,夕阳也还在散发着热度,汗水贴在脖子上滑入领口。
他接过砚寒清给他的茶,从最初的那一壶茶开始,砚寒清每次给他的茶水味道都不相同,他说调理要随时气而调整。
「我身体很差?」
「不,殿下千金之躯……只是之前受伤都未曾好生休养,所以需要长期调理。」
「我不曾听见军医如此说过。」
「说了殿下就会照做吗?」
「这……你在生气吗?」他听见对方的语调似乎沉了几个音。
「微臣怎敢对殿下生气?」
对方都说没有了,他也不可能继续问那你为什麽生气了。
他不晓得为什麽想起小时候做错事要向母妃坦诚的画面,和那时竟然有着相同的心情。
北冥缜默默将手腕伸到对方面前。
「殿下这是……?」
「只要是你的建言,北冥缜便收。」
砚寒清看着北冥缜的手腕,最后徐徐一叹,将他的手腕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绕过他的手肘切脉。
从对方指尖传来的压迫,意外地并没有很重,不像军医的急切,砚寒清低垂着眉眼,他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清晰了。
良久的沉默,砚寒清忽然说:「殿下紧张了?」
他才注意到他直盯着对方,到那双眼缓缓扫过来时,一瞬间的心悸,差点便要把手收回。
「唉……殿下多注意调理也不用过度紧张。」砚寒清放开他的手时,他发现自己却眷恋起其上的温度,手握成拳。
「殿下怎麽了?」
「无、无事。」北冥缜匆匆将手撤回。
「那微臣接下来所说的就麻烦殿下记下了。」
「呃、是。」
接着砚寒清像背诵好了一般说了非常多饮食及作息的注意事项。
「如此,殿下记住了吗?」
「是。……大概两成。」
「微臣之后会写下来送去给殿下。」
「有劳你了。」
「这是微臣该做的,殿下不用客气。」
北冥缜沉默了一会儿,「这真的是你该做的吗?」
「虽然作为试膳官,但微臣依然在太医令。」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替我看诊甚至开方,应该都不是你该做的事。」
「殿下,是微臣让你误会了。」砚寒清凝视着他说:「微臣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脑海裡闪现的是久远以前,砚寒清说,看他没吃晚餐,而做了消夜,那也是他的职权范围吗?
「殿下,真抱歉,微臣得回去了。」
「呃、」他到底应该说什麽呢?
在他犹豫的时候,砚寒清已经踩上栏杆,北冥缜赶忙叫住他:「砚寒清!」
「是。」砚寒清仰望着他,他忽然发现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到耳膜微微作痛,他一直无法忘记,最初从对方眸中看见自己时,他被拒绝了……但他还是得问。
「我还能去厨房找你吗?」
这问题让砚寒清愣住了,「殿下……」然后不知道为什麽,忽然加快了语速并回到楼裡:「殿下不需要问微臣这个。」砚寒清消失的速度太快,北冥缜几乎没看清楚对方脸颊上的那抹殷红。
不需要问,是可以的意思吗?
他看着皇城内的万家灯火,虽亮,却不比星子璀璨。
在重重宫闱之中,他偶尔也会在别的地方看见砚寒清,似乎比过往待在皇城内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但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到厨房,然后静静看着对方试菜。
砚寒清大概半旬到一旬会为他切一次脉,请平安脉的太医的表情也让他越来越不解,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算他直问,太医也只会说殿下贵体安好无恙。
就这样一晃数年。
他收回手。
「殿下没有问题要问微臣吗?」
「没有。」
砚寒清不知为何叹息,他才问:「你有心事?」
「殿下方便陪微臣去御书房一趟吗?微臣没有权限进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麽跳到这个话题,但北冥缜还是答应了,由于小时候无处可去,除了操练以外,他多待在御书房裡,因此对藏书的位置知之甚详,不多时便取了今天想看的书,坐在桌边翻阅了起来,而他手边是一本又一本、砚寒清拿过来的书,逐渐成堆。
他又翻过一页,书却被抽走,他不明所以却也没时间反应,砚寒清弯腰抱住他,他依着对方在他耳边说出的话语,视线越过砚寒清的肩去看那些书。
然后他搂住对方的腰,轻声说:「别怕。」
砚寒清的双臂紧了紧,北冥缜闭上双眼,吐出的话语扑上砚寒清颈侧:「别怕。」
然后,他推开砚寒清,替对方将所有书归位,一边说着:「借出去需要父王准允,你若需要,我会再问过父王,这样好吗?」
砚寒清在他背后朝他行礼:「如此,感谢殿下。」
最后他并没有向北冥封宇提过这件事,北冥封宇数前年在休养未全中强行与叛军鏖战,身体落下了病根,亟需休养,因此,太子不日将要登基,与太子同一辈的皇子女全要陪着斋戒沐浴,北冥缜自然也在此列,习惯了边关的日子,这原来对他而言不算什麽,他却没撑过一旬便倒下。
他听见他母妃的声音,很快便被取代。
父王的声音听上去也不真切,意识晃荡着,犹如波光粼粼。
最后还是那双手按上的力道,让他总算安心睡去。
他又梦见,昔年那一战,他以为自己终要跌入地狱,却被挽在怀裡,纵便颠簸不断,最末仍是将他送回安全处,然后是他对着手中的老件,再者是他到厨房去找砚寒清,请他协助,被拒绝以后的记忆变得模煳不清,但他还记得那个吻,在屋瓦上,他不意靠得太近,却反而被吻。
他醒过来时,花了很久的时间辨认出砚寒清的模样,仍弄不清楚,是否犹在梦中。
看着那背对着他擣药的身影,他想起他几年前在清明时,于孤坟跪了一宿,醒来时也是这样,砚寒清手中的木杵一下一下将药草擣成煳,他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彷彿可以看到永远也不烦腻一般。
这次他要起身,砚寒清直接扶着他,让他喝下汤药。
「我想起来,我小时候生病那次的事……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照顾我的医官也是你。」
「殿下……。」
「砚寒清……只要是你的建言,北冥缜会全数收下。」
砚寒清握着汤碗的手指关节泛白,最后仍是平稳地将汤碗放回桌上。
病将养了好些时日,错过了登基大典。
他被滞留在皇城,砚寒清常会为他送来汤药,但他还是习惯走到那处高楼,看天色从暮霭到满天星斗。
有时候砚寒清会来找他,带着药茶或温水。
他坐在他身边,两个人似乎也不怎麽需要说话。
会有这样的习惯,或许是因为那次,砚寒清和他说,只要少一个人问他就会轻松一点。
然后他便再不敢问,包括砚寒清曾经说的、再给他多一点时间是什麽意思。
他想着他刚从边关回皇城的日子,然后想着一些琐事,月亮的位置又挪了几分,有重量落下靠在他肩上,他双手捧起砚寒清的手,风是那样凉,却没带走他身上的温度,还是那样暖。
「砚寒清,你后悔救我吗?」
那手全无动静,想来是睡着了吧。
「我没有让你不后悔的自信,砚寒清。」
他藉着他昏睡而悄悄将对方搂进怀中片刻,但终归要将他摇醒,他贪看这天色,但这天色终究非他的归处。
他的体虚之症渐有好转,他还是一样该做什麽做什麽。
新任的鳞王为他赐婚,他以体虚为由拒绝了,但鳞王自然也已向他母妃提过,所以这回轮到母妃问他。
母妃提起以前以为他有心上人而给的书、以及糕点,最后北冥缜都没说糕点是给了谁,却将书看完了,又提到他也该娶妻生子,他拉起母妃的手复在双手中,靠上自己的额头。
母妃叹息的方式,让他想起了砚寒清,她问:「是之前你不愿意提的那位让你受过伤,还是你还在等她?」
「我在等一个答案。」
「是吗。」
母妃摸了摸他的头。
几经寒暑,往昔一切如雾裡看花,再不真切。
一样的高楼,砚寒清按着自己腰侧的伤口,几乎要昏迷,北冥缜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吻,然后,将他孤身留下。
再见面时,北冥缜已被拔除锋王之封,以叛军之首为名,站在与他对立的位置。
一切确实如砚寒清所料,三位皇子,只要登基的不是北冥缜,他便不可能逃开这个位置,北冥缜看着他许久,不发一语。
「殿下,真的要与微臣一战?」
「砚寒清,我已不是你口中的殿下,」北冥缜专注地看着他,随后抽出了河山命,朝他一礼,「北冥缜,请战。」
──是梦吧。是幻觉吧。……他分明知道不会胜。
酣战许久,最后北冥缜还顽强地站着,呼吸却已急促沉重到谁都看得出来,不过强弩之末。
北冥缜低声问他:「你后悔救我了吗?」
这次他总算能毫无顾忌地回答:「微臣,从来,以后也不会后悔救下当时的殿下。」
砚寒清闭了闭眼。
「所以,请殿下……恨我吧。」
掌风一至如刀落,砚寒清走到他身边,将倒下的对方捧起,一如当初。那双近乎透明的灰色眼睛就这样看着他,无悲无喜。
「是你……北冥缜无怨。」
「殿下,让微臣来生能偿还你吧。」
北冥缜看着他并不回话,最终了无声息。
「微臣当殿下是应了可好?……得愿长歌……殿下,还欠微臣一首歌,来生还请殿下务必要还,鹅这种生物……啄人很疼的。」
他为他避开慢性毒杀,却无法削减被滞留皇城的无奈,他能勉强护他于高楼无恙,但终究,北冥缜看的是那天空,他既然见过鲲帝一脉的罪,就不可能不想着偿还弥补,最后的导火线是那处墓塚被下令剷平。
在他的母妃殁后百日,他为了鲲帝之罪所奔走的一切努力全化作泡影的无力总算袭上,转为一支叛军,目的原就不是报仇,而是让这件事摊于阳光之下,哪怕要赔上性命,因为北冥缜是这样的人。
『我很好奇,你说长歌……你会唱什麽样的歌?』
──那殿下呢?
那时的北冥缜想了想,哼起一首《小河淌水》,却说他不晓得歌词,只是听过姑娘家对着将士唱过,砚寒清确实知道歌词,他只是……不愿说而已。
──一阵清风吹上坡……月亮天上走。──
他抱着北冥缜慢慢哼着《小河淌水》,最后背起对方,缓缓走回那处荒塚,将对方放下。
北冥缜为了避嫌,除了那年清明以外,从来不能再次到这裡祭拜,但最终仍是这样的结果。
「都结束了,殿下,都结束了。……人情事理,似砚多磨;登臺将相,日久牢枷;扬波蹼影,不过群鹅;无争此世,得愿长歌。微臣,唱与殿下听……」
外境的雨打了进来,他听着雨声,在新塚前轻声唱了起来。
──烟雨濛兮,花又开,教我怎忘怀?──
──是梦吗?还是幻觉?
那天他又到荒塚去,却见夜裡一切昏暗中,有一抹白影摇晃如魂魄飘淼、渐次靠近,他喊了句:「殿下?」
随即那抹影子看上去便要倒下,他忙着跑上前去,接住对方,怀裡的人还在喃唸着一声又一声的对不住,他叹了口气,将对方背起,走回自己的小屋。
反复的冻伤让双腿更难治癒,膝盖更是磨损严重,不知道能撑持到什麽时候,但他也只能用药养着,毕竟……他一直都很清楚,要北冥缜听话,太难。
在他擣药时,北冥缜醒过来,牢牢盯着他的背影,他被那视线扰乱心神,一回头望,北冥缜便要起身,他直接伸手将对方压回床上,引来对方的不解。
那冻伤严重,必须再养着一段时日,也不知道时间够不够,北冥缜一直为他带来麻烦,他都不知道到底该先生气还是先叹息,他的反应对北冥缜来说原该算是踰矩,但是对方却没有以此作文章,只是明显散发着疑问。
在上药中途,北冥缜忽然问他:「我对你重要吗?」
他旋即将对方的腿放回床上,勉强回了句:「殿下对整个海境而言很重要。」
他分明知道北冥缜问题背后的原因,但是他无法回应。
「包括你吗?」
他很想说,是,但是他只是装作没听见对方的问题。
不晓得是不是察觉了什麽,北冥缜非常配合,该吃药、该上药,全不含煳,简直把他的医嘱当作军规一样执行,虽然本该如此,他有时候却忍不住要笑出来,北冥缜不解地看着他,一开始还觉得可爱,久了却被盯得有些心慌,脸颊竟然烧灼起来。
就算他低头或是转身,北冥缜的视线也还是牢牢跟上来,哪怕强自镇定也有极限,他偷眼回头看,北冥缜眼裡没有半丝疑虑,纯淨一如当年。
或许他也有些怕,假如北冥缜再一次求他,他很可能答应。
然而他设想过那麽多的结局,他不该应。
北冥缜却什麽也没再求过,只是有时候会和他说一些以前的事,他原来觉得,北冥缜想事情的方式很直接,应该一切都是表面上那样,却是当局者迷,北冥缜在待人接物上的笨拙,让他忘了对方原也是熟谙兵法的边关战神。
有无数次他想问,『你想回边关吗?』但他还称呼他为殿下,他就不可能问。
「这是……?」
「这是素心软,是、砚寒清做的点心。」
她捻起一块端详许久,「我开始觉得当初的那份糕点和书,没有用是当然的了。」然后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并没有错过身前孩子的侷促不安,吃完后她拿巾帕将手上的甜粉拭淨,然后她喃喃道:「很好吃。难怪当初满头麵粉跑来还一脸开心的样子……我这个儿子不简单啊。」
「呃、」
「那碗长寿麵,虽然我也看得出来做得是粗糙了点,而且可能还是受了别人指导下才做出来的,但那的确是我相当珍惜的生辰礼物,当初,花了多少时间做的?」
「大约练习了一月有馀。」
她沉吟半晌后,喟叹一句:「但,这就是等来的答案吗?」
「我……」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意外。如果你的判断是这样,那我不疑。」
「我很抱歉。」
「我说过,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缜儿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作为母亲,我很欣慰,也不觉得是被牺牲,你不用战战兢兢。」
「是。」
「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你无须自责,只是我仍想去那处坟塚看看。我想知道,缜儿最后的归处,是怎样的地方。」
「娘娘……」
北冥缜的母亲叹了口气,「砚寒清,我已经离宫许久,你继续喊我宫中称谓,并不适宜。」
「是。」
「这孩子就是憨直,想做的事怎麽也藏不住。」
所以当初,她一知道北冥缜的烦恼后,就去和将要退位的北冥封宇协商好了,她出宫不问世事,但对外宣称她病殁,为的是留给北冥缜施展的空间,让他无后顾之忧,她没和北冥封宇提到北冥缜的任何事,只说她累了,留在只有新王的宫殿也是奇怪,北冥封宇看上去也不甚在意,便答应了,只是要她缓上几年。
要瞒过北冥缜不是太难的事,只是她经常想,那孩子该会多伤心。
如今此番,莫约已是最好的结局,生在帝王家,便不该谈情。
所以砚寒清来找她时,她确实很意外。
最后告别时,砚寒清对她行的是父母礼,一切不言自明。
砚寒清回到小屋时,屋裡清寂,他算了算时间,便开始洗菜,煮饭花开,日暮将至,他备好晚膳,看着窗外的天色,偶尔还会想起先前在宫中的日子,北冥缜日日到高楼目送他离开,似乎全没意识到这是多令人羞臊的事,这样轻易地就承认了,让他不知所措。
最初的那个吻,也是。
北冥缜靠得那样近,原来就要吻上了,却忽然停在更让人尴尬的位置,害他一时冲动就亲上去了,结果换到的是北冥缜连着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找他,他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麽,反而在离宫前都要先跑上高楼的屋瓦上坐上一阵。
于是他发现北冥缜也还是每天到高楼,害他每次都要等对方离开才能走。
结果就这样陪他看了一次又一次的日落到星斗缀天,直到那次他总算想起来要上屋瓦,结果他又陪他看了更多次夕阳坠落。
而最后那次,北冥缜刺了他一刀,位置精准,是只要点过穴就不会丧命的位置。
他永远记得,在御书房裡面,他用许多本书告诉他,他的处境危险,北冥缜却对他说:「别怕。」该怕的分明不是他,他早该想到,他也是北冥缜会切割的人,为的是让自己的决定不伤到任何人,为的是让今上不疑。
北冥缜明明知道,在被皇城圈养了那麽多年以后,他不可能胜,但他还是与他对战。
那一句不怨,也是剥夺了他后悔的机会。
他想过了许多的可能,最后实现的是他最不愿的那个。
而今天又到了北冥觞的忌日,纵然已辞官离宫,离群索居,时节还是牢牢不敢或忘。
门板吱呀作响,身后不多时被温热的气息熨贴上,低声问:「是明天对吗?」
「是。」
身后有手环着他的腰,对方以他的肩膀为枕。
那日在坟塚处,又见到北冥缜,朝他而来,外境清明的雨躁动着无根水。
他后来寻到方法,但再怎样努力救治,延迟诊疗仍是落下了病根,北冥缜的记忆出现缺陷,他的记忆始于那年清明,所以他会出现在坟塚处,对着来不及救下的波臣忏悔一夜,在清明之后的记忆会渐次復甦,但速度很慢,大约想起一切过往所需的时日,差不多也与当初他将北冥缜安置在小屋中直到送回宫裡的时间相彷,一旬,在一旬之后,他的记忆又会回溯到清明那日,在墓前跪上一宿,往復伊始,再用上一旬,让他忆起。
在这段时间,他常常向北冥缜问起以前的事,对方也会告诉他他记忆中是如何的模样,偶尔会看见北冥缜忽然想到什麽而停下来,他总是要很努力,才没有去拆穿,其实他知道对方想到什麽。
「我去见过……你的母亲了,她一切都好。」
「嗯。」
「她说难怪当时的糕点和书都不能奏效。」
「奏效?」
「你的母亲一直以为你当初带着满头麵粉去找她之前,是和姑娘家在一起。」砚寒清感受着身后的僵硬,问道:「呃嗯……原来一直都不知道吗?」
北冥缜摇了摇头,只是在他肩上摇头的这个动作,弄得他很痒,差点笑出来而已,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母妃……母亲她都知道了?」
「应该大致上猜到了。」
「嗯。」
砚寒清的手放上北冥缜的手背,「殿下,你怨微臣吗?」
他强自将对方从地狱中拦下,拉扯回这世间,陪他一同,却只馀下无争此世。
「我说过,是你,北冥缜无怨。……但就算我可能会忘记,这次我还记得,你不该对我用敬称。」
「抱歉,真的,习惯了。」
「那就改掉。」北冥缜闷声说着,居然像在撒娇一般。
「是,我知道了。」
每一次的靠近对他来说,相比于过往,却是变得弥足珍贵,从对方阐述的记忆中,砚寒清知道,北冥缜一直都记得被拒绝这件事,所以每次最开始北冥缜都不敢太靠近他,被碰到时还会露出为难的表情。
这大概也是,他做人失败要承受的报应。
他转过身去,北冥缜虽然可能不太记得,但是身体还是习惯性做出反应,稍微将他松开,却没有真的放手,砚寒清双手贴在他颊上,轻轻吻了上去,一开始北冥缜回吻得小心,接着被引得只得全心应付,最终两人都气喘吁吁。
砚寒清才要放手,却被攫获,北冥缜拉着砚寒清的手问:「你还会替我记得我吗?」
「微臣答应。无论多少次,都答应。」
「你也很顽固。」北冥缜叹了声。
这次砚寒清真的忍俊不住了,捏捏北冥缜的脸颊说:「吃饭了。」
吃完饭后,北冥缜一边收着桌子一边问:「你是不是还欠我一首歌?」
「我还过了,但你还没有。」砚寒清理所当然地将写好了歌词的纸递过去,看北冥缜读着读着脸红起来。
──我答应你,不管多少次都答应你。
──是梦,还是幻觉?
他回顾着刚才的情节,感觉真切到他想否认也很难,明明想避开麻烦的,奈何麻烦一直找上门来。
『沙场与边关才是锋王的位置,戎马与戈矛才是锋王的志向。』
只奈何生在帝王家。
砚寒清沉沉叹了口气,追上北冥缜的脚步,最后在北冥缜于对战中倒下以前,总算来得及接住他。
「是……谁……」
怀中的北冥缜昏厥过去,而他被烟呛得咳了两声。
「这烟,比我所想得要大啊。」
他想起那分不清是不是梦的场景裡,为了让「北冥缜」这个身分尸骨无存,他曾烧了整片战场,尔后忍不住暗自叹息。
唉……。
实在多磨啊。
中间分隔以前的BGM:不才《我死我生》、关淑怡《地尽头》、HITA & 贰婶《楚歌》。
分隔以后BGM:张芸京《春泥》。
「一阵清风吹上坡……月亮天上走。」节录自《小河淌水》
「烟雨濛兮,花又开,教我怎忘怀?」节录自《楚歌》
【缜砚】《晏》竟世长安
- 瑶妃私设。
- 海境结局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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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知道为何被召回皇城,又出於不明原因被搁置在一边好一段时间过後,心系边关的北冥缜上奏向鳞王请旨让他回边关戍守,鳞王也应下了。向母妃丶父王道别後,北冥缜当即收拾好简易行囊,轻装上马,返回边关。
离开皇城前,北冥缜曾经不由自主驻足过,回头望着宫门良久,却不若数年前他刚被未珊瑚拔除边官将首丶前往新的封地时,当时他没想过会出现的砚寒清却急急而来,将写了战略的「药膳单子」送来给他,那时候,年节刚过,宫里虽然因为出了太多事情,父王也尚未清醒,因此无论官方或民间,庆贺的宴席都不曾盛大举办过......
- 瑶妃私设。
- 海境结局私设。
<hr>
在不知道为何被召回皇城,又出於不明原因被搁置在一边好一段时间过後,心系边关的北冥缜上奏向鳞王请旨让他回边关戍守,鳞王也应下了。向母妃丶父王道别後,北冥缜当即收拾好简易行囊,轻装上马,返回边关。
离开皇城前,北冥缜曾经不由自主驻足过,回头望着宫门良久,却不若数年前他刚被未珊瑚拔除边官将首丶前往新的封地时,当时他没想过会出现的砚寒清却急急而来,将写了战略的「药膳单子」送来给他,那时候,年节刚过,宫里虽然因为出了太多事情,父王也尚未清醒,因此无论官方或民间,庆贺的宴席都不曾盛大举办过,但民间庆佳节的氛围仍是比他出城时的清寂街道要来得热络几分,对比当初为了太子的位置而重入皇城,导致整座城都沸腾起来丶簇拥得他的马几乎没有落足之处的状态,他被未珊瑚赶离皇城时,更显得萧索而狼狈,砚寒清的出现,让他第一次真切明白雪中送炭的涵义,对那时的北冥缜而言,砚寒清代表了皇城遗留下的所有温度,然而这次他要离开,砚寒清却并没有前来。
虽然是自己先要砚寒清别来送行,但北冥缜却不晓得心里为何会抱持着对方会来送行这样奇怪的直觉。也是因为这样的直觉落空,北冥缜才更加在意起前一日与砚寒清道别前的对话。
『殿下,请恕微臣斗胆直言。』
『有什麽话,请直说无……』
『殿下当初究竟是为了什麽原因而选择远离皇城?』
『选择远离……?』
『请殿下,务必想起来。』
当初远离皇城的原因?他只是回到边关继续履行他的职责而已。
在他十六岁受封前往边关後才建立起的定洋军,带着初生的一股傲气,以及未曾受到其他势力染指的可塑性,在代管的螺武缨放权让他去做以後,练成了一支专门针对鳍鳞会的军伍,奈何定洋军与他都是,习惯了沙场上的诡谲排布,却不谙宫闱庙堂尔虞我诈,轻易跳入他人陷阱,最终定洋军被消耗了大半,於後续的征战中,虽靠王下御军与宝躯一脉在撑持,但定洋军的人数还是不断锐减,即便招募新兵也必然不及耗损,尤其,让未及训练的新兵上阵和送他们去送死无异,在兵力急遽降低且无法补充的死循环中,最终北冥缜回边关时,领的就是这样一支溃不成军的定洋军,那时会立刻赶回边关坐镇,除了忌惮鳍鳞会馀党随时可能再起以外,也是因为边关尚且没有足够的兵力可以抵御,北冥缜得回去处理招募以及训练之事,否则随时可能被趁虚而入。
北冥缜并不认为,以砚寒清的分析能力来说,问的会是这件事情,他当初在鳍鳞会乱後旋即回边关的理由相当明显易懂,然而假如砚寒清不是问这个,那他就更不明白对方在说什麽了。
误芭蕉曾经对他说过,要是他在其他事情上也能如同战场对阵时一般思考就好,但就算经历了内战丶折损了兵将丶死了他来不及补偿的狷螭狂丶亡了他唯一的皇叔丶殁了他曾经效忠的皇兄,他只是更明白了自己无法做到的这个事实,人心比兵道更为奇诡,寻觅不得一条能准确依据的主轴,也没有兵书可供参详,对人与对敌如何能相同?敌人的目标很清楚,他却从来难以抓准与他对话的人到底想要什麽,不是每个人都和北冥华一样好理解。
但尽管如此,他不至於看不出来,问自己这个问题时的砚寒清其情绪从挫折转到微愠,北冥缜也想找到原因,这毕竟是砚寒清少见对他崭露出情绪的时候,感觉如果错过了,或许接下来的又是和对方以身分地位作为鸿沟後的礼貌疏冷,他不像北冥异那样擅长与人交往,也不若北冥华那般对於宴席应酬得心应手,砚寒清是少数能和他说上许多话丶也不会误解他或者因尴尬而想退缩的人,那些过往的书信往来,他全都不曾扔去,也因此他并不想轻易断去与砚寒清的关系。
只是他思前想後,也仍旧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足以说明自己是什麽时候做错了什麽。
怀揣着这样的惴惴不安,北冥缜还是只得策马回到边关,边关不可一日无将,他已经在皇城逗留数日了,这样不好。
这样不好……砚寒清在自己求他辅佐时,好像也用了这句话。
思及砚寒清会对他生气了,终於得到砚寒清一些真实的情绪了,光是这样,就让他心头暖起来。皇城的温度,是从砚寒清开始的,无论如何,北冥缜会记着这件事。
不多时,北冥缜已策马绝尘而去,将皇城留在了身後。
木槿花开了。
砚寒清久违地再次来到玄玉府时,看着梢头的花绽开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一件事,忘了是哪一年,他也一样被盛放的木槿花所吸引,北冥皇渊放下手中的糕点,对他说:『如果你真的那麽喜欢,只要你到玄玉府来每天替我做点心,你就可以每天看了。』
一切都是那样久远的事了,连鲜艳的木槿花也似被北冥皇渊临死前拚尽馀力降下的雨所刷洗一般,只馀下来极浅的粉色,宛如与玄玉府一同衰败般。
玄玉府府中旧人铅十三鳞就像其他鳍鳞会会众一般并未受到多少苛责,毕竟那是养育北冥皇渊的人,鳞王始终顾念旧情,留着铅十三鳞也能怀想北冥皇渊,尽管如此,铅十三鳞并非行动无碍,最低限度的监视还是没有撤掉的,毕竟他是和北冥皇渊相处最久的人,顶着这种猜疑,铅十三鳞自然连回玄玉府打扫都做不到,原本门庭若市的玄玉府,如今也破败了,不仅失去了以往的整洁,墙缝甚至长出了些许杂草,砚寒清原想打扫,後来又想,玄玉府怕是也被监视着,他多做这些难免启人疑窦,於是他便抛下一切北冥皇渊看到一定会皱眉的景象,转往那棵木槿花。
其实砚寒清也不晓得自己为什麽会对木槿花情有独锺。整个海境就只有玄玉府有木槿花,这原本不是多难种植的花木,只是到了海境,木槿花便成了相当难养活的奇花异草,尽管如此,这并不构成砚寒清对木槿花情有独锺的理由,虽说,木槿花能入药。
他真的不知道为什麽自己非要来看这木槿花,但看上去,这花没人照顾是活不了多久了。
砚寒清叹了口气,纵然感慨甚深,为免招致不必要的猜疑,他还是很快便离开了。
那一段在玄玉府研制八味酥的日子,也随之斑驳了,让砚寒清埋在内心深处。
由於玄玉府与皇城之间仍有不短的距离,因此回皇城後,砚寒清才听到近日皇城内最大的新闻──才离开没多久的锋王又被用金牌召了回来。
纷起的留言大多不是什麽好听的话,毕竟以往皇室最大的八卦就是皇三子相当不受宠,在皇子成年分封以後,生母仍未晋位,这点相当罕见,而边关,但凡一个爱护子女的父母,谁会把孩子送去那种地方,就是波臣,送钱丶攀关系也要避免让孩子去边关从军,在边关从军的人,家里没钱的还是其次,绝大多数都是家中最不受宠的那个,锋王在边关多久了,鳞王都没去问一下,现在先是把人叫回来,放着几天,人家要走了还把人拦着肯定不是什麽好事,怕是为了让皇四子做太子,先把最大的阻力,驻守边关丶掌有极大兵权的北冥缜交还虎符,说不准,还要顺便连兵犯紫金殿的旧帐一并算了,将皇三子砍头或囚禁。
说起这些流言蜚语的人毕竟没见过北冥华亡故後北冥异只愿纵情玩乐丶对政治和过往的人脉一概不碰的模样,要斩北冥缜,如今的北冥异会第一个出来冒死劝谏,北冥缜毕竟已经是北冥异最後一个堂兄了,更是北冥华血脉连根的兄弟,同样经历过那场内战的也只剩北冥缜了,在这层关系上,为了自己要入主东宫而夺去北冥缜的虎符与性命这等事,北冥异暂且还不会做。
砚寒清至今也没有看明白北冥异这个人,北冥异确实稚嫩,但手段凶狠,并不曾顾念情分,没有人知晓究竟为何北冥华的死,会改变北冥异那麽多,如今的北冥异如惊弓之鸟,难说会不会是演戏,但即便他不演这出戏,照北冥缜的状态,东宫之位十有八九还是会归了北冥异。
所以砚寒清思来想去,唯一一个能左右鳞王的也只剩下师相,欲星移能埋蜃虹蜺这个棋子那麽多年,并让蜃虹蜺成功卧底玄玉府,这等心思缜密之下,砚寒清想不透师相这麽让北冥缜去而复返到底是为了什麽,师相的人生目的向来是海境安危,在这个前提下,他连梦虬孙也算计上了,北冥缜对师相来说,利用起来更是没有後顾之忧。
正是因为欲星移确实一直为海境着想,连他费尽心力保护的梦虬孙也能算计上……纵然现在已不可考,欲星移当初到底是为了引爆海境乱源才接梦虬孙回皇城,或者是先开始维护梦虬孙丶之後才想到这点可以利用,但终究人非草木,欲星移对梦虬孙,不可能真的毫无感情,毕竟梦虬孙不同於他们那些鲛人亲戚……但无论如何,终究是牺牲了梦虬孙,他想不起来在什麽时候,欲星移曾经对他说:『我也不想算计他啊。』砚寒清当时没有多想,後来才明白过来,欲星移算计的人是梦虬孙。当初他会拚尽全力想救梦虬孙回来,除了自己以外,也有师相的因素在。
师相这个人,真的很顾人怨,但再讨厌他,也恨不起来。
砚寒清叹了口气,心想,总之明天回太医令就知道了吧,现在多想无益,按照鳞王对北冥缜的态度来看,北冥缜还不至於有立即的危险,况且宫中还有瑶妃,应该仍能略挡一二。欲星移昏迷着时,只希望他快点醒来,然而他一醒来,麻烦事就跟着围了上来。回想起来,当初欲星移倒下时,还是梦虬孙坚持师相没死,欲星移才有了醒过来的机会。
实在世事弄人。
砚寒清怀着这份感慨走回家,过了竹篱笆,却见有人站在门前等候,那雪一般丶却缀着几抹蓝的身影,很像今日话题中心的风云人物。砚寒清在心中想着,不可能吧,强作镇定回到家门口後,却无论怎麽看,这个人都是北冥缜。
「殿下不是回边关了吗?」一问出来,砚寒清自己都觉得尴尬,他明明知道原因。
「父王叫我回来,但也没明说要我做什麽,只让我不要待在宫里,於是我便出来了……你家的位置,是问太医令丞的,抱歉,擅自过来。」
官阶低就是这样,地址随时都能被人要去。砚寒清叹了口气。
「殿下要进来吗?」
眼见这句话唤醒了看上去有些恹恹的北冥缜,砚寒清又自觉尴尬起来,当初俏如来中毒,北冥缜守在外头迟迟不敢进入时,自己明明应对得很好啊,怎麽现在好似怎麽做都是错的一般。
招待皇子进自己简陋的小屋真的好吗?
砚寒清没有机会思考这点,已经自动自发煮起茶来了。
「……砚寒清。」
「微臣在。……但微臣现在要顾火,请恕微臣踰矩,殿下若有要求,便请直说吧。」
「你不需要拘礼……北冥缜的命,几次都是你救起来的。我只是想问……你誊写的《诗经》,为何会由母妃送来?」
北冥缜此话一出,砚寒清差点打翻了烧水的茶壶。
「啊……!」烫到手的砚寒清赶忙收手,捏着自己的耳垂降温,北冥缜也赶忙出去寻了井水,提了一桶回来让砚寒清泡手。
「抱歉,我不晓得这句话不该问。」
「……是殿下问的时机奇怪。」
「是,抱歉,是我唐突了。」
怎麽说什麽应什麽……砚寒清暗自想着。
但北冥缜的问题是真的不太好答,砚寒清想了想,发现过往为了处世圆融而使用的语句,如今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他只得说:「娘娘看了微臣的字以後,便要微臣抄一本《诗经》,微臣原本以为这是娘娘要的。」
实际上,那是在砚寒清回了北冥缜一叠皇城物价表後,北冥缜的回信刚抵达没多久的事。
收到回信的砚寒清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殿下似乎不懂得委婉,书信通常应该有个起头结尾的季节祝贺什麽的?抄首诗什麽的?结果什麽都没有,将整张纸翻来覆去,也就只有这麽一句话。砚寒清甚至怀疑北冥缜学四书五经时少学了诗经,也不要求文情并茂,只是这样一句话,他实在看不透北冥缜的意思。
虽然他也承认当初回了物价表,让对方自己辨别在皇城生活到底算好还是不好,免去直接回答好或者不好可能出现的後续应答,他原来自以为还算机敏的回避,却让北冥缜过於率直的回答轻易挡了回来,他正感到苦恼时,不知缘何,他受到瑶妃召见,得到了让他抄写《诗经》的命令。
砚寒清又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官职……不过相比於被鳞王或者左将军捉去练兵,抄诗至少听起来还算……没有脱离本业吧?
他又叹了口气,思考起自己推诿的技巧是不是真的退步很多?当初霄王要他入其帐下时,他明明伪作目光短浅的小人了,结果却是被折了手;而这次对上瑶妃娘娘,即便他说了在太医令讲求的是迅速而不是端正丶因此字迹离美观尚有相当遥远的距离,怕入不了娘娘的眼,瑶妃却回他一句:「本宫见你开的药膳单子上的字不错。」霎时兵败如山倒。
想当然尔,瑶妃会见过他的药膳单子,自然是从锋王那里看见的,而锋王手上大约是那份让北冥缜集结散去的定洋军回城救援的那张,虽说在北冥缜於乱後离开皇城以前,他确实托误芭蕉将一张药膳单子转交给军医和伙营那边,但这张按理说并没有经过北冥缜的手,所以自然不会是这张。而将那张写了指示的药膳单子交给瑶妃,一方面是因为锋王与瑶妃母子情深,况且这件事也失去了隐瞒的必要,但另一方面,站在瑶妃的立场,自然会觉得砚寒清是北冥缜的谋士一类的,既然如此,抄写《诗经》这件事情,怎麽想也不会只是因为瑶妃身边没人抄经给她而已。
然而这不是让他最感觉五味杂陈之处。
瑶妃在他硬着头皮接下命令後,忽然悠悠一句:「对了,以後你要给缜儿的信,交本宫这里吧,和本宫的一起送过去,要省人力一些。」
虽然砚寒清知道北冥缜向来有尽可能减省人力消耗的处事方针,因而才有了先前将送往边关的书信包裹与给北冥缜的一并送过去的做法,是故向来支持北冥缜的瑶妃会提这点也不是很情理之外,砚寒清却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他和北冥缜之间的书信往来,并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北冥缜没打算谋反,砚寒清更没有什麽奇怪的心思,只是很一般,朋友之间的通信而已。但听见瑶妃这句话,却让他罕见地背脊发凉。瑶妃曾经是除了误芭蕉以外最努力为北冥缜收拢羽翼的人,如今,鳞王绝口不提立储之事,不晓得是无法决定,或者接连两位储君遭废丶接着亡故,彷佛冥冥之中这个位置遭到化解不开的诅咒,让鳞王对立储产生迟疑,故而无论是鲛人或鲲帝的联名上书,都被鳞王给搁下了,至此,所有人均是雾里看花,没人能准确揣测圣意,各方势力也形成一种微妙的僵局,即便如今只剩下北冥缜与北冥异两位储君可能人选,却已渐渐无人敢轻提此事。而原先以瑶妃为首的鲛人长老一派也跟着三缄其口,令人捉摸不透她是还希望北冥缜成为太子,或者有更长远的计画。
以砚寒清自身的立场而言,自然夺嫡各方都偃旗息鼓是好事,然而此刻的微妙平衡却并非长远之计,终究还是有打破的一天,而承平越久,立储可能遇到的变数与反弹便越大,无论届时的太子是北冥缜或北冥异。瑶妃不会不知道这点,是故,她的意向便更加至关重要,也会影响到北冥缜。
他一直记得当初对他自陈不适合庙堂的北冥缜带着什麽样的表情,纵然历经沙场数载,北冥缜也并没有因此便对诡谲的朝堂游刃有馀。砚寒清明白,不再涉入是北冥缜真实的心迹,纵然他曾求自己协助,但无论当初是出於什麽理由相求,如今的北冥缜已无意东宫。
然而若是瑶妃的希望,北冥缜仍旧可能回到皇城夺嫡。那麽此刻瑶妃的命令变显得更加复杂了。
不过几个眨眼,砚寒清便将这些事情想了两轮,即便希望回到与世无争的日子,他还是只得装作什麽也没想,接下瑶妃的要求,回去抄写《诗经》。但往後瑶妃也没进一步再有什麽命令或找他过去,砚寒清又忐忑起来,只是几年无事,北冥缜也没回皇城,砚寒清便搁下这件事了,未曾想过北冥缜会在数年後问起。
回到现在的状况,北冥缜不知道接受这个简短的答案没有,只是低头看着砚寒清泡在水中的手。
「你无事吗?」
「呃嗯……微臣习惯了,以前常常替千岁……」砚寒清忽然察觉自己使用的是旧时称呼,却不知道该怎麽改才好,只得改了整个句子道:「做糕点的时候经常会烫伤。」
「王叔向来爱吃甜点,只是我有件事情不明白。」北冥缜取了灶上乾净的布巾,拉起砚寒清的手替他擦拭皮肤上的水珠。
「是什麽事情?」
「误芭蕉告诉我,你从入仕以来,一直都待在太医令,而王叔很早就分封丶住在玄玉府,也甚少回到皇城,为何你会时常替王叔做甜点?」
「这……」砚寒清皱起眉来,「千岁让我每个休沐都得过去替他做点心。」但是,他好像忘记什麽了,砚寒清想不起来为什麽北冥皇渊会要求一个试膳官做点心,甚至,北冥皇渊为什麽会认识他,砚寒清都想不起来。按理说他只是一个试膳官,一个鲜少进皇城的王爷,在什麽情况下才会和他搭话?
越深思便越察觉到自己的记忆缺陷并非错觉,砚寒清想起鲛人女性秘传的失忆药,不住瞥了一眼北冥缜,这才察觉自己的手还被对方捧着仔细端详。
「我有带母妃给的金创药……」北冥缜才放下砚寒清的手,旋即想起什麽而停下原要拿取什麽的动作。
「殿下怎麽了吗?」砚寒清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幸好北冥缜自己放手,否则他真不知道怎麽继续说下去。
「我一时忘了你也是鲛人,况且还是太医令,你应当有更有效的药。」
砚寒清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该欣慰还有人记得他出自太医令,还是该郁闷鲛人还排在太医令之前。鲛人血只能解毒的,才不是万灵丹。
「这还称不上什麽伤,不劳殿下费心。」
北冥缜看了看窗外,天色说明时间已过了向晚,便道:「我也该回宫了。」
虽说一般皇子成年後除了封地以外,尚会获得一座在皇城内的宅邸,但考量到北冥缜长年戍守边关,鲜少回到皇城,因此北冥缜只被保留了成年前居住的寝宫,并无其他宅邸,是以北冥缜必须於宫门关闭前回宫,北冥缜原来就是守规矩的人,况且经历了当初不得不的军管,以及遭人构陷的「兵犯紫金殿」以後,他更不可能用一方王爷的身分要求守门的士兵替他犯禁开门。
如今宫门将闭,他便要离去,砚寒清却突然说:「殿下要留下来吃饭吗?」
「宫门要关了,若你愿意,下次再……」
「那殿下,愿意留宿寒舍吗?」
彷佛有雪落在砚寒清後领一般,他指尖微微退缩,接着总算对上北冥缜的眼。
错觉自己等这个答案等了一辈子。
北冥缜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心中仍旧思考着究竟父王为何反悔将他留下?他本该入宫询问父王或者母妃,他却只是在进了皇城後,让向他宣旨的传令官回宫里覆命,他则只身来到此前向令丞询问出来的住址。
他想,自己可能起了些反抗的心思。这个念头让他感到讶异,他的人生一直彷佛提线傀儡一般,他受世局操弄,受鳞王的喜恶摆布,几年过後,他总算面对在自己心中父亲的样貌,其实是「鳞王」,而非血脉相连的熟稔亲人,他并不觉得自己怨恨,只是默默接受了或许他和父王命中注定无缘,但这次被召回皇城太久,他心系边关安危,不免焦躁,次次请旨让他回边关,都是被搁置的结局,好不容易得到旨意,却没多久又被唤回来,对於此番折返奔波,他已经倦了。
自成年分封以来,到回城夺嫡为止,他以为在边关那些年,自己已经历经了足够风霜,却在内战以後才察觉自己的不足,战後回到边关这几年,他觉得自己只是逐渐老去,却未成长,越来越倦怠於应对皇城的消息,他甚至想不通,为什麽父王至今仍不立北冥异为太子,纵然无意於东宫之位,唯有立储的旨意下来,他才能安心。瑶妃那边也承担了不小的压力,他毕竟已不是青稚少年,他的决定为当初全力支持他的瑶妃带来了许多麻烦,鲛人一脉的长老们均在催促着北冥缜该有积极作为,如此才能获得鳞王垂青,获得储君之位。和伴风霄那些年轻一辈的鲛人不同,对长老们来说,血脉才是一切,他身上流着鲛人母妃的血,那他就定然胜过母妃为鲲帝的北冥异,毕竟非我族类丶其心必异,北冥异再努力丶给予再多让步,长老们都不会相信他的诚意。
是以,要是立北冥异为储君的消息一直没着落,瑶妃那里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而已。
但偏偏北冥异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做安乐王,过往的贤明形象已然毁坏殆尽,似乎真如他所言,已无意庙堂。如果真是如此……单凭北冥缜自己,实在找不着双全法。误芭蕉的立场是要跟着他,却也没有放弃女相的可能,甚至向他说了她与砚寒清约好要竞争的事情,尽管她所说的并不会改变北冥缜的意向,然而北冥缜却仍是感到愧疚,愧疚於自己无法给误芭蕉发展的空间。
他原本不是会想这些事情的人,只是那场内战,改变的人太多,逝去的人太多,他来不及实现自己的诺言辅佐北冥华,北冥华便过世了,他无能靠一己之力为螭龙案卷平反与反省,狷螭狂便牺牲了,他来不及让梦虬孙相信皇城仍有改变的可能,梦虬孙便再也会不回来了,他来不及让定洋军目睹结束与鳍鳞会对峙的那天到来,定洋军已受人所害,损失泰半……夜半梦回,他经常全身冷汗。
他无法只为了自己思考,以前不能,现在更加不能。
他将视线挪到有轻微声响处,尽管还是什麽也看不到。
这里和寝宫不同,缺少宫人没有吹熄的灯,没有自己为了看军务报告而燃起的烛火,就连月光也被挡在窗外。他不是一个人。
砚寒清就睡在炕上,那是个他原本以为是灶台的地方,但砚寒清稍作清理後,便将床让给他了。实际上对北冥缜而言就算睡地上也无妨,在边关时,纵然沙地岩石,倒头就睡也是常事,有地方安心睡觉就不错了,但他向来不能拒绝砚寒清。
也许他不该留下来。但凡待在皇城,他总是会想一些在边关时不会想到的事情,所以宫中的华美床铺,於他而言,更加难以入睡。但现在听着砚寒清一段距离以外的呼吸声,明明在陌生的床上,他却隐隐感受到困意。
总觉得,十分怀念,只是怎麽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怀念什麽。
直到北冥缜的呼吸变得平缓,砚寒清才睁开眼,接着一夜无眠。
天破晓後,北冥缜便醒了,但他还是等到砚寒清梳洗完毕後才向他辞行。
从皇城入宫的这段路,尽管并非没走过,对北冥缜而言却总是感到陌生,周围的民众见了他牵着的马便自主让开一条路,北冥缜纵然四顾,也看不见低头行礼的众人面容,他深深吸了口气,接着翻身上马。回返的时间顿时少去许多,亦短去人们跪伏於道的时间。在海境,马匹本是罕见之物,因此即便他身上没任何证明,其他人也一见便知他绝非波臣。这对北冥缜来说并非好事,同时他也不愿意那麽早便回宫。砚寒清的住所,无论如何都更加有温度。
尽管他对於之前向太医令丞问过砚寒清居处位置这件事隐隐有着罪恶感,是以从前也没去过他那里,但昨天也证明了,去砚寒清住的地方,确实比宫里要来得让他放松许多,只可惜他还是得回去。北冥缜按下在宫门前拉住缰绳的冲动,策马踏入重重宫门。
「三皇兄。」
北冥缜醒过神来,只见在记忆中总是进退得宜的北冥异对他漾开一个苍白的笑容,尽管北冥异身上穿着朝服,袖口染着的淡淡酒渍,也说明了进宫前的北冥异在做什麽,北冥缜虽然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该说些什麽,但他终究不够机敏,搜索枯肠也找不着一句能说的话,只得拍了拍北冥异的肩膀。
北冥异笑了笑道:「三皇兄,我并没有难过啊。」
北冥缜知道北冥异想偏了,却也怕此时提起北冥华的事情,会让北冥异更受不了。昔日,北冥异并未因为生母非为先皇后贝璇玑而遭受冷落,反而备受喜爱,但这样的北冥异却会因为曾经针锋相对过的北冥华而成了此番模样,又有谁能料到?
北冥缜敛下眉眼道:「异弟,既然进宫,我和你去看望婷妃娘娘吧。」
北冥异摇了摇头道:「三皇兄,你还是先去瑶妃娘娘那处吧,这件事情,瑶妃娘娘应该也在等你告诉她。」
听着北冥异的话,北冥缜一愣後,深深吐了口气。
隔天诏书内容传遍了整个皇城,再隔两日,这消息便出了演图关。
於消息灵通的御膳房只有数百步之隔的砚寒清自然是早早就得知了这件事,明明他该放下高悬的心才是,却不知怎麽的,五味杂陈起来。反正,只要当作没他的事情,一切照旧就好了……本来就没他的事情。
砚寒清摇了摇脑袋,眼观鼻丶鼻关心,一副就是天塌下来都有高个儿撑的模样,没怎麽去管这些八卦,将自己手头的工作做完便直接返家。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人告诉他,现在站在他家门口的人不是北冥缜就好了。
北冥缜到底是怎麽养成只要成为流言主角就跑来他家的习惯的?砚寒清十分想知道原因,但他还是朝行礼道:「殿下。」
然而北冥缜并不若以往,静默了许久,才开口道:「砚寒清……」
「是。」
砚寒清未曾想过,这种情况的下一秒会是北冥缜忽然抱住他,他只能全身僵硬地听着北冥缜的声音近在耳边:「我是太子了……。」
如果他是别人,他可以说:「恭喜」,可以说:「殿下千岁」,但偏生他是砚寒清,听出北冥缜语气里的茫然失措,全然不像往日指挥若定的锋王,他只得轻轻拍抚着北冥缜的背。
『从今而後你便是太子。』
鳞王的声音如今还回荡在北冥缜脑海中,但那时他无法反应过来鳞王适才说了什麽,北冥异却先一步朝他行全礼道:『贺喜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北冥异誓向太子殿下效忠。』
『缜儿,还不领旨?莫非是高兴傻了?』
『请恕儿臣不能领受,请父王收回成命!』北冥缜说着便跪了下来。
『缜儿,你是本王亲封的太子,不得违逆。』
『不过丶』
北冥缜还想说什麽,却让鳞王打断:『不过?』鳞王深吸了口气後道:『……这是师相的意思。』
『但是儿臣……!』
『也是本王的意思。缜儿,你真要抗旨?』
不待北冥缜开口,北冥异已经跟着屈身丶并按着北冥缜的肩膀轻声道:『三皇兄,父王好不容易才对你青眼有加,你也不要让父王生气了,好吗?有什麽事情,都不要直接违逆父王……这是我作为兄弟能给你的建议。』
北冥缜艰难地瞥向鳞王,却见北冥封宇眼角细纹横生,在经历了贝璇玑所出的北冥觞与北冥华相继亡故後,北冥封宇老了许多,北冥缜原来就不擅言词,见此情状,想说的话更是直接咽进喉中,只化作一句:『儿臣遵旨。』
北冥缜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中便让砚寒清带进屋里,并吃下砚寒清刚做好的面与糕点。
直到醒过神来,已经碗底朝天。北冥缜慌道:「抱歉,我……」
「不要紧,再煮就有了,倒是殿下,冷静下来了吗?」
「抱歉,我失态了。」
砚寒清轻叹道:「殿下不愿意接下东宫的位置,微臣知晓,只是旨意已下。」
「我知道……但我一直以为会是异弟,或者父王会选其他人,像是五弟丶六弟丶或者七弟也快……」
「殿下,冷静。」
「我……」
北冥缜一紧张起来,就会显现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砚寒清无奈地遮住北冥缜的双眼道:「殿下,请冷静。」
砚寒清的手很暖,熨着眼皮,让北冥缜的情绪逐渐舒缓下来。
只是纵然心情平静下来了,脑子里还是乱糟糟地转着过往的日子,曾经他很想要储君的位置,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但如今,他不愿意再失去任何兄弟,东宫是谁都好,他还会一样守着边关,向东宫效忠,但这个位置不该是他的。
北冥觞为了这个位置做出多少牺牲,所有人有目共睹,北冥华有多想要这个位置,他也亲眼所见,储君这两个字上沾染了多少鲜血,凭什麽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下来?
北冥缜眉头越皱越紧,砚寒清便又叹了口气,松开手後,见到北冥缜的神色还是相当凝重,他只得说:「殿下,事已至此,便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但……」
「殿下所思考的这些事情,皆不会解决目前的状况不是吗?」
「……是。」
砚寒清转身过去烧了一壶水,并用馀温闷了一下另一笼早已做好的糕点,接着将糕点端给北冥缜,「殿下请用。」
北冥缜捻起眼前的糕点,放入口中,嚼得越久,个中滋味便越加难辨,彷佛所有能想到的味道均揉在一块似的,相当复杂的味道。
「这是千岁生前最喜欢的一道糕点,名唤八味酥。食有八味:酸丶甜丶苦丶辣丶咸丶涩丶冲丶腥,殿下在吃八味酥时,尝到的应是有时酸丶有时甜丶有时苦丶有时咸……人生便是如此,殿下不会知道,当下所尝到的苦楚,之後会变成什麽样的味道。殿下现在觉得不顺心,但也许,就像随意捡到的种子一般,在开花之前,你不会知晓,将开出什麽样的花朵,未来是未知的。」
北冥缜闭了下眼後问:「那麽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呃丶殿下成为太子以後,必然有许多羽翼攀附,况且还有误芭蕉会陪伴在殿下左右……。」
「假使不用出於谋士立场,你愿意一直待在我身边吗?」
砚寒清一愣,总算正视了北冥缜的双眼。
他回想起北冥缜当初拿着老件找到他时,跪在他面前的样子。
但这次,明明北冥缜只是看着他而已。
只是看着而已。
心旌摇曳,无法自持。
砚寒清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这麽动摇,只要拒绝就好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可以拒绝,北冥缜也会接受他的拒绝,但是他却总是果断不起来。当初鳞王让他选太子的话语,他还记得,答案很明显,只有选择北冥缜,他才能免於政争纷扰,虽说这不是他选北冥缜的唯一原因,然而他确实,是想要远离的,北冥缜却给他另外一条路,问他愿不愿意走。
面对北冥缜,他的固执,何以总是轻易土崩瓦解?
在砚寒清回答以前,坐在椅子上的北冥缜忽然晃了两晃丶举在半空中的手没能碰到太阳穴,接着晕了过去,砚寒清赶忙接住北冥缜,这才免去一桩太子刚确立便出了事故的事件丶以及後续将有的流言蜚语。
砚寒清看着自己怀中的北冥缜,不知自己为何,有急遽起来的心跳,有全身发热的症状……他应该没有发烧才对。他为难地抱起北冥缜放到床上。
北冥缜的脉象正常,没有什麽问题,即便中毒也不该是这种脉象,恐怕,还是那个原因。
砚寒清沉吟了好一会儿,接着不住改以双手撑着脸颊。今天他实在是太累了,消息一传开,御膳房便卯起来研究册封仪式後的菜单,不知道是谁先提议的,在每位御厨的胃都没有空间了以後,有人说试膳官每天要试那麽多菜丶胃一定特别大,便将他拉过去试味道,导致他工作量大增,还得用练武与运动去腾出更大的食量,期间他还想过,要这样不如直接让北冥缜自己试还比较省事,但会这样想,就表示自己早就没将对方当作皇子对待了吧?
当初皇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进了他小小的试膳间,还有右文丞丶还有鳞王,在这些人之中,只有北冥缜不是来要他帮忙的,他却也只对北冥缜展露自己的怒火。
早就不是当作皇子了……。
砚寒清看着仍旧睡着的北冥缜,想起对方上次忽然昏过去後,便连自己说过什麽也不记得,但砚寒清自己却在发现这点的那一刻对自己心头的答案无比清晰,他是想待在北冥缜身边的,然而随着北冥缜的遗忘,他只得将这件事深埋在心底。
他对北冥缜的在意,早就超出太多丶太多。
只是他这次昏迷,又得遗忘什麽?
纵然当初有了瑶妃给予的药作试验样本,这些年来,他还是研究不出解药,甚至没有人能让他问出像北冥缜这样的案例之後可能如何发展,因为这药的存在本就是鲛人女子死守的秘密,未知的其他部分是全然没可能问出来了,若要求助误芭蕉也无法,误芭蕉要知道这种药的存在,也会是在临近出嫁时,所以此时问她,她也不会有答案。
北冥缜终於醒来时,天已经翻了曙色,在床前睡过去的砚寒清听见床铺上的声响立刻惊醒,却见北冥缜愣着看他良久,接着,有泪落下,砚寒清看着光点在北冥缜脸上闪烁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麽事情,已被北冥缜抱了满怀。
「呃丶殿下?」
「我终於……找到你了。」
北冥缜一直低喃着这句话,说了很久丶很久。
「即便殿下已贵为太子,娘娘仍旧对臣不放心吗?」
瑶妃举盏晃了晃,千里闻香的味道轻而易举地漫了开来,坐在她对面的欲星移少有地皱起了眉。
「解药,我已经送出去了。」
欲星移自然不用多少时间便明白瑶妃所说的解药是解什麽的,於是问道:「娘娘说解药?据臣所知,这是无解之药。」
「师相没听过虎毒不食子?师相认为,我会给缜儿食下无解的药吗?」
欲星移自然查证过这种药,也确定不管在哪里都找不着解药,纵然鲛人血也无法解开,这是为什麽当初他会放任砚寒清去见遭到软禁的北冥缜最後一面,也许他当时因为被摆了一道而太过心烦意乱,或者他现在从长久的沉眠醒来,脑子还不够清醒,却让瑶妃钻了空。
他轻叹了口气後道:「娘娘睿智,臣未来也不会擅自动太子殿下的歪脑筋,娘娘能可安心?」
「为了海境,你还是会这麽做,不是吗?」瑶妃饮下盏中苦茶,不曾皱眉。
欲星移无可辩驳,离开後向暗卫探问了下北冥缜的行踪,知晓北冥缜去了砚寒清那处,又深深叹了口气,那天他蹙眉喝下两大坛百里闻香。
而仍在砚寒清居处的北冥缜,也正看着砚寒清。
在鳞王立储旨意下後,北冥缜前去向瑶妃禀告立储之事,瑶妃听完後道:『那麽,你该更懂人民。』便倒了一杯百里闻香,推到北冥缜面前。
那是梦虬孙喜爱的茶,梦虬孙不喜欢酒,却爱好这味苦茶,而这茶,来自民间。
一个呼吸後,北冥缜举杯饮入喉中。除了苦涩,还有一丝腥味,不知是否茶中掺进了鱼腥草之类的原料,过了好一会儿,苦涩才缓过来。
『如何?』
『待苦褪去後,便是回甘……一如人民所期盼。』期盼现下所受的苦过去那一天,能尝到甘美。
瑶妃侧耳倾听着北冥缜的答案,接着让宫女端来一个小小的布包。
『这个你带着。永远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是。』
领受了瑶妃的赠物後,他原习惯性地要回边关,接着却想到,册封大典莫约不多时便要举行,只得调转马头,却不知为何,自己又到了砚寒清这处。
解除药性丶一切都想起来的北冥缜将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放着做工精致的小壶,上头贴着写了「解药」的纸条。他原本还以为这是百里闻香的材料,或者写着百里闻香做法的纸,甚至可能是一小瓶百里闻香,就是没想过会是解药。
他身边看着那瓶解药的砚寒清已大略猜了七七八八。莫约那药,与瑶妃有关,是以她才有解药。但北冥缜望向他时的专注,他还是没有防备。
「你愿意……想起来吗?」
北冥缜没头没脑地就是这麽一句,若不是砚寒清大概猜到了前因後果,是不可能听懂的。北冥缜此时的目光带着几分怯懦,那是他极少在北冥缜脸上看到的神情。
砚寒清深呼吸过後,还是没能散去心中异样,饮是不饮?
喝了也许一切谜团迎刃而解,也可能从此失去自我……?北冥缜现在所看的已经不是他,他透过自己,在看某个人。
心中不免生出抵触。
北冥缜看出了砚寒清的迟疑,原先高涨的情绪也渐渐平缓下来。过了好半晌,北冥缜才道:「我想跟你说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砚寒清想了想後颔首,於是他们坐了下来。
北冥缜不是一个擅长说话的人,叙述就更加吃力了,彷佛军中报告一般的描述,即便是砚寒清也经常要打断他,先问清楚其他细节,才理解北冥缜在说什麽,好让北冥缜继续说下去。好不容易这个漫长的故事结束了,砚寒清沉吟一阵,接着忽然问:「你现在看的人,是在你面前的我吗?」
被这样一问,北冥缜不禁愣住,这是他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北冥缜低下头道:「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看着你,过去的你,现在的你,都是,就算我不记得你,我还是希望你在我身边。但我不知道你如果什麽都想起来,会选择哪一个答案……以前,你选了我,你选择当我的伴读;接着,在我重伤濒死时,你选择救我;後来,夺嫡之争,你选我为太子人选;砚寒清,请你告诉我,这次,你还会选择我吗?」
听了北冥缜的话,砚寒清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叹出来。
自己遗忘的人生听起来已经不知道该说是乱七八糟还是莫名其妙了,先是师相,再来是无心被卷入的北冥缜,偏偏,听起来,他还欠北冥缜一个答案,他真的很讨厌欠人家什麽。
砚寒清打开小壶盖子後,将之拿起。
腥味从小壶中漫了出来。
二旬後,册封大典的雅乐响起,在内战後,海境已经许久不曾有什麽庆祝仪式了,一切从简,连同皇子的成年礼与分封仪式也不曾大肆张扬,一切都静得宛如守丧一般。直到这次册封太子,皇城才再次有了生气。
民间纷传,当年海境内战结束那年所落下的雨,是老天爷在哭泣,鳌千岁与鳍鳞会很可能有什麽冤情,因此也悄悄有股势力打着这个旗号,认为如今的皇室德性有亏丶鱼肉乡民,正等着看皇三子成为储君的这天,老天爷会不会再落雨告诫一次。
──只可惜让他们失望了,这天与海境一直以来的天气一般,不曾有雨。
直到册封大典最後一个项目,北冥封宇让北冥缜写下对未来丶对海境丶对自己的期许,北冥缜取过北冥封宇给他的笔,在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字:「晏」。
「『晏』字?只有这个?」
「是。」
「太子将此字何解?」
「天清日晏,是晴朗无云的意思,愿海境不再落雨,未来光明;岁既晏兮孰华予?是迟的意思,在确定将会被册封为太子时,母妃给儿臣一杯百里闻香,和这苦茶一样,就算迟来,海境也必有回甘之日;河清海晏,为平静之意,愿海境迎来太平盛世。」
「这野心不小,本王很喜欢……不过,这听上去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啊。」
「很久以前,有人向儿臣讲解『晏』这个字,儿臣便记下了。」
北冥封宇含笑望了一眼敬陪末座的砚寒清,接着毫无前兆地又下了一道旨:「在本王百年之後,一旦太子继位,霄王北冥异的孩子便预立为下一任东宫。」
顿时举朝哗然。偏生这是册封仪式,朝臣连死谏的时间都没有,北冥异还来不及冲出去请父王收回成命,北冥封宇便离开了,被留下的北冥缜对着北冥封宇离去的方向跪下一礼道:「儿臣遵旨!」
这下子,整个海境都更加看不透新太子到底是受宠还是不受宠了,鳞王新旨某种程度上已经变相保障了皇三子的继位,虽然太子一词仍有模糊空间,但只要皇三子不犯什麽大错丶鳞王不废东宫,现在的太子便会继位,但要说受宠,又说不通为何会预立皇四子的孩子为储君,皇城居民如雾里看花,远在边关坐镇的误芭蕉得知这个消息以後更是直接让新定洋军每天多跑校场十圈丶荒山三圈。
砚寒清暂时还不知道定洋军已经开始史无前例地哭着想念锋王这件事,册封大典一结束他便马不停蹄地要回试膳间,虽然已经托了相熟的送膳官先顾着了,但有了前皇贵妃未珊瑚中毒事件以後(尽管最後查证那是未珊瑚自导自演),他便更加严防试毒的菜在送出去以前离开自己的视线,因此回去後,他还是得全部重新试毒一次。
底层官员没有人权,唉。
心中哀叹着想加薪的砚寒清走着走着却意外遇见瑶妃,他朝瑶妃行礼,瑶妃则示意他靠近,在砚寒清依言而行後,那张与北冥缜有几分肖似的面容忽然逼近,若不是还记得对方是一宫妃子,砚寒清差点就反射性打过去了。
而此时,瑶妃的声音一点一点传进他耳中:「你一直想知道的解药,和药引一样,是我的血,所以你的只能让他短暂清醒,却不能让他完全记起。」
昔年仍云英未嫁的瑶妃入宫前,虽然她的奶娘与母亲都深知她无欲无求,也不会有什麽须要处理的「孽缘」,但为防瑶妃届时生出公主,仍是将这种药的作法传给她,在某种机缘下,亲戚托她说亲,她见到那位面有不忿的姑娘,知道她有爱慕的人,便问她愿不愿意陪自己测试,是故,瑶妃才会知道解药和药引一样,是制作者的血。
这些事情,北冥缜不用知道,砚寒清也一知半解就好,这是她自己的秘密,连那位与情郎终成眷属的姑娘也不知道,说给砚寒清听,只是让他心里有底而已,砚寒清知道解药药方後,是不可能告诉师相或鳞王的。
适才的靠近似乎只是短暂的错觉一般,砚寒清理解瑶妃的意思以前,瑶妃已然退开,噙着淡笑道:「缜儿有福,眼光也好……就是爱跟人捉迷藏的习惯要改改。」
这话,暗示有点多……。砚寒清背脊有冷汗直流,但他还是强自问了最重要的事情;「殿下……失踪了吗?」
「王已经到宴席了,等缜儿到便要开桌,但迟迟等不到人,王也正被霄王殿下拉着说服收回旨意……便劳你找回缜儿了,砚寒清。」
砚寒清虚咽了一口,接着躬身领命。
直到北冥缜会去的地方他都去过了,砚寒清还是找不到人,无奈之馀乾脆乱走,结果却又莫名其妙走进了北冥缜寝宫後院,他遍寻不着的人,此刻正顾着红泥火炉。
砚寒清叹了口气,接着走上前去。
「殿下,王和娘娘他们都在等你过去。」
「嗯。」应是这样应,但北冥缜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不得已他只好问:「殿下这是在?」
「煮茶,虽然没了雪水,不知道味道如何。」
「……殿下,该不会不想过去宴席那边吧?」
北冥缜只是盯着炉火,并没有回应。
「王和师相当初软禁你的作为确实过火,只是……」
「砚寒清,我不怨怪父王……那时候是我不懂收敛,假如那时候父王不做处理,我也只会成为被三脉或有心人士利用的道具,终归离死亡不会太远,虽然有遗憾,但最後我也想起来那些事情了。」
「那殿下……莫非……」砚寒清斟酌许久才道:「害羞?」
北冥缜默默移开视线,转而道:「今日父王让我写下期许後,我所说的话,是多年以前你告诉我的那些下去修改的,当时我问你名姓,你不愿说,却写了一个『晏』字,并向我解释这个字的意思。」
看起来是害羞没错了。北冥缜从以前就这样了,别人要替他庆生,他会回绝,别人邀他赴宴,他也不会去,说是说不想让其他人费心……到底还有些害羞的成分在吧。砚寒清在心里叹了口气,也配合北冥缜转移话题,接着说:「那殿下为何在这里煮茶?」
「回忆起那时的事情,便想着要煮茶给你喝,但水火石烧不太起来。」
「这样,微臣看看……」砚寒清低下身子探向火炉,看上去没什麽问题,他不由得怀疑起内务府配给的水火石会否有什麽问题。
砚寒清才要起身便对上北冥缜专注的目光。
「殿下?」
「我……可以?」
「呃嗯……殿下说的话,微臣听不清楚,能否请殿下再说一次?」砚寒清说着,并靠了过去。
北冥缜吸了一口气,接着不断倾向砚寒清的脸庞,砚寒清从一开始的错愕,到後来颊色转红,但并没有躲开。
「我可以……吻你吗?」
「呃丶啊?……这丶这个时候问吗?」砚寒清咕哝着。
「不该问吗?」
「呃丶唉……唉……可以。」最後那句可以,非常小声,但近在咫尺的北冥缜仍是听见了,他看着闭上双眼的砚寒清良久。
良久,砚寒清等到都想睁眼时,北冥缜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他不住屏息。
那吻,如落雪一般轻轻覆了下来。
欲星移曾说砚寒清还没找到执着的事物,对砚寒清而言,他当时只是还未能厘清而已,如今,他已经有了执着,这个答案却不需要告诉欲星移。
只消,告诉北冥缜。
在北冥缜退开後,砚寒清缓缓张开眼,却缓缓转头,撇开视线,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北冥缜的脸也罕见地有了几抹彤霞。
「殿下……回宴席上吧,王和娘娘都在等。」最後还是砚寒清忍不住先开口。
「嗯……。」
北冥缜灭了火以後,和砚寒清并肩走出了他的寝宫。
他将手往旁边靠过去,而砚寒清按下忍俊不住後,回握了他的手。
在北冥缜想起一切那天,他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接着问砚寒清:『如果是你的话,可以向我说实话吗?请你告诉我,你想要什麽?』
『……一定,只有一个愿望,一个无论如何也想实现的愿望。』
『是什麽?』
『我希望你平安。而这个愿望,百年不改。』
春雪早已消融,梢头有花初绽,有花飘落,走在砚寒清身侧的北冥缜说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砚寒清接道:「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然後笑了笑,「殿下的伴读不太尽责。」
北冥缜想了想後说:「他教了我很多事情,而且,我喜欢他……砚寒清?」
被砚寒清停下的脚步给拖住的北冥缜转头过去看他,只见站在原地的砚寒清双手摀着脸低下头。
……被直接告白了,而且这次不是在前方充满阻碍丶还可以拒绝的情况下。
……但他好像不想拒绝,怎麽办?
砚寒清透过指缝看着满脸疑惑的北冥缜,缓缓放下手後,拉起北冥缜的手腕,走往众人所在的地方。他们经历了太多事,与太多人生离死别,砚寒清大约是再也不能放手了。
他们还要一起走下去,总有一天河清海晏,岁既未晏,且行即可。
*** 《晏》全文终。
+ 河清海晏:出自郑锡〈日中有王子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 岁既晏兮孰华予:出自屈原〈九歌·山鬼〉:「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缜砚】《晏》半生遑遑(二)珍珑一诺
*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 其实我忘记师相哪一年回海境的,所以如果有bug,就请当我私设吧。
- 私设还是海量的。
====
<hr>
就算不曾有过外力干扰,记忆本来就也会从脑海里渐次被抹去,如果不是发现自己曾经遗忘过,也不会如此竭力於去思索年幼时的事情。北冥缜无意间又开始揉捻起平安绳时,赶巧误芭蕉掀开营帐的门帘,带来了今年收成的汇报,於是他重新将袖套的暗扣扣回去。
虽然边关是他的封地,但是相较於其他被封往富庶之壤的兄弟们,北冥缜的立场要更为尴尬些,毕竟边关向来乏人问津,在北冥缜接管并建立定......
*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 其实我忘记师相哪一年回海境的,所以如果有bug,就请当我私设吧。
- 私设还是海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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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曾有过外力干扰,记忆本来就也会从脑海里渐次被抹去,如果不是发现自己曾经遗忘过,也不会如此竭力於去思索年幼时的事情。北冥缜无意间又开始揉捻起平安绳时,赶巧误芭蕉掀开营帐的门帘,带来了今年收成的汇报,於是他重新将袖套的暗扣扣回去。
虽然边关是他的封地,但是相较於其他被封往富庶之壤的兄弟们,北冥缜的立场要更为尴尬些,毕竟边关向来乏人问津,在北冥缜接管并建立定洋军以前,虽有螺武缨代管,但终归也只是军职,管而不理,三王之乱後,边境成了烫手山芋,虽然订下规定丶改为由愿意前往的皇子戍守,然而前往的皇子必将受到猜忌,处处受到桎梏,无法晋到亲王事小,被罗织入罪甚至首身分离丶祸延妻儿子孙事大,因此哪怕当时不是交给螺武缨,指派皇子前来,对边关而言也只是上头多一个压丶甚至剥削而已,未必是委任的皇子没有能力或者无道,而是在这个位置上原来就如履薄冰,多做多错丶少做少错──北冥缜在误芭蕉与他分析利害以後,仍然决定认真治理边关,不只是因为他的策师跃跃欲试,也不是为了让父皇看见自己的能耐,反而只是因为边关土地贫瘠,居民食无能饱居难求安,这两件环环相扣的事情缠在一起,不说战事一起,百姓不会协防守城,轻者逃窜丶重者通敌,连粮草都要外求,实在太慢,是以他决心整顿。
治理边关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居民并不相信明天会变得更好,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又一次劳民伤财,虽然碍於皇威才勉强跟着政令走,但政策推行後,多所不便,故而民怨渐起,连带关於皇三子不受宠的风言风语也甚嚣尘上,致使一应措施窒碍难行……想起来,可能也是因为如此,他反而不用去思考皇城的事,都已经到了海境边陲,要再贬也是不易,何况北冥封宇鲜少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做得不好未必会留意,做得好,对方也看不见,索性凭心而行,但求无愧於心。
纵然边关再苦,能伤害到北冥缜的,却从来不是这些外在因素。
反而,他是到了边关,才学会如何御寒。
「殿下,是瑶妃娘娘又送东西过来了吗?」
北冥缜颔首道:「长年滞留边关,让母妃挂怀了,母妃让我写信回去……是我疏忽了。」他阖上家书。
「殿下军务繁忙,想来娘娘也理解的。」
「我不是指这个,误芭蕉。」
「是?」
「母妃让我代她问你,你可有什麽想要的赏赐?」
「赏赐……?误芭蕉的薪俸已从锋王府支出,况且『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自从殿下愿纳误芭蕉为麾下,误芭蕉便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能辅佐殿下,殿下的知遇之恩,对误芭蕉而言,已经是无上的赏赐了。」
北冥缜重新展信,说道:「母妃的意思,便是後面那句女为悦己者容,母妃说我不擅长置办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如果你有想要什麽头面丶饰物,但说无妨,即便是珍珑髓……」
「殿下!」
由於误芭蕉鲜少这样直接打断他的话,北冥缜顿了会儿,才问:「怎麽了?」
「请殿下恕误芭蕉无礼一问,娘娘这是在测试误芭蕉身为谋士的自觉吗?」
「误芭蕉,你因何质疑母妃?」北冥缜皱眉不悦道,然而尽管误芭蕉口气不佳,然而误芭蕉对瑶妃一向敬重,故而他认为必定事出有因,因此也没有立刻降罪。
误芭蕉轻咬住下唇,旋即单膝下跪,低头道:「殿下请容误芭蕉跪着说完。」
北冥缜虽然想问她这是何必,但误芭蕉向来说一不二,虽然不至於听不进劝,然而之前夺嫡以及紧接着的外患之後,误芭蕉对砚寒清起了竞争之心,於是对於某些事情,反而更加坚持己见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略过想起砚寒清时片晌的不适。
「你说。」
误芭蕉的手臂搁在膝上,望着地面说:「殿下身为鲲帝,可能并不明白珍珑髓在鲛人一脉的意义,师相的配剑沧海珍珑之所以是珍珑髓所炼制,不只是因为珍珑髓为稀罕之物,更是因为珍珑髓在鲛人一脉中,即是身分的象徵。珍珑髓前的诺言不可不践,甚至可作为……」误芭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求婚之用。」
听到这里,北冥缜自然是愣住了。
误芭蕉偷觑了一眼北冥缜,接着重新低下头道:「在婚前自然男女授受不亲,然而唯一例外的时候,就是女方接受男方赠与的珍珑髓,然後系在自己亲手编的平安绳上,这是应允求婚的意思。殿下可能不清楚,但是瑶妃娘娘出身鲛人一脉……此前误芭蕉已对殿下表明心迹,误芭蕉无意於婚姻或者藉由婚姻得到任何权名,误芭蕉会靠自己去得到这一切,就如同殿下一般。还请殿下向瑶妃娘娘转达。」接着她另一侧膝盖也跪下,伏身面地,双手指尖重合丶置放在头前的地上,「误芭蕉说完了,请殿下对误芭蕉降罪。」
想明白前因後果,北冥缜沉沉叹了口气,半跪下来扶起误芭蕉道:「此事我会向母妃禀明,没弄清楚就告知你,是我有欠思量,无须请罪。」
误芭蕉拍去膝上尘土後便欠身告退了。
北冥缜回到案前端着笔,却迟迟无法下笔。
文书作业向来非他所长,谈论兵法他在行,策论近年也有进步,但是一般书信则没有那麽容易了……此前砚寒清的信也跟着到了,他想了很久,还是不晓得对方的信是什麽意思,在这个当口,他也没可能去问误芭蕉。
北冥缜烦躁地吁了口气,解开袖套,将夹进信中的平安绳取出丶并系上手臂。
──他原来就不擅长质疑,更不谙於讨取,如今才知道,原来自己向他索讨的每一样,都是千钧之重。
每年,瑶妃都会从鳞王那里收到珍珑髓,实际上每位出身鲛人的嫔妃都会收到,只是差在这份赏赐是从她还是太子良娣时就开始的,因循之下,向来成色最好的那些都是赏给瑶妃,所以对北冥缜而言,珍珑髓并不是什麽珍稀之物,瑶妃也时常会转赠给他,并对他说:「就当你父王给的。」
那年瑶嫔生辰,由於位份之故还没有自己的寝宫,仍依附在其他位阶高的妃子宫里,因此北冥缜拜会过主殿的妃子後,才前去母亲那里拜寿。回到自己的寝殿时,还是伴读身分的砚寒清已经等在那里,翻着桌上那本北冥缜留下的《诗经》。
「我不认为那本书有什麽好看的。」北冥缜说着,然後将从母亲手里拿到的珍珑髓随手放在桌上。
每年生辰,不管北冥缜送了瑶嫔什麽,瑶嫔都会将从鳞王那处得到的赏赐里挑出最好的那些送给北冥缜。明明是母亲的生日,北冥缜却总是收到礼物,对此北冥缜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点砚寒清也知道,更向来没有过问北冥缜收到什麽的习惯。
「殿下……虽然因为娘娘生辰而将授业时间延到下午,但也切莫忘了功课。」砚寒清阖上书。
「你,对我好像越来越没有尊卑之分了。」
「呃,抱歉,是微臣踰矩了。」砚寒清才要跪下告罪,却让北冥缜一挡。
「你这样,比较好。」
砚寒清站回去,眼角馀光刚好瞥见珍珑髓而愣了愣,没提防到北冥缜忽然扑过来,砚寒清踉跄了几步,勉强才站稳,他将双手按在北冥缜肩上,无奈道:「殿下,这个习惯要改。」
「只有你这样告诉我,我需要原因。」
「呃嗯,逢人就抱,虽然放在小孩子身上会是讨人喜欢的行为,但,殿下的年纪早就要分席了,随便抱人,反而更可能给人轻浮的印象。」
北冥缜凝视着他道:「我只抱你而已。」
「殿下,微臣也不行。」
北冥缜放开手,然後退了两步,接着坐了下来,翻开桌上那本《诗经》。
「殿下丶」
「嗯,开始吧。」
虽然察觉有异,但砚寒清毕竟不是甘心接下这个职位的,对於北冥缜,在辅助教学上他不会马虎,其他的事情,他并不觉得是算在自己的职务之内,因此不太去管,只是那天离开之前,北冥缜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
「那个,可以给我吗?」
「呃丶啊?」砚寒清低头一望,北冥缜的手指所指的正是父亲送他的老件。
「你想要什麽?虽然我这里没有像其他人那里丶有那麽多父皇的赏赐,但如果有你想要的东西的话,我可以跟你换。」
「不,那个,殿下,这个老件是微臣父亲给的,不能擅自……」
「那丶这个呢?」北冥缜拿起砚寒清在课堂上时目光也一直不断驻留的珍珑髓,「这个,跟你换。这也是我父王给的,用来交换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微臣丶微臣不能收,请殿下快些收回去。」砚寒清还要推却,北冥缜却伸直了手逼近他,接着一手转过砚寒清的手腕,另一手将珍珑髓放进他手心。
「收下,我不说第二次。」
如果当时看漏发红的耳朵,或许便不用拿一生交换。
後来,砚寒清在北冥缜前往边关後,经常会想起这件事。
北冥缜虽然强迫砚寒清收下了珍珑髓,但是却没有真的跟他要那个老件,他只说:「等你要给我的时候再给我。」
结果到最後,北冥缜也没有再主动跟他提起这件事情,只是有时,北冥缜会拉着老件的流苏,看上去不太想放手,但最终,都没有勉强他任何事。
之後想起来时,砚寒清的脑海中偶尔会窜过一个念头:或许北冥缜只是想送他东西而已。毕竟这对老件看上去也不是多珍贵的东西,虽然小孩子跟人讨要东西是难免的,但北冥缜的话,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鳞王的关系,除了鳞王鲜少主动赏赐以外,北冥缜也完全不会邀功丶撒娇,甚至对其他人,他也很少要求什麽东西,就连生日也是,北冥缜生辰时,总是谢绝所有的庆祝仪式与筵席,只在瑶嫔那里吃过长寿面就做数了,礼物之类的,他也总是跟旁人说不用多费心,结果一年一年,记得北冥缜生日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
甚至宫人懒散,使得宫里常有灰尘丶或者器物折旧也不会主动去与内务府拿,非要北冥缜提了,宫人才会慢腾腾地去处理,这样日常的事情,北冥缜看上去都不太在意了,那他真的会向人要任何东西吗?
其实还是有的。
北冥缜一共向砚寒清要过两次,第一次是那个老件,第二次则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边关,但无论哪次,北冥缜都没有强迫他。
实际上,砚寒清从来就不知道,北冥缜问他要老件的那一年不一样。那一年其实瑶嫔并没有收到珍珑髓,宫里的珍珑髓全给师相的配剑沧海珍珑作为清净之用而没有留下,自然瑶嫔转送给北冥缜的也成了其他的东西,但是北冥缜却说:「母亲,那个可以给我吗?」
瑶嫔虽然反应过来北冥缜指的是她正放在案上的丶去年得到的珍珑髓,却不解为何往年北冥缜都会谢绝的东西,如今却与她讨要,不过在北冥缜没多说理由的情况下,她仍是给了。
小小的北冥缜拿着珍珑髓对着光,严肃的脸上,罕见地有了一些柔软的笑意,回寝宫的步伐还一度被门槛所绊到。
尽管这些事情,砚寒清都不曾知晓,但也许内心深处,早就理解了也不一定。
几年过去,在校场遇到本该出现在洗尘宴的北冥缜後,砚寒清带着醉意,循着那条只有他知道的隐蔽道路,到了北冥缜寝宫中,翻出那个他在某一年送给北冥缜的多宝格,整个人恍恍惚惚地,「果然多宝格还是收在同一个地方」的念头一闪而过,接着,他将腰上的老件取下一个,放入多宝格中,上锁後收回角落的柜子里。
砚寒清闭起眼睛稍微晃了晃,紧皱着眉头,扶着额头站稳後,重新睁开眼,低喃了句:「殿下,微臣……还你了。」
那颗珍珑髓,到最後砚寒清也没能还给北冥缜,但那对他来说是太过贵重的东西,不适合放在住处,因而冒险回家了一次,将珍珑髓收在自己房里。
此後,情义两清,再醒,已如隔世。
北冥缜不再记得他曾经拿珍珑髓去与他换这个坠饰,砚寒清再次醒来时,就算发现老件有缺,也没可能想到皇三子那里去,即便哪天面对不该在房里的珍珑髓,纵有疑惑也不会得到解答。
於是这个本不该发生的故事,总算有了结局。
砚寒清转身,从那条再也不会有人经过的小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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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私设备注</b>
1.妃位以下,亲生子女不能称其为母妃丶母后,只有私底下能称为母亲。
2.妃位以下不能为一宫之主。
【缜砚】《晏》半生遑遑(一)鲛人秘药
执着吗?
後来回想起来,便感觉一切彷佛只是一场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游戏一般,欲星移让他必须参与这棋局,但随着行至中盘,他才察觉自己被困其中丶无法弃局。
是技不如人丶是权势逼人丶或命运弄人,从很久以前开始,砚寒清就已拒绝思考这个问题,思考这点无济於事,尽管他也曾经在意过,为什麽欲星移会告诉他,北冥缜将在什麽时间丶服下什麽作用的药,但倘若直接归於欲星移棋局的一环,那问题便很简单。
即使砚寒清不够在意北冥缜,也会因为太医令这个身分以及对辨识药毒的天赋所驱使,必然对此做出因应。
欲星移只是想知道他会介入到什麽程度,想知道他会否因此展现他的执着。
......
执着吗?
後来回想起来,便感觉一切彷佛只是一场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游戏一般,欲星移让他必须参与这棋局,但随着行至中盘,他才察觉自己被困其中丶无法弃局。
是技不如人丶是权势逼人丶或命运弄人,从很久以前开始,砚寒清就已拒绝思考这个问题,思考这点无济於事,尽管他也曾经在意过,为什麽欲星移会告诉他,北冥缜将在什麽时间丶服下什麽作用的药,但倘若直接归於欲星移棋局的一环,那问题便很简单。
即使砚寒清不够在意北冥缜,也会因为太医令这个身分以及对辨识药毒的天赋所驱使,必然对此做出因应。
欲星移只是想知道他会介入到什麽程度,想知道他会否因此展现他的执着。
对於北冥缜本身,师相是不在意的,甚至可以说,在师相的剧本中,锋王的存在原来就是一个很大的变数,三王之乱既然确立了师相制度的回归,如今将单独的一个北冥缜送往边关,如果他忠於王室便罢,然而一旦起了不臣之心,便会成为皇城这边最大的敌人,尤其在北冥缜成年时,他和左将军已经可以战至和局,边关那样的地方,最是能磨练一个人的心智与体魄,单一个武职坐镇的风险都偏大了,况且此番换上的还是一个皇子,若是没有任何牵制,对紫金殿必然会是一个相当大的威胁。
这些事情不难想明白,但随着时日渐杳,砚寒清越来越不认为欲星移只是出於有趣才告诉他这些,虽然对方的个性很糟糕,然而欲星移不会拿威胁到鳞王的事情去赌,再加上有次,师相拿了一坛据闻是来自苗疆的风月无边拉着他一起喝,尽管只是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他却好似稍微碰触到了欲星移的真实。
『我也不想算计他啊。』
欲星移口中的这个人,绝对不是说北冥缜,但砚寒清也看出来,师相这个位置,要牺牲的太多丶太多了,於是当欲星移说出:『所以你来帮我吧。』时,他很果断地回道:『这种事情,请不要与微臣说。』
而且师相告诉他药物的事情时,虽然只是直觉,但对方看上去似乎遇到了什麽预期之外的事。
确实,只要让北冥缜遗忘,所有性命攸关之危都能迎刃而解,可是欲星移没有必要打破自己原本的布局去救北冥缜。尽管有所疑问,然而这不是他能探知的事情,要远离麻烦,第一要务就是离欲星移远一点,否则就算把自己也赔进去,亦不见得就能得到答案。
所以他所能做的就是靠自己去寻找,到底是什麽样的药,能让一个人彻底遗忘另一个人?凭着一股对太医令这个职位的尊严,他在几年间便翻遍了太医令的书籍,也有意无意从旁人丶甚至是令丞那边寻找其他资源,然而却是徒劳无功,即使是从外出游历的鲛人那边所得到的外境医书,也不曾找到过可能的药物,传说一类无可考据的倒是有,但这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其实,他会这麽积极,并不只是为了寻找解药。
还是为了他一反平常的冷静,而喂了北冥缜鲛人血的这件事。虽然砚寒清不若欲星移是主脉,但他的血也能解开大部分的毒,所以他一时间就忘了,欲星移怎麽可能用砚寒清能自己解决的药。
反而该说,让北冥缜饮血,或许还有可能是达成了师相其他的目的,因此他更在意的是,那个药,混了鲛人血以後,有多少可能造成其他的副作用?
在因为职务而受到诸多冷遇,也未能得到任何蛛丝马迹之後,他几乎要放弃了,却未曾想到会在出乎意料之处等到转机。
几年以来,砚寒清在书籍之间遍寻不着的秘密,反而在他背离已久的根得到了一丝曙光。
砚寒清已经很久不曾返家,父亲不能理解他完全违反鲛人地位的决定,母亲夹在他与父亲之间两难,年节祭祀时他最多也只是等在祖坟前丶与其他人一起上香便作罢,若不是因为那年祖母整寿,叨念着希望一家团聚,父亲态度软化,他也不会在母亲要求下返家。
祖宅一切如旧,亲戚之间攀比职位成就丶攀比子女未来的明枪暗箭,也与往常无异,喁喁私语总是结束在「不要和那个鲛人的耻辱一样就谢天谢地了」,以及射向他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尽管早就习惯了,但在祖宅中,这些恶意反而更加浓缩紧密,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走出笑里藏刀的氛围,砚寒清在空寂的花园里信步闲走,绕了一大圈後,心想也差不多该回主屋,免得被发现以後惹人注意,却在园中的松树下看见本该是主角的祖母。
砚寒清上前去搀扶祖母,对方却喊着其他人的名字,砚寒清听了许久,才想起来那是一位早夭姑姑的名字,听闻姑姑的花雕酒还埋在宅中某处,那永远是祖母心中的痛,也只剩下祖母知道那坛花雕葬在何处。砚寒清头痛地想着,父亲似乎提过,砚寒清与那位姑姑的长相有几分相仿,在他犹豫到底该不该告诉祖母自己是谁以前,祖母已拉着他的手殷殷念着:「还是听阿娘的,药喝了以後便忘掉吧。」顿时,砚寒清想起了祖母当初也是这样,把他认作他人,才误将只传给家族女性的平安绳编法教给他。
「忘掉」。
喉头一阵乾渴。
这个词让砚寒清想起,他来不及道别的面容,以及那远行至边关的单薄车旅,在意识到以前,他已经开口:「……我忘不掉。」
祖母的充满皱褶的手还按在他手背上,那双混浊的眼睛渐渐闭上,砚寒清原来以为祖母认出他来了,才刚产生罪恶感,祖母却忽然接着与他说:「自然是忘不掉的,所以,才会须要用药。」
接着,他从祖母口中听到了他不知道的传统。
由於三脉之间不得通婚,鲛人女性能选择的对象,不是同为鲛人,便是鲲帝男性,多的是父母之命丶媒妁之言,指腹为婚也并不罕见,但是,在成亲前,与旁人有几番儿女情思,也是自然,不是所有的姑娘都会起私奔的心,却纵然与家族决定的对象成婚,心中难免有所挂念,辗转反侧丶心病难医,所谓的「药」,便是用以断念的,只流传在鲛人女性之间,唯独会忘记心悦之人的药。在成亲以前,女方家中的母亲,会看着女儿饮下那药剂,以求婚後平安无虞。在婚宴上饮着女儿红的新郎归来新房前,新嫁娘已经忘了前尘旧事,静待成为某位鲛人或鲲帝的妻子。
意料之外的讯息让砚寒清多花了点时间消化,最终他闭起双眼,乾哑地问:「有解药吗?」
「没有。」
听祖母回得决绝,砚寒清看着她的脸良久,无从辨别到底是为了阻挠「姑姑」有丝毫侥幸之心才如此说,或者真是无解之药,於是他问:「鲛人一族的血也无效吗?」
「……没用的,鲛人做的药,怎可能这般好解?」
──说的也是啊。
假如是这种用途的药,用鲛人血便能解,未免可笑。
那麽,在服用药物前饮下鲛人血的北冥缜会如何?
砚寒清无法克制自己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只是他也从中发现了一个疑点,这样只在女性之间流传的药物,师相是从何得知的?
砚寒清将祖母扶回主屋後,做了个决定,彷佛什麽好兆头一般,先前回来时,将砚寒清打出去的父亲,要求他年节时也必须回来,算是另一种方式的释出善意。
尽管有了方向,旁敲侧击之下,还是很难从任何人身上得到这种药的资讯,配方也好丶实体药剂也罢,无论哪一种都碰壁,更遑论所谓解药,这个方向虽然出现了,但也仅只是一线曙光,并不代表黎明必然到来。
此时,瑶妃娘娘的宣召,更令他不知所措。
昔年成为皇子伴读的事情,瑶嫔自然知情是师相的安排,尽管知道砚寒清的身分,却未曾戳破他,甚至在他担任伴读期间也未曾出现过,除了那次失态去央求瑶嫔给他机会见北冥缜最後一面以外,他们完全没有交集。
太医令试膳官的身分原来是很好的掩饰,但也因为外务少,而更容易被调度,尽管如此,这不可能是瑶妃传召他的理由。
已经多年未曾见到的瑶妃尽管才晋位未久,寝宫内的配置却看不出有多少翻新的痕迹,砚寒清先低头从药箱内取出了号脉用的线丶要交给一旁的宫女,却被瑶妃抬手制止。摒退宫人後,一只不足半个巴掌大的纤巧玉壶被推到砚寒清面前。
「听说,你在找这个?」
砚寒清想不起来他是怎麽回应,又是怎麽回到居所的,原来求而不得的那瓶药,放在柜中一隅,得到以後反而迟迟不敢碰触。
竟有几分像是,孩童犯错以後试图弥补或隐瞒,却听大人淡然一句「我早就知道了」,那般手足无措。
原来的执着以及积极全都转瞬化为泡沫,不知如何是从。
在砚寒清斟酌好下一步以前,前往外境御驾亲征的鳞王重伤昏迷的消息传回皇城,朝野震荡。
清卯宫贵妃晋皇贵妃,领摄政,龙子梦虬孙持沧海珍珑,代理师相一职,而後,皇贵妃宣召成年皇子入宫,原来在此前多次对外战役均不见踪迹的锋王,此时却传来不日返京的消息。
京王北冥华背後所代表的宝驱原来便声势不低,又与挟纯血加上颇有贤名的霄王北冥异身後原本隐而不出的鲲帝一脉,渐趋势如水火,然而当已有边关治功的锋王北冥缜也加入战局,此前因鳞王北冥封宇平衡各方势力而被打压的鲛人也觅得一吐怨气的施力点一般,原先怒其不争而未曾表态的耆老,藉此时机成为瑶妃在鲛人一脉的後盾,支持锋王,至於隐而未动丶仍在观望的其馀鲛人,除去已入其他皇子麾下者,也逐渐松动,以鲛人血脉为号召,在鳞王倒下前从来备受冷落而不被看好的锋王,逐渐开始被认可为角逐东宫的人选。
无论三脉势力如何消长,战火都烧不到这小小的试膳间,虽然砚寒清是为鲛人,但既已被称为「鲛人的耻辱」,便无论哪方均不会对其保持期待,即便曾获瑶妃召见,未得青眼,到底也掀不起波澜。砚寒清还是一样雷打不动地执行职务,直到锋王洗尘宴的菜肴到了他这里为止,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听闻,锋王在边关时,即使其他封地的皇子递上请柬,他也鲜少参与宴饮,与在宫里时相差无几,这场洗尘宴相当程度是误芭蕉以及瑶妃的意思,虽然,这不关他的事。
直到砚寒清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王下御军校场外前,他都还能事不关己地这样想。
恪尽职守是他向来的准则,酒会乱人心智,也会影响他对毒物的判断,故而即便令丞或右文丞相邀,除了休沐日以外,砚寒清仍旧很少饮酒,但是这次御膳房为了讨好甫从边关归来的锋王,菜式上一改过往的保守,莫说辛香料丶连酒都用得比往常更多,再加上原来便要直接饮用的酒,一项一项试下来,他早已头昏脑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个地方。
他曾经无数次来这里找寻练习过度的三皇子殿下,看他从一般体术也比不过寻常士兵(毕竟还是个还不到从军年龄的孩子),一路锻炼到已经可以和左将军过几招的程度,看那彷佛不被世界接受一般的幼小皇子,渐渐找到了属於自己的道路,之後接下了所有皇子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武职,前往那离皇城太过遥远的边关。回忆在思绪开始因酒精而昏茫起来以後,总算从上锁的多宝格中蹦出,接着又如夜里的烟花一般,亮得他无法再视而不见。
从没想过,还是因为职务的关系,还是因为同一个北冥缜的关系,让他在此走向终局。
和早应该在洗尘宴上的锋王殿下告别以後,砚寒清按着还在发胀的太阳穴,脑海中都是北冥缜嵌着雪的背影在视线中渐趋模糊,当他稍微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回到了自己搭建的居所,眼前的是他用了很多年的老木桌,上头放着一只精巧的玉壶。
──他其实,并不想忘记北冥缜。
但是职责所在。
「微臣并不是三皇子殿下的伴读,微臣……太医令试膳官,砚寒清。」
所以说,北冥缜入口的东西,他得先吃过才行,虽然如今为时已晚,但也算是亡羊补牢吧。
既然他的血果真未有解除药性之效,作为试膳官,亲身确认这样做的後果,尽管什麽也不能弥补,却是职责所在。
其实砚寒清很清楚他现在仍旧微醺,做下的判断无法免於错漏,然而他已经错过一次。
『就算前途路程险难,到了边关,或许未来再也没机会能回皇城……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边关吗?』
微臣,欠殿下一句话。
「无论是怎样的未来,微臣皆会……陪殿下走完这一趟路程。」
砚寒清拆开封口,在咽下混着血的茶水後,饮落所有的药。
腥味丶以及热辣灼烧着七窍,砚寒清倒在桌上,目光逐渐朦胧,有泪丶如融雪一般沿着脸颊落入袖上。
【缜砚】《晏》一厢情愿(四)
*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 一切私设只是我自己的遐想,请不要被误导。
- 会雷私设的话,现在赶快按上一页都来得及。
<hr>
「殿下,微臣说过……」
只不过稀稀疏疏的几点雪而已,和盏中一饮而尽後的残酒一般,不过是数个眨眼的时间,北冥缜却听见心跳声渐渐清晰,几乎耳鸣。
被锁在喉咙之中的,不只是声音,还有被软禁在寝宫时,每次只差一些便要宣之於口的称呼,那是浓浊的空气中,唯一能有的短暂呼吸。
此时的砚寒清看起来与陪伴他直到成年的伴读看起来太过相似,残留在心......
*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 一切私设只是我自己的遐想,请不要被误导。
- 会雷私设的话,现在赶快按上一页都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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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微臣说过……」
只不过稀稀疏疏的几点雪而已,和盏中一饮而尽後的残酒一般,不过是数个眨眼的时间,北冥缜却听见心跳声渐渐清晰,几乎耳鸣。
被锁在喉咙之中的,不只是声音,还有被软禁在寝宫时,每次只差一些便要宣之於口的称呼,那是浓浊的空气中,唯一能有的短暂呼吸。
此时的砚寒清看起来与陪伴他直到成年的伴读看起来太过相似,残留在心脏日益累积严实的尘封惯性似要破土而出,指尖几度颤抖,最後还是被他锁进掌心,痛觉不足以让他醒来,至少能阻止他前进。
砚寒清眉心蹙得更紧,北冥缜不晓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在想起过往以前他还能照直觉而行,但如今,他进退维谷,察觉到那些直觉都带有过去的痕迹之後,他不能主动提起任何会牵动记忆的事,对於砚寒清,退避得太明显也不允,他不想引起砚寒清的恐慌。
自己的记忆刚被灌入遗失的那部分时,那种忽然不知道到底该相信什麽的无措感袭击而来,彷佛世界正在毁灭,直到後来他才慢慢习惯过来,也是刚好那阵子战事频仍,他只要负责上阵杀敌就好,麻木在厮杀丶殚精竭虑於兵法,便无须面对,误打误撞地撑过了那一段最初的迷茫。
昔时,北冥封宇曾经问北冥缜,为什麽不直接去问北冥封宇为何会疏冷他,那时他看着已经渐渐走向老迈的父王,无法开口告诉他,父王,其实儿臣想起来了。
回皇城的这一趟,像是把他在边关风霜中割削得锐利的棱角,给磨得圆润了些,但看着皇城中的每个人在自己的立场中挣扎,眼见以往认定的是非对错崩解纷乱,他伫立其间,立足之地摇晃不稳,彷佛随时都可能崩毁。
王位,那不是他担得起的。
砚寒清那时问他,既然无心於王位,又为何要向他求助。
他向来拙於言词,因此没有回应,否则便会暴露出,他那时的想法其实是,在一片混沌的记忆之中,却有直觉告诉他,砚寒清能帮他,甚至是,救他,救他脱离这一片混浊。
直至後来他才明白那时候其实他想起的,是被软禁在宫里的时候,自己一次又一次,闭眼反覆温习曾经,多少次直接靠到砚寒清身上,汲取对方的温柔丶以及被在乎的感觉,接着发现他想要有个人能依靠,而不是继续带着满身伤踽踽独行,想要这个人留下,希冀他能长相左右,只要伸手丶就能碰触。
北冥缜又将手心握得更紧,稀薄的雪没落多久,砚寒清还是维持着那个动作,没将那件罩衫还给他,或许时间其实并没有过上太久,紧绷让他已经无法正确地觉知时间。
他想了太多事情,以致於,即使出於本能在那抹蓝白相间的身影向自己跌过来时,确实伸出双手去接,却反被抱了满怀。
那件过大的罩衫,飘落在一旁,北冥缜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尚且未能理解现下发生了什麽事,只听见砚寒清的声音:「没事了,殿下,没事了……」
北冥缜任由他拍着自己的背,砚寒清明明已经不比自己高了──想到这点,他低下头,靠在砚寒清肩上,耳边是砚寒清向来沉稳的声音,却如棉絮一般,被微风吹着便起了细密的轻颤:「我们回家。」
回……家?
听着砚寒清的话,北冥缜茫然起来,接着,被猛然推开。
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话语,砚寒清紧抿着唇,几次偷觑北冥缜,却因为还没想好该说的话语而缄口不言。
北冥缜看着他许久,接着走向一边,明显感觉到经过砚寒清身旁时对方的僵硬,还是继续往前走。
「殿丶殿下!」砚寒清赶忙回头喊住北冥缜,却见对方躬身拾起那身罩衫,抖落上头的尘土及雪,随後看向砚寒清的,是一双几乎透明的灰蓝色眼睛。
压在双肩的沉默过於沉重,砚寒清不知为何,产生了好似再继续保持安静下去,北冥缜便会完全离开的感觉,尽管此时的他尚且不明白完全离开是什麽意思,却已经容不得他思考,从乾哑的喉头离去的话语如风刃刮痛着皮肉,「……微臣的记忆,似乎乱了。」
「什麽意思?」
话都说了,也不好只说一半,砚寒清便硬着头皮继续道:「有的时候,微臣会想起一些不属於自己的记忆,虽然听起来很像梦境,但微臣不是白日作梦,而是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微臣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砚寒清顿了顿,「所以像刚才那样失仪,还望殿下恕罪。」
「怎样的记忆?」
听北冥缜没有怀疑的意思,砚寒清反而被哽住了,忽然觉得,难道只要自己说的,他都信吗……砚寒清不晓得自己为什麽忽然会在意起这种事,撇开那些杂乱的思绪,他回道:「现在又有些记不清楚了,想起来的似乎是殿下在大雨中跪了许久,起身时膝盖磨损严重,所以微臣担心殿下站不稳,才会急着想去扶殿下。」虽然现实是最後摔倒了。砚寒清继续说:「但是海境,除了千岁那时候以外,不曾下过雨。想起这件事情,就意识到这不是真实的记忆……」
恍然察觉到自己用了旧时的称呼,砚寒清才要补救,北冥缜却已开口:「其实我也是。」
「殿下的意思是?」
「到见了母妃为止,我才发现我记错了一些事情。」北冥缜视线下落,对上砚寒清还是一身常服并无加裳的样子,便话锋一转:「有什麽话,还是进去屋里再说吧。」
「抱歉,殿下的衣服……」
砚寒清话还没说完,北冥缜便已将罩衫穿了回去。
「无妨。」
其他的话语,全被北冥缜这句给推了回去。
似於近乡情怯的奇怪感觉,不知为何拉扯着砚寒清的步伐,然而有太多不解,只有北冥缜能解答。以前,他才是负责解答的人啊……。
於是砚寒清随北冥缜回了寝宫。
北冥缜让他待在内中,自己取了红泥炉烧起了水,看北冥缜认真的样子,虽然砚寒清以前也见过对方在雪中温酒,但还是微感讶异,就好似曾经见过对方单是生火就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景象一般──但他确实记得,在北冥缜分封前,他对这位皇子几乎是没有印象的,如果见过对方身上满身脏污,他不太可能不记得。
尽管之後看见北冥缜泡茶的手势熟稔,砚寒清又在心中讶异一回,他还是尽可能没有表露在脸上,北冥缜却像知道他的想法一般说:「以前喝不出茶水的味道,觉得能止渴就好,但最初误芭蕉到边关时,偶尔会拿出茶具,那时候……我在想,可能皇城的味道,是茶水也不一定。」
「所以殿下是因为表妹而学会泡茶的吗?」
「我请她教我,为了想起一些事。」北冥缜边说边将第一泡茶水倒入茶盘中。
思绪几转,砚寒清选择先问:「殿下和表妹的事情……殿下说尊重的意思是,放弃了吗?」
北冥缜望着紫砂壶壶口袅袅升起的白烟,敛下眼眸丶再缓缓张开後才重新面对砚寒清说:「我真的不明白你的意思。」
「呃嗯……」砚寒清想了许久後,才勉强寻到可供继续对话的句子,「殿下之後,还会向误芭蕉求婚吗?」这种问法太过直白了,也许能用希望替北冥缜提供追求方式丶这样的理由带过去,但是砚寒清明白自己并不想那麽做,以及,他不愿意骗他。
「她已经拒绝过我了。」北冥缜依然不懂砚寒清为什麽一直问这种问题,「误芭蕉说她会自己处理,不需要我插手。」
砚寒清思考良久後,犹豫道:「……殿下当初,为何会向表妹求婚?」
北冥缜一手执起壶耳丶一手按在盖柄上,斟了第一杯茶,推到砚寒清身前。
「以前我曾经去探访过你的家族,那时候误芭蕉的家人也找上来,他们试图向我游说,让误芭蕉早日回家成婚,只是你我都知道,成婚不是她的志向,反而可能成为她的绊脚石,至少,误芭蕉是这麽告诉我的。」北冥缜一边说,一边倒茶。
但北冥缜就算不提王爷的身分,也是个软硬不吃的。
後来战事刚弭,他们又找上来,说了许多话,包括边关苦寒不适合她这样一个女孩子,包括再虚度年华下去大好婚事也要告吹,还有刀剑无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在亦不当远游,她到这样危险的地方,自然是不孝……北冥缜原本就不擅言词,何况误芭蕉当时确实无端受了北冥皇渊攻击而重伤。
那时的皇城,对北冥缜而言已经有了其他的意义,却也因为北冥华丶狷螭狂丶北冥皇渊等人的死,让他更不想继续待下去,於误芭蕉来说,也是如此,她的家族尚未放弃让她成家生子的念头,在皇城里连呼吸时的空气也污浊许多,加上误芭蕉的家人提了一句:「或者殿下是想留着凌衣当王妃吗?」话语中的讽刺之意,他听了也难受,最後才向误芭蕉提了成亲的建议,这在当时,是他能想到的万全之策。
「但是被误芭蕉拒绝了,後来我先回边关,她留在皇城处理家族的事情,结束後才回返。」
所以北冥缜完全不明白砚寒清所说的放弃是什麽意思,至於失恋,也和这件事不太有关。
「是那个时候……」
「你说什麽?」
「没有,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北冥缜见对方没要回答的意思,将壶中剩馀的茶汤倒完,又泡了一壶。
「我见过梦虬孙。……但是我也一直记错了,我是在关外遇见他的,不知为何,直到见了母妃为止,我才想起来我不是在天牢见到他的。」
「天牢?」
「我不知道为什麽一直记得,我去牢里看他,他拿着你为他重新做的袋子,问我一些事情。但其实,我那次去牢里,并不是因为梦虬孙。」
实际上北冥缜走入牢狱中许多次,其中一次,碉命自尽而亡,其中一次,他对着曾经关押自己的空荡牢房,一面想起当初向来与自己对立的梦虬孙却愿意前来帮自己洗脱冤屈,一面凭吊後来就这样因为那封伪造的手谕而兵犯紫金殿丶最终未审便遭到问斩的所有士卒。
并不是所有错误都能被原谅,也不是所有错误都有机会弥补。
同样地,就算砚寒清想起来了,或许也什麽用都没有。
「殿下向医官提过这件事吗?」
「没有。但既然你也有这个症状,就表示太医令那边也不知道原因吧。」
「……微臣惭愧。」
「……那你知道,海境有什麽药物,会让人忘记特定的人吗?」
「特定的人?」砚寒清原本想起来,鳍鳞会之乱後,北冥缜要回边关以前,自己曾经因为提起孟婆汤而让北冥缜情绪异常一次,但传说孟婆汤是忘记所有前尘旧事的药。
「其他事情都记得,但只忘记一个人,以及和他相关的事。」
「如果是失忆或使人健忘的毒物,太医令倒是有书册记载,但是殿下所提的,微臣没见过。」
「那你记得二皇兄小时候的样子吗?」
没想到北冥缜会忽然提起这个,砚寒清愣了下才回答:「京王殿下年幼时经常跟在王身後,因此记得。」
「那我呢?」
「这……」
北冥缜的目光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一壶茶已泰半被他饮去,但还是追不及空气将之冷却的速度,他提起紫砂壶将剩馀的茶水倒入茶盘中。
「不须要因此感到为难。今日已经耽搁了你太多时间,你早点回去吧。」
「为殿下效劳,是微臣职责所在。」
「我知道。」
砚寒清原以为北冥缜会像以往一般静默以对,不知怎麽的,在北冥缜回答以後,总感觉哪里不对了,明明说了很多话,原来尴尬的理由也消失了,但与北冥缜的距离却似乎拉远不少。
「你等我一下。」北冥缜忽然说,随後便去了其他厅室,留砚寒清一人在原处。
也是刚好没让北冥缜看见他因为思考而不住严肃起来的神情,砚寒清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第一次自己独身在北冥缜的寝宫里,他没忍住环顾过往请脉时须目不斜视而不曾仔细看过的内室。
这次也没看见任何一位宫侍而显得相当冷清,尤其北冥缜一离开,温度便降低了许多。
於是他用力吐出一口气。
他想不明白,为什麽知道北冥缜的求婚无关情爱时他会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也因此知道表妹到底在生气什麽了。
一切刚尘埃落定的时候,误芭蕉独自留在皇城,除了回家里重申没有结婚的意愿以外,也将锋王对她求婚的事情,告诉了砚寒清,还说,让他不可以因为有人偷跑就放弃。
只是,在误芭蕉回边关前,却忽然与他说,她走访亲戚时,因为砚寒清的母亲希望她能代为送些衣物给他,曾将误芭蕉拉到砚寒清房里过,那个时候,砚寒清的母亲身上戴着夜云母的珠炼,在突来的异香中,她们察觉了房中的珍珑髓──然而并不是误芭蕉记忆中的那颗,误芭蕉对他说时,对此也没有任何印象。
由於和家里的关系并没有缓解,砚寒清至今仍没有回家过,尽管父亲那边在自己於皇城出名以後几度找上自己,但因为仍是无意於相位,总是与父亲不欢而散。
那颗莫名出现的珍珑髓,虽然并非不在意,只是当时状况是那样,他也无心只是为了这件事而回家一趟。
回家……说起来,尽管是错误的记忆,他为什麽会对北冥缜说要一起回家?北冥缜的家是皇宫,而他自己也有居所,他们没有要共同回去的地方才对啊。
砚寒清饮尽自己杯中早已冷却的茶,想藉由灌入喉头的冷涩让自己清醒一点,才放下茶杯,走廊处便传来声响,他正要站起来,却一阵地转天旋,他随手扶上柱子,指掌却碰到一处细小的刮痕,他迷惑地望过去,那处刮痕底下还有数条痕迹与之平行。
「砚寒清?」
「啊……殿下回来了。」砚寒清不着痕迹地移开手,却旋即被一件镶毛披风罩得严实,暖到几乎是热了。
北冥缜将两侧系带打了结,抚开因不合身而起的皱褶。
砚寒清愣了下,接着叹了一口气,顺从地任由北冥缜为他戴上披风连接着的宽大帽子,让北冥缜送了出去。
目送砚寒清的背影远去後,北冥缜走回屋内收拾茶具,意外於砚寒清的杯底已空,摸着冰冷的杯盏,他忽然怀念起每次生病时,都必然会有的温暖药膳粥。
只是,是北冥缜自己先拒绝的。
因为要是面对面的话,只会继续无用地被对方的一举一动牵起无端期待,期待砚寒清会想起过去。
但是,很可能,他自己也快忘记那些事了。
北冥缜忽然有些後悔,因为伴读不愿意在人前现身,他宫里服侍的人便一减再减,原本人就不多了,而在自己最终也迷失在紊乱的回忆中,而不辨真假之後,大约,也不会有人向他提起足以让他回想起来的事了。
他走向砚寒清原先依靠的柱子,上面的刻痕,是曾经听闻过宫外孩童用来记录身高的方法,因为宫人惯懒,便没人留意到,一直留在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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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Ólafur Arnalds的专辑《...AND THEY HAVE ESCAPED THE WEIGHT OF DARKNESS》
【缜砚】《晏》一厢情愿(五)
砚寒清再次出现的时候,梢头已经有了点点新绿,宛如嫔妃发上的金步摇一般,在微冷的风中颤颤巍巍,送回来的披风有皂角的味道,北冥缜收着那件披风,视线所及,刚好能看见砚寒清腰际的衣饰在袖摆摇曳中若隐若现。
「不知为何,总感觉与你多日不见。」
「殿下是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吗?」
北冥缜低声重复了一次砚寒清引用的诗句,接着答道:「似乎听过这种说法。」
「殿下,虽然东宫三师皆已乞骸骨,这番话还是略为不妥啊。」
「如果是大皇兄或者二皇兄,便能清楚说出这些话的来历吧,只是北冥缜才疏学浅,不肖兄长,记不得这些。」
「常言道『文治......
砚寒清再次出现的时候,梢头已经有了点点新绿,宛如嫔妃发上的金步摇一般,在微冷的风中颤颤巍巍,送回来的披风有皂角的味道,北冥缜收着那件披风,视线所及,刚好能看见砚寒清腰际的衣饰在袖摆摇曳中若隐若现。
「不知为何,总感觉与你多日不见。」
「殿下是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吗?」
北冥缜低声重复了一次砚寒清引用的诗句,接着答道:「似乎听过这种说法。」
「殿下,虽然东宫三师皆已乞骸骨,这番话还是略为不妥啊。」
「如果是大皇兄或者二皇兄,便能清楚说出这些话的来历吧,只是北冥缜才疏学浅,不肖兄长,记不得这些。」
「常言道『文治武功』,殿下这是又看轻自己了吗?」
听出砚寒清话语中的叹息,循着如一层浮在湖水上青苔般的薄薄记忆,北冥缜道:「曾经有人对我说,『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从那之後我便不曾看轻自己,只是每个人有自己的位置,边关对我来说,才是职责所在。」
「看起来这些年,殿下还是没变。」
「从先前皇叔的事情结束後,我一直在找寻安定以及不变的方法,也许,在你眼中这很窝囊,那个时候你问我难道夺嫡那一年的经历就让我退却了吗?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好答案,没有好好回答你。」北冥缜顿了顿,「後来我便一直在想,虽然我确实频频回顾,却不曾後退一步。」
「殿下对微臣说这些是要……?」
「我想,我该前进了。」北冥缜像要将对方眉眼刻入心中那样仔细地看着砚寒清,接着说:「我见过你,在更早之前……」他闭了闭眼睛,继续道:「那个时候你身上带有酒气,所以我记得。」
砚寒清愣了会儿,眉心渐趋皱起。
「还有更早丶更早之前。我曾经丶见过你。」宛如漫天飞雪遮掩视线,北冥缜的记忆开始被大片大片的空白吞没。
被北冥缜盯着,又意识到对方的沉默正是因为在等自己回答,砚寒清硬着头皮回道:「微臣进宫多年,殿下见过也是可能的。」语毕,砚寒清却将眉头皱得更深。
「边关长期无将易生变数,我向父王上书多次,父王允我回去了,为防万一,这次不用什麽送行宴,一切从简,我会单骑回边关。」
「……殿下何时启程?」
「明日。」
「那微臣丶微臣……」砚寒清难得像是找不到应酬之语似的神情,让北冥缜迷惑了少顷,但他终是选择拍了拍砚寒清的肩膀。
「我常常看着别人的背影,和你也是,与你见面之後,接着就是别离,很像为了别离才见面一样,所以这次,请你不用来送行了。」
「这……」
「抱歉,北冥缜逾矩了。」突兀的话语才说完,砚寒清还没能反应,北冥缜便按着他的肩头,枕在他另一侧肩上。
脑海里被雪虐风饕追赶着跑过的是儿时每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身影总是从深烟色的门框而出丶接着溶入光里,让他忽然感觉自己身处於黑暗,他想拉住对方留下来,久一点丶再久一点,随着相处时日越久,这愿望就越加强烈,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去挑战左将军,因为只要他变强,也许砚寒清喜欢自己的可能性便增加一分,因为父王北冥封宇不曾给的丶母妃瑶妃碍於宫规而不能给的温度,在自己受伤以後,砚寒清会纵容他丶给予他,年幼时的幼稚占有欲层层叠叠,如今想来未免羞臊,只是也唯独那个时候,一切都很简单,只要伸手,那个人就在。
「殿……下。」砚寒清僵硬的身子随着语尾的气音送出而渐渐放松下去。北冥缜的重量,在先前驰援时,他曾经背负过一次,当时身陷险境,赶着要脱身而未曾多想,如今,压在身上的却是让心跳渐趋快速的力道与温度,在脸颊边的分明是令人联想到寒冷的雪白与冰蓝相间的发丝,却彷佛连发梢也有血液流过似地带有体温。
那不知道为什麽,让砚寒清感到非常丶非常地怀念。
一旦有情绪,就更加容易犯错,尽管意识到这点,砚寒清还是认输一样地低下头叹了口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殿下写的吧?」理所当然没等到北冥缜的回应,砚寒清望着对方的方向,抿了抿唇继续说道:「殿下现在不愿讲也无妨,先听微臣说完吧。微臣无意间在披风内侧的暗袋里看见一张对摺了许多次的纸,纸已经长了黄斑,诸多摺痕如阡陌纵横,本来就不端正的字迹更是损得模模糊糊,只能零星辨识几个字。虽然并非殿下现在的字迹,但微臣料想这上面的字,若说是十数年前所写,亦无不可能。」
北冥缜仍然没有回答,但在砚寒清肩上的手却抓得越发紧了。
「日前祖母寿辰时,微臣回去过家里一次,微臣的房间里,不知为何有一颗没见过的珍珑髓,以及被撕成半册的《诗经》,刚好是从〈采薇〉被撕开的。」
砚寒清悄悄将双手掩上北冥缜的背。
「微臣向与瑶妃娘娘出身相同家族的女性长辈问过,娘娘家族的平安绳确实是使用五色线,而微臣房中那颗珍珑髓,也是系在三色线的平安绳上,那是微臣家族中的编法。──现在,殿下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要告诉微臣了?」
砚寒清自认已经拿出了所有的勇气,靠在北冥缜背上的手指宛如触电般微微发麻,因为神经末梢麻痹而只得抓得更紧,有几分将人按进怀里的强硬,但实际上砚寒清已经反思自己为什麽要说出口了。
他向来不擅长担任主动的那个,不是说胸有成竹丶万无一失的事情才会出手,而是可以的话,他实在只想一辈子都在原处就好,安稳而不变的生活对砚寒清而言向来代表幸福,但是从北冥缜口中说出这样的愿望则充满如鲠在喉的不自在。
和砚寒清不同,砚寒清的安然是在皇城里丶或者後方,对北冥缜而言的安定则存在於边关戈矛兵戎。
如果前一次是为了海境内战使人心疲,这一次又是为了什麽而急欲追求稳定?
砚寒清想要一个答案。
尽管这个答案可能又要将他拖出好不容易才刚有重建迹象的舒适圈,但北冥缜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事情……一思及此,砚寒清便感到无法释怀。曾几何时已将北冥缜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而不自知,曾几何时只想将他护在羽翼里与其他隔绝,却在鲲要化鹏离开时才隐约察觉早已悖离初心的情愫。
前一次对方离开,他未能言说,这一次他说出口,业已无法回头。
他向来只想与世无争,如今却欲护北冥缜一世长安,那些北冥缜知道丶而他不知道的事,他想为对方承担,他想替北冥缜解决困难,让北冥缜不再露出上次问他是否记得儿时样貌时的神情。
前去向祖母拜寿之时,砚寒清一时没注意便带上了那颗系了平安绳的珍珑髓过去,祖母看见时,神色凝重地将他拉住,摒退他人,独留他在房里,焦急地对他说:「就不能忘记吗?那个人值得吗?」砚寒清一头雾水之馀,总算勉强还记得祖母老迈,早已分不清楚谁是谁,近几年总是将他唤成一位早逝姑姑的名字。
但祖母既提了「忘记」,他便顺着祖母说:「我不知道该忘记什麽。」
「全部,关於那个让你把平安绳系在珍珑髓上的人的全部,喝了药以後,全部忘掉!」
即使可能只是祖母糊涂的胡言乱语,他却莫名在意起来,他知道珍珑髓是用来许诺用的,却不晓得将平安绳系上去是什麽意思,更不晓得什麽喝了以後会忘记的药……但是他记得北冥缜问过他一种只会忘记一个人的药,於是他便顺着祖母的话,间接从她口中得到他不知道的那些资讯。
──那是一种只流传在鲛人女性之间的药,祖母传给母亲丶母亲传给女儿,一代一代,如中原江永女书一般,只在女性之间流传,即便同为鲛人,绝大多数男性也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药。
将平安绳系在珍珑髓上则是应许诺言的意思,甚至可以进一步说是愿意委身之意。
从祖母口中得知的讯息一时让他无从反应,和祖母再三强调自己不知道这是什麽意思以及一定会服药後,才得以脱身。
从北冥缜的话语来看,他知道这种药,而且还知道他是被自己忘记的那个。
砚寒清少见地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时日。从以前到现在,他很少有事情想不通,有两难之事丶有无法两全之事,不是什麽都能完美解决,但是想不通的事情,非常少。
直到看见那一首残缺的〈采薇〉。
这是砚寒清总算下定决心来见北冥缜的原因,他想知道答案,从以前到现在,他所忘记的丶关於北冥缜的所有事情,包括那颗珍珑髓丶那首〈采薇〉丶那半册《诗经》丶柱子上的痕迹──也许丶也许不是全部都是他原来记得的事情也无妨,他想拉住这个人的手,从已经不是为了别的原因而是为了这个人而行动丶而思考开始,他早已失去自己的步调,已经让北冥缜强硬地靠近接着又忽然退缩一次了,这次,如果是他先走出来的话,北冥缜是否能选择与他并肩而行?
肩上忽然一沉。
砚寒清一时茫然,却也短暂忘了自己本来就是太医令丶也有一定的医术,回过神来时赶忙将昏厥过去的北冥缜背入寝殿中,探了脉息确定一切正常後,砚寒清托外头洒扫的宫女向负责北冥缜的医官要了脉案,接着便守在一旁。
无论怎麽往前翻也只是正常无异的脉案看着看着,神思不免困顿起来,却听见床上的北冥缜不断梦呓,手持续摸索着似在寻找腰际的河山命,砚寒清忙抓住对方的手,却被反握,那力道太重,若是换了旁人大约要骨折。
砚寒清一边试图挣脱,一边却在近了许多的鼻息间听见重复的句子一再出现,不多时便听出那是〈无衣〉的诗句。
心脏像是被人掐住一般。
他明明一直知道戎马生涯才是锋王的位置,北冥缜也自陈不适合庙堂,然而听北冥缜在梦里心心念念的也是战事,却莫名让他心焦,好似对方要前去一处遥远的地方了一般。
记忆如崩落的山石般无从招架,从当时的皇贵妃未珊瑚召集成年皇子回宫以来,他不晓得自己为何,向来中立的立场,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向锋王偏去,说过的多少话丶做过的多少事,有意无意都站在了那名雷厉风行到几乎刻薄少恩的皇子那一侧,最後,他连无论对方如何选择,自己都将伴他前行的话语也宣之於口,却见对方不知所措,接着又复退却。
如今他又回来,却说要前行,而身边并没有留下任何人的位置,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北冥缜甫前往封地,是否也是只带着一支孤单的行伍,踽踽而行?
他不知为何,直觉这次过後,对方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焦虑便这样灼烧着他。
直到北冥缜醒来,或许其实并没有过上太久,但是他已经连:「殿下,不管是采葛丶采萧还是采艾,都请快些回来好吗?」皆已说出。
躺在床上的北冥缜慢慢将眼睛转向他,然後松了手,「抱歉,有劳你了。」
砚寒清揉着被握红的手,回应道:「这是微臣应做的。」
北冥缜从床上坐起後,花了点时间回神,才站起来,他看着放在椅子上的披风良久。
砚寒清小心翼翼地问:「殿下,现在觉得身体如何?」
「并没有任何不适,多谢你。」
心底的不安扩大起来。
「那可以请殿下告知微臣,那首〈采薇〉是什麽意思了吗?」
「〈采薇〉?」北冥缜沉吟许久後才道:「如果你指的是《诗经》里的那首,我只知道好像与归乡有关,其馀的可能要找右文丞或者师相会比较清楚,我不擅长记书。」
也许他不该问,可是,「……殿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微臣是什麽时候吗?」
北冥缜寻思一段,才道:「前几年回来时的洗尘宴前。」
「更久之前呢?」
「没有。……你问这个做什麽?」
北冥缜说,他与自己一般,记忆不知为何混乱。
而祖母的话语,言犹在耳。
──那是一种会让人独独忘记心仪之人的药,而且没有解药,即使鲛人,尚无法自医。
【缜砚】《晏》一厢情愿(三)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 私设很多。
- 无论他们的结局有没有在一起,我真的没有要拆这一对的意思。
<hr>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吟唱的歌声在脑海里,彷佛一阵风,吹起甫落地的花瓣,不多时又逃逸无踪。
「最近有什麽不适吗?」
「最近的记忆十分混乱。」北冥缜顿了顿,「我不清楚什麽事情是真的发生的,什麽不是。」他边说边隔着袖套按着底下的平安绳。
记忆紊乱的症状是最近发现的,修儒已经离开海境,北冥缜也认为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便连太医令那边也......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 私设很多。
- 无论他们的结局有没有在一起,我真的没有要拆这一对的意思。
<hr>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吟唱的歌声在脑海里,彷佛一阵风,吹起甫落地的花瓣,不多时又逃逸无踪。
「最近有什麽不适吗?」
「最近的记忆十分混乱。」北冥缜顿了顿,「我不清楚什麽事情是真的发生的,什麽不是。」他边说边隔着袖套按着底下的平安绳。
记忆紊乱的症状是最近发现的,修儒已经离开海境,北冥缜也认为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便连太医令那边也没去请,直到瑶妃问他,他才提了这点奇怪之处。
离鳍鳞会与玄玉府攻破演图关,早已因为意图篡位而被褫夺鳌千岁之名的北冥皇渊登上鳞皇椅後旋即身亡以来,已经数年过去,那场不自然的雨,除了在各地造成恐慌以外,也引起喁喁私语,「天公伯在哭泣」的说法,在民间流传得更广,衍伸成近似中原窦娥冤的穿凿附会,接着越来越偏离叛乱的主轴,渐渐如同史记中的项羽一般,正面形象胜於胜利的王家不说,尤有甚者,玄玉府与鳍鳞会之间的故事,依附了情爱的元素而更添凄艳的印象,屡屡在民间戏剧中出现,即便底层官员试图禁演,也禁之不绝,『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出自《国语》的这段话,北冥缜似乎曾经听谁说过,因此即便曾经与战的士兵对这些美化过的传言有所微词,北冥缜也禁止他们因此对平民百姓寻衅。
除了民间改编过的鳍鳞会之乱和他记忆中的不甚相符以外,直到近日,他才想起来,在战事消弭後,梦虬孙并没有回到皇城,更没有其馀关於羁押或者让北冥缜从中为战俘丶战犯斡旋之事,北冥封宇的诏书里明确写着不再追究,而当时北冥缜虽然确实进了天牢,却是在曾经关押自己的那间,看着空无一人的牢房而已。
和梦虬孙的对话,确实发生过,但是并不是在天牢。想起这点以後,更加察觉到自己的记忆确实出了问题。
也曾经想过要抽出时间让太医令检查,但对他来说,太医令即是等於砚寒清,幸好也不是太外显的症状,即使是总在他身後的误芭蕉也没有察觉,当初战事方弭的求亲,除了被误芭蕉拒绝以外丶也让她狠狠教训了一遍,最後误芭蕉丢下了一句:「殿下是不是弄错了什麽?」此事便了,虽然後来误芭蕉还是继续留在北冥缜身边辅佐,但相处之间也难免起了一层别扭,至今被流逝的时光所削减的尴尬也没有多到让他还能拿这种事情去叨扰误芭蕉。
和当初,砚寒清拒绝他的时候很像,这样一想,心脏又微妙地疼痛了起来,那个时候没察觉到的事情,在想起过往後,每每回忆都有着苦涩哽在喉里,吞咽不下去。
「请太医令看过了吗?」
「不曾。」虽然并不想让母妃担心,北冥缜还是据实以告。
瑶妃喃喃着:「这样啊。」接着将手覆在北冥缜的手心,微凉的指掌还来不及被北冥缜的体温温暖便已离去,北冥缜看着熟悉的触感所代表的平安绳,彷佛被冰块冻伤的痛楚让他差一点撤了手,但最终他还是像当初在关外第一次见到漫天飞雪时,慢慢握住那一捧终会融化的雪,任由瑶妃甫放入他手里的平安绳将指关节冻僵。
又是一年过去了。
原来如此。
回来到现在,已经一段时间了。原本除了定期回宫汇报边关动向以及瑶妃的生辰以外,他便鲜少回皇城,即使回来也没打算久待,然而师相欲星移醒来还不到半年,父王北冥封宇就召他回皇城,也容不得他犹豫,除了皇命不可违以外,现在与父王的应对也已不像过往那般生硬了,想到大皇兄北冥觞与二皇兄北冥华的事情,尽管北冥异仍会常常回皇城,但无论父王是不是需要身为儿子的北冥缜,於理也好丶於情也好,他都该回来。
前几年,从误芭蕉的家族那边传来的丶希望误芭蕉早日成婚的压力,让北冥缜恍然察觉父母也渐渐老去了,北冥封宇因为几次御驾亲征落下的病根,在调养未及之下,新伤旧病混在一起,只是凭着太医令保守的治疗方式,是没办法根治的,年节时北冥缜回京述职,隐隐约约留意到北冥封宇疲倦的神色一年比一年难以掩饰,而瑶妃虽然久居深宫,岁月的痕迹还是浅浅地划下了,这凉冷的体温,让他回想起儿时与母妃分离的恐慌与无助,衰老丶死亡,即便他能守边关,却无能抗衡自然。
他从青稚到了足够成家的年龄,但增长年岁的不只是他,这个认知让北冥缜原来的坚持出现了缺口,马不停蹄地从边关赶回了皇城──北冥封宇说这是师相的意思,欲星移却就这样把北冥缜晾在一边数月,彷佛是他误解了回返的命令一般,可是一旦北冥缜表达想回边关的意图,又会被四两拨千金地挡回去,时间已经久到误芭蕉也打算随他回皇城了,只是北冥缜不放心边关,才阻了误芭蕉信中的要求。
而太医令要求的惯例请脉,也快要拦不住了。
无法拒绝瑶妃让他前去给太医令检查的请求,北冥缜在出了瑶妃宫里後,对着春寒呼出口气。
但是事实与他想的不同,太医令那边派遣的医官迟了两日才来,来的人并不是砚寒清,而是更久以前为他请平安脉的太医令,他隐约记得当初这位医官似乎出了什麽事才改为砚寒清前来,现在是相反了吗?
北冥缜并没有提到记忆混乱之事,医官在诊脉时也不曾提到他脉象有恙,最终在医官离去前,北冥缜终是问了:「砚寒清呢?」
似乎没想到会被问起,医官迟疑地回答:「回秉殿下,微臣不知,但砚……大人应当仍在试膳。」
「为何不是他来?」
「这……大人说,虽然先前在微臣守丧期间越俎代庖,到底是踰矩,由微臣续效犬马之劳,才是为殿下着想,大人向微臣解说过殿下的脉案,如若殿下仍不放心,微臣会再向砚大人转达。」
「不用,有劳了。」
不曾受过对方礼遇的医官愣了愣,赶忙回道:「殿下言重了。」
在医官离开後,北冥缜倒了杯茶咽下,在边关时大多只饮凉水,刚回皇城的时候也一时没改掉这个习惯,还让北冥华嘲笑了一阵子,如今随着这样不上不下被留在宫中的时间变长,他喝茶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在喉中留下的味道也和隔着薄雾的记忆叠合在一起,他想起自己儿时原来是常喝茶的,但是丶
『殿下之前的命令,微臣不敢懈怠。』
同样是当初陪在身边为他沏茶的人,几年前才说过的话,如今已经不记得了。
想着这件事的自己,很像小孩子。
虽然并不擅言词,北冥缜从边关捎往皇城书信,也有给砚寒清的一份,不曾断过。说的只是一点小事,因为连简单的「甚安,勿念」也太超过,如果只有「平安」二字,误芭蕉便会说,殿下何不多写一些,最後他只能写:「边关靖平,暂无流寇。」,和给皇城的汇报差不了多少,也曾经试着询问对方近况,砚寒清却回:「皇城安好如旧。」
一封信带着:「我问的是你。」从边关到皇城,再回边关,数月过去,回返的信件细写了皇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物价,北冥缜愣了许久,思考数日过後才回了:「边关物资紧缺,尚堪用。」
尽管如此书信往来,却很矛盾地,既闪躲见面,却又惦念着对方没有信守诺言。
屋里还是太闷了。
北冥缜忽然起身前往校场,这毕竟和被软禁不同,他可以去任何地方。
一层未融尽的薄雪铺在路面,使得足下松软,带起少许泥泞溅在鞋面。
来到校场时,因为并非演练时间,北冥缜原来没想过有人在,却见朱红大门敞开,两侧的守兵还未及通传,他已跨过门槛进去,同时申玳瑁的长刀朝他指来,只差分寸便要刺到北冥缜的鼻梁。
守在外面的王下御军一时反应不过来,北冥缜已说:「左将军缺了一步。」
见到不避不退的北冥缜,申玳瑁赶忙收剑低头道:「是臣踰矩了。殿下无事吧?」
「左将军,」北冥缜顺手拔出河山命。
不顾以为锋王正为左将军的行为动怒的士兵,北冥缜转腕,河山命刀尖已对上申玳瑁,「请不吝赐教。」
「殿丶殿下?」
申玳瑁的身体早意识一步挥刃相挡,与北冥缜手上的河山命相击出火花,铿锵一声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申玳瑁还要说话,北冥缜却已攻来,申玳瑁无暇分心,只得全力应战,旋即刀光剑影一片,刚换岗的王下御军虽然雾里看花却也看得目不暇给,左将军自然是经常带着他们对练的,但长期镇守边关的锋王却是少见,尽管在几年前也有几次动武,然而王下御军大多是未曾见过的,即使曾经有幸得见,也因察觉到锋王更加精进的刀法而不住驻足观看。双方皆是使刀,虽然均以劈砍为主,路数却不甚相同,几次刀锋相会皆只在短期之内,雷鸣似的金属摩擦声不绝於耳,转眼便是数十招过去,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似乎各自在为下一波攻势做准备,北冥缜却忽然收刀。
「殿下?」申玳瑁粗喘着气,本来就因为训练底下士兵而热起的身体如今更是汗流浃背,虽见北冥缜业已偃旗息鼓仍不敢大意。尽管对左将军兵刃相向,往严重说,甚至可以视为挑战王权,然而这里是校场,况且北冥缜於他有恩,所以申玳瑁并不打算特别上报。
「承让。」北冥缜朝他一礼。
虽然还是一头雾水,申玳瑁仍松了一口气,「殿下进步许多。」虽然表面上似是势均力敌,实际上左将军很清楚对方留手许多,否则他原来是无力以抗的,和锋王儿时的状况已不可同日而语。
「仍有诸多不足,忽然打扰左将军练兵,北冥缜在此致歉。」
「殿下言重了。」申玳瑁忽然想起小时候的锋王练习得特别狠时,脸上均是抱着一种彷佛被抛弃的幼兽一般的神情,不住问起:「殿下适才在烦心什麽?」
「我……」北冥缜还来不及回答,门外便传来一个小兵紧张大喊:「砚大人驾到!」
瞬时北冥缜与申玳瑁思绪都空白了一阵,他们都还没人习惯砚寒清被称为砚大人,以砚寒清的官阶来说,对他们一个王爷一个将军使用驾到这个词,通报者无疑是不谙皇宫里的规矩。
望向门外的北冥缜,刚好捕捉到砚寒清微微抽搐的表情,许久後,砚寒清才转向北冥缜,视线都对上了,他只得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北冥缜感觉自己的心跳随着对方的脚步不断加速,直到砚寒清站定,北冥缜的呼吸却差点停下。
「砚寒清,好久不见。」
「呃嗯,好久不见了,殿下。」
药香丶体温丶拥抱时的触感,一点一点记忆浮起,又如池沼中的污泥混浊了池水。
申玳瑁没注意到两人之间气氛微妙,只向北冥缜代刚才那个不懂规矩的小兵请罪,便带着原本在训练的兵卒前去绕皇城跑丶以示怠忽职守的惩处,馀下各有岗位的王下御军也各自散了,除去原本就守在门口的两名士兵以外,校场内只剩下北冥缜与砚寒清两人。
「咳丶听说左将军因为言行不逊,所以锋王殿下打算惩罚,但左将军不服管教,与锋王殿下打起来了,拉微臣前来的士兵是这麽告诉微臣的。」
「只是怀念起以前和左将军对练的日子,因而过了几招罢了。」
「微臣也是这样想,但对方……希望没冒犯到殿下。」
「你我之间,谈不上冒犯这个词。」
「如此……多谢殿下厚爱了。」
北冥缜望着砚寒清始终避开自己的视线,问道:「砚寒清,你在躲我?」
砚寒清没想到北冥缜问得那麽直接,早已疏於应对,犹豫许久却是找不到合适的回应,「殿下不也在回避诊脉吗……」一说完话,砚寒清仍还是觉得自己口吻中几分透露出长辈似的自以为是,而感到後悔了。
「想早日回边关,便无心於此。」
「殿下知道号脉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恕微臣僭越,想来殿下应该是有其他理由的。」
北冥缜看着砚寒清良久,眼见微凉的空气中,砚寒清额角却隐约起了汗。
「你关心我,却在躲我?」
被北冥缜过於直白的结论,砚寒清已经许久不曾感受到的丶被反将一军的微妙挫败感又一次袭上心头,「殿丶殿下?」
「或者是我误会了。」
几次意图分辩,最终还是放弃似地,砚寒清说:「殿下不曾说错。」
「你为何要躲我?」
「微臣……」
「有什麽话,直说无妨。」
「表妹误芭蕉和殿下的事情,微臣听说了。」
「怎样的事?」近日边关没什麽大事,误芭蕉送来的信是这样陈述的。
「这……」砚寒清为难地挑拣着用语,最终只能艰难道:「婚姻之事。」
没想到对方会忽然提起那麽久之前的事,北冥缜道:「已经被拒绝过了。」
「呃……殿下并不介怀吗?」
「那时候误芭蕉她很生气地说是我搞错了,我尊重她的决定。」
越来越觉得彼此说的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砚寒清试图矫正:「殿下并不像是被拒绝丶或者失恋的样子。」
原本一问一答得很流畅的北冥缜停了下来。
在因为话题尴尬而降低音量的对话声也没了以後,周围沉重的空气更加安静了,致使头顶出现极轻微的声响时,也显得格外清晰,砚寒清才抬头还来不及看清楚,却有一阵暖风忽然而至,遮去大半光源与寒风,将他包围,他下意识抬手去挡,手背便抵上了让犹有馀温的衣料。
砚寒清定睛一看,眼前的北冥缜,缺了外头的罩衫,看上去陌生了几分。
「下雪了。」
指尖捏上北冥缜披盖在他头顶的衣衫边缘,砚寒清一时不知道该拉紧丶还是取下还予对方。
原来要落在他身上的雪被北冥缜用罩衫挡去,融在白色的表面丶洇出灰点,而此时细小的雪从他们之间飘过,砚寒清微微皱起眉头。
<hr>
首先我忘记皇渊叫鳌千岁,之後忘记左将军用什麽武器,接着连北冥缜的衣服长怎样都忘了。
重重叠叠的金鱼症头,套一句话说叫我能怎麽办?我也很无奈啊。
──持续等待东皇的DVD到来。
因为我没有要拆缜砚或让他们各自跟别人在一起,所以那个丶吃另一个配对的读者请先撤了吧?雷到的话,我不能负责的。
【缜砚】《晏》一厢情愿(二)
被按在脉枕上的手腕,看上去却似无势可依。
收在角落的红泥炉上还留着空壶。
北冥缜望着门外的雪景愣神,在战场上从战前拟定战策丶到战中实际对战丶以至战後伤患救护都一并包办的试膳官坐在他身侧,仍像以前一般为他请平安脉,尽管从冬季第一场雪後,他已言明药膳与平安脉都直接省免,然而碰了面,出於习惯而被问了是否允准请脉时,北冥缜仍然没有拒绝。
紫檀木门还敞着,冷风便从深烟棕的门框闯进来,扰得发梢飞扬,直到隐约听见砚寒清吸鼻子的声音,北冥缜才醒转过来,「你要关门吗?」请脉时的必须敞开门丶并且有宫人在场的规矩,是出於安全考量,於他们来说并没有遵守的必要。......
被按在脉枕上的手腕,看上去却似无势可依。
收在角落的红泥炉上还留着空壶。
北冥缜望着门外的雪景愣神,在战场上从战前拟定战策丶到战中实际对战丶以至战後伤患救护都一并包办的试膳官坐在他身侧,仍像以前一般为他请平安脉,尽管从冬季第一场雪後,他已言明药膳与平安脉都直接省免,然而碰了面,出於习惯而被问了是否允准请脉时,北冥缜仍然没有拒绝。
紫檀木门还敞着,冷风便从深烟棕的门框闯进来,扰得发梢飞扬,直到隐约听见砚寒清吸鼻子的声音,北冥缜才醒转过来,「你要关门吗?」请脉时的必须敞开门丶并且有宫人在场的规矩,是出於安全考量,於他们来说并没有遵守的必要。
「不用。」砚寒清看上去倦极地紧闭了下眼,「殿下感到燥热吗?如此的天,特别容易招惹寒气入体。」
「要回边关戍守了,我想早一些习惯,莫要到了边关才染风邪,反而浪费药材。」
砚寒清有些被哽住,「殿下觉得,药材用在自己身上是浪费吗?」
「边关物资往来不易,是该用在更正确的地方上。」
「……殿下将自己看得轻了。」
「将我看得重的人,已经太多了。」
砚寒清叹息着问:「殿下,这是在责怪微臣吗?」先前在对鳍鳞会终战结束以後,他也探询过北冥缜对东宫之位的想法,虽然不意外北冥缜会拒绝,毕竟更久之前,北冥缜向北冥华宣誓效忠後,也希望砚寒清协助北冥华,全然不似曾经思考过接下储君身分,那时砚寒清也说了同样的话,北冥缜当下并没有回应他,现在的回答,也许,是北冥缜对於自己人生的总结,亦是表明不变的心迹,那样,砚寒清不由得想,自己是否又踰矩多管闲事了。
北冥缜的指尖动了动,「不是。而且你职责所在。」语毕却又转头望向那片积累起来的雪景。
视线下转後,砚寒清收了手,确实如北冥缜所说,除了先前的伤以外,一年的调理虽还差强人意,加以这期间受伤频仍,但在患者的配合下,最基本的预防习惯已经建立妥善,自然不继续用药也能慢慢好转。早前北冥缜和他说过要回边关,砚寒清想,大概北冥缜开春就会走了吧,而看这雪势,冬季是快结束了。
北冥缜望着外头的时间久了些,迥异於他那说话必定看人丶相遇也会点头示意的习惯性礼貌,砚寒清对於这点突兀之处自是上了心,只是现在他也不晓得该用什麽身分去探问,以前是战情急迫,才逼得他扛起一切,速战速决,简省一切礼节与人际矜持,而今还要他这样直接,他是做不来了。
在雪地中温着的那碗酒,让砚寒清想起当初被喂入口中的糕点,那时是自己吃了大半,这次自己则不过饮入了一小口,然而无论分量几何,与皇子分食实在太过僭越,他如今回想起来都还无奈得胃痛,却又怎麽会那样踰矩地去问要共饮酒?砚寒清觉得他也弄不太清楚自己了。
砚寒清叹了口气,一抬头却看见北冥缜在看他,早已停下的雪,彷佛无视屋檐遮掩,又落到他眼前,视线里的北冥缜几乎要被鹅毛大雪盖住,如果不是清楚知道这是错觉,他便会伸手去挥开那些落雪,在他不住眯眼的那瞬,北冥缜的唇在漫天飞雪中张阖,这次他却听得真切了:「我刚回皇城的时候,也下雪了。」
意外於北冥缜忽然像没话找话讲一般,砚寒清顿了顿才道:「微臣记得那时,似乎,是春寒料峭。」
「确实,」北冥缜收回了自己的手腕,「在洗尘宴以前,我遇到了一个人。」
实在不晓得对方想说什麽,砚寒清只得接道:「是殿下认识的人吗?」
「……不是。」
砚寒清不明白为何北冥缜在回答前会有此停顿。
北冥缜呼出一口寒烟,缺少炭盆丶又门户洞开的室内,并不比外头温暖几何,尽管有武功傍身,但想来砚寒清应该因久处试膳间,惯於那里的温度,因此并不习惯为此动用内力,北冥缜见他似乎畏寒,还是取了搁置角落的泥炉丶将炭火重新燃上。
砚寒清不是没有阻止过,只是没熬住北冥缜说:「习惯温暖以後再碰到霜寒,容易染风邪。」时,睫毛底下冰雪似的死寂。
那句微臣是太医令,愣是出不了口。
他彷佛又看见了雪,笼罩着北冥缜,几乎要将之掩埋。
馀下最後一场雪,自前一年如缠绵於病榻那样疏疏落落地到了今年。
洗尘宴,照往例都是得办的,其中参杂着多少阴谋狡诈,或是虚与委蛇,北冥缜自然是交由他的策师误芭蕉作决断,当初误芭蕉投於他麾下时他便说得明确,权术外交为他所不谙,战略兵法才是他所习惯,是故早已将权责分明,而且误芭蕉要求的全然信任,他也不吝给予,因此人情往来均交由误芭蕉处理,虽说他无可避免地还是得去露个面,仍是决定再稍晚一些面对那些浸淫在暖阁中却连久居边关的他都能感受到的霜寒。
对於回来皇宫的决定,实际上他仍然抱持着迟疑,他不晓得自己会对回皇城这件事情那麽排斥,分明瑶妃年年都盼望他回来,他也不是不想念母妃,只是心里那份莫名的排拒,让他连年都留在边关戍守,将精神都放在上面,也勉强得了个还过得去的名声。对於父王北冥封宇的冷待,他应该早就没放在心上了,其他人情冷暖於他来说也不足以挂心,但若是如此,他还是不解,究竟自己是为什麽不想回来?
他神色暗了暗。
当初,太子北冥觞皇兄过世时,他是希望能立刻回来奔丧的,但是分封的皇子非诏不得入京,何况是在储君甫失丶东宫未立的情况下,如果他真的不管不顾地直接回皇城,一个谋反的罪名扣下来,就能定他死罪,再加上觊觎太子之位丶图谋不轨的罪状,更不消提,误芭蕉早已同他将利害分析得清清楚楚,他不该将自己以及身後一众都拖下水,承担一时冲动的後果。
他一边想着一边信步胡走,直到邻近王下御军校场,因为感到怀念而停步,左将军想必已前去洗尘宴,此时也不是练习的时候,他想着校场里应该空无一人而本来没有要入内,才要离去,却在外墙边看见一名官阶不高的官吏靠在墙上,北冥缜眉心一蹙,按了按河山命的刀柄,接着走了过去。
──砚寒清没有想过,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北冥缜,虽然他意识不算清晰,但应该还不至於产生错觉,至少他很清楚,因为卫生考量而总是修剪整齐的指甲,如果不是真的捏得够紧丶够用力,手心不至於如此疼痛。
如果是幻觉就好了。
一瞬间他这样想。
但可惜,他知道他还是足够清醒,清醒到看见北冥缜时,还记得怎麽行礼。
「你为何会在这里?」
北冥缜的声音,在六年後,和当初相似的部分少得让他几乎难以辨认,砚寒清一抿唇後道:「微臣不才丶腆任试膳官一职,为殿下的洗尘宴试菜,因不胜酒力,所以出来走走,散去酒力。」虽然他已经将用酒佐味的料理排到最後了,但因为还有宴饮用的酒,所以累积起来实在是个不小的数量。
「这里是王下御军校场。」
「微臣惶恐,没有注意到,信步胡走竟走到这里了。」
北冥缜的视线他曾经再熟悉不过,但其中并不包含猜疑,砚寒清仍然低着头,直到北冥缜前进了一步,他按捺住差点後退的步伐。
「你认得我?」
「是。」
「你的名字。」
砚寒清眼皮微微一跳,睫毛微颤。
「微臣太医令试膳官,砚寒清。」
接着他不着痕迹地改变姿势,於是瞥见了北冥缜总是被错认为心机深沉的表情,一点重量压在发上,不断增加,直到润进了发间,冰凉了後颈。
北冥缜抬起头,接着他的身影旋即为落雪打乱。
冷却的炭盆多花了些时间才暖起。
砚寒清今日似乎并不急着离去,北冥缜想着,却安於这样相对无言,因为他想起来,初春的最後一场雪中,他遇到一个人,於是他不晓得开如何开口,才不会触及回忆的伤疤。
──要是能再分开一些距离就好了。原本他也不晓得砚寒清为何会来,想起来曾经遗忘的事情以後,和对方同饮的那一碗酒,比往常要来得辣喉许多。
回归的和这几年的记忆仍旧是混杂在一起,他至今仍彷佛刚从梦中惊醒,一切都茫然混沌,清晰的唯有那一层凉薄的空气,眼前的人影,纳不进心里,胸臆宛如已被胀满,却仍旧感到空虚不已,或许只要伸手碰触就能从其中产生的温度中明白什麽,然而想起先前那个拥抱──北冥缜又闭上眼,那温度太烫了,或许在他於战场上倒下那时,砚寒清的温度恰好可以暖他逐渐散去的体温,如今却连现在的距离都觉得过近,他不由得去索讨朦胧回忆中去暖他的那双手,却无法靠近现在的砚寒清更多。
「说到酒,微臣想起来狼主曾经提到过苗疆有一味特有的酒,名唤风月无边。」
「是吗。」
对於北冥缜清冷的反应,砚寒清不知怎麽地,心中一股闷火散不去,一抿唇後却是说:「殿下听过交杯酒吗?狼主说,等到苗王成亲时,交杯酒定要用风月无边。」
「合卺酒?」
「就是新婚夫妻……咳,原来殿下知道。」
「酒的讲究,我不明白,在边关也就习惯喝一些粗酿的酒了,皇城的味道,却是不太习惯。」
「殿下此前没喝过其他的酒吗?」
「拜别父王与母妃前喝了一次,」北冥缜顿了顿,「此前我对酒的味道没有印象。」
「孟婆汤吗……」
「什麽?」
「中原那里传说人在死後要入轮回前,须饮孟婆汤丶过奈何桥,孟婆汤听说是一种喝了就能忘记前尘的汤药,殿下这样说,微臣倒要怀疑那碗酒是孟婆汤了。」
「砚寒清!」北冥缜忽然用力敲了下桌面,所幸砚寒清稳住了茶盏,才没有打碎那些要价不斐的茶器。
「呃嗯……殿下,怎麽了吗?」
北冥缜看着砚寒清良久,最後呼出一口气,疏握的拳头靠上额心,任由指背的冰凉降下遽升的体温。
「抱歉,我失态了。」北冥缜又闭上了眼,稍微往後挪了一些。
「殿下丶」
「你,还有事要忙吧。」
「微臣……」
「你先去忙吧。」
「是,那微臣告退了……请。」
北冥缜望着砚寒清离去的方向,风雪早已停歇,他却又想起十六岁那年的雪,他为了提前适应边关,而在严冬大雪中伫立良久,只有砚寒清一人来寻他,为他焐暖僵硬的关节,砚寒清的手上带着茧,和他手上刀茧的位置有几分相似,他身上混着药物与食物的味道,北冥缜捧着那碗暖身用的药膳粥,浓缩着以往无数次对方为他熬那一碗又一碗苦口伤药的画面,他没有说,其实那碗药膳粥比在北冥异留膳那次的餐食都还要好吃。
北冥缜替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入喉的茶就只是茶,没有其他的药味夹杂。
停掉药膳以後,砚寒清似乎以为他不喜欢吃药,所以原要口服的汤剂也在和修儒与狼主商讨过後改换成擦剂或敷药。但其实,药草的气味,他再熟悉不过,每每总能将他从旧日朦胧黏腻的阒黑梦魇中唤醒,只是药的味道会让他想起来儿时那些正餐外的药膳食补,想起曾经有一个人,一边嫌麻烦丶一边次次在他被摔晕後,背他回寝殿,想起他还能靠在那个人身上,捉着他腰际的缀饰丶弥补渴求却欠缺的温度,不用藉由温酒来沉淀心绪,或者找回对生命重量的认知……在短暂的温暖过後,那冷意无论再如何浅薄,都还是容易让人染上风寒,所以他不想用药。
继续用药膳,他总得想起来。
皇城的雪,确实没有边关那麽大,但是更为寒冷,尽管如此,皇城的雪偶尔也会温暖起来,带着药的气味,以及那个人的叹息。
他总得想起来,那个人是谁。
如此一来,护命的平安绳便会绊住他回去的步伐,牵引他回头拉住对方的手腕说:「砚寒清,我回来了。」
──却听那人茫然回应着不解。又一次在烫人的温暖中全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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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麽最後一首BGM是这个:회상의 조각 (Neal K) - 피아노 작곡 / 현악기 커버 [Neal K Best List]
虽然中间需要很多的情绪,但重看的时候还是需要静一点的曲子。
我也不知道这是完结没有。
【缜砚】《晏》一厢情愿(一)
*金光布袋戏·北冥缜X砚寒清
- 私设海量。
- 除了噗浪上公开的以外其实只补了尾巴一小段而已。
- 本来的写文BGM:아리아 / Fairy (Neal K) - 피아노 작곡 / FLstudio Pi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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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缜抬起头的时候,果然那雪粒,刚好错过眉梢,只堪堪擦过他脸颊。
所以蜃虹蜺那一击他来不及闪避,口中苦涩的味道,并不像血,反而很似某种药,但他习武以来,身子就不曾羸弱到疾病缠身,药物的气味对他来说应该相当陌......
*金光布袋戏·北冥缜X砚寒清
- 私设海量。
- 除了噗浪上公开的以外其实只补了尾巴一小段而已。
- 本来的写文BGM:아리아 / Fairy (Neal K) - 피아노 작곡 / FLstudio Pi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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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缜抬起头的时候,果然那雪粒,刚好错过眉梢,只堪堪擦过他脸颊。
所以蜃虹蜺那一击他来不及闪避,口中苦涩的味道,并不像血,反而很似某种药,但他习武以来,身子就不曾羸弱到疾病缠身,药物的气味对他来说应该相当陌生才对,只是这一下停顿,让他差点也没闪过对方下一刀。
「你只有这一点能耐吗?」
他一咬牙,身子重新站得挺直,「还请武师赐教。」
螺武缨在一旁看着,手中的枯枝时不时在地面上点画几笔,甫被封为锋王的北冥缜还不是蜃虹蜺的对手,比起实际对招,指导意味更为浓重,在比划结束後,他招了招手让两个大汗淋漓的孩子过来,身旁红泥炉上,壶中时不时哔啵出滚烫的细沬,温热的酒气漫开来,暖不了欲雪的冬,但暖身还是可以的。
「如何?」在两人各自捧碗喝下第一口酒时,螺武缨问道。
蜃虹蜺的碗几乎已空,北冥缜的还剩了大半。
「很呛喉。」
螺武缨听了北冥缜的回答,放下了那枯枝,「记住这个味道。」接着起身按了按蜃虹蜺的肩膀。
北冥缜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留下他守在火炉边,在渐渐积累的白雪中,灰橘色的火炉只有占小小一方,劈啪作响的声音还不及风声大,以往在宫中的日子,除去祭祀以外他鲜少喝酒,但多少还是能分辨,这是相当粗酿的酒。
晃荡的酒香不多时便要散去,他仰头将馀下的酒液饮尽,换得一阵晕眩。
──记住这份温暖以及呛辣。
此後这是他要守的边关,朝中对於「锋王」此一封号的揣测与他无关,传闻边关苦寒,却如何冷暖得过人心,待得他收到第一条平安绳时,他已经习惯了那暖在炉上的醅酒,指掌上的刀茧,也已与河山命相契合。
只是雪落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麽还是会感到怀念,见到锋王抬头看雪,直像是初次见到雪般专注,士兵只道皇城没这样大的雪吧。
「皇城的雪……」北冥缜低喃了句,却没有接续下去,由於平时他定是有事要说才开口,是故其馀兵众等了他许久,做完手头工作的士兵也逐渐集结过来,直到北冥缜不发一语地迈步离开,士兵们一个个错愕起来。
而在误芭蕉前来辅佐以後,除去兵策之事,北冥缜问她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皇城的雪,是怎麽样的?」
「不就是雪吗?」
起初误芭蕉还以为这是对她的考验,顿时有些懊悔自己的口直心快,之後渐渐习惯了北冥缜的沉默以後,她才放下这个问题。
至於脑海中隐隐有过谁取了雪水煮茶的画面,也因为太过模糊,而被她抛诸脑後了。
皇城的雪。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不去,原来应该如误芭蕉所说的一样,不过是雪罢了,但是他却没有印象,这让他感到奇怪丶甚至焦虑,每一年冬季像是在必然被梦魇的夜里丶突来的失眠,既希望睡去丶又害怕梦中艰险。他不是怕雪,只是面对漫天飞雪,心底总有脚踏不到地的感觉,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一起了这个念头,北冥缜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气劲一出,超出原本教习官的预估,没能挡住攻势的教习便给生生震了出去,幸亏撞上的是枯草而不是一旁的礁石。
「承让。」
替士兵拟定操练项目的鲛人教习官在同僚搀扶下赶忙站起来回礼。
从此往後,在大多数士兵都最厌恶而忍不住贪懒的冬季,北冥缜总会格外早起,莫说天还没亮,到他将所有招式都演练过一次後,抬头望,眼帘都还能捕捉到不少星子,而军中没一点锋王惧雪的风声,只盛传,冬天的锋王殿下摔人格外用力,特别是下雪天,验收日如果撞上落雪,大家的脸色都会变得难看起来。
但也并非所有人。
比如,在他收到第三条平安绳的冬天,有个波臣士兵也起了大早,北冥缜原来留了心,无论对方是鬼鬼祟祟或者提前起来自主练习的,都好有个盘算,但是北冥缜跟在对方身後走了一段路後,那士兵却停在一处张望了许久,虽然士兵不是呆立不动,但日头都还没出来,气温正低着,不多时,连北冥缜也要稍稍运功御寒了,那士兵还是焦急地在那边转啊转的,直到邻近晨练的时候,那士兵才牙一咬像要回营里,却忽有马蹄声自远而近,那士兵一回头差点跌了,赶忙迎上去,而北冥缜早他一步截下来那匹马──原来是送信来的,满满一包的家书。北冥缜见状愣了愣,信使与那士兵的状况也没比他好,俱是无从理解怎麽锋王殿下会出现在这里。
北冥缜在心里叹了口气。
是他多虑了。北冥缜吩咐士兵将那一大袋信给拎进营里,原本训练有素的官兵在北冥缜让他们去领信时,也都乱了步伐,哪里还有镇守边关丶令关外为之胆寒的定洋军之姿?不过即使远道而来的双鲤鱼会让平时容姿端肃的兵众散漫,他也没道理压着他们的家书,故乡的来信自然早一天收到都是好的,否则他也没必要要求信使连同其他人的家书一起送来了,不过他还是特别留意了那个早起士兵的动静,才发现许多人都围着他,央他读信,结果他自己的家书倒是没时间看了,直到入夜,那士兵和人换了岗,担下守夜之责,就着营火的光,总算看起了自己的信。
北冥缜见他看得专注,直到他放下信才问他书中竟如何,那士兵被吓了一跳,不解怎麽锋王还没就寝,只得战战兢兢地回道:「家里说,希望瑞雪兆丰年。」
「只有这样?」
「属下真的不敢欺瞒殿下,我们这些波臣,识字的少,属下也只识得几个大字而已,但已经是整个村子里懂的字第二多的人了,村里的教书先生前两年就过世了,属下的家书,还是家人去隔壁村央人写的,殿下若是不信,可以亲自看过。」
北冥缜接下那封信,信中错字连篇,差点要辨不明意思,但大致上写的是前一年下了大雪,家中有好收成,希望今年也一样好。他将信还回去,士兵却同他道谢,说要不是殿下仁德,他收到这信的时候,怕是都仲夏了。
他以为无关紧要的事,旁人却记得了一辈子。
该年确实大雪,那士兵看着厚厚一层雪,明明天寒地冻的,却笑了出来。
「瑞雪兆丰年。」
这句话,是多少希望以及重量集结起来的,他到几年後才明白过来。
几年呢……。
在雪中,北冥缜於寝宫里原为花园的空地丶热着那壶与皇城格格不入的粗酒,底下的火炉分明还是红泥烧成,偏生看上去较平常人家的要华贵了不少,落雪还来不及碰到壶,便被那过烫的热气给蒸散了。
温好的酒,第一碗浇了地,滋滋作响着,听了都感到疼痛,第二碗再淋下时,已经没了那麽骇人的声响,第三碗,北冥缜一端起便就着自己的口饮下。
喉头的热辣他早已习惯,眼睛却被硬生生熏出一层水雾。
他想起,父王亦曾说:「瑞雪兆丰年。」却是与那士兵截然不同的语气了。
皇城的雪……北冥缜拿着空碗,雪落到了碗里。
甫从边关回到宫中时,刚好承了最後一场雪,那时候他还什麽也不知道,而今,他是什麽都必须知道了。
这一年之间,有过几次艰险的战役,而在最危急的生死关头,还愿意留下豁命护他的波臣之中,那个看着大雪反而笑得开心的士兵,葬身在离山洞口不足三里处。
──有些事情,你只是偶一为之,旁人却记得了一辈子。
用他们都最熟悉的酒,第一碗祭了天地,第二碗吊唁亡者,第三碗过後,他轻声吟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不只是最後拚命为他杀出血路的士兵,还有因自己遭到构陷而兵犯紫金殿丶最後被前皇贵妃未珊瑚所斩杀的士卒。
他们有的孩子刚呱呱坠地,他们有的刚成亲,他们有的家里才订亲,他们有的家有高堂……作为他们的主帅,北冥缜却只能与他们同饮这一碗温酒,上战场前要暖身丶暖胆,下了战场要暖劈砍到僵硬的关节丶要暖因杀戮而冷却的心肠,这碗酒,无论阶级血脉,都得喝,暖一身骨血,祭吊一干弟兄。旁人可以把他们当作下棋一般,将他们的死亡当作为了胜利的牺牲,战场上多奋力厮杀都不是重点,活着也不重要,最後都只是数字而已;而他不能,礼部以及自己私库抚恤清册上的名字,每个都曾经是在他身边活过的人,他们原有自己的人生,他们因为自己的决断错误而死丶因为自己不够谨慎而亡。
这一壶酒,和眼见水鳞烧那无名堆前的一跪,都是只属於自己的懊悔。一闭眼,都还能听见他们嘶喊着保护殿下的声音,还有被士兵遗族攻击时的疼痛,睁眼却只剩下因冬季而变得清晰的风声。
北冥缜呼出一口气,白烟在眼前渐渐淡去,他忽然想起回城时那最後一场雪。
不过片晌他便警醒地朝向声源望去,装饰用的偌大礁石矗立在那里,莫约早在他七岁得了自己的寝宫时,这礁石便一直在这里,以前的记忆毕竟陈旧而遥远,时隔六年,回皇城的一年间又鲜少待在寝居中,自然更无馀暇研究林园中的一处礁石,尽管如此,北冥缜仍是看了许久,直到以枯枝为主丶徒留几点绿意的背景被缎面一般的蓝掩盖,他看见近日还是皇城内茶馀饭後讨论着的英雄人物身上挂着少许枯叶,不无狼狈地站在那里,接着稍微犹豫後像下定决心一般,叹息,接着朝他走来。
砚寒清走路的姿势始终相当端正,打直的背脊以及计算过一样平均的步伐,虽不若一板一眼的太子太师,但不知道为什麽,看到他就想到「雅正」,鲛人的傲气在他身上几乎无从察觉,但行礼如仪还是有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教养。
尽管清楚北冥缜向来有着没有多想,就直盯着人不放的习惯,只是砚寒清还是感到如履薄冰,自从刚回皇宫那次送膳以後,北冥缜便同他说药膳一事从今往後就免了,故而已有好一段时日不曾见面,加以砚寒清也不晓得自己是怎麽绕进来的,直到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听见了那句「岂曰无衣」,虽是从中原那边传来的歌谣,但由於当时仍未裂土分割,所以抄录的书籍也留了下来,砚寒清自然明白北冥缜吟诵这首诗的用意,只是他不习惯踰矩丶更没有理由主动安慰对方,何况对现在的北冥缜而言,宽慰不具意义,因此在意识过来那是北冥缜的声音时,他便想调转脚步离开了,但若是被发现了还不现面,只会显得更加鬼祟。
砚寒清只得先定下自己的心,一如往常地行礼:「参见殿下。」
「砚寒清,你怎麽会出现在这里?」
面对果然被问起的问题,砚寒清硬着头皮说出自己也不相信的事实──到底为什麽能在没有经过正门或偏门的情况下进到殿中内院,他也觉得相当匪夷所思,然而事实就是事实,他亦不可能因此就去临时想一个藉口出来。
听完他的说词,北冥缜点了点头却不再多言,砚寒清在莫名心虚之馀唯有说:「殿下,虽然微臣不晓得自己是怎麽走过来的,但这对殿下的安全毕竟不太稳当,殿下是否要知会内务府一声?」
「不用。」北冥缜摇头道:「况且如你所说,你也无法照着来时路回去,对吗?」
「确实如此。」他一时恍神,沿途风景也不太记得,尽管这宫廷他也走了十五年了,但到底走的多是固定的路,这座偌大的皇宫,一旦走偏了路要迷路也是常有的事,虽然按照人的惯性,在走神时於走惯的地方走错路,是相当罕见的事。
这句话结束之後,北冥缜还是直望着他,如今鳍鳞会的事情已经结束,宫内无论未珊瑚或者覆秋霜都已遁逃,虽还有後续善後事宜须要处理,但北冥缜终归领的是武职,表明拒绝东宫之位後,其他的事情便没有了置喙的意愿与必要,是故砚寒清也想不到还有什麽事情能和对方说,要是直接告辞,似乎又显得奇怪,在他进退两难之时,看见了似乎不该出现在北冥缜身边的红泥火炉,砚寒清便不确定地问:「殿下并未用膳吗?」
北冥缜愣了愣,眼见对方神色无异,神情便黯淡了几分:「膳食的部分我确实有按时用,不劳你费心,之後要做的事情很多,既然药膳已停,之後更不会任由这样的事情再拖累身边的人,要是主帅倒了,事情不仅拖沓丶亦容易产生其他风险,北冥缜虽驽钝,这点还是明白的。」
接着他微微张口让寒气进入口中再呼出来,转向还烧着的炉道:「这是酒,冬天的时候,在战前以及战後,我们都习惯温一壶酒。」
「我们」,砚寒清听见这个词,胸口闷痛起来,虽然雪几乎要停了,但正身对他丶唯独侧过脸低头看那酒壶的北冥缜身上看起来却是那样单薄,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会对边关战神用上单薄这种形容词,只是那麽一点雪而已,只是沾染到他鬓边发丝而已……为什麽会认为他好像要被雪埋起来一般?
冲动比理智来得迅速,砚寒清几步走到对方面前,拉住了戴有平安绳的那手,「微臣有幸陪殿下饮这酒吗?」语毕,喉咙宛如生生将大把的雪咽下似地疼痛不已。
北冥缜张口说了什麽,他没听见,便强自吞下口中乾涩问道:「殿下的回答是?」
「好。」北冥缜凝视着砚寒清鲜少离他这样近的眼睛,接着拨开砚寒清的手,转身替对方倒酒。
『记住这个味道。』
北冥缜看着砚寒清捧着那碗酒小心翼翼地喝了第一口,以及旋即因为被呛到而紧蹙眉心的模样,砚寒清单手拿着碗丶另一手掩口用力咳了几下,肩膀的起伏剧烈到险些拿不稳碗,北冥缜便接过碗,将剩馀的酒扬首一饮而尽,熟悉的味道在喉头炖了起来。
──但是我想忘记。
抬头而张开的眼底望见,天空有雪直要落入眸中,由睫毛一挡而滑开,不知佚散何方。
【缜砚】《晏》两处凭栏(番外)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 我真的是师相粉,只是狗血了一点。
<hr>
砚寒清原本以为自己选了一个最安全的位置,但是,原来并没有。
当个试膳官不安全,接着当个打死不露面的伴读,一样也不安全。
要说他不知道事情是怎麽传到鳞王耳里的,那绝对是天大的玩笑,不用想也知道,敢对鳞王说三皇子的恋爱对象是男性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而且鳞王还会立刻相信的人,人选除了欲星移以外不做他想。
更何况鳞王也不知道这次的事主是他。三皇子从来没有什麽後台,和兄弟之间少有冲突,母亲在後宫算不得得宠,更重要的是当今......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 我真的是师相粉,只是狗血了一点。
<hr>
砚寒清原本以为自己选了一个最安全的位置,但是,原来并没有。
当个试膳官不安全,接着当个打死不露面的伴读,一样也不安全。
要说他不知道事情是怎麽传到鳞王耳里的,那绝对是天大的玩笑,不用想也知道,敢对鳞王说三皇子的恋爱对象是男性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而且鳞王还会立刻相信的人,人选除了欲星移以外不做他想。
更何况鳞王也不知道这次的事主是他。三皇子从来没有什麽後台,和兄弟之间少有冲突,母亲在後宫算不得得宠,更重要的是当今鳞王并不喜他,旁人完全没有针对北冥缜的理由,但如果目标是他,没道理只出卖三皇子而没说出他的名姓,毕竟要除去皇子喜爱的人,比除去皇子本人还要容易得许多。如果将欲星移代入的话,一切却会变得很合理,虽然原因不明,然而欲星移曾经单纯因为有趣而逼他去做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此後对他青眼不减,让他过了一段几乎算是噩梦一般的生活,因此没让他曝光,单是这点,就能完全确定是欲星移做的了。
如果是别的,他或许还有能力坚持立场丶反驳两句,甚至也许有能力反抗欲星移的计策,但是和北冥缜的事情……就算没有其他外在阻力,终究对方年纪还太小,喜欢也好丶确认关系也好,都不是北冥缜自己有能力决定的事情,砚寒清更不能代替他决定,在各项条件下,受到阻碍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况且北冥缜问了他要不要一起去边关,即使只是不成熟而未曾深思的话语,也已是踩在了欲星移选择介入的边界线上了。
其实他在伴读的过程中便察觉到,北冥封宇对北冥缜的疏离,不只是因为传言那般与北冥宣有关而已,这也是欲星移有意为之的结果──北冥缜原本,是很可能成为弃子的。
以欲星移的标准而言,北冥缜没有任何地方合格,於海境而言,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甚至可能成为阻碍。但在他无意提点下,北冥缜找到了自己的路,虽然只是一个守边关的王爷,对欲星移而言可能还未重要到让他想留下北冥缜的存在,但是只要能提升北冥缜对海境些微的重要性,对砚寒清而言都是成功,他亲眼看着这个孩子的成长,没办法如欲星移一般,去衡量利益,因为他看见的只是一个再真实不过的孩子,努力去做丶努力活着而已。
就像过去的自己,虽然无法达成父亲的期望,但是他确实已经用尽一切力气去活着丶朝自己的目标前进,哪怕这注定受人嘲笑。他无法去算计,无法去权衡,他看见的只是北冥缜,他看见的只是自己。
九年光阴,连北冥缜都学会向他索讨情感了,他如何铁石心肠?
但是他面对的,是一国皇子命运的重担,北冥缜面对的,是整个海境的唾弃,包括他一直那麽想靠近的父王。砚寒清想救北冥缜,然而确实无计可施,心计丶手段丶筹码,他都没有,就算真能过了师相那关丶过了鳞王那关,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还会是整个世界,或许,这个海境,他们哪里也不能去。
他不晓得为什麽欲星移最後选择救北冥缜,他只知道在北冥缜得救之後,不会再记得关於他的任何事。
於是砚寒清冒了险,他去见了当时的瑶嫔,从十三岁到一百岁,八十八条平安绳,全都转交给瑶嫔,最後换到了一次见面的机会。
也许,这是徒劳无功,但他已无他法,只能一试,乔装前往幽禁北冥缜的寝殿後,他利用了北冥缜的习惯,在那壶茶里放了自己的血,眼见北冥缜喝了,还是不能放心,不住又再犯了一次险。
他用相当突兀的方式告诉北冥缜自己真正的名字,只因为仅仅或许,既然不是伴读的名字,北冥缜有那麽一丁点记得的可能。
唯独最终,一切都是白费心机。
眼前是他找了太久才找到的药,和北冥缜喝下的一样。
最後,北冥缜还是没有记得他。
砚寒清回想着多年不见的北冥缜,回想他听见砚寒清这个名字时,脸上那莫名其妙的神情。
接着拿起药剂。
在鳍鳞会之乱後的第三年,欲星移总算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先是被政事以及各种超乎想像的消息打击过後,认命地闷头苦干起来,自然砚寒清的转变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与对方亲自谈过以後,他已确信砚寒清用了相同的药,不再记得以前的北冥缜了。
欲星移叹了口气,更加意识到自己以前到底多做人失败,对坐的砚寒清却忽然说:「师相之前问过下官,有什麽是下官会执着的,不知师相还记得吗?」
「如何,有答案了吗?」
「没有。下官只是觉得师相果然很无聊。」
「既然你也知道,何不多替我分担一点呢?」
「无聊,不就是缺少事情做吗?」
砚寒清站起来,「下官就不打扰师相继续排遣无聊了。」
欲星移看着砚寒清离去的方向,不由得又更沉地叹了口气,果真,碍人姻缘会被马踢就是这般吧?
「唉,欲星移真是做人失败。」欲星移想了想,接着又说:「做鱼也失败。」
北冥缜的转变之大,全是欲星移当初遇到砚寒清时所始料未及,砚寒清的改变也令人意外,梦虬孙最後选择的道路,只能说是被命运扰乱了的结果,尽管结果靠近他设想的,然而过程却偏离他的预估太多,当时他已经因为地门之战而仅存一息,自是无法亲自介入这场内战,他也未曾想过鳞王会倒下,以及……在更久远之前,那个恬淡无争到几乎无欲无求的少女,曾经是他认为最适合安排入宫的鲛人人选,然而,连她也成为了意料之外的变数。
『师相,当初应你要求嫁入皇室,你曾说,你允我一个条件。现在,师相,请你兑现你的承诺,救我的孩儿。』
已不再如昔年一般的瑶嫔,找到执着的对象,对於自己的亲身骨血,终究使用了唯一一次让欲星移为她保命的机会,使他只得将药剂转交给北冥缜,换求皇三子的一线生机,当时瑶嫔那双熠熠生辉的坚定眼睛,和许久以前的砚寒清提到北冥缜的时候一样。
鲲帝痴情,而鲛人执着。
终究无一得以幸免。
欲星移手肘撑在案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知道到底是第几次叹息,接着草拟了一道命令,随後与其他整理过的奏章一并拿去请鳞王过目。
「吁。」北冥缜一拉缰绳,马驹便停了下来,不多踏任何一步,他在崖上已可看见稀稀落落的商队与人民自城门而出的行伍,那也是与他十六岁那年离开时相同的行迹,皇城就在前方不远。
当年一道远封的皇诏将他送往边关,如今也是一道皇旨将他带回皇城。
最近一次生辰时收到的平安绳已经和其他的一起束在袖套内,那是第九条平安绳。
<hr>
第一次写到删了那麽多东西的文。
梗的部分,其实是以前刚萌上缜砚的时候就想写写看失忆,不记得以前曾经相遇过的北冥缜以及记得的砚寒清这种假设,不过後来散落在各篇之中了,就没有很执着於要额外写出来,然後前几天忽然很想听《一个人背两个人的债》就又想起这件事,就结合了这部很暴露年龄的电影《我家有只河东狮》写了这个故事,其实写到很想放弃,因为好难写。
犹豫很久,还问了噗友瑶妃跟欲星移到底谁会赢这样的谜之问题,所以最後结局变成这样。
我觉得我会被师相讨厌,因为他又去背锅了,师相粉大概也会拉黑我了嘤嘤。
说到删掉的部分,本来要写在病床上谈心那段的详细啊,本来想写误芭蕉的部分啊,还想说要写封宇跟缜儿啊什麽的,不过该暗示的都暗示了,用原剧台词写的事情,以前做过,很累,而且也不觉得写出来的东西好看,所以这部分都删掉了。
总之我累惨了。
好想求心得。
不过海境线要结束了唉。
应该该讲的都讲完了……吧。
这次我就直接贴了,反正延後贴,好像只是让我自己良心不安而已,根本没有悬疑效果T^T
【缜砚】《晏》两处凭栏(下)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 注意事项都跟前面一样。
- 因为是AU所以结局假设。
<hr>
鳍鳞会之乱结束后,梦虯孙遭到生擒,虽然北冥缜尽力周旋,还是无法将叛军全数保下,但这乱事毕竟拖得太久,太多事物都已满目疮痍,无能救治,在百废待兴、人力不足之时,让镇守边关的锋王还要管理这一众前叛军,实属不智,因此他最后只勉强争取到让梦虯孙不死、并其他降军交由北冥异发落,其馀的,还需要更多时间去拟定一应配套措施才能无后顾之虞,也许仍须要说服那群顽固的鲛人,或者,不只鲛人。
要打破陈规,不会只是上位者的事。
北冥缜在天牢裡和梦虯孙细细说......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 注意事项都跟前面一样。
- 因为是AU所以结局假设。
<hr>
鳍鳞会之乱结束后,梦虯孙遭到生擒,虽然北冥缜尽力周旋,还是无法将叛军全数保下,但这乱事毕竟拖得太久,太多事物都已满目疮痍,无能救治,在百废待兴、人力不足之时,让镇守边关的锋王还要管理这一众前叛军,实属不智,因此他最后只勉强争取到让梦虯孙不死、并其他降军交由北冥异发落,其馀的,还需要更多时间去拟定一应配套措施才能无后顾之虞,也许仍须要说服那群顽固的鲛人,或者,不只鲛人。
要打破陈规,不会只是上位者的事。
北冥缜在天牢裡和梦虯孙细细说明后续的发展,以及自己之后预计着力的方向,梦虯孙听完笑了一声。
「没想到,现在替我四处奔走的人,会是你。」
「正因为我一直在你的对立面,所以,我想我应该还算了解你的想法。」
「北冥缜,你真的变了很多。」
北冥缜呼出一口气,淡淡说着:「以前,经历的事情太少了。」
「怎样?你现在也想要像鲛人一样出海境游历了吗?」
「边关还需要我。」
「唉,说你变了,结果还是开不起一点玩笑。」
「我也还是不知道,你说的哪裡到哪裡,是玩笑。」
「那是自然,要是你真的听懂了,我还会以为你是砚寒清或臭墨鱼假扮的……」梦虯孙习惯性摸向腰际,然而欲星移那一柄沧海珍珑早已被鳞王收回,他所摸到的只有砚寒清重新做给他的食袋,梦虯孙想了想,叫住本来已经打算要告辞的北冥缜。
「喂,一事问你。」
「何事?」
「以前,我问砚寒清他跟你是不是发生什麽事了,他说他跟你不熟,那是怎样一回事?」
「什麽时候的事?」
「你刚从边关回皇城的时候。」
「梦虯孙,为什麽你会问这个问题?」
「嘎?不就你以前小的时候,有一次靠在砚寒清旁边睡着了,我刚好经过看见,砚寒清就叫我不要跟别人讲,我还以为你们关係很好。结果后来那一次,不只砚寒清说你们不熟,午砗磲也跟我说,臭墨鱼交代过,除非公事,不要跟砚寒清提任何关于你的事。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砚寒清为什麽会说你们不熟?」
北冥缜按着牢笼的栏杆站起来,「因为,他确实与我不熟。」
「怎样?现在连你也敷衍我吗?」
「我没有敷衍你。」北冥缜转过身去,「你知道我不擅长说谎。保重。北冥缜,告辞了。」
梦虯孙看着北冥缜还是如以往挺直的背影远离,现在的他功体已锁,虯龙之力也不再能使用,北冥缜确实没有必要呼咙他,更何况只是这样的小事,但是从北冥缜那裡得到的答案,却让他更迷惑,砚寒清瞒过他,可是那一次的问题,无论出于什麽原因,砚寒清都没有必要说谎,而北冥缜也真的不会说谎。
如果他们真的不熟,那他以前是真的看到鬼了喔?
又是一年凛冬将至。
战后,他原想留在边关整顿,同时也是恫吓逃离的残党以及其他可能的威胁,但鳞王就却将左将军暂时派往边关镇守,而召他回宫。
海境王宫还是和以前一样,粗略看上去,只觉得平静无波,但他却感觉不同了,仔细观察,血液一点一点冷却的恐怖便垄罩上来,皇权之下多少血腥,与他在边关时所经历的厮杀全然不同,而今,他又已知阶级之别的戕害,更不可能还以为鲲帝、鲛人、宝躯三脉即是海境的全部,现在看上去,整座皇宫,亦如一只笨重的水鳞烧,多少波臣的骨与血撑起这片繁华的毛骨悚然。
北冥缜看着宫门如妖异的血盆大口,跨过门槛时,一片冰凉轻盈落在鼻尖,他抬头刚好一点雪擦过他眉梢的痣。
「缜儿,怎样了?」走在前方的北冥封宇察觉到北冥缜没有跟上,停下脚步回头一问。
北冥缜稍微迟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父王,落雪了。」
被群臣围绕着的北冥封宇不解其意,又想快些把堆积的政务处理掉,还有北冥异以及未珊瑚的事须要解决,业已单精竭虑到神思困乏,只能回一句:「是啊,瑞雪兆丰年。」
「儿臣想留在这裡等一下,请父王先行吧。」北冥缜躬身道。
北冥封宇愣了愣,他这个儿子,毕竟很少主动提起想要什麽,只是想起之前称赞他有所改变的时候也好,后来在砚寒清醒来以前,北冥缜应对北冥封宇疏离时所表现的消极也罢,那些反应都曾令他感叹许久,经此一役之后,他想着有些事情还是须要和北冥缜好好谈谈,但,不是现在。
「好吧。」北冥封宇颔首后便和来接驾的群臣先离开了。
「儿臣恭送父王。」
北冥缜直到北冥封宇离开后才起身,仰头继续看着渐渐变大的雪,雪花一直往他这裡落下来,冰凉的感觉随着时间过去,消褪了少许,积累在身上的雪不断加重,似乎要将他往下压入土裡一般,肩膀也好,膝盖以及手肘,都麻痺了起来。
他呼出的一口气转作白烟,融化在雪中,水气却藉着低温,在睫毛上凝结出细小的冰珠,宛如泪滴一般,只是重量更沉,彷彿意欲将眼皮阖上。
他贪看着雪景,直到宫灯点上,他才迈开步伐,久未动弹的膝盖,只差一些便要将他扯跌,他几下才稳住自己,想起许久之前在试膳间自己失态到必须扶着牆才能站好的过往,不由自主地叹息。
他以前,很少叹气的。
看着这天色,却让他不由自主就叹了出来,这天,很冷,这雪,现在还不大,但到明天早晨或许也会积累到小腿。北冥缜一边走,身子一边暖了起来,手却仍是有些冰凉。
快到寝宫的时候,差不多也到晚膳时分了,他以前并不看重用膳的时间,虽然军中有固定饭点,但是他与波臣士兵的吃食并不相同,没有一起吃的理由,接着因为误芭蕉的女性身分,他们也不适合同食,因此北冥缜少了人盯,就经常落下晚膳,待得真的飢肠辘辘时,通常已经晚了,也没有把伙夫叫起来的道理,让掌理全军伙食的伙夫睡不安寝,只会对隔日日程增添变数,因此他没吃晚餐已是常态,不过回到皇城以来,因为有砚寒清定时送来的药膳,所以只要在宫裡,他就会用晚膳。
只是,现在全皇城都知道砚寒清的能耐了,虽然不晓得对方是不是仍和当初一般不愿意捲入政治核心的风暴,但是他也已经不可能再回头去当试膳官了,若是坚决不肯升迁,大概也只能选择辞官,毕竟事情已经闹得那麽大,再无转圜馀地。
悬在寝宫门前横樑上的灯笼点亮了一方地,守卫正和人说着什麽,他走近便听见背对他的人说:「那我在这裡等一下好了。」
「但是殿下不知道什麽时候才会回来,砚大人如今的身分,待在这裡等,实属不妥,请交由下官转交就好。」
「呃、唉……我和以前一样,只是个试膳官,哪有什麽和以前不同的身分?」
「可是下官怕担不起……啊,参见殿下。」
背对他的人转头,看见了他。
北冥缜走过去,虽然听到声音时便已确定,看到脸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太真切,他不由得问:「砚寒清,你怎麽会在这裡?」
「微臣参见殿下,」砚寒清向他行礼,「殿下之前的命令,微臣不敢懈怠。」
他低头望见砚寒清手肘上挂着的食篮,再重新对上砚寒清的脸时,心头一紧。
进了宫裡,从篮中拿出的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膳食,但只要嚐一口便知费工不下御膳房做出的精緻吃食,他看着对方将竹篮盖子阖上后,忽然说:「砚寒清,你不坐下吗?」
没想到北冥缜会有这一问题,砚寒清愣了下,「微臣以前也没坐下过,这样于礼不合……。」
「你之前卧病在床的时候,我也见过,那些礼节应该已经不适用了。」
「话似乎不是这样说的啊。」
北冥缜看着对方不小心将反驳脱口而出后才稍微感到后悔的神情,接着将汤匙按入粥中翻搅,「你坐下吧。你站着,我没办法吃饭。」
砚寒清轻轻嗯了声,才坐在侧边的位置。
良久后,砚寒清忽然问:「殿下,是不是已经没办法回到从前了?」
汤匙又在粥表面上滑过,北冥缜才回答:「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很意外,也不知道怎麽回答。」
砚寒清叹了口气,「因为要是微臣不先问,微臣怕被殿下问这个问题啊。」
「怕?为什麽要怕?」
「殿下不是已经替微臣回答了吗?」
「……原来如此。」
「殿下确实变了很多。」
「你也是,又或者……原本你在我面前就、呜。」
砚寒清握着北冥缜的手腕直接将那一杓始终没入口的粥按进北冥缜双唇间,接着叹道:「是微臣的错,殿下用膳的时候,微臣不该多说话让殿下打破食不语的礼仪的。」
嚥下那口粥以后,汤匙才退了出去,北冥缜说道:「抱歉。」
「如果是以前的殿下,大概会说『大胆』之类的吧。」
「你以前,也不会做这种事。」
「说得也是,微臣不小心就踰矩了,还请殿下恕罪。」
北冥缜看了砚寒清好一会儿,接着说道:「你不像在请罪的样子。」
「因为殿下似乎没打算责罚。」
「嗯。」
虽然感觉北冥缜的反应怪异,但砚寒清大概是总算回到熟悉的环境而放松了的关係,又或者是因为也已经没有什麽好矜持的了,便有些自暴自弃,意识到了方才的脱序演出之后,砚寒清迳自假装什麽也没发生一般揭了过去,问北冥缜:「殿下不继续用膳吗?」
「你的手还拉着我,我以为你打算继续餵我。」
「咳、咳,」砚寒清低头一看,发现果真如此,赶忙放手,「请殿下恕罪。」
北冥缜看着砚寒清因低头而露出的发旋,接着无声叹了口气道:「无妨。」并将剩馀的药膳吃完。
砚寒清收拾食器的动作和往常相同,不同的是现在的北冥缜却是盯着他一举一动,弄得砚寒清差点要失了规矩,还让北冥缜替他接住一时没拿稳的盖子,不过北冥缜这一出手,便有样东西从他手腕上脱落,掉到地上,砚寒清将食篮放在桌上,蹲下去捡,北冥缜看着他腰际两个老件尾端的流苏晃出的弧线,有些出神。
「这是……鲛人的平安绳?」砚寒清拿着拾起的线丝问。
「这是母妃给我的,一年一条。」北冥缜翻腕朝上,解开袖套上的扣子,手臂上一共有五条平安绳,只是平常都压在袖套裡,所以看不见。
「嗯,这个平安绳是取希望对方长命百岁的意思,一年一条,送到一百岁,殿下这条散了,微臣替殿下编回去吧。」
「嗯。」
烛火下,砚寒清十指灵巧地带着线,不多时就将平安绳编了回去,砚寒清将平安绳绑上北冥缜的手腕时,喃喃起来:「奇怪……。」
北冥缜眨了下看得过于专注而微微疼痛的眼,「怎麽了吗?」
「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编织方式,微臣刚才才想起来,微臣编的这种,是祖母教的,看到是三色线就习惯性编了出来,不过打好结以后才想到,娘娘的家族好像是用五色线。」砚寒清拿着他刚编好的那条与对方手臂上的比了比,「但是这编法跟微臣使用的一样,因此感到困惑了。」
「是这样吗?」
「嗯。」砚寒清还是先将平安绳繫回北冥缜手上,「为防万一,还是劳烦殿下请娘娘重编吧。」
「多谢。」北冥缜才要挪动另一手将袖套安回去,砚寒清却自动接着替他将袖套上的扣子全数扣了回去。
砚寒清一抬头便见到北冥缜凝视他的专注,指关节忽然便动弹不得了。在北冥缜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轻扣了一下指节时,他没反应过来,接着北冥缜的手再往上滑,将砚寒清的指尖轻轻握在掌心,在砚寒清推拒以前,北冥缜已经抱住他,他顿时嗅见了淡淡的、雪的味道。
「……多谢你。」
「呃、唉……殿下道过谢了,实在不必这般挂怀,殿下此举折煞微臣了。」
「……嗯。」
既然知道了,倒是放开啊?
被北冥缜突来的举动弄得不好意思了起来,砚寒清实在没办法老实将想法说出,只能用剩下一手轻轻拍了北冥缜的肩膀,却反而被抱得更紧了。
「真的,谢谢你。」
他真的本来还想继续拒绝的,只是不知道为什麽,看见雪所融成的水将北冥缜的发丝黏在一起,砚寒清就什麽也说不出来,手放在北冥缜背上拍抚着,儘管他也不解,为什麽自己会做得那麽顺手。
「殿下之前也替微臣捡过衣饰,这就算是扯平了吧?」
「是吗。」
「殿下还给微臣的时候,微臣还不晓得自己是什麽时候弄丢的。」
是了,那是在前去战场前,北冥缜将多宝格中的衣饰交给砚寒清,砚寒清茫然地看着那个衣饰,像不认得一般,直到他说,和他腰际的一样,不晓得会不会是他的。
『微臣只是在想,这个不知道什麽时候掉了的,微臣一点印象也没有,多谢殿下了。』
那时候,听对方这样说,他尚且还不晓得自己为何内心一阵闷痛,便直接告辞了。
后来,定洋军中途反叛,他也差点就失去性命,最终虽为人所救,醒来时只看见误芭蕉,误芭蕉却不晓得来救援的到底是谁,在误芭蕉离开以后,他看着手中的衣饰,困惑了许久,不知这样东西怎麽又落到了自己手中,也许只是相似之物,让他误认了而已。
但是之后遇到砚寒清,知道对方的老件掉了时,他不由得想着可能,不由得想着也许,儘管和对方谈过以后,只剩下失望,对方无意介入这场战争,他是想着,便也算了。
他无权替对方做任何决定。
对方也不欠自己什麽。
『这个衣饰……』
『啊,殿下竟能再找到一模一样的……』
并不是他找到的,而是这衣饰,不知道为什麽,总是会来到他手上。
但是他和砚寒清说这个却已无意义,对方无意,他便不强求,他这辈子放弃的,已经够多了,再多一点,也没差别了。
只是,为什麽……
此时他所拥抱的温度,明明那麽真实。
「砚寒清,我开春就要回边关了。」
「殿下不是才回来吗?」
「已经,离开太久了。」北冥缜闭上双眼后又说:「谢谢你。」
「殿下,真的说太多次了。」
「嗯。」
春寒料峭,在北冥缜回返边关前,瑶妃又与他叮嘱了一阵,却觉得怎麽也不够,孩子在父母心中,不管到几岁,永远都只是孩子,哪怕北冥缜之前已经在边关待过六年了,瑶妃还是感到不捨,只可惜春季来得这样早,她和这聚少离多的孩子都还没能说上多少话。
在离开之前,北冥缜忽然问:「母妃家族裡的平安绳,用的是五色线,对吗?」
瑶妃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后答道:「是。」
「母妃,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你……和你父王谈过了吗?」
「嗯。」
「释怀了吗?」
「儿臣,并没有恨过。」
「是吗……。此去,虽然是你熟悉的地方,但已经时过境迁,还是要自己保重。」
「是,多谢母妃。」
北冥缜别过父母后,去天牢见了梦虯孙,告知他事情的进展以及后续计画,接着便带上行囊以及随他入皇城的兵众一起回边关,至于误芭蕉,她要道别的人比较多,因此要晚几日才会启程赶上他们。
离城三个时辰后,眼前即是第一个驿站,他想起来那时候,砚寒清特意送来的「药方」便是在这裡打开的,他们一行人在驿站一边稍作休息,一边进行粮食与水的补给,北冥缜看着外头的天色,又忆起那日,砚寒清欲强行卸下梦虯孙的虯龙之力,因此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醒过来以后,砚寒清和他说了他以前的事,关于誓言,关于珍珑髓,关于压抑的情感。
原来,在砚寒清的定义中,发誓得用到珍珑髓。
原来。
他总算知道当初为什麽一提到发誓,砚寒清就连着许多天没有出现,只有一纸短箴,上面写着「微臣无恙」,却是连字体都无能掩饰的谎言。
但是那又如何?
砚寒清,不记得他了。
他用了六年时间,直到那濒死一役,才一点一点想起他,但砚寒清已经忘记了。
北冥缜呼出一口气,在凉夜中化成白雾阵阵,让他回想起那年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几乎将他淹没,而那时,曾经有个人将他拉入温暖之中。
他喝下最后一口由粗糙的茶梗所泡的茶,起身整军。
再次启程的时候,天上的启明星才刚亮起。
──完。
【缜砚】《晏》两处凭栏(中)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前面忘记讲有瑶妃个性的私设了。反正这篇挂AU了,应该还好,吧。
<hr>
『那,殿下要打个赌吗?』
很痛。
脑海中只剩下疼痛这个念头。
明明知道只要放弃强撑,任由意识进入昏迷,就感觉不到痛楚,但是他还不能倒下,已经有太多次,神识迷离恍惚到涣散,可是他还不能倒下。
不能。
最后的挣扎是,靠在一片温暖上,于虚空中抓住了什麽,接着,知觉消褪。
醒来时,仍然是伴随着过多的痛楚,呼吸被逼压着只留下相当小的空间,他转动着眼珠,只见熟悉的背影在一声叹息后向他走来。
接着...
*金光布袋戏同人‧北冥缜X砚寒清
-前面忘记讲有瑶妃个性的私设了。反正这篇挂AU了,应该还好,吧。
<hr>
『那,殿下要打个赌吗?』
很痛。
脑海中只剩下疼痛这个念头。
明明知道只要放弃强撑,任由意识进入昏迷,就感觉不到痛楚,但是他还不能倒下,已经有太多次,神识迷离恍惚到涣散,可是他还不能倒下。
不能。
最后的挣扎是,靠在一片温暖上,于虚空中抓住了什麽,接着,知觉消褪。
醒来时,仍然是伴随着过多的痛楚,呼吸被逼压着只留下相当小的空间,他转动着眼珠,只见熟悉的背影在一声叹息后向他走来。
接着一顿。
「殿下,你醒了。」
「嗯。」
北冥缜的脑子还一片混乱,他的伴读就毫不犹豫地将新药按上他的伤处,他只得闷哼一声,继续在对方毫不心慈手软的包扎中痛得想直接再次昏睡过去。
「你在生气。」在被扎扎实实地包扎妥当后,北冥缜总算有馀力开口,换得的是他的伴读一句:「微臣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北冥缜说着,却又感觉对方似乎按了按自己的伤处,顿时痛得差点要飙泪。
「殿下,微臣说过了,凡事务必量力而为。殿下觉得直接挑战左将军算得其一吗?」
「是你说,我读书无能灵活运用,若往他处而行,亦有未来蓝图,重新振作,他日必有一番作为的。」
那人又重重叹了一声,处理好腰上的伤以后转而向手臂,「殿下对微臣说的话总是比书册上的诗词记得清楚。微臣这伴读也称得上失败了。」
「你说的话,自是比诗词要合用得多,我当然记得。」
「殿下,」伴读手上一顿,「说话的时候不要整个人靠在微臣身上,看上去可信度会比较高。」
「很痛。」北冥缜整个人靠在对方胸口,那人身上本来的茶香与笔墨的味道全被药香掩了过去。
「如果真的知道痛,请吸取教训,左将军本来就不是会留手的人,军人一向如此,这次是殿下的不是。」
「嗯。」
「殿下真的有在反省吗?」
「有。」
「那殿下可以从微臣身上起来了吗?」
「不要。」
「殿下,身为一国皇子,最起码也要礼仪端正,如今此番,成何体统?」
「对你,无妨。」
「……微臣自感失职,请殿下允准告老还乡。」
「不准。」
「三殿下,你让微臣为难了。」
北冥缜缓缓睁开双眼,「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不想放弃,文途已是死路,从军才能帮上父王,比起思考,或者进言政策,这比较适合我。」
「殿下若已决定,微臣也不会多说什麽。」
「可是我想听你说。」
「殿、下……」
这个停顿的意思,当时的北冥缜还不明白,唯有时光匆匆而过,淡去记忆,抹去那些不平整的痕迹。
终究北冥缜转从武的时间略晚了,儘管天资以及努力程度补足了这点,奈何身上的伤只增不减,他的伴读自然每次包扎都得公报私仇一番,并不至于影响到伤口癒合速度,反倒是让北冥缜越来越能忍痛了。
但是与此同时,他黏着伴读的时间也长了,七岁以后,他便离了原本养育他的妃子宫中,回到母嫔那裡,大约也是在那之后不久,遇见他这位除了自己以外几乎不在人前现面的伴读。
从伴读入宫的十六岁到当时北冥缜的七岁,是九岁的距离,从北冥缜的七岁,到成年的十六岁,又是九年,北冥缜时时想着,就算过去九年,他也无法追上那九岁的差距。
而伴读总是说,殿下怎麽好像完全没有成长。
知道那是对方激他的话,他仍是耐不住有事无事往对方身上靠的习惯,伴读则从最开始的纵容,接着板起脸孔拒绝,至今似乎已经放弃了,只要不是在人前,便也随他。
实际上这段时间并非真的如伴读所说的那般全无进展,北冥缜的武技一直在提升,虽然还是打不过时常挑战的左将军,但左将军倒也放心将王下御军交给他对练,是以,北冥缜和王下御军也算是打出了交情,尤其当王下御军越来越无法招架他的攻势后,反倒激起军中一片打着「我们怎麽能输给殿下!」旗帜的自主训练浪潮,面对日益精进的王下御军,左将军表示他很欣慰,更乐见其成,因为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误打误撞的双赢,有这层因素在,左将军便更欢迎北冥缜前去挑战了。
至于他的伴读因此医术日益精进也是很正常的事,虽然北冥缜听对方拐着弯抱怨的次数也更多了些,对此,北冥缜反而感到开心,毕竟一开始,对方是并不与他多话的,守礼到他怀疑对方其实是太子太师之子,不过对方也不是真的那麽保守,虽然没办法和其他人说关于伴读的事,但对方给他的助益良多,哪怕在文学上对太子仍难望其项背,和原本相比也算是有长足的进步了,因此,在太子太师也认为三殿下表现越来越好的前提下,伴读便接受了北冥缜花更多时间请教他这件事,否则,伴读似乎越来越不愿意来了,儘管北冥缜不晓得原因,但是对他来说,这是除了母嫔以外第一个对他好的人,虽然一样只是履行职责,却既没有敷衍了事,也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他本来就没有其他皇子那般受父王喜爱,他与父王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道牆,只要他在这道牆后,父王就看不见他,然而他也对这道牆无计可施,只能永远待在父王的视线之外,因此即便宫人也未必待他如皇子,这偌皇宫裡,除了瑶嫔以外,他彷彿无根一般。
而在伴读出现的这几年间,他因此感到寂寞的时间已经变少许多了,虽然碍于礼俗,他无法常常随侍母嫔身前,但是只要他的伴读一来,他心裡的阴鬱总能一扫而空,也不那麽在意宫人以及朝臣对他的闲言闲语,渐渐想通,他人的看法与自身自我认知的分野,慢慢地也不会因为父王的事情而感到沮丧,北冥缜觉得,这都是伴读的功劳。
但是那算是走样吗?
他不晓得,想更加靠近对方的念头是从何而来,只是能靠在他身上而已也不够,想要有更多时间和对方在一起,想要与对方有更多接触,想要……他已经不知道到底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了,为了抒发渴望而不可得的焦躁感,他越发勤奋地去找王下御军,结果吃不消的士兵们最近都不肯跟他对练了,最后还是左将军亲自上阵把他摔打成伤,等不到人的伴读在左将军离开后,才来把他扛回去。
他在伴读背上胡乱想着对方的力气其实不小这种事情,所以被放到床上的前一秒,他忆及对方包扎时的力道,还曾一度以为自己会再被摔下去一次,但是对方只是闷不吭声地给自己上药,他喊了对方几次,都没得到回应──北冥缜平常不会这样,只是一阵突来的慌乱将神经逼到极限,于是最后一道防线紧绷到断裂以后,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许多话,内容零碎,毫无逻辑,但都是他真实的想法,包括希望对方一直在身边,害怕对方一去不回,在他身边的时候就不那麽寂寞了等等,他说了很多、很多,比他一整年和伴读以外的人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然而并没有得到对方的隻字片语。
北冥缜越说越没有底气,也越来越小声,最后乾脆不去看伴读,却还是落入了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麽的窘境,满身的伤就这样一点一点被闷不吭声的伴读包扎处理好,伴读将东西收掇完便要走,袖角却被拽住,回头一看,北冥缜直直看着他,眼底是迷惘以及求助。
伴读只得无奈地回答:「殿下,微臣真的不知道殿下在说什麽。」
「但是,我的问题,一直以来,都只有你才能回答。」
「那殿下的问题,到底是什麽?」
「我该怎麽办?」
「怎麽办?殿下想要怎样的结果?」
「我希望我不要再因此难受。」
「只是这样吗?」
听见对方的回答,北冥缜愣住了,这原来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微臣有一药方,须要殿下配合。」
「何药?」
「这方法虽然一开始会让殿下更难受,但久了,也就好了。」伴读挪开北冥缜的手后继续说:「从明日开始,微臣便不会再过来了,请殿下善自珍重、努力,微臣相信殿下做得到。」
「你是什麽意思?」
「殿下所须要做的就是忘记微臣的事情,除此以外的方法都是治标不治本。」
「若我不愿呢?」
「那微臣无能为力,请殿下另觅良医。」
「你是不是知道这是什麽意思?」
「微臣不知道。」
「看着我说话。」北冥缜拉住伴读的手,对方很慢地转头看他,北冥缜第一次看到对方面无表情的样子,顿时一阵心虚袭来,差点便要松手,意识到这点后,反而赶忙抓得更紧,紧到伴读的手腕应该已被抓红,但他仍不敢松手。
「那殿下想要怎样的答案?」
「你,不要走。」
「那,殿下要和微臣打个赌吗?」
「赌什麽?」
「就赌殿下,什麽时候会放弃。」
「我为什麽要放弃?」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北冥缜不明白,为什麽总是自己要放弃?
被位分高的妃子抱养,被要求要放弃对母嫔的思念,被父王所疏离,接着放弃被父王亲近的希望,好不容易到七岁,得以回到母嫔身边,因为礼俗,又得放弃和母嫔待在一起的时间,接着又因为文无法成、而这一块也已有太子作为标竿,所以他得放弃,另觅其他出路,再因为不受父王亲爱,所以宫人对他时有不敬、怠慢,这些他都放弃去争取了,为什麽他好不容易又有了想要的,还是得放弃?为什麽还是不能要?
他只是,不想和对方分开而已。
连这样也是奢求吗?
「你,也一样,」北冥缜松开手,低下头喃喃道:「其实讨厌我吗?」
一声叹息吹拂过发旋。
「殿、下……」
接着额前的发被顺开,额头上有柔软的触感。
「微臣不为殿下做任何决定,」
北冥缜瞪着眼抬起头。
刚亲吻他额头的伴读为难地微笑着:「殿下放弃以前,微臣不离开。」
半晌后,北冥缜眨了眨眼问:「你发誓吗?」
「要发誓啊?」
「要。」北冥缜一脸认真地回答。
「唉……微臣知道了。」
他们之间那九岁的距离,无论多远,那个当下都似消弭无形。
后来伴读再出现的时候,北冥缜已经拿着这段期间唯一的一封信焦急地等了他数日了,北冥缜看对方的膝盖似乎有些无力,赶忙去扶他。
「抱歉,殿下,微臣无法发誓了,还请殿下恕罪。」
「那不重要,你怎麽了?受伤了吗?」北冥缜忙着要检查,却被对方避了过去。
「没什麽大不了的,请殿下莫要挂怀。」
「但是、」
「殿下这几日,也去找王下御军了吗?」
见对方有意转移话题,虽然非常在意,但伴读他从来就是个打定主意不说、就怎麽也无法让他开口的人,北冥缜别无他法,只好对方问什麽他答什麽。
这件事就和往常许多事情一样,被伴读揭了过去,像那些对方领着他读的书册,一页翻过一页,似时光一步一步向前。
在他满十六岁那年夏末,封地和封号都拟好了,等开春便要前去,果不其然,是武职,却没想到,是离皇城那麽远的边关,诚然边关要建功立业是比城裡容易许多,也不会遇到太多掣肘,更无须应付城内或宫裡的繁文缛节以及细密繁杂的人际关係,对北冥缜而言,应当是相当好的位置才对。
然而风言风语只增不减,镇守边关的分封,对有心人士,特别是鲛人一脉而言,更加证明了他们当初没有因为瑶嫔是鲛人就去拉拢三皇子的选择是正确的,因此奚落得更厉害,鲛人妃嫔是不少,但诞育皇子成年的鲛人,却唯有瑶嫔一人,宝躯一脉未珊瑚贵妃儘管没有子嗣,鳞王却给予她十足的信赖与恩宠,相对来说,瑶嫔反而看上去要不受宠得多,显然子嗣并非重点,即便诞育皇嗣,但有谁不知道边关最远皇恩,且三王之乱后,握有兵权反而表示地位更加不稳──皇城这边随时能寻由头便将他冠上不臣之心的罪名,本就离带罪之身只差一步,「锋王」这封号将这层猜忌更加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加以发现鲛人隐有被宝躯打压之势,鲛人一脉更是慌了,亟欲寻找重新站稳的根基,是故北冥缜的远封,成了他们发洩的出口之一。
对于这些口头上的攻讦,北冥缜早已习惯,并不怎麽放在心上,他在意的是,要离开母嫔以及伴读这件事,儘管以他的年龄,伴读一职早就不再需要了,但是对方信守当时的诺言,一直陪在他身边,对方都没走,他更不愿由自己这方别离。
矇矓的情感随着年岁过去,几度春秋寒暑,守得云开见月明,北冥缜逐渐理解到自己所抱持的是什麽,并没有多少牴触的情绪,对他而言,彷彿只是花有开谢这般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已,没有什麽不对,可是,他不知道对方是怎麽想的。
那日他拉着对方的手,说出一句「我喜欢你」以后,沉默像毒一般,每吸一口,心肺就更往下沉一分,在面对比自己强的对手也不曾动摇的执着,唯独于此刻多了一分退缩,害怕听见对方说:「微臣真的不知道殿下在说什麽。」因为那会是,比拒绝更直接的拒绝。
也许并不是真的过了很久,但对北冥缜而言却已经漫长得胜过了所有寒暑,他总算听见了伴读的声音:「微臣知道。」
于是北冥缜愣住了。
「殿下要是没有别的事情,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你是、什麽意思?」
本来已经走到门口的伴读单手按着门板站定,但并没有回头看他,「殿下,你很久以前问微臣的那个问题,现在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你没有……」
「殿下,微臣、回答过了。」伴读的手指在门板上微曲后,推门离开,留北冥缜一人在原地。
他想了许久,才从对方的诸多话语中想起那句:『殿下放弃以前,微臣不离开。』
「我不明白。」北冥缜喃喃自语着。
但他太理解对方,所以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再问。
冬天来得很快,鹅毛大雪纷纷,听朝臣说,瑞雪兆丰年,北冥缜站在花园中,白雪将他发上的那一抹蓝也掩了过去,寒冷的天,又是满身的雪,冻得关节都快不能动了,姗姗来迟的伴读才硬是把他推进宫裡,宫裡却也没燃什麽炭盆,虽不若外头那般严寒,但还是冷得叫人直打颤。
「殿下这是做什麽?」
「我想早点习惯关外的日子。」北冥缜的视线追着对方忙裡忙外,取了毛皮大衣往自己身上盖还不够,捧起自己的手又是呵气又是搓暖的,最后北冥缜听见他莫可奈何道:「微臣还是替殿下做点暖身的药膳吧。」
──他怎麽会不明白?
北冥缜靠在对方身上,就像以前一样,但是他已经太久没这样做了,他闭上眼听对方说着:「这样被人看见不好。」之类的句子,却没有感觉到对方真的有心推开他,抵在对方胸口的额头彷彿还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喉头有些乾哑,但北冥缜还是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边关吗?」
北冥缜感觉这人身体的僵硬,想抱上去的双手还克制在对方为自己准备的大衣中,已经出汗。
「殿、下……。」他只是轻轻将手放在北冥缜双肩,并没有给予回应,这并不是令他意外的结果。
他愿意再等等。
然而,时间却无法等。
后来的事情,非常像是话本裡才会出现的情节。
但是对他来说,却是最真实而无可避免的现实。
那年冬天很冷。
鳞王原先对他的疏离,或许甚至上升到了厌恶的程度。
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作为鲲帝男性,本没有阶级无法通婚的问题,然而那个人是男的,鳞王问他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否认。鳞王让北冥缜自己想清楚了再回报,北冥缜却回答:「儿臣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
九年光阴,弭不平九岁的差距,但是用来相处,就不能说是陌生,三年时光不长,但让他思考他的情感该何以名状,他确实,不觉得能再更加明晰了。
此举无法得到谅解,不会如同话本一般,存在既不负如来亦不负卿的双全法,鳞王随即将他禁闭于寝宫中,也封锁所有消息,许多天过去,除了瑶嫔以外,不算上送膳来的宫人的话,他没见到过其他人,当然也包含了那个人。
因此当门打开,出现的既不是宫人也不是瑶嫔的时候,他短暂期盼过,见到的却是一个令他十足意外的人,他和对方本无交集,自然不明白是什麽风把人吹来的。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师相,来看他一个本就不受宠、如今还被幽闭的皇子,这事情蹊跷得他再驽钝也能自己察觉到异状。
「唉,没想到会如此不受殿下待见,臣还真是做人失败啊。」
「师相,」北冥缜想了许久,仍旧想不明白该怎麽说才正确,便乾脆放弃,直接问:「请直接说明来意。」
「既然殿下如此直接,那欲星移也不拐弯抹角了,殿下当知,此时正确的道路是哪条才对,殿下的坚持,是为何呢?」
「正确的路,」北冥缜吸了口气后继续说:「师相认为真的存在吗?」
「殿下认为没有吗?」
「当时,你、父王以及我,只有我们三个人在殿上,事情的经过你都知道,我不认为,师相是来劝我的。」
欲星移闭了下眼,手中的玉如意往前一挪,「那,殿下要打个赌吗?」
「什麽赌?」
「殿下可曾听过一句话叫『真相是越辩越明』?」
「是。」
「殿下要试吗?」
「试什麽?」
欲星移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玉壶,并不直接做答:「殿下认为此事的症结是什麽?」
「子嗣。」
「如果子嗣真的重要,殿下再娶妃也是相同,但王给殿下这个选择了吗?」
「没有。」
「殿下认为,这是为什麽?」
「因为我不会接受。」
「还有呢?」
「还有什麽?」
面对北冥缜的反问,欲星移叹了口气以后才继续说:「殿下已经成年,必须远封,而殿下将接管的,是戍守边关的定洋军,那裡虽不比皇城诡谲,但更需要专注与坚定,不容一丝懈怠,才能稳住军心,臣的说法,殿下明白了吗?」
北冥缜歛下眼眸,「师相的意思,是我现在已经无法让父王安心了是吗?」
「殿下如今,愿意听听臣的方法了吗?」
他看着欲星移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他接受了。」欲星移看对方没多大反应的样子,忽然难得感觉自己被人摆了一道,大叹一口气后,起身道:「明日便会将药剂交给殿下,自此而后,谁都不欠谁了。」
在欲星移离开后良久,原本坐在他对面的人才轻轻点了下头。
隔日晚上,北冥缜原本就彻夜未眠,犯睏得很,却又怕睡去,适逢送膳的宫人敲门进来,北冥缜瞟了对方一眼,便道:「我不饿。」
「但是师相特意交代,请殿下务必用膳。」
「呈上吧。」
「是。」
北冥缜看着眼前几碟子繁複的珍馐,却半分食欲也无,他叹息,恍觉自己竟有几分像是他那位伴读的样子,毕竟多年常伴左右,不觉习惯已晕染上身,怀念之情一袭涌而上,手下动作便也迟了,筷子在几道菜间游走,最后还是留在白饭上。
「你先下去吧,我不须要佈菜。」语毕,北冥缜便放下筷子,端起和饭菜一起送上来的瓷壶,倒了一杯茶,随着茶液生波,名贵的茶香也散开来。
儘管如果被伴读知道了,他肯定会说,空腹喝茶不好,但现在他不在,而且自己就要……北冥缜心中一片闷气无处可出,便饮下了茶。
「殿下,请恕微臣不敬。」
北冥缜烦躁地转头望向不知为何还没离开的宫人,「怎样?」
「请殿下记得一件事,微臣的名字是砚寒清,那麽,微臣告辞。」
直到宫人出去,北冥缜沉沉呼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都要忘记他了,记得你的名字做什麽?」
开春时,甫正式获得正式封号的锋王带着相比其他人还要少得许多的行囊,前往封地了。
砚寒清站在高处看着要较其他皇子短去六成以上的车伍,心裡喃唸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要去的是什麽地方啊?
分明是最需要物资之处,却带得比其他人都要少,是他教育失败吗?
「怎样?是后悔还是心疼了?」
崖上的风扬起了衣袍以及发丝,砚寒清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唯有继续凝视着那远去的车队,「微臣只是觉得,后悔的人是师相而已。」
「唉,欲星移果然做人失败。」
「当初是师相说,任何皇子都可以,只要微臣去做伴读,师相便不再纠缠的。」
「用到纠缠这种字眼,欲星移对你可没有那种心思啊。」
「师相,那个药,真的会让人忘记一切是吗?」
「不会,只会忘记深爱之人而已。也就是说,他会忘记的只有你而已。」
「这样……也好。」
「不否认吗?」
「这是给殿下的问题,不是给微臣的。」
九年,很长了。
这场梦,够久了,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