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懿」昼夜轮回(番)
全文1w+,非典型性HE
cp避雷:亮懿、云超、策乔
正文指路:《「亮懿」昼夜轮回(上)》 《「亮懿」昼夜轮回(下)》
番一.
《论小王八蛋和小宝贝蛋的区别对待》
深夜一点的时候,司马懿听到房门外有些声响,便起来查看。
书房的门虚掩着,司马懿疑惑,轻轻推门而入,大乔撑着头坐在桌前时而转笔时而咬笔,皱紧眉头盯着面前的题目。
忽而意识到司马懿的存在,大乔一吓,轻声问到:“啊……我吵到您了吗?”
司马懿摇摇头走上前,看了眼桌上摊放着的数学题,沉思片刻道:“这里,少了一条辅助线。”
“嗯嗯?……哦哦,谢谢爸爸!”...
全文1w+,非典型性HE
cp避雷:亮懿、云超、策乔
正文指路:《「亮懿」昼夜轮回(上)》 《「亮懿」昼夜轮回(下)》
番一.
《论小王八蛋和小宝贝蛋的区别对待》
深夜一点的时候,司马懿听到房门外有些声响,便起来查看。
书房的门虚掩着,司马懿疑惑,轻轻推门而入,大乔撑着头坐在桌前时而转笔时而咬笔,皱紧眉头盯着面前的题目。
忽而意识到司马懿的存在,大乔一吓,轻声问到:“啊……我吵到您了吗?”
司马懿摇摇头走上前,看了眼桌上摊放着的数学题,沉思片刻道:“这里,少了一条辅助线。”
“嗯嗯?……哦哦,谢谢爸爸!”
司马懿等大乔写完这道题,才开口道:“怎么跑这来写了……?”
大乔丝毫有些犹豫:“嗯……睡不着,就起来刷题了。”
“高三也要劳逸结合,书没读多少,身体先垮了,快回去睡觉。”
“还早吧……再做会儿?”
司马懿看出大乔的犹豫,追问:“还有什么事?”
“就是……”大乔支支吾吾道,“弟弟在打呼噜,有点吵……”
哦,原来是马超那混小子,在外面鬼混了一天到家里还扰的人不得安宁。
司马懿说:“你先回房间,我来处理他。”说完人就离开了,大乔还没有搞清楚情况,就听见马超房间里传来一声惨叫。
………………
一年后,一个寒冬的深夜,某爹不疼妈不爱的马超正在桌前奋笔疾书。
司马懿起来喝杯水,瞥见马超房间还有灯光亮着,他拿着杯水走到马超房间门口,指节轻轻扣了扣门,语气不善:“干嘛呢你,还不滚去睡觉?”
马超头也不回说道:“刷题呢,你先睡。”
其实一年前那会儿,司马懿因为马超打呼噜吵到大乔休息而把睡梦中的马超一拳揍醒的事,马超至今难忘,讲真,马超很希望司马懿多关心关心他。
当然了,这也只能是一个幻想。
司马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手放在马超的肩膀上。
就在马超以为司马懿要被自己深夜苦读而感动,塑造一个伟岸慈祥的父亲形象的时候,司马懿两指猛地发力,在马超肩膀上狠狠拧了一下。
随后,他一句话打破了马超所有幻想。
“滚去睡觉。”
“别浪费我家电。”
马超心碎了。
司马懿临走前还不忘补一句:“动静小点,你姐已经睡了。”
好家伙,这回连渣都不剩了。
番二.
司马懿觉得马超最近有点奇怪,准确来说,不是一点,而是非常。
单从马超平时跟自己顶嘴的次数来看,这已经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了。
莫名其妙的摔门摔笔,以及在他出门的时候多问了几句就会被翻白眼。
司马懿四十多了,虽然很多事情他已无心去计较,人嘛,活得越久看东西就越顺眼。
不过他还是很好奇马超到底怎么了。
甚至他都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小时候对他太严厉了导致他现在叛逆。
嗯……还有点像中年妇女更年期。
?!
司马懿被自己这一想法吓了一跳。
接着他产生了一个更吓人的想法……
司马懿向来是一个执行力很强的人,于是就有了在夏日炎炎的正午时分,某个挑染青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蹲在xx奶茶店旁的一条小巷子里。
另一边在奶茶店等人的马超一无所知。
十分钟,一个身影走进了奶茶店。
“孟起,等很久了吗?”
司马懿的五感比正常人更为出众,一听到有情况,他猛地站起身大步流星进了奶茶店,点了一杯奶茶后很自然地坐在马超那一桌。
陌生面孔皱眉:“孟起,这位是……?”
原本看到司马懿时马超就已经心态爆炸,接着司马懿又坐在自己这一桌的举动更是让马超原地石化。
他不免想起在家时对司马懿的种种称得上是不尊重的行为。
“他……他是……”
“马超,我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
陌生人面上有一瞬间的扭曲,司马懿敏锐地捕捉到了,及时对方很快调整了过来,但是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司马懿合理推测在那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似乎有一场大戏在他脑海中上演。
他站起身将马超护在身后,气势汹汹:“马超现在是我的男朋友,如果你们过去产生了什么误会,也请你不要再纠缠。”
“不是……”你别搞啊!
司马懿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他撑着头看着陌生人护马超跟护犊子一样,手指微蜷轻着扣桌面,半晌才开口:“马超,给你一分钟解释,不然今晚不用回来了。”
陌生人:??
马超支支吾吾道:“这这这是赵云……我男朋友……赵云,他是我的爸。”
赵云:?!
赵云:不是你丫不早说?!
赵云:岳父大人,我错了,你听我解释!!!
番三.
跨年夜,司马懿带着马超从超市回来。
将近六点,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带着一股子入骨的寒冷,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家家户户灯火明彻,油烟机里冒出的白烟转瞬即逝,在人看不到的地方萦绕交织,如同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酝酿了一城的年味。
钥匙才插入钥匙孔,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屋内的暖气和大乔的满面慌张一同冒出来。
大乔喘着气,连说话都不利落了。
“爸……家里来了个怪人……说认识你......”
司马懿一愣,来不及多想一把将手上的袋子挂到马超脖子上,鞋都没换抄起玄关处的扫把就往客厅冲。
大乔:“不是……爸你别冲动!”
马超:你礼貌吗?
短短几秒钟时间内司马懿脑海里已经把所有乃至最坏的情况都脑补了一遍,顺便回忆了一下当年削人的手法。
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老子家搞事?!
正好留下来当饺子馅。
一把掀了客厅的帘子,一抹明晃晃的蓝色映入眼帘。
司马懿一怔。
被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忽的被风卷起,如胶片一般在眼前闪过。
那个久久萦绕在梦中不肯逝去的身影如今真实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幻想过演练过无数次的相逢在成为现实的那一刻又变得如此的陌生。
来人靠在沙发中央,垂着眼睫叫人看不清神色,黑色西装熨烫平整搭配修身白衬衫,一如往常般严谨、高雅,一只高脚杯托在掌心随意摇晃,杯中红色液体摇曳在暖光下熠熠生光。
听闻动静,对方抬眼,冲司马懿莞尔。
“阿懿,好久不见。”
就像是一本放在最底下的书,被如此随意地抽出。
轰——
只留下满地狼藉。
被点到名的司马懿近乎咬牙切齿:“诸、葛、亮!”
下一刻扫把凭空化作齑粉,黑雾从指尖流出无声地凝成一把狰狞可怖的黑镰。
司马懿冷笑,手背青筋暴起,握住镰柄嗖地一声向诸葛亮冲过去。
黑镰破空,瞬息间横在诸葛亮脖子上,司马懿以一个暧昧的姿态将诸葛亮抵在沙发上。
高脚杯从指间滑落,混着红色酒水碎了一地。
心间涌起千番滋味,司马懿低头俯视着来人,将黑镰又向前压了几寸。
“你还敢出现?”
诸葛亮勾唇低笑几声,伸出手指抵在刃锋处,在人灼灼目光下慢条斯理地将黑镰挪开: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冲动。”
“岳……岳父……”
直到耳边传来孙策的声音。
司马懿这才发现一旁还坐着个脸上贴满白条的二百五。
哦,那边还漏了一个。
“爸爸!”“老贼!”
大乔和马超听到声响风风火火赶来,毕竟司马懿那架势可不像是简单去要个说法的。
然而两个人到场后,看到的只是司马懿和那个叫诸葛亮的陌生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孙策和赵云俩满脸贴着白条的二百五正灰溜溜地打扫地面。
大乔:?
马超:?
孙策:“嗯……这是个意外……就……”
赵云:“我们跟……诸葛先生……抽王八……”
孙策:“我们……一直在输……”
赵云:“然后……就这样了……”
听着俩人磕磕绊绊的叙述,马超先露出惊异的神色。
马超:我草牛逼!
大乔指了指地上的碎玻璃问道:“那这个是怎么回事?”
孙策:“我们太激动了……就那啥……”
赵云:“嗯对……把杯子打翻了……”
面对大乔半信半疑的表情,孙策和赵云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作为这场事故的见证者,二人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闭眼,那把巨大的黑色镰刀又会凭空出现,像是催命符一样悬在自己脑门上,但凡司马懿手抖一下,他俩……
嗯…
也挺好处理的。
司马懿摸了摸手上的刀:就是你们俩拱我种的白菜是吧?
“爸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约摸是瞧着俩贴白条的嘴里没一句真话,大乔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司马懿。
“咳咳咳……”司马懿装模作样咳了几声,刚要开口,手腕上传来的握力让他微微侧目。
诸葛亮在一旁冲他眨了眨眼,旋即起身冲众人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
“你们好,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诸葛亮,司马懿曾经的搭档,以及……”
“他未来的伴侣。”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司马懿低着头一手捂着脸一手攥紧了拳头,感受着四个小辈无声的注视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窘迫,终于,忍无可忍一拳砸在诸葛亮的脸上。
“让你他妈装逼,给我好好说话!”
“啊啊好的好的……”
夜深,小子们都回自己屋了,司马懿将走廊的最后一盏灯关上,转身进了书房,他走到书桌前坐下,将目光投向坐在沙发上摆弄鲨鱼抱枕的诸葛亮。
“说说吧,怎么现在回来。”
“干嘛非要问呢,我回来不就好了。”诸葛亮连头都没转,自顾自地扒拉着沙发上的抱枕,时不时拽着可怜的小鲨鱼的嘴往两边扯,摆出一副凶猛的样子。
司马懿:要不要给你去幼儿园报个到?
“啧。”司马懿皱眉,抬了抬手指,一抹微不可察的黑烟窜了出去,在诸葛亮身边绕了一圈,然后钻进鲨鱼的肚子里,鲨鱼抱枕便神奇般脱离了诸葛亮的掌心,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贴在天花板上。
诸葛亮没了玩具,这才抬起头,瞥着天花板上能把牛顿的棺材板给撬开的鲨鱼抱枕,笑眯眯道:“这下不怕被别人看到了?
“先说说你,这几年你死哪去了?”
不知何时,司马懿指间多了一只燃着的烟,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吞吐烟雾,不善的目光穿过缭绕弥漫的烟雾射在人脸上。
“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的。”
司马懿不答,保持着之前的姿态盯着他。
“好吧好吧,我说就是了。”
“也就把昼夜总部给炸了,然后在地球上躲了几年再顺手把几个分部也一起炸了,之后嘛……”
“我干了件大事,我给他们搭了个顺风车,送他们上黄泉路了,他们应该挺高兴的,毕竟他们下去之前还说着不会忘了我的话,当然了,我这人嘛,做好事从来不留名……”
诸葛亮自说自话,全然没有发觉司马懿的脸色愈发阴沉。
“现在就剩下你了,我的好搭档,你说,作为昼夜仅存的余孽,我唯一的搭档,我难道不该来看看你么?”
话音刚落,书房内的灯泡闪烁几下突然暗了下去。
窗外烟花的光线黯淡而朦胧。
房间内,没有一个人说话,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即使没有光线,他们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在不远处的黑暗的尽头,对方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相顾无言。
半晌,司马懿低沉着嗓音打破沉默:“不管你想干什么,但如果你敢动他们……”
“呵。”
一声闷笑打断了司马懿的话。
清晰而刺耳。
“司马懿,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话音刚落,黑色的镰刀裹挟着冲天的怒火朝人面门而来。
诸葛亮一改之前的懒散,他收起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罕见地锋芒毕露,他单手撑着沙发翻身跃起利落地躲过一击。
随之而来的是镰刃无穷无尽的疯狂追击。
黑暗中,只依稀可见一道道猩红的血影带着呼啸的劲风在狭隘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你退步了。”
角落里,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
“该死!!”
司马懿怒极,一拳砸在面前的书桌上,似乎是感受到主人更甚的怒意,黑镰血光乍现嗡鸣作响,本该慢下来的攻击再一次被提到了顶峰。
可是,还是不够。
尽管空间狭隘,但诸葛亮就像是完全掌握了黑镰的轨迹一般,每次都能在命悬一线间找到一条生路,然后轻松化解司马懿的进攻。
如此来来回回几次后,司马懿的进攻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暗处,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连握住镰柄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镰刀挥出的轨迹因疲惫而毫无章法,手臂传来一阵阵的乏力感令司马懿更加急躁。
房间内已是一片狼藉,该打翻该摔碎的东西样样不差,唯独诸葛亮双手环抱镇定地立在一片狼藉之中,他眸中笑意更甚,在破砖烂瓦间显得格格不入。
许是机关算尽,又或许是对方的游刃有余刺痛了司马懿,幽影自空中一闪,黑镰消失,暴戾气息喷涌而出,他一咬牙,提拳就往诸葛亮脸上砸去,大有一番同归于尽的意思。
诸葛亮眼底一闪而过的讶异。
放弃自己的武器优势跟自己肉搏么?
天真又愚蠢的行为。
迎面而来气势汹汹的拳头实际上漏洞百出,完全构不成威胁。思绪仅暂停了一刹,诸葛亮眸光一暗,微微侧身便轻松优雅地躲开了这一拳。
可这一拳耗尽了司马懿最后的力气,司马懿早在挥拳之时就已经料到了结局,但依旧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
大抵是不舍吧。
不舍得自家的两个小捣蛋鬼。
不舍得现下平淡而有滋味的生活。
又或者是……不舍得那个失而复得的他……
司马懿近乎绝望的眼神涣散,由内而外的疲惫感令他再也无力支配超负荷的躯体,他就这样维持着之前的动作径直向前倒去。
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他。
“多久不见,就急着投怀送抱?”
司马懿一怔。
“喂喂喂,别做出这种表情啊,我真的只是来看看你的。”
“是你二话没说,一上来就要揍我的。”
司马懿感觉诸葛亮越说越委屈,几乎都能挤出一两滴鳄鱼的眼泪了。
不过这个绿茶既视感是怎么回事啊?
诸葛亮你真的变了。
诸葛亮将司马懿的沉默看在眼里,语调一转:“不过可惜,你打不过我。”
……果然,欠揍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虽然诸葛亮嘴上不饶人,但他依旧稳稳地扶住司马懿在一片狼藉中清理出一块干净的空地,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司马懿倚墙坐下,自己则蹲在司马懿身前,冰蓝色的双眸在黑暗中异常显眼,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对方。
司马懿察觉到诸葛亮的目光,想要如同曾经那般抬手给他头上来一下,却发现自己全身脱力,羞愤的情绪一瞬间冲上了大脑,讥讽道:
“看什么看,来之前还没查清我的底细?”
诸葛亮没有及时给予答复,他只是蹲在司马懿面前,安静地注视着他。
长久的静默。
最后是司马懿先沉不住气,短暂的休息让他疲惫的身体恢复了些许,他撑着地面让靠着墙的身体微微摆正,一抬头就对上诸葛亮那如焗般的眼神。
“这次你又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标从来都只有你,司马懿。”
闻言司马懿忽然怔住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诸葛亮离自己很近很近,他说话时吞吐的热气扑在他的脸上,仿佛有着一股魔力。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属于诸葛亮的记忆画面,一切都在变化,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在以生命为维度的道路上背道而驰,成为了彼此再也认不出的模样。但一切又好像从未改变,那张烙印在记忆最深处的面容,嘴角常常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淡到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在空中,他似乎从来都没有读懂这笑的含义,但他永远记得,那双坚定又温柔的蓝眸一直都在注视着他。
墙上晃晃悠悠的挂钟还在正坚强地走着,嘀嗒、嘀嗒……
有什么碎掉的东西正在慢慢拼凑复原。
“阿懿,我爱你。”
忆故人
是很早之前的存货,20年动的笔现在才修缮......
有很多私设,字什么的都是胡编乱造的
#家仆视角,大乔中心
1
我叫织眉。我的母亲是乔家已故国公夫人的贴身侍女。
我的主子是皖城乔国公的长女,单名一个莹,字倩霜。
2
“既然是你要的贴心的小丫头,你自个儿取个称心的名字吧。”
我印象里的乔蕤,虽然说是被袁公路册封的大将军,但总是很随和,也许是在他最倚重的两个女儿面前的缘故;他总喜欢捋一捋自己的胡子,笑眯眯地看着她们,把我推到大姑娘面前去。我低着头,下人请安时不许看主子,小孩子也不行。这是母亲教给我的规矩,主......
是很早之前的存货,20年动的笔现在才修缮......
有很多私设,字什么的都是胡编乱造的
#家仆视角,大乔中心
1
我叫织眉。我的母亲是乔家已故国公夫人的贴身侍女。
我的主子是皖城乔国公的长女,单名一个莹,字倩霜。
2
“既然是你要的贴心的小丫头,你自个儿取个称心的名字吧。”
我印象里的乔蕤,虽然说是被袁公路册封的大将军,但总是很随和,也许是在他最倚重的两个女儿面前的缘故;他总喜欢捋一捋自己的胡子,笑眯眯地看着她们,把我推到大姑娘面前去。我低着头,下人请安时不许看主子,小孩子也不行。这是母亲教给我的规矩,主子好说话不是下人可以僭越的理由。
我盯着自己的足尖,身子有些发酸。
我不曾见过她,有些紧张。乔家双姝都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外院的丫鬟们都没几个见过;有几个见过,问一问,支支吾吾只叹气,都是没读过书的可怜人,说不出几句话来;黄山大典第一次惊动江南,我却也只见了石青和鹅黄两道背影。
我听见她问:“婉儿的送去没有?”
“挑两个省心的过去了,欢喜得很。”乔蕤也很高兴,“喏,照你的意思……这个,是原先你母亲身边姑子的孩子。”
那人莞尔:“她喜欢就成。”
我屏息。直到视线里出现了青色的裙裾,折折叠叠摇摇曳曳,堪堪能看到一双流云纹鞋。
“抬起头来,我看看你。”她说,我闻到了一股浅淡但悠长的墨香,我猜她刚从夫子那儿回来不久。
——莹字,取冰清玉洁,光洁透亮,聪明伶俐之意。婉字,取温柔美好,含蓄柔美,清秀和顺之意。
我想起母亲和我说的,小姐出生时,她在旁边,国公夫人亲自取名,说的这样的话;但我是不识字的,母亲也只是识几个大字,完全不懂这些字拼凑起来的含义。
直到我亲眼见到她,就在此刻。不是当初躲在草垛里看到的惊鸿一瞥,是她的脸。
梳着高高的贵女的发髻,长而柔软的散落的头发,襦裙是昂贵的丝绸印着精细的绣工,层层垂落在她柔和的肩颈线条上;她看着我,也许她比我仅仅大两三岁——在同龄人五官普遍都皱巴巴的时候,流畅完美轮廓的好看程度已经甩开普通女孩一大节。
也许因为她比同龄人更早地承担起家族的义务;我从母亲口里,或者是乔蕤口里听说到的,她是从来不会也不允许会违逆家族意志的长女——这同样是国公夫人的愿望,那是她最爱的母亲的愿望。
而我在她缱绻的眉和水似的眼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她让我看着她,连我呼吸的力气都剥夺了。
“阿三姑姑办事妥帖熨心,悉心照料我娘多年,我娘生前不说,但她已经视阿三姑姑为好友,如今我娘已故,我想着她的女儿大抵也是个不错的,便向父亲讨要了你来。”她握住我的手,温暖柔和,“你有正经名字吗?”
名字?下人都图个好养活,我摇摇头:“禀小姐,没有。”
“那就叫织眉吧。”她眉眼弯弯,一派清明,“今日起,你就跟着我。”
母亲说,夫人临终前拟好了小姐们的字,大小姐字倩霜,寓意清明透亮,恰好对应‘莹’字;小小姐字娉栖,指婀娜安定的意思,与‘婉’字也大差不离。
倩霜,倩霜。我在心头默念了两遍。
这是多好的两个字,仿佛江东一带最轻的烟雨,朦朦胧胧都刻在了里面。
永久地流淌在这里。
3
张夫子是一位很严厉的老先生,是小小姐都无法融化的坚冰。
“婉儿是我的太阳。”乔莹跟我说。
她不怎么称乔婉为乔娉栖,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一字一顿的念“娉栖”,小小姐就会伏在她膝上,两个人开始仔细说道理。
太阳大概不准确。太阳灼人。小小姐应是她的春风。
也许她偶尔也不那么喜欢小小姐。这应该要怪罪到乔蕤身上,但我了解她,我也害怕她会怪罪于自己。
我是她点名指要的人。
我知道她的羡慕她的嫉妒,每次当小小姐趴在私塾外面弹琴给大小姐解闷的时候,她都羡慕嫉妒。
小小姐能做的,她不能做;小小姐不必做的,她必须做。
“我不想学了。”她轻声的说,将笔随意一掷,笔尖的墨水抖落在纸上,“我想休息一会。”
寻常人家也许习惯惩罚,但在乔家却很少见,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乔莹在祠抄书堂跪着的那一个晚上,我在外边守夜,小小姐求情未果,也在外面守了一夜,青媞跟着小小姐,我们三个人,都守在祠堂外面。
只是因为她一时贪玩又和乔蕤顶了嘴罢了。也许她都不知道玩乐的含义所在,却又因这难得一见的忤逆得到了惨痛的教训。
夜里当值的云茶在祠堂里换灯芯,她进进出出好几次,深夜来来回回走动时总会把我惊醒;我们看着她,她只叹气或者摇头。
“大人怎么舍得。”她同我和青媞说的时候几乎要啜泣,“手腕子都要磨破了,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种孽……”
乔婉冷着脸,面前摊开一篇她自个儿写的《十问》,用来向乔蕤讨教的——在我印象里小小姐性子也算是豁达,是真正意义上的难得的会生气。但是现在她应该是生气的,她冷着脸的样子和她姐姐生她气的时候一模一样。
“姐姐。”她在窗户外边敲,小心翼翼地说话,如同暗语和呢喃,“婉儿唱首小曲给你听?”
门里一片寂静。火苗子一跳一跳的。
“大小姐起不来。”云茶含泪道,“前半夜一直跪着,奴婢刚进去时才劝她歇一会儿……”
也许是这话让她给听见了,屋子里传出低低的叹息声。
“青媞,带娉栖回去。”
“姐姐。我去跟父亲说……”
“我没事。娉栖,听话。”
娉栖,听话。
每次乔莹无可奈何的时候总会这样劝哄乔婉。在国公夫人刚故去的那几天,我同乔婉青媞一同搬进了乔莹的院子,在我当值的那几个晚上,屋子里总会传来轻柔的催眠曲和啜泣声,连同这一句,娉栖,听话,一同沉没在黑色的、冗长的天里,久不见天明。
就像她在祠堂里思过的这个晚上,不知道是在折磨谁。
“月亮耙耙,里头坐个嗲嗲,嗲嗲出来买菜,里头做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秀个糍粑……”
天泛着鱼肚白的时候果真开始下雨。云茶早就睡下,屋子里的火苗熄灭了,我强打起精神,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腿酸的差点站不住脚。
开门声,古旧,腐朽,充斥着香灰的味道;我的小姐坐在屋子厅堂中央,面对着牌位,她纤细的身影背对着我,整个人都落在阴影里,地上散落着大片大片的抄书。
我不敢说话。直到她叫我,织眉。
“来,扶我起来。”
她的声音嘶哑,像是来自天边或者大地深处,我走过去扶她起来花了很久的时间,气喘吁吁的,我们的指尖都发白。
借着惨淡的破晓的光,我看清了她的眼睛。也许是皖城的雨水熄灭了她活生生的嫉妒和羡慕,她看上去比过去更加不同,和乔婉的相似之处更少了些……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看上去比以往更加沉默和疏离,变得更加……不反抗了,也许更严重些,就有些逆来顺受。
完全从她身上看不到锐利这两个字。
她走的时候带走了那些书和一幅地图,我们一同回到我们的院子的时候,她就把地图收了起来。
我从那上面嗅到了战争的味道。
她不说话。去了一趟乔婉的院子。青媞说,小小姐刚把«十问»交给父亲,也才睡不久。她叹了口气,这才回来。
天已经全亮了,再等一会,夫子就该过来教书了。
4
我和青媞已经数不清扔了多少东西——用青媞的话来说,大概是能养活皖南十几户人家的程度——当然是把一些空头承诺兑现的情况下。
“区区一个山间土匪也肖想齐人之福,实在可恨。”我骂骂咧咧地把手里的信撕掉,秋季时节后院的火还烧的很旺,我一股脑儿给烧了,“大小姐和二小姐共侍一夫?我呸,也亏他敢说呢!”
“就是就是,地儿都没打下来就开始做梦了!”青媞比我骂的狠,“油头油脑的,我看他是长了猪脑子和猪心肝!”
乔婉在一边笑的擦眼泪。她的笑容是很有感染性的,我看见乔莹也在笑,唇瓣儿弯弯。
不过她很快就脱离了这快活的气氛,眉眼凝重起来,在思索。
良久她在纸上写下“孟德”二字,这人我知道,或者说,很难不知道他。
她问:“如何?”
小小姐锁紧了眉,贴过去,我们一屋子,两主两仆,目光都凝聚在这两个字上,“此人固然枭雄也。”
自然是枭雄。今年,她们的父亲、我们的大将军便是死在这位的手下;这都是袁公路弃城南逃的缘故——府里失了庇护,觊觎府里财富的那些个土匪才胆子大起来;又碍于刘太守的威望,才没有直接明目张胆地抢劫罢了。
“恐怕我们这做主的姨母会是把你我姐妹当礼物送出去,挑个有能耐的成就千秋大业呢。”乔婉冷笑一声,“鼠目寸光。”
“这确实是姨母的意思,毕竟是做长辈的。”她眉眼又淡淡的了,温和地看着乔婉,“其实近来还有一人倒也不错,曾听父亲说过,这人有南下的意思。”
“姐姐居然也考虑这种事呢。”乔婉撑着脸,“赫赫有名的小霸王孙……”
“讨逆将军。”她淡然地接过话头,“只是不知道他有多快,袁公路僭越称帝,天下讨伐。如果他南下动作快的话,大概那就是乔家以后的夫婿。”
青媞虽然听不懂这些打仗的绕绕弯弯,但人名她还是知道的,放下语气就松快起来:“这个奴婢知道,我总听人说,孙将军身边的总督周公瑾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俊儿郎呢。”
小小姐瞪着眼睛作势要罚她,青媞赶忙认错:“哎呀,那都是听说嘛!”
“这还是秋天呢,我们的青媞姑娘就开始思春了。”乔婉啧啧两声,“你学学人家织眉姑娘多稳重啊。”
“那是大小姐稳重。”青媞顶嘴,可怜巴巴的,“呜呜。”
我不稳重,在乔莹之前,我还是个爬草垛的姑娘。
她变冷了,也越来越冷,不知道是不是快冬天了。我却不能让她暖和。
姑娘身上的玉佩又开始叮咚作响,小姐们起身打开了门跨出了院子,我在秋风和叶子沙啦啦的声音里听她们讲话,随时随地准备着汤婆子和热茶。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多久,我总以为我可以陪着她很久,就像过去的那几年一样,我们,我们四个窝在这个院子里,听她解释枯燥的文章,每天做做女红玩玩、寻常姑娘家玩的玩意,我以为十年这样的数字都是漫长的,漫长到几乎永久地停留在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刻,但不幸的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一切都是从那张地图里我意识到的。从她每天用朱砂增添的划痕里注意到外面的世界的风云变幻,注意到我们委身的这片小天地很快就要被时间的乱流冲刷,我甚至都不知道它是怎样流逝的,我只希望它来的慢一些。
她在和乔婉说什么,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像冰霜,清晨时候凝结的,厚厚的白霜。在我以外的世界。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在看她,她反头莞尔一笑,就像当初我被乔蕤推推搡搡挤到前面去时的那种笑。烟雾和流水一样,抓不住的流云纹一样,在我面前,在风里。
随着乔蕤的死,她,她们,共同沦为了一叶扁舟。
“如果织眉和青媞想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
“如果想走,就把卖身契还给她们。她们都是好孩子。”
这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拒绝离开。
刘繇病逝,我听闻那位将军也去送了最后一程;紧接着,浩浩荡荡呼声从四面响了起来——乔莹最后的朱砂点在了皖城上,面对发难和询问她不动如山,仿佛是谁都与她无关。
乔蕤生前最后一次在家时,那个晚上他们谈到深夜,关于未来那位江东之主的讨论,关于钱,权,兵的那些东西,如何在战争乱流中保全自身和现有地位这样艰难的话题,乔蕤曾经痛斥过:
“孙伯符固然勇猛无双,为父曾与他共事,为父清楚他有多厌恶地方豪杰,我知道他绝不会顾念旧情!如果他也想要覆灭乔家,你能阻止他吗?乔莹,你凭什么?”
“父亲也知道袁公路难成大器,想要投奔曹孟德,那父亲又能为远在北方的曹孟德做什么呢?”我听见她的声音一字一顿,“父亲,你什么也不能做,曹公生性多疑,未必会信您的话。若是父亲公然反抗讨逆将军,以那位的性子,乔国公府恐怕会倾刻覆灭,这是父亲想看到的吗?”
“乔莹!”
她抬眉行礼,声音平静:“我承认曹孟德有大才,父亲,但您太固执了,据女儿所知,讨逆将军民心所向,城中诸位大人已无反抗之心,如果父亲一意孤行,乔家将会腹背受敌……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不是您说的吗?”
哦,是了,看不见的锐利并不代表不存在。那晚乔蕤的沉默意味着什么,我心里大概也明白。
已故夫人寄托给她们的美好祝福终究在乔蕤的算盘下化为一张好看却无用的纸,只让她看清天下局势却无力改变自己沦为玩物的结局。
她早就打算好了也早就猜到了,只有我知道,我庆幸只有我知道,她的朱砂点在哪里,她的希望在哪里,和那位的落脚点分毫不差地重合着,她曾疲惫地说着:
“快些吧。再快些。”
我听见了,但不是对我说的。我是时间洪流下的蚍蜉,而破浪者迟迟未到。
5.
然而直到年关过去也没有那位大人进城的消息。一眨眼又是踏青的好时节。皖南还算安稳,即使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例外。本来养在深闺里的姑娘们是不准随意出来的,又因为战乱,这种规矩又似乎显得不那么严格了。两小姐花了几天整理了一下府里要的东西,毕竟夫人去世得早,随着乔莹的长大,后院里的打理全权交给了这位嫡长女。
打杂这种事,就交给了我和青媞。
我两毕竟是下人,两小姐是含着金汤勺长大的,她们在店里挑挑拣拣着找布料,一边话家常一边砍价;我两站在门口,偶尔会有巡逻的士兵小队经过,铁皮靴子哗啦啦地响;还有外乡人经过这里,用蹩脚的口音磕磕绊绊地和当地人交流。
但我对面站着两个外乡人,倒很是有趣:口音倒也还有模有样,像是在问这皖城外四通八达的路,说是自己家里在中原的最南边,要归乡去之类的云云,和酒馆子里的老板说说调笑话,逗得客人使劲儿笑,馆子里的姑娘一遍脸红一边又支棱着耳朵听。故事是稍沿海那边的,在皖城北上那边的风土人情和神话故事,与我听的也不同,吸人得紧。
我不眨眼地看着那边,乔莹从后面叫了我几次我都没听见,直到一方帕子打醒我,乔婉躲在她身后笑,我才发觉我和青媞都呆子似的。
“连我们的织眉都听痴了呢。”小小姐居然也会打趣我,“难得。”
我窘迫得不行;青媞倒是大咧咧地亲近着乔婉:“哎呀,奴婢好久没听过新鲜有趣的故事了!”
乔婉故作板着脸:“好呀,本小姐辛辛苦苦找来的画本子就这样遭人嫌弃?”
青媞直说不敢。我站在旁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听着乔莹嘱咐跑腿的伙计一些要注意的,事无巨细她都操劳,我听着昏昏欲睡,只好看着她手里的写小字的帕子。
张夫子最常夸耀的,大小姐善书,小小姐善画。帕子上的字横竖撇捺,都是柔韧的笔锋蕴在悠长的墨里,这是在女孩子的字里很少见的。她当初纸上随意泼上“织眉”二字,我妥当保管至今。
“在看什么呢,今天总呆头呆脑的。”她那方帕子又拍了拍我的额头,“走了,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去吃一顿如何?”
我再出神,她大概是要敲一敲我脑袋了;我忙不迭地点点头,再看人,已经从从容容进了对面那个小酒馆——
的二楼,在往上走。
那两个外乡人还在说他们的趣话儿;灵通的跑腿下人已经粉墨登场:讲的便是最近皖南这一块的动向。
我的小姐从容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壶茶。她的最疼爱的像太阳和春风一样的妹妹坐在她对面哼着歌。
下面的人把那位将军夸的天花乱坠。乔莹没说话。
“若要问那讨逆将军当如何——”说话的人尖着嗓子,“还得问这皖南边上守城的将军,孙郎名号!”
“英气杰济,猛锐冠世,善于用人,是以世民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说着说着话锋一转,笑道,“美姿颜,号笑语,这才有孙郎之称,就是不知这位大人有没有那个本事,采撷到咱们的皖南二明珠咯!”
楼下一个卖东西的粗鄙男人喉头一开:“我听闻那两位小姐都成老姑娘了罢!”
“李老头甭埋汰人啊!”方才那讲戏的伶人一笑,“这四处打仗的都身不由己,乔家上上下下,哪一块儿不靠着这两姑娘打点!”
好吧,其实我不该说话的。在乔莹身边我应该早就养成了沉静的好性格,但就是那一瞬间我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似乎是生气占据了我的一切,我当即就怒喝出声:
“放肆!国公府千金,岂是尔等大肆讨论的笑料!”
楼下十几双眼睛,屋子里三双眼睛,刷刷地都看向我们这里。这世界都寂静了大概一小会。
“嗨哟,二位小姐,多有怠慢。”掌柜的忙不迭跑出来在楼下冲着我们的窗子作揖赔礼,“大姑娘说的是,是咱家僭越了。”
别人都不敢做声;令我意外的是那外乡人看热闹似的笑了出来:“未嫁闺女随意出阁是身不由己倒还情有可原,这落魄府里千金家的婢女竟然是个脾气冲的!”
他口气里多有几分提醒和揶揄的意思。乔莹没生气。国公府气数已尽,这话所说不假。
“孙将军年轻时便有赫赫威名,英雄气概,性豁达听受,民心所向,自然是早有耳闻。”她把话题引回去,就像这插曲没发生过,语气很是可惜道,“只是将军似乎对一些地方豪杰颇有意见,恐怕难免会栽些跟头。”
听到后面这句,下面谁似乎笑了一声“妇人之见”什么的,后边的没听清;我听见乔婉冷冷地打断,道了句“刚愎自用”——果然还数小小姐最是犀利。
乔莹摇了摇头,俯身前去和乔婉笑,半调侃:“人恐怕还看不上你我二个老姑娘。”
说完她拉上了窗柩,外面的声音,就再也听不明白了。
6
不多日初夏时,袁术病故。他的妻儿一路风程仆仆来求了大小姐,希望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收留。
乔莹答应了,大概也是不想被人置以不仁不义的称号。那位刻薄的姨母失了势,悻悻嘴了几句,没说别的。只说她十九岁,也该早点给自己做准备,已经成老姑娘,别人家十六岁抱了俩之类的。
“姨母进了府里少说也有十年八年,如今比小姐们大了一轮,依旧没有一儿半女。”青媞的嘴皮子跟乔婉怕是练过的,淬了毒,“这话姨母来说,恐怕不合适。”
她其实早就准备给自己做嫁衣,裁剪的样式和花纹都是她自己想的,十六岁那年就完工。小小姐觉得好看,她两就缝了个大致差不多的,偷偷穿过一次,笑的乐不可支。
不过很快乔莹就妥帖放好,又显得惆怅起来。
十九岁的小姐们也是好看的,又贤惠有才,怎么会没人要呢?可不是乱说?
夫子那儿也说她学的不错,早就不来上学了。白天她看账本管理铺子,打听一些天下事;晚上就把时间留给了自己。
——不过谁知道呢,那家子进府还没有住热炕头,那位如雷贯耳的讨逆将军就像火一样带着总督大人把皖城点着了,毫无反抗地被他收入囊中,更不好的,袁公路那剩下的一家子好巧不巧又被他抓到——
乔莹知道这事儿的时候,难得的叹了口气。
“要是扣上余孽这名字,就足够定咱们的罪了。”她揉了揉眉心,“父亲生前效忠于袁公路而被曹公所屠,如今府中上下,也要为我的决定而丧命么?”
不收,是不仁不义;收了,是惹祸上身。
乔婉轻轻拍了她的手:“姐姐切勿过于忧心,孙将军当不是那好杀之人。如今他身为吴侯,朝廷允了他自立政权,此刻应当是拉拢人心之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国公府的威望,我猜他不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她最终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来。
她为了这事儿愁的没睡好觉,总觉得手里是府里上下百口人的身家性命。我在她身边熏香助眠,收效甚微。总是翻来覆去,最后还是起了身,一看门口的小厮正要通报呢,说是被抓去的袁术一家子给遣送回来了。
原以为人是送进来的;乔莹披了件薄衣裳就往外走,那一家子都在门口等着,不料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领头。
远远的我却觉得那人似乎是那日在茶楼下的两个外乡人中的一个。
乔莹微微蹙眉:“原来那阵子孙家的人就到皖城了,真是深藏不漏啊。”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沉着气走到草坪前面,这一片地方便只有脚步声。我跟在她后头,借着微弱的火光,在深夜的蓝黑色里,冲着领头的毕恭毕敬行礼,视野之内,只有她的襦和长发,在火光的折射下,散发着橙色的光辉。
像志怪本子里描绘的东倭国的幽灵。
小小姐贴在她身后,两个人互相搀扶,我猜测她们大概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平静。
“大人。”
我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她这样紧张了?
“啊,那这位想必便是掌家的大小姐了。”领头的声音很潇洒,似乎带的整个院子都活络起来,他行了个礼,也算是表达了对国公府的尊重,“我家主公吩咐,大小姐重情重义,半路逃亡的袁氏余孽将暂且安置于乔府内是他的意思,请大小姐安心。”
我头也不敢抬,听这意思,应当是应了小小姐的猜测,乔府的命脉暂且是保住了。
我感觉到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将军英明。多谢大人。”
那人笑:“大小姐不仅国色且聪颖过人,这夜深露重的还请大小姐保重身体,在下也不方便叨扰,他日上门再……”
再什么?我没听清,只知道他的铁骑浩浩荡荡地踏出了府,朱门一关,我身后的小丫头一叹:
“好俊的大人哩。”
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那小丫头,隐隐叹了口气。
“各司其职。”
她吩咐完扭头就走,裙裾窸窸窣窣,步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和坚定,走在回廊里,我险些跟不上她,她的声音极其严肃:“那位大人,恐怕并非寻常手下。”
“袁公路一家子也并非寻常战俘。”我出言劝慰,“派个得力助手也很正常。冯夫人母子那边要如何安置呢?”
她忽然停住脚步,语气疲乏:“一切照旧吧,要是叫曹公那边的人打听到了,左右都说是他的意思,和乔府无关。”
我一顿,左思右想了一会,不免有些吃惊。
“那位……是要保咱们的意思?”
以私藏余孽为借口的确是个很好的定罪的机会,那位孙将军狠狠心来个抄家,不出意外会得到一笔横财,这笔钱财这正是创业前期格外缺乏的,再把冯夫人母子交给朝廷,声望自然水涨船高,如此两全其美之事,他为什么不?
“再看吧。”
她在自己手上呼了口热气,明明刚入秋空气还燥热着,指尖却已染上寒意;我替她拢好衣襟,催促她回房间:“走吧小姐,别着凉了。”
她忽然停下来,反而反握住我的手:“织眉,你跟着我多久了?”
多久……
十七年前乔家搬迁皖城,十五年前母亲携我入府,十年前国公夫人故去,我跟了她,七年前乔蕤被格杀,直到今日。
我说:“回小姐,十年。下一个十年,织眉也还跟着小姐。”
小小姐一直窝在她身边,本来是极其困顿的,一听我这话居然笑醒了,乔莹也跟着她笑:“我们织眉净说傻话。”
我知道我没有说傻话。我看着她,月光在她掌心里温凉如水,轻飘飘地,仿佛随时会化为烟尘而去。
陡然间我意识到,我快要失去她了。
7.
我第一次见到孙策的时候,我就知道,小姐大概有点儿生气。
但他不擅长伪装。他那一夜的不特别,还是被小姐一语中的了。
“真是始料未及……”她端庄的神情似乎马上就生动起来,“谁知道竟然是故人呢。”
“是孤心思不正诓人,你觉得孤不应该老和旧豪们作对,孤改就是了,公瑾也劝我改呢。”孙策笑,“倩霜,你别生气。”
倩霜?
倩霜这个名字,下人不能叫,同龄人顾忌身份不敢叫,小小姐总是亲昵地叫阿姊或者直接叫姐姐,也不会叫她的字。
乔蕤在时偶尔会喊,倩霜,乔倩霜;远远的也曾听夫人叫过,倩霜,倩霜,好孩子,你不要怨恨你的父亲。
而这个人,他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坐在她对面,一开口就像是这十几年他从未缺席一样亲昵地叫,倩霜,你别生气。
原先两家的大人都在袁术手下做事,乔莹是他父亲同僚的女儿。大姑娘刚出生那会咿咿呀呀的时候他七岁,满月酒还是孙坚带他去吃的——再后来小小姐出生,一家人搬回皖城,就没再见过面。
十多年后再相见,他大概已经算得上是江东之主了。
他笑眯眯地,我站在旁边,他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你这丫头孤很有印象,那天气势汹汹地骂人,脾气比孤还差。”
“织眉跟随我多年,心切也很正常。”
“那孤想要求娶于你,这丫头要是不肯,孤第一个拿她出气。”
这家伙的语气还是很松快,但话里的意思却不像。空气都像凝固了似的,他这句话一说出口我便觉得有千把兵器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一个不慎我将灰飞烟灭。
他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吗?他在威胁吗?
我的大姑娘叹了口气。
“真是。”她假装只是个玩笑话,“看来和都督大人真是一路子人,难怪他会尽心于你。”
“哎,孤可没有公瑾好脾气。”他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躺到椅子后背上,目光落在乔莹吃茶的手,又像一个普通的大哥哥那样豁朗贴心了,“孤跟他说,乔老将军泉下有知得了吾二人作婿,想必也不会反对——你知他怎么说呢,他说孤这话说与你听,你恐怕是要训斥孤狂妄。”
不知她是真训斥还是复述一遍,她轻轻地说:“狂妄。”
那头却哈哈大笑起来。
“倩霜,你好有趣啊。”他简直就像一团火,一把把所有晦暗烧了个干干净净,“你应该开心点,孤那天见你,以为你从广寒宫来的呢……这么冷。”
我一定要挑点毛病出来,我心里说,他不适合小姐。但适不适合,又怎么会是我能决定的?
我能阻拦那一箱一箱的聘礼吗?我不能,我得站在那儿,还是负责数钱的呢;我问小姐,既然是熟人,开不开心?她说,没什么好开心的也没什么不开心的,她问我想不想走,卖身契放在柜子上头的匣子里,还是跟着过去当她的贴身丫鬟,我选了后者。
“我见他的时候才多大啊,”她温和道,“那个时候我大概也只认得婉儿和爹娘吧。”
我说了要跟着她呢,我不能食言;现在我还能叫一声小姐,往后就不能这样叫了——往后那是孙策的夫人,不是我的小姐。
我得替我的小姐做好这最后一件事,至少得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就算是作妾也好,国公府的女儿,该有的礼数一点儿都不能少。
出嫁前那几个晚上新郎官见不得新娘子。于是,他来找了我。
当然,他是特地来找我的,我知道。而且来者不善,大概是因为我那天鲁莽行事的缘故:
我行礼,叫他主公——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笑着说:“孤近来看你,倒也不像毛手毛脚的人……要是你再管不住你的嘴巴给你主子惹祸,孤一定撕了它。”
笑着说的。我想这人真是可怕。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有人看不惯我蹬鼻子上脸要借袁公路的事参乔府一本?看来眼馋这落魄府里钱财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还要恶劣。
我双膝跪下,额头抵住冰冷的地板。
“小姐照拂奴婢十几载,为小姐做事奴婢自万死不辞。那种事,不会有下次。”
他听见我说,又像随意,又像无意,总之我说不上来他究竟是何态度,我为奴多年练就的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在这位年轻的将军面前似乎毫无用处。
“你很忠心。”他似乎很相信我这话的重量,“去吧。”
“哦对了。”我抬起头来,只见他面色略有些古怪和窘迫,“你们小姐,体寒生病,是吃什么药?”
他这话说的前不搭调,我懵懵的似乎还不能习惯他这种跳脱的转换——
仿佛之前那些凛凛的、狡猾的、将锋芒藏于笑语中的试探话,并不是来自于他之口。
8.
入冬时,他们成亲了。一同成亲的还有都督和小小姐,外头的人都说花开并蒂双双成亲是皖城的大喜事。
大婚第二日新郎官依旧很自律地起的很早,丑时天还未亮便从婚房里出来离开去做他的千秋基业时,万般叮嘱我细心照料新娘子。
我从他身上闻见了浓烈的香料的气味,极度奢靡瑰丽,只是一小缕就能让人神魂颠倒;还有一种浅淡的,凉凉的,温和的花的气味,这种味道我再熟悉不过,却又区别于我记忆里的疏冷,越发有点缱绻的意思来。
我当然应允。后来我瞧见了青媞,青媞身边跟了个婆子;她笑着跟我说一些羞羞的事儿呢,叫我跟她走。直到日上三更时,我才进房间里叫她。
自外面又冷又潮的天里进去,扑面而来的热烘烘的气息却使我快要落泪罢。
孙策特地吩咐过我椒房得布置得更暖和一点,一是入冬时节本就凉快得很,二就是乔莹体寒,前几年吃了药也总不见好,怕以后生孩子会疼之类的——
他倒是想的长远。这使我对他放心,对小姐也有好处。
可是……
“夫人。”我轻轻地说,“夫人,该起了。”
红色的被褥下散开着黑色的长发,边缘里露出一寸指尖,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在簇拥着的暖和甜辛的空气里,睁开了眼睛。见到是我,她又倦怠地眯了一会儿,翻了个身,这才支棱起自己的身子。她发间的头发垂落的时候,隐约可见里面保养的很好的肌肤,但我不敢多看:
她嫁的比平常姑娘晚一些,已是桃李的年纪,骨肉长开得匀称,裹在被子里就像个洁白的蚕宝宝,连指甲盖都是透明的粉红色。
就像我最开始见到她跟着她形容她时所说的,我自乡野进入规整的大府,用我那干瘪的话语去描述她,江东的湖面上缥缈着的雾气,事到如今,触碰到了炽热的火焰,暖和起来,最终成了一滩清冽温柔的水,卷了几瓣桃花瓣,从人的指缝中流走了。
“夫人。”我又重复了一遍,“不多时,那几位小姐就要来请安了。”
险些忘了,孙策来时身边就跟了三位小姐,是他的女儿们,大的九岁,两个小的才三岁出头,长得还有几分像他,却没有他那样永远生机勃勃的、狡猾又热烈的飞扬神态,她们身上那些还没长开的或妩媚或天真或沉默的五官,大概是源于她们各自的母亲。
按照孙策的说法,孙家的女儿们应当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所以带着一同转到了皖城学习。
他把她们都转到了乔莹的名下,按照规矩,这些小姐们确实是要来请安的。
“想沐浴。”我许久没见过她这样慵懒的神态,让人忍不住亲昵去的那种样子,“织眉……”
“奴婢方才问了婆子,婆子说夫人身体酸痛也是正常现象。”我压低了声音,婆子说,姑娘要是身上有些什么印子也不要大惊小怪,“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我会一些简单的舒缓手法,是我的母亲教会我的,刚刚从婆子那里又熟悉了一道。我一边替她沐浴一边帮她揉捏肩颈腰身,过了一会儿我叫她,叫了几声也不见她回复,呼吸声却平缓,我以为她睡着了,刚打算吩咐让那些个小姐今日不必来请安,她就把我叫住。
“织眉,叫她们来。”她声音瓮翁的,“我随后就到。”
我还担心着她身子不利索,她却像往日一样,不过梳成了妇人的发髻;我一边惆怅一边静默着,她就已经迈出了步子,走的沉稳,但又像是想到了一些事情,使得她又有些犹豫,彷徨,和……害怕。
也许她没有做好做为人母的准备。这样的转变太快。
我跟在她身后,看见那几个孩子怯生生地跪下来,像是联合起来做的某种不甘示弱的反抗,她们一起,叫了一句:
“姨娘。”
身边的奶妈脸色大变。
明明应该叫母亲。但乔莹没生气,反而微笑着嗯了一声,“都起来吧。别太拘束,只是说说家常。”
那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她抿了一口茶水,缓缓道:“不介意说说你们的生母吧?”
没有人说话。那两个小的怯生生地往旁边的奶妈怀里拱;乔莹示意奶妈抱过来,奶妈便一边道歉一边训斥一边推推搡搡着那两个孩子,这让我想起了我初来到她身边时,也是这样被大人推推搡搡着去的。
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
她温和地拍了拍两个小孩子的脸;也许是生来的那种温柔太具有蛊惑性,那两个小孩鼓足了勇气在她脸颊上烙下两个孩子气的亲亲,这猝不及防的礼物也使她愣住,我见到她耳尖的粉红色了。
唯一的大姑娘,那个九岁的孩子缓慢地行礼,她是她们中最沉默的也最坚硬的。
“家母吴郡郡举孝廉高先生之女,我名孙奺,家母曾言,乃长长久久之意。”那姑娘一双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主位上的新“母亲”,“一直在吴郡侍奉祖母,今年上半年……逝世了。”
“至于那两个。”孙奺努努嘴,“不过是路上捡到的落魄小姐变得那狐媚子的样子……”
那两个小孩子突然瑟缩了一下,气氛一下就变得很死寂。落魄小姐、狐媚子,这样的话,那种明明白白的挑衅我听着总觉得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我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乔莹,她的表情向来不变,只是少见她笑眯眯的样子,道:
“慎言。吴侯嫡长女,万不可在他人前表现得粗鄙轻视,何况是轻鄙自己的妹妹,在外人看,不仅是有失长女身份,更是认为吴侯家的姑娘小气计较不齐心,看不起你,也就是看不起你父亲。一损俱损的道理,希望你明白。”
孙奺坦坦荡荡道:“自然,不过是在姨娘面前说一句实话。在外面,孙奺知道分寸。”
年轻的夫人眉眼舒展,看不出来她生不生气:“好。”
这个小姑娘脸色忽然就古怪起来,她的表情又别扭又愤怒,最后气急败坏地说:“姨娘脾气真好,怎么会这么虚伪呢!”
她还是笑:“嗯。所以你得沉住气。”
“我的母亲来自最南边一个普通的家族。”她像讲故事那般开口,这是我从未听过的故事,关于我母亲侍奉的那位已故的夫人,我的主子的母亲,“七岁时同我父亲见面,十五岁嫁给了他,二十岁时生了我,二十二岁时生了我妹妹,来年没能等到夏天便去世了。”
“我很爱我的妹妹。自从我父亲不在以后,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极少听见她表达自己的情感,这么些年来,她更多的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爱,这是我头一次听见她大大方方地用语言说出来。平淡但是真切。
她不能没有乔婉,绝不能——那不是普通的不可失去,那曾是在失去双亲以后她认定着自己活着的唯一的稻草——
我知道。
在她无数次在夜晚偷偷去看小小姐房里是不是有哭声,去了解小小姐偶尔出去帮忙管理铺子的时候有没有人难为她,在小小姐的每一个生辰都努力让她过得有意义,努力告诉小小姐,她相依为命的姐姐绝不会像她们的父亲母亲一样抛弃她……
就像她知道小小姐其实并不是像表面那样坚强一样,我知道她爱她。
她爱小小姐。纯粹但并不孤独地爱她。
小小姐也一样。她们彼此相亲相爱。
在过去十几年间、在孙策和周瑜出现以前,她们在风雨中手拉手,从没有想过爱别人。
9
没多久就贴近年关了。
那两位待在皖城的时间倒也不算短,但总归自己手里的人还得好好管,说长倒也不算长。小小姐没事儿就会来院子里坐坐,还会跟大小姐说一些玩笑话。
乔家是不能复兴的,因为它曾是逆贼袁术的将门;但比起前朝余孽应有的待遇,它又格外特殊一些。
“他两本不该住在乔府呢,住在新娘子家的那该是入赘的男人。我这样半开玩笑揶揄他,他居然也应着。”乔婉嘟嘟囔囔,“姐姐——”
乔莹就在院子里教那几个女孩子们念书。孙奺是不服气的,碍着她父亲的面子咬着牙听;那两个年纪还小,乔莹给她们讲故事,我也在旁边听着,乔婉就带着青媞在旁边吃东西,一盘子五花八门的糕点,全是她两吃的。
我一度以为时间在她身上静止了。纵然是孙奺无理取闹或者同乔婉她们说说话什么的也好,我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和生活,就像以前她没出嫁时别无二致。直到孙策掀开珠帘,和周瑜都督一同进来,我们只得老老实实叫一声“主公”,叫一声“都督大人”,最后老老实实退出去,目光随着我放下珠帘的手,什么都看不到了。
“今日实在有趣,仲谋居然同孤说他心仪于只见过一面的女子,倒也算喜事……”
我听见一声柔和地轻笑:“哦?是哪家的美人儿?”
“说来有趣,是步氏呢。”
那个凶悍的男人在我眼里如同猛兽,在她面前却像一只害怕被遗弃的宠物,像一块永远不会离开的守护兽,守护着一株柔软脆弱美丽的藤蔓,他们交错在一起,那种依恋肉眼可见,依恋到几乎眷恋,这是在他身上少见的外见情绪,就如同他把束缚自己的绳子的那一头,交到了皖城的大明珠手里。
在过去我还叫她小姐时,她跟我说,人应该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着的。人都需要爱。
而我在她身边十几年,却无法理解这种迅猛而热烈的感情。这种除去她的父母,她的妹妹,这种……与能我过去十几年相提并论的感情。
我觉得可惜,却无法不爱她所爱;我不得不承认,从各个方面来说,孙策都称得上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
我无法挑剔。
后来他提出要回吴郡。
他一直很孝顺,几次冲动斩杀人前都是他的母亲劝回来的;年关回一趟吴郡也是情理之中,这些其实都是可以理解。但我实在担心夫人。
因为此行不仅要离开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皖城,更重要的是,小小姐并不与她同行。
乔婉选择和周公瑾一同镇守巴丘。
此行,她将独自前往。
“无妨。”她拍拍我的手背,“织眉,还有你呢。”
啊,是,她还有我。
立冬那日乔婉和她道别,周瑜也和孙策辞行;她细心嘱咐来嘱咐去,总是不放心,又跟青媞说了好多遍,说的乔婉都能倒背如流——
“知道啦姐姐。”小小姐就算嫁了人还跟小姑娘似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姐姐也要照顾好自己。”
“好。”乔莹回复得很认真,“我也会想你的。”
所有人都没意料到她会这样说:从前她好像一直都不太爱说这种露骨的话,在这样的时节听她谈及,却忽然想落泪了。
乔婉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姐姐如此脆弱,在意识到这一次分别将会是长时间的别离,在这战火连绵的年代极有可能是诀别的时候,在这个冬天,几乎快要被离别这两个字碾碎。她用力抱紧了乔莹。
她们的父亲一去不复返地那天,也曾这样平淡的告别。
“姐姐别哭。”乔婉拍着她的背轻轻地说,“我回不来,就给你写信呢。巴丘有大湖,我替你看个明白,作画儿给你送来。”
乔莹松开,拿帕子捂着脸笑。
应该是笑吧,笑的勉强,比哭还难听。
周瑜到底还是带着我们皖城最好的小太阳走了。孙策站在城墙上,把她抱起来,让她站得高些,跟她说:“好好看,孤晓得你们姐妹情深,若是没什么意外,等到下回公瑾回来至少也要一年半载,形势所迫,夫人别伤心。”
嗯呢。乔莹点点头。
我看不见那城墙下面的车队军马——等到铁骑的声音彻底没了后,我听见孙策沉默了许久后才说的话。
“是孤的过失。这里风大,应提前给夫人备好汤婆子的。夫人眼睛都红了。”
身后的孙奺淬道:“哪这么金贵呢。”
孙策看着他这个女儿只觉得好笑:“你是孤的女儿,自然比不得夫人金贵。你要是馋呢,以后嫁了人就金贵了。”
后来没人说话了——我思忖着自己不拿汤婆子的过失,最后看见他圈着夫人伏在他肩头上,曳了一地冰冷的湘织——如此不合规矩的行为,没人敢出声阻拦,眼睛红红的夫人出声阻拦也阻拦不得。
真好啊,炽热的、跃动的、毫不掩饰的火焰。我想着。
10.
日子过得快,我收拾了大概两三天,因为得带着袁术的妻冯夫人和他的孩子,又多耽搁了几日;正想要启程的时候,却又正是乔莹生辰,恰好春日里,不巧赶上了生疹子,皮肤红的厉害。
孙策焦心,这是显而易见的,他都焦心得快要把他的夫人捧上天去让她在天上待着、让太阳月亮护着她;孙奺对这样的偏爱不高兴,也是显而易见的,本来就还没来得及亲近些,这些日子就更加疏远了。
也正因此,回吴郡的日子又往后拖了拖。乔莹皮肤反应很严重,口味变刁了很多,她自己也很了解自己,养了个把星期自个儿能克服,才动辄起身。
她脸蛋儿相比起嫁人前丰盈了一些,这一看着又像是十来岁的孩子的脸,漂亮又童真,又难免留有些初嫁妩媚,耳后连着脖颈,白腻腻的一片,眉眼保留了少女的影子,像流云和潮水那样的舒缓,又显得她冷清清的,但也并不是没有人情味的冷冰冰。这种改变实在太过于奇妙,矛盾又和谐。
没人舍得放开她的手;孙策把她护上马车,还要吩咐我多拿几条绒毛垫子,他在马车下面,捏着她,眼神不想挪开。
“无需忧心,孤的母亲为人比孤宽和,就算是普通美妾都不会为难。”他调侃,“况且夫人美名在外,连孤的母亲都是知道的事。先前她同孤写信,还说让孤对你好些,说要替你做主。”
乔莹轻笑:“吴夫人谬赞了。”
“不许在孤母亲面前给孤穿小鞋。”年轻有为的将军眼睛里全是笑意,“叫叫孤。”
“诶,主公。”
“不是这个。”他摇摇头,“好夫人,快些。”
她声音柳絮似的轻和纷乱,声音里有一点点皖南姑娘侬侬的调子,唱歌那样,坐在马车边上,撩起玉木帘子的一角,凑在将军耳朵边上说。
孙策比想象中的还要容易满足。
“主公,此番开拓行军恐怕多有凶险。”她忽的正经道,“万事小心,三思后行。”
“孤明白,此番前去便是要那黄祖的命,孤的父亲死于他手,孤自当万分小心。”
……哎。她仿佛是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笑。
“祝主公武运昌隆,此行……得胜归来。”她顿了顿,“平安无恙。”
向来肆意惯了的将军像是被什么温柔的马鞍绊住了前行嘶鸣的脚步——他心头一热,慢慢道:“夫人,你下来,孤抱抱你。”
“诶,妾身不是小孩子了呢。”
冷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我隔得很远,也在冷风里。
皖城的落叶落不秃,偏偏又撒了一地的叶子,枯黄又泛白,厚厚的一层,听着他们的叙说和道别,把声音隐匿在堆叠的土壤和空气里,让这片大地都能听见他们的故事和说过的话,最后一层层地掩盖,掩盖在时间之下,悄无声息地覆灭再重来,第二年年长出全新的枝丫,如此往复。
再好看的花也不及当时故事一半的浪漫。纷洋洋的,影子和香气都疏摇。
我一数又一数,手指头掰了一轮又一轮,数的却不知道是几个瞬间还是几个一年。我只是看着她,就能让我想起过去很多事,就能让我恍惚。
可嘶鸣声再一起,我们就要离开皖城了。
他们分道扬镳。
离开的路上乔莹一直很沉默;我坐在马车前,只能听见冯夫人的声音,本来她是战俘不该坐在乔莹的轿子里,但又念她生育过,能给些经验,教她怎么养孙玖这样大年纪的孩子,以后等自己生育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就破了这个例,让她同坐。
车厢里传来低低的笑声。
此行快也要两三天,我早听闻怀孕的女人容易心情不好,有冯夫人也算是避免这种事,一路上解解闷还算不错。
不过难免的——我还是会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小小姐同去巴丘,青媞自然也是跟着去了,我跟着乔莹,四个人两条路,算是越走越远。
极其不真实,极其像是梦。就像是乔莹偶尔睡不着时从轿子里出来同我说话那样,像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需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确认这这是不是真实的罢。
诚然,我做梦所见却比现实更加真实;她握着我的手问我怎么回事,我却只得说是一个梦——
我梦见她死去了。
我摸着她的皮肤,就像是梦里的棺,白玉似的好看。
11.
孙夫人的确是个很好的老夫人。
她打破了我对老妇人们固执的偏见,她对乔莹也很好,还送了她雨月剑。
这把剑原先是在孙奺她母亲手里的,寓意代夫理家,算是承认了她未来的正妻之位——孙夫人笑眯眯的,说是百闻不如一见,乔莹惯来和人打交道也有些承受不住她的热情,只是表现得更加恭敬些,孙奺在一边冷哼。
哦对,家中还有一位,是儿子,养在老夫人手上,叫孙绍。
“若是个生个男孩子倒更好。”孙夫人怜爱地说,“也不是说姑娘家不好,家里已经有三胎姑娘了,个个都挺能闹的。我那小女儿更能闹呢,一窝小土匪,岂不是要闹一块儿去,我这老骨头怕是压不住她们几个。”
她又爱怜地调侃:“江东的姑娘家也是虎的,以后你当家做主,怕你受欺负。”
乔莹全当笑料,听听便是了,该做的还是做,恭敬且诚恳,谁也挑不出错。院子里那几个小妾,慕名来看望她,疏离、好奇又不甘,她却坦荡地接招,那几个悻悻而去,隔几天又来拜访,话语间有些可怜,又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
自幼后院还算和睦的夫人很少听这些,听着难免多想。我这样和她说,却拍拍我,让我放心——她总是这样——
“我没那么脆弱呢。”她笑,“这些个弯弯绕绕,多听点,以后倒也算有个防备。”
吴郡的天气和皖城大差不离。她穿着最喜欢的白色袄裙的样子就像在皖城一样清零,毕竟乔婉已经不在,画卷里总是少了点什么。
那边总是会有一些战利品送来:等到他大败黄祖时,还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赋,把自己形容的英勇无比;把乔莹看笑了,又有点无奈,嘟囔着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孙奺在一旁摩帖的时候还是要忍不住呛声,语气里还是有些敌意在里头,但她是乔莹名下的孩子,这一点老夫人是准许了的。她酸不溜秋地“切”了一声,大抵还是在为自己的亲生母亲愤愤不平。
那姐妹还是喜欢围着乔莹打转,一天天的娘亲叫的很欢。乔莹如今还没有生育,但对身份的转变适应得很快,连带着对孩子们都很上心;教习时,还会叫我跟小姐们一块学——
我总以为没必要,我向来对主仆尊卑分得清,于情于理我都受不起这种恩惠;但她态度强硬,我忤逆不了,因此,小公子和小姐们的作业向来也有我一份,但相对宽容些;但这老夫人不满,认为这过于僭越,于是隔三差五就要过来劝,劝着乔莹也拗不过她,我的课业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孙绍是她亲自教的,乔莹会指点他,老夫人便从旁听着,对这个孙儿格外上心,乔莹自然不敢多有怠慢;才几岁呢,聪明得很,跟乔莹倒也很合得来,娘亲就已经叫上了,仿佛她天生就是这样的招小孩的性格。
“绍儿喜欢你是好事。”老夫人的白发一层一层的,“别太放纵他。”
乔莹不敢不听从,却也有自己的想法,偶尔也会和老夫人商量一些孩子之间的事情,小时候母亲都去世得早,听得婆媳二人都连连叹息。
但其实无论如何,乔莹在前头做榜样,女儿家怎样都不差劲:孙玖这些日子无意间走动来走动去的,一言一行都有些她的影子在里面,想来是或多或少都有些影响,剩下的两位姐妹更是把她奉为圭臬,连说话的语气和一些心思都偶尔一致,老夫人喜不自胜,拄着拐杖天天往院子里跑,盯着他们学习。
老人家也喜欢跟她说一些以前的事,谈起她的丈夫,她的那几个儿子,都很有福气,各有不同的特点;谈起她的那个女儿,又是如何深得宠爱。说完又叹息,说她的孩子们走向丈夫的老路,她怕,但这又是必然。
乔莹这时候便听。
当然,此时已经开春了。新年过得很潦草,因为孙家三兄弟和周瑜都不在;乔婉寄了几幅画过来,画了巴丘的大湖,手法相较于过去有很大的区别,她在信里说,是公瑾教她的新方法,她觉得厉害,便自己学着画了。
乔莹知道她过得好:连送信跑腿的小厮说出来都脸红的那种好感情,她便笑一笑,又惆怅起来。
鞋垫子她缝好了,她的女红做的也是一等一的好。
然后,等不及孙策回来,春天便结束了。
12.
里面的人鱼贯而出,最后一个叫到的是乔夫人有请。
老夫人已经晕过一次,她醒来的时候抓着乔莹的手,颤抖得厉害;偏房和正屋就隔了一堵墙,白的瘆人。
老人已经说不出话。发髻歪歪扭扭,眼白都发黄。
乔莹拍了拍她的手,老人便使劲点了点头,最后还是狠狠地叹息一声,偏过头去。
她独自向前走,那些将领们用一种深刻的,怜悯的,悲痛的眼神看着她。鲜血和伤疤在他们脸上永恒,血腥味和铁锈味在屋子里翻滚,让人忍不住想起泥土的味道。
守在门口的是孙权。
他刚从里面出来没有多久,脸色木木的——就算是亲生的兄弟,也能从那一双眼睛里看出些许不同,眼睛里汹涌着的深不可测的湖水,就是他和他的兄长最大的区别。其他人永远无法测量一片湖水能承受的重量,轻是小家,重则整个事业的全部,都要落到他的身上,是因为他还年轻,不够老成,眼睛里倒影了乔夫人的影子,他开始学会对任何人都算不上友善,狐疑的,打量的,中立的。
等到他哪一天,任何人都无法从这双眼睛里看见自己,他就足够深刻,就不年轻了。
他对着乔莹行礼。
“兄长在等你。”他的面上浮现出了别的表情,如果一定要形容,像一种试探,他已经为了未来开始做准备,但是他不知道乔莹其实没有别的选择,“……请吧。”
乔莹在众人的视线里,竟然还笑了一下。
她诚恳地说:“谢谢。”
应该有一个什么心情,乔莹自己也不知道。血腥味已经非常浓了。
遍地都是肮脏的布料,药包,还有别的什么,水桶里的颜色已经看不清,也许是黑的,也许是红的,也许正好都有,还有灰尘的气息。
正中的床上睡着一个将死之人。
她觉得力气在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就已经耗尽了。事实上,她的脚步极其慢,花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心比以往跳的强烈,但没什么用。
她说:“将军。”
乔莹没怎么见过将死之人的样子。母亲去世时她尚年幼没有记忆,父亲死时只有一纸通报,死于蓟阳,曹操军手中,马革裹尸。
在街头饿死的人,乔莹匆匆一眼,只觉得他们的脸肿的像发面馒头。她看着孙策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明亮的,透过重重灰尘的明亮,散落出一种破碎的美感,隐藏在散落的长发和半开的衣甲中。里面的里衬已经黏糊糊的黑成一块什么,看不清。
那张脸上一道巨大的疤,从脸颊蔓延到了鼻子下面,勉强算是保住好看的鼻子和嘴唇。
他说:“倩霜。”
“看来你的后事都已经交代好了。”乔莹坐在床沿上,系好垂下来的纱帘,平静得出乎孙策意料,“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孙策笑了:“听你这语气怎么这么痛快似的。”
乔莹停下手里的动作,就这么看着他,一张漂亮的脸上的表情还是标准得像仕女图:“我听老夫人说了你那点事,你跟你父亲一样。我能痛快什么呢。”
这张脸上平静地表情忽然就出现了一点裂痕——她知道她要哭了,这是不可避免的,话堵在喉咙里,她想说什么,但是吐出来的全是一点哽咽。
她又花了很大的功夫来平息自己。
“好,你别生气。”
孙策说了一遍,他一见面就是这么跟她说的,倒还不如不说,乔莹把头直接别过去,喉咙里像吞了一把刀子,割裂了她的喉管,这种痛使她皱起五官。
“孤的孩子,孤相信你能照顾好。”他用指尖去摸乔莹的手,也不管她答没答应。
“那是自然。换做是哪家的姑娘都一样,温良恭俭让。”
相较于一些人的惶惶,乔莹的表现实在是太冷静了。她深呼吸一口,张张嘴,本来吐不出什么话的,这会儿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喉咙比她想象中的干涩许多。
“仲谋比我沉得住气多了。”孙策龇牙咧嘴一笑,“如有必要……”
“绍儿我会带离,立马就走。”她说,“忌新王心生顾虑。如今时节,不会让你的属下借此横生枝节。”
她从床沿退下来,垂下眼睛,竟行了一个君臣之礼:“臣妾会保他周全。”
实在是——实在是,一诺千斤重。孙策偏过头疲惫地闭上眼,复而睁开,已经是灰惶之色,仿佛是被战场的风沙覆住了面庞。
温良恭俭让!她咬着牙皱着眉,不知道是在忍耐还是逼迫自己、不知道是要克制住眼泪还是要挤出眼泪来、不知道是为了在世俗的框中不能表现的太冷静还是不能表现的太疯癫——总之她深吸了一口气,完美无缺地做好了美人垂泪的样子、做好了一个失去倚靠的寡妇应该要有的样子、不能太过分地爱却也不能不爱的!——对待自己已经要死去的丈夫和主公。
她竟然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麻痹自己,她往常可不屑于做这样的事。
13.
后面的事,那些政权争夺上的事,不是我能听的东西。
我留在那里守丧数日,一直没有见到她。直到不日后周瑜和周夫人回到皖城,三人会面,连同孙权等若干我往日不认识也见不到的几位大人,彻夜长谈。
夜色凉如水,最终即位的还是那位弟弟。青媞和我站在一块,门槛上,漫长的、烛火跳动的这个夜晚,纵使有太多想说的,最终却还是一言不发。
我们都忽然发觉日子原来过得这样快,轻飘飘一下,覆盖了、没有了。连同过去的我们一样,再也回不去了。
乔莹出来,带着斗篷,牵着一个小孩。一身素白的霜和露和一双憔悴的眼睛,像被揉碎的银箔。
她站了一会儿,只是抬起头来,最后轻声说:“离开罢。”
这样的说辞好像我听过的,那时我说的是什么?——对,我跪了下来,我拒绝离开她的身边。
一如往昔,正如往昔,今日如昨。我以为她又要舍弃我们,于是我立刻跪了下来。我再次拒绝离开她的身边。
我恳求她带我走。
我说:“我看到了,小姐,我看到了他们对你的审视。我知道您要保护这个孩子,他意味着什么,我都知道。”
然而她没有立刻说话。
“我们也许可以回到故乡。”她忽然开口,“那么我们,回皖城吧。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我先和诸君告别。我很想妹妹了,其他人我都不想见。只过了今夜,我们就离开这里,回皖城去吧。”
皖城。
它已经是一副苍老的样子了。大宅子还留在那里,新主公留下的士兵站在门口,轻而易举就可以摧毁它和我们;但它也没那么脆弱,它真正死去也是在十来年以后了——
十来年,足够一个小孩变成大人。孙绍其实不大像他父亲,他不比他的父亲少年意气,相同的年纪孙绍就显得及其平庸,可平庸才是好事。
“不要做真草包,但是也不要太打眼。”她咳嗽了两声,喝了一口茶,“行事说话,要小心。”
孙绍垂眼,叹息:“是,母亲。”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的生母是谁,只是他叹气的样子和一些习惯,是真像乔莹。
他完全就是她的孩子。为了保护他不受猜忌、不成为党同伐异的工具,她拼尽了一切让他表现得像个胸无大志的傻瓜。
大概是终于觉得这个人没有利用价值成不了大气候了,留下的人后来陆陆续续地离开,留下几个佣人。
乔莹就是在那时死去的。她不喜欢提起小时候,也不提起已经死去多年的孙策,却更喜欢写信,一封信寄给小小姐,不知道小小姐能不能收到。
她在信中说的是,一切安好。
她死的时候也唯有大宅子里的奴仆,我,孙绍,寥寥几人,为她送行。
她真的生的很美。哪怕是死去了,也是白玉画青,月坠花折。
这是我梦里的场景,只是比起年轻时的梦境本身,苍凉数倍。
我的眼泪是流不出来的。
皖城终于不再是我的家了。
我已经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