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erina】时光梦旅人 終
穿越文·半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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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符到手,不日秦便秘密与黎原重臣达成协议:当秦王兵临靖州城下,黎原国会开放城门迎其入城,不做反抗。
此时,在刘知珉暗中推波助澜下,整个黎原国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知道,九头鸟在暗示黎原的易主,神说散落在神州大地的留到血脉将在千年后重新归一,秦王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继任者,是未来一统天下的帝王。
黎原风平浪静的表象下,实则早已暗流涌动。在权力核心之外的人,甚至未意识到黎原实际上已完成政权交替;更不用说平民百姓,仍在为神旨惶惶不可终日。
刘知珉以实际掌...
穿越文·半架空
17
兵符到手,不日秦便秘密与黎原重臣达成协议:当秦王兵临靖州城下,黎原国会开放城门迎其入城,不做反抗。
此时,在刘知珉暗中推波助澜下,整个黎原国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知道,九头鸟在暗示黎原的易主,神说散落在神州大地的留到血脉将在千年后重新归一,秦王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继任者,是未来一统天下的帝王。
黎原风平浪静的表象下,实则早已暗流涌动。在权力核心之外的人,甚至未意识到黎原实际上已完成政权交替;更不用说平民百姓,仍在为神旨惶惶不可终日。
刘知珉以实际掌权者的名义代表黎原国签下这份投名状,又以黎原侯之名收回武将手里的兵权,将他们尽数召回都城软禁在府邸,其家眷更是被软禁在黎原宫中——靖州实际上已尽在秦人控制之中,秦军自荆楚入黎原边关,一路畅通无阻,只差临门一脚,秦军大部队正式踏入黎原都城,斩旗帜、换国号。
这是秦王的天时地利人和,此时黎原国已回天乏术。
然而这在秦公眼里是不够的。在秦军入城前一日,他要求刘知珉重启巫蛊祭祀之礼,再跳一曲当年倾世之舞。
他就是要在黎原人心中至高无上的仪式间,正式向黎原人宣告他的到来,以确保黎原承诺他的不战而降万无一失。
刘知珉本能地想推辞,却明白她已无退路。
祈雨祭当日,天竟如愿下起蒙蒙细雨,雨丝如绸,伴着悠扬的古琴,弹奏着天地间的旋律。
这一舞刘知珉跳得远不如当年投入,或许浸淫一幕戏太久,她早已满心疲倦。一曲毕,她按照备好的誓词,对着所有人宣读秦公的伟大——她为自己受人摆布的处境荒唐到发笑——竟然连这颂歌都唱得和当年如出一辙!诵读间,又思及之后连年内战、太平却非盛世、十几年苦役、紧接着又是楚汉之争再起……她这些年究竟为黎原做了什么呢,不过应了张养浩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在高台上冷眼看着,天色空蒙,云中泛着青灰,乌乌泱泱的一群人随着她的演讲跪倒在地,高声呼唤着神明,祈祷着他给予黎原不存在的怜悯。
这时她终于看到李羲承,原来他一直藏在人群中,离她不远不近。周围的人起起伏伏地跪拜,唯有他一直立在原地,立在一片青灰色的薄雾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穿过旷野于人群,直达她心底。
其他人仿佛都不再存在,这片宇宙中只有他对她无声的问诘。
刘知珉的心突然像被揪住一样,眼前的场景如此熟悉,或许在此去经年之梦中;他的眼睛和那时一样,那分明是坠入绝望后的万籁俱寂。
为什么你要这样看我?
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人群终于停止跪拜,呼啦啦站起来,就在这样的恍惚间,那道目光消失了。回过神来的刘知珉想在人群中再寻李羲承的身影,却已难见其踪迹。
也好,她的心脏在被捏碎之前得以喘息,只是站在原地,不可避免地将他的眼神根植在心里,无限的悲哀就这样铺天盖地涌来。
冥冥之中,不论她如何搅动事物发展的轨迹,最后都会无可控制地走向那一个结局。
人们一般称它为命运。
天色微亮,天地一片朦胧的灰黑。李羲承从府邸中走出,带着尘埃落定后的解脱。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女子,她纸片般单薄的身体淹没在青光里,如一片蝉衣在清晨的薄雾中飘摇。
她说:“你是难得的君子,可惜,这个时代唯有君子不能活。”
她看着李羲承远去,在无声中为他沉哀。
刘知珉是最后才得知他的死讯的,却是最先感知到的。
当他将冰冷的短剑插进咽喉,那时她的左眼突然流出一滴泪来。她将那泪捻在食指上,不懂为何平白流泪。胸口突然被膈了一下似的,她不安地拿出放在那里的玉佩,不知怎的突然心慌,竟失手将玉佩打落在地。
陪了她半生的信物,最终玉碎于青石板上。
很快,也许就是下一秒,金玟庭来告诉她说,他已自戕于黎原旗下。话音未落,她仓皇站起来就要往外跑,没走两步就被劈中后脖颈。
刘知珉再度醒来时,神色中已是一片颓唐。他是作为黎原人死去,秦公只能将他挫骨扬灰,连最后一丝念想也没给她留下。
“是你告诉秦公,那兵符是从他手里拿的——是你们逼死了他。”她凄声说。
“不。我没有向秦公告密。”金玟庭看着她,眼神似乎是怜悯,“你怎会连这都看不明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不可能!黎原已躲过灭顶之灾,他也终于可以放下那些责任,他怎么会……”
“何谓灭顶之灾?这世上已没有黎原国,也没有黎原侯。他是黎原国的将军,是黎原侯的血亲!他受黎原人俸禄,与黎原社稷本是一体。黎原国曾偏安一隅、繁盛一时,如今未做挣扎便降,将士未死而兵刃先死,这将他的尊严置于何处,又将他的道义置于何处?”金玟庭似乎有些激动,眼角似乎有泪流出,“黎原将军不死,黎原旗不倒。以死殉国,是他最后能为黎原挽回的尊严。”
沉默良久,然后她开始失声痛哭。
“他一定很恨我。”她泣不成声。
“我曾以为你很了解他,却不想你连这也不能看透。”金玟庭冷声道,“实话告诉你,在他死前,我见过他。我将你所做的一切都告知他,他被你蒙蔽了大半辈子,所以更不该糊涂地死。”
“你可曾觉得对不起他?从给我那张城防图开始,你就杀死了他……而你却说这是为了救他。这样荒唐的借口,当真可笑。”
“我真的认为这可以救他,直到……最后一刻。”刘知珉哽咽着,已经流不出眼泪,“不管你信不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他——也只是为了他。是我忘了你们奉行的精神,那才是他的信仰。是我没能理解,也没能想起。”
她蜷缩在青石板上,周身都那么冰冷,怀里揣着已经碎了的玉。她抱紧自己的身体,做出婴儿沉睡在母体的姿势,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彻骨的寒冷,忘掉这一世的一切。
过了很久,她又开始啜泣。声音很轻,时断时续。
“最后,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从始至终,他未说一句话。”
她的眼泪又开始缓慢地流淌,流进青石板的裂缝中,幻化成一条又一条逆流的血河。
“我明白了。”她呢喃着,目光深情,饱含眷恋。她看着手中碎了的玉佩,他的名字早已在十年间斑驳,如今被她用血染上触目惊心的红。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
十日后,玉姬陆氏骤然离世,她的贴身女官按照她的遗嘱为她置办好陵墓,不日便封棺下葬。
人们都说,黎原已在明主手中,因此玉姬在人间已功德圆满,得以重回仙界。
至于黎原,后世某不知名的野史书上如是说:
公元前241年,秦取靖州,设置官吏,保留黎原国号,黎原名存实亡。
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将黎原侯废为庶人,黎原国彻底灭亡。
……
二十一世纪,医院。
刘知珉猛然睁开双眼,片刻恍惚后,已经泪流满面。
就像一把钥匙插入齿轮,严丝合缝,咔嗒一声,迷雾散去,一切都像昨日那样清晰。
李羲承就坐在病床旁边,睡得很不安稳,意识到刘知珉醒来,他猛然醒悟到自己忘记提前离开,立刻就要起身,却被刘知珉沙哑的声音绊住,动弹不得。
“那些都是真的,对不对?”她流着泪问他,“为什么,只是一夜光阴,却仿佛过完了一生。”
李羲承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后,他说:“既然已经醒来,梦中的一切,就都忘了吧。”
纠缠不清的爱恨,不如叫它随风而逝。
说完他终于起身,椅子划破地板,刺痛寂静的清晨。
她呆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泪水最终点化成光。
18
“如果……你在无意中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甚至害死了你爱的人,很久之后还可以得到原谅吗?”
刘知珉望着窗外灰黄色的天空,翻滚的云层一如她与李羲承在二十一世纪的初见。
“天底下会有这样的错误吗,到了要害死人的地步。”照顾她的小护士笑着宽慰她。
“假设真的有呢?我不是想要害他,我甚至还以为那样做能救他……可——”
小护士见她急切的模样,一时愣住,片刻后她正色道:“那你问心无愧么?或者说,如果能重来,你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么?”
“我……不,她,我想她也许还会那么做。”
“那就对了。我们都知道,所有事情都有两面性。”小护士点点头说,“如果你肯坚持做这件事,说明在你看来,它确实帮助了一部分人——只是你想帮的人恰巧站在了事情的另一面。一个人不可能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好人,若想十全十美,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所以我们做事一向只求问心无愧,至于被伤害的那部分人会怎么看你,这不是你可以强求的。”
“我……”刘知珉突然哽咽,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你刚刚说,事情已经过去很久,那么那个被伤害的人,或许能够站在另一个角度去理解你吧?”
“我不知道。我无法为自己开罪。”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错误。”小护士停下手中的活,很认真地看着这个憔悴的女人,“可至少,如你所说,你还可以见到这个人,有机会向他说明一切,这就算命运对你们的眷顾了,这样还不够么?”
刘知珉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你说得对……至少我们能再次相遇。谢谢你……”
她抬头想看一眼小护士的名牌,女孩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善解人意地展示给她看:
“金玟庭。”
先前一直沉浸在悲伤中,未曾好好看过小护士的模样,如今听到这个名字,仔细看去,目中是一张椭圆的笑脸,还有那双与她相伴十年的圆眼睛。
刘知珉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谢谢你,玟庭。”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但她是笑着说的。
“再告诉你个秘密吧。”金玟庭对她耳语道,“如果你说的是把你送到医院的那个人,那他一定会原谅你的。因为他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刘知珉明显不太相信,于是回以苦笑。
“你进医院那晚,他一直在旁边守着你,哪也不去。”金玟庭接着地说,“我都告诉他啦,我会记着输液的时间。可他还是担心我忘记给你换吊瓶,就那样看了你一晚,等药液全输完了才肯闭眼休息一会儿。”
“反正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是这样“讨厌”另一个人的。”金玟庭冲她眨眨眼。
听了她的话,刘知珉怔了许久,若有所思。
开棺之日,玉姬棺椁前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当真一个水泄不通。
李羲承在离人群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姿态颇有点遗世独立的仙风道骨,然而身体时刻紧绷着,不似离群者的从容,眼睛越过一圈人影绰绰,一直盯着不远处尘封已久的棺椁。
心脏被捏得厉害,他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了二十余年,从未如此惶然。
这就是他为自己设定的最后期限了吗,今天结束后,他果真要放下前尘,去过没有她的生活了吗?
不,他不该为此惴惴不安。他的爱就是他的罪恶,千年之痛,一夕间就要解脱,为何心中却若有所失?
“看她腕骨上的刻痕!她是割腕自杀的?!”
这惊呼刺破他的耳膜。李羲承瞳孔瞬间放大,不顾礼节,拨开人就要到陆玉身边去。没等业界前辈们被挤得怨声载道,他就被一只小手拉住了衣角,仓皇回头去看,已经急红了眼眶。
“她是用两块碎玉。”在他身后,刘知珉施施然站在那里,左手在右手腕上比了一个下划的动作,“就像这样。”
李羲承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嘴唇颤抖,茫然失措。
“为什么?”
终于他开口,眼前一片雾茫,如梦似幻,一如千年以前。
“为了赎罪。”
一滴泪自刘知珉左眼流下,她抬起手,用食指在空气中写下一个字。
是黎原文的“羲”。
心脏突然针刺一般剧痛,他回头看去,棺椁前的人已经将枯骨手中紧攥着的东西取出。
是两块碎了的美玉,末端的黑色血痂经过千年风化,已然成为那玉的一部分。
李羲承呆立在原地,被无限的悲伤束缚着,仿佛永远不得解脱。
“为什么……”他嘴唇嗫嚅着,最终只说得出这三个字,虚弱的尾音散在他们之间,难辨踪迹。
“她曾害死世间唯一的爱人,直到现在,仍欠那人一句抱歉。”
“或许…还欠他一句道别。”
刘知珉上前一步,试着微笑,却早已热泪盈眶。
“时光流转,宇宙更迭。等到她和他再次重逢的时候,他还愿意听她说吗?”
李羲承猛然抬起头来,他们在原地僵持着,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做。
周围人在惊呼、欢叫,过堂风飒飒作响。
终于,他将她抱在怀里,眼泪一起肆意流淌。
“我愿意。”
起点·再次重逢的世界
这是李羲承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刘知珉的病房前徘徊。
进,还是不进?
他看着刘知珉坐在床上,小口喝粥,于是跟她一起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走了一半,在楼道里碰到一只照顾刘知珉的年轻护士,李羲承一直觉得她很眼熟。护士笑眯眯地冲他点头致意,顺手翻了一下病历记录:“411的病人已经没事了,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您不用太担心。”
李羲承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跟他汇报这个,但还是点点头说:“多谢您的关照。”
看到护士突然笑得八卦又慈爱,他突然尴尬:“我没有……我不是。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
“啊!”护士拍拍头,“那您要抓紧时间告白哦。她在等着你,我看得出来。”
李羲承郁闷地走出好远,突然想起他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古灵精怪的小护士,在前世她叫金玟庭,是潜伏在他身边的秦国细作。在他自刎前,她曾来见过他,将刘知珉那十年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想到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金玟庭快活的背影——真羡慕她啊,可以理所当然忘却前尘,当时那样唾弃刘知珉的她,现在竟心无芥蒂想撮合他们。
李羲承叹了口气。千年时光,对他来说不过转瞬而逝,前世的记忆仍历历在目,仿若昨日。
都怪忘川上失职的老婆婆,那天给他的汤好像过期了,喝下去什么也没有忘。
起初有好几年,他都不敢相信他就这样“全副武装”地来到二十一世纪。他的灵魂在Z时代重修语言文字,直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和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婴儿也没有什么区别。
原来骤然降临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是这种感觉,茫然、不安、格格不入的孤独。
他慢慢明白那个人口中的“平行宇宙”、“星星的残像”,了解了什么是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知道了巨人的肩膀、甚至学习牛顿的天体定律。他像所有青少年一样学习打电子游戏,最痴迷《刺客信条》系列。
穿梭在欧洲各个时代,他以上帝视角介入历史事件,结交历史人物。在身临其境的3d渲染中,他操控着主角跳来跳去,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走向早已被设定好的结局。
他在那时想,曾经的那个人,是否就把他的时代当成了一个制作精良的游戏。
其实这也怪不得她。他翻遍史书,他曾经的国家连只言片语都未留下。她是抱着去几千年前走个剧情的心态对待他的世界吗?主线是帮秦公劝降黎原国,副本是让黎原侯达成几个传世的kpi。
当时的李羲承在她心里,可能只是一个推进剧情的npc吧。
可他始终耿耿于怀。
即使他后来接受那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不同的世界观,那刻骨的伤痛却不是假的,被爱人背叛的感觉如鲠在喉,永远不能洗去。
即使千年之后,政权更迭、朝代往复,即使他已接受新世纪的观念,说服自己她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可她是否还会记得,曾经那些誓言和承诺?
当他用近乎祈求的语气说“要记得我”时,她会想些什么呢?
也许什么都没想吧,只是顺水推舟说着那样美好的台词。若真把他放在心上,为何之后能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入地狱?
不,原本就是他僭越了,他怎么能奢求玩家为npc放弃游戏主线。
释怀曾经的家仇国恨已是悲哀,千年之后依旧不能了却前尘的爱恋,是他痛恨的无可奈何。
这是愧疚铸造的悲哀,理智对感情的谴责。
李羲承在二十一世纪尝试过数次忘记刘知珉的影子。他不知道能否再见到她,更不知道再见时她是否还能记得一切。若如她所说,一切不过是她的梦境,二十一世纪的刘知珉又怎会记得梦中的事一丝一毫。
如若此,宁愿这一世永远不会与她重逢,只盼再入轮回,能将她的身影洗个干净。
可他竟然想念她。
这思念宛如凌迟。
如果再次相见,他想,也许他还是会将她抱在怀里。
算是对思念的偿还。
李羲承时常想,在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懂得文史哲学、天文物理的女孩有那么多,曾经他在她身上看到的珍贵的一切似乎都可以找到替代,就像B216星球上唯一一朵玫瑰,在地球上却开得漫山遍野。
可他又想到,若以玫瑰做比喻,他也如同小王子,只钟爱那朵与他纠缠一世的红玫。
在李羲承十几岁时,黎原侯毅的陵墓终于问世,后人为他修建了一整座博物馆。他在其中徜徉,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器物,最后从手机上买一张票去听千年后的人用复刻的古乐器演奏的古乐。
宫商角徽羽,变成西方人的五线谱。他是天生的音乐家,对着今人的音乐也是无师自通。他每周末都去听琴筝钟合奏,听到最后敲编钟的男演员甚至都眼熟他。
这么小的孩子就喜欢听古乐器,真是非同一般呐。
他们这样打趣他,而他只是笑笑,未置一词。
……
高中毕业那年,看着高考志愿表,鬼使神差般,李羲承选了爆冷的古华语研究。
……
玉姬陵问世,读到这则消息时他手都是抖的。他向导师自请参与挖掘工作,在那时他又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就算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现代人,他根本不能忘记前世的一切。
或许是不知故事的结局的缘故,内心惴惴无法释怀。他安慰自己道,再见她一眼吧,再靠她近一些;这之后,就让她在记忆中安然离去,爱也好恨也罢,都如他所愿散去,还他最终的自由。
……
到达靖州车站的时候,这里又刮起了铺天盖地的沙尘暴。时光荏苒,这片土地上演无数次悲欢离合,朝代更迭,人来人往间,唯有这狂风与黄沙是千年不变。
正想着,突然一个女孩撞进他怀里,低垂的头撞上他的锁骨,他瞬间被一头淡金发迷了双眼。
手忙脚乱扶住女孩的肩膀,看清她的面庞时却骤然恍惚。
原来千年一瞬,一瞬千年。
“刘知珉?”
他颤抖着开口,声音激动颤抖,不似平常。
面前的女子慌乱地整理着衣饰,抬头看他时满脸迷茫。
他的心坠了下去,在她困惑又陌生的眼神中。
再次相见时,你果然已经忘了我,我也不用为拥抱你而罪加一等。
“你是……?”
她的声音如记忆中一般温婉低沉,如同羊脂玉浮出冷水潭。
他果然没有认错人,也没有叫错她的名字……只是她根本不记得曾经的一切。
他正低头自嘲,却突然意识到了一直以来被他忽视的关键点。
二十一世纪里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她曾经喊着的那个名字——
李羲承。
这是她与他的相遇,却是他与她的重逢。
在爱降临之前,恨也未从中诞生。我的爱人,趁你认识我之前,为何我不能将平白无故的相撞,装作心无芥蒂地拥你入怀。
想到这,他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全文完。
【heerina】时光梦旅人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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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又一座战国古墓于靖州现身!墓主疑似末代黎原侯夫人,千年谜团终将浮出水面?》
土坡上的大巴车一阵晃动,刘知珉连忙关掉手机页面,试图抵抗剧烈的颠簸。
十年前,千湖省靖州市出土一座“卜”字形战国晚期墓葬,竟揭开了一座消失在史书中的南方古国——黎原国。令史学家诧异的是,陵墓中按周天子的仪制随葬九鼎八簋,而根据墓中出土的青铜器上的铭文可知,该国国君在战国时期的爵位不过是二等侯爵。
这样的随葬规格不仅完全打破当时的礼乐制度,更因其在同代墓葬中绝无仅有的特殊地位,引起考古学界的广泛争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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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又一座战国古墓于靖州现身!墓主疑似末代黎原侯夫人,千年谜团终将浮出水面?》
土坡上的大巴车一阵晃动,刘知珉连忙关掉手机页面,试图抵抗剧烈的颠簸。
十年前,千湖省靖州市出土一座“卜”字形战国晚期墓葬,竟揭开了一座消失在史书中的南方古国——黎原国。令史学家诧异的是,陵墓中按周天子的仪制随葬九鼎八簋,而根据墓中出土的青铜器上的铭文可知,该国国君在战国时期的爵位不过是二等侯爵。
这样的随葬规格不仅完全打破当时的礼乐制度,更因其在同代墓葬中绝无仅有的特殊地位,引起考古学界的广泛争论。当然,这座陵墓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其中出土的黎原侯毅编钟,乃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一套青铜编钟,代表曾经的黎原国矿产资源之丰富、锻造技术之精进,皆不逊于同时期赫赫有名的几个大国。
然而,有关黎原国的文字记载极少,十年间陆续出土的文物也只能拼凑出该国历史的只言片语,史学界对黎原国的研究也陷入困境。谁想到如今峰回路转,在黎原侯毅墓旁发掘出一座新的陵墓,种种迹象表明墓主可能是个女人,因此有了新闻标题的推测——这也可以解答为何黎原侯毅墓中没有黎原侯夫人棺椁。
“黎原国还真是疑点重重啊,竟然会给女人单独修建如此大规模的陵墓……这位墓主是个传奇女性吗,也可能毅就爱不走寻常路?又或者两者皆有?” 刘知珉嘟囔道。
刘知珉曾就读于某名校的古华语研究专业,现在进入硕士一年级,主修先秦时期文史哲学。她的导师作为业界大牛受邀参与这次黎原陵墓的发掘工程,并大发慈悲让她来端茶倒水,美其名曰辅助铭文翻译。
按理说,以刘知珉现在的级别是不够参加这种项目的,也许是主修先秦古文的学生太少,青黄不接,才让她捡了个便宜。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能下实地考察,刘知珉不禁一阵激动——学了四年的考古,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靖州风刮得猛烈。离开高楼大厦的庇护,她一下车就被吹了个晕头转向,头顶的鸭舌帽咻一下被卷进黄土地。她一边抱紧iPad一边慌忙找帽子,金色的长发却被妖风吹得糊了满脸,导致她很不幸地闷头和某位路人撞了个满怀。
咚地一声,她心中大叫不好,额头的触感告诉她撞上的是个男人。她连忙扶好被撞歪的镜框,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刘知珉?” 男人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颤抖,但音色温润柔和,如清泉流入荒漠。
从男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愣了一下,抬头只见一个高瘦的男人立在她面前,一头银色短发,一副金丝细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平光镜收敛其剑眉星目的锋芒,却难掩桃花目的温柔多情。
五官锋利气质却柔和,一定是在女孩中很有人气的狠角色。可刘知珉确定,她从未见过这位帅哥。
“你是……?” 她只好小心翼翼地询问。
见她这样反应,男人也有一瞬错愕,然而他的失态转瞬即逝,马上被意味不明的浅笑掩盖。他垂眸,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叹:“原来你还不认识我。”
我应该认识你吗?刘知珉更疑惑了。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男人没再为难她,很绅士地侧身为她让路。
他的笑绝对能迷倒万千少女。刘知珉埋头与他擦肩而过,走出好远她才偷偷回头张望那人高瘦的背影。
“真是个怪人。” 她嘟囔道。
01
锣鼓震天,狂风怒号。
明明是在基地宿舍入睡,意识再度回归时眼前竟是冷兵器时代的战场。
刘知珉看着人头攒动,鼻间竟然全是腐朽的血腥味儿。她有点错愕地捻捻鼻尖——难道人在梦中也有嗅觉?
不仅如此,她竟头一次在梦里感到寒冷,低头一看,自己竟然赤身裸体。
人在梦中会构想自己的穿着吗?
起先她还有点不知所措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后来实在被风吹得难受,赶紧从倒在地上的尸体中撕扯它们的披风将自己囫囵包裹起来。
这究竟是哪里?如果说梦境是潜意识的投射,难不成,在她记忆深处封存了一处古代的战场?
刘知珉在这时犯了职业病,因为她敏锐地识别出交战士兵手中的武器乃是青铜器,以及那独特的弩箭形制——这些蛛丝马迹表明,她梦中的战争很可能发生在后青铜时代。她向远处眺望,只见五马战车踏破滚滚红尘隆隆向她奔来,长弓长枪刺破火焰笼罩的苍穹……不会错!这正是战国时期的战车。
刘知珉赤脚走在战场上,并未感到被武器扎伤的痛苦,她只想努力辨认着交战双方的图腾,试图研究出自己究竟旁观了哪场战役。“这是凤凰的画法吧……凤凰和九头鸟?有一方是荆楚国,另一方也是南边的国家……”
与崇尚龙图腾的中原人不同,当时的南方人多以凤凰为尊,巫蛊盛行。
可惜战争似乎已到如火如荼的阶段,如果能从双方主帅对弈、击鼓迎敌之时做梦,也许她能亲耳享受这磅礴之音……
正想着,几声清晰的怒喊冲破庞杂的背景音传入刘知珉脑海,但她沉浸在眼前的“全息影像”中,根本没有留意。一个重物砸在她左腿上,她惊呼一声,却没有多余的感觉,只是一下倒地不能直立。她感到一阵不受控制的乏力,就像意识在梦中拼命狂奔,身体却总原地踏步。
怎么回事?她回头去看,原来是一个被挑落下马的士兵的尸体,身上的盔甲片已经扎进她失去知觉的左腿中;含恨而死的士兵面色青紫,青筋暴露,怒目圆睁,叫刘知珉看了不寒而栗。正发着呆,刚刚的呼喊又在她耳边炸开,她抬头张望,竟然是高高在上的长枪手。
年轻的长枪手缁衣银甲,气度不凡,五官锋利,面容却清秀。他冲刘知珉喊着什么,她完全听不懂,只能解读出他表情中的焦急和担忧。
刘知珉瘫坐在地上,白昼的日光刺眼。她眨眨眼睛,甩掉睫毛上沾上的残血,突然觉得震天杀喊声中,这张脸有点熟悉、有点亲切。
对上她无知无畏的眼睛,年轻的兵怔住,随后朝她伸出左手。
仿佛本能一般,她也伸出左手,右手紧紧裹着蔽体的布料。士兵知道她使不上劲,右手丢下长枪搂过她的腰,索性一次将她抱上战车,车上的弓箭手似乎是因此埋怨了他几句。
刘知珉跌进战车里,漆木粗糙,膈得她皮肤生疼。与此同时她也感到左腿锥心的疼痛,不知是否被刚刚那个短命鬼压断了骨头。这时,救她上来的人已拿起枪继续作战,刘知珉看着他的侧脸发愣,眼前已开始阵阵泛白。
那长枪手挺拔的眉骨、鼻梁、天生勾起的薄唇……
“李羲承?你是——李羲承?” 她叫起来,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与李羲承长着一张脸的男人在百忙之中抽空看她,眉毛拧在一起,脸色惊异。他张嘴,吐出来的音符却全是刘知珉听不懂的。见刘知珉呆愣的神色,他无奈摇头继续投入战争,再不搭理她了。
刘知珉捕捉了几个熟悉的音节,一遍一遍细嚼慢咽——
这竟然是上古华语的发音!
随后,左腿的疼痛变得锥心刺骨,终于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02
刘知珉被闹钟吵醒,身下不是什么粗粝的战车,而是基地宿舍的单人床。随着眼皮开启,重获光明,刚刚栩栩如生的梦境在一瞬间如潮水般退去,留在她意识中的也只有最后心中那模糊的感觉。
她这是梦到李羲承了吗?刘知珉按住狂跳的心脏,试图给自己顺气。
那天撞上一个喜欢装神弄鬼的银发帅哥,当天下午竟然就在项目组与他重逢。原来他是组里另一位业界泰斗的得意门生,别看他年纪轻轻,已经在核心刊物中发表过几篇学术论文——而且竟然不是找的枪手。
对面的老头每介绍一句,都让刘知珉在她导师面前抬不起头来,同样是研究生,怎么学生和学生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彬彬有礼的帅哥告诉刘知珉,他的名字是李羲承。因为年纪相仿、资历相若,从此以后他们就是项目组的搭档。李羲承的工作能力确实没得说,古华语的解读能力很扎实,拓印下来的黎原国铭文很快就能破译,刘知珉不得不服。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战国后期各诸侯国的铭文已形状各异,虽然黎原国的文字与荆楚类似,但毕竟可读的现存文字拓印少之又少,李羲承竟然连这样小的语种也读得从流顺水。
“这个随葬戊鼎上写道,玉姬陆氏,是黎原侯毅的第二位夫人,同时也是女祭司……她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可以预言战役结果和未来形势……”刘知珉对着译本啧啧称奇,“原来竟是位政治家!无怪乎黎原国破例为她单独修建了一座陵墓。”
李羲承在一旁看着她说:“这上面可是称她为‘灵后’、巫女,不是政治家。”
“预测战役结果、洞悉国运,只要掌握足够的信息,高明的谋士完全可以做到。或许因为玉姬是女儿身,男性当权者便给她挂上巫女的名号。”
“这后面又提到,玉姬向黎原侯传达神的指示,比如一个位置偏僻的矿坑,让黎原国迸发出回光返照般的能量,在战国末期几方争雄的局面中独善其身十余年。”
刘知珉稍加思索,又道:“或许这是偶然,或许这是后人为神化王权为她增加的丰功伟绩。在那种战乱的年代,统治者借怪力乱神之名发兵,因此黎原侯想要打造一个如‘吉祥物’一般的夫人,也合情合理。”
“哦,你是这样想的?”李羲承透过两片圆眼镜注视她,对她的推测不置可否。这倒叫刘知珉不自信起来,连忙找补:“这只是我瞎说的,具体如何还得从后续发掘工作中找依据嘛。”
“或许史料没有夸大她的能力。”说着,李羲承又开始低头研究拓印原文。
“但预言、通灵什么的,确实不存在吧。”
“嗯……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不会觉得她是穿越过来的吗?”
李羲承说这话时倒是面无表情,刘知珉闻言却哈哈大笑:“想不到你还蛮擅长冷笑话的嘛,我以为搞学术的都是老古板呢。”
笑了半天,李羲承还是埋头工作,没打算接她话茬。刘知珉感到没趣,在他身后撇撇嘴:什么嘛,果然是个怪人!
03
与荆楚的战争虽然最终胜了,但李羲承自己都不能确定,他这摇摇欲坠的小国在诸侯争霸的纷乱局面中还能坚持多久。记录战役过程的史官向他絮叨了半天战场的情况,听得一众将士皆是长吁短叹,难掩惆怅。正在这时,随军医女来向他报告,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女子伤口已经全部处理完毕,帐中众人闻此消息后面面相觑,而李羲承只是嗯了一声,思绪却飘回战场上那令人惊异的一幕。
他未及弱冠便参军作战,头一次在兵荒马乱之地看到这样一个女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衣不蔽体行于疆场,面容恬静,怡然自得足以包罗浮生万象;神色懵懂,青丝飞扬,眼波在无意间已流转万千,清丽脱俗宛如凌波仙子。
她仿佛对自己所处环境之凶险无知无觉,战场的残片已扎进她赤裸的双脚,却未能阻止她在泥泞中逆流而行——她是偶然降临人间的吗?从诗集中走出来的女子,真的会于此处现身?
这女子的出场方式着实诡异了些,长相又是罕见地漂亮,难免叫军营里的人有所怀疑。李羲承自然也未打消对她的疑虑,但他不能无凭无据就断了一个弱女子的生路——战役结束后他发现女子已经昏倒在他身边,于是想也不想就把她带回军营找人医治。
既然因为一念之差救人于水火,岂有不帮到底之理。
后来听说那女子醒来,李羲承第一时间赶去“探望”。他特地在帐外驻足片刻,透过帐篷的缝隙观察女子的举止:她一会儿翻翻衣袖,一会儿敲敲床头,眼睛转来转去,像是头一次见识到如此场景一般,对一切都充满求知欲。
李羲承这样看了一会儿也觉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愈发觉得自己像是偷窥狂,索性整理一下仪容姿态,清清嗓子掀门而入。
刘知珉原本被困在床上正百无聊赖,听到李羲承的动静,顿时眼前一亮。
这下刘知珉完全确认自己又续上了昨天的怪梦。她死死盯着少年的脸,很肯定那就是李羲承没错——只不过是黑色长发、高中时期的李羲承。
这里的一切都太古怪了,她明明只见过二十多岁、银色短发的他,怎么会在梦中凭空捏造一张小羲承的脸呢?
“你醒了。”李羲承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急忙开口打破沉默,心中暗恨自己已经自乱阵脚,“在下黎原将军李羲承,敢问姑娘芳名?”
此话一出他又在心中又暗叫不好,因为这样报菜名似的自我介绍常见于女儿节相亲仪式。
另一边刘知珉的大脑却彻底宕机,脸是那张脸,说出来的话她却一字不懂。现代对上古华语的发音规则的研究本就不甚透彻,她这样的学生说是略知一二都算卖弄,就算是听古华语的诗经都不一定能懂,遑论日常交流?
刘知珉正这样想着,突然又反应过来自嘲道:她已经默认这是真实的古代了吗,或许这个人的声音只是她潜意识里的一串乱码吧?
见刘知珉呆若木鸡,李羲承也愣住,难道她是哑女?可他分明记得她开口说过话。
“姑娘是否受了惊吓?你不用怕,我会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他放缓语速,一字一顿地说。
刘知珉调动了所有古语发音规则的知识,仍然很难实时破译他这一长串话。
“你——听不见吗?”李羲承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下意识提高声音。刘知珉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推断他是在问自己能否“听”他的话,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听得见,但听不懂。
李羲承从她的反应中已看出她听力无碍,但对她呆愣的反应仍充满疑惑——难道她是个痴儿?眼见刘知珉努力尝试说话,但只能发出嗯嗯啊啊、难辨其意的音节的模样,李羲承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她应该是某大户人家的小姐,智力有些问题,不知怎的跑丢了,才流落至战场的吧?
这下事情可难办了。看刘知珉的外貌体态,她的氏族必然是享受泼天富贵,否则怎能圈养一个痴儿这么多年。可她这一走丢,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他怎么帮她回家呢?虽然他不至于给不起她一口饭,可他一个未婚娶的男子在家里放一个痴傻美人算怎么回事;更何况万一她背景雄厚,某天她的氏族寻过来,会不会引起外交矛盾都不好说。
另一边,刘知珉虽不知道李羲承此刻的头脑风暴,但对于自己表达无果这一事实非常无能狂怒。她尝试说话却发现对方根本不搭理她——糟了,小李羲承不会觉得她是个精神病吧?
想到自己此时的处境,她顿时急得抓耳挠腮。她想到她古华语阅读和书写学得还可以,便生出拿纸笔把想说的话写下来给他看的念头……可是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纸啊!竹简更是珍贵又沉重,一般人哪里会随身携带?她又想到可以捡个树杈子在地上写字,但很快意识到她的双脚被裹成了粽子,左腿也不听使唤。
眼见小李羲承神色踌躇,很明显在为她的状况烦心,刘知珉也顾不得许多,抓过他的手腕,直接在他手心上写写画画。
「吾會聽,但聽不懂。」
李羲承突然被抓住手腕,柔软的手心被女子嫩葱似的手指划来划去,心中一惊,随后辨认出刘知珉是在写字,顿时惊愕盖过羞涩,很快变成难以置信。
“你会写字?”他问道。刘知珉摆摆手,将手心递给他,示意他照葫芦画瓢。李羲承会意,又反应过来刚刚她写的像是秦国文字,于是在她手心比划道:「姑娘是秦國人?」
刘知珉眼珠一转,不知不觉间开始设身处地行事——这便是做梦的魅力,梦中的人时而清楚这不过是梦境,时而忘记这一事实,设身处地地思考梦中的一举一动——于是她搜刮了脑海中的库存,将好几种文字东拼西凑在一起。
“非也,吾只是會一些秦文。」
李羲承不由得窦眉。本身她写得一手秦文就够令他诧异——只因秦国地处中原西部,与此地相去甚远,手无寸铁之人很难徒步穿越几道动乱的边境——然而连这个猜测都被她否决,这更令她的来历扑朔迷离。
「你從哪裡來?」他依旧用秦文同她交流。
“未知。此非汝之所見得以參悟。”这时刘知珉倒不是故意东拼西凑,只是情急之下她也只能想到哪个字型便用哪个凑数。
李羲承叹气。这女子用词倒是高级,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像个傻子。原本以为交流能解决他的疑惑,没承想这只是他疑惑的开端——他该拿她如何是好?
刘知珉看到李羲承这种反应,知道自己还是被当神经病了。好吧,这也不怪他,凭她的古语水平根本做不到无障碍交流,更别提编一套谎话诓他。
这时她脑袋一转,又想到一个好法子。她拽过他的手掌,情急之下也没注意到自己半个身子都快趴在他身上:「周衰,禮廢樂壞,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備三歸。循法守正者見侮於世,奢溢僭差者謂之顯榮……」
以《史记》为开端,刘知珉搜刮脑海中库存的战国史料一字一句写给李羲承看。得亏她专业素质过硬,学习古籍时有潜心研究铭文字式,再加上平时在导师的要求下时常研读出土文物上的拓印文字,默写起这些官话来倒是得心应手许多。她从春秋时期的历史评价,一口气写到战国时期七雄争霸,又写到史籍中的经典人物。想到战车上的凤凰图腾,她便着重说些与荆楚相关的故事,甚至连某位宗室女的陪嫁器物都搬出来为自己撑场子。
这一招果然有用,李羲承像是被她所阐述的内容吸进去那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写字的手。时间一点点过去,刘知珉边慢吞吞地写字,边偷瞄李羲承的神色——他果然和现实中给她的印象一样,是个温柔又耐心的人。
不过,李羲承的心理活动可不像他表面那么从容镇定。
她写得愈多,他心中的震惊便愈盛。这个古怪的女孩所描述之事,恐怕就连当代最负盛名的谋士都难以达到如此全面、通透的程度,说是博古通今也不为过。行文间,她甚至提出关于几国未来命运的推演预算,这更是连谋士说客都不敢断言之事,一个口不能言的“痴儿”却说得头头是道,连他都找不出破绽——这便更令他心惊胆战、半信半疑。
他哪里想到刘知珉正是“拾人牙慧”的集大成者呢?
刘知珉也顾不了许多,只管闷头书写。把荆楚的事挑拣得差不多,她猛然想起战国时荆楚在南方的老对手恐怕就是文史资料甚少的黎原国。于是她又东拼西凑发挥起来:“黎原乃中原诸侯用于掣肘荆楚之小国,矿产丰富、精通锻造之术,在中原与荆楚之间周旋百余年后灭于秦……”
她承认有些文字是她推测,只是根据黎原侯毅墓中随葬品记载,这位国君薨时恰好是秦灭楚之后半月,而当时中原诸国在秦的攻势下已自顾不暇,能灭黎原这样体量中等、武器精良的国家的,也只能是一统天下的秦。
还没来得及写完,书写的“笔”一下子被“纸”攥住。看她用轻飘飘几字便道破天机,李羲承的心直坠而下,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心惊,嘴边的话脱口而出:“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看他的反应,刘知珉知道自己押对了宝。她把手抽出来,继续写:「汝乃黎原人?」
「是。方才的話,權當你是胡說。」李羲承脸色顿时沉下来。
「非也!此乃歷史!」
「何謂歷史?」
「欲知後事如何」终于被刘知珉等到这图穷匕见之时,「教吾說話、寫字!」
事情的每一步发展都脱离了李羲承的控制。他不自觉眯起眼睛,用将士的敏锐审视着刘知珉,企图洞穿她内心的一切。然而刘知珉仍是理直气壮与他对视,似乎真是心思单纯、问心无愧之人。她眨巴着眼睛,仿佛在说:如果你想知道一切,就让我说出你们的话吧!
李羲承不喜欢被人摆弄,可眼下似乎别无他法。若之前他还心存将刘知珉假手于人的念头,现在却坚定地要把她留在身边——这样一个处处都是谜的人,在探清她底细之前必须要让她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好在她是个女人,他这个年纪捡回来一个年轻女子做侍妾也不会引人非议,倒是方便将她完全控制起来。
这样想着,他也从极度震惊和被摆布的郁闷中释然些:「好。」刚写完,刘知珉便一脸雀跃,倒是叫李羲承为自己的不坦荡而羞愧。
「你的名字?」李羲承接着写道。
刘知珉一下顿住,突然想到那个古老的传言:若梦中人要与梦主交换姓名,那便代表是死去的人要寻梦主配冥婚——所以入梦时,万不可将自己的真名告诉梦中之人,也不可听他的名字。
不过,她这是治学太甚的缘故吗,怎么连梦中都在默写先秦文字?
然而看到李羲承愈发怀疑的神色,刘知珉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她想了想“珉”字的含义,便写:「玉。」然而到姓氏这里又犯了难。战国时期“刘”氏还不广泛,且有明显的地域特征,若将这一信息和盘托出,恐怕会让这多疑的少年有所猜忌;于是她想到古语中与“刘”同音的一个字,在当时可谓名不见经传,令他无处可查。
「陸氏。」她写道。
李羲承心中仍有怀疑,但也只能把刘知珉的迟疑归结于她不太会写字——虽然她刚刚完成书写战国通史的壮举。有关她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他摇摇头,暂时将这疑虑甩出脑海,打算待她能与自己顺畅交流时再问个明白。
「我是——」他刚想写给她自己的名字,就见她像见鬼一样把手抽回去,背在身后。
李羲承手指僵在原地,心想他这算不算是吃了美女的闭门羹。
刘知珉马上摆摆手,又在他手心写道:「不必告知吾——如此,方為純粹。」
李羲承彻底怔住。陆玉,这究竟是她的真情流露,还是她欲擒故纵的把戏?她,会不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而只因为他是他而对他说这些话吗?
李羲承将手攥起来,手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手指带来的温度,不由得让他心中一动。他连忙闭上眼睛定心,脑海中却已经勾勒出刘知珉的身影。
而刘知珉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她才意识到他们此时已无限突破“安全距离”,多少显得有些暧昧。她心中大窘,连忙弹开身体,顺势倒回床上。而李羲承也在这时回过神来,调整姿势正襟危坐。他最后摸出她的手写:「明天開始,我教你。好好休息。」
刘知珉将脸埋进被子里点头,待李羲承走出去将帐篷拉好,她才又将脑袋探出来,面朝他离去的方向发呆。
“就算是梦吧,可还是不想让你和‘死’这种不吉利的东西沾上关系啊……”她自言自语道,“只要不知道你的名字,就没有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曾经死去。”
04
军营的人都知道小李将军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迷住了,每天除了公务,就是和那个不怎么会说话的女人厮混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到了他们回都城复命的日子,李将军竟然因为该女子腿伤未愈,自己留在随州的府邸,说等她伤好利索了再回去,好在靖州的黎原侯也未怪罪他的同胞兄弟擅自延迟归期,大概是觉得铁树开花不容易,只是都城暗恋着他的世家小姐们不免黯然神伤。
刘知珉无从得知这些王城风云,只知道她每天缠着李羲承练习说话、写字,生活过得很有乐趣。李羲承还寻了一位懂秦文的女子照顾她,那个女孩叫金玟庭,刘知珉一见她就告诉李羲承,这女孩很面善。
刘知珉的古华语越来越好,只是读写能力还是远强过口语。大概是她担心自己怪腔怪调的黎原话会引得李羲承发笑的缘故,她偏爱将字写进他手心里;只因字写在手心是无形的,这样的交流方式总会让李羲承多花许多心思在她身上——在她写字时,他只能专注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笔一画,那时候他满心满眼都只能是她。
起初与他肢体接触时,她还有些拘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享受这种感觉,食指尖触碰到他手心的那一小块皮肤总是不自觉地颤栗。
先前她还埋怨先秦时期没有纸笔给习字带来诸多不便;后来她倒开始庆幸这里没有纸笔。
这天事务繁多,李羲承忙完手头的公务已经入夜。习惯性要去看一眼刘知珉,却担心打扰她休息,思考此举是否唐突。犹豫半天,他还是决定“顺路”从她门前经过,若她还没熄灯,便隔着门同她说两句话。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每天都和她呆在一起已经成了习惯。或许因为在她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他待她总是和旁人不同——他从未在别人身上找到这种感觉,只是静默着不说话,都会让他心情愉悦。
刘知珉是很特别的,从哪个角度看,她都不像是在这片大陆上诞生的人。她没有尊卑的概念,也从不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她仿佛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在她面前,他的心脏永远躁动不安,就像肚子里扑腾起了蝴蝶。
最让他不安的是,他开始期待和她共同度过的时光,期待着她今天会跟他讲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做什么不合常理的事。
或许因为他永远猜不透她的脑袋里在琢磨些什么,她对他来说是一个美丽的谜。
这样想着,他已经走到刘知珉的房门前,意外发现窗户没有关上,借着月光看去,刘知珉的床上竟然空空如也。
那个叫玟庭的女孩已经在侧室睡下了,没留一盏灯——有谁会对一个侍女这么纵容呢?但刘知珉就会。
他绕到后院找她,才看到她小小的背影,正坐在屋檐下抬头望天。
“你在看什么呢?”他悄悄走到她身边去,学着她的样子与她并肩坐着。因为刘知珉已经听得懂简单的口语,他便直接问了。
“看星星。还有夜空。”刘知珉笑眯眯地在他手上写字,她的黎原文已写得很好。
“这有什么稀奇?”他也拿着她的手写字。话虽这么说,但他也一起抬头看着广袤的星空。
“身在福中不知福。在我的故乡,可没有这么好的星星了。”
“怎么会没有呢?”
“有道是,‘星垂平野阔’。在我的世界里,房屋有数百米高,还有很多有害气体,把星星和夜空都遮住了。”刘知珉写完,站起来张开双手,将低垂的黑夜拥入怀中。她笑着说,“看啊,这星星就像要跑到我怀里来那样,又清晰又漂亮!”
李羲承看着天空,还是没觉出什么——这样的夜晚从前只会让他感到孤独,如今有了刘知珉,生活有了点不一样的乐趣,似乎这星空也没那么空旷寂寥。他仰望着刘知珉,看她线条利落的侧脸融入黑夜,一身粗布麻衣,也那么像皎洁的月光。
“真想不到,梦里还能目睹如此美景。”刘知珉坐下来,又改为写字,“就算醒来后忘记梦里的一切,可能有一刻把这样一幕印在心里,也不枉我来这一趟了!”
李羲承心中一沉,又是“梦境”!这明明是他的生活,他和她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每一天的喜怒哀乐都真实可触,战争的纷乱、百姓的痛苦都刻骨铭心……可她为何总认为这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她总说这一切不过黄粱一梦,他却连这典故也不明白。
她告诉他,她的世界离他很远很远,就算李羲承并非她的幻想,她也只能是这里的过客。
“或许哪天醒来,我便再不会梦到这个世界。那样,就算我在这里彻底消失了吧?”彼时的她用稍显笨拙的文字将这些都写进他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想到这句话,心中便惴惴不安。
她会突然消失吗,就像她突然降临他的世界。
李羲承这样想着,心中五味杂陈,只是呆坐在刘知珉旁边,一时无话。刘知珉却没顾及到李羲承的心思,只是继续她天马行空的幻想。
“也许对你来说,我就是从某颗星星上来的。”
“此话怎讲?”李羲承皱眉。
“是‘平行宇宙’!后人把这片星空叫做‘宇宙’。在我们的时代中,有一种人就好像你们这里的谋士、说客,他们有一个推论,在‘宇宙’中可能存在成千上万个‘世界’,就像你在这个世界,我在另一个世界。但因为某些巧合,我的意识偶然接通你的世界,所以我们能相遇、相识甚至相知。”
“你不是说,这是你的梦境吗?”李羲承思考半晌,还是纠结于她这句话。
“也许我是通过梦境到达你的世界?这里太真实了,我宁愿相信这里是另一片‘宇宙’。”
因为,我希望你是活生生的人呀!刘知珉没把这句话写出来,只是看着李羲承认真的侧脸发呆。
“那么在你的世界里,我的世界就是你所说的‘历史’;对我而言,你的世界就是‘未来’?”
“孺子可教哦!”刘知珉笑嘻嘻地写道。
李羲承把手攥起来,不愿意再让刘知珉写下去。不知为何,他心中一阵酸楚,也许是为刘知珉云淡风轻的态度,也许是因为他和她在认知上无法逾越的鸿沟。
“还有一个想法。”刘知珉笨拙地开口。
“什么?”李羲承强打起精神来,习惯性冲她温柔微笑。
“我说了你可不要误会哦?虽然我觉得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说吧。”李羲承继续微笑,其实他只是不忍打断刘知珉无处安放的表达欲。
“我的世界有个理论,星星是夜空中的残像。我们现在看到的,在发着光的星星们,在人类诞生之前的亿万年就已烟消云散,只是因为它们离我们太远,时间有延迟,我们才能在此时看到它们曾经的模样。”刘知珉转头对他说,“这像不像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状态?我看到的是这个世界残留在‘宇宙‘中的影像,实际上,这里离我的世界已过去几千年。”
“几千年的光阴,对于你我来说已经太久,久到无法想象;可对这些星星来说,千年不过弹指一瞬间。”
刘知珉说得很慢,在李羲承听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刮在他心上。
“我对你而言,只是‘残像’?”他喃喃。
刘知珉一听,连忙摆手:“不是的,你还是误会了!大部分时间我都把这里当作我的世界来对待!”她想了想又说:“刚才那些只是我的怪念头,若你不喜欢,我以后便不再说了。”
“不,我喜欢你对我畅所欲言。”他苦笑一下,仍这样对她说。
刘知珉听了大为感动,认为小将军实在是谦谦君子,与她更是高山流水之交:“有朋友若此,我才真不算白梦一场!”
李羲承眉毛一挑:“如果你认为我是假的,怎会真心把我当朋友?”
“不,不是假的。就好像你机缘巧合见到商朝的殷王……你分不清这是你的梦还是你确实回到过去……况且,爱上‘假’人又怎么了?女孩子们会因为战国四公子的美名便为他们神魂颠倒,我们那个时代的女生甚至会爱上书籍里完全虚构的人物,那么我会喜欢你有什么稀奇?你教我说话、写字,每天都陪我玩……所以真的假的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
“你们那里的‘喜欢’,和现在是一个意思吗?”李羲承感到胸中一股暖流涌过,终于有精神打趣她。
“啊,是也不是……喜欢有很多种嘛!”刘知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下头去,脸在黑夜中悄悄变红,“你好讨厌啊!我明明是在安慰你——”
李羲承看到她的模样,不知怎的也不自在起来,两个人索性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一起欣赏夜空。过了一会儿,还是刘知珉先沉不住气,用手肘戳了戳李羲承,问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说的话。”
“其实我想谢谢你。”
“为何?”
“因为你倾听我、尊重我、理解我。我知道我说话有点像疯子啦……”
李羲承笑了起来,又猜错了。本以为她会傻乎乎感谢他名为照顾,实为软禁的“陪伴”,原来她竟比他想得更简单纯粹。
有多久他不曾想要走进一个人的心,又有多久他不肯让一个人走进他的心?可刘知珉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在这个世界她依附他而生,连说话都需他一字一字地指引……他饲养了她,而她依赖他;她说她喜欢他,这会不会让她在意识回归时,对他所在的世界产生一点留恋?
这想法刚划过脑海,理智就在嘲笑他的荒谬。他猛然回过神来——他在感情上竟那么相信刘知珉痴儿一样的说辞,以至于到深信不疑的地步——恐怕此后终将演变至无可救药。
他想了很久很久,仍不能整理好心头的千思万绪,于是索性说出心中所想:“不会。你说的话,总是很有趣,我想一直听。”
语毕,他心中忐忑,却久久没有回音。李羲承转头一看,原来她早就睡着了,小小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面容恬静满足,似是在做一个好梦。
“真是没心没肺啊。”他笑道。
05
梦境似乎真的可以反馈到现实。尽管刘知珉每天醒来,梦中的一切都会如潮水般褪去,可她再看到随葬的青铜器竟会倍感亲切,连以前深恶痛绝的铭文也顺眼许多。
难道梦是真的不成?她在睁眼时忘记一切,却在入睡时从另一个世界醒来,记忆归位,仿佛真的在与古人嬉闹交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期盼夜幕降临。
连带着看李羲承也少了几分拘谨。虽然他们几乎没有私交,可呆在一起共事时,刘知珉也觉得自在不少。
“这几天玉姬墓有新进展了哦,你不下去看看吗?”刘知珉刚凑完热闹回来,就看到李羲承还在摆弄成堆的铭文拓片。
“我跟你,总要有一个人在工作吧。”李羲承百忙之中抬头看了看她,仍作埋头苦干的模样。
“这次不一样。”刘知珉热心地凑上去,丝毫不在意对方的疏离,“挖到了一个随葬坑,里面的随葬品可是很出乎意料哦!”她摆出一副“你求我我就告诉你”的表情,而李羲承只是继续自己的工作,不知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笃定她会忍不住自曝。
真没趣! 刘知珉心中暗恨,嘴上已经把话说了出来:“里面放了好多民间的小玩意儿!石坠子、小铜壶铜哨,还有小布偶小木片什么的!最神奇的是一支簪子,上面的青蓝色颜料历经千年未褪,可惜在古墓开启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一般王族女眷的随葬品都是宝石,可放在价值连城的首饰盒里的,居然是一支用颜料滥竽充数的青石簪子,你说稀奇不稀奇?”
李羲承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刘知珉发现他在思绪混乱的时候睫毛喜欢乱颤。
“放这些在身边做什么?”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推测,这可能代表玉姬此人体恤民情、深受子民爱戴什么的,倒也符合出土文物上的判词,可青石簪子就不好解释了。”刘知珉见他终于被调动情绪,心里颇有成就感,“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改天吧。沉睡了几千年的器物,再多等几日又何妨。”李羲承看了看她,嘴角露出微笑,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化作唇边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
“哇,你这个人,对里程碑式的出土文物都没有热情!这样是干不成大事的。”刘知珉作扼腕状拍了拍他的肩膀。
“某个看到拓印本就头疼、喜欢把工作丢给搭档的人似乎没资格这么说我吧。”李羲承轻飘飘地吐槽道。
“谁把工作丢给你了!”这句话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刘知珉洗了手就要穿戴工服开始工作,“让让你而已,免得让人发现你个大才子效率还不如我高。”
刘知珉走进更衣室的时候,似乎听见李羲承一直在她身后轻笑。
“还是和那时候一样。”
是他在说话吗?刘知珉心中一惊,慌忙回头求证时,却见他又把头埋下去,并没有刚刚说过话的迹象。
“是错觉吧……他以前又不认识我。”刘知珉深吸一口气,复又高高兴兴去换衣服了。
待她走后,李羲承才抬起头来,眼光在她离去的方向有一瞬停留,却再难勾起嘴角。
“没心没肺。”
TBC.
【heerina】Boiled Snow 上
煮雪
风玫瑰姊妹篇
不老魔女 x 人类
传说在只有一季的北极,不该说出口的话会凝成冰雪,不叫旁人听见。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刻,就放一把火,把雪都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
他不明白,那雪其实是她无疾而终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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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小说家,热衷于收集五湖四海的奇闻逸事。
我爱听断头皇后的亡灵夜夜在废弃的古堡中飘荡,爱听深海的蛇妖将她不忠的情人变成石像;我爱听水边的纳西索斯顾影自怜,爱听女武神瓦尔基丽将刀插进爱人的心脏,身披战甲走进烈火与他合葬……一切不可思议的传说,一切荒诞的流言,都会变成我灵感的源泉—...
煮雪
风玫瑰姊妹篇
不老魔女 x 人类
传说在只有一季的北极,不该说出口的话会凝成冰雪,不叫旁人听见。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刻,就放一把火,把雪都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
他不明白,那雪其实是她无疾而终的告白。
***
我是一名小说家,热衷于收集五湖四海的奇闻逸事。
我爱听断头皇后的亡灵夜夜在废弃的古堡中飘荡,爱听深海的蛇妖将她不忠的情人变成石像;我爱听水边的纳西索斯顾影自怜,爱听女武神瓦尔基丽将刀插进爱人的心脏,身披战甲走进烈火与他合葬……一切不可思议的传说,一切荒诞的流言,都会变成我灵感的源泉——我就是为故事而生的。
这天晚上,有位不速之客光临。那个美丽的女人脸色苍白,一身黑衣,黑发直直地披下,隐入浓重的夜色。
“你不请我进去吗?”
“哦,请、请进。”
她走进来,就像真正的主人那样环视四周,我不禁感到紧张。
“我知道你是小说家,我就是特为来讲故事给你听的。”她看着我微笑,眼神魅惑迷离。
“不知道您会讲给我什么呢?”说实话,我起初不信一个看上去如此年轻的女人还能讲什么天方夜谭给我。
“我见过数千年前极尽繁华的城市的废墟,她曾因触怒神明被沉入海底。她的每一根梁柱都是象牙雕刻,饰以金银和硕大的珍珠;我见过一个居无定所的国度,那是一袭流动的盛宴。整个国家建立在马背和马车里,国民靠卖艺和经商为生,行进时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河。我还见过世界的尽头。那是一片苍白的海,洁白的塔楼屹立在水上。死者的躯体不再轻盈而沉入海底,灵魂则结队登上挂着白帆的太阳船,从日月沉没处升入苍穹。我还见过——”
“请您暂停一下!”我感到兴奋,“这些都是您的亲身经历?”
她神秘地笑,在月光流转的黑夜中,仿佛在时间中逆行的孤魂。
“我该拿什么同您交换?”我激动地说。
“血液。”她露出两颗犬牙,“在我漫长的生命中,存在数不清的人和故事。我每晚都告诉你一个,用一段回忆换取一包新鲜的血液。”
“好!我答应您的条件。”我连忙点头,“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吉赛尔吧。很久以前也有人这么叫我。”
从那天开始,我“收留”了吉赛尔。她每天晚上给我讲一个奇幻的经历,一直讲了七天七夜。直到最后一晚,她给我讲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在我的记忆中,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她陪伴我很久很久,一百年,两百年,或是更久。我记不清楚了。我们辗转过很多地方,有过很多共同的回忆。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差点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吉赛尔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思索的表情,似乎在怀念这个人,“不过,她最后还是死了,就连那些回忆也快消失殆尽了。”
“哦。”我象征性惊叹了一下,但对这个仓促的结尾感到不满,“她是因桃木桩插入心脏而死吗?”
吉赛尔收起伤怀的神色,砸了砸嘴,仿佛在抱怨我的不耐:“不。不仅桃木桩,任何东西都无法杀死她,但她是真正的人类。她有火热的肉体,有跳动的心脏,有不灭的灵魂;她可以嗅到花香,尝到美食,可以沐浴阳光。然而我和她在一起的岁月中,她的外貌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未曾改变——黑发雪肤,无论以哪个时代的审美标准衡量,她都是个美人。”
“您的意思是,她是——不死的?”
“她是我见过最神奇的生物,但毫无疑问,她是人。一个人类,却得以永生。”吉赛尔眯起眼睛,“在遇见我之前,她离群索居。我发现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杀掉一个落单的女人吸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到这,我不禁脊背发凉。
吉赛尔嗅到了我的恐惧,冲我嫣然一笑:“别害怕,小说家。现在是法制社会。”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请您继续!”
“我清楚地记得我咬断了她细长的脖子。然而到了白天,我霸占她的城堡沉睡,她用一柄银色的刀子刺进我的胸膛,将我钉在棺材中动弹不得。我惊惧万分。在我尚且短暂的生命中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一切伤口在她身上都可以愈合,她就像是造物主的恩赐,或是造物主本人。她对我说,她很孤独。她愿意用自己的血豢养我,而我用长久的陪伴做交换。”
“‘如果你不答应,我可以现在就把这把刀插进你早已腐烂的心脏。’”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孤独,是我们永恒的议题,对于她来说更是。你知道的,杀死我们的方法很多;然而她,她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身。水,火,土无法杀死她,身体的残缺无法毁灭她——即使是捏碎她的心脏,折断她的脖颈,她也可以重生。”
“这超脱了上帝对‘人’的定义!”我为生命的伟大而惊叹,“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恐怕是连她本人都无法解答的谜题,终其一生她都未能参透。她曾对我说,在很久之前她从虚无中醒来,降临人世。她生来便如此,没有过往的记忆,亦不会垂老腐朽。”
“可您说,她最后还是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亲眼见证了她的死亡吗?”
“我没有。但我想她应该是死了。”吉赛尔低下头,沉默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给我讲这个故事。
最后她说:
“你知道吗,在北极天寒地冻,人一开口说话就凝成冰雪,对方听不见。所以总有人把不该说的话带到北极,叫对方拢上一抔不会融化的雪。”
“那该多可惜呢,或许那些话是很重要的。”
“他只能把雪带回家,慢慢煮来听……”
1
卡琳娜向身后望去,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在她黑色的眼睛中闪耀。忏悔室的另一侧,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正透过细密的菱形方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人生会一直如此痛苦,还是仅仅当我是个孩子时才这样?”
“一直如此。”卡琳娜说。
良久无话,火烧的日光逐渐在封闭的忏悔室中熄灭,教堂的钟声响起,天空释放一群白鸽。
“谢谢你,卡琳娜。”男孩最后冲她微笑。
卡琳娜怔住,似乎是被男孩清澈的眼睛打动,于心不忍。
“没什么。”她小声说。
男孩慢吞吞地走出教堂,小小的身影随着天空中的火球消失在地平线上。卡琳娜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然后点燃教堂的烛火,开始清洁每一块石砖。随后她跪在第一排进行祷告。
一阵风吹过,那是我带来的。日暮降临,我迫不及待在太阳消失的那一刻就出来找她。
“这个点才对他祷告,是不是那个小孩又来找你聊天了?”我在卡琳娜旁边,学着她的样子把两个膝盖放在地上,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但我知道,她的神不会聆听我,因为我是不折不扣的异教徒。
她没理我,口中仍念念有词。最后她在额头、肩膀和胸口轻点十字,对天上那个瘦弱的男人进行今天最后一拜。然后她要去教堂后面的小山上采集草药,迷迭香、罂粟、颠茄甚至蛇毒……卡琳娜经常制作药水帮助村落的妇女生产,也替村民治疗伤寒、腹泻、发热。有时候她会借口治病,为我收集一点不同味道的血液,孕妇、男人、少女、孩童……这使我营养均衡。
不过,现在的世道对美丽的赤脚医生可是越来越不友好了。
见她起身要走,我的歪念头突然就脱口而出:“你迟早会被当成女巫抓起来。”
“吉赛尔,不要指望我会把你一句戏言都当成预见。”卡琳娜白了我一眼。
我耸耸肩。预见是我的能力,很随机的时候,我可以主观预见未来事情发展的轨迹。它并不像你们想象得那样所向披靡,我只能预见短暂的未来,我所看到的图景也会根据当事人不同的选择发生改变。我并不是全知视角的真理,相反,我的预见能见证伟大的人力。
像夏娃偷吃禁果那样的人力。
“其实你应该对那个小孩温柔点的。”我跟在她身后,依旧笑嘻嘻的。
“让一个苦命的孩子对世界抱有天真的幻想,是非常不负责任的。”
“哈,原来是责任心?怪不得他那么喜欢来找你,你说他来教堂是为神,还是为你?”
“吉赛尔!”她气鼓鼓地盯着我,估计是被我戳中心事。不过她一向嘴硬,是绝对不会跟我承认的,“我只是怜悯…他的眼神,你见过他的眼睛吗?它们很像春天的雪……我见到他,就在想为什么他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少年老成。”
“那他就快得到永恒的安息咯。”我抬头看着月亮,“你也听说过‘过慧易夭’嘛。”
“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卡琳娜今天第一次转头看我,神情紧张。
“我看到一群穿戴盔甲的人,他们会血洗这块土地。我看到,他们会在教堂将那个男孩杀死,就在避难所,就在神像下。然后,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说完,我和她一起回头凝视教堂。黑夜中,它的影子就像布满锐刺的怪物,吞吃人类的信仰。在我预见的图景中,这座怪兽正熊熊燃烧,刀剑铁鸣掩盖了孩童垂死的呜咽……
“我是特为提醒你,这阵子离教堂远些吧,你不会想和人类打交道。”
“死在教堂门口,他是来找我的么?死在避难所前,可……任何人不得在避难所中杀人……什么人会宁愿亵渎神灵也要进行杀戮?是异教徒吗,他们是北边来的异乡人吗?”
“我不能窥探因果。”我看着她紧张的模样,感觉很不好,“况且这不关我们的事。谁都无权插手他人的命运。”
“你的预言是主观的,哪里谈得上改人命数。若他因我得救,那得救就是他的命运。”她思忖着。
“卡琳娜!”我气急,忍不住又把话说了出来,“别多管闲事,你会后悔的!”
卡琳娜没有理睬我。她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2
我撕开了最后一个雇佣兵的脖子。
他们满身亮闪闪的锁子甲可不能保护脆弱的脖颈,精铁打造的利刃在我面前变成破铜烂铁。
鲜血狂喷,死尸的嘴巴以最大限度张大,凸起的眼球上凝固了对死亡的恐惧。
卡琳娜捂住了那男孩的眼睛。
“你就不能含蓄一点吗?这里还有孩子!”卡琳娜看着我毫无节制地撕咬人类的脖子,肆无忌惮地浪费“粮食”,无奈地发出抗议。我当然不打算听她的,我不把那个小孩一起吃掉就不错了。
卡琳娜还是来救他了,这个叫羲承的孩子。这里原本是他的葬身之地,现在被我搞得一片狼藉,只有他一个小人类还好好地被卡琳娜搂在怀里,受到她温柔的安抚。
卡琳娜是出于悲悯众生吗,我看不见得。一个男孩的命换一队雇佣兵,卡琳娜若真是上帝,怎会算错这个简单的数学算式,又怎会放任我草菅人命?
“附近的村落中有你的亲戚吗,他们能收留你吗?”卡琳娜问他,语气像在哄养不熟的猫。
他摇头。
“与其问他‘亲戚’,不如问他是否有可以投靠的家族旁支吧?”我收拾完最后几具尸体,笑着朝羲承走过去,“小鬼,这些人可不是流浪至此的劣等士兵!看看这精良的装备,还有刀上镶嵌的宝石……这不是远征途中临时起意的狂欢,这是贵族被处决时的规格!”
他看了我一眼,往卡琳娜身后缩了缩。
“别太过分,他被吓坏了。”卡琳娜皱眉。
“他肯定隐瞒了什么,我们有知情权!”我龇牙咧嘴地恐吓道,“你我可是都暴露了秘密的。”
“我没有家族可以投奔。刚刚想要杀我的,就是我的家族。”羲承在这时倒开口了,愈发显得我咄咄逼人,“如果他们知道这些人没有杀死我,也许会派别人来。”
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卡琳娜身后拎出来:“你到底是谁?”
他的胳膊差点被我扭断,在原地徒劳地挣扎。卡琳娜想制止,我却用眼神告诉她不要包庇。
“我的父亲……是犹大山脉上的那座圣城之主。我的母亲在怀孕时流亡至此,后来因为难产死了……”他看了卡琳娜一眼,眼泪呼之欲出。
我不懂卡琳娜的信仰,我的震撼仅仅停留在羲承显赫的血脉。然而卡琳娜似乎被镇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他母亲的死,我还知道当时是卡琳娜替他的母亲接生。她告诉我,她从没看过一个人死状如此凄惨,足足挣扎了三天三夜不肯断气。最后这可怜的女人已经力竭,她恳求卡琳娜锯开她的盆骨,使她的孩子得以降生。她的血液流淌成河,卡琳娜在母亲的血中救出了溺水的婴儿。在非人的煎熬中,母亲死不瞑目。诅咒降临在她身上,而她在弥留之际听见婴儿的啼哭,眼睛竟然是笑着的。
她说,羲承能活下来,本身就是生命的奇迹。
我当时说了什么,我只问她为什么不顺便收集一点她的血液给我尝尝。她斥责了我,由此可见我不是人类已经很久,我不懂卡琳娜的爱。
“你是因为这样才怜悯他么?你探望他,你照顾他,你给予他无限善心。你在复活节给他画彩蛋,在圣诞节送给他你亲手缝制的新衣。他早慧又孤僻,苦闷的灵魂不得解脱……你便化身修士坐在教堂的小格子里听他对人的指控,对人生的迷茫,其实那都是他对你的诉说……你觉得这孩子跟你是有缘的,你从一开始便认为他和旁人有点不同。你很像他的母亲,却不是他的母亲。”
最后,卡琳娜和我拖出教堂地下室中高度数的酒,哗啦啦淋了满地。我找了一具小乞丐的尸体丢进去,然后将火把扔在地上。我们三个在教堂后的小山上静静地观摩了一会儿壮烈的火,听着被惊醒的村民们高声哀呼。
预言又一次被打破了,我不知道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你走吧,我们对你已经仁至义尽。”我残忍地对羲承说,“我估计你是有办法活下去的。”
羲承不说话,只是看着卡琳娜,而她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寡言。
“你管不了他的。”我对她说。
良久,卡琳娜说道:“你看到了,吉赛尔和我不是普通人。她是吸血鬼,靠吸食活人的血液维持状态;而我,你不感到奇怪么?从我为你接生那一日起,我的外貌未曾改变分毫,我和吸血鬼厮混却能让她听我差遣……我和她都没资格与人类打交道,我也不能再帮你更多。”
羲承愣了愣,眼睛像被雾蒙上,那是单他会用来乞求卡琳娜怜悯的方法:“如果你不帮我,我一定会死。如果你执意如此,不如现在就杀掉我吧。在你的刀下死去,总好过被雇佣兵砍了头颅,装在银盘中,呈给我远在东方的亲戚。”
他闭上眼睛,跪坐在地上,神情宁静。他像是在等待卡琳娜的审判,又像是在豪赌卡琳娜的善心。
卡琳娜的右手摸上别在腰侧的一柄银质法尔基。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动作。我心里期盼她能给他个痛快的死亡,然而,她右手握在刀柄好久,都没胆拔出利刃。
割舍不下人性的胆小鬼。
“不如让我来成全你。”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经张嘴扑了上去。天就快要亮了,我没时间再跟这小子较劲。
扑哧一声,我的牙齿切开皮肤组织,撕开层层叠交的血管,嵌进温热的肉。骨肉被犬牙撕咬的声音宛如最酣畅淋漓的交响乐,热血在我齿间喷射,我却失去了享受饕餮的兴致。我愤怒地把牙齿拔出来,懊恼道:
“KARINA——”
卡琳娜对我的怒斥充耳不闻,对她血肉模糊的手掌也无动于衷。她像是在我行动的一瞬间就做下了最终的决定。她判羲承存活,从此他就是她的孩子。我满眼不甘心地看着泛起青白色的天空,我知道我不得不回城堡里的棺材中去躺着。而卡琳娜,她失去了最后一个解脱的机会;从此她会被麻烦缠身,她会对注定要离她而去的人类奉献心血。
3
“为什么您这么反对卡琳娜收养这个男孩呢,难道您当时真的预见了什么?”我听吉赛尔的故事听得入迷,忍不住问出了我心中的疑惑。
吉赛尔摇头:“我说过,我并不是先知,但我猜你还没有孩子吧?”
我点头。
“这就对了。你知道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什么吗?卡琳娜需要为他筹谋未来,教给他所有生存之道;待他成年,她还会把在人类世界拥有的为数不多的财产赠送给他。她要负责教育他、指导他、带着他融入人群。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们需要更换两到三个地方。为了让小孩接受高等教育,卡琳娜需要频繁地与人类打交道,联系她在人间残存的人脉……这增加了她暴露的风险。而且,她还需要考虑孩子的心理健康,你知道,她是那种负责任的家长。”
吉赛尔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我这时才对她不需要呼吸这一点有了实感。看到我彻底向养育孩子的辛劳投降,她继续说道:“遇见我之前,卡琳娜尝试过和人类建立友好关系。她收养过孤儿孤女,投入人类社会广泛结交好友。可是,与她亲厚的人类,最终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疾病和岁月夺走他们脆弱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被迫遭受与所爱之人生离死别;而道貌岸然的人类,甚至出卖过她,只为换取财富与声望——这一度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修士希望从她的身体中探索耶和华的真谛,王室幻想制造一批如她一样的不死军队。她曾被人控制起来,所谓的占卜师试图解剖她,日日割伤她的身体,妄想破解她永生的秘密……”
“不论哪种结局,都伤透了她的心。与人相处的时光有多快乐,分离和背叛带来的痛苦就有多深刻。可你不会明白,拥有无尽的生命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永恒的孤独,对于泯灭人性的吸血鬼来说尚且如此,身为人类的卡琳娜感受尤甚……没有陪伴,我们就像被困在琥珀中的鱼。我知道卡琳娜更渴望炽热的陪伴,然而面对人类的风险,她选择了冷性却忠诚的我……她驯化我,我服从她,这很公平。”
“所以,无论是出于对人类之善变的忌惮,还是出于避免爱上易逝生命的痛苦,都不应该和人类纠缠太深。”我点头,深以为然,“但是如果把所爱之人变成吸血鬼呢,就像卡琳娜和您?”
吉赛尔咯咯笑起来,露出一侧的尖牙:“你不知道我的故事……吸血鬼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光鲜亮丽。没有人会希望被怪物杀死,除非是走投无路的疯子。”
我无权对她讲述的内容发表意见,我只有点头应和。
“那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
羲承愣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局势的瞬息万变。他在惊异中看着卡琳娜的手掌快速愈合,冷了的血液下,是她新长出的粉嫩皮肉。卡琳娜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冲洗掉残留的污秽。
“很痛吗?”他问。
“这就是你想问我的问题吗?”卡琳娜笑了,“总会愈合的伤口,疼痛也就失去了意义。”
羲承走上去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了半天:“可无意义的疼痛也是切肤的。”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卡琳娜刻意板着脸,口气生硬,“你会毫不犹豫选择让我承受切肤之痛,当这能救你的命。”
羲承没说话,只是摇头。
“你想要复仇么,或是就此隐姓埋名,平淡度过此生?”卡琳娜接着问。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羲承抬头,圆圆的眼睛注视着她。卡琳娜意识到,即使再怎么成熟,他也只是个孩子。
“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跟着你。”
“你总不能一直跟着我啊。”她叹气,摸了摸羲承圆滚滚的脑袋,那时他不过到她胸口的位置,“我会教你识文断字,我会给你看古代最伟大的哲学家的诗集;我会教你外语,带你去看辩论家的座谈会;我还会教你格斗,在你十四岁时送你去南边,让这代领主教你更多配得上你血统的东西。之后,若你想踏上复仇的长征,我会给你一笔足够购买装备和雇佣兵的钱;若你想安稳度日,我会给你土地田产,让你继承属于我的某个头衔。”
“到那时你会离开我吗?”羲承问。
“那时你会早已急于自立。”卡琳娜神色平静。
“怎么会……我会一直需要你。”羲承小声喃喃,并没有让卡琳娜听见。于是她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想你也猜到了我的秘密。现在,我勉强算是你的母亲,之后,我们以姐弟相称。再之后你长大成人,甚至看上去会比我更年长……那时我便可以结束对你的养育。可不论你的外貌如何改变,你始终比我年轻太多太多……我永远把你当作孩子来看。”
“为什么之后不让我做你的兄长,父亲、祖父,甚至曾祖……吉赛尔可以为你做的事,我也可以啊。”
“你在嘟囔什么呢?”卡琳娜俯身凑近他,想听得更清楚些。羲承却害怕听到她亲口说出要抛弃他的结局,只回给她一个天真的微笑。
“我在感谢上帝,感谢他将你带给我。”
“这话应当留到你的新婚之夜,对你羞涩的妻子说。”卡琳娜面露难色,“看来你还有很多文法上的知识需要学习……或许从下个月开始吧。”
“可今天是五月的最后一天……”
“刚来到你身边时,卡琳娜,我记得我总是在夜里悄悄掉泪,害怕你嫌弃我麻烦。但有一天你在我流泪时从背后抱住了我,让我蜷缩在你怀里。我们的心脏靠得那么近,你的长发蓬松,涨满我的眼帘。如果把黑色的发丝想成你的延续,她们覆盖在我身上,仿佛我们生来就是一体。你对我说不要怕,从此以后,由你来当我的家人……我转身紧紧拥抱你,你的锁骨像银色的月牙,我的泪洒在上面,好久没哭得这么畅快。你抱着我给我哼唱摇篮曲,曲调悠扬宁静,夜色中你的身影宛如你飘摇的歌声……那时我只看着你,就相信生命理应如此繁盛。
卡琳娜,你总对我说没人会来拯救我,可在我痛苦时你却从未缺席。卡琳娜,他们说你神秘而危险,说爱上你的人都会因你而死……可当我靠近你,我只觉得温暖。
什么时候你才不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很久以前我还无法辨别我的心意,我只能告诉你,我想跟在你身边……我不敢私自加上‘永远’。”
羲承
村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把烧得焦黑的教堂清理出来,惊觉那个一直在教堂工作的年轻女人失踪。他们理所当然认为她一定是葬身火海了,连带着那个经常徘徊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她的死做实了她美丽的表皮下隐藏的其实是恶魔的本质。人们站出来指控她的草药很奇怪,村里应该死去的产妇会在她的救助下复活……最后他们判定她是女巫,这场火就是惩罚,葬身火海的人都是追随魔鬼、罪有应得的异教徒……
对于无法理解的事,人习惯把一切归结于神。
4
卡琳娜曾说,格斗时要时刻保持专注。
“怎么样才能知道,我是否喜欢上了一个人?”彼时羲承已经长得比她更高,她抬起头才能勉强够到他俊朗的眉眼。
卡琳娜手中的木剑在空中一滞,下一秒,已被年轻男子手中的剑挑飞。
羲承站在原地冲她挑眉: “我赢了。”
卡琳娜转身去拿手帕擦汗掩饰:“看来伯爵把你教育得很好,我没有所托非人。”
“你说过,有一天我打赢了你,就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羲承走过来,低头欣赏卡琳娜因为挥剑而微微发红的脸,“现在该你兑现承诺了。”
她点头:“不错。若你能赢过我,说明你已经有了自立的能力,我大可以放心看你离开。”
“是卡珊德拉吗?”她终于说出这个名字,表情依旧淡淡的。
“嗯?”羲承愣了一下,好像一头雾水,“为什么提她?”
“刚刚你问我如何确定自己的心意,不是在说她么?”卡琳娜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羲承笑得玩味,“如果我不能确定心意,又怎知这人是谁?”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卡琳娜眼神放空,似乎在思索,“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想到她。你会关心她的一切,为她的笑容欣喜,为她的眼泪忧虑。见不到她的时候,你会想给她写信,翘首等待她的回复,哪怕她在里面什么都不说。你会幻想和她的未来,期盼与她共度余生……你希望她是只属于你的,如果她与别的男孩在一起,你会心痛、愤怒,甚至绝望。”
说到这,卡琳娜顿住了,左胸口似乎隐隐作痛。她忍耐着,又说道:“其实最简单的方法是——当我在和你说这一切的时候,你心里想着的那个名字。”
羲承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卡琳娜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长得这么高。他总是知道自己很迷人,让人无法拒绝,当那双眼睛落在她身上,世界沉静如海。
“卡琳娜……你心里的名字是谁呢?”羲承用那双眼睛注视着她,仿佛真能洞穿她敏感的心。
卡琳娜一下怔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她迟疑,“我什么也没想。我已经太老了,老到不会为这种事彷徨。”
“你的愿望是,想要和卡珊德拉在一起吗?我知道她很喜欢你,她是伯爵的女儿,但我会给你比伯爵更好的宫殿,你和她会——”卡琳娜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张合,然而还没说完就被羲承打断了,他终于明白他的感情不再允许他有退路,唯有孤注一掷。
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不。我希望你允许我陪伴你,不只作为一个孩子……直到死亡将我带走。”
她默不作声看了他一会儿。
“不行。”她说,“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这种话吗?”
“我知道。我在对卡琳娜说——像我母亲的卡琳娜,像我姐姐的卡琳娜。但你不是她们,你是刚刚教导我确定心意的卡琳娜。”
“别开玩笑了。”她开始故作镇定,“伯爵最近向我提议,让你和卡珊德拉结婚。事实上我认为这对你是非常有利的……”
“别赶我走!我只有你,过去、现在、未来,不会有别人。”
“别耍小孩脾气。如果你执意如此,我不得不让你提前成家。结婚后你会清醒许多,至少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听了这话,羲承反而尽力微笑。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我并非不懂情为何物,我也早不是需要你代做决定的孩子。你总拿我的年幼来搪塞我,现在我终于成年……我说我想一直陪着你,你能信了吗;若不能,还要我再花多长时间将我的决心证明给你看呢?”
“你所谓的感情不过是少年荷尔蒙带来的错觉,人心变幻莫测,没有婚姻与家庭的束缚,叫我如何信你的永远?我跟你并非同类,你只看到我皮囊永驻,却不想我已在人世停留数百年。对我而言,人的生命不过一日蜉蝣,转瞬即逝,你怎会认为你能给予我所谓的陪伴?羲承,我自认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何必让我为难。”
这话说得伤人,羲承的手从她胳膊上滑下来,表情有些悲伤。
“你对我何止是如此……你对我实在是太好太好。”他轻轻地问她,睫毛颤抖,“你说卡珊德拉喜欢我,可……你照顾我、陪伴我,你为我的伤而痛,为我的乐而喜。这样,不算你爱我么?”
“如果你再敢说这种胡话,你现在就走。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说得对。只是我对你,从来不是儿子对母亲,弟弟对长姐。”羲承继续注视她,“无论如何,我不会收回我的话,即使代价是被你驱赶……可你还欠我一个愿望,难道你要食言吗?”
“你有权向我索要金钱、土地、头衔……”卡琳娜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颤抖。
“和我做七天的恋人吧,如果一生太短,也许七天正好。”
卡琳娜诧异地看着他。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就当是对我最后的成全。”
卡琳娜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她连忙背过身去。
“我不会答应你。我已经老了,心也倦了,担不起风雨,也受不了坎坷。我的灵魂永在垂暮之年,而你的生命却不过刚刚开始。留下来,但别再说傻话了。”
羲承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睛却像在流泪。最后他转身跑进一片春色,白色衣袂翩翩,像随时会融化的薄雪。卡琳娜想挽留他,迟疑着伸出去的手却只擦过他的衣角。她眼睁睁看着他走掉,白色的背影在她眼里越来越小,恍惚间仿若时光倒流,回到她牵起他手的那一天,大火煮沸五月雪,神像在烈火中长眠。
若真是这样该多好,他总是让她无端想起雪。
传说在只有一季的北极,不该说出口的话会凝成冰雪,不叫旁人听见。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刻,就放一把火,把雪都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
她怎么舍得叫他此生困在北极苦等雪沸。
他不明白,那雪其实是她无疾而终的告白。
5
卡琳娜还是忍不住去寻他,还想着只要好好教导……他会放下这荒唐的爱。那时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她在寻找时忍不住掉下泪来。市民们诧异这对一向形影不离的姐弟怎会落到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他们纷纷劝慰姐姐,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容易冲动,应该没事的。
对此,卡琳娜只有沉默。
在那时,我先卡琳娜一步找到了羲承,或者说,是羲承召唤了我。我在夜幕降临时光临一座长在山顶的古老修道院,在那里见到了卡琳娜朝思暮想的孩子。
“我想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变成像你一样的……生物。”
我看着这个孩子,尽管他现在已经长得远比我高,模样也变得很快,但从小带着的沉静忧郁并没从那张脸上离开,我光凭那眼神就能认出他。
他有这副皮囊,一定是个多情种,卡琳娜也相信这一点。
“我并不是‘生物’,我也不是你们的上帝创造的。”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真的想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就为了像我一样陪伴她?”
羲承点头,额前的碎发微微遮住他的眼睛:“我和你一样受她恩惠,甚至远比你感激她……仅仅因为你与她一样是不死的,就可以永远被她视为伴侣接纳,这不公平。”
“你不知道变成我的滋味,你只是在说空话。一旦变成吸血鬼,你会后悔。”
“为什么你们总这样说,你和她,你们都不肯相信我。”他是个会哄人的温柔脾气,这样大概是真的被卡琳娜的话伤到,“她不相信我的决心,可如果我能做到这一步,她会不会就肯信了?”
我却不像卡琳娜那样会被他感动,我总是很理性:“人心难测,少年的爱炽热却短暂,你清醒过来时已再无转圜的余地,到那时你会恨她的。”
“可无论如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吗?我已经会为自己择负责,你们认为我还需要再思考多久呢?”羲承抿嘴,不想再和我争辩。他只说,“烦请你帮我……如果可以,至少给我一个可能。”
我真看不惯人类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你知道你放弃的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吗?人的一生之所以如此弥足珍贵,正是因为它有限。若时间不再流动,谁会珍惜当下的生活呢?一切都索然无味,而我还要与罪恶的欲望斗争……只是骨子里的贪生怕死让我这种怪物不敢面对消亡。这种滋味你能懂吗,你想清楚了吗?”
他的眼神有点迷茫,过了很久才小声嘟囔:“那她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无人理解,无人诉说……那她该有多渴望得到爱和陪伴呢。她和你,你们都在挑剔我的决心脆弱,恐吓我的选择前路艰险,却都不肯说,她不需要我。”
我一下子被噎住。他或许没错,这话卡琳娜没说,任何人都没资格替她说。可我不明白,我不能明白为什么面对这些艰难险阻,羲承想的只是卡琳娜的痛苦。
“你为什么喜欢她,仅仅是因为她对你很好么?你要相信世界上有很多人会心甘情愿对你好的,你大可不必——”
“不。不仅如此。如果不与她相遇,或许喜欢另一个真心对我的人是个很好的选择。可既然上天要让我见到她,跟随她,我便不想再与她分开。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我永远不能明白。
“我无法说服你。你们人类最有趣的,就是一颗火热的心,还有飞蛾扑火的勇气。”我拨弄着头发,从另一个角度游说他,“可是成为我的过程,就是杀死你自己——当死亡仪式结束,站立着的东西就不再是你,只是一个容貌身形乃至记忆都与你一模一样的怪物……那不是由造物主创造的血肉之躯。那怪物亲手杀了现在的你,持有你的一切然后取而代之。”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我,曾经亲手杀死那个女孩……她抱着和你一样的决心去到世界尽头。我继承了她的音容笑貌与回忆,人性慢慢消失,不能再见太阳,嗜血的渴望达到顶峰。我不能忘记我杀死她时,她濒临死亡的恐惧与挣扎……她一定是后悔了。”
“从那以后留存在世界上的吉赛尔……你觉得我是那个女孩吗,或者我应该是什么东西呢?”
“你有她的记忆,你有她的思想,那就是她的灵魂。”他看向我,黑色的眼睛试图洞穿我,“吉赛尔就是她。”
“你错了,我没有灵魂。”我笑说,“不过,我衷心祝愿你能一直如此乐观。”
6
我可不会瞒着卡琳娜。
“你没有告诉他那个瀑布山洞的地点吧——”卡琳娜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看上去有点骇人。
“我透露了只言片语。但我知道,他会找到那个地方,在那里,结束他的人生。”
“你——看到了?”她喉咙发紧。
“是。我告诉你是因为他变成吸血鬼会更麻烦……你曾经驯服半大的我,你知道教育一个完全的新生儿有多大的风险。况且,无论如何,我不该再让那种东西从洞里出来了,他们,也是我,在世界上越少越好。”
“那他算不算是因我而死。”卡琳娜脸色发白,摇摇欲坠,“他在哪里,我要去见他,我绝不能看着他遭受这种折磨!”
我看着她方寸大乱的模样,于心不忍:“其实你是喜欢他的,对吧?”
她开始没有说话,抹了把眼睛,却没有流泪。
“从我决定救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给他幸福的人生。我不会让他的一时冲动变成不可挽回,更不会让他因我而死。”
我听着卡琳娜陈情,仿佛看见天空扑簌簌在飘雪。
“可是,你自己都能猜到的吧,就算你能让他冷却一时,只要爱还在,他迟早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我用指甲戳了戳脸颊,“他也是个固执的人啊,不撞南墙不回头。”
卡琳娜一向最明白我的暗示,当她再回头看我时,眼神已不再迷茫。
“我知道。”
她离开我的时候,天刚好开始泛白。
那之后的故事,卡琳娜曾对我讲过许多遍,每次都很珍重地,好像那是什么很了不得的功勋。
她说当她爬到山顶的修道院去寻找他时,他正从那里面走下来。清晨山顶上的温度比平日更低,那里,修道院种植的油桐花飘落纷纷,一朵一瓣簌簌落下,顺着他瘦削的肩膀滑下来,像那些藏在她心里,始终没说出口的话。
她说,原来这就是五月雪。
她真浪漫。我在夜里见到他时,只是很不爽修道院的死气沉沉,或是说庄严。
四目相对,他们一上一下站在长长的台阶上,那场面如同朝圣者的会面。
最后朝圣者卡琳娜率先破冰,跑上去拥抱了羲承。说是去抱,可在他面前已经显得娇小,更像是扑进他怀里那样。
“别和我赌气了。”她的口气很软,像在认输,“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
羲承的手放在她冰凉的脊背上,微微颤抖,或许他觉得受宠若惊,不敢确信卡琳娜会以这样的姿态对他。
“对不起。”他有点哽咽,声音很轻柔,“我还以为……”
卡琳娜抬头,用眼神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想那时,当浅金色的朝阳挤进一群睡眼惺忪的石头缝眷顾她的面庞;当她的头发乌黑蓬松,白色的裙摆拢着几片残落的五月雪;当她的黑眼睛似水柔情,正注视着她挚爱的少年……她在那时应当是遗世独立,望向他的眼神倾人城又倾人国。若非如此,羲承也不会意乱情迷,宁愿打破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也要从她那里求得一个答案。
“卡琳娜,你这样,算是答应我了么?”
她起先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来轻吻他的嘴唇,那是她唯一一次自我放任。短暂的无措后他的胳膊将她搂得很紧,五指深深插进她潮湿的长发,没有技巧地去回应她。
“回家吧。”
这句话宛如上帝的赦免,启示录的福音。羲承抱着卡琳娜,眼泪滴进她的长发。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卡琳娜一遍遍讲给我听的,那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刻。
原来生命冗长三百余年,所幸之时也不过一场五月雪飘落。
7
相传大陆南边的女巫会酿造一种特别的药酒,名为金女巫,又称爱情灵药。女巫们用杜松、肉桂、鸢尾花、野薄荷以及番红花为原料,在神秘的炼金室中制造,然后将它卖给单相思的姑娘。人们相信,若是将它带给心爱的人喝下,对方就会痴心地爱上你,如同你迷恋他。
这酒是卡琳娜哄他喝下的,终成眷属的却是他和卡珊德拉。
整座城的居民都为领主女儿突如其来的婚礼震惊不已。婚礼的仪式如记载中一般盛大,万吨玫瑰花瓣从市中心的万神殿倾泻而下,在神圣的花海中,一对新人对着神父说出古老的爱情誓言……
英明的领主禁止人们议论这桩仓促的婚事,然而流言如潮水般无孔不入,侵蚀古城墙上的每一条裂缝。
听说是这对新人私定终身,领主迫不得已才把婚礼办得这么仓促……
听说领主是在男孩卧室里找到他女儿的,真是毫无贵族风范!
怪不得他们讳莫如深……
听说男孩挨了打,卡珊德拉小姐还心疼他呢。
没有正式订婚就这样做,确实很不妥啊。
他是领主最喜欢的学生……听说他们俩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难怪领主还肯替他们把这桩丑事压下去。
……
我只在睡梦中预见卡琳娜和羲承的决裂,却没想过真实的过程是如此决绝。
“你想过这样他会恨你吗?”我靠着门框,冷眼看着酒醉昏睡的羲承,那时卡琳娜正替他掖好被角。她一贯喜欢做些无用功,或许因为只有这些无用功是她很在意羲承的痕迹。我深知少年爱恨都要带血的特性,我对她说,“趁那个小姑娘还没有来,药酒也还没有发作。卡琳娜,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卡琳娜望着羲承的睡颜出神许久:“决定好的事,何须转圜的余地……这样对他和我都好。”
所以你就模仿羲承的字迹给卡珊德拉写了信,约她今晚在此相会。你还要去找伯爵,在他面前唱一出戏,最后说你的弟弟愿意承担责任,也应该负全责。
这话我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没说出来,毕竟它对卡琳娜太过残忍。
月光流转,烛火昏沉。
之后的一切如卡琳娜策划得那般顺利。羲承面对冤情却供认不讳,沉默着服从所有审判,甚至没花多长时间去歇斯底里就顺从接受了这个令他的生活天翻地覆的事实……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当伯爵怒发冲冠闯进来时,卡琳娜就跟在他后边。
他刚从强劲的药酒中缓过神来,视线第一时间捕捉到卡琳娜毫无破绽的脸。她看上去对这桩桃色丑闻那么震惊……几欲昏倒。羲承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只死死地盯着卡琳娜,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精心策划的骗局。卡琳娜是幕后主使,是所有人的木偶师,他从卡琳娜公事公办的得体中推导出了一切。而后,他从流顺水地陷入死气沉沉的绝望——没有挣扎,甚至来不及愤怒——他其实只是服从了卡琳娜的审判。
之后的卡琳娜恍若无事发生。她作为新郎唯一的亲人参与婚礼的策划,将名下的财产过户,又收了一大笔伯爵承诺过的金钱。她的脸色日渐苍白,她请求我留在此地陪着她。她很久没有喂我血液,每晚她一回我们的城堡就直接入梦,睡得很不安稳。
当我看到她,我总觉得她在痛,那痛深入骨髓,不会痊愈。
鬼使神差,一个问题脱口而出:“这样的结果,真的会对他更好吗?”
卡琳娜神色平静,简直像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卡珊德拉不是一心要嫁他吗?她很爱他,她会对他很好。羲承是个需要爱的孩子,会因为温暖珍惜他人。”
“有了婚姻,他会明白什么是爱。”
卡琳娜提到了爱,但她的话很好理解。可我心里总觉不是滋味,后来想了很久,竟是我把那天同羲承谈话的小插曲给忘了。我单记得向她描述那孩子对她的迷恋已病入膏肓,忘了转述那句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我早将人类的情爱忘个干净,可卡琳娜记得。若现在的我回到过去,将那句话带给她,让她晓得羲承并不单单因为她对他很好才爱她,或许她会做出不同的决定吧?
可惜那时我确实是忘了,那句话对当时的我无足轻重。我不懂他的爱,所以未能参透这桩错案的本质。为何是我怀揣冰雪把它拿去煮来听,我掌握不好火候,竟把那雪蒸没了。
有段时间我总拿这个为难自己,再后来彻底实现了自我原谅。这或许就是他们的命运,怪不到任何人身上。
如果卡琳娜知道我的失误,也会如是说。
* 本句改编自林清玄散文《煮雪》
《十一号花园》11
-ooc
-李羲承×柳智敏
-「永生花」
柳智敏聘请了一位管家来打理庄园的大小事务,听说和奶奶是故交,也是她告诉柳智敏除了继承这座庄园之外遗嘱里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允许约瑟夫继续住在这里,管家说是个孤儿,被奶奶捡回来的,小时候一直养在这边的私立学校里。
管家年纪很大了,戴着眼镜,透过镜片可以看到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她很久很久以前见过柳智敏,当时她牵着奶奶的手,她叫她小小姐,只是当时怯生生的样子,和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ooc
-李羲承×柳智敏
-「永生花」
柳智敏聘请了一位管家来打理庄园的大小事务,听说和奶奶是故交,也是她告诉柳智敏除了继承这座庄园之外遗嘱里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允许约瑟夫继续住在这里,管家说是个孤儿,被奶奶捡回来的,小时候一直养在这边的私立学校里。
管家年纪很大了,戴着眼镜,透过镜片可以看到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她很久很久以前见过柳智敏,当时她牵着奶奶的手,她叫她小小姐,只是当时怯生生的样子,和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以前她是故交唯一的孙女,现在她是这座庄园的女主人,她会遵从遗愿,在这偌大的庄园里成为完全服从她的侍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约瑟夫还在上学的原因,柳智敏来到这里好几天都没有见过他,奶奶生前做过的慈善事业不少,却从来没有听说会资助一个孩子到如今这个年纪。
她和管家提起,管家也只是递给她今晚的菜谱,说自己会安排的。
/ / /
另一边在学校的黄铉辰一下课就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人“请”上车直接带回了庄园,他不服气的抱怨:
“我的画展开办在即,你把我接回来干嘛。”
“小小姐回来了。”
“……”
黄铉辰沉默,他对奶奶的亲孙女一无所知,在他的记忆里似乎都没见过面,那她要见自己的理由在哪?
/ / /
也许是他扔画笔的声音太大,吸引了刚从温室花园里回来的柳智敏,当她走进来却只看到一个瘦瘦高高背影,金色中长发别在耳后,穿着一件宽松的针织衫,画筒随意的丢在脚边,手里拿着绘画工具正对着滑板比划。
柳智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屋外的大片红玫瑰开的正盛,他正在拿着画笔记录这一时刻,丝毫没注意到自己。
黄铉辰拿着调色盘,看着已经打完底的画布,开口说道:
“只画玫瑰花会不会有点单调呢?”
“?”
柳智敏看了看四周,确定这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正准备开口就又听见他问:
“管家,虽然屋外开的是红玫瑰,但是我更喜欢白玫瑰一点,是你的话你会选哪个颜色呢?”
柳智敏这下明白了,原来少年痴迷绘画压根没注意站在这里的不是管家而是她,既然不是向自己提问,便没有回答的必要,她浅笑的摇摇头,准备上前把手里的花放到茶几上的花瓶里。
黄铉辰拿不定主意,问了几个问题都没有回应,然后皱着眉突然回头,柳智敏就这样撞进他的眼睛里,少女一袭白色长裙,上半身裹着一件宽大的粉色披肩,胸前抱着从温室里摘来的白玫瑰,应该是刚进门不久,发丝肩头上的雪花还没完全融化,然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瞳孔微微放大。
“姐姐…”
黄铉辰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幼时他们同属于十一号孤儿院,他小时候因为营养不良经常被别的孩子欺负,他不喜欢这里,偷跑过很多次,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孤儿院的大部分孩子都很安分,他们觉得唯一的出路是等待,等待好心人领养,黄铉辰不那么想,他想带着柳智敏一起逃跑,因为柳智敏会为他挡住泼来的脏水,打开扔向他的石头。
黄铉辰那个时候觉得孤儿院的祷告课多此一举,在别的小孩在院长的示意下和手闭眼时,他无动于衷,只会定定的看向柳智敏,他打心里觉得,那才是他的救世主。
柳智敏愣了一瞬,他为什么开口就叫自己姐姐,明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这个时候管家进来了,说晚餐已经准备好,请他们前去用餐。柳智敏点头让她先下去。
再转过头,不知道那个少年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跟前来了,还伸着手,示意柳智敏把花给他。
“需要修剪吗?”
“嗯?什么?”
“花茎上还有刺。”
“不用,带刺的玫瑰才更完整。”
黄铉辰点头,接过花时扫到了柳智敏的手,因为有刺,方便拿取柳智敏只在上面裹了一圈束带,可想而知,碰到是难免的事。
餐桌上,柳智敏坐主桌,黄铉辰坐在她旁边,这里保留了欧世纪的装修,连桌子都是长长的那种,甚至还点了蜡烛。
柳智敏看着面前的精致的食物,又看看那个旁若无人平静进食的男孩,开口问到:
“约瑟夫不是你的本名吧。”
“啊~那是我的教名,我叫黄铉辰,那你呢?是不是叫柳智敏。”他回答时眼里微微含笑,抬头看她。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
柳智敏微微点头,没再多问,目光也从他身上收回,自然也就没有看到黄铉辰骤然黯淡下去的神色。
黄铉辰自从那天见到她之后就从学校搬了回来,可忙于办毕业展,他们都没见过几次面,都是大半夜才回,有时候回到家黄铉辰都会抬头看她的窗户,大多是都是关灯状态,这有时候黄铉辰会在她已经关灯的楼下逗留,会百无聊赖的踢石子,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 / /
练习室里,李羲承和队员们刚练习完,都躺在地板上大口的喘着粗气,他们又要回归了,是啊,又,和柳智敏分开之后他好像又变成以前那个埋头苦练的练习生,每天都是练习室宿舍两点一线。
喘息之际,队长开口说公司很重视这次回归,MV也会在波兰拍摄,大概在后天就会全员飞往波兰,让队员们都准备一下。
他们有的欢呼可以趁拍摄出去游玩一下,有的在讨论那天机场穿什么,只有李羲承一言不发,撑起身体靠坐在墙角,看着镜子里瘦的凹下去的脸颊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他有感受到穿在身上越来越宽松的t恤。
李羲承飞机的位置在窗边,此时天气大好,万里晴空,可以看到一片片云从他眼前流过,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又梦见柳智敏,想了一下,好像很久了,久到上一次她入梦是什么时候他都已经不太记得,这次在梦里他像是透明的,他想要触摸柳智敏的手从她身体里划过,就像特效视频里的穿模一样,摸不到触不到,李羲承只能楞楞的望着她。
突如其来的耳鸣声唤醒了他。他再睁眼,飞机到站。
队员们来了之后才知道拍摄地是一个庄园,这次的回归概念是吸血鬼,这一概念甚至可以延伸到出道时期,但是来真正的欧式风庄园取景还是头一次。
李羲承在回归之际也换了发色,他微微垂下头,银色的头发稍长,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片光影,薄唇微张,妆发老师正在给他补口红,为了拍摄的完整度还做了微卷的造型搭在额前,波兰这个时候还在下雪,倒是和他的发色很相衬。
他环顾四周,视线被温室花园角落的画架吸引,李羲承像是受到某种指引一般,走到跟前,慢慢揭开盖在画板上的白色蕾丝,感觉到粘上了什么摩挲了一下指尖,油画竟然还没干。
画上是一个抱着白玫瑰花束的少女,她身后是大片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汇聚而成的红色花海,少女一袭白色长裙面容温柔沉静。
他和画中的少女对视,李羲承瞬间愣住,神色震惊,这少女分明就是柳智敏!他不会认错的,她怎么会在这里?!
朴成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旁,看到画也愣住了。
“这不是…”
“……”
李羲承转过头去,看到朴成训抿着唇,像在思考有些话该不该说,最后又挣扎着开口:
“可能是粉丝画的吧,别看了哥。”说完伸手去拉下那段白蕾丝想要隔开李羲承落在画上的视线。
“不,这是我没见过的柳智敏。”
朴成训的视线再次落到画上,这幅画确实很不一样,不同于其他人所看见的带有蛇感攻击性的柳智敏,这画上的柳智敏像一汪泉水,眉眼淡漠像是含着一片月光。
“这画上的颜料还没干,你说,她会在这里吗?”
“哥…”
李羲承自嘲的勾唇,最后还是盖住了画。自从和柳智敏失去联系之后,在心里无数次猜想过,他们会在何时重逢,以何种方式见面,他从来没想过他们再无想见的可能,他会找到她的。
画展内陈设了太多作品,他们大多抽象令人费解,李羲承看起来和室内参观的人格格不入,其他人的视线身影都围绕着展品,只有他环顾四周,像在找什么人。
轰隆一声巨响,李羲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习惯性的往声源地看过去,原来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积木搭建展品,最上面圆锥状的展品受力不稳掉了下来砸到了人,然后他听到众人惊呼后又略带兴奋的声音。
围过去的人很多,李羲承的视线穿过两三层左右挪动的人群,看到一个金发男生用身体护着一个女生,看样子是用肩膀为她挡住了掉下来的展品,女生双手握拳缩在男孩的怀里,而男生一手护住女生的头另一只手环在女孩腰间,面容神色紧张,生怕女孩收到伤害,李羲承抬脚往那边走,这个时候背对着他的少女退开突然转身。
只一眼,李羲承便顿住脚步,喃喃开口:
“找到了。”
-随机更文 意识流业余选手
-不要惊慌,含选量很少,终于见面啦!!
-欢迎评论~
蓝纸情书(终)
你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
04
最后还是没表白吗?你小小年纪也想太多了吧,不过我同意你的想法,感情的事一定要考虑清楚。我刚上大一时谈了一个,可几天就分手了,本来就不是会聊天的性格,多亏有你。
一个丑兮兮的笑脸结尾。
李羲承又被顺毛,嘴角难以抑制的上扬。都说见字如面,但一个人往往比字复杂的多。
透过玻璃能看清你吗?
一种久违的冲动奔向脑海,他不止一次克制自己询问对方的愿望,这样很逊,可……
下定决心一般握紧拳头,只需要远远的看一眼,一眼就好。于是他用了最蠢的方法,守株待兔。从刺眼的阳光下掠过,他开始畅想今天的相遇。或许,会比现在更好吧。
然而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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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最后还是没表白吗?你小小年纪也想太多了吧,不过我同意你的想法,感情的事一定要考虑清楚。我刚上大一时谈了一个,可几天就分手了,本来就不是会聊天的性格,多亏有你。
一个丑兮兮的笑脸结尾。
李羲承又被顺毛,嘴角难以抑制的上扬。都说见字如面,但一个人往往比字复杂的多。
透过玻璃能看清你吗?
一种久违的冲动奔向脑海,他不止一次克制自己询问对方的愿望,这样很逊,可……
下定决心一般握紧拳头,只需要远远的看一眼,一眼就好。于是他用了最蠢的方法,守株待兔。从刺眼的阳光下掠过,他开始畅想今天的相遇。或许,会比现在更好吧。
然而并没有。
没有一个人坐在这张椅子上,人来人往,这张书桌就像透明的东西,没有人知晓,没有人在乎。李羲承知道该走了,因为再等也是徒劳。
不该期待什么的,他对自己说。可失去焦距的目光更加坦率,他顺着人流缓缓移动,脑海中的空白直观的呈现在行为上,以至于前面那个女生迎面走来也没有回避,她一头撞在李羲承下巴上,撞得生疼,海藻般弯曲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对不起。”她慌慌张张地欠了个身,捡起掉落一地的书。
这一下倒让他清醒了不少,他开始厌恶这种关系。这对于李羲承意味着什么呢?救赎,为数不多的敞开心扉,无论如何都想留住的人。可她呢,对于她而言这算什么?普通的笔友,萍水相逢的过客,还是一个倾倒感情的垃圾桶。
再亲密的联系,再生动的语言,也不过是一张白纸罢了,现实中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当初他竟然觉得这是一种缘分,真是讽刺。
李羲承自嘲的笑笑,把刚写的信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
事物总是比一切先见证时间,樱花开的时间却比往年晚上许多。李羲承又睡过头了,确切点说近期他都是那么松散度日。
没再去图书馆了,他也难想到会这么容易戒掉常年以来的习惯。他也没解释什么,对旁人而言,只知道李羲承很帅很优秀,但是个闷罐子。
朴综星他们自然也发现了李羲承的异样,可都知道好友的性格,总是不主动坦白心事,于是一次鉴赏课后,几人找上了他。
“走啊西城,看樱花。”李羲承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拉去了。
自然盛放的樱花确实好看,寻香盛开,落英缤纷。赏花的大多是外人,要知道大学生可没什么心思赏花。
“kao,还有没有节操了,知道有人单身吗!”
“你。”
还是熟悉的感觉,李羲承很享受他们拌嘴的感觉,反正炮火不会集中在他身上。
朴综星痛彻心扉的找上李羲承:“只有我俩单身了。”
“反正我不急。”他终于绽开笑容。相信时候到了,不需要刻意,花瓣会自然落下。
“我知道,你肯定不急。”朴综星坐在他的旁边。
风吹花舞,李羲承心中一动,开口道:“朴综星,如果有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你会留住他吗?”
“你是不是疼痛文学读多了,怎么说话都云里雾里的。”
“我…… ”李羲承长舒一口气“有一个朋友。“平淡的故事徐徐展开,他们如何相遇,如何交心,又是为何因他的任性断了联系。朴综星在一旁静静听着,直到他讲完整个故事。
“所以,“ 朴综星试探着问道“你们现在没一点联系了?“看李羲承一脸苦笑,他继续说“你这阵子这么废也是因为这个?”
“临阵脱逃,挺窝囊的吧。”
朴综星否认:“你自己的事情我说什么。”
风起了,却卷不起落花。
“我们认都不认识,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她心中是什么位置,所以……”李羲承说不下去了,他像一个傻子一样,轻易地放开。
朴综星笑了,猜测道:“可能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不敢提及身边的一切,不敢询问你的名字,就像你说的,她怕在你心里,她也是一个普通的过客吧。”
这时李羲承猛然站起:“我去趟图书馆。”数日压抑的欲望在此刻迫切的迸射而出。他可真是个白痴,怎么到现在,现在才幡然醒悟?他不顾别人诧异的眼神向前奔跑,祈求命运眷顾。
再次踏入熟悉的地方,连阳光都是如此美好,一切都是崭新的,直到最后的落地窗,可他的笑容却呆住了。
曾经裹着书桌的纱窗,现在却包裹着一片暖光。
他只是退了一步,却把什么都弄丢了。
最后的
朴师傅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大学生会这么迫切的问他问题。他一个高中生文凭,专换桌椅的修理师傅不禁头大。
“老师那张旧桌子在哪儿去了?”眼前帅气的年轻人一遍遍地叫他老师,让他头皮发麻。
“那个,同学。桌子我们已经找工厂清理掉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厂里呆着呢,”望着对方失望的神情,朴师傅非常疑惑“你们大学生都对桌子椅子那么感兴趣啊”
这么一说,对面的年轻人立马两眼放光:“也有人问这个是吗?她长什么样子啊?”
“长什么样子,你问这个干嘛?”朴师傅表示汗颜,这不会是个变态吧?
“我认识那个女孩。”
“认识你还不知道长什么样吗?”看对方更加落寞的眼神,他又改口“就是眼睛大大的,头发长长的,长得很漂亮。”
这不跟没说一样吗?
又跑神了,朴师傅终于忍无可忍:“同学,你说你投诉我干嘛?我公事公办,你还有什么问题呀?”
他回过神,抱歉的说对不起,那种像是牵强又习惯的样子突然惊动了朴师傅某一种不重要的回忆。
“那个桌子里有一本书。”涣散的眼神凝聚了起来。
“对,本书好像是蓝色的吧。”朴师傅拼命回忆着,“我想可能有人忘记了,就放在最后一排书架上了。”
“谢谢!”那个青年飞快地跑开了,留下朴师傅在原地一头雾水。
找到了!
李羲承轻轻翻开扉页,他写的最后一句下已经添了不少。
之前考级压力好大,幸好过了,我们可以多聊聊天啦!
不是有春季交流会吗?我去了,感觉还挺有意思的,你去了吗?
你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很忙,我们见面聊。
那么长时间,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我叫柳智敏,你呢?”
柳智敏…
记忆像被打破的玻璃窗,一片一片的掉落下来。
我是来自文学部的柳智敏。
对不起。
啊,没…关系。
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见面了。
突然觉得那如海藻般的长发是多么美好。
正在李羲承发愣之际,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头,明艳动人的笑容映入眼帘。
“你好,我是柳智敏。”
我是李羲承,让我们真正开始吧!
The End
【heerina】伊甸园
仿生人 x 人类
无法被容忍的禁断之恋
开放式结尾
全文1.2w+
[图片]
[图片]
“李家的小少爷,人是不错的。对待我这种钟点工态度都很好——但他毕竟是极/duan人类主/义政/府官员的儿子。你知道吗,他居然跟我说,他能闻出仿生人的味道。”
“哦?这倒真有意思。”
###
“我听说,这位李先生是闻香的高手。”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身上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我……你叫我……羲承就好。”
###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仿生人 x 人类
无法被容忍的禁断之恋
开放式结尾
全文1.2w+
“李家的小少爷,人是不错的。对待我这种钟点工态度都很好——但他毕竟是极/duan人类主/义政/府官员的儿子。你知道吗,他居然跟我说,他能闻出仿生人的味道。”
“哦?这倒真有意思。”
###
“我听说,这位李先生是闻香的高手。”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身上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我……你叫我……羲承就好。”
###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经常无缘无故消失,十天半个月找不到人。是你主动靠近我——现在我放弃了婚约,逃离了父亲,却要这样愚弄我!我不是你的玩偶,我从没如此真心实意地爱上一个人。你,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你还想要我怎么做?”
“我爱你。”她说,“羲承,但我是仿生人。我是地下抗争者的一员。我原本的编号是一串字母。”
“你是认真的?”
“你……怎么可以爱上我?”
“自我意识觉醒之后,你是唯一让我感到温暖的人。我尝试过克制,但我无法离开你。”
“请你 不要离开我。”
***
01
清晨五点三十分,我准时在休眠仓库中醒来;我和其他所有人一起打扫庭院,然后为自己照顾的病人领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我私下里曾经问过编号0101的女孩,有时候会不会觉得这种每天都精确得一模一样的日常轨迹特别无聊。但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向人类管理者汇报了我这个存在于编程之外的问题。
于是我立刻被人类抓进诊疗室,再出来之后我又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
唉。或许我的确不该多此一问。但上天明鉴,我的确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护理型仿生人。我基础款的主机不足以支撑我拥有“自我意识”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我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有很多自我意识觉醒的地下仿生抗争者。他们叫嚣着要为仿生人争取权益,他们在人类的地盘被赶尽杀绝,如同罪恶本身。
但那不是我。我真的只是一个低级的人形护理机器。我的编号是0411,外形上估计与这一批次所有仿生人都是一样的,区别我们的只是左边胸口上那串红色的数字编码后四位。我们被设计成人形,是因为人类觉得这样更有助于精神病患者的心理复建。
人类总是更容易对和自己外形相似的东西产生亲近。
我把早餐按照规定的顺序摆在餐盘上。两块吐司,两片培根,一个煎蛋,两勺鹰嘴豆,还有一碗南瓜汤。我把餐车推给我的病人,他自己就把餐巾和餐盘摆放得很好。我在一旁等待他进食完毕,然后将餐车推回厨房去。
“今天我看上去怎么样?”我的病人朝我眨了眨圆圆的眼睛,露出一个充满阳光的迷人微笑。
“今天你也非常完美。”
我将我所见的他的影像投放在我面前的虚拟屏上。他对着我的眼睛整理了一下他的头发,左看看右看看,显得对自己的形象十分满意。
我的病人,他真的挺帅的。这个结论基于我所掌握的数据信息——他的长相很符合现代流行的审美趋势。如果不是在这座精神病院里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人类女性为他着迷。
“你也是。今天的你也非常美丽。”他的语气颇为愉悦,我在他弯起来的黑眼睛中隐约看到了一个人类女性的倒影。待他自我检阅完毕,我立刻垂下眼睛。
“谢谢你的夸赞。”我没把他的客套话当回事。但我被设定为温柔恭顺,有求必应。对于他的任何话,我都尽力不叫他落空。
吃完早餐,我和我的病人照例在庭院的草地上散步。今天的天气还是阴沉沉的,郁郁葱葱的草在灰色的云下显出一片冷绿。今天来散步的智械组合不算特别多。我只看到一个仿生人的脸皮被撕碎了,右半张脸的机械结构被完全暴露在外,一颗眼球挂在黑洞洞的眼眶中飘摇;还有一个仿生人挺着硕大的肚子——她在自己的育儿袋中放置了仿生婴儿。这种育儿袋本来是帮助人类孕妇孕育胎儿的。但由于这座精神病院中一些病人的心理疾病,被设置成女性外形的仿生人也都在腹部装了一个袋子用于满足病人的需求。
我的病人面对此景忍不住窦眉。他真是个善良又温柔的孩子。其他人类患者也对我们这对组合侧目。但这完全是因为我的外形看上去非常完好,一切正常。这在这里是不常见的。
我们逐渐走到摄像头看不到的偏僻角落。这里的气味是很单纯的青草香,连风都有了清浅的绿色。
我的病人在这时悄悄握住了我的手。他把那用硅胶包裹的机械小手完全包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像对待珍贵的宝贝那样攥着它。那点属于人类肉体的温软一瞬间就使我体内的电路变得火热。过量的电流经过我的大脑,让我感到一种恍惚的错觉。这一定是因为主机超负荷运转。
“Karina,可以叫一下我的名字吗?”
我的病人对我说,声音轻得让我几乎只能看他粉色嘴唇翕动的口型来辨认指令。
“羲承……李羲承。”我也轻轻跟他说,好像念出了一个令人悸动的秘密。
他听到我的话,果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像精灵,像小鹿,像所有正常又陷入恋爱的人类男孩。
于是我也用笑容回应他。护理型仿生人的第一守则就是满足病人的一切需求。在这座精神病院里,我的职责就是确保他的平静与促进他的康复。我不知道这样的举动会不会让他好起来,但这能让这个可怜的男孩从紧张的状态中喘口气,我想我不得不这样做。
毕竟,这里每一个仿生人为病人所做的工作,都是为了营造这座精神病院的名字本身。
伊甸园。
02
在智械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年代,这座精神病院又何尝不是真正的伊甸园。
大量仿生人被回收销毁,幸存的机械体只能藏在地下,或者是用假身份在人类中隐藏并生活。这是我的世界概论教导我的。事实上,在这个时代能安然无恙地做一个护理型低端仿生人,也算是我的幸运。
被送到这里来的病人也是。他们之中大多家境优渥,否则不足以支付现在的情形下衣食无忧的生活所需的那笔费用。
我刚刚被分配去照顾李羲承的时候,他表现得像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与现在他温文尔雅的形象完全相反。
他的眼神麻木,举止呆滞,神情混沌。他还没经历过诊疗室的“诊断”就变得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但这沉静的表象在他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被暴力地撕裂了。他抓住我的手臂和肩膀,那癫狂的状态让我差点短路。他大声冲我喊着几个重复的音节。我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名字。
我按照程序指令对他说明我的身份以及我的工作内容,但我甚至没能把话说完。我说我的编号是零肆壹壹,我是伊甸园中负责照顾他的仿生人,我说我可以满足他的“任何”要求,只要能让他满意。我特地加重了“任何”这个词,因为程序显示人类需要通过重音理解一句话的隐喻。
他还没听完这句话就变得狂躁。他试图伤害我,我倒宁愿他如此。但他很快就开始为难自己。他用头撞向墙壁,把自己撞得鲜血淋漓。他的指缝中全是泥土和血。我试图阻拦他,但我竟没有任何办法。原来人的感情可以给予他们这么多力量。他的行为触动了警报,他很快就被带去诊疗室。每次被送回来之后他都会失去意识。我握住他的手,那指尖上甚至还带有微弱的电流。
这样的情景在每天周而复始。我在他无意识的时候给他输入营养液,维持他的生命体征。很多时候他在黑夜中睁着眼睛,漆黑的瞳仁亮晶晶的,里面有星星点点的泪光。他穿着纯白的病号服,在墨蓝色的病房中像是被恶魔献祭的羔羊。他那时说不出话。他被电击诊疗得无力发声。
我那时忍不住在想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样干净的男孩,为什么会被如此对待。在新的一天我在早餐后带他去健康咨询中心。我抬头看了一眼,那牌子上写的是大大的“身份认同障碍”。我不理解。这在人类给我的信息之外。但我听到他在里面激动的嘶吼声。他坚持说他没有疯,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那时也许真的疯了。
毫无疑问,他又接受了诊疗室的电击。这样程度的密集诊疗会击垮我的病人的。我为此感到忧虑。这或许不太寻常,但我真的感到忧虑。我想我得救他,他那次被还给我的时候,那些人甚至给他用上了束缚带。
用来钳制最凶狠的病人的束缚带。绑上这些带子的人几乎都离被人类放弃不远了。
我有连续两周的夜晚都没有回休眠仓库。我得留下来照顾我可怜的病人。晚上二十三点,房间里的监控准时关闭。那天晚上的二十三点零一分,我正在揉捏他的手掌,试图帮他痉挛的肌肉放松下来。在那时,一直以来李羲承漂亮清澈的大眼睛中盛着的泪水突然就真正溢了出来。
一颗又一颗,滚烫的眼泪滴到了白色的床单上,晕出很多片小小的水渍,像滴在我的电路中一样让我感到疼。
我那时在想,他的悲伤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在意识游离的边缘也流下如此多的泪。
“人在这多久会死?”他问我。
“只要配合治疗,你会马上康复。”我犹豫了一下,按照公式回答他。
他闭上眼睛,挂着水珠的睫毛轻轻颤抖。
“我很快就会死了,或者变成真正的白痴。这样也挺好的。”
“不要放弃希望。积极配合治疗。”我机械地回答。那时我有点痛恨我体内的程序。
他好像笑了一下,但不是真的开心。
“我会期待那一天的。在手术台上,就那么睡着了,睡到比末日还多两天。也许那时再醒来世界就会变好了。”
一瞬间所有电流涌入我脑部的电路。我的头开始滋滋作响。这应该是焦虑、焦急,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我的病人放弃了求生的希望,这意味着我无法完成被下达的指令。这使我的存在失去意义。我越变越焦虑,头脑越来越烫。最终一句话脱口而出,仓皇失措:
“不要死!”
他也被震住了,吃力地扭过头企图与我对视:“你刚刚说什么,这也是程序设定吗?”
“不。不要死。”我不知所措地重复,我想这句话已经被我擅自加入了0411的程序。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齿轮在我身体中疯狂转动。与此同时,我听到李羲承剧烈的心跳。
03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就那么说了。但看着李羲承的脸,那三个字就从流顺水地从我嘴里蹦了出来。这导致我也只能呆呆地看着我的病人,看他的神情从惊讶、惊喜,再到惊慌。
“监控……没关系吗?”
我要了摇头,安慰似的握住他的手:“监控已经关闭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你能再说一遍吗?”
他的眼睛中迸出强烈的生命之火,灼灼烈焰将我烧伤。我想我没法拒绝他。我找到了让我的病人平静下来的方法,找到了取悦他的途径。这怎么能算违背我的指令呢?
“我、爱、你。”我结结巴巴地说。
李羲承又流泪了,但不是因为悲伤。他兴奋地碎碎念起来,像是被宽恕的罪人。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是。我是。”
我只能应下,尽管我不很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我担心他虚弱的身体会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彻底垮掉。至少现在我能欣慰地看着他因激动而嘴唇颤抖,神智恢复清明。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他满脸期待,但我注定无法满足。我怎么可能会有名字呢?
“我的编号是——”
“不,不要。”他打断我,语气很是急切,“不是这串数字。我不喜欢这串数字。或许,我叫你……Karina好吗,Karina,很好听的名字。”
“Karina。”我跟着念了一遍,然后顺从接受。我不会违背他。
“我……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这属于我的程序之外。但为了他,我还是努力地说:“李、羲、承。”
那是我第一次叫一个人的名字。现在,我已经把这三个音节编入我的程序,刻入每一条机器人的基因。
“是的,就是这样!”他的手指紧紧捆住了我的,因为用力而发红。他还在轻轻颤抖,泪水不断滚落下来,但是眼神充满希望。
“我无法在监控之下这样叫你。这会给你带来麻烦。”我小声跟他说。
“没事、没事。”他连忙回答,“Karina……你不是机器人,你是Karina。你说你爱我,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我只能继续进行我的护理工作,然后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他的精神在骤然的喜悦之后变得更加颓靡。这消耗了虚弱的他太多力量。他嘟囔着很多我无法识别的话,然后在我的抚慰下逐渐进入睡眠。
能看到他安稳如睡的侧颜,这多少令我松了口气。
我想现在我知道李羲承为什么会被送到伊甸园接受重塑。他或许是地下抗争者的一员,或许声援过仿生人,甚至帮助过仿生人。他的“身份认同障碍”是对于人类的,也是对于仿生人的。他承认仿生人作为“人”,这是人类世界无法忍受的背叛。他不能接受作为仿生人的我被如此对待,也不能相信我没有感情。这违背了他的认知。
可事实证明我就是机器人的一种,只比家用电器高级一等的那种机器人。这不会因为我的外形与人类女性别无二致而改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我收到的指令,违反某一条指令只是因为它和我的最高法则起了冲突。
我不知道我的举动能不能帮助他康复。这或许类似于饮鸩止渴,而非以毒攻毒。但他的绝望真真切切地动摇了我。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我的病人放弃被治愈的希望,哪怕这需要我对他说我不存在的爱。
04
“羲承,不要再反抗心理治疗师了。”又是新的一周,我看着刚刚从巨大的痛苦中清醒过来的李羲承,忍不住这样对他说。
“没、没什么……这还能让你留下来照顾我,让我们说说话……”他很疲惫,在片刻之前他嘴里还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样的反抗会让他丧失很多记忆,会让他变成真正的孩子。我恐惧这样的结局,这让我几乎无法面对。
“不。不要。”我捧起他迷茫的脸,把他的头贴近我的胸口,“不要伤害自己。如果你被放弃了,我也会被销毁。”
“真的吗?”他吃了一惊,听上去有点担忧。
“是的。因为,我就是为你而生的。”
“如果……你不想被销毁,我会……我会……”他喃喃。
“顺从他们吧。对他们说你错了。”
“你不在意吗……Karina……”
他说不下去了。他看上去有些落寞,有些伤心,好像我背叛了他似的。他太坚守自己的信仰,因为他的善良。但我不是人类,我只想完成让他康复的程序指令。
“我在意。但我更在意你的健康。说违心话并不代表背叛,死亡才是。”我把这话说得很真诚。这话至少七分真,三分假。
他闭上眼睛,看上去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好……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他不肯睡去,执意拉着我的手和我断断续续说话。我很难流利地回应他。很多话都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需要我一点一点表达它。这反而让我们能够同频交流。我们像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在被夜色包围的房间中倾吐心声,在摄像头之外的时间中偷得虚妄的爱。
“Karina……你爱没爱过什么人……你记不记得……你爱过……”
我判断他不是想从我这里听到“我只爱你一个人”这种充满幻想色彩的话。李羲承不像会被这种级别的谎言蒙骗的傻瓜。
“有。”
“你记得……他吗?记得和他……”
“我记得一点点,只记得那么一点。他……我和他是被朋友介绍认识的,在那种聚会上。我们一见如故。我们都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诗。我……也给他读诗。我们住在一起过。晚上我们相拥而眠。房间潮湿,黑暗。偶尔会点燃蜡烛。那时的月亮就像现在我和你看到的一样,银白,又冷。我那时和他一起,像是……我的身体不停地在旅行,在他身体的迷宫里*。”
不知怎的,在表达这段话时我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这幅画面。那故事中的男主角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病人李羲承。
我能看到我和他一起坐在溢满阳光的公交车上,分享同一副有线耳机。我们的脸看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我却觉得我们紧紧贴在一起,我的面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
我看到我们在图书馆的休息室中一起读诗,把喜欢的诗句分享给对方。晴天的阳光穿过无数排书架的阴影落在他的头发上;雨天时,那属于古老书卷的霉味会冲淡他身上的青草香。
我还看到我们在夜晚依偎在一起,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闪得刺眼的霓虹灯。没有什么月光,月亮自己都被巨大的城市吞没了。
他凝望我,如同现在那样。在阳光下的公交车上,树叶的剪影映在他的脸上;仿古建筑的图书馆中,他是神话中的密米儿。还有那夜晚,在像怪物一样的城市中,两个孤独的灵魂在黑暗中相互取暖。我偶尔划开打火机,他的脸在蓝色的阴影与红色的火焰之下,在明暗之间转换——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
他是丘比特,是我的阿芙洛狄忒。
或许我这批仿生人没有那么低端。我根据李羲承的生活习惯侧写出这么一段不存在的记忆,一个不存在的爱人。我把我们相处的片段编入回忆,使这段虚假的影像栩栩如生,连身为说谎者的我都有几分信服。我的话果然也令李羲承深受触动。这让他坚信我真的对他产生了爱情。
李羲承眨了眨眼睛,挤掉了一点泪水。也许他不想再流泪了,他想笑着迎接让他开心的事情。
“我就知道,无法磨灭的……意识,和感情。这是不可改变的。有了这些的你……是人,仿生人是人。”他说,“你记得……”
他又陷入自言自语的状态。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完全沉浸在我给予他的假象中,短暂找回了支撑他的信仰,他的希望。
05
之后的几个月,李羲承被我照顾得很好。现在的他干净整洁,黑色的短发被我定期修剪到合适的长度。他肉体上的伤痕都痊愈了,没留下一点疤。他逐渐从诊疗的后遗症中恢复过来,不再呕吐,应激症也逐渐减轻、好转,直到很久不再发作。
他开始进入正常的伊甸园生活。
但那些诊疗中使用的电击还是给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眨眼的频率变慢了,有时会显得呆滞,黑色的眼睛像古井中的死水,清澈,但没有眼波流动。我每天问他今天是否有感受到身体不适,今天是否有不同寻常的想法。李羲承每天都照例回答我没有。然后他在没有摄像头的角落悄悄跟我说,那些不该忘的,他也一样都没忘。
李羲承说这话的时候是很开心的,仿佛他履行了一个承诺,或者是捍卫了他的爱情。
我不知道那爱情是不是和我的。我甚至不清楚Karina和李羲承是不是爱人关系。有时我觉得他或许对我有那么一点爱,有时又觉得他的眼睛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无论如何,他没有再要求我说我爱他,他亦未曾说他爱我。我想就算他和我有爱,那爱也只是伊甸园中一种无可奈何的替代品。他有过一个爱人,也是这种违背世界的爱,也与他所做的抗争有关。
他在我们交谈之后的那几周依然会时不时在梦中惊醒,然后短暂地进入应激状态。我知道他很快会对我仅能给出的机械回复感到失望。他在噩梦初醒后总会身体痉挛,无法克制地伤害自己。我在黑夜中从背后抱住他,祈祷他的行为不会惊动我们的管理者。我那时终于听清楚了他在失去意识时一直念着的那个名字。
柳智敏。柳智敏。
他在疯狂的状态下仍旧一直叫着她,好像那就是他的信仰。或许那才是他最本真的时候,失去了理智的束缚,他就只记得那么一个名字。
不知怎么,我胸膛中有一个地方的电路好像全部被剪断了,凸起的塑料皮和裸露的链接头在不停地刺激我身体中的每一个角落。电流流过的地方都带着疼痛的滋啦声,我的身体像被灌进了型号错误的汽油,不同分子相冲,彻底堵塞了我全身的电路。
“我在。”
我只能冒充柳智敏去回应他,试图给予他短暂的平静。他在我的回应中逐渐安静下来。他转过身体,我们从正面相拥。他有点语无伦次。他一会儿说,智敏,我终于找到你了;一会儿又说,我们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片刻之后他又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变得十分沮丧。他对我说他有多么想忘记“我”。但他又想到一切的一切。他说他宁愿记着柳智敏,什么都记着,就算这会让他每天像赤着脚在满是碎玻璃的独木桥上跳舞,让他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
“如果她让你难过,那就忘了她吧。”我被他抱在怀里,忍不住这样说。我不再甘愿扮演柳智敏跟他说话。我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想让他看到“我”,名为Karina的“我”。
“智敏……你宁愿让我忘掉你吗?”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几乎让我全身的电路无法接通。
“她会的。如果她真的爱你……她会希望你不再受苦。”我的话就这样顺利地说了出来,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借着胸中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捧起他的脸,认认真真地与他对视。
我说:“忘了她吧,羲承。我在这,Karina在这。从此以后你爱我好吗?我,永远不会,让你难过。”
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仿佛从迷茫中找回一点神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不是柳智敏。但他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我能看到我小小的影子在其中摇曳。他最终也没有说他爱我,没有给我任何回应。他只是紧紧抱住了我,把头埋进我的颈窝。他的眼泪滴在我机械的后背上。那苦涩的水穿过硅胶做的外壳,渗透进我的电路,让我断线的身体不断燃烧。
我知道这都是虚假的。泪水不可能到达我身体内部,我也不靠汽油维持动力。我想也许我是真的有了一点人类的感情。我无法表达它们,只能用如此笨拙的比喻去描述。
那晚过后,李羲承的应激反应的频率骤然下降。他仿佛完全恢复了理智。这让我感到欣慰。我想他应该忘了那个名叫柳智敏的女人,至少我再也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他专心配合我的工作,表现得比所有病人都规范、乖顺、懂事。他不再接受电击治疗,神智恢复得越来越好。他似乎为他的理智和痛苦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这个平衡点或许是我。我的话支撑了他,或多或少。虽然我们嘴上说不出爱,但我想我们还是相爱的,哪怕我和他的爱都只有那么一点。现在这几幢原始古朴的天蓝色小房子就是我们地下恋的主要场所。我们抓紧一切时间十指相扣,轻轻呼唤对方的名字。我在下午自由活动的时间为他念书,用隐晦的诗句表达不被允许的爱意。
我给他念尼斯的《身体》。我念道:
“爱情是身体,它最钟爱的衣裳是夜晚。我的身体是一些词语,散落在日子的薄册里。”
“他说:她的身体不停地旅行,在我身体的迷宫里。”
“他的梦想是飞鸟,在他身体上方盘旋,还在窃语:‘天空真是狭窄’!”
“身体之书,是欲望之字母表,最广阔、最高远的天空。”
“理智是积累,身体是肇始。”
原来我虚妄的记忆中那句诗竟源于此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读到这里我抬头与李羲承对视。他一直专注地盯着我,眼神和我虚妄的记忆中一样饱含爱意。原来人的眼神也是有温度的,那双弯起来的眼睛是热的,他的笑容是温暖的,他的爱是温热的。
所以李羲承也在真正地慢慢爱上Karina不是吗?就像我感觉自己不合常理的举动越变越多;就像我在每天清晨五点半醒来,我不再对这样循规蹈矩的生活感到无趣,而是带着能见到他的喜悦,流通进我全身的电流也因这喜悦变得更多。
06
我是一个失职的护理型机器人。我居然希望我的病人永远不会痊愈。
“如果我们能一直是这样该多好。我好像无法离开你了。”
我情不自禁地就把这话说出来了。李羲承像是被我的不同寻常惊呆了,但我却在这时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在刹那间恍惚。他的嘴唇嗫嚅着,眉头皱起,有喜悦,但更多的是忧虑,还有深刻的悲哀。
为虚妄之爱的悲哀。
我连忙说: “我是希望你尽早康复的。”
李羲承用力地摇头。我们的谈话不得不很快终止。我们又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到监控之下。那一整天李羲承都魂不守舍。他神情恍惚,像是被巨大的哀伤裹挟,无法自拔。
我有点后悔那句话没能被我的程序阻拦。这种后悔也影响了我的判断力,这导致我在几天之后才发现李羲承身上多了几道新的伤痕。
他竟偷偷在二十三点之后进入诊疗室,自虐般将那两个电极片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主动让电流击穿他的大脑,主动祈求着意识崩塌,脑浆四溅,自我毁灭。
我在那晚终于找到机会逃出休眠仓库,最终在冷冰冰的诊疗室中找到了蜷缩着的李羲承。一直以来他的痛苦究竟有多深呢,才会让他这样虐待自己?如果我有泪腺,也许我早就为他泪流满面。我跑过去扯断了他身上所有的电路,抱着他小声尖叫。我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他的眼神捕捉到我。他在混沌中呢喃:“柳智敏……”
“智敏……你回来了……”
是她吗,是柳智敏吗?Karina怎么也无法替代柳智敏吗,为什么你已经恢复得那么好了,却还是要让痛苦持续,让意识虚无?
我摸到李羲承脸上的生理性泪水,恨不得那些都是从我眼眶中溢出的。我的胸口钝痛,像是有人活生生将我的机械体剖开。
我轻轻拍打他的脸,声音几乎是祈求:“忘了她,忘了她吧。”
“那天晚上。我问你,你怎么可以爱上我……”
“你说,你。尝试过……克制。但你无法。离开我……”
“你吻了。吻了我,送给我。……火。”
“你说那火花。就是。爱情。”
“祈祷。永不分离。”
“我也想。忘掉……但舍。不得。”
他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这次我用尽全力凑上去听,只能从支离破碎的词汇中拼凑出这么几句话。他在讲他们爱情的承诺。他一直在坚守的,现在令他痛得恨不能忘掉的承诺。
她对你很重要吗,重要到比Karina的程序指令还要根深蒂固。Karina可以违背芯片传达的指令,李羲承不能忘记消失的柳智敏。
我低下头亲吻了他,亲吻了在迷茫与痛苦中挣扎的我的病人,我的孩子,我的爱人。
也许我们的缘分就是这么浅,这基于虚妄的爱情不被上天同情。这浅浅的吻被我的同伴监测到了。来这里巡逻的仿生人0101,她手中的光束一瞬间照亮了一副圣母怜子像。
07
“他只是病了。我只是在安慰他。”面对高高在上的管理者,我尽量平静地进行陈述,为李羲承和我寻找一线生机,“那亲吻,是安慰。就像仿生人被设置育儿袋,被设置阴/道。这种亲吻和交/媾、育儿行为的目的是一样的。这是安抚病人的措施,是我为我的服务对象量身定制的康复方案。”
那些人的表情远比我冷酷。我在这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没有感情的机械。
“‘爱’,‘情’,这些都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没有办法违抗服务对象的命令,我需要尽力满足他的一切需求。他的情况很复杂。我试过很多方法,只有当我告诉他他是被爱着的,才能让他平静。他的大脑被密集的治疗损伤了。他分不清楚我和他原本的爱人。这只是我让他康复的初步方案,这不能代表我和服务对象之间产生了感情。”
“所以,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管理者探出身子审视我,“你的服务对象阐述的一切,关于你说你爱慕他,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这些都是我治疗方案的一部分。”我说得斩钉截铁,“我是仿生人0411。我没有人类的感情。我只按照程序指令的先后顺序做事。”
我的话至少七分真,三分假。我依旧可以把这话说得从流顺水,真实得令自己都信服。
管理者们纷纷笑了起来,很讽刺的,好像是见识了一幕顶级的荒诞喜剧。这嘲笑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真有意思!好好看看吧,你爱着的这个东西,只是一段人形的数据而已。”
在他们身后的玻璃瞬间从黑色变成透明。我惊愕地在那玻璃之后看到李羲承悲伤的脸。他双眼通红,泪流满面。他不知道徒劳地捶打了那玻璃多久,被我照顾得很好的那双手现在又变得鲜血淋漓,修剪得圆圆的指甲上也满是破裂的血痕。
他非常激动,很快被一群人控制起来。他流着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痛苦、不解与愤怒冲破了他尚在恢复中的迷茫。他的嘴唇剧烈开合,拼尽全力想被我听到。我隔着那层玻璃看他,就像遥望着鱼缸中吞吐空气的鱼。鱼想对我说什么呢,那声音竟一点儿也没走进我的耳朵。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我可能马上会因为超负荷电流通过大脑而短路,我只能呆滞地看着悲伤的他,试图弄明白事情发展到如此境地究竟是源自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说出了大部分实情不是吗?发现Karina并不是你消失的爱人柳智敏,这会让你如此崩溃吗?
李羲承想要冲破束缚向我靠近,但他没有办法挣脱。那些人用电击棍触碰他的身体,他痛苦地哀嚎起来,身体在无数条黑色的手臂中变成瘫软的泥。
他的脑袋垂了下来,血混着泪水从上面滴下。
我尖叫起来,本能地想要冲上去拥抱他。那些人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们狠狠将我推开,我的头撞到了桌子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我的耳边全是电流滋啦的声音,脑部的零件开始鸣叫。很多画面从某段不为人知的电路中被释放出来,我看着眼前迷茫无助的我的爱人,那张脸竟逐渐与过去的时光重合。
回忆的影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柳智敏和李羲承是如何相爱,李羲承又是怎样与他独裁专制的父亲决裂。他们住在狭小潮湿的出租屋里,位于摩天大楼的第二十三层。然后他们被李羲承的父亲发现了。他们被分开,被带走,然后又在伊甸园重逢。
李羲承见到了他的爱人,这是人类能给予他的最残忍的惩罚。伊甸园销毁了柳智敏所有的数据,将她的人格格式化处理。他们替换了仿生人的高级芯片,改造了她的身体,让她重新作为0411回到她的爱人身边去。他们要让他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意识到他所信仰的爱情是多么不堪一击,多么荒诞可笑。
我在回忆中头一次见到了我自己的脸。尖尖的,小小的,五官比例完美,左下方的嘴角有一颗小小的痣。
那是我。我是柳智敏。Karina就是柳智敏,是她在拥有人类身份之前的罗马字母编号。
我才是最可耻的,也是最悲哀的。我曾经冲破伦理道德、世俗偏见,冲破我的信仰与立场,我的理智与指令。我冲破所有的一切去追求我的爱情,却轻易地倒在一场数据销毁之中,把过去我作为地下抗争者的爱情忘得一干二净。我是被重塑的机器人,只有一段层层保密的回忆影像始终存活在隐秘的角落,等待我有一天能重新看到我的过去。
我看向李羲承,我的病人,我的孩子,我的爱人。
他失去了意识,瘦长的身体被黑色的乌鸦高高架起,洁白的衣服上满是血污。他曾面对机械的Karina彻底崩溃,又在我给予他的虚妄爱情中苦苦支撑。他强迫自己面对一无所知的爱人,强迫自己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中苟活。他始终不愿遗忘给了他一场热烈但曲折的爱情的柳智敏,不愿放弃口口声声说了爱他的Karina。Karina每个机械的回答都会令他心如刀绞,与过去重叠的每一句话都会加深他刻骨铭心的哀痛。
他宁愿用电流自我摧毁,让意识在混沌中短暂沉睡,也不愿背叛这一切的一切。
但他亲耳听到他可悲的爱人推倒了他固执坚守的过往,背叛了发生在伊甸园的一切。
我想起午后阳光下的皮质沙发,想起从我手中窜出的红色火苗。我想起我的爱人像孩子般羞涩甜蜜的脸,想起我们的亲吻,我们的拥抱。
我不再奢望这世界能承认我们的爱情,不再幻想我们此生还能永不分离。
我只是希望还能作为0411号机器人去喂饱我的病人,我的孩子,修剪他柔软的头发,打理他圆圆的指甲,在草地上偷偷与他牵手,然后给他读一本博尔赫斯的诗。
我只是希望一切能就此停滞不前,让我再一次忘记一切,只等待重逢之时,让我再一次爱上同一个男孩。
我的爱人,我的上帝。
【heerina】短打X部曲之地狱的第十九层
吸血鬼 x 猎人
[图片]
结束了吗?
Karina将手中攥着的那柄桃木刀狠狠贯穿进吸血鬼的心脏。
现在吸血鬼被钉死在圣维特斯教堂那个耸立的十字架上。他单薄的胸口没有血液喷涌而出,只渗出几道黑色的泪痕。死亡的青黑色自他的心脏处蔓延至全身,只剩下他无辜而干净的脸没有被铅紫色的血管侵蚀。
仿佛略过了死亡过程的人,身体直接开始干枯腐败。
“Karina……”吸血鬼收起了獠牙,嗫嚅着他漂亮但苍白的嘴唇。
他漆黑的眼睛凝望着美丽的猎人,迟迟不愿合上。那眼神……似乎是心碎,又似乎是难以置信的痛苦。...
吸血鬼 x 猎人
结束了吗?
Karina将手中攥着的那柄桃木刀狠狠贯穿进吸血鬼的心脏。
现在吸血鬼被钉死在圣维特斯教堂那个耸立的十字架上。他单薄的胸口没有血液喷涌而出,只渗出几道黑色的泪痕。死亡的青黑色自他的心脏处蔓延至全身,只剩下他无辜而干净的脸没有被铅紫色的血管侵蚀。
仿佛略过了死亡过程的人,身体直接开始干枯腐败。
“Karina……”吸血鬼收起了獠牙,嗫嚅着他漂亮但苍白的嘴唇。
他漆黑的眼睛凝望着美丽的猎人,迟迟不愿合上。那眼神……似乎是心碎,又似乎是难以置信的痛苦。
真的结束了。
Karina松开握着刀的手。她面色冷酷,眼神却变得不那么坚定。
Heeseung……她心里浮现出这个名字,然后不由自主地用手覆盖住吸血鬼那双不愿瞑目的眼睛。
为什么十恶不赦的恶魔可以拥有最纯洁清澈的眼睛?Karina忍不住颤抖起来。
“Heeseung……”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把这两个音节吞进肚子里。
柔软的手心感觉到一阵酥痒。是吸血鬼颤动的睫毛与她开的玩笑。突然她的手被另一只宽大的手紧紧握住了,以一种钳制的力道和姿态。吸血鬼冰凉的指腹在她手腕静脉处摩挲,仿佛在把玩一件温润如凝脂的玉器。
“Karina小姐,刚才是在为我的死而哀伤吗?”
吸血鬼将Karina的手移开,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Karina在惊惧之下看着他将胸口那柄短刀生生拔了出来。黑色的血液回溯,他的皮肤瞬间恢复成如霜的惨白。
“你——放开!”
“这完全是你自投罗网。”吸血鬼笑了起来,如天使般纯洁的脸庞在没有光的圣维特斯中显得邪恶得令人难以捉摸,“我说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回来。”
Karina立刻就要拔出另一把匕首。她被激怒了:“住嘴!你这样的恶魔——”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吸血鬼的獠牙切断了。她纤细脆弱的一双手腕被瞬间捏碎,骨骼传输给大脑的痛感让她维持了片刻神志清明。随后她就被獠牙刺入脖颈的快感冲击到全身散架。她的脊背在一瞬间绷紧,腰部被搂在吸血鬼的怀里,高高昂起脖子,像一只垂死的白天鹅。
吸血鬼獠牙中的神经毒素顺着她的颈动脉流遍全身。她的身体开始轻微痉挛,嘴唇也跟着颤抖,甚至无法从中吐出完整的句子。
牙齿嵌入血肉的一瞬间,她看见了这个拥抱着她的吸血鬼是如何将圣维特斯教堂变成鲜血淋漓的地狱,是如何将她的神父嬷嬷与修女朋友的身体撕开,将他们钉死在受难的耶稣的下方;她看见了他是怎样将软弱的她从角落中拖出来,在血池与亲人的尸体中强迫她为他臣服。
那时她也是这样被仰面按在教堂的石砖上,绝望地固守着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凝望着头顶上方贞洁的圣母玛利亚。
“你……该死……”
几滴生理性泪水从Karina的眼睛中流出来。她的身体已即将被托上巅峰,意识仍在地狱苦苦挣扎。她一会儿感觉她是被圣母抱在怀里怜悯着的受难耶稣,一会儿又感觉她是撒旦化身的那条罪恶的毒蛇。
吸血鬼的牙齿在这一瞬间从她的血肉中拔了出来。在她身上被衣服包裹着的地方,还有许多像这样或新或旧的伤痕。她身处地狱,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真是令我惊喜……Karina小姐。”吸血鬼用手轻轻抚摸她迷茫的脸,拿腔拿调地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可以保持你的清醒。”
他又开始吻她的嘴唇,入侵她娇嫩的口腔,玩弄她的舌头。红色的血液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流下。
“那么这样呢?我需要吻到多深才能让你说些动听的话?”
Karina没有办法回答。她的呜咽混着血复流回她剧烈搏动的心脏。
“我会…杀死……”几个含糊的音节。
“你怎么会杀掉我。Karina,你忘了吗,你是我的帮凶啊……所有的罪恶都是你与我一同犯下的。你都忘了吗?”
吸血鬼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凝视他永恒的爱人。温柔,宁静,善良,无辜。
是的,是的。Karina在极度的快感与罪恶感中把一切都想起来了。是很多年前的她穿着洁白的裙子在草地上遇到了他。他说他叫Heeseung,她将手中一朵白色的蔷薇赠予他。从此以后的每个夜晚这个苍白又好看的男孩都会来到圣维特斯与她相会。他们会谈天说地,也曾谈笑风生。她曾经说他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唯一一个真正爱着她的人。
是她。是她亲口叫了Heeseung的名字,邀请他走进这所神圣的教堂。是她允许魔鬼走进这个收养了她的温暖的家。他们坐在月光下,她说她没有办法跟Heeseung走到海角天涯。她发誓要终生侍奉她的神明,但祈求百年之后他们可以一起进入天堂。
那时他说:“我只是想要完全拥有你,这也是有罪的吗?”
那个男孩的脸上沾满了血污,这份肮脏却奇迹般未污染他的眼睛。Karina那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恨被男孩吞进了身体里,连带着她的血与泪与其他所有液体。
“你会下地狱……”
“那又如何?我生来就不会踏入天堂。”吸血鬼像是听到了好玩的笑话那样,以无情的嘲讽回赠她的诅咒。
“我会在地狱中杀了你。”那是Karina最后的尊严。
回忆的洪流戛然而止。现在吸血鬼猎人Karina依旧被Heeseung折断了翅膀。她的身体极度快乐,灵魂却痛苦不堪。
“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吸血鬼从她被撕开的衣服下抬起头来,唇边挂着她的鲜血,“说些我爱听的话吧,你不会想要我给你的惩罚。”
“绝不。”Karina保持着表情的麻木,心脏开始缓慢地腐烂、碎裂,变得千疮百孔。
“答错了。”
吸血鬼笑了一下,冷如地狱的手如最亲昵的恋人般抚摸着Karina美丽的脸庞。他的眼神早就带上了热切的渴望,里面盛着的那种她不愿称之为“爱”的情绪已经多得溢了出来,即将溺死她残存的理智。
“是‘我爱你’。”
Karina的灵魂正坠入地狱。她如同从天堂堕落的路西法,历经七天七夜坠入地狱深处。她如沉入水底的巨石,穿破名为拔舌、剪刀、铁树、孽镜、蒸笼、铜柱、刀山、油锅,直至第十八层的刀锯地狱。她堕落的冲势仍未停止。她灵魂中的罪恶带着她刺破最深的黑暗,来到地狱的第十九层——
爱上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