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5)
翌日下午,当湫醒来时,身体已完全恢复健康,脚上的伤口也愈合了,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推开房门下了楼,堂屋里空荡荡,日头正盛,阳光透过木门上镂空的雕花,洒在春台摆放着的海棠花上。
椿躲在凉亭内,日光耀眼,照射得她头晕眼花,最近一连串的事积攒在心里,她的精神负担太重,面色泛着不自然的白,嘴唇也失去了鲜艳的色彩,肉眼可见的憔悴。
“椿!”
湫突然出现,他靠在凉亭上,嘴角上扬,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光,和从前一样神气。
“我没事啦,椿,别愁眉苦脸的啦!”
说罢,他还故作轻松的给柱子来了一脚,证明他真的无碍。
椿看着他那副幼稚的模样,笑出了声,眉头也舒展开,打趣道:“那当然,我爷爷可是最厉害的药...
翌日下午,当湫醒来时,身体已完全恢复健康,脚上的伤口也愈合了,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推开房门下了楼,堂屋里空荡荡,日头正盛,阳光透过木门上镂空的雕花,洒在春台摆放着的海棠花上。
椿躲在凉亭内,日光耀眼,照射得她头晕眼花,最近一连串的事积攒在心里,她的精神负担太重,面色泛着不自然的白,嘴唇也失去了鲜艳的色彩,肉眼可见的憔悴。
“椿!”
湫突然出现,他靠在凉亭上,嘴角上扬,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光,和从前一样神气。
“我没事啦,椿,别愁眉苦脸的啦!”
说罢,他还故作轻松的给柱子来了一脚,证明他真的无碍。
椿看着他那副幼稚的模样,笑出了声,眉头也舒展开,打趣道:“那当然,我爷爷可是最厉害的药师,快和我去谢谢你的救命恩人吧!”
的确应该好好感谢丿爷爷,虽然刚才没见到他,想起昨夜鲁莽的自己,湫有些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真不好意思,昨天也打扰到爷爷了。”
“爷爷从不计较这些的,我们快走吧。”
两人上了楼,房间里静悄悄,爷爷躺在床上,安详的闭着眼。他似乎察觉到了二人的到来,慢悠悠的支起身体,伸出干瘪如枯枝的手臂:“椿,你过来。”
丿看着这一对风华正茂的少年,而自己爬满皱纹、声音也苍老沙哑,有些怀念自己年轻时的英姿飒爽,他虚弱的笑了笑:“椿,爷爷有些话想和你说。”
湫自觉的退到门外,关上了门,不去打扰他们的独处时光。
“爷爷,你怎么了?”椿握着爷爷的手,他的声音微不可闻,神色疲倦,连手也是这样冰凉。
丿只是温柔的盯着椿的眼睛,他大限将至,视线也模糊起来,费了好大劲才看清椿的面容。
她的眉眼和凤凰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她可是自己和凤凰的孙女啊,是自己最宝贝的最疼爱的人啊,他是怎么狠下心,送她入这场权利纷争的棋局……
“孩子,爷爷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椿惊愕的瞪大了双眼,泪水又涌出眼眶,她又哭了,就像小时候那样,可惜丿已经没有力气抬手去擦干她的眼泪,再悄悄的塞上一颗糖,换回她的笑容,只能用耗尽最后一丝意识去安慰她:
“不要哭,孩子……”
“我知道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不要害怕,只要一直坚守等待下去,会有好结果的……”
“爷爷会化作一颗海棠树,永远保佑你……”
爷爷的手渐渐僵硬,双目轻阖,身体静静地靠在床头,椿泣不成声,却不肯放手,她多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捂热爷爷冰凉的手,她还想爷爷再抱她一次,还想再听一次爷爷的声音,还想再一次和爷爷一起扎灯笼……可爷爷只是闭着眼,再也不会回答自己。
凤凰盘旋在朝源楼的上空,百鸟哀戚声不止,椿的眼角还挂着泪珠,她抬头看向窗外,临近傍晚,夕阳西下,瑰丽的晚霞布满天空,翻涌着、奔腾着,仿佛在燃烧这一切。
湫再次见到椿时,已经过了半个月。时隔多日,椿明显又瘦了一圈,她闷不作声,低着头靠在水池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鲲的小脑袋。
鲲倒是和椿相反,长大了一圈,全身也变得火红,对椿也更依赖了。
这半个月里,湫经常跑去承启楼,或是丿爷爷化身的海棠树下,悄悄的躲在角落看椿一个人发呆,他不敢打扰她,丿爷爷的过世带给她的打击太大,她也没有精力再去和别人交流。湫只想就这样陪着她,默默看着她也很好。
今日椿主动来了和贵楼,带着他去了鲲新的藏身之地,一座废弃的围楼,杂草丛生,地段偏僻,几乎没人会来这边,的确是个绝佳的选择。
虽说已被废弃,但围楼内部的框架保留完好,家具与布置都很齐全,甚至没有损坏。围楼院子还有一个水池,连通着一条流动的小溪,清澈明亮,又是活水,很适合养鲲。
正门悬挂着一副牌匾,刻着鎏金的四个大字“金母长生”,椿抬头瞥了一眼,自言自语道:“金母是谁?”
“金母……就是西王母,也就是王母娘娘。”湫敏锐的捕捉到了椿的疑问,顺势解答,又补充了一句:“听说她手里有长生不老的仙丹呢。”
“长生不老……可是,湫,真的有这么好的事吗?”
“听说天神都是长生不老的,椿,你相信有天神吗?”
“我不相信。”
“为什么?”湫愣住了,他看着椿如黑曜石般的双眸,黯淡无光,苍白的双唇翕动着。
“没有人见过他们。”椿转过头,脖子上的血管随着她的动作明显的突出,肩膀也单薄得让人心疼,她凝望着水池中畅快游动的鲲,自嘲似的笑笑:“如果真的有天神,一定会惩罚我的吧。”
“椿,你怎么这样说?”湫也蹲坐到水池边,离椿只有一步的距离,能清楚的看见她微微颤抖的睫毛。
椿没有回答,沉默一会儿后,她缓缓开了口:“湫,以后麻烦你照顾我父母了。”
湫被椿莫名其妙的话吓到了,他急切的询问:“那你呢?椿,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在人间时欠了鲲一条命,他为了救我被卷入漩涡,命丧海底,我去如升楼那里,和灵婆做了交易,用我半条命换了他的灵魂,只要把他养大送回人间,就算还清他的恩情了。”椿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
“灵婆和我做交易前,让我想清楚后果,我当时执意要救活鲲,不管不顾的用自己的命去换。”
“可是,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还记得我们上次遇到的鼠婆吗?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担心,这发生的一切也太奇怪了。爷爷走后的这十几天里,我也在反复审问自己,我到底做了什么。”
“没事的,椿,都会没事的。”湫将手轻轻盖在椿的肩膀上,椿没有躲开,“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想报答鲲的救命恩情,这没有错。”
他停顿了一下,温柔的注视着椿的双眼,郑重的承诺着:“椿,我会和你一起把鲲养大的,然后我们送他到人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谢谢你,湫。”椿对上湫炽热的目光,那里面饱含爱意与缱绻,她感觉心跳慢了半拍,又赶紧低下头。
“别太担心,椿,你可能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他尽量平静的安慰椿,其实他心中何尝不担忧,自那夜后接踵而来的奇怪梦境,还有逐渐复苏的记忆,他知道,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尽管他也很苦闷,但他不能告知椿,因为现在,还不是好的时机。
说完这句,湫又变回了那个肆意潇洒的少年,他冲椿眨了眨眼,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和贵楼跑去:
“椿,你最近也消瘦太多了,要到饭点了,去我家吃个午饭吧!”
“诶!等等……别走那么快,我自己又不是不认识路。”
“我拉着你走快一些嘛!”
棋局(4)
没想到这么快就更了,笑死
“鲲可能就在这里面。”湫指着这散发着阵阵恶臭的水沟,椿凑近,被熏得捂住了鼻子。
“那我下去看看。”椿正欲钻入那个洞口,湫伸手拦住了她。
“还是我来吧,椿,你往边上去。”
“哎哟,我看你们两个都别下去吧,这么臭的下水道,可别熏坏了。”
一个矮小的老妇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脸被粉扑得煞白,涂着鲜艳的红唇,眉毛描得又细又黑,眼睛笑得弯弯,额头上挤出层层的皱纹,却丝毫感觉不到和善,只觉得诡异。
她端详着二人,转了转肩上搭着的红伞,捏着嗓子开了口:“你们在干什么呀?”
椿和湫面面相觑,有些疑惑她到底是谁。
“我们在找一条鱼。”
湫开了口,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没想到这么快就更了,笑死
“鲲可能就在这里面。”湫指着这散发着阵阵恶臭的水沟,椿凑近,被熏得捂住了鼻子。
“那我下去看看。”椿正欲钻入那个洞口,湫伸手拦住了她。
“还是我来吧,椿,你往边上去。”
“哎哟,我看你们两个都别下去吧,这么臭的下水道,可别熏坏了。”
一个矮小的老妇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脸被粉扑得煞白,涂着鲜艳的红唇,眉毛描得又细又黑,眼睛笑得弯弯,额头上挤出层层的皱纹,却丝毫感觉不到和善,只觉得诡异。
她端详着二人,转了转肩上搭着的红伞,捏着嗓子开了口:“你们在干什么呀?”
椿和湫面面相觑,有些疑惑她到底是谁。
“我们在找一条鱼。”
湫开了口,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哦……这样啊……我恰巧见过呢,说不定可以帮你们找到它……”
她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又抛了个媚眼:“你们想找到的话,到我这里来玩玩吧。”
椿有些犹豫,她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湫却牵住了她的手,点了点头:“好,我们愿意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帅哥真是爽快啊。”
尖细的笑声遍布了整个旷野,她带着二人穿过一个隐秘的通道,便来到了地底下的居所。
这里光线昏黄,奇怪的物品到处堆放着,有的都爬满了蛛网。她矮小的身体灵活的转了一个圈,推开一扇沉重的门,密密麻麻的老鼠涌出,唧唧唧的叫着,朝着椿和湫的脚下跑去。
两人吓了一跳,后退着想躲开,鼠婆拍了拍手:“好了,我的乖宝宝们,别吓到客人们了。”
老鼠们又集结成队,钻进了那扇门里。椿捏紧了拳头,看着四周,感觉心有余悸。
“哈哈……忘了介绍我,我是鼠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但你们肯定知道灵婆。”
“你们找的鱼,就是从他那里换来的吧。”
她阴森一笑,又转了一圈:
“好人死后变成鱼,归他管;坏人死后变成老鼠,归我管。我的小老鼠,可比他的鱼可爱多啦!”
“那您能告诉我那条鱼在哪吗?”椿开了口,鼠婆诡异的举止让她很不安,她迫切的想离开这里。
“别急嘛,小美女,我当然可以帮你,不过——”
“不过什么?”
鼠婆直勾勾的盯着湫,两眼发亮:“不过得让你的小帅哥陪我跳支舞才行!”
她贴近湫的肩膀,抛了一个媚眼,湫被吓得手忙脚乱,求助似的看着椿。
椿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面色绯红,耳朵像烫熟一般,她噗嗤笑出声,颇为愉悦的推了一把湫:“快去呀!”
湫跌跌撞撞的靠近了鼠婆,鼠婆顺势勾住了他的腰,又打了个响指,说着奇怪的话:“来!Music!”
角落那台唱片机开始转动,传来节奏感明显的音乐声,还有滋滋的杂音,椿好奇的扫过去,不像是海底世界的东西,她也没听过这样奇怪的音乐。
灵婆抓住湫的手,带着他动作着,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呢喃着:“小帅哥,你为她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啊……”
曲子戛然而止,她松开湫的手,又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方形的玩意儿,擦拭一番后拿到了两人面前。
“这叫camera,也叫相机,可是我的好宝贝,哈哈哈哈哈……来,你们靠近点……”
她招呼着两人站近一点,举起手中的奇怪东西,后退着调整角度。
“哈哈……别那么拘谨嘛,小帅哥小美女,看着我笑一笑。”
两人一头雾水,这种情况下实在是笑不出来,僵硬的看向鼠婆。
“take a photo.”
她又念出奇怪的话,一阵白光闪过,她放下手中的东西,从底部抽出来两张小小的卡片。
“来,给你们一人一张,以后见不到就当纪念吧!”她神秘的一笑,将纸片塞到二人手中,喊了几声后,四只老鼠出现,把鲲抬了上来。
失而复得的喜悦,椿小心翼翼地抱起鲲,确认它安然无恙后,与湫一同离开了。
椿没有带鲲回家,而是在无人的荒野寻了一处水潭安置它,她温柔的抚慰鲲不要害怕,鲲也依恋的蹭蹭椿的脸;湫靠在树下,借着月光去看那张小小的纸片,上面是自己和椿的样子,靠得很近,只可惜两人表情都太过僵硬,倒有些滑稽。
他收回照片,准备上前劝椿早点回家,夜色昏暗,纵使他五感灵敏,也观察不到潜伏在草丛里的双头蛇。
还未等他靠近水潭,椿带着惊恐的大喊了一声,:
“蛇!湫!小心有蛇!”
猝不及防的,那条蛇狠狠的张开利齿,朝着湫的脚背咬了一口,湫痛苦的哀嚎一声,却看见它继续朝着椿的方向攻击,他强忍疼痛,扼住了蛇的脖子,想要拧断。
那双头蛇却凶猛的很,挣扎着脱了身,想继续袭击湫,椿从身后靠近,用地上捡来的石头狠狠砸向它。
蛇被砸得血肉模糊,椿扶起在地上抽搐的湫,他面色苍白,嘴唇乌黑,看上去奄奄一息。
椿害怕了,她担心湫就这样死去,她将湫背起,又去水潭中捞起鲲,急匆匆的向朝源楼赶去。
爷爷是最好的药师,一定有办法救湫的,她一路上安慰着自己,丝毫不敢歇息一会儿,她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奔跑着,害怕耽误一点时间,湫就要永远的离她而去。
“椿……椿……”
湫似乎还有意识,他有气无力的喊着椿的名字,温热的鼻息扑在椿的耳畔。
“我在,湫!我在!你一定要坚持住,不要睡过去,湫!”
赶到朝源楼时,椿感觉全身都要散架,顾不得藏起鲲,慌乱的敲着房门。
爷爷对椿的深夜来访并未感到惊讶,他帮着椿,把湫扶到了床上,检查了湫的伤势后,叹息着摇了摇头:“孩子,他的毒无药可医。”
听到爷爷的话,椿愣住,泪水止不住的流下:“爷爷,真的办法了吗?”
丿摸着胡须,慈爱的看向椿:“孩子,你先出去吧,我再想想办法,他会没事的。”
椿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的退出去,她担心这一别就是永远,爷爷却笑着劝慰她,湫会没事的。
她关上门,却伫立在门前,看不到里面的人,只有昏黄的光亮着。椿失落的坐到院子里的水池边,鲲探出脑袋瞧她,它黑溜溜的眸子也没了神采,它知道湫身陷危险,也知道椿此刻心情郁闷,所以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椿。
“鲲,你知道吗,湫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他就像哥哥一样,总是为我着想,我以前总说让他离我远点,其实我根本就离不开他……他也是我最珍视的人,我不敢想象,如果以后他不在,我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椿的泪水滴到水池中,泛起阵阵涟漪,鲲倾听着椿的倾诉,可惜它现在只是一条鱼,说不出安慰的话语,只能轻轻蹭着椿的衣角,希望椿能好受一些。
丿看着双目紧闭、几乎快没了气息的湫,很多年前,凤凰也是这样躺在他的面前。这种蛇毒确实是无药可医,但也有一个法子,可以救活湫。
做完这一切,丿在院子里找到了熟睡的椿,她大概是累极了,自己的脚步声也没能惊醒她。丿轻轻的将椿抱到另一张床上,最后一次抚摸着椿的脸颊:“孩子啊,爷爷对不起你,让你为我们的私心受这些苦。”
他泪水纵横,悄悄带上房门,后院里凤凰栖息在树上,似乎在等着他。
“我对不起这两个孩子,他们是最无辜的人,却为了我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受了那么多苦……”
丿贴紧了奶奶,泪水沾湿了火红的羽毛。他用那双爬满皱纹的手抱紧了凤凰,依依不舍的告别:
“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凤凰,可我还是放心不下椿,她好几次来看我,我都不忍心面对她,可是为了我们木家族,为了这些年的仇恨,我和她爸必须狠下心……”
凤凰低吟哀泣着,空旷冷清的庭院里,只有他们彼此依偎,他们的爱跨过岁月,熬过时光,亘古不变。
几回魂梦与君同(番外3)
是灵婆和鼠婆的故事,可以选择性观看,这篇是灵婆视角
他叫岚,是司掌山林雾气的神明,碧霞元君座下的水云仙君。栖居于九天之上,乘云而出,驾雾而去。
“此次去人间,不可动红尘之心,不可有邪妄之意,必当以普渡苍生为责,心怀慈悲,怜悯世人。”
入凡间体察民情前,元君反复告诫,他自是明白违反这天条律令的后果,也自以为生性凉薄,克己复礼,绝不会动凡尘之心。
岚化身成江湖游士,身着一身白衣,手执折扇,以闲散的墨客身份自居,读书不为登庙堂,只为逍遥自在,游遍青山碧水。
流连于酒楼茶会间,他与那些文人雅士相交,曲水流觞,雅歌投壶;却也不忘游走于大街小巷,去体会平民百姓最真实的生活,也是这人间最真实的面貌...
是灵婆和鼠婆的故事,可以选择性观看,这篇是灵婆视角
他叫岚,是司掌山林雾气的神明,碧霞元君座下的水云仙君。栖居于九天之上,乘云而出,驾雾而去。
“此次去人间,不可动红尘之心,不可有邪妄之意,必当以普渡苍生为责,心怀慈悲,怜悯世人。”
入凡间体察民情前,元君反复告诫,他自是明白违反这天条律令的后果,也自以为生性凉薄,克己复礼,绝不会动凡尘之心。
岚化身成江湖游士,身着一身白衣,手执折扇,以闲散的墨客身份自居,读书不为登庙堂,只为逍遥自在,游遍青山碧水。
流连于酒楼茶会间,他与那些文人雅士相交,曲水流觞,雅歌投壶;却也不忘游走于大街小巷,去体会平民百姓最真实的生活,也是这人间最真实的面貌。
同座的冷泽仙君对凡人不屑一顾,他姿态高傲,用故作深沉的腔调评论:“凡人可是最邪恶愚昧之人,他们每日不断的进食、排泄、入睡、交媾,可谓无趣之至。”
他未来凡世前,对冷泽的话不置可否,亲自走一遭后,觉得他的话未免太失偏颇。
人间很精彩,这里的精彩不单是指他们的集市热闹,建筑精巧富有智慧,诗文书画精妙绝伦——这里的人也很精彩。
这里有丑恶善妒的奸人,为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也有洞悉万物的智者,隐匿深山幽谷以求安宁,还有怜悯世间的圣人,劳骨伤心以求众生太平。当然更多的是普通人,没有明确的倾向性,他们祈求保全自己和亲人,最大的心愿是平淡的度过这一生。
他作为天神,神应当是慈悲的,他应当理解众生疾苦,而非倚仗洞悉万物的智慧去批判与审视他们。他最敬仰的碧霞元君,也就是世人所供奉朝拜的泰山娘娘,掌管东方日出之霞光,统摄岳府神府,她常常端坐于仙殿中,手执灵珠修行,双眼微阖,不肯闻人间之事;有时化身为普通妇人,去人间布施恩泽,为他们消灾解难。
耳濡目染,他自是希望能有元君的修养,化解人类的灾难与冤屈,但更多时候,他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这些事物发展,人是神的造物,但不是神的所有物,他没有权利去干涉他们的命运。他也终于理解为何元君总是闭着眼,她是不忍看众生疾苦,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她无力去改变,即使她位列仙班,身怀神力,也无法照察人间善恶,还世间所谓一个真正的公道。
清明时节,他撑着油纸伞,漫步在乡间,入眼是漫山遍野的青翠碧绿,空气清新,黄莺鸣声悦耳。
远远瞥见一个小女孩蹲在路边,单薄的衣袖被雨水濡湿,刘海粘黏在额头上,无助迷茫的神情让他心生恻隐之心,他蹲下身,将伞打在她的头上:“怎么在这里淋雨呢?”
“爹去下地了,让我在这里等他。”那孩子瑟缩了一下,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任与恐惧,尤其是看到他身着白色锦衣,与自己穿着的麻布短衣是天壤之别,那层不安里还多了畏惧。
“拿着吧,不要再淋雨了。”
他将伞递给小女孩,那孩子惊奇的瞪大了双眼,很快又反应过来,接过伞,绽开一个真诚的笑脸。
“谢谢您!公子,您真是一个好人。”
他起了兴致,有些玩味的笑着:“那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呢?”
“我…不知道…”小女孩瘪嘴,两根细眉皱起,“但是爹说那些爱挑事、自私贪婪的人是坏人。”
他站起身,微凉的雨点落到他的手上,留下小块的水渍。小女孩跟着起身,慌张的掂着脚想把伞举过他的头顶,他却推开拒绝了:“这世上,不只是有好人和坏人之分的。”
他转身,感受着飘在发梢上、脸颊上的水滴,没有沁透衣裳,打不打伞也关紧要。
“您不打伞……”
“不用了。”他走远,不过一会儿就后悔了,雨越下越大,还未回到居所,已经有了倾盆之势。
他狼狈的寻找着避雨处,凡人都认为神明能操纵天象,呼风唤雨自然不在话下,但他不过元君座下的一介小仙,风雨可不在他的管辖内。见前方竹林旁有一座小亭子,他急匆匆地跑过去,近看才发现有一年轻女子躺在贵妃椅上,但无暇顾及那么多了,掸干衣服上的水珠,低头作揖致歉:“冒犯姑娘了,可否借此地避雨?”
抬头看清女子愣住的眼神,他也愣在原地,这一眼便是万年。
在天界时,他见过月老那颗在北堤河岸边的古槐树,树杈上挂满了红线,纵横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月老手挽一捆红线,随意往树上抛,挂到哪里就定在哪里,他不禁咂舌:
“人间的姻缘竟这么随意,挂到哪就算哪了?”
月老轻咳一声,摸着灰白的胡子,白他一眼:“你这小子懂什么,人间的男女之情就是这般不讲理,我管事可不需要姻缘薄,这红线搭到哪,他们的良人就在哪。”
红尘情爱就是这样不讲理,他不知她的姓名,也不知她的来历,只是看到她的一瞬,他心跳得激烈,那鼓动的声音几乎振聋发聩。
回过神时,女子红了脸,略有些娇羞的捂住了嘴:“雨这样大,公子不如在这里喝杯茶吧?”
两人相对而坐,女子熟练的沏茶,紫砂茶具看上去价格不菲,她两手握起茶杯递给他,落落大方的姿态,没了刚才的羞涩,勾起的桃花眼直勾勾的盯着他。
“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兰。”她宛然一笑,那双眼睛脉脉含情,叫人移不开眼。
“真巧,我也叫岚,未夜青岚入,先秋白露团。”他也不扭捏,吟着诗介绍起自己。
“梅兰竹菊的兰,岚公子,我们二人可真有缘分呢。”
就像人间的话本小说描绘的故事那样,佳人才子一见钟情,相思入骨,情意绵绵,难舍难分。
再回想这些,他讶异于自己的大胆,天规律令抛之脑后,只为完成对心爱之人的承诺,他想起那个夜晚,他们依偎在夜色中,她仰起脸,眸子亮晶晶,比他在天宫见过的任何奇珍异宝都要美丽,调皮的戳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我只是一介普通人,无父无母,所以天生地养。”他没有说谎,他也不过一个小小的普通神灵,没有父母,是天地雾气幻化出的肉体。
“我觉得你好像不是这世间的人,”她痴痴地望着他,“你和他们不一样。”
“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他哑然,低头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明知二人的爱情终会触碰天条,却仍许诺彼此会共度一生,执意要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他设想过后果,只是年少轻狂无知,在她期待与欢欣的神情中,他迷失了理智,她是他放在心尖上的爱人,他不忍看她垂泪的双眸,不忍看她萎靡的神情,不忍……
但最后推她入深渊的也是他,她被罚困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整日与布满病菌与污垢的老鼠为伍,容颜不再,只有一副爬满皱纹、矮小衰老的躯壳。
“你身为仙君,却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元君开恩,罚你去海底世界看管灵魂,你不得再有忤逆之心,不得踏出界限半步,你要看尽人间生老病死、爱憎离合之事,受尽孤独寂寞之苦。”
他从回忆中醒来,这如升楼寂静无声。夜色茫茫,仿佛明日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他步履蹒跚的走到门前,已经八百多年了,来这里同他做交易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人间也早变了样。
“快了……快了……”
他用拇指一颗一颗的拨动手中握着的佛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嘴里念着这两个字。
什么快了?
他沉默不语,只是抬头望向围墙外的一片天。
一个白发婴儿在废弃的围楼中哇哇大哭,珮闻声赶来,轻轻抱起他,这孩子小小一团,生的漂亮,白嫩光洁,裸着身子,也未被深秋的寒风冻得发紫。
“真是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珮摸着他的小脸,他竟停止哭泣,露出笑颜,珮也笑了,慈爱的看着他:“和我这么有缘,那就跟着奶奶我吧。”
几回魂梦与君同(上)
修订后的版本,虽然没有大改,但把看起来突兀的地方修改了一下
(1)
椿已经117岁。
在人间的这一百年,她见证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时间对于他们或许是流光过隙,弹指一瞬间,但椿只觉得这一百年很慢很慢。
如此缓慢,仿佛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等待。是的,她是在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已经逝去、早已化作秋叶飘散的人。
“我们会再见的。”
“我会化作人间的风雨陪在你身边。”
椿总在夜晚难眠,回忆湫的告别,愧疚与痛苦如同漩涡一样将她吞没,她会无言流下眼泪,凝视窗外的夜空。黑夜如潮水,寂寥无声,而她只拥有孤独。
人在最孤独的时候想去哪里?是家,她想和湫回家,回到土楼里,那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
修订后的版本,虽然没有大改,但把看起来突兀的地方修改了一下
(1)
椿已经117岁。
在人间的这一百年,她见证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时间对于他们或许是流光过隙,弹指一瞬间,但椿只觉得这一百年很慢很慢。
如此缓慢,仿佛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等待。是的,她是在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已经逝去、早已化作秋叶飘散的人。
“我们会再见的。”
“我会化作人间的风雨陪在你身边。”
椿总在夜晚难眠,回忆湫的告别,愧疚与痛苦如同漩涡一样将她吞没,她会无言流下眼泪,凝视窗外的夜空。黑夜如潮水,寂寥无声,而她只拥有孤独。
人在最孤独的时候想去哪里?是家,她想和湫回家,回到土楼里,那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有封存她孤僻少女时光的阁楼。她流泪,她悔恨,她痛苦,她曾经想要逃离,感到压抑的围墙,却再也无法回去。她在这里没有家,她也本不属于人间。
湫说人间是个好地方,有各种新鲜事物,集市上人头攒动,节日时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她曾想过珍惜湫为自己换来的生命,去体验这一切,她试图让自己的生活有更多色彩,但人间的陌生感让她恐惧,湫的离去更让她无法心安。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椿始终是一个人,确保鲲能和妹妹拥有一个安稳的生活后,没有接受鲲的热情挽留,而是选择了离开,在他们的帮助下,去了另一座远离大海的城市。
一个人的生活很不容易,但她有了自己的小房子,她在庭院里种满了海棠花与柿子树,没有法力,她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劳动去栽培,她等待海棠花开,等待柿子树结果。这座城在南方,海棠花开时这里正值盛夏,天气闷热,而它们却开得盎然,花瓣娇艳如霞,叶片苍翠如玉。夏季多雨,汛情来得又急又猛,雷电大作,雨点落下如石子掷地,街上满是被风吹倒、被雨刮下的枝叶,椿的海棠花依旧娇艳,柿子树也枝繁叶茂,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思念,她孤独无助,泪水涟涟。
“湫……湫……我好想你……”
这里的夏季难捱,秋季短暂,椿喜欢这稍纵即逝的秋天,柿子树在初秋结满果实,海棠花的花期已接近尾声,她会在傍晚搬来一把木椅,独自一人坐在柿子树下,裹挟寒意的秋风吹过,椿却感到幸福满足。她见过人间的繁华,也曾穿梭过烟火气息的闹市,她感到这一切很虚幻,幻觉般的不真实。寒冷如此真实可感,她感到她此刻是真正的活着,等待一个人和她同享这满树的果实。
椿在人间经历了100个秋天,在第一百个秋天的某一天,她有所预感,换上了她的红衣黑裙,物是人非,她长满了皱纹,白发苍苍,只有眼睛依旧明亮。她在结满柿子的树下睡去,安详的离去。
(2)
椿死后的灵魂回到了海底世界,她没有变成鱼去到如升楼,而是四处游荡。她看着自己的故乡,曾经这里被因自己的任性而引发的洪水所淹没,她还清晰的记得,族人们哭喊与奔逃的场景,如今一百年过去,洪水早已退去,他们又按照原貌修筑了新的围楼,一片祥和安宁。
飘过那座桥,嫘祖正牵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女孩抱着布匹,眼睛弯得像月牙,望向嫘祖撒娇。看见熟悉的故人,椿红了眼眶,又欣慰的笑了笑,还有机会看到故乡,还能知道族人过得很好,她已知足,只是心里埋藏着更大的遗憾,她却无法去弥补。
爷爷变化成的那颗海棠树就在崖边,它高耸挺拔,也许是因为融入了自己的灵魂,在深秋也不凋谢,一簇簇的海棠花悬垂在枝叶间,如此娇艳,与已步入深秋,寒风瑟瑟,遍野枯草的四周格格不入。
椿想伸手抱一抱爷爷,却只落得空荡荡。只是一只孤魂野鬼,她自嘲般的这样想,我害大家糟了天灾,能再回到这里已是恩赐,死后不配去到如升楼,灵魂也无处可依,飘荡在这里,触碰不到任何事物,囚困在一切之外。
她知道她等不到湫了,湫已化作秋叶飘散,早就不知所踪。她宁愿自己烟消云散,而不是以灵魂状态清醒的存在着,忍受良心的责问与孤独的煎熬。
椿就这样一直停留在树下,看族人路过,看孩子追逐嬉闹,看百鸟飞来,栖息在海棠树上,从白天到黑夜,月亮升起,天空中星辰显影。
湫在如升楼迎接了一批新的鱼,在生死薄上一一核对后,他拿着酒坐到了屋顶上。他仰望着满天星空,灌下一口酒,在漫长的孤独岁月里,他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消遣。他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一百年里他看惯生死离别,见过许多像椿一样前来交易的人,内心被冲刷得麻木,只是回忆起离别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一个布满星星的夜晚,他没有抱住椿,而是一个人蜷缩着流泪。
现在他不会像当年那样流泪,他的眼泪早已被时光风干,只是喉咙酸涩,心口传来隐隐的刺痛。
十七年前,他在生死薄上又一次看到了鲲的名字,望腾龙,终年一百岁,寿终正寝。他神色冷淡,挥手合上了簿子,他嫉妒鲲,在与椿偷偷饲养鲲的那段日子里,椿总是痴痴的趴在池边看着鲲,那样带着期待与宠爱的眼神,是他未曾见过的。但把椿送去人间,让她离开自己,却是他一意孤行的决定,他没有资格再去恨一条无辜的生命。
“小子,你又在这里喝酒。”灵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告诫般的说道。
“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到处逍遥快活啰!”湫继续倒上一杯酒,正欲饮下,却看见灵婆不慌不忙的从袖中拿出一副挂坠,他一时惊住,酒杯从手中跌落。
湫猛然起身,从灵婆手里夺过它,那是他送给椿的,人间的信物——鬼之子。
灵婆收回了手,揣进袖中,只是平静的道:“她回来了,我来送你一个人情。”
(3)
如升楼内
灵婆从锦囊中翻出一瓶药水递给湫,又将一块木头雕刻的符搁置在桌上。
“明日卯时,将药水滴在这之上……”
“等符文与图案显形时……”灵婆对湫神秘一笑,“用你的能力……”
语毕,灵婆消失在夜色中,他行踪不定,来也无影去也无影。
湫攥紧手中的药水,又将它松开。
“椿……你过得好吗……”
他静坐着,紧握着鬼之子,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感应到它的主人,鬼之子闪烁着幽微的荧光。
如果他还是那个少年,他一定会为椿的到来坐立难安,在房间里兴奋得踱步,一刻也无法平静下来。但他无声静坐着,他不再是当初莽撞肆意的少年,不会是,也不能是,百年岁月无情,生死离别无常,他淡然处之,历练得成熟稳重。
其实他也在生死薄上寻找过椿的痕迹,自望腾龙死后的十七年里,每一天他细细的翻看名册,却一无所获。在屡次的失望中,他跌坐在地上,虚弱的笑笑,感慨椿在人间是长寿老人啊,但双眸却空洞如深渊,掩盖不了他失落的心绪。
房内烛光黯淡,他也未起身去剪烛芯,只是在这一片昏暗中端坐着。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卯时的钟声响起,他照灵婆的话,将如墨般的药水滴于木符上,勾勒出木符上的海棠花图案,泛着金光。
湫施展自己的法力,海棠花瓣中,一个少女显形。
椿感到自己灵魂正在消散,意识模糊,再次恢复意识时,自己已置身如升楼。
椿摸了摸自己的手,有了实感,光滑细腻,如此陌生。她眼角湿润, 是灵婆让自己复活的吗?又是湫的交易吗?
“椿,好久不见。”
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平和温润。
她僵硬的回头,一个隽秀颀长的男子,白发及腰,如丝般的垂下,他穿着灵婆的衣服,淡淡的望着她。
“湫……”椿泪眼婆娑,咬着嘴唇。
“我不希望你再哭了,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湫挤出一个微笑,眼睛里有道不明的情绪。
椿抬起手擦干自己的眼泪,湫还活着,她冷静下来,思考现在的情形,湫为什么穿着灵婆的衣服?自己为何又有了新的肉身?
“我回到这里…湫…你又和灵婆…”
“没有,”湫打断她,“一百年前灵婆复活了我,我做了他的接班人,昨晚他突然回来,说送我一个人情。”
湫走近,用眼神示意她看桌上的药水与木符,他又抬眸看向椿,笑道:“也许可以算交易中的一步呢。”
椿脑袋里思绪纷飞,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湫是怎样度过这一百年的,他过得好不好,他的法力,还有珮奶奶……
终究没有开口,椿知道一百年可以改变很多,她也不是小女孩,人间走一遭,看多了悲欢离合,也明白感情的消弭是多么稀疏平常的事,更了解时间对一个人的影响,湫在如升楼一百年,他是否也成为了一个商人,他对自己的情谊是否一如既往,她不敢开口,害怕一切都已经改变,宁愿保持这种平静。
相对无言,只有摇摇晃晃的烛火哔剥绽开的声音。
湫率先打破平静,
“你在人间过得好吗?”
(4)
“你在人间过得好吗?”
湫的话让椿浑身战栗,她止不住的焦虑,感觉耳边都是自己的心跳声,喉咙涌出血腥味,后背冒汗,一种失落感蔓延开。
“……还好。”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湫似乎注意到了,笑而不语,目光移向烛火。
“天快亮了,要出去看看吗?”
他吹灭蜡烛,推开门,天已蒙蒙亮,远目可以看见锦缎般铺展开的曙光,不等椿回答,他便走了出去。
椿有些茫然,随即跟上湫。深秋的露水重,她深吸一口气,空气带有寒凉的清新感,没有风,云海灵湖的云早已消散,只有如镜面一般毫无波澜的水面。
湫摇了摇铃,三手向他脱帽致礼,湫拉过椿的手:
“上来吧。”
他们相对坐在船上,船缓缓划动,天已破晓,霞光如絮一般堆叠,远处群山连绵起伏,仿佛一副安然惬意的山水画。
“你还记得吗?你成人礼那天,你和我在湖面上划船……”
“还有嫘祖姐姐织的星空,多漂亮。”
湫漫不经心的说,眼睛却紧盯着椿。椿恍惚中以为又回到了从前,迷失在唤醒她沉睡记忆的景色中,湫如冰刃一般的目光却将她拉回——
“对,我们还一起骑马,”椿低头看向湖面,倒影里是一个面容清雅秀丽的少女,鸦雏色的短发,眼睛明亮如星,耳朵上一只翠绿的耳环微微晃着。
原来自己的面容又恢复了青春啊……
“你被拉了一头马粪,”椿没能忍住笑,亮晶晶的眼睛弯成月牙,脸颊上绽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所以我换了一匹马。”
有多久没有见过她的笑颜,湫盯着椿那仿佛可以融化寒冬,生机盎然的笑颜,他也笑了,眉眼都笑开,托着下巴
“椿,你变了好多——”
“什么变了?”她的心一紧,对湫的答案惴惴不安。
“变得——更漂亮了。”
一百年前椿或许会害羞得脸红,但现在她对这种外貌上的赞美已能平静的接受,毕竟在人间的百年里,这张漂亮的脸吸引了不少追求者,但她只觉得厌烦,毫不在意他们的讨好。那些孤独寂寞的日子里,她封闭自己的内心,很少与外界交流,旁人都觉得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那些所谓的追求者,也都被她的冷漠与疏离吓走。但被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夸赞,椿还是忍不住笑,或许这就是人性的常态,对待自己喜爱的人,总会有一种截然不同于外人的态度。
“湫也变了,你长高了好多,也更英俊了。”这不是交际所用的阿谀奉承,湫的确长高了很多,从前只高她一点点的少年,现在比她高出一个头,褪去年少的稚气,眉目深邃沉静,笑时眉眼伸展开,柔情似水,不笑时目光如寒冰,不怒自威。
湫没有再说话,到了貔貅崖,他们下船,椿似是有些害怕的问:“我们要去哪?”
湫不忍心看到她皱起的眉头,宽慰道:“你不想见见你妈吗?她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我害怕,湫,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椿往湖边退去,手绞紧衣角,低下头,“我可以留在如升楼吗?”
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让湫无法拒绝,“当然可以,不想回去也没事,你才刚回到这里——”
“去鹿神那里坐坐吧,”湫拍拍椿的肩,椿没有躲开,低头不语。
“他不会说什么的,这个总可以吧?”他瞳孔微微张大,试探着她的心意,又小心翼翼的牵起她的手,像儿时那样。
(5)
鹿神的小酒馆还是一切照旧,虽搬迁到了另一个树洞里,陈设布置却同百年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湫领椿进门,找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落座,时候还早,酒馆里冷冷清清。
夫诸从里间走出,看到湫,似乎已经习惯了,看到椿时,他愣了一下,又立马恢复如常,波澜不惊的询问湫需要什么。
“有茶吗?”
听见这话,鹿神有些诡异的看了湫一眼,默不作声的端上后,又看了椿一眼。
椿觉得鹿神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不过他看湫也是这样怪怪的,她不觉得难受或是冒犯,在人间时,那些人因为自己的格格不入与冷漠而对她敬而远之,甚至将她当成异类看待,不过习惯就好,况且她一直不在乎他人的看法,正如当初不顾惨痛的代价也要救活鲲一样。
“你看起来和他很熟。”椿饮下一口茶,干涩的喉咙被滋润,传来久违的畅快感。
“嗯,我经常来这里。”
紧绷的心又放松了,湫经常来这里,那他过得不算很糟糕,而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
“如升楼里很少有人,因为我的出行受到限制,来这里是我唯一的消遣,你知道的——如升楼离这里最近。”
椿此刻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湫一个爱自由,肆意洒脱的少年,为了自己付出生命,在如升楼忍受百年的孤独,她不敢再想,她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却也无法在湫面前问心无愧,毕竟他曾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只为救活自己。茶水仿佛变得苦涩难咽,她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开玩笑的,除了来这里,我还会和灵猫打麻将,”
湫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中带着笑意,琥珀色的眸子骤然变得明亮:
“就是以前灵婆养的那几只猫,我一直觉得它们很丑,是吧,椿?”
“不过还算听话,还可以变化成其他东西,桌子椅子杯子——还有我……”
“其实我更想养一只帝江,它两头都像屁股,踢起来肯定很好玩。”
椿不答话,只是笑笑,他知道湫只是说些活跃气氛的话来安慰她,一个人守在如升楼的日子,怎会如他所说那般轻松,椿在人间见过不堪忍受孤独而自戕的人,她也曾想过一了百了,但她不敢,更不想辜负与湫的约定。
“椿,你还是那样不喜欢说话。”
他们回到如升楼,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无聊的话,椿感觉自己的语言能力似乎退化了,人经历的越多,顾虑也越多,字字句句须斟酌,不似少年时那般直爽。她想问的很多,却隐隐约约感到不安,不愿开口。
“挑一间客房吧”,湫指着一只圆滚滚,趴在院子里舔毛的黑猫,“它会带你上去的。”
椿跟在猫身后,观察着如升楼,它和百年前一样,除了换了一位新主人,和院子里多出的那颗柿子树。
“选一间吧,这些都可以。”那只黑猫突然开口说话,低沉沙哑的音色让她想起上一任灵婆,她对房间没有很挑剔的要求,随手推开靠近楼梯的房门。
“就这间了。”椿向灵猫笑笑,随即走进房间,房间一尘不染,摆设简单却实用,只是她感到奇怪,如升楼应该很少有客人久留,却有这么多客房。她打开衣柜,里面甚至有放置得整整齐齐、款式各异的衣物,她不想深究,转身跑到走廊上,扶着栏杆向下张望,看见湫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逗弄猫。
(6)
湫察觉到了椿的目光,站起身来,朝着楼上的她招了招手。
“椿,你挑好了吗?”湫朝她喊道。
椿恍惚间看到了从前朝她大喊“等你回来”的少年,眼眶酸酸的,曾经的记忆如生锈的刀割下她的心上,她觉得自己简直要精神错乱,快步跑下楼。
“对……房间……很好。”椿站在柿子树旁,气喘吁吁。
湫忍俊不禁,“其实你不用特地跑下来说的。”
椿的脸上泛起云一般的薄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下来,行为似乎不受大脑控制,她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抬头看向缀满果实的柿子树,“这柿子树真好。”
“是的,要尝尝吗?”湫摘下一个柿子,“我亲手种的。”
“不,不用了。”椿想起自己在人间种的柿子树,因为思念湫,她从不吃柿子,只是摘下它们做成柿饼,摆在桌上作寒冬腊月里的装饰,或是分给邻居小孩。
不过刚拒绝她就后悔了,她害怕自己这番举动又会触碰到湫敏感的神经,曾经她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湫的付出视而不见,如今再相遇,她也想试着照顾湫的情绪,也算是一种弥补。
“真可惜,那我自己吃了。”湫做出一副很失望的表情,转身进了大厅,椿看着他的背影,想要上前追,却又犹豫不决,只能僵立在原地。
椿叹了口气,坐在树下,那几只肥猫凑了上来,椿有些郁闷的摸摸了它们,它们似乎很喜欢椿,蹭着椿的脚踝,肚皮朝天的撒娇。
椿在人间也养过宠物,一只从路边捡回的黄狗,她很喜欢它,眼睛黑溜溜亮晶晶的,一见到她就会跳起来求抚摸,不过在它短暂的生命结束后,椿再也没有碰过宠物。
“如果能养一些海棠花……”椿喃喃自语,她突然站起,猫被惊跑,片刻后一颗绿芽破土而出,迅速生长,变高变粗,结出花苞,一株海棠花在秋风中盛开。
椿在床上辗转难眠,她起身打开窗,窗外的灵湖云雾缭绕,星幕低垂,看不到月亮。她拉开房门,提着灯站在走廊上,如升楼来了一批新的灵魂,椿看到无数的小鱼朝通天阁飞去,她想起自己养的那条小鱼,起初只是想还鲲一条命,却越欠越多,灵婆说还不清的,是的,还不清,一生会犯很多错,有多少错是能偿还的呢?她用了一百年时间去忏悔,却没有偿还的机会。
直到最后一条鱼进了通天阁,只剩下那盏昏暗的灯陪着椿,过了很久,湫的声音将她从遥远的思绪里拉回:
“椿,你一直在这里吗”
“没有”,椿连忙摇头,她不想再让湫担心,“我睡醒了,人间的老人睡眠浅。”
“无聊,所以出来走一走。”
“可你现在是年轻人了。”湫冲她笑道,“我陪你一起吧。”
湫接过她手里的灯,椿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楼梯又窄又陡,他们走的小心翼翼。
“太暗了,应该多弄几只点灯兽的。”湫转身看向椿,微弱的灯光照映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的神色。
“湫,你也不睡吗?”
“灵婆是不需要睡眠的。”
“嗯?”
“不需要很多睡眠,准确的说,”湫顿了一下,“夜晚如升楼会来许多灵魂,我需要迎接他们。”
“你还记得灵婆曾经说过吗?每天死去的人比跳蚤还多,核对起来还是有点费劲的。”
他们走到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柿子树叶片摩挲的沙沙声。
“很辛苦吧。”
“还好,没有很辛苦。”
椿陷入沉默,她斟酌用词,希望这场尴尬的对话有转圜的余地,还没等她开口,湫先打破了沉默:
“椿,你真的不回去看看吗?”
“你的法术恢复了吧,那棵海棠花。”
“我不是要赶你走,但是那里也许会更适合你。”
“我不想回去。”
(7)
“我做了那么多错事,还怎么回去,家族的长老会愿意看到我吗?”少女苦笑,不敢直视湫的眼睛,“对不起,湫,打扰到你了。”
“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亏欠什么。”湫用一种轻松欢快的语气去回答,他理解椿的心思,却不想她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
没有亏欠,怎么可能没有亏欠,年少无知犯下的错却要拉上你垫背,湫,你到底为我做了多少?
年龄与阅历总是被作为开脱的理由,但一个人犯下的错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灭的,也许会被冲刷褪色,但坑坑洼洼的疤痕终归是无法避免的。
庭中又恢复寂静,湫走近,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半张脸仿佛是透明的,睫毛被映成金色,纤长浓密,微微颤抖着。这是她回来后他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椿甚至感到压迫,太高了,整个人被阴影笼罩,她几乎要慌张失措,湫却神色如故,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吊坠,低头将手掌摊开:
“椿,这是还给你的。”
是陪伴她一百年的鬼之子。
日上三竿时,椿才从睡梦中昏昏沉沉醒来,她睡得并不好,一个接一个的做梦,梦中是她与湫青梅竹马的过往,成人礼前快乐而简单的少女时光,太遥远太美好,她宁愿就这样一直睡过去。
可还是要醒来的,不是吗?她嘲讽自己,已经是一百多岁的长辈了,处世还是这样毫无长进。她的童年也并非梦中那般无忧无虑,在她还是孩子时,她也会忧虑沮丧,为家庭不和而感到压抑,时常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不过那时的烦恼,与现在的相比又是那么微不足道。
她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鬼之子,昨夜湫又把它送给了她,她刚想开口询问,湫只是让她安心,早点回去休息。
更茫然的是现在的处境,她不知何去何从,留在这里并不能给湫带来任何帮助,尽管自己法力恢复,回到木家族也并不是妥善的安排,莫非自己又要做世界之外的人,像曾经的鼠婆一样生活在地底下,躲躲藏藏。
说起鼠婆,椿在人间也见过她,椿初到那座南方小城,没有栖居之所,却恰好在路上碰见了鼠婆,收留了她:
“啊,小帅哥送你来这里的啊,”鼠婆簪着花,笑容里满是风情。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用手捻着匣子里的绢花,柔媚的一字一字念出,“后悔了吧?”
“你为什么也在这里?”椿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小姑娘,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啊。”
“我也喜欢这里,水汽多,空气够湿润,把皮肤养的白白嫩嫩的。”她俏皮的说着,还不忘打开镜子欣赏自己妩媚的笑容。
这座城市虽不大,但还算富庶之地,交通便利商贸发达,鼠婆在此地也颇有资产,经营着一家酒店,与从前一样,喜欢和帅哥一起跳舞,还喜欢打扮自己,甚至将这种热情投射在了椿身上,经常挑选一堆华美、做工精细的衣服往她身上比划。
“我给你谋了一个好差事,去学院里教书”,她抛着媚眼,“可爱的小女孩,你也想靠自己吧,这对你来说不难哦。”
的确不难,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就喜欢一个人闷着看书,只是有时湫会突然冒出,硬拉着她出去玩。家中的藏书、整个承启楼书阁的书,除了一些被禁止借阅的,她都翻阅过,虽不说才华横溢,但是学识和见识,她还是拿得出手的,做一个教书先生自然不在话下。但是鼠婆是从哪里得知这些的,她也无心去探个究竟,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我重返人间,也有你们的功劳啊。”道别前鼠婆靠在门廊上,将一张地契塞给了椿,“送给你的房子,在人间玩得开心一点。”她挥挥手,转身回去经营她的生意。
也多亏了鼠婆,椿才能领着还算丰厚的薪资,在人间活得清闲,不愁衣食。她好几次想要回鼠婆的酒店看看,顺便向她道谢,鼠婆却闭门不见,只有一个瘦长的男人给她传话:
“没有必要来见我。”
椿感觉这个男人很熟悉,尽管他的面孔是陌生的,但她没有多想,也没有再去打扰鼠婆。
(8)
湫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枯草丛生,浓雾一般的天空,没有云,只有轰隆隆的巨响,不是雷声,更像是怒吼的回音。
声音逐渐微弱,而天空被扯开一条裂缝,透着刺眼的光芒,随后吐出一个炽热的火球。
他拉着椿的手狂奔,枯草被点燃,火舌舞动蔓延,追逐着他们,过境之处一片焦黑,死亡般的黑暗。恐惧笼罩着他,胸腔仿佛要炸开,喉咙干涩充血,他不敢停下,带着他的爱人逃离火海的侵袭。
“啊”,椿突然摔倒,他们紧紧缠绕的手分开,火焰跳跃着,迅速包裹了椿的身体,他想要抱起椿,眼前的场景又突然改变,寒风凛凛,四周白茫茫,冰天雪地里只有一具碳化的尸体。
“你是天神……带…天灾……”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从梦中惊醒,抬头看向四周,屋内灯火通明,是他熟悉的卧室,他习惯点灯睡觉,窗外夜色正浓,湫惊魂未定,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能麻痹他的大脑,让他短暂的情绪放空,他喜欢这种情绪放空的瞬间,好像痛苦烟消云散,椿不在身边的几千个夜晚里,湫喝下了几千壶酒,而现在椿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仍需要用这种方式排遣痛苦。
“椿……好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
湫轻轻抚摸着枕边他悄悄折下的海棠花,花瓣柔软,枝叶柔韧,下一秒,那朵花变得干瘪脆弱,被碾作尘,落在地上。
可是你不能留在我身边。
——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我在人间。”
“那挺有滋味的吧,人间——真是个好地方,最起码比你在如升楼快活多了?”
“我找到鼠婆了。”
“……”
——
少女坐在窗边,撑着头眺望,灵湖上风平浪静,波光粼粼,阳光温暖而不刺眼,但此般美景也没能抚平椿皱起的眉头,她叹了口气,耳坠上的珠玉闪烁了一瞬。已经一周过去了,她不能再逃避现实了,躲在如升楼内并不是长久之计,勇敢一点吧,椿,回去还有赎罪的机会,不要再犹豫了。
桌上摆着圆乎乎的柿饼,是椿闲暇时做的,这似乎是人间特有的做法,湫前几日路过厨房,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味道,他驻足,看见椿忙碌的背影。
“椿,你在做什么?”
“柿饼。”她抬头看向门外的湫,脸红得像一颗多汁的水蜜桃。
“什么?”
“到时候你尝尝就知道啦。”
在生死薄上落下最后一笔,湫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落目是那一盘柿饼,在如升楼的百年里,他的物欲并不高,对衣食住行什么的并不挑剔,一日三餐也只是维持生命体征般的进食。
他记得他曾经信誓旦旦的承诺,漫长的生命若索然无味,又有何意义,而他现在背上无穷寿命的枷锁,忍受孤独带来的无限痛苦。真是命运弄人,少年时的承诺被打破,与所爱之人分别,忍受百年的相思之苦,再相遇,心意无法诉说,也无法相守。
“椿,你怎么来了?”心上记挂着自己的爱人,再抬头,椿便出现在眼前。
“我来和你告别,”椿低头,尽量让自己神色平静,“我还是要回去的,这些天麻烦你了。”
“嗯。”
“我送你吧。”
回忆起昨夜的噩梦,湫心有余悸,不自觉与椿拉开一段距离。
没有言语,椿上了船,湫没有跟上来,湖边很冷,一如少女悲凉的心境。
“还可以回来看你吗?”她哀伤的眼睛直视着湫。
“可以,这个送你。”湫递给她两个核桃,上面是熟悉的阴阳鱼图案。
是外人通往如升楼的信物,椿不再停留,向湫挥挥手告别。
棋局(2)
七天后,海天之门再一次开启,去人间巡游的孩子陆续回来,今年很幸运,没有遗漏在人间的孩子,椿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凤焦灼的寻找椿的身影,看见椿低着头落在队伍末尾,长舒一口气:
“可苦了你了,妈今晚给你做好吃的。”
说罢,她又忙着去承启楼处理事务,对椿凝重的神色毫不在意,这孩子一直这样,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大概是天性使然吧。
待凤离开后,湫从门后冒出,跑到椿的身边:
“椿!你终于回来了。”
他大大咧咧的笑着,拿出几个裹得歪七扭八的粽子,殷勤的递给椿:“尝一尝吧,这是奶奶教我包的粽子,你最喜欢的红豆馅。”
他昨夜本打算起早床为椿做些新鲜的粽子,却睡过头,只能匆匆忙忙的包了几个,蒸好后...
七天后,海天之门再一次开启,去人间巡游的孩子陆续回来,今年很幸运,没有遗漏在人间的孩子,椿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凤焦灼的寻找椿的身影,看见椿低着头落在队伍末尾,长舒一口气:
“可苦了你了,妈今晚给你做好吃的。”
说罢,她又忙着去承启楼处理事务,对椿凝重的神色毫不在意,这孩子一直这样,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大概是天性使然吧。
待凤离开后,湫从门后冒出,跑到椿的身边:
“椿!你终于回来了。”
他大大咧咧的笑着,拿出几个裹得歪七扭八的粽子,殷勤的递给椿:“尝一尝吧,这是奶奶教我包的粽子,你最喜欢的红豆馅。”
他昨夜本打算起早床为椿做些新鲜的粽子,却睡过头,只能匆匆忙忙的包了几个,蒸好后又赶紧跑到这里等椿,生怕错过时间。
“不用了。”椿冷漠的拒绝,径直朝门口走去,脚步有些急,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湫跟上去,拦在椿面前:“椿,你怎么不开心?人间不好玩吗?”
他知道椿素来都是冷淡的,只是今日她明显消沉了很多,他不免有些担心,椿是否在人间受了伤害。
“你别管我。”
椿没有回家,她讨厌待在那个得不到温暖的家庭,又一个人跑去了朝源楼。
朝源楼是爷爷的居所,爷爷叫丿,是神农的后人,也是木家族的一员,司掌草药仙丹,是这里最出名的药师。
朝源楼很安静,爷爷正在提着笔誊写药籍,白花花的胡子和头发拖到地上,椿小心翼翼的绕到爷爷身后。
“奶奶今天还没来吗?”
椿的奶奶很久前就已去世,据说她生前患了重病,无药可医,死后化成了凤凰,号令百鸟。爷爷在奶奶走后便搬出了承启楼,独居在朝源楼中,留起了长长的胡子和头发,奶奶化作的凤凰每日都会带着百鸟飞来朝源楼,为爷爷盘起发髻。
其实椿心底一直都有疑问,究竟是什么样的重病让爷爷也束手无策?既然爷爷是厉害的药师,为何又要搬到这偏僻的朝源楼来,住在承启楼不是更方便吗?
“是啊,椿,你参加完成年礼了吧?”
爷爷总是那么慈祥和蔼,不急不躁,也很有耐心听椿的倾诉,为她解答困惑。
“嗯,我刚刚从人间回来。”听到成年礼这三个字,椿的脸色发白,脑中浮现出那个少年的身影,还有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只觉得头撕裂般的疼痛。
“爷爷,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她终于吐露心声,少年为救她而葬身海底,她不想背负一条人命苟活,也许有机会挽救呢?
“人死后身体会化为尘土,灵魂进入如升楼,如升楼就在北冥。”
“我们也会死吗?”
“生老病死,这是万物的规律,我们可以比人类活得久,但依旧会死。”
眼泪大颗大颗的从椿的眼眶中落下,她陡然伤感起来,她恐惧死亡,因为她见证过一个生命的逝去,她不知道爷爷活了多久,也许有一天他也突然离开。
“爷爷,我不想你离开。”
“傻孩子,爷爷会一直陪着你的。”丿温柔的抚摸着椿的发顶,将她搂入怀中,几只燕子轻盈的从窗户飞进来,落到爷爷的发梢,灵巧的飞舞,为他盘起头发,院子里出现一只通体火红,尾羽金黄的神鸟,栖息在大树上。
“你看,奶奶也一直陪着我们。”
不愿打扰爷爷奶奶的独处时光,椿垂头丧气的走出了朝源楼,她蹲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眼睛红肿,面色苍白,忧心仲仲的神态,她不想回围楼去,更害怕母亲看见她这副样子。
如升楼……在北冥,她跨过桥,朝鹿神森林的方向走去,真的有如升楼吗?她以前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待她回过神时,已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这是一个陡峭的悬崖,四周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风的声音也没有,她朝前一步,脚下望不到尽头的湖,湖边有一座蒙上了蛛网的貔貅石像,还有一座断桥,像一大块沉了一半的浮木一般,漂浮在湖岸。
如升楼,哪里有如升楼,她沮丧的瘫坐在地上,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笛子,吹起那首在人间听过的曲子。
这是少年的遗物,如果不是因为她,少年此刻应该在船上出海,带着他活泼善良的小妹,还有家里的大黄狗,吹着笛子,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这是什么曲子?”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传来,椿吓得一激灵,停止了演奏,环顾四周,并没有人。
“是人间的曲子。”鬼使神差的,椿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什么人创作的?”这回她听清了,声音是从石像里传来的,石像也会说话?
“他已经死了。”莫非这石像还有生命,那还挺稀罕的。
“你想救活他吗?”
椿此刻的阴霾一扫而空,她站起身来,凑近石像,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的询问:“真的吗?”
“你晚上带着核桃过来找我,手伸出来。”说罢,这只貔貅口中吐出一枚核桃,落在椿的手心,她捻起细细的观察着,上面雕刻着阴阳鱼图案,是在古书里和很多老建筑上见过的。
已经是深夜,和贵楼的灯灭了大半,珮奶奶已经睡下,湫却精神得很,趴在窗台前把玩着石头,听见经过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五感敏锐,好奇的探头去瞧,椿带着油纸伞,抱着一盆白色的茑萝花,急匆匆的朝北边赶去。
直觉告诉他,椿可能在人间遭遇了不好的事,并且有意隐瞒着他,所以此刻贸然询问椿定然不行。于是湫蹑手蹑脚溜下楼梯,跟在她不远处,放慢脚步声,一路悄悄尾随着她。
椿抱着花走过廊桥,她心跳加速,身上出了一层汗,这一路她跑得心惊胆战,不敢放松警惕,却看见父亲和几个牛鬼蛇神勾肩搭背,互相推搡着走过来。
她连忙绕到柱子后躲起,待树走远后,她继续向貔貅崖赶路。
湫也模仿着椿的样子,躲在柱子后,瞒过了一群人的眼睛。
两人都走远了,树哎哟一声,拍拍那群酒友的肩膀:“不去搓麻将了,今天我女儿成人礼回家,改日再约,改日再约。”
树一边赔着笑,一边摆手拒绝着他们的盛情邀请,走到承启楼门前,却没有回家,而是敲开了句芒的房门。
棋局(1)
之前在知乎上看到对大鱼一个比较黑泥的解释,然后萌发的脑洞
更得应该会比较慢,也是中篇
世界之外是否存在神明?
这个世界诞生之初,是一片混沌,而后盘古开天辟地,于是天地分割,生命便从温泉般的大海中繁育出,几亿年的更迭与演化后,这世界便有了人类。
不过这只是一个传说,年代久远已不可考,是否有创造生命的天神,答案不得而知。
但在海底之下,有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生活的,既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其他人。他们掌管海底之上万物的运行规律,小到一草一木的枯败,大到日月星辰的起落。
他们聚居在围楼中,有七大家族,金木水火土五行,还有游离这五行外的两个家族,掌控各大家族的长老们各司其职,不得滥用...
之前在知乎上看到对大鱼一个比较黑泥的解释,然后萌发的脑洞
更得应该会比较慢,也是中篇
世界之外是否存在神明?
这个世界诞生之初,是一片混沌,而后盘古开天辟地,于是天地分割,生命便从温泉般的大海中繁育出,几亿年的更迭与演化后,这世界便有了人类。
不过这只是一个传说,年代久远已不可考,是否有创造生命的天神,答案不得而知。
但在海底之下,有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生活的,既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其他人。他们掌管海底之上万物的运行规律,小到一草一木的枯败,大到日月星辰的起落。
他们聚居在围楼中,有七大家族,金木水火土五行,还有游离这五行外的两个家族,掌控各大家族的长老们各司其职,不得滥用职权,不得违反天地自然规律。
每年的春祭,是这里孩子举办成人礼的日子。年满十六岁的孩子会化作大鱼去往人间巡游,观察他们运行的万物法则,七日后返回,期间不得与人类有密切接触。
木家族的椿就是今年参加成人礼的孩子,她掌管海棠花的生长,母亲凤是木家族长老之一,对她管教颇严。
祭台上的四色乐师开始击鼓奏乐,披着颜色鲜艳的彩衣、脚上挂着铃铛,跳起祭祀舞。椿靠在栏杆上,嘴里咀嚼着母亲做的粽子,艰难的咽下,凤又连忙递过一个:
“来,再多吃几个。”
“不用了,妈,我真的吃不下了。”
椿摆手拒绝,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不太情愿和母亲交流,转身去看环极楼门口排列整齐的守门怪,他们双肩负红旗,举着竹竿挂上炮仗。
真是热闹啊……椿的眼睛到处瞟着,廷牧一家、阿杰一家、毛人一家……怎么连衍香楼的兔子人也跑过来凑热闹,他两只大耳朵耷拉着,朝着廷牧的小妹做着鬼脸。
吹号人吹响号角,喇嘛鸟开始低头诵经,梳着高髻的粉衣侍女们端着盘子,在祭台下围了一圈,倒酒怪也笑嘻嘻的上了楼,依次给孩子们送上酒杯。
“你这次去人间,千万要注意,不要和人类接触,他们都不是什么善类……”
凤抹着眼泪,全然不同于平日里冷静严肃的模样,椿觉得有些尴尬,面无表情的接过倒酒怪捧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好了,妈,我会回来的,海天之门马上就要开了。”
一言不发的父亲此时走上前,拍着母亲的肩安慰着:“椿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你知道什么!去年阿金家的小儿子就没有回来……你当父亲的,也从来不……”凤一把推开树,斥责着他作为父亲的失责。
又开始了……椿似乎已经习惯了父母的争吵,她的内心毫无波澜,只庆幸周围嘈杂,不会有人因母亲的怒骂好奇的张望。
珮长老戴着龙王面具,她是负责成年礼的大祭司,手执开天龙杖,挥舞一番后将权杖高高举起,直指海天。
“海天之门!开!”
灰暗的一片天扭曲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水柱横亘在中央,一条水龙从中钻出,嘶吼一声后,便有耀眼的金光四射。
椿的手臂布满红色的鱼鳞,她朝海天之门飞去,少女的身躯逐渐化成一条红色的大鱼,游向漩涡。
“椿,等你回来!”白发的少年站在屋顶上,挥舞着双臂,向椿告别。
她有一瞬间迟疑,想回头去看看湫,但又感觉没有必要,跨过那片天,去到了人间。
白发少年名叫湫,是珮长老十七年前在废弃的荒草围楼捡来的孩子,她一生无儿无女,对收养的湫极尽疼爱,也或许是因为缺少对湫的管束,少年活泼胆大,天不怕地不怕,整天光着脚丫到处闯祸。
椿和湫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椿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闷在角落里玩,或者关在房间里看书种花,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湫与椿相反,他肆意妄为的作风吸引了一大批玩伴,却最爱跟在椿身后,像一只甩不掉的尾巴。
“你怎么总跟着我呀?”
“我不跟着你,谁跟着你呀。”少年笑得欢欣,椿扭过头,不去接湫的话,脸颊蒙上一层红雾。
“这个季节人类的星空好美啊。”湫斜躺在筏子上,看嫘祖织出的星空倾泻在湖面上,如彩墨一般泅晕开。
“成年礼快开始了,你们抓紧时间啊。”赤松子驾着鹤飞过,衣带被风吹起,飘飘似仙子。
“知道啦,谢谢松子哥!”少女轻快的道谢,加快了划船的速度,细腻柔和的声音如泉水一般动听。
椿靠岸停了木筏,湫也跟着她,从筏上跳下,岸边的青草柔软娇嫩,一点都不扎脚,虽然他也不怕被扎。
“嫘祖姐姐,可以借两匹马吗?我们要去参加成年礼。”
“当然可以呀,你们随便挑。”嫘祖停下手中的织布机,指了指在身后悠闲吃草的八骏马。
“这马真帅,比我还高!”
湫兴奋的摸着马儿的腿,神情与语气间满是自豪,神气的模样仿佛在夸赞自己一样。
“快一点,我可不等你了!”
在湫还磨蹭着抚摸腾霄时,椿已骑上奔霄,拽好缰绳,整装待发。
“等一下我!椿,我马上就好!”
“就不等你!”
这对玩伴驾着一黑一白两匹马,在草原上奔腾而过,远处覆盖着雪顶的群山连绵起伏,他们绕过衍香楼前的大柳树,泥巴路上扬起尘土,过路的族人诧异的回望着。
“湫,人间是怎样的?”
“人间太好了,有各种好玩的好看的,可有意思了”,湫追上前方的椿,嬉皮笑脸的拍了她的肩,“我去年差点就不想回来了。”
“那你就别回来啦!”椿头也不回,拉紧了缰绳,马加快速度,甩下湫一截。
“我不回来谁送你呀!”
“谁要你送了!”
回忆起临行前还在和椿嬉戏打闹,湫心烦意乱,有七天见不到她,真是难熬的日子。
“要是我和你一块儿成年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和你一起去人间了。”
湫躺在承启楼的屋顶上,今夜星光璀璨,没有风,也没有云。
他翻了个身,感觉有一个坚硬的东西硌到了他的髋骨,他坐起身,手探进口袋摸索着,一颗白玉般光洁的石头,触感冰凉。
真奇怪,这好像是去年在人间时,船上的小男孩扔向他的石头,怎么带回来了?
几回魂梦与君同(番外2)
是对鼠婆和灵婆故事的补充,可以选择性观看
这篇主要是鼠婆视角,还有一篇灵婆视角的,过几天发出来
“去,把那只鱼给我弄过来。”鼠婆对着那群老鼠低声呢喃,仿佛念咒一般,在漆黑的地底令人毛骨悚然。
那群老鼠倒是对她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低头,随后又四散开,从阴暗逼仄的储物室里一窝蜂窜出。
储物室里杂乱不堪,落了灰的唱片机,发黑的银镯,还有那只打满补丁、胸前挂着红色囍的老鼠布偶,灰蒙蒙的大眼球外凸,模样有些诡异。
八百年前她还不是鼠婆,只是人间的一个普通女孩。没有滑稽的妆容与打扮,也无需整日与肮脏的老鼠为伍。外人也不称她鼠婆,她那博学的祖父,给她取了风雅的名字——兰。
但她一直是一个离经叛道...
是对鼠婆和灵婆故事的补充,可以选择性观看
这篇主要是鼠婆视角,还有一篇灵婆视角的,过几天发出来
“去,把那只鱼给我弄过来。”鼠婆对着那群老鼠低声呢喃,仿佛念咒一般,在漆黑的地底令人毛骨悚然。
那群老鼠倒是对她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低头,随后又四散开,从阴暗逼仄的储物室里一窝蜂窜出。
储物室里杂乱不堪,落了灰的唱片机,发黑的银镯,还有那只打满补丁、胸前挂着红色囍的老鼠布偶,灰蒙蒙的大眼球外凸,模样有些诡异。
八百年前她还不是鼠婆,只是人间的一个普通女孩。没有滑稽的妆容与打扮,也无需整日与肮脏的老鼠为伍。外人也不称她鼠婆,她那博学的祖父,给她取了风雅的名字——兰。
但她一直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
与同乡的女眷一起念书时,她已然对古籍上的正道嗤之以鼻。在同伴低头挨训时,她已学会用各种油头的话术来反驳教书先生,看着勃然大怒、满脸通红的先生,她暗自勾起嘴角,神情是止不住的得意。
与所作所为相反,她并非一个好逸恶劳,懒散堕落的女孩,甚至称得上才华横溢、聪明伶俐。她早慧,小小年纪能吟诗作赋,背诵长篇大论的古文更是不在话下;巧舌如簧,年纪大的族姐族兄被她的能思巧辩怼得哑口无言。待到年岁渐长时,咏絮之才的美名被任性妄为的指责取代,自我意识过剩,又或许是敏锐的参透了世界的真实面貌,她不屑于迎合他人的看法。
在这个宗族观念强烈、礼义教义严苛的家族,她理所当然的被当成了不忠不孝之人,母亲早逝,父亲对她的态度逐渐冷淡,连家中的仆人都能当面耻笑她,更遑论那些只会落井下石的族亲。
她希望自己能被遗忘,和自己居住的那座破败的小屋一样,无人提及也无人在意。但人总爱欣赏戏弄他人命运的戏剧,他们厌恶你,仿佛你下一秒能死去,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但犹嫌不足,你不能就这样无影无踪,你得留下破绽,让他们顺着蛛丝马迹窥见你不幸的生活。她也不再是美名满城的才女,而是时不时被人观赏的一出好戏,供人取笑鞭挞,满足他们破碎的虚荣心。
无所谓了,她可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受气包,面对外人的风言风语她不会退缩,她也不愿圄于这暗无天日的深宅大院中。
于是她肆意生长,出街游玩,饮酒奏乐,结识几位志同道合的女子,她们同样不想困于高墙深院,几人一拍即合,模仿先朝清谈之风,创办了她们自己的词会,也不避讳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来者皆是客,诗词歌赋、哲理趣闻,凡是自己的见解,都可在这切磋交流。
但在这个依旧压迫女性的时代,她无疑成为众矢之的的靶子,轻浮、不知廉耻,或许有更难听的,无所谓了。这个世界的背面与丑恶,她天真的以为自己早已看清,所以潇洒无拘,直到囚牢一点点将她吞没,如同一块被蛀蚀的木头,当外表已有破损的痕迹时,内里也千疮百孔,她才大悟,没有人可以幸免于难。
比如那些慕名前来的文人,他们气度不凡,温和儒雅,俨然一副翩翩君子的姿态,她以为自己是用才华赢得了他们的尊重,而时日久了,才发现他们的拜访,不过是为了增添脸面,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在这个时代,根本无法逃离时代的洪流,即使自己为反抗世俗做了诸多叛逆的行径,还是无济于事,仿佛一件商品,被明码标价的衡量价值。
这一切也无法摧毁她,她生来就是有力量、不屈服的,于是用同样的方式回敬。她知道自己生得漂亮,骨架清瘦,肌肤细润如白玉,眉眼娇媚,银发如缎,勾唇一笑便是颠倒众生。自古红颜祸水,不贪美貌爱德行,她却反其道而行之,美貌又有何罪过?罪恶的是人心。
那些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博美人一笑豪掷千金,争先恐后只为一睹芳容。她坐在楼上讽笑,低头蔑视这戏剧般的一幕,夜空中千树花开,楼下灯火璀璨,台上红烛耀眼,血泪未干,她的心亦在泣血。
然而一个人出现,她的生活又拉开了新的帷幕,但那个人,也是引来她八百年苦楚的祸端。
那天是清明,细雨绵绵,草色如新,庭中赏雨,别有一番风情。她随意的卧在榻上品茗,却见一个瘦长俊美的男子闯入,披一身白衣,眉目如画,不似世间人,低垂着眉眼,竟有让人心生怜惜之感,头发上带着未干的水珠,她一时看愣住,连斥责的话语也吐不出。
“冒犯姑娘了,可否借此地避雨?”抬头四目相对,彼此都呆愣,两颗心的交汇就在这一瞬,再也无法分开。
她在桃树下发呆,芳菲四月,满树桃花像燃烧的火焰,芬芳微弱,她却闭上眼,陶醉的嗅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念出这首诗,不自觉又思念起那个人,她不是为情所困的少女,也不会执着于无望的爱情,但她清楚的感知到心底的悸动,它在告诉她,这是自己想要相守的爱人。
翻箱倒柜找出几张红纸,对折后照着回忆剪出纹样,她聪慧,作品很成功,完全摊开后是一个大大的囍字。她抚平了折痕,举过头顶仔细看着,听见身后传来怒骂声:
“真不要脸!”
她回头去瞧,是小堂叔的二儿媳,一脸挑衅的瞪着她,若在从前,她必要将这位贤妻良母反驳得面红耳赤才好,不过今日她心情甚好,不去计较这些,这位也自觉没趣,嘴里嘟囔着恶毒的话语,转身离去。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会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夜幕低垂,空中有流星划过,她兴奋起来,又似是不信任那人一般,牵起他的手,狠狠的捏了一把:
“真的吗?”
“不骗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在虔诚的落下一个吻。
婚期定在金秋九月,没有家族的祝福,却有一直不离不弃的友人,她们热泪盈眶,献上最真挚的祝福,陪伴着她梳妆打扮。
凤冠霞帔,红妆十里,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他尽他所能,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作为余生保障的誓言,而她手握一颗苹果,坐在花轿里,满心欢喜地嫁给自己的爱人。
一路上她时不时掀开帘幕偷偷瞧着,这是她第一次做新娘,既期待,又忐忑不安,捏紧了手中的苹果,快到了,快到了,嘴角禁不住上扬,是难掩的激动。
天空霎时阴沉,本是晴空万里的凉爽天气,突然狂风大作,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惊得她手中的苹果掉落。
“快跑啊……啊啊啊啊……”抬轿人丢了手中的活,尖叫着逃命,她被摔得手疼脚麻,却也不敢耽搁,连忙掀开盖头爬出轿子。
街边空无一人,只有穿着大红喜袍的他,神色惊慌。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位长眉细目,神态悲悯又不失威严的女长者,她身披金袍,手持金塔,朱唇吐出的话语让她的呼吸凝滞。
“神与凡人相爱,你们这是在逆天而行,我今日来此,就是治你们的罪。”
他猛的跪下,不停磕头认错:“是我的错,我胆大妄为,违背天规,该罚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要连累她,她不过一个凡人,求您了,娘娘!”
那位女神却对他的求饶视而不见,直直的走向她,淡淡的睨她:“这么喜欢当新娘,那去了下界,就别忘记你是为什么被罚的。”
还没来得及再辩解,一道金光闪过,她余光中只看见他跌跌撞撞朝自己跑来,双眼瞪大、两片唇瓣一张一翕,便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她已到了下界,伸手不见五指,
年轻的后土提着灯照向她,她被吓得一激灵,眼睛被强光刺激出眼泪。
“你也是受罚来这里的吗?”
自此以后,她便成了鼠婆。
八百年后她再回到人间,改朝换代,街上的建筑都变了风格,看着鳞次栉比的商铺和宽敞的道路,庆幸自己熬过了八百年。
这座小城也不再是落后封建的蛮荒之处,而是商贸发达的富庶之地,她站在酒楼最高层的廊台上,看着街上车水马龙,男男女女皆可外出工作游玩,啜饮一口咖啡,感慨道:
“这真是个好时代啊。”
“是啊,这真是一个好时代。”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又不失温润,她笑意吟吟的转过身,看见熟悉的瘦长身影,黑发白衣,一如往昔。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又终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