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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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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机爆炸鱼干

  (Luxury and Power: From Persia to Greece)


  请大家云看展

  主题是希波战争和希腊化时期波斯给希腊的一点点富哥震撼,展品体现了希腊和波斯在器物上的相互影响交融,更多的是波斯奢靡作风对希腊的影响


  个人理解,power和luxury指的都是波斯,光看展品其实不大好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但是结合系列讲座和希腊方面的文本就好懂得多

  波斯帝国的强权是希腊人必须要面对的危机,而波斯奢华作风对于希腊人来说是一种神奇的异邦文化。希腊人一方面警惕腐败波斯作风,认为钱多没什么好的啦,......

  (Luxury and Power: From Persia to Greece)


  请大家云看展

  主题是希波战争和希腊化时期波斯给希腊的一点点富哥震撼,展品体现了希腊和波斯在器物上的相互影响交融,更多的是波斯奢靡作风对希腊的影响


  个人理解,power和luxury指的都是波斯,光看展品其实不大好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但是结合系列讲座和希腊方面的文本就好懂得多

  波斯帝国的强权是希腊人必须要面对的危机,而波斯奢华作风对于希腊人来说是一种神奇的异邦文化。希腊人一方面警惕腐败波斯作风,认为钱多没什么好的啦,钱都是短暂的,谦虚节制的美德才能长久,这些异邦人都是暴发户;另一方面又吸收模仿波斯风格,异邦元素成为精英阶层权力和财富的标志


  P1-5都是极具波斯特色的器物

  P1是双格里芬(griffin)的臂环,格里芬或者狮子-格里芬的形象在波斯器物中非常常见。我其实疑惑了很久,如果波斯的格里芬也是鹰头狮身,那头上的角是哪里来的?或者那不是角,是夸张处理的羽毛

  P2实物太小了,应该是玛瑙吊坠,上面刻着一位穿着波斯服饰的女性拿着一只鸣禽和一朵花。拿着花在手上嗅也是表现精致生活的艺术设计

  P3黄金小马车,马车可用于交通、打仗或狩猎,经常与权力、特权联系起来。马车上的人应该是一位高级官员,可能是波斯的地方总督,拉大了图仔细看能看到他穿着一件毛边长袍,脖子处还有一圈我不知道怎么翻译的项圈

  P4是多层臂环和手镯,大概可能也许那个头头也是格里芬

  P5是可爱的鱼形香水瓶。香水和熏香也是波斯作风的代表,熏香还被认为有洁净空气的功效


  P6-9则体现了波斯对希腊的影响

  P6也是香水瓶,其服饰和姿势都来自于波斯一种叫做oklasma的舞蹈,公元前五世纪末期雅典的酒神仪式吸纳了这种异邦舞蹈

  P7瓶子上画的是两只格里芬在镇守一处宝藏

  P8的parasol遮阳伞是波斯人很爱用的象征王权的标志。这里左边两位都是女性(右边看不出来是不是)。雅典男性公民不能用这种象征波斯王权的标志,尤其是民主制下,但女性就没所谓,因为她们还不算是政治结构的一份子

  P9是模仿波斯一款银质瓶子,希腊人爱用黑陶,就复刻了一款,黑釉陶还能模仿金属的光泽


  图放不下了,下一篇继续

白色数据板

世上总是不缺自作聪明的梅浓

世上总是不缺自作聪明的梅浓

Feanaro
今天收快递拿到了毕业证了———...

今天收快递拿到了毕业证了———甚至有拉丁语版的,这是什么古典学双向奔赴(

懂了我以后再也不说Master of Arts 了,我就是magistri in artibus(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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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黑天使

2018.6.15. - 暗酒色大海的半神

[图片]


(本文仅可作文学备忘录阅读,不具有作为古典学学术材料的严谨性。读前望悉知)


我想谈谈阿喀琉斯,不仅要说他的愤怒和他为希腊人造成的苦痛,应当谈谈他的异质,悲伤和犹豫。谈谈他神性的狂热和疏离,不可效仿的生命轨迹,以及从其间迸发的,人类的向往和噩梦。谈论他的时候除了需要荷马稳重的诗节,还需要含有盐分的风、寒冷的礁石、以及恰好处于摇摆不定中的灵魂。而且应当注视他的爱与死,除了爱与死,这个世界上其实并没有其他真正值得谈论的东西。



I.  海洋


海洋影响阿喀琉斯。延展的,往复的波浪,从任何一个点都可以开始的无限。这是暗酒色的......


(本文仅可作文学备忘录阅读,不具有作为古典学学术材料的严谨性。读前望悉知)




我想谈谈阿喀琉斯,不仅要说他的愤怒和他为希腊人造成的苦痛,应当谈谈他的异质,悲伤和犹豫。谈谈他神性的狂热和疏离,不可效仿的生命轨迹,以及从其间迸发的,人类的向往和噩梦。谈论他的时候除了需要荷马稳重的诗节,还需要含有盐分的风、寒冷的礁石、以及恰好处于摇摆不定中的灵魂。而且应当注视他的爱与死,除了爱与死,这个世界上其实并没有其他真正值得谈论的东西。



I.  海洋

 


海洋影响阿喀琉斯。延展的,往复的波浪,从任何一个点都可以开始的无限。这是暗酒色的大海的半神。不同于赫拉克勒斯,埃涅阿斯,这些英雄拥有来源于宙斯,或者说天空的血统,阿喀琉斯以及他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属于更古老而幽暗的泰坦神的世系。赫西俄德在《神谱》中不止一次描写过这个族群的嗜血,暴躁,对反叛和对把敌人分尸的喜爱。

    

海浪无论多么平静,澄澈,都极难为人所信任。海水隐藏着危险。对于居住在嶙峋岛屿上的亚该亚人来说,危险是可以被听见的,可以被闻到, 创造了阿喀琉斯的这一海域,同样创造了塞壬和斯库拉这样的怪物。大海永远都在解体,然后聚拢,海水把人们囚禁在有限的空间里,危险限制了人们的步行,但同时又以海浪声引诱人们出海航行,征伐。暗酒色的海水孕育了一切暴力,这种暴力最终会把自己消解。多数时候阿喀琉斯并不像是人。他在战争中所展现的——无差别的杀戮(尽管并没有“和特洛亚人打仗的意愿”),对待同袍的冷漠,以及在《伊利亚特》中最为明显的,对人类的国王统帅阿伽门农的轻蔑,这些不是出于有缘由的仇恨而是出于无缘由的漠视。人极难产生这种一视同仁的漠视,而海洋本身就是这种漠视的具现。

 

阿喀琉斯出生于不可能当中,这种不可能要变成可能,必须加上想象(变形的意识)作为条件。陆地的一半和海的一半——这两件完全无法调和的事物被拼在一起。母亲忒提斯和凡人国王佩琉斯的结合,某种程度上是人和无法驯服的自然元素的较量,以及人一厢情愿地表示出的对自然(海洋)的征服、男性对女性的敌意以及后者对前者的仇视、表象和隐匿之间的矛盾、有死者和不死者的不愉快的相互试探。忒提斯并不愿意嫁给凡人,众神说服佩琉斯去抓住她,强暴她,为了逃脱,她先后变成了海水,火焰,母狮和蛇。尽管她的逃脱失败了,但是暂时被征服的大海,也许恰巧也是侥幸逃生的游泳者在濒临溺水的恐惧中所感到的大海。

 

人试图制服、标记海洋——行使不可能的事。而海洋的回馈则是百倍的标记,印象和恐惧。水的元素在时间中跳跃,转化,变形,攻击人类。在特洛亚战场上,阿喀琉斯同样被比作海水,火焰,狮子和其他猛兽,如同驱赶牛羊,砍伐树木一样收割着对战者的生命。

 

海洋在《伊利亚特》以他的母亲,故乡和庇护所的形式出现。他背向陆地默默哭泣。我们看见了他自己所不能看见的部分。

     

           阿喀琉斯流着泪,离同伴远远的,坐在一边, 
           在惨白的海岸边,遥望酒色的大海。 

 

而在《伊利亚特》之外的其他诗歌中,海洋女神忒提斯曾经试图杀死阿喀琉斯。忒提斯憎恨强暴她的佩琉斯,她烧死了所有和佩琉斯所生的孩子,而在她准备烧死阿喀琉斯的时候,被佩琉斯发现,她即刻把尖叫着的阿喀琉斯扔到地上,自己逃到了海中幽深的岩洞里。而在另一些故事的变体里,忒提斯抓着阿喀琉斯的脚踝,将他倒着浸入冥河。忒提斯的手心藏着死亡,在她握住孩子的脚踝时,留下了一个死亡的锁孔,它呼唤它的钥匙。我们可以说,母亲暂且延缓了孩子死亡的到来,也可以说,是本不愿成为母亲的神明,通过这个脚踝的破绽,遥远地杀死了她并不希望到来的孩子。

 

竖琴——拨动。海浪——涌现。竖琴的声音取代语言。我们从阿喀琉斯的战友那里得知他“不善辩论”。音乐取代了辩论,映照出《伊利亚特》里那个剧烈的世界。竖琴——铜剑。速度,追不上的速度。波涛和格律的速度。

 

         其时,他正以此琴愉悦自己的心怀,

         唱颂着英雄们的业绩。 

      帕特罗克洛斯独自坐在他的对面,静候 
    埃阿科斯的后代唱完他的段子。 

 

阿喀琉斯在海边歌唱“过往英雄的事迹” , 立起的海洋呈现仿佛如同镜子,这似乎是一种召唤,身体中的海洋和环绕地面的海洋遥相呼应。弹竖琴的歌手阿喀琉斯和持剑杀人的战士阿喀琉斯,同时在绷紧的无物之弦和世界之弦上弹奏。在歌唱过往英雄的事迹的时候,因为“歌唱”这一行为, 他跃进了被歌唱者的行列。

  

 

II.  神性-反常

 


在许多古希腊传说和神话的叙事里,神性很少存在于奥利匹斯山的神明身上,而是普遍地在反常的人和半神,甚至怪物之上显现。

神性是一种反常。残酷是它的特质。它是一种“突发事件”,极度具有生命力。它不能被同化,无法说出来源,而它的出现(神性的出现并不能被等同为神的出现)所带来的不安和恐怖也无法被轻易平息。

在古希腊,也不仅仅在古希腊,神的形象和人极其相似。这并非是人出于自大而给自然或超自然的未知安上自己的面孔,而恰恰相反。在创造人格神的时候,人类确认了自己的恐惧,和面对巨大的自然实体时的微弱。对人格神的创造是将自身突入异质的尝试,而对半神, 怪物的创造,则是把异质纳入自身。

后者远较前者更令人不适。


神性最早必然也是人格神的关键特质,但这种激发恐惧的东西迁徙到了更适合居住的地方,附着于那些更为古怪的,更令人心神不宁的事物上面。

半神们和怪物们位于痛苦和笑声的交界处。反常的出生可以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找到。人与神/或者神的一部分肢体结合,比如酒神或者阿喀琉斯;或者异族,异种结合,例如克里特王后和公牛生下食人的米诺陶;又或者是被诅咒的/乱伦的结合,比如俄狄浦斯王和其后代。这些离奇的故事情节多少来自于古代社会中的隐秘禁忌。

神性-反常则是在公众注视下的禁忌。这种禁忌通常是由神权国王们在仪式中演示的。假如阿喀琉斯真正存在过,他就属于这个族群。一个生活在迈锡尼时期(2000 -1200 B.C.E)或者黑暗时代(1200 - 800 B.C.E)的氏族国王(βασιλεuς/basileus)。在古希腊的史诗和悲剧中,神权国王们扮演了关键的角色。半神们离神更近,也离反常和怪异更近,他们分开不安,恐怖的黑色水面,呈现悲剧,呈现放弃的手势。放弃,下滑,到达谷底,把自己的痛苦敞开,在命运前来击打之前,率先作出预备着命运击打的姿态。值得一提的是,喜剧则是从悲剧的紧绷中诞生的自我意识,从恐惧的尖叫中跳出长着羊角的笑声,笑声是对非人的恐怖最后也是最绝望的对抗。


史诗《伊利亚特》以错位和不安开场:

 

       歌唱吧,女神,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


在《伊利亚特》原文的史诗爱俄尼亚语(epic Ionian)中,阿喀琉斯的名字多译为“痛苦”,或与痛苦相关。“歌唱吧, 女神, 歌唱痛苦的愤怒” 《伊利亚特》并非是愤怒之诗,而是被违背的意志之歌。阿喀琉斯的愤怒实则为痛苦的痛苦,情绪的情绪——被激怒的并非是人, 而是痛苦本身。

力量凌驾了不应当被固定的——痛苦, 神性-反常的标记,神明的签名,并且矮化了它,并试图把它纳入某种交换的体系:阿伽门农擅自用阿喀琉斯的女奴布里塞伊斯替换了被赎回的祭司之女。甚至在计划同阿喀琉斯和解时,仍然期望用交换摆平。

 

       他可做我的女婿,受到我的尊爱,和俄瑞斯忒斯一样—— 
   我儿现已成年,在舒奢的环境中长大。 
   我有三个女儿,生活在我的精固的城堡, 
   克鲁索塞弥丝、拉厄狄克和伊菲阿娜莎, 
   由他选带一位,不要聘礼, 
   回到佩琉斯的家居。

 

这种僭越遭到了回绝和惩戒。亚该亚人被特洛亚人在战场任意杀戮,感到被海浪抛来抛去似的惊惧和无助:

 

        就这样,特洛亚人彻夜警戒。亚该亚人呢? 
    神使的恐慌,冷酷无情的骚乱的伙伴,

         揪揉着他们的心房; 
    难以忍受的悲痛极大地挫伤了他们中所有最好的战将。 
    一如在鱼群游聚的大海,两股劲风卷起水浪, 
    波瑞阿斯和泽夫罗斯,从斯拉凯横扫过来, 
    突奔冲袭,掀起浑黑的浪头,汹涌澎湃, 
    冲散海草,逐波洋面—— 

 

同样因被痛苦或者神性-反常本身被冒犯而生发的灾难还包括酒神狄俄尼索斯和安提戈涅在底比斯的经历。酒神以人类的形态出现时,底比斯国王彭透斯嘲笑他女性化的外貌和怪异的行为,拘禁他,指控他行巫术,最后自己却被酒神的女信徒当成一只狮子撕成碎片。安提戈涅埋葬她的兄长玻吕尼刻斯,被克瑞翁以城邦的法令判处死刑,但是最终导致克瑞翁自己的死亡。来自结构的权力拥有的是交换的规则,它善于固定,建立,弥补,但对情感和热情一无所知。而神的规则是流动的规则,比如隐身,变形,逃脱。它善待欲望和情感,当欲望和情感过于强烈,超过了人类的身体,它甚至允许身体形状的改变——由人的躯体转变为木石,动物,甚至事件或者灾难本身,消除任何容器的边界,无处不在——但也因此不再受它的发出者的掌控。安提戈涅的愤怒最后变形成了克瑞翁一家自尽的链条,酒神的愤怒变形成了嗜血的酒神狂女,而在《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的愤怒变形而成 “亚该亚人无穷尽的苦难,许多战士的灵魂被打落地府”,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灵魂。

 


III.  海洋没有中心

    


阿喀琉斯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荷马描述他时多用的词汇是“神样的” “捷足的”。我们能知道的是他是“俊美的”。我们从荷马史诗中,甚至后期的陶瓶画上推测他的年龄,知道他是年轻的。我们大约知道战役开始时他是一个孩子, 他死时也并没有真正成为一个城邦和家庭的成年人。

 

我说我所看见的阿喀琉斯:没有中心,也没有结构,更不具备等级。他是这些的反面,在诗中则是阿伽门农的反面。“民众的王者” 阿伽门农:统帅,男子,父亲,劫掠是为了建立。作为大国迈锡尼的国王统帅( Ἄναξ)号令着同盟的其他氏族国王们,从他的兄弟墨涅拉俄斯到老国王涅斯托尔,狡黠的奥德修斯,无一不在议事时遵从他的号令。我们的半神是异数。他作为一个战士,而非一国的国王而参加战斗。他不被人间的规则所喜,但是受到神明的规则——变形和逃逸——所青睐,神明时常在战场上给予他襄助。

 

阿喀琉斯是某种诗意的混乱, 而称不上是矛盾,这种混乱让他显得美丽:他是一个少年,某种性别还未分化的生命,两种甚至更多的性别同时在他的身上准备诞生但是永远不会诞生。他同时觉察到自己对男子和女子的惊奇和依恋;他是暴力的使用者,同时又厌恶暴力;他在战争中,同时倍感无聊。无聊——这就是他对特洛亚战役的全部感受。他不止一次表达过这种无聊和疲倦:

       

      就我而言,把我带到此地的,不是和特洛亚人
  打仗的希愿。他们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从未抢过我的牛马,从未在土地肥沃 
  人丁强壮的弗西亚糟蹋过我的庄稼。 
  可能吗?我们之间隔着广阔的地域, 
  有投影森森的山脉,呼啸奔腾的大海。

 

神明用人的生命和意志构建意义。阿喀琉斯是参与者中唯一的设计者,他知晓自己是神明们游戏中的关键一环,也知晓自己角色的最终结局,仿佛“扮演”一般的参与带来无聊和涣散。

 

在斯塔迪乌斯和奥维德的作品中,描述了忒提斯为了让阿喀琉斯躲开特洛亚战争,把他乔装成女孩,藏匿在海岛上。在那里他和国王的女儿生下了一个孩子涅俄普托勒摩斯/皮洛斯。这是一场幽灵一般的结合,幻影似的复制,与其说阿喀琉斯是他儿子的父亲, 不如说他是皮洛斯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皮洛斯是阿喀琉斯所不能到达的成年时期。

皮洛斯离开他的王国时并不会超过十岁,然而他却如同一个成年人一样参加了远征,并且终结了战役。与阿喀琉斯相反,皮洛斯本应当是孩子,却已然是一个男子。在山洞里,皮洛斯,因为脚伤而死的人的儿子,引来了另一个脚上有伤的人,曾经被亚该亚人抛弃在岛屿等死的神箭手菲洛克特提斯,结束了战争。

皮洛斯作为阿喀琉斯 “成年的幻影”,取代了赫克托尔作为城邦和家庭的捍卫者的角色,在特洛亚沦陷后,他娶了赫克托尔的妻子安德洛玛克,传说中,从他们的婚姻中延续出伊庇鲁斯的王室。

 

阿喀琉斯本应当成为赫克托尔,如果他选择了不参加战争,或者不杀死赫克托尔,那么他就会回到故乡,有自己的城邦和家庭。每当生的意愿胜过对死的向往,他会陷入呓语,幻想起这样一种结局:

 

        倘若神祗让我活命,倘若我能生还家园, 
    佩琉斯会亲自张罗,为我选定妻子。 
    众多的亚该亚姑娘等候在赫拉斯和弗西亚, 
    各处头领的女儿,她们的父亲统守着各自的城堡

 

但是阿喀琉斯自己永远都没有生长进,或者就他脚踝的弱点来说,“行走进” 一个成年人的身体,一个国王和守卫者的位置。《伊利亚特》以阿喀琉斯的愤怒开始,以赫克托尔的葬礼结束。他亲手杀死了这种可能。时间停下来了,时间也没有行走进一个身体不再是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众人,规则和交换的时刻。

 

阿喀琉斯可能是帕特罗克洛斯的“被爱者” 。我更赞同柏拉图而非埃斯库罗斯的意见,并非因为帕特洛克罗斯较阿喀琉斯更为年长,而是因为阿喀琉斯并不具备自发去爱他人,同情他人的能力。在著名的索西亚斯陶瓶上,阿喀琉斯正在为他的“爱者”包扎伤口,以询问的,甚至有些胆怯的眼神望向对方。孩子的表情,青春而温顺的表情,这样的图像似乎无法与摧毁城邦和家庭的战士联系起来(尽管对于使用“城邦”这一更晚出现的词汇来形容特洛亚这样的古老的城市是不恰当的。)这是人在望向自己命运时才会显露的表情。帕特罗克洛斯是阿喀琉斯的命运。阿喀琉斯永远无法成为赫克托尔那样的丈夫,父亲,君主,守卫者,于是这个角色被让渡给了影子和幽灵一般的皮洛斯。但是他最终却用某种方式成为了帕特罗克洛斯。当然,史诗开场时的他并不了解这一点。


    

IV.  爱与死

    


赤裸灼亮的海水。尖锐的岩石。被 “惨白的海岸” 映照的 “暗酒色的大海”。阿喀琉斯生活在没有爱的世界中,爱多数时候被排除了:他几乎无法共情,无法自发形成类似 “爱”的情感。朝着海洋喊叫的人往往是听不见回声的。帕特罗克洛斯是一个意外。

 

《伊利亚特》中,爱并不驱动世界,爱甚至不能造成一阵轻风,把那些黑色的船队吹得离特洛亚海岸更近些或更远些。亚该亚人并非为爱而征伐,但是可以为爱而付出生命。或者说,应当厘清的是,爱并非是行动的一种,而是行动的预备。而任何行动的内核都是痛苦的。真正的行动目的不一,但是目的地一定是死亡。死亡是空间上的一个概念,死亡是停顿的场所。是场所——地下的,漆黑的场所,而不是状态。


热情驱动着这一切,释放着毫无目的的,过剩的力量。它令人处于惯性中,被裹挟,无法停下,令战争的十年中亚该亚人和特洛亚人几乎是机械地,无意识地互相屠杀,直到足够的力量和生命都消耗完毕。阿喀琉斯,像他自己竖琴上一根紧绷的弦一样,任凭热情和渴慕的拨动。对死的渴慕占据了他的心灵,如同潮汐的节律控制大海,没有善恶之分的热情控制着他的一举一动。爱为他带来死亡——他毕生的追求。史诗中,他时常表达出对光荣的向往。我们不能忽略这种向往实际上的阴郁底色:光荣——攻占特洛伊城和杀死赫克托尔,是死亡乔装而成的。

   

在史诗的第十六卷,帕特罗克洛斯指责了阿喀琉斯对于共情的无能为力,并且揭露了他灵魂的非人状态:


你的勇气,该受诅咒的粗莽! 

后代的子孙能从你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倘若你不为阿耳吉维人挡开可耻的死亡? 

你没有半点怜悯之心!车手佩琉斯不是你的父亲,

不是,忒提斯也不是你的母亲;

灰蓝色的大海生养了你, 还有那高耸的岩壁

——你,何时才能回心转意?


帕特罗克洛斯,擅于移情的人,本意是将阿喀琉斯从非人的痛苦和热情中拯救出来,因此也能将亚该亚人从被外化的,变形成灾难的愤怒中拯救出来。海洋在他看来似乎是灰蓝色,而非是阴沉的暗酒色。亚该亚人和特洛亚人所有的战士里,唯有帕特罗克洛斯能像体验自己的生命一样体验他人的生命,他为战场上受苦的亚该亚人落泪,他前往并进入他人的痛苦,然后回返到自身。


而阿喀琉斯的回应仍然带着死之预兆和巨大的忧郁:


 让其他人继续打下去吧,在那平展的旷野上! 

 哦,父亲宙斯,雅典娜,阿波罗!——但愿 
         特洛亚人全都死个精光,阿耳吉维人中谁也 
         不得生还,只有你我走出屠杀的疆场——是的 
         只有你我二人,砸毁他们神圣的楼冠,在特洛亚城头 !


阿喀琉斯说的也许是他真正想说的对立面。实际上,特洛亚人并没有“死个精光”,女人们和逃亡的埃涅阿斯幸存了下来,多数同行的阿耳吉维人:阿伽门农,奥德修斯,涅斯托尔,等等,也得以生还,回到故土。这段话如果被真实地说出来,反而可能是:“但愿只有你我不得生还。”

 

长久以来,帕特罗克洛斯被认为是爱或共情的化身。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的亲密的同伴之情,在柏拉图和埃斯库罗斯那里被解读为爱。帕特罗克洛斯不仅仅是爱的化身,而且是爱的放弃的化身。对于具体的人的爱转变为对普遍的热情的牺牲。当帕特罗克洛斯不忍看到亚该亚人受苦,穿上阿喀琉斯的盔甲作战时,他几乎在战场上成为了阿喀琉斯本人,杀死了许多对战的特洛亚勇士。帕特罗克洛斯最后的,也是最勇武的战斗预演了阿喀琉斯即将经历的一切——因为杀死别人而得到荣誉,然后被同样的力量追赶,置于死地。

 

盔甲是容器似的死亡,人穿上盔甲等于穿上被对战者杀死的许可。死亡通过阿喀琉斯的盔甲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赫克托尔在杀死帕特罗克洛斯之后,剥下了他穿着的,属于阿喀琉斯的盔甲。死亡的讯息聚拢了,形成了一个即将完成的环形——


其时,从远离地面的天空,

汇聚乌云的宙斯看到他的作为: 

正忙着武装自己,用神一样的阿喀琉斯的甲衣, 
    于是摇动脑袋,对自己的心灵说道: 
    “唉,可怜的赫克托尔,全然不知死期已至——当你穿上 
    这副永不败坏的铠甲,死亡即已挨近你的躯体。”

 

帕特罗克洛斯成为活着的阿喀琉斯,作为爱者和拯救者的人死于毁灭。史诗等待着对称,等待阿喀琉斯成为死去的帕特罗克洛斯,等待作为被爱者和毁灭者的人,也许能发出一次拯救。在《伊利亚特》的结尾,对他人生命的好奇和共情在他身上闪现了一次,让另一个人从冷漠的,灰蓝色的大海得到回声。当特洛伊的老国王普里阿摩斯来祈求杀死自己儿子的人,让他归还赫克托尔的尸体时,爱和共情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

 

       老人一番诉说,在阿喀琉斯心里催发了哭念父亲的 
   激情。他握着老人的手,轻轻地把他推开; 
   如烟的记忆,笼罩在他俩的心头。老人蜷缩在 
   佩琉斯之子的脚边,哭悼着杀人的赫克托尔, 
   而阿喀琉斯则时而哭念他的父亲,时而悲悼 
   帕特罗克洛斯的死亡;悲戚的哭声在营棚里回转。

 

普里阿摩斯令阿喀琉斯被冒犯的愤怒平息了,热情转向悲悼。他们互相端详,不是作为战争的双方,更不是作为仇敌——作为激情显现的众神争斗的容器,而更像是两个普通的,同样受苦而且受着同样苦难的个体:

 

         达尔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开始欣赏阿喀琉斯, 
    他是那么高大俊美,有一张天神的脸。 
    阿喀琉斯也欣赏达尔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 
    注视他的美仪,倾听他的言谈

 

神性-反常的色彩再次出现,人们的形象模糊,开始转变:对丧子的父亲来说,儿子归来了,尽管他看起来像是那个杀死儿子的人。对思念父亲和亡友的年轻人来说,年迈的父亲来到面前了,尽管这个老人看起来像是仇敌的父亲,而死去的挚友似乎也重新回来,他在自我中感应到他回来。在这种模糊的视觉中,作为“英雄”的阿喀琉斯死去了,但作为人的阿喀琉斯从冥河水中浮出,头一回呼吸到了空气。

 

阿喀琉斯最终明白了这一点。他并不可能爱一个人,但是他可能爱一种命运。这种命运就是,特洛亚人就是亚该亚人,亚该亚人也是特洛亚人。摧毁一部分人的力量并没有理由放过另外一部分。爱能带来行动,将灵魂从死的静止中暂时解放。而热情,即使能驱动上万的船队,并无法命令不从属有死者世界的任何元素。


在《伊利亚特》里唯一值得爱的就是温和而勇毅的帕特罗克洛斯,但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来自任何人的爱意的回报。帕特罗克洛斯并非亚该亚人所普遍认为的“强者”,他原本要继承王位,但是由于误杀了一位贵族安菲达马斯的儿子,不得已逃到远亲佩琉斯的国家。但是如他的名字所写的,他仍然是“父亲的荣耀”:父亲曾叮嘱他作为年长者,去关照阿喀琉斯。他确实做到了,尽管是以死亡为代价。帕特罗克洛斯生前所具有的最伟大的能力,胜过任何英雄的能力——共情,就是去感受别人的失去,并且暂时成为别人失去的一部分,弥补创痛。阿喀琉斯在成为普里阿摩斯所失去的——儿子时,当他亲手把赫克托尔的尸体抬上担架,还给普里阿摩斯时,他同时也成为了自己所失去的,最珍贵的朋友,温和善感的帕特罗克洛斯。不久之后,他又将成为身在冥府的帕特罗克洛斯失而复得的一部分。

 


V.自杀之环

 


荷马史诗中并未正面描写过阿喀琉斯的死亡,但是叙事诗环(Ἐπικὸς Κύκλος)中,对于阿喀琉斯的死亡有版本不一的提及,多数是说,被帕里斯射中脚踝而死。中箭的位置,大概就是站在海边,浅水所淹过的那个位置。另一些故事里,帕里斯得到了阿波罗的协助。不过和阿喀琉斯早先所经历的毁灭和自毁比起来,帕里斯致命的一箭甚至是微不足道的。

 

水是渗透的元素。在阿喀琉斯还是一个新生儿的时候,冥河之水已经渗透他。我时常想到,如果阿喀琉斯真实存在过,(而非某种虚构的对极限和言说不可能的试探), 他如何存在。而每每的结论都是他不可能存在。想到阿喀琉斯等于想到在触及陆地那一刻摔得粉碎的海浪。我们是永远没法触摸他的,如果灵魂不具有同等的狂暴,混乱,脆弱我们根本没办法和他互相试探。

 

在弗莱所罗列的史诗英雄的,和四个季节对应的一生中,英雄往往经历的是出生-历险-死亡-重生的路径。在这个光谱上,阿喀琉斯可以被认为是早熟的,过早完成的英雄,因为死亡在他真正死去之前就已经造访他,他的路径是简化的,死亡贯穿了他的一生。

 

阿喀琉斯活着,但是自己熄灭了对生命的渴望:他知道自己注定要早死,而且对此欣然接受,甚至是享受,“光荣”悄悄削减了死亡之沉重。而在帕特罗克洛斯死后,普里阿摩斯深夜到访恳求他之前,他仿佛跳出了自己的身体,得以看到自己的痛苦,和痛苦的背景:众人在战争中受到的摧残。他已经不属于生者:因此当他注视世人的时候,看见的是无数不完整的自己,自己的残片和分裂,他将死亡一一投掷给这些不完整的部分。

面对着被他抓住,恳求饶命的特洛伊王子鲁卡昂,他说出了极端漠然的话语,然后毫无怜悯地杀死了他,把这个“不愿意死”的人,重新拖回了阴森的命运中:


       得啦,朋友,你也得死,抱怨做甚? 
       帕特罗克洛斯也死了,他可比你强多啦。 
       再说我,你难道没看见我俊美又高大? 
       我出身高贵,母亲还是个女神, 
       但死亡和残酷的命运照样要降临


这几乎是死亡本身在说话。死亡通过语言而非刀剑,随机而平等地降临在说者和听者的头顶。

   

《伊利亚特》中最令人恐怖的景象不是战场上的残肢断臂,或者众神从高处俯瞰时游戏般对人的摆弄,也远非赫克托尔死后母亲和妻子的号哭声。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场面,是阿喀琉斯在特洛亚城前的空地上追逐赫克托尔,赫克托尔的双亲此时也正在城墙上目睹了这一切:

 

        年迈的普里阿摩斯第一个看到迅跑的阿喀琉斯, 
   飞腿在平野上,像那颗闪光的星星, 
      升起在收获的季节,烁烁的光芒 
   远比布满夜空的繁星显耀, 
   人们称之为“俄里昂的狗”,群星中 
   数它最亮——尽管它是个不吉利的征兆, 
   带来狂烈的冲杀,给多灾多难的凡人。 

 

环形的追逐,发出烁烁光芒和轰鸣声的追逐。即将杀人者和即将被杀者,面对着同样一种恐惧:自杀者的恐惧。

 

         不,他俩拼命追跑,

         为的是驯马手赫克托耳的性命一条! 
    像捷蹄的快马,扫过拐弯处的桩标, 
    跑出最快的速度,为了争夺一注有分量的奖酬,

        一只铜鼎或一个女人,

        在举行葬礼时,为尊祭死者而设的车赛中—— 

    他俩蹄开快腿,绕着普里阿摩斯的城垣, 
   一连跑了三圈。

 

赫克托尔了解这是不可能胜利的战斗。而阿喀琉斯也了解杀死赫克托尔就会直接导向预言中自己的死亡。而更为古怪的信息是视觉上的:和阿喀琉斯对战的时候,赫克托尔穿着的正是先前从战死的帕特罗克洛斯身上剥下来的,阿喀琉斯原先的盔甲。

这形成了相当怪诞的重叠:对于阿喀琉斯来说,他正在向一个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复仇。而对于赫克托尔来说,保护自己免于死亡的盔甲其实来自于将给自己带来死亡的人。

几乎是:赫克托尔杀死了赫克托尔,阿喀琉斯杀死了阿喀琉斯。杀死任何人都等同于自杀,暴力同样剥夺着使用者和受难者的生命。

 

如果任何人曾经有过把脑袋伸进套索的经历,或者其他濒死的经历,就会听见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在阵前的尖刻对话。求生的声音试图反抗求死的声音。直到最后的恳求无效,阿喀琉斯把矛尖刺进赫克托尔的脖子。

到此为止,自杀者的闭环被扣紧,预言必然会实现:

 

        死了,你死了!至于我,我将接受我的死亡,在宙斯 
   和列位神祗愿意把它付诸实现的任何时光!

 

之后,在帕特罗克洛斯的葬礼上,海面刮起旋风,疯狂显现。海面几乎成为痛苦的延展。从大海上来的风,汹涌的海和火葬堆上的火焰构成了可怖的现象,景物陷进了过分集中的精神上的折磨。

 

         疾风一扫而起, 
    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响声,驱散风前的云朵, 
    以突起的狂飙扫过洋面,呼啸的旋风卷起 
    排空的激浪。他们登临肥沃的特洛伊地面, 
      击打着柴堆,卷起凶暴的烈焰,呼呼作响; 
   整整一个晚上,他俩吹送出嘶叫的疾风, 
   腾托起柴堆上的烈火;

       整整一个晚上,捷足的阿喀琉斯 
     手拿双把的酒杯,从金兑缸里舀出一杯杯 
     醇酒,泼洒在地,透湿泥尘, 
     呼唤着不幸的帕特罗克洛斯的亡魂

 

在帕特罗克洛斯的葬礼竞技会上,阿喀琉斯加速地、完全盲目地完成自己的一生,准备迎接死亡。竞技直接变成了致死的格斗,阿喀琉斯把战场从特洛亚城下搬到了亚该亚人深旷的海船附近——

 

         阿喀琉斯挺身站立,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 
     “我们邀请两位战勇,你们中最好的斗士,

        上来竞夺这些奖品。 

    披上你们的铠甲,抓起裂毁皮肉的铜枪, 

   面对面地交手,近战扑击。哪位斗士 
   首先刺中对手白亮的皮肉,捅穿 
   衣甲,扎出黑血,触及内脏, 
   我将赏他这把漂亮的斯拉凯利剑!“

 

海洋女神,他的母亲,一面怜悯他,一面像空中盘旋,寻觅死亡气息的海鸟一样等待他死去。她劝他去饮宴,寻找乐子,因为在杀死赫克托尔之后,他所剩的时日无多。海洋成为了阴间,也同样是母亲和故乡。

 

 

VI.阿喀琉斯的盾牌

 


在阿喀琉斯的相关传说中,有许多关乎于“被泯灭的可能性”的片段。在这里关于自杀的问题从来就不是,是否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可以,在什么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在一个泯灭了所有可能性的,毫无意义的现实中存在,还有没有必要不结束自己的生命。

 

叙事诗环中的故事里,阿喀琉斯曾经还对战过亚马逊女王彭忒西勒亚,热情/战斗的惯性驱使他和这位骁勇的女战士战斗,而就在彭忒西勒亚被他杀死的那一刻,他爱上了她, 此时与她相爱的可能已经不复存在。阿喀琉斯不仅带来死亡,他迷恋着一切死亡,并不仅仅局限于生命的消逝,而是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一切:情欲的消失,受阻,无法重返家园,永远失去挚友,无缘见到亲人。他沉迷于这种阴郁的期盼。

 

在他的生命接近终点时,这种遍布一生的“被泯灭的可能性”,借由神明之手,被铸造成了实物。忒提斯请求火和锻造之神赫淮斯托斯为打造新的盔甲和盾牌。盾牌上人类全部的生活以浮雕的形式出现:环绕陆地的宇宙万物、和平时期的城市、人们生存时出现的微小的庆幸、争执、以及与之相对的战争中的城市和人类灵魂的极端状态。

不仅如此,火神赫淮斯托斯还铸造出了某些战争与和平、争执与无常之外的情景,某些绝不可能的情景。

 

       铸出一片国王的属地;景面上,农人们 
     正忙于收获,挥舞锋快的镰刀,割下庄稼, 
  有的和收割者成行,一堆接着一堆, 
  另一些则由捆秆者用草绳扎绑, 
  一共三位,站在秆堆前,后面跟着 
  一帮孩子,收捡割下的穗秆,满满地抱在胸前, 
  交给捆绑的农人,忙得不亦乐乎。国王亦置身现场, 
  手握权杖,静观不语,站在割倒的秆堆前,心情舒畅。

 

这位国王会是谁? 《伊利亚特》中曾经出现过心情舒畅的国王,或者不为任何事苦闷的英雄吗?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假如阿喀琉斯从未到过特洛亚,也许这就会是他的一生。

 

        每当撷取的时节,人们由此跑入果园,收摘葡萄。 
   姑娘和小伙们,带着年轻人的纯真, 
   用柳条编织的篮子,装走混熟、甜美的葡萄; 
   在他们中间,一个年轻人拨响声音清脆的竖琴,奏出 
  迷人的曲调,亮开富有表现力的歌喉,

       演唱念悼夏日的挽歌
    优美动听;众人随声附和,高歌欢叫, 
  迈出轻快的舞步,踏出齐整的节奏。 

 

弹奏竖琴的年轻人又是谁呢?阿喀琉斯是会弹奏竖琴的,但是在《伊利亚特》中,这样为节日唱歌奏乐是毫无可能了。但这未尝不会是另一种属于阿喀琉斯的生活,未完成的、不会完成的生活。

生活和死亡的区别,其实就是在丰收的葡萄园为人们弹奏竖琴,和在荒芜贫瘠的礁石上为无限的海洋弹奏竖琴的区别。

 

当阿喀琉斯从女神手中接过华丽的盾牌时,盾牌上的图像在人群中激起了极大的恐惧。盾牌上显示的充满无尽可能的世界,提醒了他们自己所面对的,除了攻城,流血、恐惧和死亡别无一物的世界。

 

        墨耳弥冬人全都惊恐万状,谁也不敢 
   正视,吓得惶惶退缩,只有阿喀琉斯例外—— 
   当他凝目地上的甲械,心中腾起更为炽烈的狂暴; 
   睑盖下,双眼炯炯生光,像燃烧的火球。 

     

阿喀琉斯直视了这件刻满被泯灭的可能的,美丽的武器,尽管武器不应该是美丽的,就如同杀人众多的阿喀琉斯本人也不应当是美丽的——但他本人在故事中也确实是美丽的。阿喀琉斯和他的盾牌在《伊利亚特》中的确构成这样悲哀而英勇的场面:一个人手执盾牌,上面是一种本该属于他,但是已然把他抛弃的生活,他用这种微茫的,关于完好无损的生活的记忆(虽然并不存在),对抗酷烈的,没有任何可能性可言的现实。

     

我们说阿喀琉斯是一个早熟的英雄时,未被发出的声音是:这是一个无效的英雄,一个已完成的,被浪费的神明在他身上居住着。而在其他英雄那里,历险尽管令他们痛苦,但也让他们完整,一个神明正在他们身上被逐渐完成。

阿喀琉斯诞生于反常的,人类和神明的结合。并非是出于神明(神话角色中多为男性)对于人类(多为女性)的欲望,生发和繁衍的欲望,如同在宙斯和欧罗巴之间诞生了统治克里特岛的米诺斯,还有在宙斯和阿尔刻墨涅之间诞生了远征四方,丰功伟绩的赫拉克勒斯。而是恰好相反,他诞生于神明对神性本身的恐惧,抑制。他不是一个丰饶的人格,他就是为了死亡,为了被毁灭而诞生的。

宙斯本身要迎娶海洋女神忒提斯,但是听闻忒提斯将会“生出比父亲更强的儿子”,并且会推翻奥林匹斯神族的统治,就将她嫁给凡人国王佩琉斯。某种意义上,阿喀琉斯实际上是宙斯从未出生过的孩子,是盘桓于这个世界周围的终结之阴影。


奥林匹斯神族取代更为古老的泰坦神族,新的神明取代旧的神明。比父亲更强的儿子推翻父亲,像宙斯推翻克罗诺斯。但是,当神性-反常被控制在一个必死的凡人的身体里,就不会再有新的神明取代旧的。令人恐惧的,海洋/自然所具有的神秘在退场,反常在退场,而秩序稳稳降落。对特洛亚人的战争表面上令城市陷落,一国的王权落入尘土,家庭离散,但实际上,当人学会用力量制造恐惧,并把这种恐惧加诸于自己的同类,神明的时代即宣告结束。阿喀琉斯是被抛弃的,注定要死亡的,随他而逝去的是整个古老的,属于神话,变形和想象的时代。

 

和伊阿宋,赫拉克勒斯等等英雄相比,没有远征,城市和充满荣誉的冒险,以及经历痛苦之后的酬劳在等候阿喀琉斯,他没有盛夏,没有节日和庆典、葡萄藤下的舞蹈、为人们弹奏竖琴而不是死之乐曲。光荣即是死亡,死亡即是光荣,但是光荣仍然是死亡。阿喀琉斯所面对的是一个穷尽的世界, 没有其他任何可能性的世界。了解阿喀琉斯就是了解我们的现状:一切都被完成了。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

 

暗酒色的大海。双耳瓶里盛着酒,如果从那细长的瓶口望下去,瓶中晃动的酒是黑暗的,特洛亚城外的海洋也是黑暗的。阿喀琉斯最先是白色的,他站在惨白的海岸上,之后是奇异的灰蓝色的,因为他被未得到回应的爱环绕,但是最终会是黑色的,最终会回到他站在海岸上凝望的那片海域的黑色里。这个天真而残酷的生命以海洋开始,以火结束。他没有像赫拉克勒斯一样,被火焚烧之后,获得神明的生命,而是只留下了灰烬: 这就是他的全部。海洋的元素、神秘和恐惧都耗尽了。阿喀琉斯只有一次生命,永不再来的,悲哀的,被海洋上谵妄的辉光笼罩的生命。





2018.6.15



Deipnosophistae

Iam lux appetebat, cum rex fiduciae ac spei plenus, milites arma capere et exire iubet.  

——Quintus Curtius

正当王(亚历山大大帝)充满信心和希望,并命令士兵们拿起武器离开的时候,东方露出了曙光。


Iam:强调时间。


appetebat:未完成时。


cum引导的从句,除时间从句之外,通常都使用虚拟式。

cum在引导时间从句时,若表示过去背景下的动作,则通常使用虚拟式,这种用法被称作cum的历史用法[cum historicum]。

cum引导的...

Iam lux appetebat, cum rex fiduciae ac spei plenus, milites arma capere et exire iubet.  

——Quintus Curtius

正当王(亚历山大大帝)充满信心和希望,并命令士兵们拿起武器离开的时候,东方露出了曙光。


Iam:强调时间。


appetebat:未完成时。


cum引导的从句,除时间从句之外,通常都使用虚拟式。

cum在引导时间从句时,若表示过去背景下的动作,则通常使用虚拟式,这种用法被称作cum的历史用法[cum historicum]。

cum引导的时间从句使用直陈式的情况:

i)表示现在或将来时间范畴;

ii)主从句颠倒;

iii)强调动作发生的时间(该句情况);

iv)表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就……”,此时:从句用过去完成时,则主句用未完成时;从句用完成时,则主句用现在时。


rex fiduciae ac spei plenus:形容词plenus修饰名词rex,“充满了……”,其内容需用属格,即fiduciae和spei。


iubet:现在时,在此处表示描述过去背景下的内容。


随机爆炸鱼干
图案和解读来自公众号“古典乱炖...

图案和解读来自公众号“古典乱炖”

前两个都是来自西西里岛的Messana的兔子钱币,p1是经典的骡车跃兔,p2是兔拉扇贝(这俩名字我真的要笑死)

兔兔的耳朵真飘逸

还有哈德良时期的西班牙女神和伴生兔

图案和解读来自公众号“古典乱炖”

前两个都是来自西西里岛的Messana的兔子钱币,p1是经典的骡车跃兔,p2是兔拉扇贝(这俩名字我真的要笑死)

兔兔的耳朵真飘逸

还有哈德良时期的西班牙女神和伴生兔

白色数据板

《伊利亚特》第八卷结尾,战争间隙的静谧星空

《伊利亚特》第八卷结尾,战争间隙的静谧星空

Deipnosophistae

Supra Lunam sunt aeterna omnia.

月亮之上,万物永恒。

——Cicero,De Republica,6.17


单看这句话好适合赛博跑者(无端联想)

Supra Lunam sunt aeterna omnia.

月亮之上,万物永恒。

——Cicero,De Republica,6.17


单看这句话好适合赛博跑者(无端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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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学史笔记 - 04:柏拉图《理想国》《伊翁》

对话的意义不在于输赢,而在于问题意识。


柏拉图《理想国》:灵魂与礼法的哲思之旅

见 西方哲学史笔记 - 03:诸神的世界 - 洞穴的内外


柏拉图《伊翁》: ῥαψῳδός rhapsoidos 制作诗歌 = ῥάπτειν coudre 缝补 + ᾠδὴ chant 吟唱


诗人是不可领会的灵感之祭司

……是能动而非被动之力量

——雪莱


诵诗:凭借记忆还是灵感?


伊:我每次站在讲坛上往下看,……我必须随时注意他们(听众)的情况:如果我成功地让他们哭了,我自己就会笑,因为......

对话的意义不在于输赢,而在于问题意识。


柏拉图《理想国》:灵魂与礼法的哲思之旅

见 西方哲学史笔记 - 03:诸神的世界 - 洞穴的内外


柏拉图《伊翁》: ῥαψῳδός rhapsoidos 制作诗歌 = ῥάπτειν coudre 缝补 + ᾠδὴ chant 吟唱


诗人是不可领会的灵感之祭司

……是能动而非被动之力量

——雪莱


诵诗:凭借记忆还是灵感?


伊:我每次站在讲坛上往下看,……我必须随时注意他们(听众)的情况:如果我成功地让他们哭了,我自己就会笑,因为这样我能挣到银子,如果他们笑了,那么我就该哭,因为这样的话我的收入就指失了。(535e)


苏:我刚才说到过,你荷马解说得好,并非因为技艺,而是有神的力量激发你,就像某种石头所具有的力量。欧里庇得斯称之为磁石,但大多数人称这种石头为赫拉克勒斯之石。(533d5)


同样道理,缪斯自己赐给某些人灵感,然后这些获得灵感的人们感召其他人,从而也悬挂成一串儿。(533e5)


诗人告诉我们,他们从缪斯的花园和溪谷中那流淌着蜂蜜的源泉里,采撷诗句,带给我们,就像飞舞的蜜蜂(采蜜一般)。(534b)


依我看,神就是要用这件事儿向我们证明,毋庸置疑,那些优美的诗句不是属人的,也非人之创作,而是属神的,得自于神,人不过是神的传译者而已,诗人被神凭附。(534e5)


你可知道,观众是这最后一环。中间环是你诵诗人和演员,诗人则是最初的环;通过所有这些,神吸引人们的心灵到他所意愿的地方,力量也环环相扣。(536a)


正如我刚才说的,若是精通(τεχνικὸς)(诵读)荷马的技艺,你答应表演却又骗了我,(口惠而实不至),你就是不诚实(ἄδικος)。不过你如果没有什么技艺,关于诗人能说出那些优美辞句,凭的是得自于荷马那里的神灵凭附,你自己一无所知——正像我说过的,你就算不上不诚实。选择吧,你是愿意被我们称作不诚实的人呢,还是愿意被认为富有神性呢?

[542b]伊:(这两种说法)天壤之别呀,苏格拉底。被认为有神灵凭附要好得多。

苏:那么,伊翁,依我们看,这个好称呼就归你啦,你这位荷马的赞美者(Ὁμήρου ἐπαινέτην)富有神性(θεῖον),……


诗歌的问题在《伊翁》中并未终结,它是一条线索,指引人们进一步走近《理想国》。

Deipnosophistae

西方文学史笔记 - 03:谐剧 - 阿里斯托芬《云》

Comedy:κῶμος(revel, carousal) + ἀείδω(sing)


◆ 《云》的形式结构

尼采:苏格拉底是最值得拷问的古代哲学家,因为他摧毁了古希腊悲剧式理解世界的思考方式。其一是理论化、科学性:苏格拉底认为自然是可以理解的,知识的力量是普遍的。其二是乐观主义:苏格拉底的哲学使得人的自我替代了诸神。


✧ 开场

斯瑞西阿得斯的独白:不是从城邦的角度出发,而是从个人生活的角度出发。

开头呼应《理想国》,将家庭比作城邦,以此来探究衰败问题。


✧ 斯瑞西阿得斯

关心财产,不关心哲学

以神明起誓

原本信仰......

Comedy:κῶμος(revel, carousal) + ἀείδω(sing)


◆ 《云》的形式结构

尼采:苏格拉底是最值得拷问的古代哲学家,因为他摧毁了古希腊悲剧式理解世界的思考方式。其一是理论化、科学性:苏格拉底认为自然是可以理解的,知识的力量是普遍的。其二是乐观主义:苏格拉底的哲学使得人的自我替代了诸神。


✧ 开场

斯瑞西阿得斯的独白:不是从城邦的角度出发,而是从个人生活的角度出发。

开头呼应《理想国》,将家庭比作城邦,以此来探究衰败问题。


✧ 斯瑞西阿得斯

关心财产,不关心哲学

以神明起誓

原本信仰以宙斯为首的神明系统,后来转变信仰也意味着切断了与以宙斯为首的神明系统一脉相承的雅典的传统。


✧ 门徒甲

“你把我孕育着的思想害得流产了!”

真理的助产士,回忆学说


 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出场时是吊在高处的,这意味着苏格拉底不关心城邦的将来(朝生暮死的人),而将目光投向天上的永恒的理念(哲学)。

斯瑞西阿得斯:苏格拉底啊,亲爱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自空中回答)朝生暮死的人啊,你叫我作什么?

斯瑞西阿得斯:我求你首先告诉我,你在那上面作什么?

苏格拉底:我在空中行走,在逼视太阳。

斯瑞西阿得斯:那么,你鄙视神,是从吊筐里,而不是从地上了,如果你真——

苏格拉底:如果我不把我的心思悬在空中,不把我的轻巧的思想混进这同样轻巧的空气里,我便不能正确的窥探这天空的物体。如果我站在地下寻找天上的神奇,便寻不着什么,因为土地会用力吸去我们思想的精液,就像水芹菜吸水一样。

苏格拉底引进了新神:云神,而在云神之上,还有以太。

云的特点:模仿和遮蔽,与修辞同源。

云之于以太,如同缪斯之于宙斯。云通过掩盖而显示(devoiler),所以苏格拉底在这里所传授的修辞同样如此。

苏格拉底:你凭什么天神起誓?在我们这里,天神不是通用的钱币。

斯瑞西阿得斯:那你们又凭“什么”起誓呢?是凭拜占庭的铁钱起誓吗?

苏格拉底:你真想知道天空的事物吗?

斯瑞西阿得斯:是呀,只要是可能的话。

苏格拉底:你想同云说话吗?(指着天上)那就是我们的女神。

作为云神的歌队中有阿里斯托芬的身影,呼应着对苏格拉底的指控。


✧ 阿里斯托芬的言说

神明系统:从宙斯到云神,关于太初的重新言说

柏拉图:模仿是神圣事物的遗留与倒影

云神的模仿是介于表象和真理之间的能力。

影像的模仿(《理想国》510c)

云神是不是主掌者?

雷电与霹雳-赏善罚恶与劈开真实-光学

崇敬云神=否认其他神? -苏格拉底的罪名

密室授徒前后

歪理的还施彼身(ad hominem)

知者对无知者没有义务-攻击并弱化礼法、传统,父子关系也由此开始解体

古制与人制

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的嘲讽:哲学的后果-在不应该使用理性之处使用了理性

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的辩护:雅典人啊,你们所以为的苏格拉底其实不是真实的苏格拉底,而你们之所以会如此指控苏格拉底,是因为你们本身就是败坏的人,苏格拉底是你们的镜子,透过苏格拉底的形象,反映的其实是你们自身,所以不信神的不是苏格拉底,而是你们自己。

Feanaro
不认识我们亚该亚giegie们...

不认识我们亚该亚giegie们,那你指定是野蛮人小黑子嗷!我就在阿尔戈斯大街等你,指定妹你好果汁吃!

图中圈出来的来自Pindar Isthm 6.27

不认识我们亚该亚giegie们,那你指定是野蛮人小黑子嗷!我就在阿尔戈斯大街等你,指定妹你好果汁吃!

图中圈出来的来自Pindar Isthm 6.27

Deipnosophistae

Mutuis animis amant amantur.

灵魂互爱与被爱。

——Catullus

mutuus, -a ,-um:mutual


Omnia mutantur, nihil interit.

Everything changes, nothing [dies].

万物流变,无一消亡。

——Ovidius

Omnia:all

muto:change

Mutuis animis amant amantur.

灵魂互爱与被爱。

——Catullus

mutuus, -a ,-um:mutual

 

Omnia mutantur, nihil interit.

Everything changes, nothing [dies].

万物流变,无一消亡。

——Ovidius

Omnia:all

muto:change

Deipnosophistae

好家伙,从下午一点到晚上十点,这可太豪华了……

好家伙,从下午一点到晚上十点,这可太豪华了……

Deipnosophistae

Art & Archaeology of the Roman World

亚历山大马赛克镶嵌画、古罗马钱币、安齐拉铭文、图拉真纪念柱、万神殿等相关

Art & Archaeology of the Roman World

亚历山大马赛克镶嵌画、古罗马钱币、安齐拉铭文、图拉真纪念柱、万神殿等相关

Deipnosophistae

Greek :An Intensive Course - Unit 2 - Vocabulary

  • εὖ

εὖwell

原始印欧语(PIE):*wesu-

*wesu-的w(Ϝ,digamma)退化、s脱落 → 古希腊语里的εὖ

梵语:su-

*wesu-的w变为b、s变为he(送气的h有可能消失) → 英语、波斯语

英语:better

波斯语:behtar


  • ἄγγελος,ἀγγέλου, ὁ

ἄγγελος, ἀγγέλου, ὁ:messenger

报信的人,信使 → 天使(angel)

动词形式:ἀγγέλλω:announce

εὖ ...

  • εὖ

εὖwell

原始印欧语(PIE):*wesu-

*wesu-的w(Ϝ,digamma)退化、s脱落 → 古希腊语里的εὖ

梵语:su-

*wesu-的w变为b、s变为he(送气的h有可能消失) → 英语、波斯语

英语:better

波斯语:behtar


  • ἄγγελος,ἀγγέλου, ὁ

ἄγγελος, ἀγγέλου, ὁ:messenger

报信的人,信使 → 天使(angel)

动词形式:ἀγγέλλω:announce

εὖ + ἄγγελος → εὐαγγέλιον:好消息,福音


  • ἀπό

ἀπό(+Gen.):from, away from;有方向性(从某处离开并靠近使用该词的人即说话者)

Eg:ἀπο-έρχομαι:离开(并过来)

ἐκ / ἐξ(+Gen.):from, out of;无方向性(从某处离开但并不知道去往何处)

Eg:ἐξ-έρχομαι:(单纯的)离开


  • ἔξ

ἔξ:(indeclinable numeral)six;注意该词有重音(锐音符 ‹ ΄ ),因此不是ἐξ

法语:héxagonal 六边形的,可用于指代法国

印欧语系中各语言的数字1至10基本都是同源的。

希腊语中存在广泛的s脱落的现象,现代希腊语的数字6甚至还去掉了送气音 ‹ ʽ ›,而英语、法语、梵语、德语、波斯语中的数字6均保留了s。


  • γάρ

γάρforexplanatory;不太强烈的反转

法语:car

ἀλλά:强烈的反转

μέν ... δέ ... (δέ ...) :一边……,一边……

λόγῳ μέν ... ἔργῳ δέ ... :名义/表面上……,实际上……

τῷ μέν λόγῳ ... τῷ δέ ἔργῳ ... :名义/表面上……,实际上……


  • ζῷον, ζῴου, τό

ζῷον, ζῴου, τό:animal

与βίος同源,与梵语的jiva和拉丁语的vita也同源(均与“生命”、“灵魂”有关)。

新疆的人名后加jan(字面义为of my life),即可表示“亲爱的某某”,来自于波斯语的“生命”、“灵魂”。

词源可参见Pierre Chantraine的Dictionnaire étymologiquede la langue grecque : Histoire des mots。




  • λύω, λύσω, ἔλῡσα, λέλυκα, λέλυμαι, ἐλύθην

λύω,λύσω,ἔλῡσα,λέλυκα,λέλυμαι,ἐλύθην:unbind, free,release, dissolve, destory

法语:délier

有打碎枷锁的含义


  • νῦν

νῦνnow

ὁ/ἡ/τόνῦν:现在的某个事物


  • ξένος,ξένου, ὁ

ξένος,ξένου, ὁ:guest-friend, host(很少用此意), stranger, foreigner

由于认为主客关系是神圣的(宙斯或雅典娜是此种关系的保护神,主客之礼相关可参考Iliad. VI.224及其后,详见笔记:奥德赛 第三卷 摘抄及笔记),所以该词最初既表示主人也表示客人,后演变为主要表示客民、外邦人(不是外国人,也不是外地人),指说希腊语但不属于自己所属城邦的人

英语:host → 主人

法语:hôte → 客人

拉丁语:hostis(a stranger,foreigner, an enemy)

英语的guest和拉丁语的hostis同源。

βάρβαρος:拟声词(梵语中发音也类似),指讲话含混不清的人,引申为不说希腊语的人

μετά(after, with)+ οἰκία(building, house)→ 外人如何取得雅典的居住权:登记在雅典公民名下(与该雅典公民同住),但不属于奴隶 → μέτοικος, μέτοικου:说希腊语且不属于自己所属城邦但住在自己所属城邦的人


  • οὐ, οὐκ,οὐχ

οὐ,οὐκ, οὐχ:not

οὐκ + 元音开头的词

οὐχ + 送气音开头的词


  • παρά

παρά Gen. from ( the sideof )

παρά +Dat.  at ( the side of )

παρά +Acc.  to ( the side of ), beside;contrary to

法语里的de chez、chez和à chez能很好地对应古希腊语中的παρά及其后跟随的属格、与格和宾格。

παρα(contraryto)+ βαίνω(walk)→ παραβαίνωpass beside orbeyond, overstep,pass over, pass on, come forward

παρα(contraryto)+ σπονδή(esp. the Truce of God during the Olympic games;document embodying a treaty) → παρασπονδέω:break a compact or treaty


  • πέντε

πέντεfive

古希腊语的1、2、3、4需要变格,而5、6不需要。

梵语:panca

波斯语:panj


  • πόλεμος,πολέμου, ὁ

πόλεμος, πολέμου,ὁwar

法语:polémique,论战


  • πρό

πρόbefore(时间上), in fornt of(空间上)

拉丁语:pro:in front of,before, on behalf of, in return for, for the sake of; in face of


  • στέφανος,στεφάνου, ὁ

στέφανος, στεφάνου, ὁ:crown(各种头冠,比如雅典的月桂冠,但此词尤其指王冠), wreath

Stephen 斯蒂芬

Deipnosophistae

p1:公元前8世纪罗马建城至公元1世纪奥古斯都去世

p2-p3:补拍了一下p1中看不太清的地方

p4:罗马在古意大利地区的战争

p5:罗马在地中海的扩张


我真的好喜欢罗共……

p1:公元前8世纪罗马建城至公元1世纪奥古斯都去世

p2-p3:补拍了一下p1中看不太清的地方

p4:罗马在古意大利地区的战争

p5:罗马在地中海的扩张


我真的好喜欢罗共……

Deipnosophistae

信德麟《拉丁语和希腊语》前言与绪论

信德麟《拉丁语和希腊语》前言与绪论

Deipnosophistae

李永毅《另一种内战:罗马帝国初期的告密制度和政治审判》

在回顾公元1世纪罗马帝国的景况时,塔西佗、塞涅卡、小普林尼等人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内战的比喻和语汇。塞涅卡形容提比略统治后期的局面是“内战”(bellum civile),小普林尼用“奴隶战争”(bellum servile)来概括图密善时期奴隶揭发主人成风的现象,塔西佗在《编年史》(Annales)和《历史》(Hostoriae)中则把整个公元1世纪的罗马描绘为一个“陷落的城市”(urbs capta)。在这些内战修辞中,罗马皇帝成了蛮族一样的敌人,对整个国家宣战,而他们进攻的武器就是告密制度和政治审判。塔西佗特别指出,提比略时期威胁国家的不是那些被控以叛逆罪(maiestas)的公民,而是借政...

在回顾公元1世纪罗马帝国的景况时,塔西佗、塞涅卡、小普林尼等人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内战的比喻和语汇。塞涅卡形容提比略统治后期的局面是“内战”(bellum civile),小普林尼用“奴隶战争”(bellum servile)来概括图密善时期奴隶揭发主人成风的现象,塔西佗在《编年史》(Annales)和《历史》(Hostoriae)中则把整个公元1世纪的罗马描绘为一个“陷落的城市”(urbs capta)。在这些内战修辞中,罗马皇帝成了蛮族一样的敌人,对整个国家宣战,而他们进攻的武器就是告密制度和政治审判。塔西佗特别指出,提比略时期威胁国家的不是那些被控以叛逆罪(maiestas)的公民,而是借政治审判大规模屠杀罗马公民的皇帝;当尼禄发现庇索行刺自己的计划后,整个罗马城同样被战争的恐怖气氛笼罩。混乱局面直至所谓的“五贤帝”(涅尔瓦、图拉真、哈德良、披乌斯、奥勒留)时期才有所好转。

 

为什么告密现象会在罗马帝国初期形成气候?告密者是哪些人?告密制度在权力争斗和群体迫害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告密现象背后的文化逻辑是什么?

 

一、帝国初期的政治和法律变化

 

罗马帝国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共和国时期的政治架构和法律体系。由于在公元前509年成立共和国之前,罗马人曾被一系列国王残暴地统治,所以他们对君主制的印象全然是负面的。从表面上看,罗马帝国仍是一个共和国,皇帝(princeps)的称号避开了“国王”(rex)的不愉快联想,其字面意思是“第一公民”,换言之,皇帝并非凌驾于国家之上的君主,而只是整个罗马民族最重要的公仆。但在政治实践中,由于皇帝巨大的权力和尊崇的地位(死后一律封神),他们已经成了罗马政治机器的核心部件。

在此之前,罗马的主要矛盾是平民和代表贵族利益的元老院之间的矛盾,皇帝的出现改变了这种格局。皇帝和元老院的冲突、皇室内部不同派别的争斗日益明显,并让元老院也分裂为对立的阵营。屋大维的文治武功扩展了罗马的势力,国家的疆域空前辽阔,行省的管理和对外族人的控制越来越耗费心神。所以,从皇帝的角度说,如何有效监督元老院、各行省官员和地方秘密团体成就为迫在眉睫的问题。告密者恰好能部分地满足他们的这个需要。

 

从告密者的角度看,皇帝改变了罗马社会一直存在的恩主制度(clientela)。恩主(patronus)与门客(cliens)之间是一种经济和政治的交易关系:恩主为门客提供经济和法律方面的帮助,门客为恩主提供选票等政治支持。在帝国时期,由于经济和政治资源集中到了皇帝手中,皇帝成了整个国家的恩主。这让许多人看到了一条发财或晋升的捷径。如果能以某种方式向皇帝施以恩惠,皇帝自然会以金钱或政治升迁来回报。即使没有回报,罗马民族强大的国家至上意识也会让不那么利欲熏心的人感觉,作为门客,帮助皇帝就是对恩主乃至罗马国家的效忠(fides)。

 

由于皇帝这个新权力中心与元老院这个旧权力中心之间存在根本的利益对立,元老院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对皇帝进行反击,而此过程又必定会引发元老院内部派别的争斗。种种冲突在和平时期无法直接以武力解决,法庭就成为主要的战场。所以不光是皇帝,其他政治力量同样需要倚重告密者来打击对手。

 

与此同时,共和国末期和帝国初期通过的一系列法律也为告密者打开了方便之门。屋大维以整肃道德为名,于公元前18年通过了关于婚姻的《尤利亚法》(Lex Julia de maritandis ordinibus),对未婚男性征以重税,鼓励婚姻和生育。公元9年,又通过了另一部法律(Lex Papia Poppaea),规定无子嗣的公民死后财产充公,未婚男性无权接受遗产。此外,原本在族内自行解决的通奸问题也从此进入公开的司法程序。法律规定,通奸女子的丈夫在事发后60日内必须起诉妻子,否则将面临纵容卖淫罪(lenocinium)的指控。如果丈夫没有起诉,告密者可以获得部分没收的财产,其余财产充公。通奸罪的惩罚是流放海岛,女方罚没三分之一动产,二分之一不动产,男方罚没二分之一动产。这些规定无疑让人嗅到了快速致富的机会。

 

另一类法律是关于官员敲诈罪的。公元前149年通过了《卡尔普尼亚法》(Lex Calpurnia de repetundis)。根据这项法律,罗马在历史上首次创立了常设法庭(quaestiones perpetuae)。西塞罗控告西西里总督维瑞斯就是早期的一个著名反敲诈案例。但这项法律成为政治斗争的利器要等到帝国时期。敲诈罪的特点是受害者往往并不了解权力运作的内幕,而知情者常常并非受害者,没有起诉的内驱力,为了引诱知情人站出来,法律规定了对告密者的奖赏。

 

更具政治影响的是关于叛逆罪(maiestas)的立法。公元前103年(一说100年)的《阿普雷亚法》(Lex Appuleia de maiestate)是第一部关于叛逆罪的立法,主要是为了惩罚无能的将领,法律规定应为叛逆罪单独设立法庭。苏拉当政期间通过了《科尔内里亚法》(Lex Cornelia de maiestate),根据它的规定,行省总督未经授权向罗马盟国开战也属叛国行为。恺撒和屋大维统治时期又颁布了两部《尤利亚法》(Lex Julia de maiestate),规定任何蓄意伤害具有国家级权力(imperium)的官员的行为都按叛逆罪论处,屋大维似乎把诽谤也列入了惩罚范围。在帝国时期,叛逆罪、尤其是“藐视皇帝权威罪”(maiestas minuta principis)的定义不断扩展,诽谤、通奸、敲诈、拒职(从元老院隐退或者拒绝担任行政职务)都是其表现形式,甚至对皇帝家人、幕僚和帝国大员的任何不敬言行都要面临指控。虽然某些时段几乎没有叛逆罪的案子,但相关法律从未废除。其中原因正如西格尔所说,皇帝担心这样会鼓励针对自己的谋反行为。

 

叛逆罪的告密者所做的是一桩风险极小而回报极高的买卖,因为这项罪名让人望而生畏,很少有律师愿意替被告辩护,而且一旦辩护失败,律师自己也会身陷险境。此外,叛逆罪的告密者有权讯问被告的奴隶,而在古罗马,奴隶只有在受过酷刑后证词才有法律效力,在这样的情形下,告密者很容易找到期待的“证据”。当然,如果诉讼失败,告密者将以诬告(calumnia)的罪名受罚;但一旦成功,报酬是极为可观的,被告被没收的财产中大约四分之一会进入起诉方(包括告密者、起诉代表和助手)的腰包。具体如何瓜分,在审判之前会有专门会议(divinatio)商定。根据塔西佗的记载,由于成功起诉了特拉西亚,马尔凯卢斯获得了五百万塞斯脱的奖赏。

 

帝国时期的另一个重大变化是元老院在相当程度上变成了司法机构。在共和国时期,审判会根据案件的性质在不同的法庭(questiones)进行,部分案件会在全民法庭(iudicium populi)审判,而到了帝国时期,以元老院议员或其他上层人士(honestiores)为被告的案件主要在元老院进行,也有少数重要案件在皇帝卧室进行秘密审判(intra cubiculum)。在这样的制度下,元老院和皇室的派系斗争自然会以法律的方式呈现出来,告密者从诉讼中可能获得的经济和政治利润也空前提高了。

 

在古罗马,断案的依据常常不是“硬件”——现代意义上的证据,而是“软件”——诸如人品和案情的“可信度”。在这种情况下,控辩双方的口才远比调查取证重要,即使证据不足,只要告密者能成功地散布谣言,并邀请精通雄辩术的人加盟,就非常可能取得诉讼的胜利。关于古罗马庭审的这一特点,西塞罗为凯里乌斯所作的辩护就是著名的例子。他没有直接回答原告克劳迪娅的指控,而是集中火力侮辱她的人格,结果轻松获胜。

 

二、告密者的定义与构成

 

。拉丁语的delatores包含了多个环节中的多个角色。由于古罗马法制体系中并没有专门的公诉人(prosecutores),告密者本人或者告密者一方的某人常常需要以控告者(accusatores)的身份在法庭上公开露面,从这个意义上说,“告密者”的隐蔽性并不突出。从角色划分,告密者一方包括:(1)私下向皇帝、元老院或帝国高官揭发某人的举报者;(2)在元老院或法庭担任控告者的人(accusatores);(3)在审判时出庭的证人(testes);(4)秘密提供甚至捏造涉案者名单的匿名者(狭义的delatores)。塔西佗、迪奥、塞涅卡、小普林尼等古罗马作家使用delatores这个词时都灌注了强烈的贬义。在他们看来,隐蔽与否并不重要,告密者最根本的特征是没有任何道义原则,仅仅为了一夜暴富或平步青云而控告甚至诬告他人。

 

从社会地位的构成情况看,帝国时期告密者主要包括四类人,皇室成员、政治新贵(novi homines)、获释奴隶(liberti)和奴隶(servi)。前两类人为了打击异己或者挤掉竞争对手而诉诸告密手段,并不令人惊讶。后两类人在告密者中也占相当比例,就需要特别的说明了。获释奴隶是古罗马的一个特殊阶层,他们往往因为有恩于主人而被主人免除奴隶身份,但出于忠心或感激,仍会留在主人身边,主奴关系也转换成恩主与门客的关系。在共和国时期,他们几乎与政治无涉,但在公元1世纪,恶名昭彰的告密者中很多都出自这个阶层。卡利古拉、克劳狄、尼禄和图密善统治期间,获释奴隶、尤其是皇帝的获释奴隶成了一股令人恐惧的政治势力。皇帝的获释奴隶虽然从理论上讲,社会地位远比元老院议员低,但按照古罗马的观念,服务的获释奴隶和奴隶也是家庭(familia)的组成部分,因此他们与皇帝关系较近,通过保护主人来表示忠心是他们的伦理规范,皇帝也常常赋予他们超越行政架构的特殊权力。皇室之外的获释奴隶选择告密的原因比较复杂。第一个原因是恐惧,按照罗马法律,如果主人密谋反对皇帝,主人的获释奴隶和奴隶都要被处决。但由于皇帝是整个罗马国家的恩主,获释奴隶可能会认为隐瞒主人的谋反行为是对更高主人的不忠。公元65年,庇索行刺尼禄的计划失败,就是因为一位参与者的获释奴隶提前告了密。皇帝在获释奴隶告密的问题上一直摇摆不定,例如克劳狄曾颁布法律,规定控告主人的获释奴隶将重新卖为奴隶,但在维持统治的政治角逐中,他们仍不得不倚靠这个群体。尼禄倒台后,众多风光一时的皇室获释奴隶在游街示众后被处决。

 

在共和国时期,奴隶除了在酷刑取证时有些用处外,在法律体系中几乎没有任何地位。但从屋大维统治后期的公元8年开始,奴隶告密开始具备法律效力,并且也能获得奖赏。据迪奥记载,提比略愿意接受奴隶对主人的指控,卡利古拉甚至让自己的一位奴隶告发自己的叔叔(也是下一任皇帝)克劳狄,而克劳狄虽然努力抑制奴隶告密的风气,他的获释奴隶却大量利用奴隶控告主人的证词打击政敌。这种现象在图密善任内仍很普遍,直到图拉真时期才得到彻底的遏制。虽然奴隶告密经常受人指使,但正如布拉德利所说,“复仇心显然是其中的一个动机”。另一个原因与获释奴隶的情形相同,也是为了避免主人的连坐。

 

无论属于哪个阶层,无论具体动机如何,告密者都受到了古罗马社会的普遍憎恨,这主要体现了一种道德立场,但同时也体现了集团利益。按照古罗马的传统道德,为了满足个人的经济和政治野心而去控告别人,无论罪名是否符合事实,都是出卖人格,如果以此为“职业”,就更与土匪行为(latrocinium)无异。对告密现象反应最激烈的是元老院议员,因为告密让他们受到了来自两方面的威胁,一面是皇帝通过政治审判削弱这个实体的力量,一面是出身卑微的人扳倒原有的贵族,改变权力格局。从这个角度看,罗马帝国初期告密盛行恰好反映了权力争斗的加剧。

 

三、政治审判与权力争斗

 

公元1世纪罗马的权力争斗主要体现在三方面:皇帝与元老院的控制与反控制、皇室内部围绕皇位的角逐和元老院内部新旧势力的对抗。

 

虽然是元老院主动授予屋大维“终身独裁者”(dictator perpetuo)封号的,但由于历史的惯性,元老院并未轻易放弃它的传统权力。当皇帝偏离了元老院所认可的“传统”价值观时,或者当皇帝损害了元老院多数议员的利益时,两者之间的冲突就变得尖锐起来。冲突的主要形式就是政治审判,其中告密者又发挥了关键作用。提比略和他的禁卫军首领塞亚努斯让罗马几乎成为警察国家。克劳狄安插特务(inquisitores)监视元老院议员的生活。卡利古拉尤其热衷于在剧场搜寻潜在的反对者,凡是不为他喜欢的演员热情鼓掌的人都会被他的暗探作为罪证记录下来。普罗托格尼斯是他对付元老院反对派的重要工具,此人随身带着两本小书,分别叫做《匕首》和《剑》,所有的政敌名字都在里面。卡利古拉时常强迫议员或官员起诉同僚,任何拒绝的人下场都很悲惨,著名将领阿古利可拉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杀的。尼禄统治时期,皇帝和元老院的矛盾彻底激化。为了敛财,尼禄强迫大量上层人士自杀,并在遗嘱中“主动”将财产留给他,元老院忍无可忍,宣布他为国家公敌,并判处死刑,最后尼禄选择了自杀。在帝国初期,皇帝打击政敌的有力武器就是叛逆罪。一个典型案例是克鲁托里乌斯,他因为在诗中表示希望皇帝提比略的儿子早日病亡,被元老院判处死刑。

 

皇室内斗在提比略和克劳狄统治时期尤为激烈,告密者在其中的作用史书上有详细的记载。提比略统治前期的主要对手是屋大维的外孙女大阿格里碧娜。提比略打击大阿格里碧娜的第一步是在公元24年指使瓦罗以贪腐罪和叛逆罪起诉希里乌斯夫妇(希里乌斯是大阿格里碧娜丈夫的朋友),然后又在26年通过阿非尔控告她的表妹克罗迪娅,罪名是通奸、投毒和巫术;27年,阿非尔再次现身,起诉克罗迪娅的儿子瓦卢斯;同年,四位告密者在骗取了萨比努斯(大阿格里碧娜的重要同盟)信任后,将他的秘密谈话记录下来交给了提比略,结果萨比努斯没能接受审判就被处死。一切就绪之后,皇帝才在29年审判大阿格里碧娜本人,她被流放到潘达特里亚,四年之后死去,她的儿子德鲁苏斯也在33年饿死牢中,他在囚禁期间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呈报给皇帝。克劳狄任内,皇室的两位女人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能够继位进行了惨烈的争斗。先是皇后梅萨里娜在41年以通奸罪起诉了皇帝的侄女尤利娅,尤利娅被流放,不久死去;然后她毒死了皇帝,自己也被审判。尼禄的母亲小阿格里碧娜为了避免梅萨里娜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共同执政,没有公布克劳狄的遗嘱。55年,梅萨里娜情夫的妻子西拉娜对小阿格里碧娜提出指控,但小阿格里碧娜最终胜出,西拉娜和两位告密者被流放,另一位同谋被处决。最后,尼禄终于夺取了皇位。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中,告密者是双方手中的主要棋子。

 

帝国时期元老院的审判功能也让这个机构内部的矛盾空前尖锐。在共和国时期,元老院基本上由贵族世家把持,但在帝国时期,其他阶层的人也挤入了这个机构,他们被贵族们蔑称为“新人”(novi homines)。新人的出现严重威胁到了元老院贵族的政治生计,由于没有家族势力的支撑,这些人只能向皇帝邀功或者与特定政治派别结盟,扳倒阻碍自己升迁的贵族。告密或者借助其他告密者起诉这些对手就是他们成功的捷径,因为他们一旦胜诉,或者可以直接获得官位的奖赏,或者可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和政治影响力。所以在这一时期,元老院议员受审成了稀松平常的事。多数时候,这种新旧势力之争都是与皇室内斗以及皇帝与元老院的对抗纠缠在一起的。

 

四、告密现象与群体迫害

 

古罗马对犹太人的迫害有两个原因。在经济方面,犹太人的富庶令其他民族眼红。卡利古拉的获释奴隶赫里科收受了希腊人的贿赂,利用告密手段大肆迫害亚历山大地区的犹太人。提图斯在镇压犹太起义后,规定任何犹太人若要继续信奉犹太教,都要缴纳两个德拉克马的特别税。告密者立刻发现了新的生财之道,指控犹太人逃税成了很多人乐此不疲的活动。到了后来,不信教的犹太人也成了敲诈的对象。在政治方面,公元1世纪是犹太人独立意识高涨的时期。耶稣就是告密政治的牺牲品。犹太人向罗马总督告发他主要是因为宗教观点的分歧,罗马人同意处死耶稣却主要是出于政治考虑。耶稣自称“犹太王”触动了罗马人最敏感的神经,任何行省的独立都是他们绝对不允许的。公元67年,犹太人的反抗发展成大规模叛乱,公元70年,罗马军队攻陷耶路撒冷,彻底毁掉了神庙,屠杀了数十万犹太人,其他犹太人被迫流散各地。但迫害并没有停止。在韦伯芗统治时期,利比亚地区的一位犹太告密者指控当地一位犹太富商谋反,罗马总督处死了三千人,最后证明是诬陷,告密者被处死,但总督只是受到批评而已。

 

基督徒从一开始就受到罗马人的迫害,而且几乎没有任何罗马人同情他们。塔西佗、小普林尼、苏埃托尼乌斯都在著作中表达了对他们的憎恶,塔西佗甚至称他们为“最应当作为示众材料的罪犯”。公元64年的罗马大火成为大规模迫害的开端。当时的流言说是皇帝尼禄纵的火,目的是为他的新宫殿开辟空地。尼禄为了转移视线,就让基督徒充当替罪羊。虽然没人相信是基督徒纵火,但他们仍然支持对基督徒的惩罚。事实上,在君士坦丁大帝宣布基督教合法化之前,迫害基督徒只需一条罪名——“他们是基督徒”。基督徒之所以招致了罗马人普遍的敌意,是因为基督教作为一神教的排他性。基督徒完全拒绝崇拜上帝之外的任何神,这在信奉多神教的罗马人看来,会引起诸神的愤怒,危及“神的和平”(pax deorum)——人与神之间的和谐关系,招致可怕的灾难。犹太教虽然也是一神教,但罗马人认为它有悠久的历史,值得信任。在对基督徒的迫害中,告密者扮演的角色尤其可耻。这是因为基督教的案子不是主动立案,而是被动立案,如果无人告密,政府不会采取行动。一旦被人告密,基督徒处境就非常危险。他们基本上都是下层人,而在古罗马的法律实践中,下层人的案件多半采用“制外审讯”(cognitio extra ordinem)。上层人的审判(quaestio)虽然也有种种缺陷,但至少有成文法的约束,“制外审讯”却非常随意。与此相应,上层人的惩罚一般是流放或者用剑处决,下层人的处决方式却极端残酷,最常见的是十字架钉死(crucifixio)、野兽咬死(damnatio ad bestias)和火刑(crematio)。所以,基督徒的受难是古罗马历史上最悲惨的一章。

 

公元25年,克莱姆提乌斯受到了一项史无前例的指控——他不该在自己的《编年记》里称赞当年刺杀恺撒的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告发他的是禁卫军首领塞亚努斯的手下。元老院宣布他的书为禁书,并公开焚烧。公元62年,尼禄统治下的另一位禁卫军首领提格里努斯指控哲学家普劳图斯,罪名只有一条:他对历史的怀念和对斯多葛主义的迷恋隐藏着颠覆皇帝的祸心。普劳图斯成为第一位殉难的罗马哲学家。庇索刺杀尼禄的密谋败露后,著名哲学家塞涅卡被处死,另一位斯多葛派哲学家鲁弗斯被流放。下一位牺牲者是卡西乌斯,恺撒刺杀者的后裔,他因为保存了这位先祖的画像而被尼禄杀害。特拉西亚仅仅因为拒绝从政而惹怒了尼禄,丢掉了性命。后来,他的女婿犬儒主义哲学家赫尔韦迪乌斯也因激烈反对皇位世袭制被第二王朝创立者韦伯芗处死。韦伯芗还颁布命令,将所有哲学家驱逐出罗马城。公元94年,韦伯芗之子图密善处死了包括阿鲁莱努斯在内的许多哲学家,留在罗马城的全部哲学家被再次驱逐。在罗马帝国的皇帝看来,哲学家对政权的最大威胁就是他们独立的思想和不屈服于权力的骨气。对这些哲学家的惩罚,基本套路都是皇帝授意告密者捕风捉影,罗织罪名,再通过审判除掉他们。

 

五、告密的文化逻辑:制度性毒瘤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古罗马告密现象的文化逻辑,那就是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虽然罗马的共和制延续了近五个世纪,但平等从来都不是罗马人的理想。在共和体制下,平民负责征战,贵族负责管理,平民虽有选举权,但却难以进入管理层。古罗马法律规定,只有财产超过一百万塞斯脱的公民才有资格参加元老院议员的竞选。在共和国时期,平民主要是通过保民官和公民大会进行立法和反立法的斗争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格拉古的土地改革就是著名的例子,但由于不掌握政治机器,这种斗争的效果是有限的,格拉古就被保守派杀死并扔进了台伯河。到了帝国时期,由于元老院的权力被严重削弱,甚至立法斗争的路都被堵死了。古罗马下层人只能通过告密的方式进行零星的反抗,除掉与自己有私仇或者激起公愤的某位掌权者。从这个意义上说,部分告密者(尤其是奴隶)所进行的其实是一种阶级战争。

 

对于没有贵族背景的罗马公民来说,政治升迁的途径极其有限,但罗马男性公民从小就接受的观念是:如果不能在政治领域为国家服务,人生就没有价值。所以,“荣耀的轨迹”(cursus honoris)——通过从军和参政挤入社会上层——是几乎每位罗马男性公民的梦想。实现这个梦想大概只有两条路,一是靠恩主提携,一是靠口才扬名。前文已经谈到,恩主制度是罗马社会一直存在的社会现象。门客承担的对恩主的义务或者讨好恩主的意愿很容易盖过他们的伦理考虑以及对国家的忠诚。

 

告密现象是古罗马社会的一种制度性毒瘤,它在帝国时期更为普遍,并不是因为共和国时期的罗马人更为高尚,而是因为帝制带来的政治和法律变化为潜在的告密者提供了更多机会。等级制和以政治为中心的文化才是古罗马真正的灾难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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