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风铃传声
金子般的阳光透过窗棂,声声鸟鸣如春日融雪般苏醒,昏昏倒在床上的她终于睁开双眼。又一个早晨。她如是想着。她感到身浑身发冷,于是趔趄着跳下床拉开窗帘,几乎扑倒在窗台上,光线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金色长发甚至脸上的茸毛都泛起波光。
窗外,孤儿院后花园隐隐在树叶缝隙间显现,世界仿佛变成五光十色的清新油画,树下一对令她熟悉的夫妇似乎早已等候多时,笑眯眯地向她挥手,一动一动的嘴型似乎呼唤她的名字,“爱丽丝!”她索性推开窗户,“叮零”,是窗框上挂着的风铃响动,一阵清风裹挟着太阳的霉湿和泥土气味弥漫进房间内,她吃力地搬来一张椅子,不忘抱上奥尔菲斯的玩偶,倚坐在窗边,脸颊上逐渐浮现血色。
那是最近想要收...
金子般的阳光透过窗棂,声声鸟鸣如春日融雪般苏醒,昏昏倒在床上的她终于睁开双眼。又一个早晨。她如是想着。她感到身浑身发冷,于是趔趄着跳下床拉开窗帘,几乎扑倒在窗台上,光线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金色长发甚至脸上的茸毛都泛起波光。
窗外,孤儿院后花园隐隐在树叶缝隙间显现,世界仿佛变成五光十色的清新油画,树下一对令她熟悉的夫妇似乎早已等候多时,笑眯眯地向她挥手,一动一动的嘴型似乎呼唤她的名字,“爱丽丝!”她索性推开窗户,“叮零”,是窗框上挂着的风铃响动,一阵清风裹挟着太阳的霉湿和泥土气味弥漫进房间内,她吃力地搬来一张椅子,不忘抱上奥尔菲斯的玩偶,倚坐在窗边,脸颊上逐渐浮现血色。
那是最近想要收养她的一户夫妻。夫妇离开后花园后,她揪着玩偶身上的棉絮,将注意转移到玻璃映出的她的面容上。
“爱丽丝这么可爱的女孩,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呢?”护工梳理着她的长发,而她只是静静凝视面前镜中的自己,夫妇中的女人以慈爱的目光把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但直到见面尾声,他们依旧等不到那个答案。
“虽然她的病症还会无规律发作,但我们还是想收养她,我们可以付给您一笔可观的赡养费,希望她能回心转意。”不论这句话在她耳边,或从门后钻进,或当着她的面流转了多少次,她都会轻轻摇头,一遍遍拒绝他们的劝告和好意。“为什么呢,是因为爱丽丝不喜欢我们吗?还是……”
“我在等一个人。”说出口时,她有些惊讶地发觉那时和现在回答的身影似乎重合在一起。后花园的楼房中,星星一样的女孩再次转头,金色倾泻在她的半边身子和怀中戴绿色帽子的男孩玩偶上,玩偶被她小心晃了晃,纽扣制的双眼正巧迎上她无言的金色眼眸。就算过去的记忆再摸糊不清,她也不会忘记:她一直在等他。
“奥菲……哥哥。”可惜玩偶不会回应她。她害怕又期望往日从脑海几乎中消失,电流击穿脑髓的感受,一回想到就几乎要发疯,可她唯独不愿把他忘了。他们分别前,他曾拥抱着她安慰:“都会没事的,我一定会带你回家,等着我。”她忍受苦难也要履行这个诺言,七年的廖无言讯也不能磨灭他的这句话。
“奥菲,我还在等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不归林,他们在树下向前跑着,跑着,那一天,他们一并向前看——炙热的火焰将他们的家拦腰吞下,一群提着枪的野兽撕扯着,撕扯着父亲母亲,而她躲在床下,地面的炽烤令她阵痛难耐,她就这样惊恐至睁大双眼,母亲的血席卷向她,沿脸颊染上金发。
“爱丽丝,快逃!”冥冥中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
“快逃!”她的尖叫与母亲的呐喊穿透时空交织在一起。似乎有人猛得推了她一把,她坠落水中,从过去回到现在,她坐在的窗边,深深地如被救的溺水者般喘气。
“奥菲……”清醒过后,她轻唤着他的名字四处环视,再也看不见那缕来自回忆的景象,有鸽子之类的叫声清脆悦耳。往常有护工在门外看守,可能是因为护工去对付那对夫妇,没有一个人开门询问她的情况。
她疲惫得几乎昏过去,像一片树叶一样蜷缩在椅中,膝上的玩偶被滴滴泪水打湿,看上去也像哭泣。但随着风动风铃“叮零”一声,什么毛绒绒的机灵的小家伙首先轻盈落在她手臂上,然后直往她怀里钻,脖颈灵活转动着。
“咕。”她有些好奇而抬头的动作吓了它一跳,抖了抖脑袋鸣叫一声。“哎。”她吃了一惊,那是一只雪白到发亮的鸽子。
信鸽可以传信。想到以前护工对她说的,她随手从桌上拿来一张纸和铅笔,以窗台支撑,一个圆一条线地画起什么,微风拂动她的碎发。
“你看,中间的是我,”待她抚平纸张,凑到鸽子面前,鸽子用天真目光打量着画中的六个人和一个机器人,“我旁边戴着帽子的是哥哥,我们身后的是我们的爸爸妈妈,两边的是班恩和巴尔克;还有那个铁皮人,她叫‘邦邦’,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
鸽子看见了这个女孩由衷的大大的笑容,这是只有她和家人们一起时才会显现的,如今从没有的,如阳光般明媚。
“把这幅画送到奥菲那里,可以吗?”明明鸽子不能吐出半个字,她还是一边卷起画一边抚摸着它说。
突然她的手痉挛一下,画卷掉在地上。亲切搭话的她缄默了,把捡起画的右手缓缓收起,那只鸽子瞥了她一眼,跳下窗拾起它。“从那时开始就……”欲言又止。
只有望见那只白鸽后,她的心情才略有好转。“小鸽子,一定要记得把我的画送去!”面对窗台上重新振翅的鸽子,她下了最后叮嘱,期待地注视着。白鸽用冻红的双脚蹬地,一跃而下进入风中。
“叮零”,风铃响得比往常更大声,她意识到不对。
“叮”,鸽子腾空后撞上窗上系的风铃,“咕”地嘟囔一句,将她的画从喙中吐出,连鸟带画坠落下去。
本想执起笔再拟写一封给爱丽丝的信,他终究忍受不住幻想的鼓动而将笔丢下,走出住所径直停在邮箱前。从取信孔中扫视邮箱内部,发现有新来信时他悬起的心终于放下,激动得想畅快淋漓地欢呼。
“爱丽丝……我来找你了。”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他颤抖着拆开信封阅读:
“敬爱的德罗斯先生……”
“我们很抱歉爱丽丝目前无法与您回家,她的情况极其不稳定,一听到响动就会做出尖叫、用指甲抠座椅、拉扯头发等不安举动……”
冗长的回信中,他只记住几个字:无法回家。他的神情仿佛馨石一般封闭起来,内心却有比庄园大火更汹涌的怒火燃烧。
他七年的沤心沥血、七年的苦苦追寻所求得的只是一句冰冷的拒绝。那他一次次失败又支撑着站起的意义在何?精神病学教授,他是如何一步步走上来的只有他最清楚,他感到他也疯了,要他怎样下跪,怎样言词卑微地请求才能换来属于他的阳光,他的执念,他每日几乎要孤寂至死!
“爱丽丝!”那自胸膛中喷发的呐喊似乎与八年前母亲对她的遗言重合,他恍惚间似乎沉溺在回忆中。他恨那时的自己无法保护那些爱他的人,更恨如今连唯一一个女孩也拯救不了。他明白她所受的是酷刑,让她应激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他轻而易举就能听到她痛苦的尖叫:“奥尔菲斯!”因为八年前,那一片吞噬了所有影子的大火迫近下,当他把她拉出床底时,她的脸上都是血,脸旁的金发中渗出点点血珠——那是他们母亲的血,那时的她就像电疗时一样哀哭,恨不得把自己的全身都撕裂开,让那些野兽们看看她的心是不是在滴血,她的血液是不是在沸腾,血由她的脸颊流入嘴角。那些尖叫每时每刻徘徊在他脑中,每时每刻如刀尖刺得他几近崩溃。那时的他手足无措,在被分离前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两人的体温融合,似乎要融为一体。
“一切都会好的,”他抽噎着说,“等我来找你,好不好?”
“奥菲……”遥远的回应穿过他的脑海,他似乎被她拉出水中,就像他拉她出庄园那样。“爱丽丝……”他喃喃道。
冷静下来后,他发现手中那封回信已被自己扯碎成杂乱碎片,指痕深深嵌入信封边缘。寒风掠过树阴的爪牙,至使他咳嗽几声。
“我要去找你,哪怕只是见你一面。”将碎片丢进草丛,他再次承诺,仿佛她就在自已面前。再笑一次吧,让他感到她真正幸福着。
于是,孤儿院后花园围墙外停下一辆马车。“奥尔菲斯先生,这边请。”他听到墙后一个中年女人说,随及一架轻便梯子从墙顶递出,他暗自紧张地捂住胸口,顺梯子翻进后花园。
“正如您所说,我会拍下几张爱丽丝的照片,并将您要送给她的东西送去,您可以在这等候片刻。”接应他的护工清点了他付的小费,提着他提供的照机离开了。
而他跓足于后花园的楼房边,习惯性地来回踱步,时不时能清晰听见似是风铃被吹动而发出的响声从楼房不高处传来,不知为何令他想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爱丽丝会变成什么样子?更加憔悴,更加苍白……不,他由衷希望七年后的她能成为一个健康漂亮的少女,等到他们见面时,她会如童年时一样对他露出笑容吗?“爱丽斯,等着我。”他向清风叮嘱,虽然他知道它不会把话语传达至她耳中。
那缕清风直取而上,在毫离间偏离了一只白鸽的航向。
“叮零”。白鸽撞上什么东西,发出银铃般清脆的声响,也一下吸引了他的注意。
“糟了!”
随之出现的还有一个女孩的惊叹,拨动他记忆的琴弦,产生一缕回荡的涟漪。他自深处地感到对此的熟悉。他怀着期待仰头,清绿的树叶被一头金发遮挡,连他的回忆都被镶上金边。
她着急地将头伸出窗外,眼睁睁目送那只白鸽于低空重又回旋,只有她的画下落,下落,直至落进后花园中树下一个年轻男人怀中。
他被惊得一抖,从怀中小心抽出那卷纸,慢慢展开,发觉纸上画的是他们一家人,“父母,班恩和巴尔克……‘邦邦’……还有……”
“她。”
七年来无依无靠,他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但只在此刻他好似漂泊的小舟找到可以停靠的港湾,他多想回到过去,他们都在那里,就在庄园中,好像依旧生活着。
“先生,能不能……把那张画还给我?”
她怯生生地小心询问着,楼下的先生竟让她其名熟息,和她对哥哥的感受一样。她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冲动,想冲下楼去拥抱他,这样她就能感受到温暖吗。
他欣喜地紧盯着她,似乎一转眼她就会像落日一样消散,她看见他欲言又止,眼神中有惊喜也有难以发觉的失落。七年了,他终于找到了她,她还是如阳光般温存着他的伤口,他的内心犹如朝拜的信徒般心存虔诚。
他向上伸出手。她有些愣神,犹豫不决地将手垂下窗外。“叮零”,袖口触动风铃,在它不绝的响声中,两只手正好互相握住,穿越七年时光,他们重又像小时候般牵手。
猛然,她眼中黯淡的油画世界中出现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这个男人脸上,她看到了记忆中熟悉的面孔。“奥……菲……”她下意识叫出那个名字,又想到他不是他,支支吾吾抽回手,余温在她心中打上烙印。
他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
哪怕只是这样看着她,他也感受到由衷的喜悦。小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牵着手走过庄园,走过不归林,走过那个小剧台,停在爸爸妈妈身前,哪怕是在那时所演的话剧中,他们也不肯松开,他们的双手像锁链锁住两人之间的羁绊。“奥菲!”“爱丽丝!”每至清晨他们都会这样呼唤着,对视着,眼眸中只有对方的身影。
“奥菲,你听说过奥菲欧的传说吗?”那天她忽然这样问他,没等他回答,她接下自己的问话:
“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那我们一起改写这个结局吧。”他想起他是这样回答的。他们依偎在阳光下,将写上钢笔字的纸张收好。“你来演奥菲欧怎么样?”“那你就是欧律狄刻!”在小剧台上,他们牵起手,相视一笑。
“欧律狄刻要永远和奥菲欧在一起!”
这句承诺依旧在他们分离时响起。
“爱丽丝,等着我!”
手心忽然落空,他忽又觉得精神上缺了一部分,颤巍巍在现实的暴风中凌乱。竭力平复下波澜,他问她:“女孩,你听过奥菲欧和七弦琴的传说吗?”
“奥菲欧违背诺言,使欧律狄刻永堕幽冥,两人生死相隔。”她眼瞳中流转着金光,回答这句话时,她好像回到了那时的庄园,而她和他还手牵着手,互相微笑。
“你觉得这个结局怎样?”
她垂下眼帘:“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五味杂陈,从回忆至今的诸多想法都在这时涌上心头,在它们被推至风口浪尖时,他的心被揪紧而促使他庄严地,仿佛宣示般向她许诺:
“我不会让这个结局发生的,爱丽丝。”
不曾惊讶于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八年来的空白好像瞬间被填满了色彩,她再次感到自己鲜活的活着。
她哽咽着回应:“好,我等你。”
在对话结尾,她陷入回忆与现实的重合中,风铃声不绝于耳,时间不断向前,七年的等候似乎都具有了意义,她好像等到了属于她的归宿,从前的痛楚都能被他抚平。俄尔浦斯和欧律狄刻……她好像想起来了,她是欧律狄刻吗?小时候,他扮演奥菲欧对她所演绎的欧律狄刻表明心意,今天他的许诺也如传说中一样易碎吗?
我相信你能改写结局,我始终相信这一点,我始终相信你。不断重复着这个念头,她脱口而出:
“奥菲……”
他告诉那个护工,把用来摄像的那个相视送给她,他不再需要那些照片了,在真正的阳光怀抱下,那些只能用来聊以慰藉的照片又有什么用呢。
收到礼物的她依旧候在窗边,借着日光翻转观察着它闪闪发光的金属镜头,于他登上马车的前几秒抓拍下他最后一次回头的画面。
多年后,记者爱丽丝.德罗斯举着它,拍下了在庄园大厅中向她微笑的奥尔菲斯——“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