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恒 (完)
嘉怡:
刚才和你吵了一架,我们都不太冷静,这中间很大一部分错误在我,我要向你道歉。这几天我确实有些烦躁,在你提出想见我的家长之后——必须先申明,我对你的感情仍然像一年多前追求你时一样热烈,甚至更加深厚,没有一句欺骗,也绝无争吵中你所说的“腻味”或者“变心”。尽管我确实为是否要将你介绍给我的亲人而纠结,但是我的烦躁和纠结乃至如今的拖延,绝不是因为想分手,而是如何让你接受我的家庭。
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该向你隐瞒我的家庭情况,但我的犹豫始于很久以前——得知你在这方面的经历时我刚对你生出好感,实在无法泰然自若地与你讲起他们,居然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我思考了很久,才发现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节点,而...
嘉怡:
刚才和你吵了一架,我们都不太冷静,这中间很大一部分错误在我,我要向你道歉。这几天我确实有些烦躁,在你提出想见我的家长之后——必须先申明,我对你的感情仍然像一年多前追求你时一样热烈,甚至更加深厚,没有一句欺骗,也绝无争吵中你所说的“腻味”或者“变心”。尽管我确实为是否要将你介绍给我的亲人而纠结,但是我的烦躁和纠结乃至如今的拖延,绝不是因为想分手,而是如何让你接受我的家庭。
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该向你隐瞒我的家庭情况,但我的犹豫始于很久以前——得知你在这方面的经历时我刚对你生出好感,实在无法泰然自若地与你讲起他们,居然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我思考了很久,才发现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节点,而伴侣之间本应该彼此坦诚——男女朋友之间或许还达不到“伴侣”一词的高度,但和你谈朋友以来我越来越发现我想要与你保有更长久亲密的关系——我爱你,想和你谈更久的恋爱,甚至步入婚姻,所以在我眼里你我之间应该和伴侣无异。如果我们选择与彼此结合,那么,是我的家庭造就了如今的我,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就应该让你了解这部分的我。
因此我想借着这封信,向你开诚布公。
在此之前,我仅向你提起过我的家境不错、算是踩着计划生育放宽政策出生的独子,双亲对我虽没有无微不至,但也算尽职尽责、疼爱有加。这看起来像是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家庭履历,但也许在别人看来,我们的三口之家与寻常人家相去甚远——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我的人生经历仅可以简单分成两段:出生至十岁前、十岁后至今。十岁以前,我在孤儿院长大,而十岁以后我才来到我现在的家。
我几乎不主动与别人谈起这一点。不是因为在孤儿院度过的童年给我留下了阴影或创伤——我长在正规的政府督办福利院,幼年和童年时虽然并不特别快乐,但也无病无痛地长大了,既没有挨饿受冻也没有被人虐待——恰恰是因为除了稍微早熟,孤儿院的经历没有让我异于其他家庭的孩子,所以没必要和别人提起。同样,如果有人知情并对我的经历好奇,我也不介意摊开讲一讲。我的名字是孤儿院的老师起的,“以恒”挺好听的对吧?
这是第一个方面——我是我们家的养子,一个运气非常好的孤儿,现在是一个生活大体顺遂的常人。
而第二个方面,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当然,此时此刻厘清了思路后,我发现要告诉你也没有那么艰难。
十岁是我人生的拐点,我被好心人——我的两位父亲收养,从那以后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值得期待的惊喜,他们是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给了我一个家,是我的监护人、家长,更是我的父亲。
看到这里,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的双亲是两个男人——你在我的微信联系人里看到过的“队长”,喻文州,还有常和我打电话的“天哥”,黄少天。
以往不在你面前称他们为我的父母,也是因为他们的性别。我是他们的养子,在被他们收养前从未想到过我的收养者会是一对同*恋,但我眼中喻文州和黄少天是亲人、爱人,是朋友,是同事,是彼此生活中的伴侣,是有名有实的婚姻关系——尽管中国的同//性//恋//婚姻合*化在最近五六年才走上正轨,正式条令尚未出台——我参加过他们的婚礼,还知道他们有结婚证——在加拿大领的。同他们一起生活的这十多年里我逐渐长大,认识到我们的家庭与异性恋家庭没有什么不同,并非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才能给对方带来幸福——相爱,互相尊重、理解并保有热情与忠诚,才是维系幸福的关键。我现在这样写,有点纸上谈兵的感觉,但他们确实做到了。
这是我要向你坦白的第二个方面。我的人生与一对同性恋密不可分。
我很早就知道你对同*恋的印象一贯很坏——记得前年国庆我们跟着部门一起去深圳,你看见两个男人抱着他们的小孩时说,时代开放了同性恋真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也不怕残害了祖国的下一代。当时我非常难受,你并不是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的人,甚至是比较容易心软的性格(事实证明我当初也的确没有看走眼),为什么唯独在这方面显得刻板而冷漠?后来听你说了你小姑的遭遇,我一个外人尚且义愤填膺,也难怪身为同妻至亲的你,乃至你的所有亲人,都对同性恋群体抱有偏见。
但我想拎几件家里的事和你说一说,希望我的坦诚首先能换得你的理解。
我读大二的那个暑假,他俩闹了点矛盾。那个夏天我只在家呆了几天,假期第二个月几乎都在校外实践,更无从知晓这次婚姻矛盾的始末。这是我有记忆以来他们第一次冷战那么久。离家后,我隔几天给他俩各打一个电话——以往从来是话和随便一人提起,他俩之间自然互通有无,但那一次老黄叮嘱我,“回头把你的近况也跟文州说说。”我这才知道他们这次矛盾的严重程度。可惜他们俩道行高得不得了,任我旁敲侧击了半天,就是不愿意跟我透露吵架的前因后果。尤其是黄少天同志,难得简明扼要地告诉我,懒得理喻文州。我只好按他所说两边都联系着。
直到开学一周后,接到家里打来的语音,天哥问我:“仔啊,周末要不要回趟家?队长有一周年假可休,我们准备出门转转,周五回来,你要是翻来,周末还能聚个两天,我新学了个菜……”我听他们打算一起出门,知道这是和好了,答应下来,挂了电话就赶紧去订高铁票。
话说回来,被收养时我刚满十岁,已经有记忆力和一定的判断能力,大概了解到他们“不太正常”,无论是他俩自己,还是我,都对称呼有些无所适从。老黄快言快语,捏着我的肩膀挤眉弄眼:称呼随意啊,直接喊名字就行啦,他叫喻文州,我叫黄少天,不习惯的话,你也可以叫我天哥、黄少,叫他队长什么的,叫他队长因为他是蓝雨战队的前队长也是我的队长,我们都这么喊他,你也可以……叽里咕噜一大串,听得我云里雾里。直呼其名好像太没大没小,我就选择了后者,一直这么喊到现在。如果你愿意同他们见面,也可以这样称呼他们。
就这样,才刚开学,我坐上了回家的高铁。列车进站前十分钟,队长给我发了短信,说开了车来接我。一个多月没见,正好想问一问到底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上了车我就开始盘问。他是那种说话有自己节奏的人,慢悠悠开着车,大致和我讲讲,说回了趟韶关老家散心和探亲。我则盯着购物袋里的切片方包出神,队长刚说到他们下午去了一趟超市,把少天送回家才来接我云云,又问我饿不饿,饿就拆包装吃点东西,回到家就差不多有晚餐吃了。
——购物这方面我的两位家长十分老派。倒不如说他们在大多数方面都有一种不太潮流的感觉,明明他俩的行业职业到现在说都算很新兴的朝阳产业。他们是打游戏起家的,当年谋生全靠网络,私底下和人联络却偏好打电话、发短信,生活中也不兴网购,反而一有机会就一起出门买东西。逛超市和港货店更是天哥一大爱好,他还宣称超市是世界上除了蓝雨最像家的地方——他俩年轻时是打荣耀的,就是我拉着你玩过全息手游的那个,蓝雨是当年广州本地的豪门战队,队长和天哥二十出头的时候,可是里面的王牌选手。这一点等会儿我还会仔细讲。以前每次陪着他们逛超市的时候,一经过冷柜,他们俩就会自动生成一个模式:队长拿起一排酸奶查看生产日期保质期和添加剂,天哥拿起托盘里的纸杯问售货小姐要试饮。
当然,我们黄少,并不是贪小便宜的人,无论是从他个人性格来看还是就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分析——我和队长一致认为他是个玩心重、好奇心重的大小孩。第一次带我逛超市的时候,天哥就得意洋洋地对我吹嘘:他可以用自己的银行卡买下全广州所有酸奶,我当时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感慨他大我二十岁却比我幼稚,而且异想天开。没想到队长也一本正经地掺和进来,说再攒几年没准可以包下全珠三角的牛奶厂。接下来的半个晚上他们就“几岁时我们才能垄断全广东省的奶制品产业”展开了深入讨论,我推着购物车,怀疑自己的收养人说不定是搞传//销的,好想逃。
收养我时,队长和黄少已经退役几年了,但他们仍然活跃于荣耀业内,喻队在北京的联盟总部上班,天哥留在蓝雨做技术指导,完全是一南一北的异地恋:除了夏休、冬休、两人轮流出差,平时,他们基本分隔两地。直到荣耀全面全息化——也就是前几年的事,他们才从一线退下来,队长也回到广州定居,才算团聚。
我们的家在广州,加之黄少的假期远比队长要长,来到这个家的最初一段时间我跟黄少更为亲近,不过仅止于聊一聊生活中的琐事,多数是他问,我回答,而我对他俩虽然抱有浓厚的好奇,却不是很敢问东问西——老师教我们,如果能被收养,一定要懂礼貌少说话多做事多感恩,争取被养父母喜欢。这也导致天哥一度以为我过度沉默寡言,不太喜欢他们,担心了一阵。后来长大一点,我才慢慢明白,在爱你的人面前无需遮掩自己,表达合理的索求也是亲密关系中的一部分,只是很多收养关系也够不上亲密,只能说我比较幸运吧。
当时得知有人愿意收养我,我又惊喜,又有些紧张,但没有犹豫太久。更多人想要还不记事的小孩,我这么大了,总会觉得养不亲,难得的收养机会,还是想要抓住。确定我的意愿后他们立即去办了手续,证件和申请资料都早已准备好,从我答应,到正式进入这个家庭花的时间反而不长。他俩的关系在当时的电竞圈已近半公开,但队长由于工作性质,收养程序远比天哥要麻烦,就以“黄少天”的名义收养我,把我挂在天哥的户头下。
询问我的意愿时,队长就告诉我,他和少天是同性//伴侣,我将去到的家庭可能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以后照看我的会是两个男人。但我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婚姻、家庭上的观念,也没有特别介意这个。无父无母在孤儿院里是常态,我们也听说以前有哥哥姐姐被生母接回家还被后爸毒打,老喻说家里没有所谓的“父母”,反而令我松了一口气。我问他们会不会打我,队长摸了摸我的头,还对我笑了,说他们会管教我,但一般情况下不打人,我就答应了他。
我记得那是八月初,他们开着车带我回家,我在家里住下,拥有了一个自己的房间、一张席梦思大床、新电脑、好多书……新证件放在书桌上,桌上压了一张纸条,上面潇潇洒洒写着:欢迎你加入宇宙第二幸福的团队^^,落款是他们俩的名字。
整个八月,黄少带着我熟悉家附近的一切,带我去看他们给我联系好的新学校、把我遛到蓝雨训练营让他的学员带着我一起玩(并向我介绍,宇宙第一幸福的团队就是蓝雨,无语了……)。队长则只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八月中旬他又开始忙,很快回了北京,直到九月底才回家。大概是注意到我会对着饭桌的空位走神,天哥不厌其烦地给我解释,说队长在北京管事情,就像你们学校的教导主任暑假结束得也学生早,队长的夏休期也比较短;我呢就更像普通班主任,所以开学前一天才来报到……
哎,扯远了。
放假时我们家开饭都比较早,那天路上堵车,回到家时正是饭点,我们进家门时,天哥正一阵风似的往饭桌上摆碗筷。锅里还有菜在焖,队长跟着他进了厨房,我听见他问:刚才没听到电话?队长说:路上堵了一阵,云云。很快天哥又探出头来招呼我去洗手,等着上桌吃饭。
我跟你说过,我年年暑假都跟着天哥学做菜,但我在家基本没得发挥,他们俩喜欢进厨房,还都是烹饪好手,放假的时候轮流开火,我沦为洗碗工,还不能讨价还价——讲道理我比不过队长,论语速我不敌天哥(他还在做职业选手的时候刷垃圾话是他的对敌战术,路数奇特吧?)只能忍气吞声。
堵车的时候,队长向我坦白了婚姻危机的源起。八月份他大伯过世,队长因此回老家奔丧,结果和喻老爷子杠上了——读大学前我从未见过队长的父亲,只从他俩的口中听说过队长那一边的“爷爷”,大概知道他并不能接受队长的婚姻。队长和黄少与本世纪同龄,他们开始恋爱的时候我国的社会环境还并不怎么开放——即便是今天,仍有许多与我同龄的人不能接受同性恋,你就是个好例子,更不要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喻老爷子。
在天哥口中,爷爷奶奶都是温和又亲切的人:我的两位父亲十五岁就因打荣耀相识,在他们出柜以前,彼此已是十余年的同事与好友。过去,还是小黄的天哥常在假期跟去队长家里做客,队长的父母对他特别好,听说他的父母都不在广州,小长假常常要队长带天哥去他们家小住;他俩还在蓝雨打职业联赛时,夫妇俩隔月到俱乐部去探望一次,还会给蓝雨的队员们带礼物,黄少天作为喻文州的搭档、好友,更是时常得他们亲厚——我从天哥话里一点儿看不出来老人家曾经把他俩扫地出门,坚决地要同队长断绝血缘关系。
但当初他们闹得天翻地覆是事实。
每次天哥在家里笑嘻嘻地提起队长的父母,队长都会皱皱眉头,好像想要关上他的话匣子——相比之下,提到自己的父母时队长通常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态度可以说冷淡;反观他对老黄的父母发自内心地孝而顺之,两边落差巨大曾经让我十分不解。直到他们爆发矛盾又和好,我才知道天哥的用意。
有别于多数外人以为他们是少年情侣,其实他们从朋友走到爱人这一步用了十多年,二十岁后半,退役后近一年才心意互通。或许是因为捅破窗户纸前已经默默爱了彼此多年,在一起后他们进展很快,小半年后两人就向双方家人坦诚了这段感情。
队长对我说:“出人意料的是,少天的父母看起来严厉却接受得很快,也许是因为少天早几年前就跟他们打过边鼓,说过很多次不想结婚,爸妈(天哥的父母)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他们找我谈了几次……说少天心高气傲,有时候又拧,做伴侣比不得做朋友;也让我说说我的缺点,和少天有没有什么互相不能忍受的地方……
“到最后他们按着我的手,妈说:‘我们一开始不能理解,你和天天的条件都那么好,为什么不愿意找个姑娘结婚。两个男人在一起要怎么过日子?以后谁给你们养老送终?我本来指望有个漂亮的女孩嫁给他、和他互相照顾……他说不喜欢姑娘的时候,我们就担心,会不会是你,果然、果然……但是天天说他这辈子就认你一个了。他爸爸说,你们才二十多,讲什么一辈子?天天说:可是我和文州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快比不认识的时间长了,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四年,一起长大,工作和生活全搅在一块——没爱上也就算了,爱上就剥不掉了。他十五岁就进训练营,论了解和陪伴,甚至还是你多一点,我们凭什么对你们的感情评价和干涉呢?’
“爸妈同意我们在一起,让我们好好过日子,已经让我诚惶诚恐。我原来想过很多,怕他们不能接受——无论平时关系再怎么好,同性朋友变成恋爱对象恐怕都会让父母视之为洪水猛兽。没想到问题反而出在我这边。我父母平时看起来开明,一几年的时候,我说不想读高中了,要打游戏当职业选手,他们都没反对过,但是,对同性恋完全不能接受。少天背着我去找了他们很多次,怎么求我爸都不肯理他,我跟少天认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见他这么低过头。我爸打电话给老冯——他发起脾气来又倔又不讲理——叫老冯开除我。后来还是我们想要小孩,我妈才愿意坐下来和我谈一谈。”老冯是队长当时的顶头上司——冯伯伯倒是个开明的长辈,当初就是他欣赏队长的能力,在他有退役意向后把他调动到北京亲自带他。
从他们出柜到奶奶稍有松口,花了将近四年。他们原先要队长做个选择,在父母与黄少天之间选一个,僵持不知道多久,双方争执有之哀求有之,喻老爷子还跟着蓝雨战队飞到北京,要求黄少当面和队长提分手。后来爷爷奶奶又改口,要队长去代//孕个孩子,被队长一口回绝,关系直接降到冰点。权衡再三,他们俩还是按照两人最初在一起时商量好的,收养了我。天哥其实还想再收养一个女孩儿和我做伴,但是年龄受限,才悻悻作罢。
我能从队长平淡的转述中窥探一二,那些日子并不好受。他们去福利院看小孩时,正是压力最大的时候。但无论是最初接触他们,还是后来来到这个家,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情——虽然这和我当时年纪太小也有关,但他们为我营造了一个轻松、愉快而亲切的成长环境,是我成为“你认识的这个我”的重要条件。
“大伯是老师,小学和初中的暑假我爸妈都把我交给他带,喻家的亲戚我跟他最亲,后来和少天在一起,他也是唯一一个选择不干涉、不戳脊梁骨的长辈。我跟父母出柜后,大伯打电话到家里来——那段时间我和少天都不太敢接家里的电话——他没问我是不是同*恋,只叫我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不后悔,又叮嘱我不要太在意外人的眼光,毕竟‘人过这一辈子,吃好喝好身体健康,不做亏心事,就很好了。’我爸妈那边,他帮我说了几次话,我爸差点跟他翻脸,也就不了了之。大伯不是很能接受同性恋,但却劝我爸尊重我的选择。”
队长难得回老家,爷爷又说了好些难听的话,他参加完葬礼马上就回了广州,一天也没有多留。没想到没过几天就接到电话,说老人家被他气病了,叫他再回去一趟。
尽管父子关系并未缓和,队长还是回去见了父母,回到家后才知道老爷子什么病都没有,只是心里不愉快,便也要折磨折磨儿子——直接导致半个月后爷爷下楼梯踩空真的扭伤了腿脚时,队长怎么都不肯回去了。喻老爷子见儿子不相信自己,干脆待在家里不肯去医院,任腿肿得老高,每天坐在床上看报纸。
我们的黄少天同志难得做一次和事佬,语重心长地劝队长再回一次家,但是,队长吃了秤砣铁了心,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连买个车票的动静都没有。一来二去,争执半天,就冷战起来了。
“少天一直觉得愧对我的父母,常在家里提到他们,平时也变着法子往我爸妈那里送东西,我很感激,也很纠结和自责,如果没有出柜、不对着父母抱有那么乐观的期待,是不是不会这样覆水难收?我没法处理好和我爸的父子关系,却要少天陪我承担他们的无理取闹,他始终把我爸妈当成自己亲人,希望我们能融冰。和我爸僵持了这么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都不为所动,虽然少天没说过,但我知道他很累。两头不讨好,发现劝我不动之后,干脆不理我了。”
老黄那一阵子忙得很,见喻文州同志没动静,就寻思忙完一阵就请假代队长回去一趟,同时请了护工和家政,帮着爷爷奶奶打理起居。
不过,冷战半个多月,最后这件事还是以他们互相妥协告终,大概谁都没有办法忍耐真的不与对方联络,不吵架的时候,他们几乎天天打电话,这个习惯维系了二十多年。具体怎么和好的,当然是没有告诉我,只知道这回请到假,他们又一起回家见了父母。
“少天好说歹说,最后请了个私人医生,带着器械来,给爸妈都做了常规体检。” 好在结果出来,爷爷的腿脚并无大碍,两个老人家的身体也都算健康,四个人都喜上眉梢,队长父子俩虽然没多少对话,气氛却也缓和了不少。
当天晚上在饭桌上,他俩商量国庆再回去一次,那个周末我和他们聊了很多,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听他们讲。队长问我国庆自己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不冲突,要不要跟着他们一起回一趟见见老人。
那半年他们的关系有突破性进展,队长十来年没跟父母一起过过年了,我们要么是一家三口过、要么是和黄家一起过,第一次到韶关过春节,才知道原来冬天粤北会下雪。奶奶很喜欢我,喻老爷子虽然没怎么理我,饭桌上却给两个“外人”都夹了菜。跨完年没多久,老人家去休息了,队长和黄少,在阳台上拉着手看烟花——我这么一说你肯定觉得肉麻,但我站在客厅里看他俩那样却只觉得热泪盈眶。
我的两次恋爱经历完全是小孩子追求刺激,他们俩那才叫爱情。
后来我问老黄:“黄少天同志,如果和喻文州同志僵持下去没能和好,或者从一开始,路上种种困难让你们无法坚持下去,现在会是什么光景?”还问了以前一直没敢问的,队长的父母这么难缠,他不厌烦吗?不复青春活力的天哥点燃了一支烟不知道cosplay他哪个前辈,说,仔啊你怎么这么喜欢问我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大部分时候都并不严肃,我的两个父亲都爱笑,虽然神情不同但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很像,可能是一起生活久了,面像也趋近。平时他健谈嘴利,不打职业联赛后做过教练、当过解说,口才相当了得。平时队长常笑他话多,但说起正经事来他一点儿不含糊。
他说人生有很多可能性。“和文州在一起之前我就把该想的都想过了。刚退役那一阵,一是意识到不能再朝夕相处了,二是那段时间也还没调整好退役心态,没想好去哪里发散余热,所以整天琢磨这些东西。都觉得文州肯定是想得比我多的那个,哈哈,我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吗?我以前以为他是直的——后来打脸了——而且有点幼稚和自我感动吧,老觉得打荣耀那十年的文州是蓝雨的,也是我的,就算他后来再走到哪里去,去联盟搞行政,去读书,去从商,做什么都好,他最好的十年青春里有我,我该心满意足。
“退役前我常做白日梦,要是文州对我有别的想法,或者我真哪天满腔热血突然杀到首都去,会怎么样?好就在一起,最差最差的就是闹掰了嘛,但是你也知道喻文州这个人,”他抿进嘴一口烟,笑了一下,皱纹从嘴角爬上太阳穴,“要是和他不走进亲密关系里,他就是很体面的一个人。再大矛盾和厌恶,也是笑一笑揭过,从来不怕尴尬,可能我一上门,他邀请我进屋,对着我转转手上的戒指,我们就心知肚明这场谈话已经结束。就那么简单。然后他过回寻常最适合他的生活,娶妻生子,我是他从前的搭档今后的挚友。虽然很难过,但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吧。
“可是真的退役了,分开了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变成贪吃蛇,十来岁时心里抠出点地方放着喻文州这颗苹果,越长大越想挖出来吃掉,逃避没有一点用,越想忽视,就越渴望。想到如有一天有人能替代我,在他心里的地位超过我,我就恐惧又心慌,已经不是他的搭档了,如果不进一步,就只能退到千里之外。这样的友谊我宁可不要。我和他不一样。
“其实世俗压力算个屁,二十刚出头的时候我还想着要是我真把文州掰弯了就等退役了带着我们的银行卡跑路,或者多拖几年拖过适婚年龄……出柜只是因为不想欺骗父母,让他们苦等我们结婚给他们空幻的美梦。
“两情相悦不见得就天造地设,在一起之后我们也发现矛盾还有很多,单异地恋就够折腾人的。出柜之后他爸妈把事情闹得很大,十四赛季蓝雨发挥得也不是很好,他好不容易回广州一次,我们居然见到对方都有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我妈说得对,谈恋爱不比做哥们,但是再多大大小小的困难我们都没想过要分开。说开那天就知道,要是在一起就是一辈子。这就是互相了解的好处吧……别人家谈恋爱结婚,少不得观念上、性格上的磨合,而且往往无法从头至尾地信任对方……文州和我不一样,爱人之前我们是同事,同事之外我们是兄弟,根连着根,割开一个,另一个也要枯萎。
“如果这次文州一意孤行始终拒绝回家,那就是我妥协,我一个人去看他父母,劝老人家去看医生。扭伤确实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肿,疼,叔叔坚持要在家里坐着,还是想要儿子回家去看他。虽然厌恶我和文州搞同性恋,但他以前很疼我,后来骂我们的话再难听,没有做过真的伤害我的事情。我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他们心里其实有数,只是无法放下面子和固守的观念……而且,不和好,也还是喻文州痛苦。
“说我一开始不委屈、不恼火,没有埋怨他们无法像我的父母一样开明,那是假的。但是不能否认文州是他们的儿子,身体发肤、性格和教养都来自他们。单从这个我都要感激叔叔阿姨……
“再说能和文州在一起,已经是我对未来的设想里最好的一条支线,后来我爸妈能够理解我们,能领养你,已经是我求之不得的,在他家遇到阻力,在我的意料之内,也是我们能承受住的。文州和我的运气够好了,其他同性恋因为取向曝光遭受到的流言蜚语、职场暴力通通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而他的爸妈,水滴石穿吧,已经不那么极端了,收养你之后,阿姨年年问我要我们三个人的合照。”
他絮絮说了一大车皮的话,画风突然一转,提到婚礼后的旧事。他们是在加拿大领的结婚证,在一间小教堂里办了婚礼,当初打职业联赛时私交不错的朋友都去了,和他们共事过的蓝雨战队成员全到位——这些叔叔阿姨我大多见过,好一些还来过我家不止一次。事实上我的两位父亲人缘很好,在他们那个朋友圈子公开的时候收获的祝福和支持远比恶意要多得多,让我这个后知者羡慕又庆幸。仪式办完后,朋友们还都在当地留了一段时间,天哥戏称这帮人参加婚礼是假,出国度假是真,才切回到我们交谈的正题上。当时退役选手们齐聚一堂围炉夜话,聚众喝酒划拳roll点打牌,酒过三巡,有人问他,怎么长久保持婚姻生活的激情?跟老婆老吵架,这是不是没爱了啊要咋办啊?提问者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在座已婚的、恋爱的和单身的都上前调侃了一番,受提问的新郎最终并没有回答出这个问题——领证那年他俩36岁,正好是确定关系后的第七年。
“这段时间和文州冷战,我突然想到如果我们走向结束,将来会是什么关系?即便我们正在冷战,我仍然无法不关心他的生活冷暖,吃穿用度。从十五六岁到现在,文州和我朝夕相处满打满算有二十五年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有什么要滴落出来,“爱情最后总会沉淀成亲情吗?我不知道啊。喻文州和我之间肯定有亲情,相爱之前就是了。但是爱情从来没有消退过,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从来不屑想象这种可能。问出来的一瞬间,已经把爱放在天平上衡量,可喻文州从来不是什么可以量称和撼动的砝码。”
我正想接个句子感慨一下,谈话的主人公从浴室里出来,很不赞许话匣子同事手上拿着的烟,伸手给他摘掉,催他拿衣服洗澡,旁若无我地结束了我们的对话。
再说一件小事。他们俩因为年轻时高强度的职业训练,如今身体都多少患上职业病,手腕、脊椎和腰椎都有些问题,因而他们俩都是按摩的好手。我到家那一天,是天哥开的车,开进车库的时候,他的腱鞘炎犯了,手抖得厉害。队长从后座下来,给我和他开了门,开门的时候把书包递给我,问我:自己背上楼可以吗?我紧张地点头,背着书包下来,看着队长牵着天哥下车,一路捏着手直到上楼开门。
这个场景在我心里记了好久。
嘉怡,在你眼中,同*恋是不负责任、自私自利,而且不孝顺的,对吗?诚然,同性恋中滥//交、骗//婚乱象丛生,观感的确不好,但个体行为能够代表群体的所有人吗?界定一个完整的人也不应仅凭一张标签。一个人负责任与否、自私与否、孝顺与否,和他是不是同性恋无关,而取决于他本人的品性;爱情此事本来也是无法控制的,爱上//男人、女人,或者不爱任何人,都没有错。
我不指望自己倒豆子一样写下这些话,就能使你这些年来对同性恋的想法改观。但是,倘若你无法改变自己对同*恋的厌恶,但仍然与我一样珍视我们的这份感情,那么,我恳请你尝试接受我的双亲,或者尝试抽离掉同*恋这个标签去了解他们。
我的两位父亲无疑也并不是那种被标签化的人。他们孝顺父母、忠于伴侣并且坚守原则,纵然并不是伟//人,却让我发自内心,不由自主地敬爱。小时候,每年寒假暑假,他们带我到处旅行;读书时的家长会,他们俩一次都没落下,初三、高三学校开动员大会和志愿填报指导会,他们就一起去,但从来不因为考差苛责我,也不干涉我早//恋,不插手我选专业。高考的时特地请了假从北京回来,他们没有像别人家全程场外陪考,只是接送我参加考试,在我考完后给我大力的拥抱——他们年轻时养成的习惯,有任何值得庆祝的事时会击掌还会拥抱(还会接//吻哈哈哈哈……我已经习惯了呵呵),还会吹口哨,一个吹一个哼,回家的时候乐了一路,比我这个考完试的人还开心。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他们的好。当然也并不是没有过磨擦,不是没有因为操心我的青春期和我大吵一架,但是回头来看……就是最平凡的父子相处,他们给了我好多爱,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的道路,让我成为了如今和你相爱的我。
即便你不能接受同*恋,我仍然厚着脸皮希望你能爱屋及乌地爱他们;如果我讲了这么多你始终感到不能接受,恐怕我们还要再面对面地多谈几次——既然都想和对方走下去,这件事可以慢慢来,但一定要有一个我们两都能接受的说法。当然,如果你并不那么介怀,我们可以随时把回家提上日程,他们俩想见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我知道你还没睡,而且马上我就会发短信告诉你我写了一篇万字小论文阐述我的婚姻观发到你的网//易邮//箱了,你肯定会看到这封邮件。看到这里就算一时还不能接受我的身世和家庭,我都这么诚恳这么开诚布公了,你就打开卧室门呗,你舍得你男朋友睡一晚上沙发吗?
PS:明天早餐我们去粤秀吃肠粉吧,我感冒好得差不多了。
爱你
&真的很想回房睡觉的,
徐以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