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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无与伦比的美丽 

  第二章

  这声巨响的来源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小孩儿比齐配庚小不了多少，十二岁。对于四五十岁的人来说，十二岁的年龄差也许只是人生阶段的不同，如他们这样十八岁和五六岁的差别只是“大孩子”和“小孩子”，同一个阶段的开始和结束两端——可对于年轻人，十二岁的差距也许就是人和猴儿的差距。

  这个猴儿“咦嘻嘻嘻”的冲过来，连杆带麦、撞掉了陈思久的麦克风，制造了一声如爆炸般的巨响，和绕梁的回音。

  然后“咦嘻嘻嘻”着跑走了。

  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纯爷们儿从不回头看爆炸。

  他的来和走都没什么道理，只留下陈思久站在原地，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脑袋发懵。

  好一个无妄之灾。

  陈思久懵懵懂懂间居然还能抽空百思不得其解，到：“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他怎么不用上学？”

  可惜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都没什么答案。

  陈思久人如其名，发了半天呆，终于缓过劲来，转身去扶那个掉在地上的麦克风。

  为了方便携带，陈思久用的是一款三段式的伸缩支撑杆。中间固定的塑料卡扣，命中注定一般的，撞在了路面上一块好死不死翘起来的砖上，碎成了摇摇欲坠的两半。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好运气的命中注定，麦克风本应受到的冲击力，现在被支撑杆一力抗下了。只有尾部的电缆，雀嘴啄食似地点在地上，做了这昂贵物件的缓冲层。

  巨响之后拖泥带水的回音正是那电线被摩擦的声音。

  陈思久把麦克风从地上捡起来，检查了一下外观。外观完好无损，他又试了试音质，至少能正常的听个响，以他半吊子水平的耳朵，竟然也分不清楚好赖。

  “好在这麦克风没坏。“他想着，”可没有支架，有麦也没法用了。总不能把它别在裤腰带上吧？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他在心里描画了一下自己抱着吉他、把麦克风塞进裤腰里的模样，偷偷笑了两声。

  “塞深一点……还能够骗骗人。”

  他愈发在心里觉得这个念头可乐，斜靠在泡桐树上小声地闷笑，连眉眼都弯得眯了起来，露出一泓春水一般的绿色。

  来往行人频频回头窥视这个风光月霁的少年，见他目光温柔而缱绻，几乎要以为是年少慕艾……殊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一个唯有年轻男孩子才会觉得好笑的、近似低俗的笑话，目光温柔缱绻是天生的，陈思久就算看个马桶都是这种眼神。

  陈思久笑完，又无奈地出了口气，摇摇头。

  “我看今天是干不成啦！”

  他可算舍得把自己笑得七扭八拐的那条尾椎骨捋顺，拍拍刚才碰到泡桐树的裤子，打算扯旗（也就是吉他包）滚蛋了。

  就在这时，好似天公想做美横空掉下个林妹妹、杨志运皇纲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陈思久要滚蛋撤退，身边乍然响起一句：“你怎么不唱了？”

  陈思久听闻其声，条件反射般的抬起头来。

  一个人记住另一个人，总会由一点开始。如一副十里长卷，内里锦绣总需要一根卷轴，轻轻一推，风光山河才徐徐展开。很多年后陈思久从因为多而显得杂的回忆里翻找齐配庚这个人，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他的声音。齐配庚的声音于他而言是忒修斯手中紧紧攥着的那头线团，它永远、恒定、一致的存在。只要沿着它走，他就不会迷路。

  这无关爱情，实在是齐配庚拥有一副好嗓子。

  如果说陈思久的声音像是春天冰雪初融、潺潺的小溪，那么齐配庚的声音就像是黄河、长江——诸如此类的东西。堪称一句正气凌然、厚德载物、忠诚可靠……

  感觉是那种能上中央电视台晚八点新闻的声音。

  电光火石间，陈思久想：“我不是要被人采访了吧？”

  他脑子里闪过一堆“大学生为追梦街头卖唱”“本地新世代弹唱歌手横空出世”“中国乐坛生力军”等等乱七八糟的新闻标题，绿色的虹膜塞满“飞黄腾达”四个字，几乎要被染成金子闪耀的颜色，缓缓抬起头看眼前的来人，目光殷切。

  大出他所料，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黑色头发、浅色瞳孔、还穿着本地某所中不溜丢的高中的校服的，高中男生。陈思久定目看去，只见这位高中生发尾间似乎挑染了几撮蓝色和橙色。

  ……眉目既不是声音使他联想的那般成熟稳重，也不是头发使他联想的那般痞里痞气。

  一定要说的话，阳光开朗。

  陈思久听见自己的梦“咔吧”一声，碎裂了。

  这个集阳光开朗的气质、浑厚沉稳的声音、吊儿郎当的打扮于一身的高中生似乎被他期盼的眼神吓到了，微微倒退了两步，随后才回过神来，冲他露齿一笑，唇齿间隐约看见两颗俏皮的虎牙：“您好。”

  第一卷 无以伦比的美丽 第一章

  一个故事的开始往往需要一个人物，去了解一个人物的开始则是需要他的外表。当五菱宏光驶过，齐配庚第一眼看见的其实是陈思久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

  一件圆领印花短袖T恤，图案是摇滚版辛普森一家。浅蓝色水洗牛仔裤是束腿的类型，有两道欲说还休的裂口，细细的，露出底下年轻男孩柔软的皮肤。白皙，和浅色面料相得益彰。

  往下看，是一双白色的帆布鞋。

  再往上看，是保养得很好的浅色长发，几乎长到锁骨，刘海和发尾都微微向外翘着。刘海已经有点汗湿了，被主人顺手撩起来了一半。

  哇，好清纯、好幸福、好书卷气的男大学生。齐配庚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个唱歌的，长得真不赖。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些人，长了一张未经世事的脸。

  他突然觉得走得有点累了。毕竟天气这么热，单车也这么重。太阳又这么耀眼，几乎要照到眼睛痛。于是把单车的脚架撑开，斜靠在上面休息。

  顺便听对面那个小歌手唱歌。

  他用一只脚支住身体，另一只脚撑在单车挡泥板上，就这么以一个摇摇欲坠的姿势，隔着一条马路看陈思久。

  看着看着，他竟然渐渐地有些困了起来。

  齐配庚今天本来是去学校提交退学报告的。

  一般小说里的男主角，退学往往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如说经济贫困，比如说苦大仇深……齐配庚没有。

  他本来念的是理科，高三的时候，有一次在宿舍摔断了腿之后，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疯，不管家里和学校的反对，毅然决然地转了艺术系。

  齐配庚他妈到现在都没能弄明白齐配庚转系的理由是什么。

  齐配庚他妈是个知识分子，在本地一座面子光工程的护理职校教本科基础医学。虽然学校称不上是顶尖，毕竟也是体体面面的文化人。

  这个文化人架着她金丝掐边的小眼镜，用实验室里架显微镜的气势，把自己长得人高马大、足有一米九的儿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如果齐配庚不是她亲生的她恨不得将他切片研究一番不可。

  可惜齐配庚是亲生的。

  在那个年代十分稀有的医学研究生，齐配庚他妈，手执解剖刀和亚硝基蓝拔剑四顾心茫然，最终无可奈何、一唱三叹的长出了一口气，接受了以齐配庚的解释为这件毁灭性事件画上注脚。

  齐配庚的理由是什么……用齐配庚的话来说，他这是要“追寻自己的艺术梦想”。

  文化人绝望地想，她儿子可能只是不想读了。

  他儿子确实像是不想读了。从此齐配庚在“不学好”的道路上突飞猛进一泻千里。

  转去艺术系之后齐配庚先跟着上了几节基础课。前面三节都算是相安无事，竹板顺畅地打到了第四节，中间那棉线“咔吧”一下，壮烈了。

  左边的竹板叫造型，右边的竹板叫色彩，中间那根线叫色感。

  齐配庚是个色弱。

  不能怪没人看出来。色弱又不是色盲，齐配庚家父系母系加在一起、统共往上数十八代也没出过他这么浪漫这么艺术的孩子。对于一个不艺术的家庭来说，只要认得出红绿灯、薯红B、卫生素C会光变，把紫色叫成了蓝色又有什么不对？

  于是齐配庚在和老师的几次冲突后，自作主张地休了学。齐配庚他妈虽然不乐意，但我们已经能从过往的几次事件看出，她拿他这个儿子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只好像个不情不愿的丈母娘，捏着鼻子接受了自己儿子和自己不喜欢的媳妇儿那生米煮成熟饭的婚事，同时也接受了齐配庚休学之后和电脑缠缠绵绵三个月，就当新婚燕尔。

  而齐配庚在家里闭关参禅三个月之后，不知道悟出来了个什么道，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想读书了，他要退学。

  这件事说给他妈听肯定是不可能的，齐配庚打算故技重施、先斩后奏。骑上自行车就出了门。

  他一边蹬着单车链子一边想：“他妈的，真的好热。”

  他经过了长长的街道，经过了他妈教书的那所大学，经过了他妈教书那所大学隔壁的正儿八经的好医学院。风景行人像水一样从他眼睛里流过去了。他悠哉游哉地慢慢蹬，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已经没有人知道齐配庚走过来一路上都想了什么了。十七八岁的孩子，心里的苦仇这么浅、因而这么深。他们的情感还没被生活摧折成一座小小池塘，可大人们总认为小池塘是体面的，连他们自己都这么觉得。所以人为地将它填上，形成暗涌的地下河，在每一个漆黑的角落，咆哮。

  齐配庚无声地尖叫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叫了很久很久，久到像是过了自己的一生，久到链条都不堪重负地断掉，久到遇到正在唱歌的陈思久。

  在这样一个阳光正好、万物生长的春天里，齐配庚心里那头精疲力竭的猛兽终于安静了、蛰伏了，它悄无声息的融入春风，眼皮盖上了暗褐色的、泛红的虹膜。它似乎突然才回过神来，原来风和草都柔软，原来春天是个睡觉的好日子。

  齐配庚就这样斜靠在但车上，脑袋一点一点，几乎就要陷入深甜的睡眠。

  就在这时，陈思久那清越的歌声，突然被一声巨响打断了。

　 纯纯的管人痴入脑同人文，两位男主分别是某站的虚拟主播@一条大培根_Bacon 和 @玖肆_official，纯纯自嗨。

     【一】

      陈思久第一次见到齐佩庚的时候正在卖唱。说是卖唱，其实本质上，只是找个温度适宜的好地方，把吉他包往地上一摆。

　　然后就可以开始表演了。吉他弹得还不熟练也不要紧。

　　来来往往路过的人群都忍不住停下来看这个年轻的男孩子。他穿着柔柔软软的白色T恤，站在被树叶搅碎的阳光里，不熟练地拨动着吉他弦。

　　是南方城市的五月份，算是晚春。天公作美，气候正好。陈思久站在摇摇荡荡的夏天里，绿色眼睛也被阳光晃得摇摇荡荡。

　　就是气候过于正好，连陈思久毛茸茸的发梢都刚好能挠进人心里。

　　齐佩庚走到这棵大学城的泡桐树之前，可谓是经过了一段艰难的跋涉。

　　他本来预计骑着单车出门办事，骑到一半，单车链子不幸的打了个结。他低头去看，被挡泥板遮着视线，以为是有沙子卡在里面，用力蹬了一下。

　　链子哀叫一声，承受不了一个一米九的男人蹬腿的重量，理所当然应声倒地。

　　于是齐佩庚推着单车去修链子。本来他不应当经过这段路。

　　经过一段什么样的路呀——铺满阳光的、夹带灰砖的红砖人行道，两边间载笔挺的泡桐树，紧挨着大学城的栏杆长起来。树干太壮实而高大，人走进去近乎看不见大学城低矮的栏杆。

　　他想起小时候看书上说：南方泡桐，花序枝宽大。正是初春的好时节，一切欣欣向荣，叶片亭亭如盖。“花序宽大”的花本来也亭亭如盖，不巧前两天下了雨，落下来一地。反而更衬得枝叶新绿。

　　他想真巧啊，遇上了一个好天气。那就慢慢推，再转个弯。

　　再往前走两步。

　　他不知道，也许知道，但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他不知道对面那棵不枝不蔓的、似乎是最修长的泡桐底下，就是弹着吉他的陈思久。彼时陈思久刚好唱到《无与伦比的美丽》中的：“我知道你才是这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美丽。”，有一辆似乎快报废的车开过，喷出的尾气糊了他一脸。

　　他忍不住闭了一下气，于是尾音往下轻轻滑了一下。

　　于是齐佩庚抬起头隔着车流望了他一眼。

　　陈思久就这样站在摇摇荡荡的夏天里，摇摇荡荡的晃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们就这样遇见，这是一场茫茫人海里、人类千万年间不值一提的相遇。既不会改变历史的进程，也不会产生史诗般的宿命。见面时那罗曼蒂克的配乐是陈思久自己弹的，几乎要推着人马上陷入热恋的打光也只是叶片和太阳的耦合。当然是如此。一切都是后话了。

　　后话提起来会说：他们站在爱河的两头，像是一场电影的两个主角，开始只是遥遥对视了一眼。

　　等到之后的之后，再过好多年，他们会坐在冬天的火锅店，隔着氤氲的热气举杯相碰，重新描述当初相遇的那一眼。陈思久说那是“曲有误，齐郎顾。”，齐佩庚却说：“可我们的是穿过了这么多的、几乎是整个宇宙的凑巧才遇见。”，可是相遇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以后的故事。陈思久不知道，齐佩庚也不知道，整个宇宙都不知道。

　　它只是轻轻把他们推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