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蜂】My long forgotten cloistered sleep
「Sing with me a tiny autumn song
Weep me melodies of the days gone by
Dress my body all in flowers white'
So no mortal eye can see」
——My long forgotten cloistered sleep
是的,神族也是会流血的。黑骑士的血肉黏上亚尔特留斯的剑,在彻底无光的黑暗下,像一团漆黑的淤泥黏上一堵墙。亚尔特留斯已被活尸化侵蚀的眼睛看不清它们,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一甩剑尖,向他以前的战友在心底轻轻说了声抱歉。如果他还能说话,他们......
「Sing with me a tiny autumn song
Weep me melodies of the days gone by
Dress my body all in flowers white'
So no mortal eye can see」
——My long forgotten cloistered sleep
是的,神族也是会流血的。黑骑士的血肉黏上亚尔特留斯的剑,在彻底无光的黑暗下,像一团漆黑的淤泥黏上一堵墙。亚尔特留斯已被活尸化侵蚀的眼睛看不清它们,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一甩剑尖,向他以前的战友在心底轻轻说了声抱歉。如果他还能说话,他们之间本不应该到这种地步。
这一带的敌人已都被他肃清,但他依旧虚握着盾,缓慢地向前行走。黑暗只是谈不上阻碍的一个小方面,苏醒以来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努力接受:这世界虽然依旧是那个世界,但一切都早已大为不同。亚诺尔隆德已遭废弃,曾经辉煌的都市如今化为沼泽,他的坟墓从无垠的森林漂流到峭壁,没有一处地方能再给他随意奔行的自由。
他谨慎地继续迈着步子。
——“黑暗是一种感觉”,他想起黄蜂骑士的回答。那是他第一次与她交谈,如果不是为了刚从森林捡来的小狼希夫,这件事恐怕还会发生得更晚些。希夫被他发现时浑身是伤,后来伤口虽都已养得差不多,可小狼精神上始终无法接受黑暗的侵袭,每晚都只有缩在他怀里才能入睡。他刚刚受封不久,更需要时不时外出征战来巩固自身的名誉,而小狼没到能随行的年纪,又不信任其他人——亚尔特留斯绞尽脑汁,觉得还是不如让希夫真正克服恐惧来得彻底。
提到黑暗,狼骑士自然而然地想到与自己同等身份的黄蜂骑士。她在战士之间远比他出名,真正受封却比他晚上几天,成了四骑士之末,亚尔特留斯猜这可能是因为她的声名远扬多是凭借着神秘与恐怖:“黑暗是火的大敌,因为黑暗会吞噬伴火而生的生命”。有说那是一位比鹰骑士还要身形彪膀的巨人,还有说那是一群冷酷无情的不死军团,在最离谱的传说里,那甚至是一头最后的永恒古龙,从亚诺尔隆德的砖墙石块里苏醒,渴求着无尽的复仇。无论如何,传说总会归结到黑暗里,夜晚一些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助推着黑暗的传说。“传得太离谱了,”当所谓的传说终于现身、并以“王之利刃”的暗杀技艺受封的那天,与亚尔特留斯一同侍奉在侧的翁斯坦悄悄对他说道。毕竟,眼前这个女孩儿的身高甚至将将才到他们的胸口。
前三任王下骑士有两位都出自银骑士兵团,就连巨人戈夫在授勋时,也有一队的侍女连夜赶工,不眠不休地为他制出一身银铠。银色比金色稍显柔和,象征着忠诚与从顺;可即将成为第四位的骑士却身着一袭裹住全身的黑袍。她的身形在空荡荡的王殿里格外娇小,影子从同为黑色的鞋尖向后流过,被阳光拉得很长,险些把仅有的三个观摩者全部吞噬。狼骑士不是不懂得其中道理:她的存在必须是极度隐秘的,不过在传说上佐以一个实际又遥远的名号,不仅无伤大雅,反而更能助长恐怖的威力。骑士长的口吻比起惊叹更接近惋惜,像在陈述一件已成事实的定理,继而评估起自己手笔的价值;亚尔特留斯嗓子一紧,余光瞟了他一眼,翁斯坦金色的盔甲在阴影下显得晦暗不明。
“在太阳的圣光下,在葛温王朝最忠勇的骑士们的见证之下,你是否愿意成为他们的一员?你是否愿意发誓放弃你的姓名、你的身体、你的名誉,献上你的一切,成为我手中的锋刃?”
王上的声音庄重有力,在一层层的回响中加剧着压迫的强度。亚尔特留斯曾作为银骑士的代表观摩过狮与鹰的授勋仪式,也曾亲自跪守在那个位置,而王上从不曾赋予如此沉重的誓言。轮到她回应时,似乎只有听力卓绝的巨人听清了她的声音。
临近仪式结束,三位骑士纷纷垂下头。他们不敢直视王上,葛温王就如同他主掌的神力本身,像太阳一样耀眼,同时周身的光芒也像雷电一样刺目。在亚尔特留斯看不到的地方,王上面前的黑影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感受,她深深地、深深地俯下身去,双手却举得更高,高过头顶。葛温王从圣坛上取下一枚戒指与一副面具,放到她的手中。
“起身吧,‘阁下’。”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当然也不需要喝彩。在王与骑士们的沉默中,新晋的“王之利刃”戴上戒指,再次行了一礼,然后才起身,用面具遮住身上最后一块暴露在外的部分。
黄蜂骑士像一个夺目的影子。
——“黑暗是一种感觉。”黄蜂骑士的门在亚尔特留斯敲响后自动打开,他没看到人影,而黄蜂骑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听上去有着黑暗能够让人联想到的一切特质。她已从翁斯坦那里得知了他的来意。王下四骑士之首的狮骑士也承担起维系四人关系的责任,起初翁斯坦是唯一一个知晓她真名与住址的人,亚尔特留斯只能托他替自己带去一个请求,而翁斯坦带回的不仅是许可,还有对小狼一同前往的邀请。黄蜂骑士的房门很大,连巨人都能轻松跨过,想必是仔细考虑过日后可能的访客,可室内的装潢却朴素得配不上她王下骑士的名号。不过整体的环境依旧十分整洁。
亚尔特留斯下意识看了眼怀里希夫的泥爪子。早知道来时不该让他在花园里打转的。
“您不必抱着希夫。”黄蜂骑士走到门口,足甲的鞋跟踏在地板上,直到亚尔特留斯面前才刻意响动三声,不紧不慢,一下,两下,三下,声音规律整齐。她在他面前站定,周身没有王城时兴的馨香,没有呼吸的声音,白瓷面具没有表情,只能从上辨出她金色的眼睛正看着他——倒不如说,正把眼神搁在他身上而已。金色眼瞳在神族中并不罕见,可黄蜂骑士的眼睛无端地令他想到狼。他了解狼的习性:狼捕猎时会进入忘我的境界,眼中没有猎物,没有自己,只剩下纯粹的感觉。此刻黄蜂站在他面前,他却觉得她并不存在。
她并没有为他找鞋的意图,而是微微侧身,等待片刻后又开口:“或许应当问问希夫自己的想法。”她的目光换了个目标。“你想下来自己走,还是继续待在主人的怀里?”
亚尔特留斯强忍住想要告辞的不适:“我不是希夫的主人。”
希夫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儿,聪明到能听懂两人的话,可又还是个小家伙儿,没聪明到能听懂二人间些许的剑拔弩张。小狼两只前爪扒上他胳膊,脑袋转过来,眼巴巴地望着他,同样是金色的眼睛,这次却让他感到无比温暖。他只好躬下身,把希夫放在地板上。
小狼欢快地转了几圈,最终还是蹲坐在他脚边,尾巴左右摇摆,一副就等着他先进去的样子。
“很好。”黄蜂骑士说。不知是不是亚尔特留斯的错觉,他好像从她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点温度——下一刻这温度就化作切实的灼热,燃在他的胳膊上。
“狼骑士阁下,请您当心。白色的衣服沾了深色污渍是很难清理的。”她的手中还闪着奇迹的余光。
那天他们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亚尔特留斯已经记不太清,但他没能忘记他们迈入黄蜂骑士大门后的短暂晕眩。整个世界骤然变得昏暗——不是黑暗,因为诺大的房间里,依旧有一盏小灯稳稳地悬在天花板上。他下意识瞥了眼那盏灯,然后立刻看向希夫,正撞上小狼和他一样从灯的方向移过来的视线。还好希夫并没有什么反应,看起来只是有些困惑,就在他们晃神的片刻之间,黄蜂骑士已经淡出了他们的视线。
“随便坐。”她的声音从相反的方向传来,亚尔特留斯顺着看过去,她已经坐在了餐桌前。不知是否刻意为之,桌子上蒙着深色的桌布,流淌一般堪堪垂到地面,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将其与周遭的昏暗融为一体,而正坐在桌前的黄蜂骑士一只手撑着下颌,额边的碎发没收进面具里,在灯光的尾端呈现出弧度锋利的暖黄。亚尔特留斯已经知晓,这是黄蜂骑士此刻愿意被他看到。
那些黑暗的传说果然是真的,他想。
他也有可能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亚尔特留斯有些懊恼,因为回忆里紧随而来的是对方的轻笑声。“很抱歉让您感到不愉快。我并不擅长与活人交谈,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快为您解惑的方式。既然您也提到了所谓的传说,”她站起身,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身形再次时隐时现,他得靠周遭物体对她的反射才能准确地感受到她;“您是否注意到,那些故事的主角,无一不拥有摆弄强光的把式?”
巨人射出的箭,快得能在空气里摩擦出火星;不死军团们手持的锋刃,利得能闪出血色与寒光;至于愤怒的不朽古龙,更是能源源不断地口吐雷电。此刻,这个一直困扰亚尔特留斯的淡淡违和感从黄蜂骑士口中再次点出,便立刻显得刺眼起来。
“‘黑暗是火的大敌,因为黑暗会吞噬伴火而生的生命。’”她轻声重复,来到希夫身边,蹲下身。当亚尔特留斯担心她像之前那些人一样被希夫攻击、想要出言提醒的时候,希夫却主动蹭了蹭她的手。她也就顺势抚摸起希夫的脑袋,就连毛发上刺人的草叶也没能让她停顿哪怕一下。“请您设想:如果一个人长久地行于黑暗里,那么他是否还会对黑暗感到害怕?”
小狼在她的抚摸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大尾巴却还是在亚尔特留斯的脚踝扫来扫去,实在很痒。他忍不住挪了挪腿,被黄蜂骑士看到,她又笑了起来,看着他,亦或者说看着他正后方的灯:“狼骑士阁下,您太耀眼了。”
他那天为什么没能直接熄灭那盏灯?大概是被对方制止了,他想。否则,日后他不会继续前往拜访她。后来两人间的情谊,更是那时的亚尔特留斯所难以想象的。多半是因为希夫确实太小,需要不止一次地从训练中成长。小狼是哪一次成长为大狼、哪一次在他与黄蜂骑士之间选择了后者、他最终哪一次亲手熄灭了那盏灯,这些他统统记不得了,唯有一件事他可以确认:他与黄蜂骑士是在第一次交换了姓名。
不过他们很少以本名相称。一是还没熟络到那种程度,二则是因为“基亚兰”是男性的名字。亚尔特留斯接着想起她随后的解释,叹了口气,尽管他的嘴唇已经变得干枯,呼气声吐出来、回荡在头盔里,像是某种破掉的乐器——“那是风琴。你看起来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我也是一名女性,阁下,从小受的是女子教育啊。”基亚兰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脑中响起,似乎很后来的时候,他们之间确实有过类似的对话。当希夫已经能完全习惯黑暗后,他与黄蜂骑士的关系并没有就此终结。即使他没有了定时拜访她的理由,却经常能在王城里寻觅到她的身影。每天太阳还未升起时他便醒来,这是他自初入银骑士团起养成的习惯,不过现在有了希夫,他就把磨练技艺的时间往后挪了些,清晨便带着希夫出去散步。某一日他再次遇上黄蜂骑士,血被她短剑上的倒刺裂成更小的点,簌簌地落到下摆,令她的身形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捉摸。被鲜血扭曲的透明影子顿一下就算对他们打了招呼,而亚尔特留斯抬手一个奇迹飘过去,紧接着他们面前又恢复了空无一人的情景。
“我改进了一下您的奇迹,黄蜂骑士阁下。现在应该没那么烫了。”他对着空气说。
希夫跟着欢快地叫了一声。
她的回应要等到下午,四骑士照例述完职。出了宫殿门,亚尔特留斯对着草丛吹了声口哨,希夫立刻从里面跑出来。要不是亚尔特留斯感觉到了希夫的存在,傍晚的日光下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到灰狼的身形,他忍不住想起另一个有着金色眼睛的朋友——或许还不算是?把希夫带到黄蜂骑士那里,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谢谢。”是黄蜂骑士的声音。
腹诽的对象突然出现在身旁,让亚尔特留斯不仅有点儿被吓到,更有一些心虚。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结果是希夫扑到她身边。狼已经长大到她的腰际,她于是一伸手,把狼抱进怀里。希夫半个身子都倚在她身上,游戏一般轻轻咬起她的臂甲,她任由狼玩着。亚尔特留斯这才看出,狼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她去的。
“希夫真的很喜欢您,”亚尔特留斯以为自己这么说时多少会有些吃味,但话还未出口就已经释然。狼可比不少人还要聪明,知道谁有没有危险,谁又是真的疼爱他。不过这后半句他没打算说。
两人一狼沿着无人的小径沉默地往前走。
“要去我家吗”——亚尔特留斯在心底打着腹稿,“就当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协助”;可即使是前半生大部分时间都一心扑在武艺上的狼骑士,也清楚这理由根本不够邀请一个女孩子进一个并不熟悉的男子的家,更何况是晚上。于是话变成了“要一起去吃个晚饭吗”——这也不妥。他们此刻都身着铠甲,并不方便,而且黄蜂骑士的身份并不适合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说要去她家吧?
“要来我家吗?”黄蜂骑士当然不会察觉到亚尔特留斯的纠结,她只是恰巧这么说了。“请原谅我的冒犯,只是我看希夫还没玩够,是吗?”
希夫瞅瞅黄蜂骑士又瞅了瞅亚尔特留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贴到她的那一侧去。
“正好我也为他准备了些东西。我想可能会对他有帮助。”
亚尔特留斯还有什么好拒绝的呢?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亚尔特留斯最终的结论是:与以往的每一次拜访差不多。而黄蜂骑士准备的礼物,至少看起来也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一篮据称可以满足营养的肉干,还有一根有她半个手臂大小的骨头棒。(“因为他总喜欢咬来咬去,”她听起来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而亚尔特留斯以善意的微笑作答。)他接过来时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它居然是用针线缝的,上面施了层亮闪闪的奇迹。希夫果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骨头瞅。针线走得极为缜密,因此增添了厚度与硬度,奇迹则减缓了磨损的速度。亚尔特留斯下意识捏了捏。不软,但也不特别硬。
“这是我用来保养武器的奇迹,”她取出自己的两把武器。亚尔特留斯受宠若惊地端详起它们:一把正是他清晨见过的那把布满倒刺的匕首,另一把则散发着暗金的幽光。他深深地看了它一眼,但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他就将目光从两把锋刃上移开了。
黄蜂骑士看着他的动作。“无论是无数的勾刺还是淬满的剧毒,甚至连另一把曲刀的存在,都只不过是为了区区一击。至于这一击后刀身是否完好,并不在锻造的考虑范围内,毕竟连刀本身都可以随意丢弃。哼,武器正是如此。”
亚尔特留斯下意识想要反驳。他也有着很多把大剑,由于他的战斗方式,武器总是消耗得很快,那些断刃被他收集好,在他的家里用一个专门的柜子来安置。黄蜂骑士的语气让他想起它们握在手里的感觉:轻飘飘的,让他有些怅然若失。
“可以把这个奇迹教给我吗?”他问。
“……狼骑士阁下的发言总能让我感到意外。”
亚尔特留斯把手中透亮的骨棒抛给希夫。狼已经在原地期待了很久,一跳就咬住空中闪亮亮的玩具,跑到一边儿去玩了。
“可以吗?”他又问了一遍。
“当然,”黄蜂骑士愣了一下才回答。“只是这个不像‘清理’那么简单。”她于是尽可能缓慢地展示起术法。咒语的文字被刻意清晰地咬出,失去了原本晦涩流淌的神秘,却让亚尔特留斯联想到透明的结晶。他仔细地端详法阵逐渐汇聚出金色的奔流,惊叹于那亮闪闪的美,然后眼看着它最终化为一道光束从空中坠向他——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感到耳垂一阵清爽的凉意,紧接着护符的重量陡然增添了几分。
如果换作现在的他,说不定会伸手去挡吧。亚尔特留斯有些自嘲地摸向自己的耳朵,又反应过来头盔的存在,手悻悻地垂下去。不知是怎样的信仰支撑着她,才能让这个奇迹拥有这么大的威力,接近万年过后依旧没消磨殆尽;但是这里也不会再有耀眼到夺目的光了,即使有,也对他产生不了那么大的影响。活尸化之后,他看任何东西都仿佛隔着一层白茫茫的膜,这层膜勉强将他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解脱出来,同时也隔绝了他与明澈的天光。
“抱歉,这奇迹会自动选择距离最近的装备。”那时黄蜂骑士嘴上说着抱歉,语气里却全是笑意。她说这话时虚握的双手逐渐放松,谎言经由指间御赐的戒指,更显得格外漫不经心。
你觉得我会攻击你吗?亚尔特留斯还记得那时迟来的怒火,但因为最初便已经错过了时机,还没燃烧起来就熄了下去,反倒落成一种被调侃的窘迫和好笑。这一系列的心境转换,哪个都不为那时的他所熟悉。
“您的行为也总是让我意外。”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对黄蜂骑士说的。
黄蜂骑士没有接话,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以往感到惴惴不安的那个总是亚尔特留斯,但这次亚尔特留斯的那股好笑劲儿还没彻底过去,反而逐渐上扬,像是要变成怜爱。他看着她的面具,看着看着就开始想起自己认识的一只白猫,白猫的毛发也像黄蜂骑士的面具一样白,但完全不像面具一样毫无起伏,反而杂杂乱乱得他每次见上白猫都得打一会儿喷嚏。神秘的白猫神秘到能口吐人言,甚至能做出预言。前一阵她总追着他问有没有被什么东西扎到,“那根刺扎进去可就出不来了呀!”
他正像那只白猫惯常的表情一样嘴角上扬,突然感觉膝后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条件反射地一抬腿就要往后蹬出去——
“亚尔特留斯!”黄蜂骑士显然也一直注意着他,一看不对立刻高喊出声,阻止了他的动作。
希夫从他腿后“蹭”地窜出来,意识到不小心做了错事,本来还飞快摇晃着的尾巴眼看着和耳朵一起蔫下去。狼眼神畏畏缩缩的(金色的眼睛!),想把衔着的东西丢掉,但又有些舍不得,最后还是忍不住偷偷歪头瞄了亚尔特留斯一眼,见他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才渐渐直起身,仰着脑袋叫了一声。亚尔特留斯这才看清,先前惹得他险些误伤希夫的物件,居然就是狼口中叼着的那根骨头棒。
他刚想对希夫道歉,却注意到黄蜂骑士的眼神从未那么有如实物地落到希夫身上,就连面具也无法隔绝。他顺着一同看去。希夫此刻正有些炫耀地在两人间转来转去,脑袋也跟着左右摇摆。那摇晃骨棒的姿势,比起猎食或者磨牙,看上去更像是……甩动一把剑?
不然他怎么会被引出下意识的反击。
“或许您应该给他一把剑。”/“或许我该给他一把剑。”
——“锵!”
亚尔特留斯立刻举盾,挡住了黑骑士的攻击。冲击力打得他的左臂微微发麻。他接下这一击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他的左臂虽然随着苏生一并接好,却时刻发麻发痛,在环境昏黑的地方尤甚,就像在提醒他什么一样。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即使一路上他已经不得不解决了好几个黑骑士,却还是狠不下心直接与其交手,谁又能知道铠甲之下的是否就是他战友燃尽的躯壳?
但黑骑士可没给他怠惰的机会,一击未能得手立刻借力一弹,飞身跃后——这动作让亚尔特留斯愣了一瞬,在他的记忆中,黑骑士的战技往往大开大合、一往无前,即使后退也经常是举盾碎步,看似后撤,实则诱敌冒进,并从中寻找破绽;如此灵巧的身法,反倒让他想起…想起——
但黑骑士的下一击已经到了。亚尔特留斯心有旁骛,第一反应依旧是躲,他向后一个空翻,远远地跳出攻击的范围。黑骑士在先前往下落的过程中把手里双刃斧往后抡了半圈,时机与幅度把握得刚刚好,以至于刚落地就立刻脚尖一弹探身过来,斧从最高点直直砸下。亚尔特留斯被扬起的灰呛住,想咳却只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气音,他盯住面前的深坑,右手缓缓握紧了剑。
斧在银骑士团中是很少见的武器,但黑骑士使用战斧却并不显得稀奇。银色秀气俊逸,银骑士所使用的武器也多是如此,但自从一部分战友被调往新成立的兵团、前往讨伐恶魔突来的侵袭,他们的铠甲便开始经受混沌烈火的熏烧,他们的武器沾满庞大兽物的血,被咬蚀得百折不挠。两队人被分别派向不同的战场,亚尔特留斯很少再与他们联系,但当他下定决心后沉下心,黑骑士起跳挥动巨斧的技法在他眼中就变成狼跳的分解。
他眼前闪过翁斯坦邀请新晋成为狼骑士的自己回归军营,向将士们传授武艺的情景。
亚尔特留斯侧身上砍,一剑挑到黑骑士的肘关节。此刻他手中的剑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骑士剑,他算好剑的长度,确保只有剑尖能碰到那处脆弱的地方,方才又特意跨到黑骑士身负护甲的侧面;击中的那只手的确没有像他当年迎战马努斯时那样断裂,却还是劲力一松,再也握不住斧子。斧子被打到地上后,黑骑士在空中同样稳不住架势,眼看脑袋砸到身下的墓碑上,石块锋锐的棱角就要顺着头盔的缝隙切进去;曾经的狼骑士一个狼跳把盾牌罩到墓前,在黑骑士砸上去的一瞬间抽身绕到他背后,剑尖在他头盔的侧面不轻不重地一勾。亚尔特留斯听不到自己制造的声音,但他可以想象。
他的剑终于承受不住,断成两截,前半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黑骑士在那一声后彻底昏了过去。
亚尔特留斯没有取下黑骑士的头盔——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意义?他扔掉手中的断剑,把黑骑士拖到一旁,半靠在另一块墓碑上,接着坐回先前那块墓碑对面。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感受到耳坠中的奇迹缓慢又坚决地恢复着自己的体力,然后掀开盾牌,露出一把大剑。
他垂下头,看向大剑前的戒指。
他的记忆中,黄蜂骑士几乎从来没摘下过这枚御赐的戒指。在满是镜子的宴会前厅,他曾亲眼见过她在自己面前褪下手甲:她先把戒指从右手无名指上取下来、交到他手里,然后解下手甲,他都没来得及仔细看上一眼,戒指就被她拿回去重新戴上。他那时还赌气一般,眼神继续跟着戒指走:黄蜂骑士的手指和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常年不见日光,呈现出异常的苍白,甚至能与葛温德林殿下的白手套相媲美,而戒指笨拙的古铜色(他心下悄悄对戈夫道了个歉)与古板的造型,显然都并不适合这样一双手。然后亚尔特留斯就直接说了出来。
“哦?是吗?”她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解下另一只手甲。“您第一次拜访我家时,我还以为您不是那种男人呢,阁下。怎么,临别之际终于暴露了本性?”
“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亚尔特留斯微笑着回答。
黄蜂骑士轻笑了一声。她抬起头,面向他身后的镜子,板板正正地摘下面具。亚尔特留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面前他的友人并不喜欢被锢于任何评判与常理之中,但此刻端详着那张脸,那条再深一点就绝对会伤到左眼的细长疤痕,他还是想说出“那真不适合你”,就像刚才一样。但这次他依旧忍住没说。在前往乌拉席露之前,有些话说出来无伤大雅,但另一些则即使以离别为幌子也难以启齿。反正他相信,自己想说的、想表达的,她不仅早已知晓,也全部都明白。
亚尔特留斯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因此没看到镜中基亚兰的目光正移向他。少了面具轮廓的限制,她的眼神原来也是可以有温度的。视线未能相交的一幕被面对面的两块镜子反复映射,一层层推到最内里的最边缘处。
“您的送别宴很快就要开始了,还不去更衣吗?”基亚兰说。“或者,您是否愿意为我留下更衣的空间?”
他参与这种场合往往身着铠甲,但这次他是宴会的主角,即使王室成员皆已四散,但王室礼仪依旧要遵守,他不得不准备一套足够得体的礼服。葛温艾薇雅远嫁后,再也没有人会偶尔召他们进宫,只为了关照一下这群战争英雄们的日常生活,以至于他就连合适的裁缝都找了很久(虽然也有他内心为其他的事所困,对此事并不上心的原因在),最终的成品也并不是十分合他心意,更准确一点说就是:太花里胡哨了。裁缝显然是狼骑士英勇传说的崇拜者,给他的白色衬衫配了一件群青色的披风,并精细地缀上狼的花纹;不得不说视觉效果还是挺好的,就是好得让他有些难为情。
四面八方的镜子里,四面八方的他自己凝视着他。
他未多作停留,本想回到基亚兰所在的房间门口等她一会儿,但拉开门时发现她已经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她往常利落地绑成辫子的金发松松地盘在一起,与一身宝蓝色的无袖长裙相得益彰。见他出来,她向他伸出手。“先生,”明明是经常能从她口中听到的一个词,此刻被她说出来,亚尔特留斯只觉得耳朵一热。
基亚兰应邀作为他的舞伴,与他一同前往宴会厅。他邀请她几乎像是一个玩笑,用玩笑包装住拒绝的尴尬,黄蜂骑士是他最后的选择,她的许可最为珍贵。但她答应得极为痛快。
“您知道,阁下,因为是为我举办的宴会,您作为我的舞伴,也要身着礼服……”不能戴面具。他绞尽脑汁地想以一种尽可能圆滑的方式解释,替对方铺垫好拒绝的台阶:她会暴露她的身份,暴露她的疤痕,被他推进她远离的那些东西里。他不知道它们具体是什么,只是不想在最后一面给她留下的是伤害。
“我知道。”她回答。
事情就这样敲定。当人们问起亚尔特留斯舞伴的消息,他还是尽可能搪塞了过去,因此他们进入会场时,骤起的议论几乎要淹没了他们,或者说她。所有人都隐约觉察到王城颓败有如窗外的夕阳,但他们只是用更绚烂的灯光撑起体面,送别的宴会比过去的任何一场庆功更为繁华,人群熙熙攘攘,人人都穿着礼服,不过真正因为担忧铠甲会唤起离别之情、继而选择放弃荣耀的,可能也只有面前为他们破开道路的翁斯坦。
亚尔特留斯看到他,终于感到如释重负。先前下意识牵住基亚兰的手还没来得及放开,他就被翁斯坦抓住另一只胳膊,往角落走了些距离。翁斯坦即使没穿铠甲,一头红发还是照战时规矩紧紧绑着,可他看上去已没有那般精神。太阳长男被驱逐后,王上抹除了“无名”的一切痕迹,就连太阳神教远隔万里的雕像都不惜派专人前往捣毁,却唯独保留了翁斯坦首席骑士的身份。形同虚设的荣耀,对骑士而言只是笑话。亚尔特留斯上次看见翁斯坦还是数月之前,他抽空从外派中回来述职,在空旷的回廊中只见到正巡逻的猎龙者。对方沉默着点头示意,便继续向他身后走去。
“还好你没穿铠甲。”亚尔特留斯在三人站定后拍拍翁斯坦的肩膀,算是补全了上一次未尽的情谊。
翁斯坦嗤笑一声。“永远是这张嘴。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讨得这样一位高贵女性的欢心。您说呢,……女士?”
他看向她,这才意识到她的面容看起来如此生疏,与他记忆中任何一位贵妇小姐都不相符。她从亚尔特留斯手中抽回右手,梳理了一下微乱的发丝,指间的黄蜂戒指反射着微光。
“狼骑士阁下的发言的确总能让我感到意外,骑士长。”她平静地直视翁斯坦睁大的双眼。“我是基亚兰。”
翁斯坦好半天没有说话。他看看亚尔特留斯又看看基亚兰,那模样让亚尔特留斯想起被留在家里的希夫。纵然狼骑士与爱狼的传说再出名,也实在没有让一只野兽出席宴会的道理——基亚兰如此劝导亚尔特留斯时,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希夫还是亚尔特留斯本人更加委屈。
“…干得漂亮,亚蒂。”翁斯坦最终艰涩地开口。“‘鹰眼’那家伙,永远都不会看走眼……”
提到戈夫,他们又陷入沉默。鹰骑士被派往乌拉席露做使者时与他们约好定期写信,但深渊爆发前几天,他们没有如期收到他的信件,此后他们再没能听到有关戈夫的任何消息。现在看来,那倒像是灾难的前兆。
“我会第一时间去找他。”亚尔特留斯又拍拍翁斯坦的肩膀,后者的肩在他手中微不可查地垮下一点。骑士长早在上古时代就已侍立王侧,那时他长枪与雷电刺穿的龙鳞不尽其数,曾被称为永恒的魔力介质在空中炸散、像灰烬一样飘落,让当时还是新兵的他们瑟瑟发抖,误以为战争将诱发天灾的降临;然后翁斯坦对他们下令、自己也跟着一起凿开龙的尸体,他们探取魔力核心就像人类从山岩里探取黄金。战争结束后他们把核心与龙首一同带回王城,前者埋入地底,化为铸造每一把尊贵武器的无尽铁水,后者则被呈上王宫,雕成最高处神殿的尖端。它将成为对敌人的震慑,正像“猎龙者”将护佑王城,王上在狮骑士的受封仪式上说道,仪式特意定在神殿建成的那天,葛温王同时赐予他龙狩的称号,而他此后都没能有机会再见到龙。他在亚诺尔隆德最繁荣的时候被留下,看着王女们被四散远嫁,看着万众瞩目的王子被驱逐,看着王上最终选择传火,看着众神随葛温的一去不返纷纷离开。需要守护的越来越少,对骑士而言可并不是轻松的事。
神色疲倦的翁斯坦说:“我并不担心他的安危,他可是巨人中最聪明的那个,区区人类又能把他怎么样。只是深渊…”深渊可不一样。作为最让神族忌惮的威胁,他们甚至无法像调遣黑骑士一样去与其硬搏,恶魔作为一个族群,神族与它们战斗是为了各自的生存,可深渊吞噬火光只是毫无道理而已。
他看向亚尔特留斯,“深渊漫游者”,常年征战于黑暗的唯一一个尖兵。“要平安回来。”
亚尔特留斯说,好。
翁斯坦似乎也想对基亚兰说些什么,但基亚兰只是点点头,于是翁斯坦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似乎那就是他们那种类型之间的默契。他临走前回拍了一下亚尔特留斯的肩膀,像第一次见到黄蜂骑士时那样悄悄在宴会主角耳边说:“真羡慕你,亚蒂。”
王下四骑士之首正式步入会场中央,预示着留给次席的时间也已所剩无几。亚尔特留斯最后看了一眼基亚兰,对基亚兰也在看着他这件事已并不感到十分的惊奇。她看起来依旧如往常般自如,绰约的身形像是随时都能溶进人群里,而再一次向他伸出的手却强调了她此刻的存在:“走吧。”
他们在绚烂的灯光下共舞。亚尔特留斯舞技本就称不上好,如今指间的狼戒指与她的黄蜂戒指碰撞摩擦,更搅得他心神不宁,险些踩到她的脚;然而她却以极轻盈的步法躲开,顺着宫廷舞极规范的下一步贴近他:“请您跟着我。”
后来前往乌拉席露的路上,亚尔特留斯为了排遣旅途的沉重,总会对陪他孤身前往的希夫讲起那天的基亚兰。希夫每次都很赏光地摇起尾巴,开始听:当狼骑士点头之后,黄蜂骑士是怎样突然放开他的身体、把他轻轻往后一推。她这么做时身体已微微前倾,紧接着右足足尖一点,双手拥抱般举起,就要扑进比先前离他更近的位置——可狼骑士侧身一闪,沉思片刻还是伸出右臂,替换了原先在这个位置的胸口。黄蜂骑士向前飘去,却在摔倒前一刻把手向后一搭,指腹勾住狼骑士的手臂,她扬起的裙摆一扫宫廷舞严谨刻板的氛围,令她看起来有如希斯公爵的月光蝶一般轻盈,一条腿随胳膊平展地后翘,将她后背的弧度拉成一弯残月。
其他人纷纷停下舞步退到一边,乐师顺着气氛立刻更换曲目,可这些对两位骑士而言已不再重要。亚尔特留斯从她推开自己的那一刻就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伸出的右臂除了风度和好意还代表着下一局的牵制。凭着手臂上传来的力度确定她已稳住身形后,狼骑士立刻便开始他的反击:就像他感受到对方正假装握着她那两把双刀一般,此刻他假设自己右手中也有一把剑。他右臂猛地一扬、就要向下劈砍,可黄蜂骑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借力方式回身向后,狼骑士眼看她的身躯离开他下劈的范围后继续向左飘行,立刻扬起左手,呈虚抱状——在其他人看来,他是要接住自己的舞伴,可被禁锢住的黄蜂将失去飞行的自由。她停在距他左手堪堪几寸处,既让人以为他接住了自己,又在他要抓上来的一瞬摸向他的右肩,再次试图借力脱离他的范围——然后她的手被他用右手接住。
失去武器即为平局。迟来的掌声终于响起,其中以翁斯坦的最为热烈。两人双手交叠向众人行礼,各自为紧接着的下一场舞暗暗准备。
后来他们跳了多少场,亚尔特留斯说不出具体的数,只是他已经习惯在掏出晚饭干粮的同时对希夫倒出自己的故事,不然就会推迟睡觉的时间。他调动满腹修辞来形容她敏捷的身形与灵巧的步法,她是怎样时而步步紧逼时而又见好就收:起初她为了让一招一式都显得像是一场舞蹈,有好几次刻意迎合他的步调,让狼骑士的反击显得不那么笨拙;但他进入状态总是很快。很快他也放开来,忘记了胜负,忘记了比试,忘记了跳舞,当他只是全心全意地跟着她时,觉得连自己也变得和她一样轻飘飘的,像她戒指时而在面前闪烁的微光。他索性闭上眼睛,没有光的干扰,对她的感觉变得无处不在。他抬头,漆黑的天空沉默静谧,他尽力生长,双手都伸向天空,轮廓从地面看去像是遥远的星云;他呼吸,尝出空气里有水粒即将结冰,辛冷从鼻腔一路扎下,在他喉间又被暖融回一滴润泽的水。他是这一小片黑暗世界里唯一一棵白桦树,他的心思随他汲取万事万物而摇动,万事万物经由他又回到原初的形态。当空气重新变得温暖,当新叶从枝条上长出、化作崭新的群星,他睁开眼睛,第一次无视了她的指间,直直看进她金色的双瞳。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就像阳光下一块浮冰渐渐融化在春水里,在他面前懒洋洋地流过。
她在他的目光中向后倒去,像月光照到蝴蝶落向水面。亚尔特留斯身随意动,一个探身向前突了几步距离、想再用右手接住她,却骤然感到自己后身一紧,反倒是她用左臂搂上他的背,手却虚虚地悬着。亚尔特留斯知道那把虚构的剑此刻正抵在自己脖颈,电光火石间垂下头,看到她赌气一般得胜的笑脸。
然后他也笑起来,扬高左手,整个身体都迎向对方,在孩童般的奉献感中,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惬意地哼起一首小曲。那是他偏远的家乡盛行的曲子,歌词讲了一条小狼、一只小猫和一个大大的蘑菇。牠们一同在山坡上打滚,在森林里野餐,在阳光下睡觉,玩累了就一起回家了。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起乌拉席露。和最后一个人道别后,亚尔特留斯少见地没有帮侍女一起收拾会场,毕竟这次没有基亚兰在家里照顾希夫,狼还在孤零零地等着。室外不变的夕阳自然比不上先前的灯光璀璨,但却充满温度,即使那温度会令人感到乡愁。先前的汗经风一吹已经半干,但在夏季闷热的天气里还是不太舒服,又热又凉。亚尔特留斯再一次使出他们初见时的清理奇迹,这一次奇迹的光芒笼罩了两个人。
“谢谢。”基亚兰随意地说,伸手一扯就解开发冠,金发被迎面而来的风向后吹去。亚诺尔隆德,众神之都,世界上最高的地方,风不懂得人神之间的龌龊,依旧时不时前来朝圣,她的金发也随之时而飘扬,像闪光的河流。亚尔特留斯只要抬起手就能触到那条河,他也的确抬起了手——他把手举到自己面前,小指尖状似无意地与它们擦过,借着摘下戒指的契机,他终于隐秘地实现了心愿中的小小一个。
亚尔特留斯把狼戒指递给她。
基亚兰没有接,反而停下不动了。“这是什么意思?”她淡淡地问,声线沉稳,语气冷静。“这——是——什么意思?”她又问了一遍。
“谢礼。”亚尔特留斯简洁地回答。他双手捧起基亚兰的右手,耐心地打开她的手掌,把狼戒指放进去,然后再包住那只手,不让她有机会张开。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就像她的遣词一样,她也没做任何的挣扎,但亚尔特留斯还是只敢盯住她被自己紧握的手,生怕她下一刻就会融进某处他未能察觉的阴影中去。基亚兰继续说:“我答应你的邀请,更不是一种牺牲。”
“我知道。”亚尔特留斯接道。“我也不是在感谢你为我做了什么。我想感谢你。”
他们继续沿着微不可查的下坡一路向下。
亚尔特留斯的家位于王城的边缘,他们回来时天色已变得昏黑,这不是出自时间,而是距离的远近,两人都知道不变的夕阳出自何方,也都明白葛温德林殿下的魔法终于也会衰退。住在这里对亚尔特留斯而言是件好事,他可以纵情与狼嬉闹,推掉许多不必要的进宫觐见,更不必每次都要经受从永远的阳光下骤然踏入吸魂鬼所处黑暗的不适感。他家的灯却常亮着,嗅到两位朋友的气味,希夫的脑袋立刻出现在窗口,叫声从窗后传出来。那景象让亚尔特留斯感到一阵切实的温暖。
“亚尔特留斯!”
两人本已告别,他在打开房门前的一瞬间又被基亚兰叫住,于是回头看她。屋里漏出的光将她整个人照亮,她对着他伸出左手,把狼戒指戴在与右手相同的位置。“不久之后,我也会去找你。”
他多希望他那天没有被快乐冲昏头,而是坚定地阻止她,至少此刻她的戒指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在自己的墓前。现如今,看到这枚戒指在漆黑的天空下也不再发光,他才有了一切的确结束了的实感。他决定不再让任何东西去打扰那枚戒指,于是连视线都越过它,重新看向它后面的大剑。剑身漆黑,甚至毫无金属应有的光泽,剑花磨损,已看不出曾被雕上的奇迹。如果体内还有血液的存在,亚尔特留斯本应感到热血沸腾,但此刻粘连他四肢百骸的是深渊,令他在黑暗中感到格外的冷。他在一阵仿佛能冻结手臂的寒冷中抓向剑身,锋利的剑刃在他用力一握下切碎他的手铠,深渊如漆黑的血般沿剑身流下,亚尔特留斯才从中感到一丝虚脱的亲切与安慰。
等到右手不再流出液体,他站起身,右手用力一甩,把上面的东西全甩掉后才够向剑柄,手掌不可置信般虚抓几下继续死死握住,把他最后这把剑提起来。剑柄的坑洼嵌入新鲜的伤口,格外疼痛。又见面了,老朋友,亚尔特留斯畅快地呼出一口气,拿着剑随意一挥,而剑的无比趁手便是对他的回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呼吸的余音刚开始在头盔内回荡,亚尔特留斯抄起盾牌、紧急一个旋身,须臾之间便转到墓碑后、下蹲、举起盾护住暴露在外的躯体。
他什么都没感觉到。没有波动的气流刮过他的铠甲,也没有异样的声音钻进头盔。过往狼骑士声名远扬的感官如今不可避免地迟钝了,不过此刻提醒他的是另一套直觉。直觉告诉他什么都没感觉到。直觉告诉他一切都很正常。直觉告诉他——
“当!”
最要警惕的就是所谓的“正常”——这是他在与吸魂鬼交战的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准则。吸魂鬼在黑暗中无声无息,手中的武器也无影无形,真正能够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往往是当它们的攻击已落在身上的时候。好几道无法去除的伤疤教导着他。绝无可能听错。那是金属才会发出的声音。是敌袭的声音。
方才那一声几不可闻,如果抛出一块石头落到地上都能发出更大的声响,如果此刻身在小隆德,他的确会选择这么做去移开敌人的注意力;但太近了。
举起盾、小腿绷紧、向后飞退,一系列动作他做得一气呵成、以至于它们几乎像是同时发生的,可他的反应也只是堪堪避过一劫——其实他的眼睛、感官乃至直觉都没能捕捉到自己上一秒还身处的那一小片区域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那里表面看上去也的确是什么都没发生,直到他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兴奋?恐惧?还是渴望?他没工夫细想。自从古龙的吐息彻底从这世上灭绝,他有多久都不曾颤抖?他的确常年与黑暗搏斗,吸魂鬼是受黑暗摆弄的人偶,它们因而能够借用一点深渊的力量,变得神出鬼没;被蛊惑而堕落并不能成为亚尔特留斯鄙视它们的理由,真正让他格外厌恶它们的,是它们经常散发出不祥红光的左手。看到它们举起右手中无形的剑时、爬满骨骼的左手也随之发亮,他就会替友人产生被侮辱的感受。
可即使是黄蜂骑士,也很难完全不被他发觉。
亚尔特留斯没有贸然攻击,他举着盾碎步退回到墓碑处,后背像一张弓般绷紧,曲起的一小部分轻轻抵在石块上。他的身躯自苏醒以来比过去矮小一截,他为此相当苦恼,虽然依旧能凭借记忆使剑,但到底比不上以往的威力;至于他的盾牌,更是很难像以前那样灵活格挡——此刻他倒是因祸得福,整个躯体得以完全隐藏在墓碑与盾牌的夹缝间。盾牌被他护在身前,但也没紧紧贴在身上:正是敌人很难刺到他要害、他又能立刻劈砍还击的距离。
下一刻敌人的攻击从头顶劈下来。
他下意识举盾。这个吸魂鬼(或其他隐藏于黑暗的怪物,随便什么)的体重轻得大大超乎他的预料,因此虽然他动作慢了半拍,却并没有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但连人带盾牌一起掼到头盔上,他还是被砸得耳鸣眼黑。他咬牙挺住没有倒下——亚尔特留斯最清楚不过,这招的目的以及承受攻击的人最需要害怕的,就是击倒。他无法像先前应对黑骑士那样应对这个无形无影的敌人,但看不到对方不代表他没有任何办法:他把眩晕、耳鸣和即将倒下的痛苦统统转换成发狂的蛮劲,狠狠往上一顶。
盾牌险些脱手。活尸化后的体能跟不上他的动作,他右手拄着麻得无法动弹的左臂,强撑着挪回墓碑前。还好他先前的反应打断了对方的步调,在至少片刻的喘息间,敌人没来抓他的破绽。这时他才有空感到一丝荒谬感从心头升起: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真的会被如此纯正的狼跳压制。
亚尔特留斯闭上眼睛,不再让杂七杂八的想法扰乱心神。他在深呼吸中调整气息,让全身维持在最放松的临战状态,把精力灌注进耳垂上的护符,尽可能最快速度地恢复更多体力。
时间一秒一秒地滑过。
下一秒,他在自己的呼吸声里听到了第二层呼吸,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戛然而止,轻浅却恪守着严格的规律,像是小鸟死前胸口最后的心跳。这声音必定来自头盔之外的某个方向。离他很近。他听了出来。
诱饵?这样的狡诈让他想起另一种被深渊侵蚀的怪物:乌拉席露的镇民们,因被灌入过多的人性而暴露出非人的形态。比起吸魂鬼,它们其实更能让他回忆起小隆德的幽魂。无数个午夜梦回,他拼命搏杀吸魂鬼,最后却还是在一片虚无中醒来,他逼问自己如果当时能够更强大一点,是不是王上就不会下令放水淹没一整个小国,让那么多无辜的人只能沦为飘荡嘶嚎的孤魂。来到另一个人类城市,他把抵御深渊的银项链交给居民的速度之快,就连他自己都为之惊奇,可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异变者出现在聚居地。最后还是森林里的白猫实在不忍见他继续被蒙在鼓里,对伤痕累累的他说:人类不像你那样高洁,更配不上银色的项链。亚尔特留斯接下来知道了人类为争夺项链互相残杀、最后谁都没能得到它;知道了深渊的爆发来自人类的贪婪,他们为了野心掘开先祖的坟墓;也知道了他的挚友戈夫正是被人类弄瞎,锁在了乌拉席露的塔顶。
在一人一猫的面前,化为邪物的人类正发出嘲笑。
那呼吸声转瞬即逝,反倒像一个真正的破绽。或者连这都是假的。亚尔特留斯死死盯着声音的方向(仍旧只是一片虚空),表面上仍没有动作,心下却一片惨然,感到胜算正像归来的视觉与听觉一样逐渐退去——不,他决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再隐藏动作便没有任何意义。他双手维持着格挡的姿势,腿脚伸动,想靠触感找出刚刚未能拾起的戒指。黄蜂戒指当然没有狼戒指适合他,戒指本身就是王上的奇迹,祂为自己每一位看重的骑士所量身定制,当祂看到最初几次讨伐吸魂鬼时亚尔特留斯带着满身的伤口归来,便赐予他狼戒指,从此他不再需要担心在黑暗中被偷袭;可他早已彻底失去了它。黄蜂骑士是唯一一个在受封的同时就获得御赐戒指的王下骑士,至于戒指的能力,是……
他想着想着,终于察觉到不对。他依旧没有感受到戒指的触感。
亚尔特留斯猛地低下头。
黄蜂戒指不见了。
抛下盾牌、双手攥剑、沿周身扫了一个来回,当剑弹在石块上震得他虎口发麻,他才后知后觉地开始从一片空白的思绪中感受到愤怒。心跳隆隆地响动,将高热的烈火泵向全身,下唇被他咬破,他尝到的却依旧是黏滑的苦味。他并不意外刀刃没有见血,毕竟,这是一个如此阴险、邪恶、泥鳅一样猾到令他分外恶心的贼啊!
他伫在那里。先前的一击看上去有多狂暴,此刻的他看起来就有多痴傻。是终于受不了对黑暗的恐惧而发疯,还是最后被无力感所击垮?他伫在那里。
有什么接近了他。一把小刀。在他的脖颈。
——“当!”
一把匕首挡住了小刀,然后用力往上一扬。
就连法兰不死队都不知道亚尔特留斯是何时向他们学习了他们的剑术,他们也不会往这方向上猜,毕竟他们都亲自领教过他右手大剑的卓绝技艺,也都很难攻入他时刻不离左手的盾,又有谁会相信他会刻意为了一把小小的匕首舍弃盾牌呢——不过,它确实一直被绑在盾牌的内侧。亚尔特留斯横握匕首的左手往右一勾,以左腿为轴原地侧身,转到直角处时凭着旋力往前狠狠一扑。
他听到匕首切开什么的声音。还不及他抬头确认,匕首叩到地上,他右手的大剑便借力一弹、朝先前估量好的距离压过去。
一把飞刀从对面射过来,他不得不停下动作,用匕首的尖端将其格开。这时他才第一次看到了敌人的身影:他看不清那人具体长什么样子,只见一个小小的影子正站在不远处一块墓碑上,左手曲握着小刀,右臂垫在下面向前伸出,姿态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是不死队的礼仪。见亚尔特留斯的目光终于追上自己,那人右手一抖——他立刻举起大剑挡在身前,堪堪防住对方散开的一排飞刃。金属铮鸣,火星四射,他眯起眼睛向原先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向后翻了一圈,再一次落回他视线所不能及的黑暗。
亚尔特留斯余光瞥到匕首上的鲜血,回想起第一击时其上传来有如颤抖的震动。对方绝无可能完好无损。
——“哼。”
愤怒、冷笑?对他而言,那只是敌人一声再明显不过的呼吸。他右肩往后一绷,直接向那个方向突去。
等待他的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
这家伙清楚我的全部身法,亚尔特留斯勉力招架,即使是他也忍不住对此感到绝望。虽然目前对方还没有使出足以危及他生命的招数,但却在他周身留下无数伤痕,他听到铠甲的哀鸣,某些薄弱的地方更是已经受伤,他自己身上的、还有那些从不死队的狼血里吸收的深渊,像熔融的沥青一般从伤口渗出来,一点点侵蚀起铠甲。他太清楚对方是在做什么,狩猎体型大而笨拙的野兽时,猎人会使用这种方法,他们只需要用等待来炫耀自己的耐心,而等待野兽的却是无法反抗的折磨。
敌人确实在羞辱他。对方不再隐藏自己的呼吸,故意露出的破绽像是表达力量压制的嘲弄,但那人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还是显得无处不在。他曲起的手成了对方格外照料的靶子;对方带起的风割到他被深渊冻结的体表、冷得几乎要把他切碎。猎人在等待野兽鲜血流干而死。当第一个伤口出现的时候,猎人便加快了动作,攻击变得越发狂风骤雨而又刁钻凶狠,令亚尔特留斯难以招架。
敌人越是急功近利,他反而愈发冷静。既然无法全部防住,他索性只格挡开那些可能致命的攻击,腾出一部分注意力来思忖:对方看来不仅知晓狼骑士的战技,也很明白不死队的战斗技巧。前者大开大合、需要依靠距离来发挥威力,后者虽然灵巧,但如此场合下也发挥不了作用。盾牌在身边不远处,被之前一系列攻击打得凹陷。三步距离,正好在他无法用鞋尖将其勾起的地方。弯腰捡起盾牌,就代表着整个过程中后身都会毫无保留地暴露给敌人。最近的墓碑则更要远些。
既然防和躲都做不到,那就只能……
他再一次用匕首格开直冲面门的一刀,闭上眼睛,进入极度专心的状态:没有敌人,没有自己,只剩下纯粹的感觉。在一切都化为慢动作的世界中,他终于看到那个影子——依旧移动得很快,在他脑中留下一串残影,每一道都发出不同的攻击。他舍掉所有残影的所有攻击,右臂微微锁起,横握匕首的左手抓住剑的半身,对着距离他最近的正体舍命一突——
“当”!
他左手被小刀打得从剑身脱开,不得不格挡住这一击。如果不挡住的话,他会在贯穿对方之前先被对方削下左手,而那一击也打不中对方——那人甚至已经从他的动作判断出了他疼痛的僵直。
每一道影子都真实存在过。先前全部残影的全部攻击尽数泄到他身上,他死命咬住牙,感到深渊粘稠的液滴正从四肢百骸向外流淌,有如焦热的岩浆,一寸寸放大着他对疼痛的感官。
黑暗都被他此刻眼前疼痛的白光照亮。
倒下之前,亚尔特留斯最后一次深呼吸,试图把匕首向那影子抛去。攻击毫无意外地落空,匕首从空中向下掉落。一把小刀紧随而来,劈开他已被深渊侵蚀殆尽的左臂臂甲,从手心一路向内推到肩膀。
第一秒。一切声音与颜色在他面前消失。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第二秒。他开始能够听到液体溅在什么上的声音,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嘴,狠狠地嚎叫出来。原来他还能发出声音,他自嘲地想,只是他依旧无法听清它们。
第三秒。他拼命找回了右手的感觉,确保眼能视物的一瞬间,他的剑已经做好了准备。
然后,他看到了被深渊漆黑的墨点玷污的金发。
基亚兰。他轻不可闻地叫了一声。他看到她的脸。
从下颌到额顶,基亚兰的面颊上有一道新鲜的、深深的伤痕,从中流出的血只会比他流出的更多。源源不断的鲜血沿着脖颈倒下去,让她灰色的布衣显现出一层异样的幽深光泽。她的动作随着他感官的恢复在他面前放大、放慢,他看到她的伤口随动作被不断撕裂的样子。
他看到她紧握小刀的手。他看到她手上自己的戒指闪着微光。
基亚兰已无法再隐于黑暗,或许是因为正被更深的黑暗侵蚀。亚尔特留斯深知那仿佛被虫子啃噬的痛苦,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的痛苦。他的剑偏离了原定的方向,最终只切下那缕被染黑的金发。他眼睁睁看着基亚兰再一次以一个夸张的弧度躬下身,一只脚死死蹬在他的头盔上,另一只的鞋尖在他脖颈间轻轻一划——亚尔特留斯终于明白,为什么基亚兰的足甲尖端,是那样的设计。
他砸回地面,头盔终于承受不住,应声裂开,伤痕累累、满是血污的脸上,只有耳坠还显得完好。他这次真的无法呼吸,与攀升得很快的窒息感比起来,连剧痛都显得麻木。他希望基亚兰不要再过来了,至少不要看到这副样子,这张脸。意识即将消失前,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去森林捕猎,基亚兰学得很快,立刻就掌握了亚尔特留斯教给她的诀窍。他们一起放跑她抓到的鹿,然后他带她去见森林里的白猫。白猫看到她的面容,惊叹地说:“多完美的一天!”
多完美的一天啊,亚尔特留斯笑了。
【狼蜂】予爱以花
我流狼蜂口嗨。
我流狼:虽然给别人的第一印象经常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阳光男孩,但他其实一路上经历了很多苦难,只是这些都没能让他的意志与坚持折弯。他的确不太能理解某些人的敏感多思,但只要和他接触就会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会健到别人的健全人;他是那种能让所有人与他相处时都感到很舒服的人,凭的不是多思与成熟,而是他高洁的品质,能让阴暗逼在他面前都不会觉得自惭形秽。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印象最差也只是无感,从没有人能够否认他的高洁。
我流蜂:就像她总戴着的面具那样,大家对她的评价几乎都是沉闷,冰冷,隔绝世人,真正了解她的人往往会更加赞同这一点,所以很多人都会说阿尔特留斯的确是个笨蛋。她精湛......
我流狼蜂口嗨。
我流狼:虽然给别人的第一印象经常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阳光男孩,但他其实一路上经历了很多苦难,只是这些都没能让他的意志与坚持折弯。他的确不太能理解某些人的敏感多思,但只要和他接触就会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会健到别人的健全人;他是那种能让所有人与他相处时都感到很舒服的人,凭的不是多思与成熟,而是他高洁的品质,能让阴暗逼在他面前都不会觉得自惭形秽。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印象最差也只是无感,从没有人能够否认他的高洁。
我流蜂:就像她总戴着的面具那样,大家对她的评价几乎都是沉闷,冰冷,隔绝世人,真正了解她的人往往会更加赞同这一点,所以很多人都会说阿尔特留斯的确是个笨蛋。她精湛的暗杀技术来自她对自己的充分了解,扬长避短。她非常清楚自己身为身形娇小的女性、并不为人正眼相待的事实,但她会充分利用这一点将自己经受的全数奉还,并且她时不时也会放纵自己享受一点报复的快意。
外界传说她求赐面具是为了掩盖自己丑陋的容貌,还有人说她是为了压抑住自卑。她对这些流言不置可否,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确实不能完全否定它们,尽管她只有一点点这样的情绪。这是她摆脱不掉的。与阿尔特留斯相处时,她尤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它们,但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它们,从而与它们共处。
对她而言,与阿尔特留斯相处时的感觉就像躺在森林里:清风掠过,太阳西下,睡着前想到地上的泥会把衣服弄脏吧——怀着这样淡淡的担忧,很舒服地睡了一觉。
她想不到,狼死的地方后来真成了黑森林。
基亚兰晚上会在王城巡逻,在没轮到她的那些日子里,她也会习惯性地散步。她经常会在禁地的花田碰到阿尔特留斯。他向来带着希夫,希夫那时候还完全是个小狼崽子,跟小狗差不多大。小狼总比阿尔特留斯更早发现她,跑过来,绕着她的腿打转儿。阿尔特留斯穿着便服,头发也没像上战场时那样高高束起,而是随意扎了个矮辫儿搭在肩膀上,看起来有些松,乱蓬蓬的。基亚兰先是拍了拍小狼的脑袋,接着很自然地把自己辫子最下边的头绳解下来,递给阿尔特留斯。阿尔特留斯笑着接过去,对基亚兰说能不能帮我拿一下,然后把手里的花递给基亚兰;结果最后他还是系了个矮辫儿。
至少看起来没之前那么松了。基亚兰想。
基亚兰把花还给他,阿尔特留斯说不用啦,这花的颜色很配你的头发。基亚兰这才意识到风已经把她编在一起的头发吹散了。
手里的花闻起来很香,香得她忍不住想把面具摘下来,凑近去嗅嗅。最后她只是说:真香啊。
阿尔特留斯回报以微笑。
其实基亚兰最开始也是对阿尔特留斯无感的那拨人之一。她就是比较冷感,对谁也说不上热,她缺乏激烈的情绪,与之相对的是格外灵敏的感觉,痛感与病感在她身上体现得格外强烈。所以她格外懂得如何施加精确的疼痛与病苦,怎样把一个人逼近崩溃——她的天赋曾被认为适合成为一名医师,但她最终还是为自己选择了黄金残光与暗银残灭。她对阿尔特留斯的感情,是站在她的角度她所能给出的全部,即使这份感情的程度甚至无法被她被认知为爱。
过了一阵子,翁斯坦和戈夫找上阿尔特留斯,对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翁斯坦久违地端起了架子,以阿尔特留斯前上司的口吻说:你知不知道基亚兰对你——
阿尔特留斯蹲下身,去抚摸缩在他腿后的希夫,希夫还是有点儿怕面前两个人的,翁斯坦看起来很严肃很凶,戈夫则是太大了。他再起身的时候,绑起来的头发又散开了:基亚兰的发套对他来说确实有点儿松。
翁斯坦见他再一次把头发绑好,实在忍不住:你最近怎么总绑头发,不觉得麻烦吗,不行的话就换一个——
翁斯坦话还没说完,就被戈夫拍了拍肩膀。他也有点儿迟钝,直到那时才看出来阿尔特留斯拒绝的笑里带了些羞怯。
阿尔特留斯不希望用未知的东西吓到基亚兰,如果基亚兰只能感到淡淡的情感,那么阿尔特留斯就会与她淡淡地相处,直到她学会更多的时候。无论基亚兰选择往前走还是往后退,或者只是原地不动,阿尔特留斯总会为她找到适合她的花的。
前往乌拉席露的头一天晚上,阿尔特留斯还是像往常那样和小狼与基亚兰一起去散步,去巡逻,晚上偷偷潜进王城的花田。花的香气变得有些刺鼻,她往外围走了几步,依旧呼吸困难。基亚兰感到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她以为是幼年的什么病症发作了,这很奇怪,因为虽然她自幼体弱多病,但那些病已经随着她各方面的成长逐渐治愈;但不知为何,每当她看向阿尔特留斯,她总会感到痛苦。
这个人要上战场了,这是异常凶险的一战,但是没关系,因为他是狼骑士。长年融洽的相处并不会让她忘记面前的人身上背负的鲜血,还有他身上消磨不尽的伤痕,就像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也同样恐怖。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她可以悄无声息地将刀刃刺进他胸口。凭着他明亮的眼睛,她就会知道他的胸口在哪里。
她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抚上他的前胸。
已经长大了的小狼疑惑不解地撞着她的小腿,阿尔特留斯则幅度极小地颤抖了一下。她没因为小狼错过狼骑士颤抖的感觉。
阿尔特留斯握住她的手——这对他、他的愿望与他的追求来说已经是极限了;他对她说,我有东西想给你。然后他就像过去无数次送给她花那样,把狼戒指从自己手上解下来,戴到她指间。这是第一次没有任何前提、任何借口,他主动地把一个东西送给她。而基亚兰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没有拒绝。
那晚离开的时候,阿尔特留斯还是同往常那样,对她说下次见。
基亚兰摘下面具,捧住阿尔特留斯的灵魂,仔细地打量着。她是在将他与天选向她展示的马努斯灵魂进行比照。很久没如此直视阳光,她恍然间有种眼睛被刺痛的错觉,可阿尔特留斯的灵魂并不耀眼。他已不再耀眼。她看着看着,重新安定下来。马努斯的灵魂是粘稠的、湿热的,阿尔特留斯的灵魂也带上了些热意,但在她手里却只让她感到温暖。阿尔特留斯的灵魂捧起来,就像是他把戒指交给自己的那天,他手指的触感。
那个戒指此刻正在她手上,散发着同样的热度。
后记
阿尔特留斯首先教给基亚兰的激烈情感就是对于失去他的痛苦。而这份永远的求而不得,她此后将一直忍受。后来当她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成为完熟的人、对这份痛苦游刃有余时,她也会有余力去想:或许这就是阿尔特留斯一直在忍受的温暖触感。
【代发翻译/堀辰雄】布谷鸟
替我的朋友代发一下堀辰雄《生者与死者》之《布谷鸟》的翻译。朋友翻译得特别好,并且为之付出了大量心力,再加上这篇是我认为非常能体现出堀辰雄风格(各种意义上)的一篇,感觉有必要让大家都看到。
无数次感谢我的朋友。
布谷鸟
堀辰雄
翻译/kakutakukei
某年夏日,我被一棵紫薇树迷住了。起初我是透过旅店二楼的窗户看到那棵树的。我发现透过窗户,刚好能隔着一个库房似的板房屋顶看到一点它的树梢。我想着不过是棵旅店的树,便从那之后时常若无其事地朝它投以空虚的目光。
有天我在旅店里一条有水车的小路散步,回来时照旧想从后门进,可那天不知怎的那边的栅栏门被关着......
替我的朋友代发一下堀辰雄《生者与死者》之《布谷鸟》的翻译。朋友翻译得特别好,并且为之付出了大量心力,再加上这篇是我认为非常能体现出堀辰雄风格(各种意义上)的一篇,感觉有必要让大家都看到。
无数次感谢我的朋友。
布谷鸟
堀辰雄
翻译/kakutakukei
某年夏日,我被一棵紫薇树迷住了。起初我是透过旅店二楼的窗户看到那棵树的。我发现透过窗户,刚好能隔着一个库房似的板房屋顶看到一点它的树梢。我想着不过是棵旅店的树,便从那之后时常若无其事地朝它投以空虚的目光。
有天我在旅店里一条有水车的小路散步,回来时照旧想从后门进,可那天不知怎的那边的栅栏门被关着,我无可奈何下准备穿过平时从没走过的一条狭窄小巷。那条小巷在旅店侧面,路上有车库和运货行什么的,路旁停着一辆空的运货马车。那时我突然发现,那马车旁边伫立着一棵漂亮的树。
开始我注意到的是零零散散落在树根的雪白花瓣,它们飘散出难以形容的香气。随后我终于抬头仔细地打量起来,这满身青叶的树间正绽放着点点雪白。这是一棵在如此山村难得一见的紫薇树。而且,透过它枝繁叶茂的青绿,越过篱笆对面的旅店库房,依稀可见我房间的窗户。我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发现这棵漂亮的紫薇树,在此之前,我只是认为它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长在库房旁边的角落里。
到了夏天已经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才听说了有关这棵树的事,旅店、前面的运送行以及斜对面的烟草店都坚称它属于自己,最后它就这样被抛弃在了那里,直至现在。我把这件事当成这个村子的一个典型故事,这里曾是一个废弃的车站,没有了一点旧时的痕迹,最近却突然成为避暑胜地开始发展。
……不管传言如何,自那天之后,整个夏天我都对那棵树入了迷。每天我写着满是少年回忆的小说,时不时停下笔来,从窗户里越过库房的小屋恍惚地眺望,望向那棵花开不休的树。有时,我会被从那树下飞驰而过的马蹄声吓到,不久便能由树荫间看到篱笆那头身穿纯白骑士服的少女快活策马的样子。她身后总是跟着两三个青年,穿着花花绿绿的夹克衫,骑着自行车,嘴里喊着些什么……
*
那时以那样一种方式第一次见到了这棵树,而今的我年已三十,变化翻天覆地。时隔多年,在一个七月雨后的黄昏,我来到这里,可能谁也没有发现我正站在旅店后身花开整夏的紫薇树旁,几乎马上就要碰到它光滑的树皮。和多年前一样,这棵树缀着簇簇纯白的花朵,同时地上又已然落着点点残花……
可过去从那树下策马疾驰、欣然而过的少女,两三年前便无影无踪。而且在那之后,我在这个村子里常常见到的几位少女也再也没出现过。……当时我住在旅店的房间里,写着小说过了一个夏天,现在那房间始终如一,依旧透过树梢看得到,只是比起从前墙上多了些颜色鲜艳的油漆。说起来,从这看过去整个房间好像有点看不清楚了,这么说,是那棵老树还在一点点长得更大吧?
……那时我在房间里写下的小说中曾写到少年时代的恋人,她在我不知不觉间结了婚、然后年纪轻轻做了母亲、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人世。距离我听说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可现在我站在这棵久违的紫薇树旁,第一次近乎心痛般清晰地感觉到我失去的是什么,我失去的是自己少年时代无可取代的恋人。我失去的东西?
……嗯,说起这个,我好像听说她的姐姐之前长年在美国留学,去年夏天回来了,在邻村的教会学校的宿舍做舍监,我想试着去见她一面。那位一直以来认真学习、受人尊敬的姐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恐怕就算我现在去了,从她那里可能也得不到任何我寻求的东西。
……可是,现在唯有她能让我与失去之物相连,在人世的、尚年轻的、唯一的她。怎样都好,趁现在我想见她一面……我想想停停间,不知不觉将背靠到了紫薇树上。
*
一天早晨,我在浓雾中到旁边的车站乘上汽车,坐在依旧空荡荡的汽车上,穿过了山麓间两三个古色古香的小村庄,雾气渐散、晴空初现,我到达了O村。
村子中间的桑田与白菜地之间分布着二十来户农家,我按照村里人告诉的从那往北走,慢慢地走上无数落叶松林掩映着的山坡。穿过两三片幽暗的树林周围渐渐明亮起来,在那我看到了一间圆木搭建的小屋,背靠一片让人觉得永远没有尽头的落叶松林。但是,随着我离小屋的入口越来越近,我总感觉要是像寻常拜访一样进去很不舒服,突然对于这件事踌躇了起来。别见她了,就这样,只是到了这个村子然后回去,这样也好吧。
……嗯,就这样。我一个人在这周围的林子里走走看看吧。毕竟我们俩从没推心置腹地说过话,就算见了,也会给她造成困扰吧……
这样想着,我突然加快了脚步,赶紧走过了那个小屋。一直走到确认小屋再次隐匿于树荫,我才从刚才心脏紧绷的异常窒息感中得到释放,同时我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心情,一种近似于做了无法挽回之事的后悔之情。我走得更快了,往林子里走了上去。但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同样的落叶松林。我开始往回走了。到底也没能找到其他的路,无可奈何之下我又一次走下去,走到刚才小屋门前的那条路上。又一次感到心脏的紧绷……
我硬着头皮走,靠近那个小屋,这次能看到两个女学生在小屋前面的坡道上,正利用那个坡道练习骑自行车。她们似乎注意到了下山的我,但没有朝我看过一眼。我就这样沉默地快步从她们身旁走过,刚好看到她们在的位置是小屋的门口,于是突然转向她们,若无其事地问道:
“请问C……在吗?”我说得就好像是熟人的名字一样。
“嗯,在。”其中一个女生料到了这个问题似地,连我的脸都不看就立刻冷冷地回答。
但我好像仅仅是问出来了就满足了,没有想着要进去,反而脚步更快地离开了那个小屋。
突然,一片小小的墓地出现在我前方,它被许多高大的冷杉老树围绕着。走到那里时我发现它只不过是一片更大的墓地的一部分。我满不在意地朝里面走去。这片墓地在一个比较高的地方,在这里能够尽览整个村子。村子里的山丘和森林、桑田一起一直往低处延伸,一直低到对面一个山谷一样的地方。从那里开始大地再一次被群森掩藏,化身山丘高高隆起。我眺望着出乎意料铺展开来的风景,恍惚着呆站了一会儿。
刚才,我选了一条不同的下坡路从小屋到村子,那条陌生的路却反而渐渐通往坡上,就在我想着是不是走错了,有点犹豫要不要继续走下去的时候,我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他像是村里的人。虽说是和我擦肩而过,他用村里的方言亲切地和我打了招呼才走的。在这条陌生的小路上我有些不知所措,对我来说这听起来莫名其妙。
……这时,我突然感觉这片树林里的一切都似乎是我所亲近熟识的一样。然后我便不管不顾地走去,像是要把这条陌生的路走成一条熟悉的路。走着走着,野草越来越茂密,茂密到让人感到不安。就在我这么想之后,突然,那样一个墓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家家户户的坟冢这一堆、那一堆地将我包围,老杉树的枝条开散着,下半部分的大枝甚至有点耷拉下来。树上不知名的小鸟们啼叫着在枝上跳来跳去,对我毫无畏惧之意。我一面关注着这些,一面注意到脚下的东西,它们中的多数说是坟冢,实则就是只有名字的石堆。好冷!好静!我感受着这种欣快,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相当激动。……我已经到了墓地最深处的地方,在四五棵老杉树之间我看到一尊眼看就要倒下的小小佛像,佛像已经生出了青苔,身上攀附着爬山虎,胳膊也折断了。看起来,比起说这佛像守护着附近的墓地,不如说它本身也更是一座被彻底忘却的墓碑。尽管如此,这一切都没有让我感到一点异样。
因为从前就梦到过这样的事,我甚至感觉现在只是把梦变成了现实。如此,我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墓碑前,像是一次又一次想从那文字磨损殆尽的碑石中找出某种意义。我从这样的努力中感受到了一丝自己的生命。
墓地边缘围着一列松树,松树的彼端桑田在太阳下始终缓慢地倾斜、舒展,有条路从落叶松林的正中间横穿而过,桑田的南侧有些墓地茂盛地长着苜蓿之类的花草,几棵松树为他们遮上舒心的绿荫。
比起疲劳,不如说预感到了种愉悦的心情,它驱使我随便躺在了树阴里。我把两只胳膊搭在一起当枕头,半看风景半想心事,很快就发起呆来。
漫长的沉默。然后是自己都不明其意的自言自语,然后又是沉默……我闭着眼,时常有张少女的脸浮现在空中,她的面色青白得吓人,眼神呆滞没有一点眼白。这种幻象持续了一分钟左右。之后我的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话。终于我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倾听一直重复不息的那句话……
虽欲留死者,还一任其行行去之……*
是这样,当然是这样,就让死者们从我们身边静静地离去吧。撩拨他们内在对生的乡愁,让他们踏入我们的悲伤和痛苦,这是多么罪孽深重!……已经三十岁的我总算明白,对于女人来说所谓的人生的确比男人的更加悲剧。与此同时,我得以理解她们的存在,她们面对那样不公的人生仍能逆来顺受。……我也曾在少年时代偶然邂逅过那样一个人,一位少女,天真的我把她当成我的恋人。就连我们不幸分开之后,我也常常能听人说起她的消息。
她患病良久的事,她结婚的事,然后是她没过多久做了母亲,期间旧疾复发、长病不起最后香消玉殒的事。……对于尚且年少的她来说做母亲这件事大概很勉强吧。可她沉默地忍受着那份漫长、困难的工作,就这样,没能完成身为人母这件事就可怜地死去了。
……这本身也是多么美丽、渺小的人生啊!
……死去的人就这样在静默中、在无人知晓中、在竭力多年却没能完满的境况中、在了无牵挂中死去了。现在我甚至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将她唤回我自己的生,想让她自己感受到有所牵挂,这是造了无比深重的罪孽吧!
……你这样的人,你姐姐可能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为此为此我来到你姐姐这,但也许见都没见就回去对我们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吧。嗯,说不定这样要好得多……
布谷,布谷……对面树林里的布谷鸟叫了起来。我觉得那声音越发高亢时,叫声突然消失了。
我坐起身子来,这时,我看到一个少女骑着自行车从对面的树林冲向桑田。
她唱着歌,很快活的样子。一看见我她就突然沉默了。但当离我有些距离了,她就又一次唱了起来。
我终于站了起来。树林里布谷鸟似乎偶尔想起时才叫一声,我朝那树林的方向瞥去最后一眼,不禁叹了口气,顺着刚刚少女自行车经过的路往村子的方向不慌不忙地走了下去。好像已经要到正午了。村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火山砂铺陈的村路泛着白光。我刚要走出村路时,突然路上响起了尖锐猛烈的轰鸣声,载着许多货物的一辆卡车扬起一侧的尘埃,如同穿越空村一般旁若无人地疾驰着。我急忙躲到栗子树的树阴里,让卡车激起的飞尘先行一步。
就这样,我手搭着栗子树,如此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尘埃未散之际,我再一次听到,远处有布谷鸟啼叫。
*这句原文为古日语,由我的友邻U师提供文言文翻译。
【褪蒙】皮格马利翁
写在最前:游戏一周目还没打完,难免有些bug,提前感谢指出。
预警:有特别特别特别多魔改,包括非常有个人特质的褪色者,请注意避雷!
又及:本篇实际上只是个大纲,因为我最近比较忙没空扩写,很多地方比较粗糙。写到后半段破防了所以有些垮掉,最后几段可以当成作者本人的FT。大量的个人解读。有很多话语来自朋友,我会用星号标出。如果都可以接受的话请:
我需要建造一座雕像。
新任艾尔登之王上任不过数日便下布了她的第一道旨意:她要为曾经王城的城主,不见形影的赐福王蒙葛特建立一座雕像,来纪念他数百年来的功绩。这一旨意不仅向所有人确定了蒙葛特的死,也明示着她对不见形影的王面貌的确知。
要...
写在最前:游戏一周目还没打完,难免有些bug,提前感谢指出。
预警:有特别特别特别多魔改,包括非常有个人特质的褪色者,请注意避雷!
又及:本篇实际上只是个大纲,因为我最近比较忙没空扩写,很多地方比较粗糙。写到后半段破防了所以有些垮掉,最后几段可以当成作者本人的FT。大量的个人解读。有很多话语来自朋友,我会用星号标出。如果都可以接受的话请:
我需要建造一座雕像。
新任艾尔登之王上任不过数日便下布了她的第一道旨意:她要为曾经王城的城主,不见形影的赐福王蒙葛特建立一座雕像,来纪念他数百年来的功绩。这一旨意不仅向所有人确定了蒙葛特的死,也明示着她对不见形影的王面貌的确知。
要塑造怎样的形象令我犯了难。因为这位王留下的确切踪迹实在太少,我不得不踏上游历整片交界地的旅途,来刺激我的灵感。他似乎凭空出现,与任何人都无关联,除了与他一起出现的麾下统领玛尔基特;赐福王声称自己落难时被这个恶兆所救,自己借此从他身上看出卓绝的能力,便顶住重压,指派他为自己的利刃。玛尔基特果然不负期望,在接下来的碎片战争中杀得所有敌人血流成河,就连半神们言及他的名字和赐福王钦赐给他的黑夜骑兵,都会感到惊惧——这样的恶兆却在战后被赐福王放逐到世界尽头的史东薇尔城。他在那里处决一切胆敢闯入的褪色者,直到自己被新任艾尔登之王所杀。
恶兆妖鬼与黑夜骑兵,将是我作品的起点。
黑夜骑兵的踪迹分布在世界各地。他们虽曾被新王讨伐,却并不会就此消失,这与王所属的褪色者的复活恩赐不同,而是一种翻新,就像一块石头雕废后换上的另一块。我深知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旅途,权当旧地重游。我先往东方出发,在白茫茫的雪原,黑夜骑兵的形迹将更方便我寻找。
褪色者目睹维克在面前化为灰烬。背负癫火的人,最终也像是被火烧尽了。那会是怎样的痛苦?褪色者坐在地上喘息,感到一阵后怕。癫火是绝对不能接触的东西,无论是梅琳娜还是玛尔基特都这么说:在她与玛尔基特逐渐休战后,她第一次见到他比尚为死敌时更为超常的冷峻。
我年幼时曾在这里看守癫火封印。他说这话时虽面无表情,可褪色者早已熟稔他紧张时左眼眼角微微的抽动。他的嘶声中仿佛压抑着被火烤干的恐惧,可依旧没失去身为恶兆却令人惊异的风度。在那些伴火身侧的日夜,我经常听到燃烧的诱惑——是的,我的确要比你们更了解火焰,正因此我从不使用它。癫火许诺一个美好世界,但整个世界首先需要为此陷入毁灭;混沌必将来临,新生遥不可及。燃烧的过程痛苦久长,一个烧尽的世界想要重新诞生需要多久,又怎能保证新生命就一定比现在幸福?
他的最后一句叹息与梅琳娜的劝阻只有遣词的少许差别,却晦涩了无数倍:不真正了解痛苦的王,怎么会算王呢?
褪色者在一切结束后再想起来他的话,忍不住猜测:看守癫火究竟是他的自封,还是他母亲暗中赐给他的使命?褪色者只希望是后者,即使没有任何事因此得到改变,但这也会让褪色者替他感到些许慰藉。
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湖之利耶尼亚。在魔法师们的圣地,有着我所不了解的博大书库。在其中,我得以沿着历史向前追溯,找到未能被隐没的漏洞——这位突然出现的王城城主,没有留下任何有关身份的记载,仅有碎片能够证明他神族的亲缘,但有关他的外貌,却还是有着只言片语得以残存:传言起初他还并不是一位完全不见踪影的王,而只是蒙眼的君王。顺着这条线索,我废寝忘食地投入研究,终于找到唯一一幅画像:金色的长发在交界地虽并不少见,可其独特的弧度与光泽都能让人立时联想到葛德文与玛丽卡;从整体上看,他的面容轮廓又无可避免地指向葛孚雷。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他要隐藏这张脸。永恒女王玛丽卡与他的初任王夫葛孚雷,在名义上只有葛德文一个孩子,可我从其他的书中得知,交界地有一段时期曾谣言四起,说在无上高贵的血脉之中,竟产出两个卑劣的恶兆。他们的身份永远没有被确定,流言也很快就被压制,可蒙葛特突然出现,与直系血缘如此相似,又带着恶兆玛尔基特,想必会给本就混乱的局势更添新柴。
那些其他的画像,大概也是出自同样的谨慎被清除,而那些曾见过他面孔的人——我蓦地想到了黑夜骑兵。这是一种很有希望的猜想。我凭借满心渴望的激动强迫自己睡下,又无数次辗转醒来并为天光所恼,直至最后一次,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看见一位黑夜骑兵,他仿佛听到我的呼唤一般,正在门口驻足停留。我着迷地欣赏起黑夜马身上那粗粝的布料,它给我一种化石般的错觉。最后,我将手放在上面,感受那些纹理,还有那些我心中雕像应有的流动感。
我的抚摸融入了彻底的寂静。我后知后觉,黑夜骑兵并不会说话。
褪色者终于踏上前往湖之利耶尼亚道路的当晚,她在林中听到了低沉的喘息。一段距离后她翻身下马,朝着声音的方向呼喊:我不知你为什么还没袭击我,玛尔基特。
恶兆妖鬼并未现身,只有低吟在林间回响:我看到你的野心终于开始燃烧,直至被我扑灭。但不会是现在。
终于发现你做不到了?褪色者大声回击,可恶兆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后来,很偶尔地,褪色者会在身边听到他的呼吸;更少的时候,他会应她的呼唤现身。似乎已经意识到没有意义,他不再试图杀掉褪色者,两人甚至还能聊上几句。恶兆妖鬼毫不避讳他一直在观察褪色者的事实,同时冷淡地评价:在他熟知的所有褪色者中,她是最不适合成王的那个人。褪色者针锋相对地回答: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我醒来就对一切毫无所知,我的过去,我的未来,我身处的现在。我只能走别人让我走的路。
恶兆的声音变得更冷,带着嘲讽的文雅:正因此,你才是你那些蒙昧可悲的伙伴里,最可悲蒙昧的那一个。
褪色者在白金村手刃恶兆猎人的当晚,她预感到恶兆一定会出现。我不得不说你隐匿身形的技巧半分都比不上你手下的黑夜骑兵,她开口,发现他的脊背比平日更加佝偻,脚步压得更轻,无法理解那样的姿态是出自愤怒还是痛苦。即使如此,她还是用一种挑衅的语调试图再将一军:为什么坚持如此卑劣的黄金律法,看看这些白金之子,看看你自己——难道你不是它的受害者?
玛尔基特在那一瞬间挺直了脊梁,眼中流露出的与其说是受伤,不如说是被冒犯的骄傲:你没资格说这些,卑劣的褪色者。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他的面容一般,冷寂,平板,仿佛毫无感情又充满了污秽的英俊;褪色者,我比你更清楚你们是什么样的人:身处最高阶级却毫无自知之明的人。你们可以无限复活,因此你们始终健全,你们可以用漫长的时间逃避所有的事物。
谈话再一次无疾而终。
令艾尔登之王最为印象深刻的起始记忆,便是我如今来到的盖利德。猩红腐败甜腻的臭气翻腾在沼泽内,飘散在空气里。没有了隐隐回荡的拉塔恩的哀嚎声,我只感到更加凄凉。世界上最强的半神拉塔恩,在交界地也抵不过随波逐流的命运,先是在乱战中竟被一个恶兆制服,又仓促地被迫在这里开战,腐败变成了他的后半生,逐渐向上侵蚀,令他的前半生也显得愈发可悲。他就像这片土地的象征,从一开始就已经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拯救,人们能做的一切只剩下围住他,困住他,并给他带来符合他身份的体面终结。在最后一场祭典,新王终于将光辉带给了自己和他,然而流星雨辉煌的坠落,带来的只是瞬间夺目的光芒,如今这里四处依旧泛着猩红色的反光,火墙和尸体一并燃烧,啃食尸体的将军已经不用再流浪,可他的士兵们却还要继续与永恒的乡愁相斗争。
看着士兵们驾驭的火焰,我忍不住想到我的来处与归处,已是灰城的罗德尔。我在王城只待过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我曾有幸目睹过他还未燃尽时的模样。黄金树脚下的王城被无尽的金色天空笼罩,然而那样的金色也只能让我联想起铁腥味,闻起来与甜腻的腐败如出一辙;行路上只剩下卫兵与刺客,还有枝节上黄金树的神使与护卫。每家每户的门都紧紧锁住,事实上我很怀疑里面是否还有活人。整个交界地最繁荣的王城,也只是把战场的遗迹不加任何修饰地放在那里,更令我感到萧条。某天,熊熊大火点燃了黄金树,厚厚的灰烬铺满王城,那些建筑、遗迹、士兵与人民,跟着萧条本身一起被掩埋,法环的修复与王城城主的死,便是在那样的一刻传遍了大地。
萧条总比死寂好些,游荡在灰城中时我无数次这么想,并意识到赐福王看似毫无意义的行为真正代表着什么。*尽管黄金律法早已漏洞百出,但他选择拉着摇摇欲坠的天。旧秩序固然没有希望,但塌下去可能是毁灭。他选择守护这个世界,便同时选择了为其殉葬。*
而我能做的只是把他的身姿做成雕像。
褪色者与恶兆妖鬼的初遇在宁姆格福的史东薇尔城。那段日子对她而言可称荒唐:身为褪色者,复苏时她失去了全部记忆,但回忆时被厚雾封锁般的痛苦让她不再刻意追寻过往;她对自己将要踏上什么样的路同样一无所知。面前的世界糟糕到让她倍感绝望,只有死诞者的存在让她感到羡慕:再也无需思考,仅凭本能行动。
然而褪色者很快意识到自己很强。她的肢体不仅能完美执行她高难度的指令、甚至更有甚之;只要她能忍受开裂般的头痛,她便能释放种种夸张的魔法。一味听从着他人,褪色者最终不仅杀死了恶兆妖鬼,还成为了数百年来第一个弑神的人。然而,她自从在城底发现了死亡的部分秘密,便如饥似渴地投入进去,全然不顾赐福与体内大卢恩的指引。
恶兆妖鬼在一个月后突然再次出现。那时褪色者正埋头研究死王子的脓疮,刚一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没待回头她就感到硬物贯穿脊椎。还没来得及疼痛她便已死去,但发狂的剧痛很快追上了复活的她,令她无法动弹。本应死去的恶兆俯视着她,似乎在做着分离大卢恩的努力。褪色者嘲讽地看着他无谓的举动,直到他和来时一样突然地消散。
然后,与恶兆妖鬼之间的搏杀便和研究死诞者一起成为了褪色者的日常。褪色者意识到,先前她杀死的只是他最弱小的一个幻影之一,是他力量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她无数次在赐福旁复活,实在不明白他这样所做为何:他始终尝试,却从来无法得到已经融入她身体的大卢恩,正如同他永远无法杀死她。渐渐地,她又变得能与他有来有往,而她对这一切也终于感到了厌倦。对死诞者的研究已经因为缺乏进一步的资料而停滞不前,恶兆锲而不舍的追杀更是让她无法得到休息。她准备动身启程了。
史东薇尔城的新任城主热情地接待了我,但我没有时间回应她的好意。我全身心都被我的任务填满,如今,我已将其当成我的使命。我向她询问一座雕像的行踪,自从我在利耶尼亚得知它的存在便一直在追索,如今在世界的尽头我已精疲力竭,却越发感到接近目标的焦热的亢奋。恶兆妖鬼出现在这里一定不是没有原因,尽管我很清楚他的目的十有八九并不是我所渴盼的,但我还是想要这么想。
然而,涅斐丽茫然的神色迫使我不得不心灰意冷下来。她还是试图宽慰我,说自己刚上任不久,对堡垒还有许许多多的不了解,又诚恳地邀请我留住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可自行寻找我想要找到的东西。不得不说她的话多多少少还是打动了我,可我没想到直到最后,我没能发现雕像,却找到了另一样东西:他最初的秘密。
那是被他抛到这世界的尽头也仍未能销毁的历史,是某个贵族偷偷记叙下的、比起蒙眼君主还要更为久远的过去,是蒙葛特最初出现的那天。贵族说那时他们还未承认他的身份,但在他威严的眼神下,他们最终退缩了。不仅是他的眼神让自己感到恐惧,贵族接着写道,他的一只眼睛闪耀夺目,另一只却黯淡无光,这样的反差让他本能地恶心——而他瞎掉的眼睛,也是与恶兆妖鬼相同的右眼……
所以这就是死诞者的真相,褪色者端详着面前的不可名状之物,却又好像根本没有看他。所以他们并不是仅凭本能存在的自由生物,甚至更为悲惨,他们的灵魂被深深困在躯体里,只能无助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如何无意识地游荡——这与被火山官邸的那些铁处女们抓住有什么区别?她低下脑袋,转而看向菲雅身上悬浮的卢恩,一瞬间,她还是为它的美所着迷,但下一刻她立刻握紧拳头。她为此牺牲了这么多,最后却只得到一个与自己最初的期愿完全相悖的存在,她感到阵阵狂怒。她还是带着它返回地面,见到玛尔基特就将其一股脑地丢给他:你早就知道它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对吧?
我很惊讶你居然不知道。玛尔基特回答,你们费尽心思修复这卢恩,不正是为了创造一个死诞者能够被认可的世界?
但我没想到死诞者会是这样的存在!褪色者大叫起来。他们这样只是囚徒,是最可怜、最被残忍对待的囚徒,因为他们被囚禁在“自己”里面。眼看着这个自己经历自己所经历不到的一切,明明就是自己,却永远不会是真正的自己,这让我恶心——
褪色者突然沉默了。在那一瞬间,她看到玛尔基特脸上仿佛被打了一拳的表情,然后几经变换,从愤怒、厌恶、失望到怜悯,并最终落回平静。啊,所以你还是这样,他叹息着说,声音里有着蔑视,却没有很多。你果然不适合成王。他惋惜地说完,在她面前化作光点消散。
我向城主告别,虽然遗憾,但也必须开始完成我的作品。我来得有多慢,回去得就有多快,我越来越归心似箭,因为我意识到我可怕的遗漏:王城的下水道。我只顾追随黑夜骑兵的脚步,却完全遗忘了玛尔基特的存在。
我无比庆幸下水道没有被灰烬掩埋。新王上任第一天便放出了下水道所有的恶兆,虽是放出,却也没给他们完全的自由,或许那样做的话,只需几日,就会在世界各地找到恶兆们的尸体。不过这的确让我此刻更为方便。
左拐右拐,我来到我的目的地:癫火封印。门上覆盖着新王金色的祷告,看上去竭尽全力,坚固无比。然而我的目的不是破坏它。
在这里,我找到一具雕像。雕像本身很不起眼,被树根紧紧缠绕,头颅掉在一旁。我捡起那颗头颅,拆下上面的带刺藤蔓,毫无意外地发现了从石缝露出的亮光。
我敲碎它,一条拟态面纱露了出来。
艾尔登之王下的最后一条命令,便是严禁所有人进入自己的房间,那也是曾经赐福王的房间。没有人知道王在里面藏了什么秘密,因为除了王自己,没有人能解开王的封印,而王紧接着便不知所踪。
由于封印从未消失,人们猜王可能是把自己关在了里面,但无论怎么敲门,都毫无反应——
毫无反应?我闻言看向大树守卫,真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吗?
是的。他回答。
谢谢你的汇报,下去吧。
我站起身,拿起拟态面纱,一个人在宽敞萧瑟的路上行走。我的终点正在对面等我。曾经隔开不见形影的王与其他所有人的房间,如今将只为我们开放。
我解开封印,看向里面站着我最后一个取材的物件:他的幻影。
我曾两度决定出游,只因为第一次我刚出城,便在王城战场遗迹收获到此行最大的战利品:恶兆妖鬼的幻影。我眼看他马上就要消失,立刻竭尽全力维持住他的身形,并趁着夜色偷偷把他带入属于他与我的房间。我不担心他在我远行时消失,我虽对政事一窍不通,却唯独对自己的实力极为自负,而此时我面前的他也确实与我离开前的他并无二致。原主已死,面前的他只是一具温热的肉偶,但我需要的也的确只是一具用来取材的偶像。
当我得知拟态面纱的存在时,我便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它。幻影的本质是他的分身,因此按理来说拟态面纱也会对幻影适用,而我必须同时目睹恶兆妖鬼和赐福王,才能够为蒙葛特塑像。我不允许半点虚弱的揣测与怀疑玷污他,只因我要建立的雕像应当如蒙葛特本人一样真实而永恒,石头一样坚硬与粗糙。他是我彻底的反面。像我这样虚弱的人,无法拥有真正的信仰,怎么可能成为真正的王?
我们都自愿闭上眼睛,但他选择无视的是痛苦本身,而我只是为了无视导致痛苦的可能性选择原地踏步。
但即使是我,也有着我的坚持。我拿出当初宁可每日被他反复杀死也要继续研究的劲头来寻找面纱。它一定存在于这世界的某处。他怎么可能舍得完全毁了它,它毕竟是他唯一能够不带任何自我厌弃地追忆他父兄的物件。问题只剩下在哪里。
回到史东薇尔时,我百感交集。我的确曾以为这里会是我的终点,最后证明它不过只是一个令人怀念的路标。或许这也是他于此停留的原因:“黄金”葛瑞克的统治,与“黄金”葛德文死去的脸。我本以为从这个充斥追忆的地方踏上归途不会有那么容易,但死诞者的知识早已在我面前揭开全貌——我很感谢,即使到了那种境地,蒙葛特依旧没有斥责我的傲慢——我再也无法做到像一切最开始的时候那样沉浸在这里,沉浸在自我的世界,即使那个会怪罪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弃置恶兆的地底,同时也是蒙葛特的摇篮。我根本没想过会重游此处,但真的想到时又觉得分外合理。决定再次来到这里是灵光一闪,但紧接着就变成阵阵感召。癫火封印的周围,想必会是曾经的他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想要驾驭癫火,不合常理地需要极高的信仰,而始终看守癫火并受到燃烧诱惑的蒙葛特,想必信仰更为强大。他的信仰。
他本可以放我自生自灭。他完全可以不插手,只是等我自己把自己放逐在研究、或者别的任何什么东西里直到尽头;但他还是来了。他本可以斥责我。他只要对我说出我的真相,就会深深伤害到我,然后看我用对自己的厌恶杀死自己;但他没有。选择保持迟钝的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么多,他只是无意识地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正是这样的举止体现出了他真正的崇高。我曾恶意地揣测他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时候,前半生都困在每日与老鼠搏斗的窘境,又怎么凝聚人心、迫使人们承认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半神,又如何消除那些针对他与恶兆妖鬼身份的怀疑与恶意?但凭借这样的魅力,他当然可以让恐怖无言的黑夜骑兵臣服于他,当然可以将旧时代的废墟扛在肩上长达数百年。他当然可以打动我。尽管最后的我在他面前依旧只有力量,未能得到他的承认,所以他才要与我决一死战。
直到此刻,我才察觉到他给予我的真正的力量。
塞尔维斯非嫉妒死我不可,我试图说些垃圾话来缓解紧张,轻轻把拟态面纱为他戴上去,凝视恶兆妖鬼在我面前一点点变成赐福王的全过程。可能面纱存在与未被使用的时间都太过久远,幻影本身又那么无力,他变形的时间格外漫长。我看着灰暗的金色一点点烧去他的恶兆之相,只觉得他像是余灰。
我摘下赐福王的眼罩,他任我动作。他的两只眼睛都徒劳地睁着,果然只有右眼黯淡无光。他面对着我,我眼看他左眼中的光芒也逐渐熄灭。当然应该如此,他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可我却还是一阵感动。我和他终于都睁开眼睛直面对方了。
艾尔登之王回来后下达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指令,便是在下一个月里她依旧有要事而不能现身。我简直不敢直视黑夜骑兵们,只能假装漫不经心地看向远方,让他们把消息传遍交界地。
雕刻的器具正握在我手里。我知道我最终敲定的形象,将会决定他能够以怎样的姿态归来,只要我诚心诚意地祈求,无上意志必将归还新王所需要的神人。派他成为我的臂膀,我的支柱,我旅途的引领者。他永远不会畏惧承担责任,也绝不会拒绝自己的使命。
一个月后,我大功告成。
在我手下出现的是一个崭新的人类形象。他还是那么像他的父母与长兄,只是身形大小都像他永远长不大的弟弟米凯拉。这是我为他假想的幼儿形象,一个真正纯洁的形象。无论是恶兆妖鬼还是赐福王,都将不再归来。
他已被我杀死,而他活着时已形如死诞。对他而言,任何崭新的世界都不及死的世界,我对他的爱也只是为他建一座雕像。只有我能从这雕像上看出我精心叠加的痕迹,也因此只有我能够用我的目光穿透这些叠加,看到我在所有的旅途中真正窥探到、而又想要目视的东西。我会看到一切。
有朝一日,我会见到这个孩子踏入我的王城,而我会找到他,带他站在雕像面前;这个新生的纯粹的孩子将会受宠若惊地问我,为什么艾尔登之王会在王城中心建一个小孩的雕像、这个小孩又这么像自己。而我只会在心里回答:因为你一直就是他,他一直就是你。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渴望一个奇迹。我拉住幻影的手,牵他来到雕像的面前,心底默念:我愿意用我所有的力量,我的智慧,我的技艺,统统化作信仰。我渴望的并非死而复生这样卓绝的伟业,而只是亡灵对我一霎的回头。我永恒的老师,我祈求你让你的目光再在我身上停留,哪怕只有一刻。
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对此早有准备,倒不如说我根本就知道事情会如此发展。是我自己杀死了他,并拒绝了他第二次。所有的事都已尘埃落定,重大的选择也都已做出。可当我真正看到他毫无反应的脸,却还是感到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澄澈却又冰冷的无。
我哽咽着解除了对幻影的维持,停止继续亵渎他的形象,紧接着脚下一软。多日来不眠不休的苦行已经耗尽了我的精力,突然的轻松让我眼前发黑。有什么东西在“无”中升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到一片黄金树叶落在了雕像头上。
我呆坐着,感受太阳渐渐升起,从地面一直烤上我的脊梁。它再也不会承载那样的剧痛,留下的只会有暖意。太阳在我面前照出长长的影子,黑影之下是被灰烬掩埋的王城。
蒙葛特,或许直到如今,我依然不是你眼中一个合格的王。我也这么觉得。可我已经想试着努力去做了。我知道这可能只是很微小的一步,但我已经打算主动迈出这一步。这一步是你指引给我的,但却是我自己将要开创的路。你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已经比以前都好了。
这世界这么破败萧条,到处充满绝望,只是我已经不再为此试图沉浸在死与新生的奥秘里了。你曾说我因拥有永生不死而格外健全,可我也因此从未真正活着。从现在起,我要开始生活了。
我可能没有能力一下子恢复整个世界,但我至少会让你的城市先从灰沙里回来。先立下这个小小的目标,然后再是无尽的雪原,满沼泽的猩红腐败,永远毁灭的地下城与逐渐崩坏的天空城。我会再次去到你与你的黑夜骑兵都不曾去到的地方,记录下它们,并尝试去改变。
当我又撑不住的时候,你就再来杀我吧。
献给最亲爱的友邻,希望这幅作品能够带来生的力量。
感谢锡师@Sn. 为我实现了这样的神迹。虽然一开始就对这幅作品充满期待,但没想到效果这么炸裂,超出我预计地体现出了我想表达的东西,我眼中辰对生、死、命运与思念的认知,可以说这幅作品的点子融进了我对辰的全部理解也不为过,因此在创作过程中我成为了一个不是很好的甲方,一直用很抽象的语言对锡师提各种要求,但锡师不仅好脾气地反复修改,完美呈现出我想要的,甚至还超越并启发了我…
P2是很抽象的甲方口嗨
最后引用一下我朋友翻译的马勒第二交响曲第五乐章歌词。
哦相信吧,我的心,相信吧:
——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献给最亲爱的友邻,希望这幅作品能够带来生的力量。
感谢锡师@Sn. 为我实现了这样的神迹。虽然一开始就对这幅作品充满期待,但没想到效果这么炸裂,超出我预计地体现出了我想表达的东西,我眼中辰对生、死、命运与思念的认知,可以说这幅作品的点子融进了我对辰的全部理解也不为过,因此在创作过程中我成为了一个不是很好的甲方,一直用很抽象的语言对锡师提各种要求,但锡师不仅好脾气地反复修改,完美呈现出我想要的,甚至还超越并启发了我…
P2是很抽象的甲方口嗨
最后引用一下我朋友翻译的马勒第二交响曲第五乐章歌词。
哦相信吧,我的心,相信吧:
——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你所渴望的会是你的
你所爱的,你为之战斗的,都会是你的
相信吧:你并非平白无故降生于世
你并没有白活,白白受苦
所生必灭
已过去的事物仍会卷土重来
停止颤抖吧
准备生活吧
哦,痛苦,你无孔不入
是你吗,死亡,你征服一切
我挣脱了你
现在是你被我征服
凭着我赢得的翅膀
在热烈的爱中,我将飘然离去
前往光明,前往无人视线可及之处
首先死亡,才获新生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心,在刹那之间
每一下的鼓动
都将带你面见上帝
是向@RRATS 老师约的范德布姆一家(ARFL)!很感谢老师一直耐心地倾听我的想法,并最终呈现出这幅完美的作品。
想法是“A站在树旁边(靠在树上),不过看起来更像是被绑在树上/是树的一部分,双腿像树根一样扎下去,他这里的画面光线很暗。前面的几个则分别是单腿独立在河边的L→在湖水中淋着雨,弯下腰去汲水的F(“汲水”有一些FR暗示)→R。R站在画面最远最亮的地方,同时也只有她在往最暗的A的方向看。A是家族剩下的脊梁,也是污泥一样的存在,可他做的一切也滋养了这棵树,他主动选择自己被绑缚在这棵树上,女儿R是他的爱,也是他新生(摆脱自己现在状态)的希望,她势必离他最远,但女儿也是爱他的......
是向@RRATS 老师约的范德布姆一家(ARFL)!很感谢老师一直耐心地倾听我的想法,并最终呈现出这幅完美的作品。
想法是“A站在树旁边(靠在树上),不过看起来更像是被绑在树上/是树的一部分,双腿像树根一样扎下去,他这里的画面光线很暗。前面的几个则分别是单腿独立在河边的L→在湖水中淋着雨,弯下腰去汲水的F(“汲水”有一些FR暗示)→R。R站在画面最远最亮的地方,同时也只有她在往最暗的A的方向看。A是家族剩下的脊梁,也是污泥一样的存在,可他做的一切也滋养了这棵树,他主动选择自己被绑缚在这棵树上,女儿R是他的爱,也是他新生(摆脱自己现在状态)的希望,她势必离他最远,但女儿也是爱他的,所以会向他回望。”
套用之前写过的一段话:对萝丝来说,范德布姆家显得空旷,一成不变,像创世前或灭世后的海,而她和父亲是剩下来的两座岛。父亲离她很远,阴影却总是不当不正地落下来罩在她身上。她遥望着父亲,感到他为自己挡住外界侵袭的同时,也成为了自己世界的边际。萝丝明白仅存他们二人的世界其实是小的,终有一天她会越过父亲、一步跨到更远的时空,她将在那里继续遥望父亲,直到太阳终于再次升起,让她的影子够到被落在后面的父亲,引他渡过两人间永恒的黑暗,再一起走出范德布姆家,迈向新生的世界。
圣诞快乐了来点儿A(推)F快乐段子叭
弗兰克说要出去荡秋千时,玛丽说马上就要吃饭了,但耐不住他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放他去院子里,叮嘱他听到呼唤时就回来。他走到秋千旁,看见阿尔伯特正站在井边,不知道想着什么。
弗兰克虽然是家里和舅舅走得比较近的,但那是因为其他人都躲着阿尔伯特,自己和他其实也算不上熟。他突然看到那张脸时还是会害怕紧张,以至于一下子脱口而出:舅舅,你怎么在这儿,马上开饭了。
阿尔伯特甚至没抬头看自己的外甥,他回答的语气,更像是突然被球砸到后下意识的反弹:哦是吗,没人告诉我。
那时的弗兰克还不懂,舅舅其实是在两人间撕开一道裂口,然后把自己的痛苦甩过来,砸到他脸上。弗兰克只是感受到了那份疼痛,把他的恐惧全都...
弗兰克说要出去荡秋千时,玛丽说马上就要吃饭了,但耐不住他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放他去院子里,叮嘱他听到呼唤时就回来。他走到秋千旁,看见阿尔伯特正站在井边,不知道想着什么。
弗兰克虽然是家里和舅舅走得比较近的,但那是因为其他人都躲着阿尔伯特,自己和他其实也算不上熟。他突然看到那张脸时还是会害怕紧张,以至于一下子脱口而出:舅舅,你怎么在这儿,马上开饭了。
阿尔伯特甚至没抬头看自己的外甥,他回答的语气,更像是突然被球砸到后下意识的反弹:哦是吗,没人告诉我。
那时的弗兰克还不懂,舅舅其实是在两人间撕开一道裂口,然后把自己的痛苦甩过来,砸到他脸上。弗兰克只是感受到了那份疼痛,把他的恐惧全都变成另一种同样痛苦、却更为酸涩的感情。他为阿尔伯特感到悲伤地对阿尔伯特说:舅舅,可以来推我吗?
阿尔伯特闻言抬起头,依旧没看弗兰克,可弗兰克已经认出他脸上的表情。那是自己第一次向他搭话时他脸上的僵硬。才六岁的弗兰克同样不懂得认出隐忍的憎恶、觉得自己被打扰的厌恶、对小孩愚蠢的嫌恶,还有一丝愤恨。多年后弗兰克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终于从舅舅施舍给自己的书里总结出,阿尔伯特愤恨的正是当时自己的好意,因为他从不懂得那是什么,只能靠接受过的一切去认知它,于是将其理解成下意识的炫耀。比起摸索全新的感情,痛恨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孩子瞧不起,对他来说轻松太多。长大的弗兰克,依旧为这样的阿尔伯特感到悲伤。
弗兰克清醒时,听到外祖母的呼唤正从井口飘下来:弗兰克,好孩子,快来吃饭了!一个黑影应声出现在井口,而他甚至没有呼救的能力,剧痛带来的眩晕无比强烈,在视野愈发模糊时,那个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影子也从他头顶消失,将对他的呼唤与他的期待一同掠走。
艾玛因始终没等到儿子归来,只吃了一点便离席去找他,玛丽和塞缪尔也都纷纷参与对弗兰克的搜寻,只有阿尔伯特一直稳稳坐在餐桌前。他吃完自己这份后仍觉得不够,尽管酒在他口中已成为井水,牛肉也只是粗糙的木屑,他此刻心底的渴望,比腹部的鼓胀感更为汹涌。对骨瘦如柴的阿尔伯特来说,把自己塞进弗兰克的小座椅里并不很难,他三两口吞掉外甥盘中的食物,又在那里坐了很久。
当晚弗兰克出现在阿尔伯特梦中,与下午所见的唯一差别是他死了,那双眼睛不再继续在井中闪亮。阿尔伯特惊醒后,终于有了自己杀了人的实感。
家庭聚会那晚,他睡眠安稳,一夜无梦。
【L/R/A】鸟·玫瑰·荷蒙库鲁斯
脑了点儿我流阿尔伯特/劳拉的爷孙(?)乐,假设萝丝没过几年就复活了四十岁版本的爹,然后俩人一起带孩子。因为差不多是后日谈,这个阿尔伯特的性格较原作可能会温和不少(东雅老爹(划掉)。大量的个人解读和魔改,如果可以接受的话请:
*阿尔伯特和萝丝从一开始都知道劳拉将来会被献祭
劳拉差不多六七岁时,妈妈突然带回来一个男人。他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但看身形应该比妈妈大一些。
这就是我爸吗,劳拉问。
不是,戴着面具的男人抢先说。你可以直接叫我阿尔伯特。
就是这个人将会成为她的父亲,劳拉想。可这个阿尔伯特从嘶哑的声音到那张惨白的面具都很怪,她有些...
脑了点儿我流阿尔伯特/劳拉的爷孙(?)乐,假设萝丝没过几年就复活了四十岁版本的爹,然后俩人一起带孩子。因为差不多是后日谈,这个阿尔伯特的性格较原作可能会温和不少(东雅老爹(划掉)。大量的个人解读和魔改,如果可以接受的话请:
*阿尔伯特和萝丝从一开始都知道劳拉将来会被献祭
劳拉差不多六七岁时,妈妈突然带回来一个男人。他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但看身形应该比妈妈大一些。
这就是我爸吗,劳拉问。
不是,戴着面具的男人抢先说。你可以直接叫我阿尔伯特。
就是这个人将会成为她的父亲,劳拉想。可这个阿尔伯特从嘶哑的声音到那张惨白的面具都很怪,她有些接受不了。
阿尔伯特,正如他自己所说,一直都只是阿尔伯特,从来都没变成过劳拉的父亲。不过他确实有在做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在他出现的时候(虽然不是很频繁),他会带她识字读书出去玩,还会做一些饭菜,它们既不难吃也称不上好吃,但比妈妈做的还是强上不少。可劳拉还是无法亲近阿尔伯特,虽然每次和他接触时,劳拉都能感觉到他并无恶意,可他举手投足间总流露出阴森的气场,这愈发显得他生人勿近,而劳拉自认为他还是个生人。
几周后的某天,放学的劳拉没找到妈妈熟悉的红发,却看见惨白的面具。她在朋友们怪异的目光中走向阿尔伯特,满心尴尬,但在阿尔伯特握住她的手后,她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在自己心中响起。虽然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但劳拉从中听出了比她更多的局促紧张。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向来寡言的阿尔伯特,发现他确实也不像是在对她说话。
这种情况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久而久之,只要两个人的距离近了一些,劳拉就能听到阿尔伯特近乎自语的声音响彻内心。由此,她确定自己能模糊听见阿尔伯特的部分心声,而阿尔伯特的表现也告诉她,他并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听到自己。她直觉这件事需要成为一个秘密,就连最亲爱的妈妈也不能知晓。
劳拉逐渐听到,阿尔伯特这个看似古怪的人原来会不时夸妈妈(往往以“不愧是”开头,后面的词她从来没听清过),会觉得做菜很麻烦但每次还是坚持自己做(“比炼金简单些…”)。这一切他从来都不真正诉诸于口。有一天她终于按捺不住地跑去找妈妈,讲阿尔伯特其实很喜欢妈妈(“说不定呢?”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后,她心虚地补了一句),而萝丝只是笑了笑,说她一直都知道。看来他确实变了不少,连你都能看出来,她又说了些劳拉听不懂的话。
这年圣诞节,劳拉送给阿尔伯特的礼物是一面她亲手绘制的面具,用饱满的颜料涂上他钟爱的蝴蝶标本的形状。阿尔伯特打开礼物时愣了好一阵,直到劳拉有些坐立不安时,他突然抱起她,用她所听过的他最温柔的语气说,谢谢你,被祝福的孩子。劳拉闻言很高兴地看向妈妈,可妈妈却背过身去,在她转身那一瞬间,劳拉看到她在哭。
日子就这么过去。劳拉能看见妈妈和阿尔伯特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们总是整天整天地呆在地下室里,不知道在搞什么。劳拉不是没想过偷看,但每次阿尔伯特都恰好出现在楼梯口,并且总能找到一些事情引开她的注意力。范德布姆毕竟是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大家族,这座城堡还有太多她还没有探索过的角落。只不过她也曾疑惑,为什么阿尔伯特显得比自己都了解这个家。
劳拉再大一点后去了家附近唯一一所寄宿学校。阿尔伯特闲聊时讲起萝丝年轻时也去过那所学校,不过到了十岁就没再去上。说不定还有老师认识我,萝丝接话,我在当时也算个名人。
妈妈为什么没有继续上学呢,劳拉问,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妈妈才总是一个人,虽然后来有了阿尔伯特,可阿尔伯特也总是一个人,你们看起来都很寂寞。
因为认识的人里不一定都是朋友,阿尔伯特回答。
你别总教孩子这些东西,萝丝的语气里带上些埋怨。劳拉和我们不一样——她猛地住了口,突兀的停顿显得断句愈发尖锐。阿尔伯特闻言低下头,面具后的两个黑洞端详了劳拉一会儿,短暂的沉默让劳拉很不舒服。终于,劳拉听见阿尔伯特在心里说:希望如此。
劳拉上学后交了很多朋友,直到有关范德布姆家的传言悄悄在校内流行起来,故事千奇百怪,人物五花八门,但总离不开一个兴旺的大家族一夜间衰落,所有人接连死去,最终只余下一人的结局。劳拉起先还津津有味地从中了解这些她一无所知的故事,直到某天一个版本传到她耳中:那个被公认为家族祸根的恶魔,名字正是阿尔伯特。
劳拉并没有把这个阿尔伯特往家里的那个人身上想,但又瞬间感到莫名其妙的愤怒,她终于和谣言的散播者爆发争吵,进而发展到拳脚相加。
老师请了双方的家长过来。劳拉本以为会像往常一样看到妈妈,但没想到出现的是阿尔伯特。他并没有戴平常那扇什么都没有的白面具,而是一个像是取代了他的头的鹿面具,额上的长角张牙舞爪,毫不遮掩地展露着凶恶。阿尔伯特沉默地走进来,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除了劳拉,即使她也死死克制着下意识的恐惧。阿尔伯特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她没听到他的任何心声。
而老师格外地面色发白。这位年过半百的老教师浑身哆嗦,只尖声喊了句“范德布姆先生”就什么都说不出口,表情活像见到一只鬼。
阿尔伯特连看都没看那个和劳拉扭打的小孩一眼,只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因为这种事见到老师,就带着劳拉出去。没有人敢拦他。
劳拉回家后,萝丝问她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的女儿(阿尔伯特听到后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你连对一只鸟都不舍得高声言语。
她们说我的家族被诅咒到只剩一个人,说我就是灾难本身。她们根本不了解我家,不知道我既有母亲也有父亲,我明明很幸福。她们凭什么那么说!劳拉越说越激动,终于没忍住把那句话说出口:她们还说阿尔伯特这个名字是范德布姆家的诅咒!
萝丝几乎条件反射地扭头看向阿尔伯特,血色肉眼可见地从她脸上褪下去。而阿尔伯特什么都没说。在他心中只回响着一个词,那个词的语义,要等劳拉十余年后在大学的外语课堂上才能初次知晓:命运。
萝丝给劳拉请了三天的假。这三天内,她们久违地整天呆在一起。阿尔伯特早上戴着不同的面具进入树林,拎着各色各样的野味回来,又消失在厨房里,然后,萝丝会带着劳拉一起在园子里支起烤架。肉类的腌制需要一段时间,于是下午他们在湖里划船。阿尔伯特看起来骨瘦如柴、力气却很大,一个人就能轻松地载起她们两人。劳拉有次闲聊时无意中将赞美说了出口,萝丝微微一笑,仿佛那是在夸赞她。她说阿尔伯特擅长的东西远比大多数人能够想象的还要多,只是愿意去欣赏它们的人却屈指可数。他说不定正在心底感谢你呢,女儿。劳拉也跟着笑起来,把正听到的声音如实复述:我倒觉得他希望你别再说啦!阿尔伯特瞄了劳拉一眼,没做声。
第三天的晚上,萝丝告诉劳拉自己已经给她办好了转学。她会被送往锈湖的彼端,几年之内她们将不再相见。劳拉痛苦不堪,刚想说些什么,抬头却看见阿尔伯特和萝丝正在对视,两人间充满了苦涩难言且无法插足的气氛。
下一天的清晨,是阿尔伯特过来叫醒了劳拉。他戴着一扇从未戴过的面具,那是劳拉在第一个圣诞节送给他的礼物。它轻巧可爱得过了头,与阿尔伯特有着根本性的相悖,但还是一定程度上柔化了他的气质。阿尔伯特一语未发,提起行李箱走向湖畔,萝丝早已在那里等待。劳拉从阿尔伯特握手的力度中意识到他也有点儿惊讶,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让两个人一起上了船,像过去几年的无数个早晚那样载起她们,直通向雾气深处的远方。
终于下船的时候,阿尔伯特和萝丝都没有继续送劳拉,就像他们都不能离开锈湖的土地一样。劳拉往前走了几步,风把萝丝被落在后面的声音送了过来,她猛地回头,只见妈妈正把脑袋埋进阿尔伯特怀里,肩膀不住地抖动,而阿尔伯特一只手缓慢地抚着萝丝的背,另一只手垂下去,拿着他终于摘下的面具。
阿尔伯特的脸与传言中范德布姆家恶魔的脸毫厘不差。她从那张布满丑怪疤痕的脸上看到了妈妈面容的全部痕迹,那并不是说阿尔伯特与妈妈相似,而是妈妈的脸像他。妈妈口中的那个词方才还击得她心慌意乱,现在却犹如一道闪电,串联起了她人生中这个叫阿尔伯特·范德布姆的人的全貌。
父亲,劳拉听到萝丝又哭着重复了一遍。父亲。
后来劳拉在锈湖的另一端经历全新的人生,在那里没人知道什么范德布姆,什么诅咒。在全新的天地中,旧日的记忆逐渐变得模糊,她充实地生活,热烈地爱,但脑子总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像是生来一直被掩埋的呼唤逐渐复苏。她终于被召唤回锈湖,在那里她将走向注定的命运。
命运,当她在从未踏足的地下室里再度睁开眼睛,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词。她生锈的大脑逐渐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回忆起那奇妙的发音在心头的回响。此刻,那个声音的发出者正站在自己面前。明明只是第二次见到那张脸,劳拉却准确地读出了他神色中的如释重负。一旁的萝丝听到警报声也赶忙跑过来,她近乎屏息,生怕发出一小点响动,就会再次摧毁这个他们好不容易夺回的生命。被祝福的,劳拉突兀地想起这个词,禁不住苦笑。原来阿尔伯特当时是那个意思啊。
和那时相比,他们都显而易见地老了。萝丝早已白发苍苍,阿尔伯特看起来甚至更精神些,也许是因为他和目前的自己境遇相似,劳拉有些好玩地想,意识到自己甚至已经恢复了打趣的能力。她的确在复苏了。
还记得我是谁吗。阿尔伯特终于开口,他的声音远比过去柔和,似乎多年的生活反而让他愈发获得了生命。
劳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深呼吸。她首次与同自己一样的荷蒙库鲁斯对视。阿尔伯特。她说。
只是阿尔伯特。她心想。
*后来劳拉才知道原来她妈也是荷蒙库鲁斯。
*以及阿尔伯特也能听到劳拉的心声(毕竟二人共用同一个脑子。
【FA】闷杀
第一次试着搞点儿我流理解FA,照旧是私设如山
弗兰克从小就展现出极为多动的特质,这并不是指他行为毛燥,而是体现在更为内里的地方。只要他让自己的思维停下哪怕一刻钟,无聊感就会把他的思绪拽到别处去。为了摆脱这种徒劳的疲惫,他经常还没在一本书中立住脚,就已经跳往另一本书。很快书的世界也不能满足他,他学会了在看书前拧开唱片机,喧闹的音乐总会扰乱外祖母轻浅的午睡。他自然也无法把全副精神都专注在一盘棋局里,总是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早已被舅舅杀得丢盔弃甲。又一次将杀后,阿尔伯特终于判决外甥并不适合下棋。你缺乏把精力集聚起来汇成一条长线的能力,阿尔伯特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甚至连语意蕴...
第一次试着搞点儿我流理解FA,照旧是私设如山
弗兰克从小就展现出极为多动的特质,这并不是指他行为毛燥,而是体现在更为内里的地方。只要他让自己的思维停下哪怕一刻钟,无聊感就会把他的思绪拽到别处去。为了摆脱这种徒劳的疲惫,他经常还没在一本书中立住脚,就已经跳往另一本书。很快书的世界也不能满足他,他学会了在看书前拧开唱片机,喧闹的音乐总会扰乱外祖母轻浅的午睡。他自然也无法把全副精神都专注在一盘棋局里,总是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早已被舅舅杀得丢盔弃甲。又一次将杀后,阿尔伯特终于判决外甥并不适合下棋。你缺乏把精力集聚起来汇成一条长线的能力,阿尔伯特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甚至连语意蕴含的嘲讽都没有。
如此说来,阿尔伯特一定是个极好的棋手,弗兰克想起那句话,思绪紧接着跳到他们之间的棋局,它们总是以看似无害的一步开局,直到阿尔伯特展开无法躲避的狙击,将弗兰克的王困死在自己建构的牢笼里。弗兰克的冷笑被阿尔伯特听了个清楚,阿尔伯特还以为外甥又一次因承受不住空虚而开始发作,遂从架子上拿起一本书,走到弗兰克面前,读了几句。
阿尔伯特猜,他只是不想看外甥就这么容易地把自己杀了。
弗兰克却没像往常那般放松下来,而是更大声地笑了几句,伸出手抓住阿尔伯特的皮鞋:你不觉得你自相矛盾吗,舅舅,是你把我关在思想的笼子里,诱发我的自灭,然后又假惺惺地扮演起引路人和拯救者的角色。你真以为这样就能控制我吗?
阿尔伯特只是透过面具凝视他。几年过去,弗兰克还是不懂得保留余地,总是露着锋芒,不停歇地冒进。不像自己已懂得品尝沉陷在虚无中的甘味,弗兰克始终逃避着脚下的每一步,于是只能体会永不停息的痛苦。阿尔伯特后退几步,挣脱了外甥孤注一掷的钳制,然后继续读那本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声音一如既往地什么情感都没有。
【Albert中心】红字
按顺序整理了些最近写的段子,因为是好几段拼凑而成的,所以可能没有逻辑性,文风有断层。
Warning: 包括海量的个人理解和私设,父女舅甥倾向有。
A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会思考一些很高深的问题,把自己沉浸在不幸和追索为何不幸的情绪里。在发现即使戴上帽子也不能和同龄人(尤其是对他知根知底的兄姐)玩到一起去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书房,与其说想从中找到出路不如说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答案。他的精神沉浸在书中反复高嘲,每一次衰退后都只是更深地意识到,他生来的疤痕是使自己身处两个世界的分界口。这裂口撕碎他接下来的人生只需要一瞬间,蜂窝砸下后连帽子也不能给他带来稍微正常的人生...
按顺序整理了些最近写的段子,因为是好几段拼凑而成的,所以可能没有逻辑性,文风有断层。
Warning: 包括海量的个人理解和私设,父女舅甥倾向有。
A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会思考一些很高深的问题,把自己沉浸在不幸和追索为何不幸的情绪里。在发现即使戴上帽子也不能和同龄人(尤其是对他知根知底的兄姐)玩到一起去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书房,与其说想从中找到出路不如说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答案。他的精神沉浸在书中反复高嘲,每一次衰退后都只是更深地意识到,他生来的疤痕是使自己身处两个世界的分界口。这裂口撕碎他接下来的人生只需要一瞬间,蜂窝砸下后连帽子也不能给他带来稍微正常的人生,照着镜子拆下绷带时,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一切都已坠入右半边脸上的深渊,永远没有回复的希望,仿佛它从未存在。
后来A也被送去上过几年学,而玛丽直到听说幼子早已被退学的消息才知道他整天整天地逃学。理由她也能猜到,A那副面孔已经注定他无法融入普通的社会环境,学校的同学和家里的兄姐对他而言并无不同。玛丽知道自己对不起这个孩子,可她实在提不起足够的心力、也永远无法唤起自己对他的母爱。于是她默认他照旧早出晚归,直到塞缪尔和艾玛都离开了家,才淡淡告诉他已经没必要再装相。多年的假装,她下意识选择了最能激起孩子羞臊的形容,可A只是沉默地点头。几年里他就像树木抽条,为此换上一套为大人剪裁的西装,即使直接前往社交场所也相当得体,除开脸上那副面具。
塞缪尔和艾玛偶尔回家时看到A,此时他们已经意识到小时候都做了些什么,每次还是会生起歉意,但与此同时的厌恶也只是让他们更加躲着A。他就像他头上永远去不掉的伤疤一样,在全家人眼中都是刺眼的存在,宁可不去触及。A在恨着塞缪尔和艾玛的同时也加倍恨起自己的伤疤,那自身的象征。就像所有人都对他避而不见那样,他也主动躲着所有人,他继续整日把自己埋在书堆和炼金术式里,一方面是弥补自己缺失的成长经历,一方面也是为了忘记自己的存在。
外界开始传说范德布姆家的三子向来烟酒不沾,家族里的人也从未见过A为什么东西真正上过心。在那些传闻、私语与质问里,他的形象越发贴近众所周知的恶魔。没有心的恶魔不会被情感的火焰灼烧,更别提对什么上瘾,A边想边杀死一只蝴蝶,剥下翅膀的动作精准到冰冷,血色在面具上的两孔间一闪而过,接着翅膀上的鳞粉燃起来,不过一会儿就变成细密的灰烬。
他能掌控火焰。
弗兰克记得自己第一次在井底仰起头,迷糊中看到了没戴面具的A,舅舅的表情居然有些如释重负,可能是在庆幸他不必思考如何清理外甥的尸体。A遇到艾达时,弗兰克正和A来自面具的魔力一起疯长,A觉得弗兰克像条狗,因为只有狗才能无论如何都把断腿长好;弗兰克还像狗一样跑跳、嚎叫,A偶尔与他对视,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他也知道一切都徒劳无功,吵嚷招致的往往只是舅舅因不耐烦唤来的冷雨。当弗兰克再一次接过A送给自己的书,并问A为什么这么恨自己的时候,A想起拆下绷带的那天,就在那天他对自己说答案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其并不存在。他于是什么都没说,隔着面具观察了一会儿自己的外甥。弗兰克枯井般的目光与艾玛的如出一辙,而从那样的眼睛中他看到他自己。A不知道再过几年,自己将同样在女儿的面庞上看到那双眼睛。
艾达虽然从一开始就是遵循命运来寻找塞缪尔并与他相爱,但那个时候她还没做占卜。她对周围传言范德布姆家三子的怪癖也不屑一顾,等知道A真的会魔法后,生性自由不羁的吉卜赛流浪人反而更加好奇,就与A有了更多接触。
A刚开始很抗拒。他知道蝴蝶根本不会为他停留,他更知道其实艾达就把他当普通朋友,可他也没有过朋友。他甚至有点儿感谢艾达跟他之间的距离,这样就不用害怕被刺伤。A经常去看演出,但从不跟塞缪尔一起出现,尽管如此,他还是总为自己的想象感到痛苦难熬。他永远也甩不开的伤痛。
等到两个人熟到能在演出后聊几句时,艾达不止一次地纳闷,A看起来总是苦大仇深,但生活中有那么多乐事他还没享受,他甚至没去了解就已经否定了世上的一切。
我并不是没品尝过快乐的滋味,终于有一次A回答,每当我从书中总结出一条真理,或者当我炼出什么,我也是会高兴的,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快乐,艾达。传言说得都是真的,我有着怪癖。比起创造我更喜欢毁灭,我召唤的永远是雷雨而不是晴天。我把快乐建立在令他人痛苦上,这份丑恶——A第一次在艾达面前摘下面具,抓挠起疤痕来——不仅体现在这里,还有这里。
A抓起胸口的衣服,五指扭成爪状,仿佛要抓起某个盖,无论那个盖扣着的是瓶口还是井口,被盖住的东西当然不能自己逃出来。他最后语气平淡地对艾达说,你现在还希望我这个罪人获得幸福吗。
你真是没长大。艾达回答。要来跳舞吗?
面对即将死在他手中的挚爱时,A才发出人生第一次大笑。艾达身边的那个男人正静默地燃烧,地上淌着的却是艾达的血。火焰,血,它们都没有你的头发美丽,A笑着对他最熟悉的尸体低语,他喜欢尸体凝固析出的平静,温顺,在他手下不会有任何反抗与回应。当初艾达曾说自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由此A知道了自己即使摘下面具也无济于事,没有任何人愿意一睹他的真容,即使她对他的想象与他人那么不同,那么动人,那么美。A不是不愿长大,他没等长大就已经死了。此刻艾达的眼神那样愤怒悲哀,A从中看出失望,她自己幻想的破碎,而A没有义务和能力成为她的梦。他上前把她的眼睛挖出来。好了,现在你比刚才更美了。
一只眼睛被他封进瓶子里,那是他与亡灵的交易;另一只眼睛他别有用途。他家族的命运被无数奇特的宝石镶嵌,现在他也终于拿到一颗。它将为他打开哪扇大门呢。
继承了范德布姆家后,A深居简出,过得像是苦行僧,他的生活习性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但并不是对自己犯下的杀孽。炼金术式中他用红色的墨水署下一个个A,墨水刚落在羊皮纸上时鲜红得像血,不多时便沉淀下来,变成更接近他疤痕的颜色。他知道自己天生因疤痕更不为母亲待见,以红酒喂养包含着母亲的舍弃心,疤痕是他原罪的象征,自此,他无论在何种场合签名都只署一个红色的A。
井中的弗兰克则长年面对静默。A在他耳中比起人类更像鬼魂,步履无声得像是不存在于这片土地上。A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填满房间的却更多是无机质的声音,液体沸腾,木柴燃烧,书页刷刷翻过,舅舅依旧不时递给外甥自己的书,而弗兰克从不敢朗读出它们。时间由此被恐惧越拉越长,久而久之,就连婴儿的啼哭也仅是逐渐停息在一片死寂里。弗兰克为新生命感到讶异,可他的童真被封在黑暗中太久,只能靠读过的故事猜测一个母亲绝不会如此无声。母亲。他的母亲。他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只能从她的兄弟脸上寻找她的痕迹,可即使在舅舅仅有的摘下面具的时刻,他能窥探到的也只有那遍布胎记与疤痕的半边脸。裂口一样的疤痕,正是他们的人生。
萝丝很小的时候还有着一个小孩儿该有的样子,满身活力无处发泄,但A从女儿的身上看出了来自自己的早熟。他聘请的教师一见萝丝就两眼发亮,预言她的舞步将会像她的红发那样热烈激情。那就教他跳舞,A漫不经心地回答,知晓激情是燃烧得最快的东西。
她能灵巧地爬上家族树高高的顶端,能从地下室窄小的窗户里爬进去,搜出各种积灰的小物件儿,但她的四肢一碰到音乐就像打了结。老师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正当她要绝望地收回前言时,向来对女儿的教育一言不发的A突然走过来,伸出长臂。小小的萝丝在他怀中,就像鸟儿在树杈间穿行,翅膀和枝叶一起振动,那优美的频率简直把老师看呆了。应该由您来教她跳舞,下课后教师对A说,低着头不敢看他,因为此刻他没有戴着面具。而A,依旧一言不发,用手帕擦去额角微微出的汗,目光绕过面前垂着头的人,望向已投入下一场游戏的萝丝。似是感受到父亲的眼神般,她扭过头来看着父亲,露出一个热烈的笑容。
萝丝继续在城堡中漫无边际地游荡,她只用几年就懂得了自己的王国与父亲的几乎没有交集,他的世界在更为幽秘的地下。父亲在向她传授自己的学识时曾郑重地告诉她,不要进入那里,萝丝,玫瑰应当在阳光下成长,即使是聪明又早熟的你,想要探寻土壤也太早了些。那是他第一次对她说那么多话,比起最后几年他们之间话语的总和还要多。他说话字斟句酌,似乎正在长久的沉默中丧失着这项能力,过慢的语速配合起那张脸让他更像只野兽,而萝丝从中感受到笨拙怪异的亲情。于是她回答,好的,爸爸——你是在笑吗?
三年后的某个夜晚,A在女儿的房门外,听着女儿和亡灵的对话。只需听到萝丝仿佛骤然被抽空生机的声音,他便已知晓亡灵在要求什么。经由他手流过的那么多鲜血依旧不够。他走向夜晚的锈湖,沉默得接近屏息,仿佛害怕惊醒父亲亲自种下的家族树,可乌鸦却在枝杈间穿行,终于停到其中一根上,压得那纤细的枝条向井口垂去。A凝视了一会儿那棵树,意识到它已远比家族兴旺的时候繁茂。仿佛察觉到他的思绪般,湖面上奔来一阵风,树叶狂舞着向他和他身后的范德布姆家扩张。那瞬间A恨不得用面具下的目光烧尽这一切,可他烧不尽所有的范德布姆。
第二天早晨,谁也没有主动出现在餐桌上。傍晚时分,风尘仆仆的A敲开萝丝的房门,为她展示他这一天进城的成果:一身造型奇特的黑衣。它比萝丝以往所穿的所有衣服更为黑沉。萝丝只是沉默地接过,关上门,晚餐时已经换上了那身丧服。坐在她对面的A戴着面具,声音也像被什么罩着般平板。你很美,萝丝,像你去世的母亲。
萝丝终于得知她的存在。在亡灵的指引下,她第一次偷偷下到地下室。父亲果真如亡灵所说地熟睡着,丑陋的脸看上去格外可憎。她的手探进他的衣袋,打开,合上,离开。A惊醒后,她急迫的脚步余音还留在门外。他知道她将再也不会下到这里,然而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她已经看到了根,根已经看到了她。他缓缓起身,把艾达的照片取出来,然后烧掉。他的左胸从今将空无一物,像血溅到面具上后的一无所觉。他把面具拿出来,此后再没有摘下它。
弗兰克被萝丝救上来后愣了一会儿,好像在确认什么,紧接着很高兴一样地动动嘴,却只发出几句怪声。那模样勾起她一些不错的回忆,于是她笑起来。弗兰克一直都记得那晚地下室响起的脚步声,虽然也是轻轻的,可在弗兰克听来是轻快的。那时的他好奇地向外看去,记忆中的身影与此刻面前的萝丝重合在一起。
等他能够真正问出被救上来那天的问题时,他心底早已有了答案:你是阿尔伯特舅舅的女儿,对吧。萝丝甚至没有看他,沿着她的目光,弗兰克看到A正站在楼下的家族树旁遥望他们,面具后是两个黑洞。
弗兰克在A的默许下被萝丝救出后,A仍然不会拒绝女儿的邀请,甚至还让弗兰克也一起来。A和两个都已太久未见的人走在河边,深夜的湖水是黑色的,湖面起雾,像萝丝的眼睛。弗兰克想萝丝果然是A的女儿,她终于成长得和父亲一样沉默无声。萝丝接过父亲的手帕,即使她的身高只够平视他的胸口,她依然知道父亲的目光正落在自己头顶。她那和母亲如出一辙的鲜红色头发。锈湖的雾会模糊一切,A正透过她看向哪个亡魂呢。
弗兰克来之前他已暗中演练无数次,究竟模仿舅舅曾施舍给自己的哪本书,用极尽刻薄的言语打倒自己的仇人。可他直觉到此刻最好的选择是不要打破父女间的静默。倒是A先开口了,他率先转过身,背对着萝丝:“你可以明天来找我。”
第二天早上,弗兰克先来找萝丝道歉。为即将发生的事,他说。萝丝点头,眼睛干涸得像囚禁了弗兰克三十余年的那口井。我父亲是没有心的残缺的人,他是恶魔,恶魔生活在这世上只会让所有人痛苦。去吧,弗兰克,他的命运注定终结在你手里,这是他应得的。
A并没有在弗兰克手下颤抖。真是个无趣的男人,弗兰克想,他的生和死一样寡言,范德布姆家曾经最底层的人,现在家族的根基,树的根正是离黑泥最近的那部分,终日深藏在地下室的人如今终于彻底归于地下。弗兰克摘下他的面具,看见胎记、疤痕和窒息的眼睛一样鲜红,无机质的东西连情绪的残渣都没有,A曾拥有过它们吗?
萝丝站在门口,知道父亲的最后一眼中是她。她对弗兰克轻轻说出去吧,接下来的事只能交给我,然后锁上了门。她整理起他的仪容,即使知道自己即将要做的事还是会让这一切都毁掉,但她只是想要。如此虚无的一生,也许彻底归于虚无才是最好的结局,可萝丝知道他们谁也不能,A注定死后还要为家族服务,而实行这一切的是也只能是自己。这是他们各自的选择,主动成为命运操控的虚无木偶。
父亲的远离多少还是起了效果,她心里比起哀伤更多的是麻木。她擦洗他的伤痕,意识到他是多么笃信自己将不得善终,对一切都不上心的恶魔自然也不会顾及身体,他衰老得过多了,躯体已先一步地准备好踏入死亡的极境。在合上他眼睛的最后一步前,她突然鬼使神差地把手探向他左胸口的衣袋。那个让她确定自己只是一个幻影、一枚棋子、一个祭品的命运。他们之间沉默的根源。
她摸到一片玫瑰花瓣。
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她从未听过的声音。她父亲的笑声。
弗兰克听到萝丝的邀约后,立刻露出几分难堪的神色:抱歉,我已经太多年不会跳舞。萝丝则用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回答,没关系,我也从来不会跳。弗兰克当天晚上才知道那并不是一句安慰,她的脚总是提得太高,像是要飞起来,可他孱弱的身体并不足以托起她,于是她只能落回他脚上。萝丝抱歉地笑了笑,弗兰克终于见到表妹的笑颜,只觉得里面蕴藏着乡愁,即使她从未离开过家。
那晚弗兰克回到尘封已久的小屋,看到一大幅阴森的画,画里一团黑色的阴影向他走来。黑影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只是对他伸出长臂。恍然间弗兰克感觉自己好像变小了,又一次感到鼻梁上的眼镜和怀里的玩具熊。他紧紧握住黑影的手臂,生怕自己又再一次被它甩下去,甩进一个比黑影更为漆黑的裂口;而黑影用含混不清的语调回答,放轻松,弗兰克,我从没想过让你摔死。
第二天晚上他主动邀萝丝跳舞。他一边模仿着昨天黑影的动作一边说话,说起有一幅画那么大的窗户,说起他稀奇古怪的梦。但我确实跳得比昨天好些了吧,他接着问,而萝丝,依旧一言不发,用舞步来表达对他的赞美,目光绕过面前微笑的人,望向窗外的家族树。
父亲是在那里学会跳舞的吗,她孤独地想。
【芥辰cb向】奇怪的再会-1
我流芥川龙/堀辰雄(因为是cb向所以斜线无意义)
堀辰雄总在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出去。最开始住进疗养院的日子,他还会费上番心思让借口变得更自然,直到有次他路过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听见节子哀求的声音漏出来:“请您不要管他……就一会儿好吗?他需要这样的时间。我会和他谈谈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还是会在差不多的时间从床上坐起来,而节子也只是对他微笑。那笑容蕴藏着身为恋人的全部冷静与纵容。堀则报以同样的笑,并不再等待她的谈话。
可他还是总忍不住去想节子说过的话。“这样”的时间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东西,却能由节子那么柔软细微的声音说出口...
我流芥川龙/堀辰雄(因为是cb向所以斜线无意义)
堀辰雄总在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出去。最开始住进疗养院的日子,他还会费上番心思让借口变得更自然,直到有次他路过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听见节子哀求的声音漏出来:“请您不要管他……就一会儿好吗?他需要这样的时间。我会和他谈谈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还是会在差不多的时间从床上坐起来,而节子也只是对他微笑。那笑容蕴藏着身为恋人的全部冷静与纵容。堀则报以同样的笑,并不再等待她的谈话。
可他还是总忍不住去想节子说过的话。“这样”的时间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东西,却能由节子那么柔软细微的声音说出口呢?堀一边想一边再一次沉默地迈进走廊,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看他,就像他和关着他的这家小小的笼子都从未存在,他则回到年轻时代,没有任何障碍地直走入森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留下鞋印。鞋印一直流进无人涉足的深处,它们在黑密的林间如此渺小,仿佛很快就会被嫩草、新叶与初生的蘑菇埋没。
脚下坚硬却粗糙的坡度提醒堀刚刚走出了疗养院的大门。在他身后的疗养院专为肺病患者建立,因此选址在森林附近,但似乎是为了安全,又隔了圈两层楼高的围网。堀抬起头,只见绝大多数的树干都消失在铁灰之后,令唯一窄小的入口显得更为幽深。最后一缕阳光堪堪斜在树梢,本已枯黄的叶子泛着被强加生命力一般的血红。他逐渐感到脖颈发酸了,缓缓垂下头时,只见树干愈发苍黑地扎下去,直通向不可见的地底。堀掏出烟斗,想了想还是没往里面填烟草,但也没把它收回去。他在掌心把玩着那老师的遗物,心想到那树可能正通向死。
他回去后便开始下雨。寒雨下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下午竟变成了雪。在冷得异常的天气里,堀也不好再出门,就躺在病床,沉默地看向窗外。他的房间在二层,正好平视围网的顶端;路灯紧紧压在围网上,堀刚看到它时还以为看到了月亮。巨大的新月在雨雪下湿淋淋的,黯淡的浑黄令他联想到破胎而出的婴儿。隔着窗户婴儿静默着。
堀转过头来,看了眼正俯身睡在床前的节子。即使知道以自己这副羸弱的身体是绝无可能的,可由此刻正展露恬静睡颜的节子带到世上的新生命,最初也会如此丑陋吗?婴儿那萎缩的脸,与记忆中母亲的最后一面似乎并无不同,都是被泡得皱巴巴的样子,她的一生从水中来,最后又回到水里。堀和周围的众多好友,名字或多或少都与水有关,他们会不会也将一起回归水中呢?
堀想到这里,感到一阵冷湿的寒意透过窗户渗进来。他小心地往上提了提被子。节子依然香甜地酣睡着。
他终于放任自己无声地叹了口气。
再下一天。堀睁开眼睛时,节子已不在原来的地方,留下的只有盖在被上的外套。他感受了下被子的温度,知道她已离开很久。刚刚睡醒,他便感到对一整天的倦怠已涌上心头。他打着哈欠往窗外看去。雪片仍簌簌下落,没到地上就融化了,变成积水里再平常不过的一滴。透过生理性的泪水与窗边的雾,他勉强认出了楼下的身影。节子正站在围网前,一动不动。她在看什么呢?堀继而想起那里只有人工种植的矮草,估计早已被霜雪打坏了吧。
节子浑身湿透地回屋时,钟声正好敲响八下。端着早餐盘的护士笑着打起招呼:“夫人早。今天没看见您,还有些奇怪呢。”
“早,”节子大步走进来,离床边还有一段距离时她站住了,紧接着脱下被雪浸得加深了一个色号的外套。“抱歉,我没看表…”
“没事。”我一样吃得很好——堀想了想,还是把后半句和牛奶一起咽了下去。他端详起节子发红的面颊,猜测那有多少是因为寒冷或兴奋,还是二者皆备。小团小团的白雾从她微张的口中接连飘出来,和她湿润的嘴唇一样软绵绵的。堀忽然有了想微笑的冲动。
但它很快就和白雾一起消失了。节子坐回来后,他递过手里还剩半杯的热牛奶,等待起她接下来的解释。他其实并不怎么好奇,可直接露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又好像在宣布就是节子做错了一样,没有任何可辩驳的余地。站在她的立场上,似乎只有告白并道歉一条路说得过去,堀打心底里同情不得不处于如此境地的节子。
——“外面还在下雪吗?”
却是护士先开的口。节子脸上的为难之色连忙一扫而空:“比昨天还大呢!雪花有手指肚那么大。”
“我看到了,真漂亮。我还从没见过雪耶……”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节子继续闲聊着,双手仍不自觉紧紧贴住杯子,奶香与她袖口雪水的气息混在一起,堀从中嗅到青草的味道。这里下雪本就相当罕见,这个时候更显得异常,堀一掀起被子,立刻感到身上本就不多的热量在被撕扯下去。
“啊!堀先生,您可不能——”
堀自顾自地拽出已和被子缠在一起的外套,轻轻抖了抖,然后喘了会儿气。护士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坠下去,沉寂由此扩散开来,接下来的几秒里他只听到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响声,心脏不规则地颤动,血流静默流淌,当他把衣服搭上节子僵冷的肩头时,他在无声的雪里听出了她的原因。
她需要“那样”的时间。
节子在那瞬间猛地一抖。她终于把声音连同镇静一同找了回来,即使如此,她听上去依旧像是吓坏了。“你先回床上来,好吗?别着凉了!对,就这样,把被子展开——先别躺下,我再给你倒杯牛奶……”
堀顺从地躺了回去。顺从,如果节子能因此好过一些的话。她倒得急了些,堀眼看几滴液体飞溅到桌子上,而节子是没精力去注意呢,亦或是看到了也没精力去管呢,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节子已加足了平日的糖量。她的小臂像齿轮转动的天平一样,那娴熟得乃至过分精密的抖动,在堀眼中显露的却是神经质的象征。
“本来想再加点儿糖的,喝起来能暖和些,但又想起医生说你要控制各方面的摄取。”节子说完后往上提了提嘴角。
堀抿了一口,只觉甜得发苦。或许是因为自己起得太早又受了寒,味觉出了点问题吧。他强压住舌底的苦味,又吞了一大口进去,热量从腹中往外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冷得麻木了。
那天的日落来得格外慢。堀整个早上都坐立不安,从中午开始打瞌睡,又在无数个梦的间隙醒来,他感到浮满死尸的河水那么混浊,大雨浇到身上寒冷彻骨,人们不停歇地冲洗着遗体却依旧无法挽回鲜活样态的面庞,显得如此悲伤。所有死者的脸都毫无疑问地背向他。堀完全清醒后再回味起来,只觉得它像一个箴言,宣布着死者已与这世界再无关联。彻底斩断一切是死者的特权,而他作为生者,即使已回忆不起谁是谁,却依旧被痛苦纠缠。所幸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持续很久,他想。
节子正坐在他床前看书。她的袖口闻起来像浸雨的薄荷,像熟睡一晚后打开窗户、猛地涌进来的寒冷空气,像太多太多东西,但又都不全是。那会是雪的气味吗?堀想起自己也没怎么见过雪,他只能用一个又一个类比去无限地靠近它。节子。一身素白的节子,雪一样纯洁的节子啊。他的吐息只会将她融化吧。
堀想到这里,猛地坐直身子,打算下床出门。听到响动的节子从书中抬起头。堀想她自然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而她这次只是回望着自己,她的眼中并没有阻拦,可看着那湿漉漉的眼眸,他无论如何都没能下定决心起身。
可能是因为下午睡得太多,那天很晚他还醒着,只是闭着眼睛,直到隔壁床节子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而深沉。邻床的青年在堀午睡时出院,他从自己入院起就总是疲乏的神态,只很偶尔地表露出残存的激情,照顾他的护士与堀闲聊时偶然提到,那才是青年最开始平素的模样。现在那床已变得空荡荡的。堀忍不住想,这样的自己将来又会消磨成什么样子呢。
短时间内他应该睡不着了,堀坐起身,只见窗外那盏月亮一样的灯把光射进来,沿着窗户的格子,把整个房间割成明明暗暗的几大块儿。其中一块正铺在他面前的被子上,灰尘暴露在茶色的灯光里,像脏水中溺毙的蚊尸。堀百无聊赖,突然心想:要不要写点儿什么?
这个念头似乎很自然地就跑出来,然而真正想到时,堀又觉得它早已长久地徘徊于思绪的边缘。为什么不写呢。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并不是对堀说的,而是一则众所周知的佳话,由当事人的友人在悼文里写出,既显得友人追思哀切,又突出老师的一颗热心,然而痛极的文字落在堀这里,更多则变成他对那时尚未谋面的老师的猜想。他揣测年轻时的老师是怎样慷慨激昂地说出那番话:最近几个月都没看见你的新作,这样还是个作家吗?
时至今日堀辰雄当然能被称为作家。邻床的青年就知道他,他还记得那个叫立原的人听到他的名字时愣住的样子。在他们之后有限的交流里,立原坚持要叫他老师。堀老师,我一直很喜欢您的作品。辰雄老师,其实我也想当一名文学家,像您一样。小辰老师,您可以看看我的诗吗?
当然可以,孩子。只有谈及类似的话题,那孩子的语气才终于不像在做梦。堀后来一直叫立原“孩子”,即使知道他已大学毕业一年有余,比初次遇到老师的自己还要大上不少,可此刻读着他的诗,堀看到了远超当时自己的纯洁与天真。写得真好。堀由衷地说,同时感到自己已永远失去了那些东西。
写得好。这也是堀的老师第一次看到他作品时的评价,只是没有他那么直白。想必因为自己心境混浊,老师的回信也委婉曲折,不过总体而言是在传达好意。那封信他向来随身带着,此刻想到这里便直接拿出来,放到灯光下。由于年头久远,信纸的颜色与光融为一体,但他读起来不算吃力,上面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了。老师告诫他,要顺着已捕捉到的感觉飞快前进。对素来被誉为天才的老师而言,飞翔只是一次次轻盈的跳跃,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而他则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老师死后,堀记不清是谁把他比作月亮,说他的文字如月光一样清澈。古人以月亮寄托思念,大多是因其遍及万物而不刺眼,但放到老师身上,堀却只想到遥不可及。老师是升上高空的无瑕圆月,尘世再也不能影响他分毫,能传递到堀手中的只有光而已。堀则仍是将升未升的新月,路灯般夹在围网和森林的狭缝里,像是长久暴露在外的新生儿,还没准备好生,就已经开始死去。
【芥辰cb向】Auferstehn(第二部分)
是接着上部分四不像的芥辰,然而因为隔太久已经接不太上…详情请看合集上一篇。
因为有写得不太好的自觉所以写到这里就停止。等什么时候能力足够有手感了再回来。
第二幕
多惠子一只手举着烛台,另一只手拿着刚取下的唱片。她在打开房门前又转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辰雄。在黑暗的雨声下,他的笑容显得那么模糊。
第一场
辰雄 多惠子!
多惠子 (连忙跑回病床前)怎么了?
辰雄 你看。
(多惠子随着辰雄的目光往床头看去,只见半盘梨正摆在上面。她立刻往后退,差一点让手里的烛台滑落。)
......
是接着上部分四不像的芥辰,然而因为隔太久已经接不太上…详情请看合集上一篇。
因为有写得不太好的自觉所以写到这里就停止。等什么时候能力足够有手感了再回来。
第二幕
多惠子一只手举着烛台,另一只手拿着刚取下的唱片。她在打开房门前又转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辰雄。在黑暗的雨声下,他的笑容显得那么模糊。
第一场
辰雄 多惠子!
多惠子 (连忙跑回病床前)怎么了?
辰雄 你看。
(多惠子随着辰雄的目光往床头看去,只见半盘梨正摆在上面。她立刻往后退,差一点让手里的烛台滑落。)
多惠子 啊……!它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辰雄 (沉默片刻,接着慢吞吞地)可以过来我身边吗?对,现在这样坐在我面前就好。真抱歉啊,都这么晚了,还想让你再陪我一会儿。这么多年来,你几乎没睡过一次好觉……
多惠子 没事,现在这样挺好的,睡太多只会让我迷迷糊糊的呀。(小心翼翼地)那盘梨——
辰雄 多惠子,听我说。
多惠子 (稍微吃惊地)嗯……
辰雄 我和芥川先生(顿了一下又继续)一起在轻井泽旅行的时候,他曾给我讲了一些汉文化的典故。我不清楚他是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打算把自身所学传授给我,还是想要提醒我不能一味地沉迷于西方;只是那时的我太过年轻,这两层意思我都体会不到,等我真正想要去亲身体会汉文的博大之处,我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位向导。
多惠子 (无措地)芥川先生…唉……
辰雄 (听起来很轻松)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这些我早已重复过太多次……刚刚说到哪儿来着?啊对了,是芥川先生给我讲的梨的故事。
(辰雄撑着胳膊坐起身,眼神越过多惠子,看了一眼面前的黑暗,然后调整了嘴角上微笑的弧度。)
多惠子 (一直看着他)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像是芥川先生后来的照片了。
辰雄 你要是见过芥川先生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我可比他那时候还瘦上不少呢——唉,这可能不是个有意思的笑话。你看,(辰雄一只手握住多惠子的手,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写下两个音节)如果只是看到なし的话,第一反应除了“梨”,也有可能是“无”这个更容易联想到缺憾的字;但一旦落实在口中,就能立刻区分出这两个字*。可在汉文里,“梨”和“离”则连读音都相同。
多惠子 “rí”……?
辰雄 (继续在多惠子的掌心写下两个汉字)一个是和日语没有区别的“梨”,另一个则是“離”。
多惠子 “離”…感觉和“无”也差不了多少呢。
辰雄 唉,是啊……总之,他们为了避免分离,就只能由一个人吃完自己的梨,吃不了也宁可丢掉。
多惠子 听起来真浪费。
辰雄 我刚刚也说过,很想让你尝尝这梨的味道,就偷偷给你留了一些,想等你回家后给你一个惊喜。(注意到多惠子瞟过去的目光)它比一般情况下氧化得都要慢,我猜是气候原因吧;我特意尝了一块,它还是那么好吃啊!如果你能吃到就太好了!
多惠子 那些都是迷信,辰雄,我不在意的——
(多惠子正待仔细思考辰雄话中的漏洞,一阵风从窗户飘进来,吹起了蜡烛最后的余烬。她眼见熔岩般的火星迸入月光中,衬得辰雄愈发面无人色。)
辰雄 我虽然说自己不会认输,可…痛苦!这么活着太痛苦了!我知道别人都怎么说我,但我完全不是他们口中与死搏斗的战士,一个渺小的人是胜不了时间的,只能不主动认输,即使如此,也不过是最后输得更体面了一点而已。这是我通过自己领悟到的第一个念头,到现在也几乎成了我唯一的坚持。绝对不能认输!是啊……如果自决的话,那我的一切努力、我的所有作品,岂不是什么意义都没有了吗!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靠着这一丁点儿的执念硬撑着而已。可是,多惠子,到了现在,看着这些梨,我才终于明白…比之前还要更深地明白了。
多惠子 辰雄,你——
辰雄 (哽咽地)多惠子,我果然还不想和你分开啊。
(多惠子嘴唇张张合合,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盯住辰雄被痛苦扭曲的脸。她眼含热泪地端详着他。)
多惠子(独白)你的面庞白得像死。刚开始认识你时,你总是很温柔,你面带微笑,你即使偶尔刻薄一两句也显得那么克制……亲友口中那个痛苦得不得了的你,对我来说并不存在。可就像虫子把你的书架蛀烂了那样,我怎么能察觉不到你压抑的痛苦?不,辰雄,你忍耐得一直都很好,只是我已经再也不愿无视它们了。
多惠子 不会的!我们怎么会分开呢!(回握住辰雄的手)是我不好,一直没能理解你的不安。今晚我就陪在你身边怎么样?
(辰雄脸上的痛苦更明显了。他在多惠子手心里的手布满冷汗,微微痉挛着。)
辰雄 (几近失声)可是已经…唉,听起来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多惠子 偶尔也试着多依靠依靠我呀!
(她拂下辰雄额上枯草一样的蓬发,感到辰雄似乎正看着她后面的什么,忍不住跟着扭过身看了看,可堆积在门口的只有黑暗。)
辰雄 那么可以,我是说只是,陪我到睡着吗?
多惠子 (用力点头)只是这点小事,当然可以啦!
辰雄 太好了。我今天说不定会睡得很快喔。
(辰雄缓缓躺下,又睁大眼睛看着多惠子,于是多惠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于是辰雄也跟着笑了。)
多惠子 (独白)这不是完全没有在笑嘛,就像那句“太好了”一样。可我又能做什么?
(多惠子为他盖好被子,按揉起他的额边。)
(然后,她的指尖逐渐被眼角流下的泪沾湿了。)
(再然后,辰雄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很快就睡着了。)
(最后,蜡烛彻底熄灭了。)
多惠子 晚安。
(多惠子深深地看了辰雄平静的睡容一眼,轻轻下了场。在她关上门的那一瞬间,辰雄再次睁开了眼睛,他坐起身,第三次望向黑暗,若有所思。)
*“梨”是nǎ shī,“无”是nā shǐ(并不准确,只能说类似这样的发音)
以及既然下次不知道啥时候写了就,这篇辰之所以是这个反应是因为“死者之眼”,他看到了芥的幽灵给自己拿来了梨,以为是幻觉,但多惠子也能看到梨,于是辰意识到芥是来接自己的。芥一直就在门口(“黑暗”),辰也能看到他,但那是因为死者之眼,芥并不知道自己其实被看到了,这也是一个重要伏笔。辰不想给多惠子吃梨的解释有很多漏洞(最明显的一个就是他说那盘梨是当天早上的,但其实是芥刚刚拿来的,详情见合集上一篇最后),原因也不只是“分离”(倒不如说这只是很小一部分),更是不想让多惠子接触逝者带来的东西,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倒也无所谓,多惠子吃了不知道会怎样。
七夕了发点儿小作文(…)虽然里面完全没提到堀辰雄,但确实是怀着芥辰的心态写的,辰的芥论属实把芥看得很透彻,我受了很多启发
(其实也有些文炼侵蚀芥的视角)
昨天和老师聊天,我问是否有什么东西是永恒到可以被相信的,老师则回答如果有的话,想必也是存在于人的心中吧。无论对什么呼喊,得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这样的沉默令人毛骨悚然乃至无法信任。即便如此仍依存外物,正是灵魂虚弱的体现,就像芥川试图归依神,也是处于他精神最为虚弱的生命末期。然而内视自身时也永远无法看清自己,人无法通过自己认清全貌,芥川也只能隔着轻蔑的障壁拒绝自己。在《遥远的插曲》中,主角身为知识人的教授,被异族割掉舌头,再套...
七夕了发点儿小作文(…)虽然里面完全没提到堀辰雄,但确实是怀着芥辰的心态写的,辰的芥论属实把芥看得很透彻,我受了很多启发
(其实也有些文炼侵蚀芥的视角)
昨天和老师聊天,我问是否有什么东西是永恒到可以被相信的,老师则回答如果有的话,想必也是存在于人的心中吧。无论对什么呼喊,得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这样的沉默令人毛骨悚然乃至无法信任。即便如此仍依存外物,正是灵魂虚弱的体现,就像芥川试图归依神,也是处于他精神最为虚弱的生命末期。然而内视自身时也永远无法看清自己,人无法通过自己认清全貌,芥川也只能隔着轻蔑的障壁拒绝自己。在《遥远的插曲》中,主角身为知识人的教授,被异族割掉舌头,再套上铁皮塑料的衣服,被人观赏取乐,芥川套上的衣服是他的羞愧,羞愧无法目视,因而更成为羞愧的具现化。明明有无数个可以逃往的机会,但就像恒藤恭说的那样,天堂与地狱他全都会拒绝,最终只能像六之宫公主那样在人间彷徨流浪。内外通路都被堵死,长久下来他能观测到的只剩下怀疑,于是怀疑变成了永恒绝对的,永恒的虚无带来了绝对的绝望。芥川的自决就是向太多人揭露了这样的恐怖,也是把他自己揭了开来。
土豆鸡一到店,所有吃粮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土豆鸡,芥辰tag上又添上你自己的腿肉了!”他不回答,对群里说,“读一遍圣家族,加几篇辣子鸡的书信。”便排出九篇PDF。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来管别人要饭了!”土豆鸡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讨了棉佬的饭,发到tag里。”土豆鸡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讨饭不能算讨……讨饭!……南极人的事,能算讨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月吠”,什么“死神AU”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土豆鸡一到店,所有吃粮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土豆鸡,芥辰tag上又添上你自己的腿肉了!”他不回答,对群里说,“读一遍圣家族,加几篇辣子鸡的书信。”便排出九篇PDF。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来管别人要饭了!”土豆鸡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讨了棉佬的饭,发到tag里。”土豆鸡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讨饭不能算讨……讨饭!……南极人的事,能算讨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月吠”,什么“死神AU”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芥辰cb向】Auferstehn
【全篇女主角史实人物预警】
是给5.28辰雄忌写的东西。几乎没怎么看过剧本,也是第一次写剧本,实话说搞出来的成品和自己想象中的相距甚远,只能用过程中还算玩得开心来安慰自己。本来打算写完三幕,但过程很痛苦最后也只写完一幕,剩下两幕和这一幕的修改等什么时候有空再说吧……
anyway,如果您看得还算开心,那我就很开心了。
第一幕
淅沥不绝的雨音,不时夹杂风声。
狭小的房间,室内除了唯一一张床和床边的柜子外,只有层层叠叠的书架。
第一场
病人躺在床上,紧盖着被子,脸上微露痛苦之色。妻子一只手拿着烛台,站在外面敲门。
病人 ......
【全篇女主角史实人物预警】
是给5.28辰雄忌写的东西。几乎没怎么看过剧本,也是第一次写剧本,实话说搞出来的成品和自己想象中的相距甚远,只能用过程中还算玩得开心来安慰自己。本来打算写完三幕,但过程很痛苦最后也只写完一幕,剩下两幕和这一幕的修改等什么时候有空再说吧……
anyway,如果您看得还算开心,那我就很开心了。
第一幕
淅沥不绝的雨音,不时夹杂风声。
狭小的房间,室内除了唯一一张床和床边的柜子外,只有层层叠叠的书架。
第一场
病人躺在床上,紧盖着被子,脸上微露痛苦之色。妻子一只手拿着烛台,站在外面敲门。
病人 (听到敲门声后立刻调整姿势和表情)什么事…(察觉到什么般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她要是想进来,我说不行又能怎么样?(努力提高音量)进来吧!
(妻子上。)
病人 (露出平日的微笑)怎么啦?
妻子 刚刚收拾餐具,发现家里装水果的盘子少了一个,就想来看看是不是落在你这里了。
病人 我一直在床头柜上看书来着,至少这附近没有。其他地方你再找找看?
(妻子开始在屋子里四处寻找。)
妻子的声音 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家里没什么贵重的,找不着的也都是些小东西,但总丢东西可不吉利。你每天睡得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看到人影之类的?
病人 要真有那种动静,我也睡不着啊。你找的是装梨的那个盘子吗?我每天吃完后都会把它放窗台上,那里也没有吗?
妻子 梨?
病人(没听清妻子语气中的疑问) 说到这个,总是没机会亲口对你说谢谢。一直以来都辛苦了。
妻子(赶忙从书架里穿出来,重新站到病人床前)啊?你在说什么啊?
病人每天我睡醒后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的梨啊。不会不是你送过来的吧?
妻子 (惊恐地摇头)我要是能给你弄到梨就好了!你不知道现在梨有多难买到。即使真的偶尔碰见,那个价格也不是我们家能承受得了的!
病人 原来真的不是你?
妻子 你看起来平静得让我害怕。
病人 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可我的确没感到哪怕一点恐惧。
妻子 (紧绷地)但这难道不恐怖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有人把家里的盘子拿了出来,用了。你也知道家里根本不隔音,我房间又离厨房很近,我每晚也不会让自己睡熟,就这样我也完全没听到!如果不是你今天告诉我,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那个人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病人 就像你刚才说的那些,我敢确定没有小偷能在你在家时摸进来。而且哪有小偷不仅不偷东西,还每天送梨来的呀。
妻子 也有道理……你吃了后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
病人 怎么,我这么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还值得别人拿稀缺品来害吗?
妻子 (面带愠色)又说这种丧气话!
病人 (苦笑着沉默下来)
妻子 (察觉到自己语气不好,歉然地)有没有可能是上帝终于看到了你,派天使来护佑你了?
病人 很可能。那些梨子真的很甜,简直像以前在金泽吃到的点心一样。而且每天都很新鲜,像是刚削出来的,汁水又特别润嗓子,吃完后一整个上午都能舒服不少。明早我留一些,这么好的梨,你也一定得尝尝看。
妻子 (惊魂未定地)唉!可我还是不能…
病人 我知道你从来不相信这些,但就让我们把它当成上帝给与我们的恩赐吧。既然它出现了,我们就高高兴兴地面对,然后高高兴兴地收下,如果所有想不通原理的事都来纠结一番,那就真的轻松不起来了——你还是面无人色。
妻子 说不定是被烛光晃的。(赶忙把烛台远离自己,强作笑脸)
病人 来,坐在我面前听我说。(妻子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顺从地坐下)我知道,这的确容易让你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可我从来不害怕它。倒不如说,我——
妻子 (意识到病人要说什么,急忙连珠炮一般打断)所以你喜欢吃梨,对吗?我来想办法……对了,我们可以给川端先生写信,他说不定能弄到!他前几天还给你写信问你最近身体如何,怎么还不见你回信?我随时都可以把信寄出去,不用觉得会麻烦我什么的。就在那封信里写吧!你已经把内容写好了吗?我再在里面添一点就可以了!
病人 唉……
病人 (自白)我当然早就对生活不抱希望。发热,咳嗽,疾病一种接着一种向我袭来,我已经习惯了它们每日对我的折磨;亲朋好友们一个接一个去世,我只有在梦中看见他们忧郁的脸,在彼岸朝我永不间断地挥手。人的苦难是有尽头的,那个尽头就是死。死亡啊!你连化身都如此温柔,让我提前就尝到你的甘润和甜美!可我不只为自己而活,我的生命更不只属于我自己,我是我妻子的丈夫,是我朋友们的朋友,我是他们意义的一部分,我的名字被他们的名字固定在尘世上……我的爱!我怎能在你甚至都没做好直面的准备时,就这么走入死的国度,永远失去与你的联系!
病人 唉,多惠子……我很快就会写完。
第二场
妻子坐立不安,嘴开合了好几次,但最终也没说出什么。病人看出她只是不想走。
病人 提起川端先生啊…川端先生真的帮了我们不少。你还记得吗,买这个房子的钱就是他借我们的。
妻子 (如释重负般立刻接话)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么说来,我们好像到现在还没把钱还清。
病人 (苦笑)如果我是个健康的人,就能一直写东西挣点稿费,或者至少能找些别的工作……真抱歉啊,连累你一直陪我过这种耻辱的生活。
妻子只要能看见你在我身边,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川端先生一定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病人 是啊,他从来都这样,似乎是从菊池先生那里继承来的准则来着:只要决定把钱借出去,就提前做好不会收回的觉悟。搬进来的那天,我还梦到了菊池先生。
妻子 梦到什么啦?
病人 就是那天早上,川端先生来这里庆祝我们终于买到了心仪的房子的事。吃得正高兴的时候,菊池先生进来了。可能因为是做梦吧,所有人都没表现出多奇怪的样子*,你也直接请他们坐下了。然后我说,感谢川端先生,要不是他,我们不可能买下这座房子。菊池先生就问:难道是川端把钱借给我们的吗?
妻子 (本来紧绷的脸渐渐放松了下来)难道说……
病人 就是那个难道说。
妻子 那个钱居然是菊池先生借给他的吗!
病人 虽然只是个梦而已,但总感觉确实像川端先生能做出来的事……
(病人话音刚落,两人就不约而同发出一阵大笑。)
妻子 (全然放松地把烛台放到床头柜上)我有个想法。
病人 我也有个想法,而且我觉得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妻子 要是在给川端先生写的信里提到这件事,你说他会不会生气?
病人 只是个梦而已,他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的。(摘下眼镜,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可以把信纸拿来吗?应该就在第三层书架的中间。
妻子 你真要给他写呀!
病人 我太久没写东西,再不写点儿什么,手都要变僵了。笔好像也在那附近,你能帮我找找吗?
(妻子闻言快乐地站起来,在层叠的书架间寻找。)
妻子的声音 确定在这里吗?我好像没找着!
病人 不在那里的话能在哪儿呢……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一直都是你在打理这些来着。
妻子的声音 我只记得最开始那几个架子上的书,后来你的书架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都快挡得你连床都下不来了。我正在给你修一个专门用来放书的小房子,估计夏天你这里就能重新敞亮起来啦。
病人 (苦笑)夏天吗…那听起来真不错。还没有这些书架的时候,我还能麻烦你把我拽起来,扶着我一起穿过走廊,坐在院子里。那里的花可真美啊,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再看一看。
妻子 今晚雨下得这么大,明天外面可能会有些潮。等什么时候天晴了,我扶着你过去?
病人 好哇。(无奈地轻轻咳了咳)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手艺。现在你的饭想必早已比那时做得更好吃了,可惜…咳,但那个时候的味道我永远也忘不掉。
妻子 (假装没听到“可惜”)那时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状态好到能出门散心,不能提前准备,只好尽可能快地捏几个饭团出来。即使那样你也总夸我做得好吃。
病人 你总是能把所有东西都做得很好吃,真是辛苦你啦……
妻子 停!我可不想再听你说什么辛苦呀抱歉之类的话了,我也不是只做给你一个人吃——啊!找到了!(坐回病人身边)你看看这些纸还能用吗?都变黄了,要不还是明天再写吧?我去买点儿新纸。再说,在烛光下写东西对眼睛也不好。
病人 我好不容易重燃激情,而且总有种感觉,就是今晚非得把这个写完不可。
妻子 也就是说,你打算熬夜咯?
病人 我现在状态真的很好。(俯下身子,额头贴上妻子的额头)你看,我甚至完全没在发热。偶尔放纵一次也没问题吧?
妻子 有道理。那我就在这里陪你写完。
病人 我很可能,不,我几乎一定会写很晚的。平常我也睡不着,熬熬夜也就无所谓了,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微笑)要是你身体垮了,其他人可怎么办?
妻子 (自白)总是这样。你的话语、你的微笑,你从来不知道这些苦涩的东西多让我难过。简直就像在用刀子割我。我怎么可能看不出你的绝望!我想竭力减轻它,可无论什么时候看向你,你总是那么痛苦。我知道你留得越久,你的痛苦只会越来越多,它会一直缠着你,我只有强迫自己看不见,才不会被同样的绝望压垮。可你却坚强得让我害怕。我眼睁睁看着你接触那些死的印记,就像主动往深渊里跳,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拉住你,同时也拉住我自己……我根本不害怕鬼魂,我怕的是他们只带走你一个人!
妻子 (平静但固执地笑起来)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给你送来梨子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第三场
妻子把自己的外搭脱下来、叠成一块,和枕头一起垫在病人身后。
病人 你自己穿上吧,今天还挺冷的。
妻子 没事,你知道我元气足着呢!(爽朗的笑容,把袖子往上挽状)纸底下没有垫的,写起来会不会不太方便?
病人 嗯……可以麻烦你帮我拿张唱片过来吗?我就用那个的外壳垫着。
妻子 好喔!(起身)随便哪张都可以,还是有什么想听的呀?
病人 最近不是有人寄来一张新出的唱片嘛,那张我们还没听过吧,要不要一起听听看?我只记得在书架上,具体放到哪里去了真的不太清楚……
妻子 没事,我去找找看。
(妻子在书架间穿行,病人直起身,费劲地想把唱片机架起来。)
妻子的声音 下次看完书的时候,可以来叫我把书放回书架的。
病人 这么一点点距离我还能自己起来……
妻子的声音 (沉默片刻)我已经不记得这些书架本来的样子了。上面什么都有,书,唱片,信纸,还有笔……
病人 (羞愧地)听起来的确乱糟糟。果然还是得拜托你——
妻子的声音 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乱也有乱的好处,只不过你可以提前记一下把它们放在哪里,这样再想用时就更好找。
(病人低低应了一声,转而继续应付唱片机的盖子,但始终没能掀开。)
妻子的声音 (边走边喃喃着清点)这面是道造的全集,这面是萩原先生,唉,人也就只有死后被摆在这些架子上了。啊,这面是芥川先生,(皱眉)怎么还有这么多他自己的书……算了。唱片应该不会在这些架子上吧——这里凸出来的一块儿是什么……
(妻子把一张未拆封的唱片从《圣家族》和《澄江堂遗珠》间抽了出来。)
妻子的声音 (高声)是个不认识的作曲家,好像叫……我看看,马勒?是这么读的吗?
病人 (气喘吁吁地躺回去)我没印象,应该就是那张吧。
(妻子一边往回走,一边拆开包装,另一只手掀开唱片机的盖子,把唱片放进去。)
妻子 给你。(把唱片壳子递给病人)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病人 我来看看。喔,这是德语“复活”的意思*。
(妻子刚想说些什么,音乐响了起来,病人也已经低下头,开始写信。他的笔在纸上缓慢而平稳地划动着。)
病人 (旁白)
昭和28年5月27日
川端 康成先生拜启
夏天就快要来了。
很抱歉隔了这么多天才给您回信。实不相瞒,这几天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低烧,虽然只是小毛病,但也实在没力气提笔,一直拖到今天才感觉好些。
方才跟多惠子聊天,回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个梦。是与您有关的。(笔顿了顿)梦见您和我们一起吃饭,菊池先生突然进来,问:“川端!你把我借你的钱借给别人了吗!”您那时依旧是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大脑无法构建出它没见过的事物,正像我完全不觉得在您身上会发生这种事一样。虽说确实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它让我和多惠子笑了很久。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菊池夫人私下里对我们讲的那件事。在菊池先生猝死的那天晚上,他们遇到了奇怪的家伙。听夫人的描述,那人一身黑衣,简直像从芥川先生的《齿轮》里走出来的死神——那样的幽灵很可能也要在我的生命里出现了。但是联想到我的一生,它似乎一直伴我左右,所以我也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这些预示像灰尘一样铺洒进我生活的各个角落,总是在不经意间被我看见,让我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就比如多惠子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张唱片,作曲家和作品的名称我都从未听过:它的名字是马勒的第二号交响曲,“复活”——一个充满了启示的名字。我本来只是想拿唱片的壳子当写信的垫板,听唱片是顺便的事,但它的歌词却仿佛在对我说话一般。它说:
要相信啊:你的诞生绝非枉然!
你的生存和磨难绝非枉然!
听到这句的时候,我一度停下了笔,擦掉忍不住掉到镜片上的眼泪。即使我早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但它一直只是存在于我心中,而今却由一个温柔的女高音在我耳边歌唱,简直就像圣母玛利亚一般……
啊,无孔不入的苦痛,
我已脱离你的魔掌!
啊,无坚不摧的死亡,
如今你已被征服!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争得的双翼,
我将飞扬而去,
飞向肉眼未曾见过的光!
当我小声把这些歌词翻译给多惠子时,我看到她也和我一样,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我死的时候,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天使,引我进入一个再也没有痛苦的世界,在那里,所有死去的人们等着我?
以及,说起来很是惭愧,很久都没有进食欲望的我,经过这次漫长的小病,居然又重新对某种食物产生了口腹之欲,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请问能否麻烦您给我们送些梨子过来?
您也请多多保重身体。
堀 辰雄
妻子 (接过病人写好的信纸,手上开始装封)我们再听一遍这张唱片,好吗?
第四场
音乐进行到较为舒缓的部分。妻子趴在病人的床前,将睡未睡的样子。
病人 你看起来累坏了。快回房间里睡吧。
妻子 没事,(强打精神)我真没事。今天你先睡吧,我去拿本书打发打发时间。
病人 或许是刚才的音乐让我有些亢奋,现在我一点儿都不困。要不你也帮我拿本书吧?
妻子 你想看什么呢?
病人 《齿轮》。
(妻子重新走到了有着芥川的那面书架。她这次才注意到架子上的驳杂:架子上的书作者天南海北,只是所有的书看起来都很旧。妻子先把收录有《齿轮》的书抽出来,自己则抽出不同的书,迅速翻过几页,再放回去,如是反复几次。除了芥川和病人自己的书,几乎每一本上都有着芥川的签名。)
妻子的声音 (惊恐地)……啊!
病人 (猛地欲起身)多惠子!怎么了,是有人在那儿吗!
妻子的声音 没事没事。这架子上的书都是芥川先生送你的吗?
病人 (松了一口气,几近脱力地躺回去)基本上都是。还有一些是我学习汉诗的时候,阿义*从芥川先生的书架上拿给我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妻子的声音 没什么…只是这上面都有芥川先生的签名,而且你的书还和这些书摆在一起,一下子感觉有点儿恐怖……这些书是你自己摆的吧。至少我没有任何印象。自从这些书越来越多,用来装它们的书架也跟着越来越拥挤。(顿了顿)偶尔,只是偶尔,我也会有些恨它们。
(丈夫愣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咧咧嘴。妻子最终为自己选了一本病人的选集,就像要摆脱什么一样地小跑回来,把书递给病人。)
病人 (注意到妻子手里拿着的书,轻咳几声)当着作者本人的面看他的书,总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呀。
妻子 (笑了起来,故意不去理睬已经面红耳赤的病人)我来看看这本里都收录了什么:《窗》,《圣家族》,《起风了》……
(妻子直接跳过前两篇作品*,把书翻到这部作品所在的页数,平摊在腿上,端详起已经开始阅读的病人。)
妻子 (自白)不知何时起,我只记得你躺在床上看书的样子了。刚认识你时你爱去咖啡厅,揣着一本或几本书,在里面一坐就是大半天;之前你还能在高原与我散步的时候,你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路小跑到心仪的大树下掏出口袋书;你被我扶到走廊,边赏花边小口吞咽着饭团,像此刻的我一样看着放在腿上的书……那些场景和画面都像被现在这一幕洗掉了一样,没留下一点痕迹。
妻子 (脱口而出)我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你呢?
病人 ……多惠子,看看你膝盖上书的内容。
(妻子闻言疑惑地照做了。她看到本该印有《起风了》的部分,却印着《榆树之家》的内容。)
病人 你把这本书拿过来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当时知道有印错了的这么一本书,我觉得挺有意思,就让编辑把这本书寄给了我。
妻子 (开始读)“我们真应该感谢自己的命运。我们始终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缠绕着,难过得不行,好像不这样难过反而对不起自己一样——”
病人 是啊,我确实曾这么写过。那时的我还写,“在他人眼里的样子才是我们在这个世上真实存在的样子。”但现在,我可以很肯定地反驳这段话。
妻子 嗯嗯?
病人 多惠子,你觉得我很想去死吧。
妻子 不,不是的……
病人 (自顾自地)但我却依然活着。即使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难……(拉起妻子的手,牵着她碰触窗户)你能看到什么?
妻子 ……雨?
病人 对我来说那只有冷。很多很实质的东西都逐渐消失了,我慢慢地适应了这些,这些寒冷,这些越来越多的眩晕…当我的手心里只剩下眩晕时,这抔沙子也就洒尽了。(眼见妻子想要说话,打断道)可是,多惠子,我确实早就时常想到死的事,我的生活里可能也的确填满了死的痕迹——把你吓坏了吧,多惠子!
妻子 我真的很害怕!我曾经以为你已经不想活了,是我的自私强迫你留在这个世上——
病人 当然不是——
妻子 ——很多个晚上我都在梦中看见你,我总是出现在你的葬礼上。惊醒之后,我发现泪水还残留在我脸上,每次我都顾不得擦干它们就蹑手蹑脚地走进你卧室,看着你熟睡的面容,听见你微弱但平稳的呼吸,只有这时我才能坐在你床边,回想起噩梦中你的…遗像,天呐,上面的你看起来总是那么幸福。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我做这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
病人 (笃定地)有的。
妻子 诶?
病人 (沉静地笑起来)中国有一个词,叫做“随波逐流”。你知道吗?它的意思是“随着潮水漂荡”。那么我想必是在生命的潮水里漂荡吧。放眼望去只是无尽的海,没有小岛,没有灯塔,我就这样漂流着、漂流着,什么都不去想,只是维持现状。
妻子 可是,这样难道不痛苦吗?
病人 痛苦也早就变成了眩晕的一部分。这是好事啊!如果我还有体会痛苦的能力的话,我可能就真的要自杀了。但因为你的存在,多惠子,我才不至于去死。
妻子 你的意思是…
病人 是啊。你正是我得以长久漂流的浮木啊!我目睹了那么多人的死,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死,自己更是一直在生与死的悬崖边上行走,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根本不会有继续走下去的力量。如果不是你一直支撑着我,可能我早就沉下去了吧!正是你鲜活的力量,像烈阳一样灼伤了早已深深盘踞在我心上的死意。死会与我亲近,可我会拒绝他。我绝对不会走上芥川先生的那条路,即使是为了跟死亡最后一搏,我也绝不会主动地走入他。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多惠子,你在笑吗?
多惠子 (一边笑一边说)听了你的话,我实在觉得我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笨蛋!我明明满心都是想让你活下去,可到最后却变得畏手畏脚,完全见不得死的事,简直就像被死圈住了一样,除了死以外什么都看不到了。我以为一直是我在拉住我们两个人,你也这么说,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辰雄,是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你仍在我面前……你努力地,用你的话来说,“漂流”,所以我才会成为你的踏板啊!
辰雄 多惠子……
(辰雄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音乐唱道:)
要相信啊,我的心,要相信—
你并无失去所有!
你拥有,是的,你拥有渴求的一切,
拥有你爱好、欲争夺的一切!
辰雄 (泪流满面)啊啊……幽灵啊,此刻我多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再出现——
(他伸出双手,抱住多惠子,两个人终于一起痛快地大哭起来。)
第五场
蜡烛马上就要燃尽。
辰雄 多惠子……多惠子,今天就先去睡吧,好么?你今天可真是累坏了呀。
多惠子 嗯。
(突然的一阵沉默。)
多惠子 为什么你看上去反而很吃惊?
辰雄 我都已经想好你拒绝我后,我该怎么继续说服你了。
(两人相视一笑)
多惠子 说完全不担心肯定是不可能的,我也很想一直留在这里陪着你……但是,冷静下来再想想,至少我还是清楚的,他对你应该没有恶意。
辰雄 嗯嗯?
多惠子 因为这些天以来,你每天都睡得特别好。
多惠子 如果这个神秘人愿意露面的话,真想好好感谢他,给你送来这么多新鲜的水果。(起身去够烛台)
辰雄 是啊。而且不仅如此——
(他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一团黑暗突然出现在面前,唯有影子之间的盘子和梨肉是洁白的。黑暗逐渐蔓延成两个人形,其中一个依旧停留在原处,而另一个则向他走来。只见一只手的黑影端住盛着梨的盘子,正正地从多惠子的手臂之中穿过,把盘子放到床头柜上,而多惠子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僵直着身体,眼睁睁看着黑影另一只手的形状覆上他的额头,他的额头上紧接着有了阴冷的、柔软的触感。他瞪大双眼,在那一瞬间,黑影如同退潮般从人形上褪了下去,出乎他意料的是,从中浮出的并不是一具白骨,也没有他记忆中濒死的人灰暗的皮肤、突出的骨骼和深陷的眼窝。他看到一张无比熟悉、但又比记忆中的年轻不少的面孔。他在幽灵闪着泪水一般的磷光的眼中看到了他自己。)
辰雄 啊……啊!
多惠子 怎么了!(掏出手绢,擦掉他额头上的冷汗,看向幽灵所在的方向)发生什么事了!
辰雄 你…你……(用力喘了几口气,倏地放松下来)没什么,只是稍微有点呼吸困难,已经恢复过来了……快去休息吧,多惠子,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
多惠子 你真的没事吗?可能是烛光晃的吧,我总觉得你的眼睛好像——
辰雄 (强笑)多惠子,我们不是还在等那个人吗?说不定你在这里的话,他就会被吓跑呢。
多惠子 我真有那么吓人嘛……好吧,那有什么事的话,一定要叫我。
辰雄Goodbye。
多惠子 你怎么有点儿糊涂了?这种时候应该说Guten Nacht才对吧?
(多惠子下。)
堀辰雄再次看向幽灵所在的方向。幽灵已经退回到了影子里,但他知道对方依旧存在于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唱片仍在隆隆地往前转动。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尘埃啊,在短暂歇息后!
那召唤你到身边的主,
将赋予你的永生。
你被播种,直至再次开花!
——落幕
1.辰的这所新居购于1951年,菊池宽于1948年去世。
2.马勒第二交响曲是我私货。53年,马二在立本应该还没有途径能听到……大概。
3.阿义指葛卷义敏,芥川龙之介的外甥。
4.《窗》(已故恩师A先生)和《圣家族》(已故恩师九鬼)基本都可以确定是写芥川的。《菜穗子》里的森於菟彦也可以看做芥川的化身。
【芥辰cb向】漫长的告别
昨天手一抽就给删了…
是一个脑洞里的选段。昨天突然兴起就写了这段来复健…
燃烧着的火亮得发白,白得发冷,冷得就像漆黑的天空和土地。堀徒劳地咳嗽着,想把冷气吐出去,但神经上的冷意却怎样都无法驱走。他只得哆嗦着蹲下身,把手里的信一页页倒进火里,光像浪一般扑过来,刺得他眼睛发热。纸被火攀上的部分肉眼可见地变得焦脆,他眼看封面芥川先生的名字一点点飞起来,黑色的残渣吹到他手上又飘落下去,从地上升起一小缕烟,堀顺着那烟向上看,只见数不尽的橘黄光斑从焦黑里脱出来,和烟一起流落向月亮,在它夺目的白光下融进被照成深蓝色的天空,有如金沙回到了海底。
月亮就那样静静悬着,正如之后与之前的无数个夜晚...
昨天手一抽就给删了…
是一个脑洞里的选段。昨天突然兴起就写了这段来复健…
燃烧着的火亮得发白,白得发冷,冷得就像漆黑的天空和土地。堀徒劳地咳嗽着,想把冷气吐出去,但神经上的冷意却怎样都无法驱走。他只得哆嗦着蹲下身,把手里的信一页页倒进火里,光像浪一般扑过来,刺得他眼睛发热。纸被火攀上的部分肉眼可见地变得焦脆,他眼看封面芥川先生的名字一点点飞起来,黑色的残渣吹到他手上又飘落下去,从地上升起一小缕烟,堀顺着那烟向上看,只见数不尽的橘黄光斑从焦黑里脱出来,和烟一起流落向月亮,在它夺目的白光下融进被照成深蓝色的天空,有如金沙回到了海底。
月亮就那样静静悬着,正如之后与之前的无数个夜晚,它吞掉火星,他的眼神,还有芥川先生的笑。堀猛地想起来,他想起那天芥川先生带他去的草地也和今天的泥土一样冷,想起芥川异乎寻常的深夜造访。我们去公园吧,芥川站在门口急促地说,看了看表。堀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同样不清楚芥川的袖口为什么已经湿透了,直到他学着芥川蹲在草丛里。挂在草间的雨珠吞进四面八方的街灯,把光揉成一个个小团。
有些像月亮啊。
不只是这些呐,阿辰仔。芥川一只手拿着怀表,看了一眼,另一只手往怀里探。
堀听到芥川扣上怀表的一瞬间,所有的月亮全部消失,世界整个暗如死寂,直到芥川的面庞摇曳着出现了。他手里的火柴点亮了他的微笑。那是仿佛在问“如何?这一瞬间”的笑。
但那晚的月光很亮。火苗一下一下往上跃,最终被垂下来的如丝的月光抓住,拽到白茫茫一片的天空里,堀看到那片晴蓝的天空后,那份目睹在一片黑暗中为他点亮的火苗的感动,已经无法再感受到了。芥川依旧在笑,只是面庞被那样的火光衬得愈发失去人色,而他的笑意就像水杯中的墨滴一般,不久便化得不显痕迹了。
谁家无明月清风,在他所未能得见的芥川先生的早年,这样的月亮想必也日日悬挂着吧。堀想着,感到一阵风从正面吹向他,于是他满身都有了热的灰烬。
把芥和辰的觉醒战斗立绘拼了一下,不拼不知道一拼吓一跳,这两个人真的是各方面,从衣服到武器甚至连腿的姿势都是对称的……而且的确有种把后背交托给对方的感觉(泣)炼的阿辰仔也终于觉醒为和芥并肩通行的人了。想到这套衣装依旧有海马元素,而且即使耗弱了,海马也没受到任何损害……
辰在文章里曾说过自己“二十三岁的人生之伤”,这不只是指芥川龙之介之死这件事本身,而更是这件事给他带来的终生影响——起初本来还打趣“堀辰雄这个名字也小有名气了”,到芥川死后的下一年就说自己已谁都不想见,也不想回东京,虽然身体已经痊愈,但依旧能感到生死之间的气息常伴左右,曾对朋友说想要自决,但最终是创作欲让他留了下来。只有从老师......
把芥和辰的觉醒战斗立绘拼了一下,不拼不知道一拼吓一跳,这两个人真的是各方面,从衣服到武器甚至连腿的姿势都是对称的……而且的确有种把后背交托给对方的感觉(泣)炼的阿辰仔也终于觉醒为和芥并肩通行的人了。想到这套衣装依旧有海马元素,而且即使耗弱了,海马也没受到任何损害……
辰在文章里曾说过自己“二十三岁的人生之伤”,这不只是指芥川龙之介之死这件事本身,而更是这件事给他带来的终生影响——起初本来还打趣“堀辰雄这个名字也小有名气了”,到芥川死后的下一年就说自己已谁都不想见,也不想回东京,虽然身体已经痊愈,但依旧能感到生死之间的气息常伴左右,曾对朋友说想要自决,但最终是创作欲让他留了下来。只有从老师的终点出发,才是真正的弟子,只有走出老师的死,他才能走出自己的生,和自己最好的老师做漫长时间后最终的告别。
这次炼的觉醒里,我特别喜欢让芥出现在辰面前的这段剧情。于是辰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他心中的芥,一直都在的芥,打开他“死者之眼”的芥,即使是在自己的最深之处,他依旧深深地存在着,并且强力地“支持”着自己,他犹如阴阳八卦图对面一样的存在。即使自己再怎么说让死者死去吧、唤醒死者对“生”的乡愁该是多么残忍的事,即使自己也知道于芥而言就是“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但他的确在这里。他就在这里。在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