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太岳风华录

486浏览    8参与
少年心事当拿云

凡心

*太岳生贺联文day7/关爱嗣修,从我做起/我可能是最啰嗦的那一位......


一颗凡心,

有人将它烧成了乍现的天光,无论如何,至少有许多人曾经沐浴;

有人经行少年的骄傲自衿,将它平静紧扣;

也有人带着它于岁月中流离,终颠沛中发现了凡心原来不凡。


壹.


雷阳四月的天气,春花已算开迟,草叶扎在土地里认真地谒见太阳。清晨雾色半掩,云隙微光低垂在街边,带着斗笠的男人一身素衣,腥咸的海风卷在唇舌间,抿起来极为生涩——他初来此地时也是不惯的,常常皱着眉头用袖掩住口鼻,多招来旁人的异色。

他又不是一个长于辩驳和掩饰的人,虽是家中嫡子,却...

*太岳生贺联文day7/关爱嗣修,从我做起/我可能是最啰嗦的那一位......


一颗凡心,

有人将它烧成了乍现的天光,无论如何,至少有许多人曾经沐浴;

有人经行少年的骄傲自衿,将它平静紧扣;

也有人带着它于岁月中流离,终颠沛中发现了凡心原来不凡。

 


壹.

 

雷阳四月的天气,春花已算开迟,草叶扎在土地里认真地谒见太阳。清晨雾色半掩,云隙微光低垂在街边,带着斗笠的男人一身素衣,腥咸的海风卷在唇舌间,抿起来极为生涩——他初来此地时也是不惯的,常常皱着眉头用袖掩住口鼻,多招来旁人的异色。

他又不是一个长于辩驳和掩饰的人,虽是家中嫡子,却不知怎的养出一个平实温和的性子,如此常常就加快脚步往自家回赶,这般一来二去,却也渐渐习惯了海风沾舌的涩味。虽独自咂摸也咂摸不出什么回甘,但倒是知晓了一个人纵被扔在偏远荒凉的地方,到底也是有味可尝的。

“张公子,你今日来得早。”街边卖草鞋的男人瞧见他,熟络地打了声招呼。他亦颔首回了一礼,唇角带出一个温浅的笑。雷州虽远,但避开了无尽繁华又无尽淫靡的京城,不用日日筹算夜夜心计,离人心的距离反倒更近。

而江陵。

这两个字撞入脑中,张嗣修却不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任何模糊之处,故地的山水和故人都一点点从长河中浮起,平静声音背后的泼天血色喧嚣着不断搅动着耳膜,鼓鼓作响。他用力地甩了甩头,轻轻叹了口气。

“你又在想什么?”一个石子掷到脚边,张嗣修陡然一惊,四下望去不难瞧见那扔石子的始作俑者大剌剌地趴在房檐上,对着他扯了个鬼脸。

“你今日又逃了学?”张嗣修不答反问,那孩子翻身爬了起来,双脚在半空不断晃荡着,倒是个机灵的模样,“先生说今日不用去,哎,你是不是认识那位汤先生。”张嗣修还未开口,那孩子已经飞快地补了剩下半句,“那日我都看到了。”

“阿六?”张嗣修道,“你都看到什么了?”他仰着头同孩子对视,孩子的目光那样清澈,声音那样纯朗,但又顽皮地紧,每次鼓着眼睛盯着他的时候,他有时也会想起那个如今不知在何处的最小的弟弟。曾经那样紧地握过那双软软的手,松开时却连温度都留不下。

“看到你和他在说话,不过你放心啦,我隔得远,听不清,”阿六对着张嗣修摆了摆手,又道,“......但是你们聊着聊着好像就吵了起来,哎——要我说,你们读书人吵架果然和我们是不同的,你看隔壁朱婆婆和那谁,吵起来声势比开山还要大,吓死个人。”阿六吐了吐舌头,在提及名字的时候刻意压了压声音,“我听人说,你家以前是做首辅的,我爹和我说天底下除了皇帝就数首辅最大,先生却似乎不是很喜欢,你和他是因为这个吵起来的吗?”

“我没有和他吵,也不必和他吵。”张嗣修冲着阿六招了招手,示意他下来说话。若说是从前,他和汤临川着实还存着若隐若现的龃龉,可惜并没有当面吵架的机会,到了如今,他已被流放在这风尘凄苦地,而对方依旧头硬地往现任首辅的铁板上去撞,一路流贬至今,对面皆似侵了霜雪,自有万千感慨,未必谁开得了口笑谁。

心事殊异,莫不用信,“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坏之。”他二人抓着他奏章中这句话论了几句,倒叫阿六看了笑话。

“他是个很好的先生,”张嗣修转过话题道,“你跟着他,想来能学到很多。”

阿六顺着墙根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道,“那他会和你一样,一直待在这里吗?”

“他和我不一样”,张嗣修和阿六并肩坐在了石阶上,还伸手拨弄着长起来的青苔,笑道,“他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他的学问很好,我父亲都夸过的......你要珍惜。”

“你还是第一次同我提起你的父亲”阿六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望向他,“他还说过什么吗?”

 

他还说过什么吗?

那一夜的雪下的其实很大,但瑞雪兆丰年,京城能够下这样一场大雪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皇宫里想来是忙着报喜,但那并不与他有任何相关,因为他的父亲今日休沐,不属于那端严吃人的地方,凛凛生气都被吸食去,化作绵绵不断的给养。他的父亲今日属于张府,属于他的妻子、孩子,属于温馨皎然的时光。

张嗣修穿着厚厚的冬衣,披着母亲新缝的斗篷往主厅里去,想来其实颇有些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的架势,但他知道,他父亲是向来不喜欢聚上一大帮人吟诗作赋,连风雅都懒得附庸,最多也就指导些文章举业方面,再勉励一二。他父亲对他们这些孩子,其实并无外人所想象的那样拘束和严厉。

他到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屋内给父亲添茶了。屋里炭火烧得暖,他将斗篷脱了也不觉冷,父亲向来小心打理他的长髯,此刻长髯正安安静静地被拢在胸前,席上摆着新送入府里来的闸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澄亮。“思永,坐过来。”父亲的声音威严且中气十足,但眼神却很柔和,如同门外飞花似的冬雪,从不可及的天际落下,凌寒清傲,却能吻在睫前,融成细碎的水光。

 

“他还曾说,‘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怀念一般开口,张嗣修偏头看着阿六,风霜已然在他的脸上身上留下刻痕,又伸手用力拍了拍他微偻的背道,“君子须有德义风仪之美。”

“哎——你哄我呢”,阿六跳了起来,不满道,“这两句我也曾是听先生们讲过的,没什么新意。”

“有新意的倒是有,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听。”张嗣修很少有这样放话的时候,见张嗣修似起身要走,阿六连忙一把将他拉住,鼓着腮帮子道,“你既敢说,我如何就不敢听?”

“若行以道义,则辅佐赞襄,若失德失政,亦可批评讽刺,若更行邪道......”张嗣修略放低了些声音,说到此处却停了,阿六将前头几句琢磨了一番,回味来时不见下文,便轻轻捅了他一肘子,“然后呢?”

“我也不知道。”张嗣修摊手起身道,“父亲也只念到此处,你我心证便也是了。”

阿六也忙起身,急急追了几步,“若心证错了呢?”

“笃定一些,不必加那个‘若’字”,张嗣修回首笑道,“向来无人能识他。”

 


贰.


向来无人能识他。

即使才高如沈懋学,也不能。


张嗣修其实不太愿意回想起那段日子,那段因为夺情而闹得朝廷动荡,全府上下动荡不安的日子。或许只有亲人才能真正明白彼此失去至亲的伤痛,仿佛极利的短匕狠狠地捅向心脏,而后又横起极钝的锯刀,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地磨动心房。那时的父亲是他从未见过的脸色灰白,夜里灯熄地不算晚,但日里起来时眼下青黑却似半宿未眠,本就不康健的身子目力可见地消瘦了一圈。

——可他帮不上忙。

他一向很明白自己的平凡,若不是出生于首辅这样的家庭,或许他与挣扎着生活的芸芸众生没有什么两样,他没有大哥那样细心妥帖的性子,站在那里就给人很强的安全感,他也没有三弟那样高绝的才华,性气外露,连父亲都偏爱几分。那一段日子里,他也在不断在夜里翻来覆去地失眠,但兄弟几个也全然不随意揣摩父亲的想法,他还记得他深夜穿过月色竹影,提着半坛梨花酿去寻懋修,懋修正一个人趴在丛竿上,眼皮微微耷拉着。风将竹影吹成了大片的涟漪,懋修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袍在风中想事情,直到他无意踩到了碎木才惊觉,同他问了一声好。

“怎么穿的这样少?”

“冻一冻会清醒些。”

“我带了酒来。”

“也好,”懋修松开了手就要往后躺倒,张嗣修怕他无意磕着,连忙扶了一把做个缓冲,雀鸟在夜里发出两声凄鸣,兄弟二人一起对坐在草间,倒是难得的静谧。

“听说你的同年沈懋学给你写信,想让你规劝父亲?”多饮了几口酒,懋修半睁着眼开口,语气中带着些嘲意,嗣修默然点了点头,手指叩在酒坛上,发出很沉闷的声响。

“他言父亲夺情而不奔丧,有失圣贤之道,我同他说,‘今日之事尽孝于忠,行权于经’,他又谓诸子之疏为世道计,要父亲体谅,可若父亲谅了他们,只恐天下更加嚣嚣,且又有谁来谅父亲?”嗣修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仰脖灌了一大口酒,烈烈地烧在心里。

“全都疯了。”懋修喃喃道。

 

是全都疯了。

张嗣修觉得自己一生中最冷静的时候竟是得知大哥死讯的那刻,他觉得自己站在原地愣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但其实容给他的时间不过是一二秒而已。他慢慢地靠近大哥,拾起沾满血迹的绝命书,身子不断地发麻,手却一抖也不抖。

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入骨的悲声如北风挽雪而泣,只哼唱在有心人的耳边,如邱橓那般的无心之士是全然不可听见的。仓室间满目尘灰,是谁想要借此掩盖住冲云的功业,是谁想要谁粉身碎骨而后大笑赞颂所谓的阳春将至。他们都像是身处困境里的囚徒,被圣明天子堂皇地“供奉”在这里,作为他任性自利的祭品。

这么多年了,他其实从未觉得自己几个兄弟中,有谁真真正正地像了父亲,而父亲也许也并不强求甚至是希望,兄弟中有谁像极了他。在他小的时候,父亲亲热地抱着他,连被扯了胡子也不生气,腰间系挂的玉佩也可以随意解下来任他攥着四下乱跑。后来他又大了些,便被强硬要求着用功,只可惜他生性平凡,未能于父亲所期望的方面有所建树,做一个貌似风光实则被人指点的榜眼,实则一直心有所愧。有时候他会想,若他能有如杨升庵一般的惊世才华,是否士子之怨便不会从他身上归结至父亲名下。

 

邱橓带人大摇大摆进入张府,假惺惺地装作一副柔弱可欺的样子,实则眼底全是掩不住的狞光,安慰叹息道,“汝兄不难于一决,以一身之不幸,而成汝一家之幸。”

张嗣修冷眼瞧了他半晌,在背过人时紧咬住了牙关,指甲几乎要攥到肉里也丝毫不觉,唯有腰杆挺得发直——大哥含恨而去,这个家,该要靠他撑着,他必须要撑着。

父亲的梦醒了,可张府的日子还要过下去......能等到父亲的梦继续的那一天吗?谁也不知道,可谁也都想要等。

合于己,合于道,世共有多少道,又容得下多少,信得了多少。

荒凉的井化作霎那的光点,迷闪了张嗣修的眼,再睁开时已是三弟跛脚离去的背影,萧索如秋风枯叶,一点点走远,消逝。

有人袖手而去,那是一个时代的结音。

 

 叁.


“这么多年了,我没想到你果真要走。”

当日年少瘦弱的阿六如今已经长成了身材健壮的青年男人,时光将他的脸雕琢成更加立体的模样,却也给张嗣修的两鬓染了白霜。潭水轻柔地晃动着,柔柔的柳枝抚上,像美人袅娜的腰身盖上一层碧色轻纱,犹似风将青春送还一样。

但张嗣修明白他已经老了,或许再过几年,他将要老过他的父亲,在凶猛的命运中平凡流离,平凡终老。他从前以为自己是一个害怕吃苦的人,或者说在万历八年前,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日会过这样风趣殊苦的的日子。

有时候他独自登上攀峰,或者独自临崖听海,同骤风拥了满怀时,他会惊觉人是多么渺小,愚蠢和偶然的微光交替闪现,多少人被大势挟裹,汹涌随浪。

究竟怎样过一生才算值当?

湖水依旧被风吹得轻轻漾动着,他忽然就忆起他曾经替父亲拜见过一次居乡的高阁老,离开了首辅的光环,其实他第一眼望去也只是一个看似普通的老头,闲居着生活。他永远都忘不了高阁老望向他时,那个似将往事前尘一并囊括到让他几乎承受不了的眼神,和谈起新政时偶尔藏不住的微憾。

这是同政敌相斗落败,未能实现抱负的遗憾么?

父亲他没有政敌,可是全天下豪强莫不视他如仇雠,连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也未必心向他。他孤独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似乎滔天洪水和惊雷都与他有关,万家灯火也都与他有关。

张嗣修想,于是他窥见了一场最终落空的努力,目睹了一次摇摇欲坠的勉力支撑,连泪水都要变得锋利,去割开天空上的眼睛。

最怕消磨少年志,老去白首对红花。可若不能白首呢?

张嗣修折下湖边野花,随手递给了站在身旁的阿六,点了点头,笑道,“回去给你夫人戴在鬓上。”

 

 

辗转如今,他总算又一次见到了懋修。兄弟相见时伴着一场大风,风里他闻到的是某种失而复得的味道。当他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之时,得到的就格外多。

懋修也已经老了,每到变天腿脚就疼地几乎不想下地走路,但面上却还是轻快自在的样子,未见凄苦之色。若是从前,二人或会寻一处山水明媚的地方流觞聚首,如今却心有灵犀地径直往闹市里走去,遁迹于尘俗与烟火相济,未必不是值得高兴的推盏。

“哥”,再次喊出这个称呼的时候,懋修的声其实有些颤,“我记得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做父亲的孩子,果真是一件好事吗?那时你十分惊诧地望向我,我却有段时间与父亲赌气,对这个状元的名号耿耿于怀。可能很久以来,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不凡的那一个,论才华,论文章,我并不比别人要差,也不需要相府公子的头衔来为我添光加彩。”

“可到了如今我却明白,何曾有真正的公正,就算皇帝不曾亲自将我点做状元,把父亲推至风口浪尖,一开始,我舒适的生活,身边的益友良师,父亲的言传身教,就已经沾了相府的光与旁人不同,又谈何天然公正。其实这世间又有谁是真正不凡的呢?父亲也不过是个不断向前的人而已。”

嗣修眼里似有泪,但他笑道,“父亲说自己别无所长,只能耐烦。”
“你莫不还真信了”,懋修也笑了,“......哥,你说,父亲到底是在求什么?”

嗣修想了想,只觉得云烟往事何曾轻过,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喉中,他的嘴唇动了几动,终于叹到,“许是于世有补。”

他同懋修走时共分着带走了府里所留的部分父亲的诗文和书信,虽已十不存一,但却常常让他读到泪流满面。他总想起曾有的那么些个夜晚,父亲病重在榻上却仍为万事操心。

云霾堆积,黑暗渐深。他只来得及低下头,捂住自己的眼睛。

    

“你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倒教我听了想哭。”懋修瞧着嗣修眼底的晶莹半揶揄半笑道,嗣修却想起了当初那个红着眼眶几乎能提刀杀人的三弟,也忍不住轻叹着摇首道,“你能为父亲而哭,为大哥而哭,为自己而哭,但却不肯为这个世界而哭。”

懋修坦诚答道,“我活在这里,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尽管我多么不愿意,我也必须要接受这个世道所有的阴暗和不公。即使是曾经的父亲,他也从未和我们避讳过他曾经所受的挫折和做过的错事,一笔一划耐心地将他驰骛于古典以致落榜的故事给我做前车之鉴。”

“我曾经在跳井时死过一回,被救起的那一夜做了个极为漫长的梦。梦里我踏着荆棘,脚上全是血,那不是井——我投向了大海。”懋修挠了挠头,又继续道,“梦实在是太过混乱,许多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海边坐着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他是,他就是——”

懋修忽然奇异地顿了顿,再接上时嗣修竟默契地同他齐声说了出来,“父亲。”

 

“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看清了他手上拿着的是钓钩,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人,是姜太公吗?可那上钩的愿者却只是他自己,是柳子厚吗?可是那无边的孤独早已沉重到钓不起,后来我翻到了那页诗......”懋修的声音顿了顿,而后将那句诗徐徐念了出来,声音和缓而怅惘,“自信任公沧海客,敢希方朔汉庭仙。”

嗣修微微仰起了头,“寸石何望于补天的‘沧海客’么,父亲他或从天子的眼底看到那一大片清寒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结局。”

蝴蝶梦人间,何苦要上青天。若青天非青,又何苦要涤个雾散雨霁,跌落山崖,抱月而死。因爱这人间。

“那时我自梦里醒来,就翻来覆去地不停在想,如果那时候溺死在了井底,史笔是否会为我而有一二叹息,可是那叹息拿来又有何用呢?我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如果阎王杀不了我,那我自有可走之路,”懋修说,“当时想死是真的,现在想活也是真的。”

“而父亲他,我只是相信,无论他生于何时,都是适时而生,他不是圣人,却想要自立法场证菩提,无论他何时而死,都不是适时而死,他要践的道还有很长......晚了这许多年的文集,也该见于天日。”嗣修笑道,“你我这几日,可有得忙了。”

 

转眼又是几个秋。

“三弟。”张嗣修望着清癯的弟弟,笑得恬静又安然,一如曾经秋风中叩门对问的样子。

他将编好的文集郑重地放到了懋修手里,手指颤抖着,传达出交托的讯息。懋修冲着他挥了挥手,殿元君远去谒序,转身有山色依依相送。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少年心事当拿云

【戚张】昔有故人抱剑去


-何处少年吹铁笛,愿风吹入阿郎心-


一、


马车颠簸在小道上,戚继光已经不知第几次拉开帘子,望向帘外的凛凛秋色。坐在对面闭目休憩的谭纶忍不住睁开眼睛,从身旁拿过一本旧书,拍在他的背上。

“元敬心不在焉,可是心头挂了何事?”

便是从前要赴再凶险的战,也不曾见到戚继光这般心焦的模样,谭纶见戚继光攥着帘子的手松了松,偏过头看向了自己,“不过是许久未进京,有些想念。”

谭纶轻轻哦了一声,捋须笑道,“不知是京城哪位佳丽,惹得你如此牵肠挂肚?”

戚继光听得谭纶的揶揄之声,却是忍不住苦笑道,“子理莫要取笑我了。”

谭纶看戚继光此时双眉微蹙,愈来愈忧心忡忡,却不解这忧究竟从...


-何处少年吹铁笛,愿风吹入阿郎心-


一、

 

马车颠簸在小道上,戚继光已经不知第几次拉开帘子,望向帘外的凛凛秋色。坐在对面闭目休憩的谭纶忍不住睁开眼睛,从身旁拿过一本旧书,拍在他的背上。

“元敬心不在焉,可是心头挂了何事?”

便是从前要赴再凶险的战,也不曾见到戚继光这般心焦的模样,谭纶见戚继光攥着帘子的手松了松,偏过头看向了自己,“不过是许久未进京,有些想念。”

谭纶轻轻哦了一声,捋须笑道,“不知是京城哪位佳丽,惹得你如此牵肠挂肚?”

戚继光听得谭纶的揶揄之声,却是忍不住苦笑道,“子理莫要取笑我了。”

谭纶看戚继光此时双眉微蹙,愈来愈忧心忡忡,却不解这忧究竟从何处来,玩笑话也未能引得对方展眉,只好移开话头,好让他往别处想些。

“明日要呈与皇上的练兵之策,元敬可都拟好了?”

戚继光与谭纶此次皆因蓟门虏势猖獗,而召还于京,欲遣两人练兵,以为北门之钥。提及此事,戚继光的眼陡然亮了亮,轻叹道,“练兵之事,我早已千思万想,打过无数腹稿了。”

 

 

戚继光进门前也似练兵般打过无数次腹稿,在路途颠簸中思来思去拟好了再见时说的第一句话,却未曾料到,不知那人下朝路上是在何处耽搁了,进府时扑了个空。

他原想下次再来,却被游七留在府中,一杯接着一杯续着茶。他于茶道并无所知,却也能从入口的沁香觉出此茶的优劣。府内的布局一如当初简单明了,但府中用具明显已换作新设,戚继光匆匆环视一圈,而后垂眸想要再饮尽一盏茶时,却发现屋外一人长身玉立,一边抬步跨过门槛,一边笑吟吟道,“我若再迟些回来,元敬怕是要喝尽我府上的水了。”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内由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经礼部、吏部侍郎超擢为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而入阁的张居正。戚继光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站了起来,太岳二字在口中绕了几个百转千回的弯却终究没有出口,取而代之的是生硬的另外三字。

“张阁老......”

陡然从戚继光口中听到这三个字,张居正先是一愣,而后又是一笑,须髯在胸前微微抖动,神色也生动了起来,像极了那秋阳沐下的枝头花影,“元敬啊,我可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将我唤得如此之老。”

“我......”戚继光刚要开口,却见张居正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间所系的一柄长剑上。戚继光的目光顺着也落在了一处,不假思索地便要伸手解下剑来,却被张居正快上一步,单手按住了剑身,“元敬这柄剑,似乎有些眼熟。”张居正的眸光清亮下沉着浓墨似的礁,伸手抚摸过剑身上的纹路,又续道,“不过这纹路,却与元美那柄不同。”

“敢问......有何不同?”戚继光模糊过了称呼,张居正却未计较,而应道,“要更细致,也更好看些。”

听到此言,戚继光始终沉敛着的神色终于开朗了些,眉宇间也隐隐浮出一抹得色,“前几月我在海上打捞出了一个旧船锚,其铁极宜煅剑,便托朋友为了分铸了三柄,这一柄的图样是我亲手所绘,本就是要赠于您,只是不知您是否欢喜。”

“英雄赠剑,是正之幸,如何会不欢喜。”张居正接过戚继光解下后放于手中的剑,拿着也觉沉甸甸地很,分量千钧。当真是剑如人哪,一路提着长剑进了院里,张居正暗自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却也不曾叫他人看出什么端倪。

 

次日朝会毕,谭纶在路上听戚继光向自己问询起称谓之事,不由失笑道,“你呀,也太过谨小慎微了。”

戚继光看了眼谭纶补服上的飞禽,又掸了掸自己袍上的走兽,低声道,“我和你不同。”

这句话入耳,谭纶却正了目光,偏头说了句什么。声音不大,落在戚继光的心头却如石子掷入湖中,砸起的千万层涟漪。

“他或许也是不同的。”

 

二、

 

天云高华,群雁向南,苍阔尘气染木如霜。日起日落,竟又是一年秋。

冷月无声地注视着大地,盔甲映着重重光芒,戚继光抱剑倚石而坐,剑身上夔纹明净大方,鞘里嵌着一片青色苍玉,内敛温华。他循潮声的节拍而唱,手摩挲在剑玉上丝毫不显得冰冷,反倒透着熟悉的温度。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凯歌的调子十分激昂,纵然是起句也不失金铁击撞之意气,阔阔兮如云日见霞霓,海天生辉光。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远远便见着有人来,戚继光干脆拔剑而起,寒光凛洌地映出他的面目,来人一声清啸,而后接着那拉长的尾音徐徐吟道,“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元敬好气魄,无怪常有人说,戚军唱《凯歌》,未有不凯旋,”谭纶赞罢,见到月光下泛着柔光的青苍玉,一时奇道,“两年未见你佩这柄剑,何时多镶了一块玉?”

原将此剑送了太岳,两年后却又被太岳送了回来,还另替自己镶上了一块温玉。送去的东西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戚继光本不是太高兴,但目光落在那玉上,他却又觉得有些开怀——他从前本不是如此矛盾的人。

“他人所赠。”戚继光见谭纶似有追问自己,索性自己又主动补了一句,“是我年轻时,相交甚笃的小翰林。”

谭纶欲再问,戚继光却扭过头笑而不语。谭纶见他心情不错,又道,“太岳担心你被处分心情低沉,还去信来让我与你开解开解,如今一看,却似是不必了。”

戚继光脸上的笑意凝了凝,“阁中不过那几人,我知道是谁要害我。”

“且忍一忍,”谭纶与戚继光亲密,两人私下向来无话不说,但避不得隔墙有耳,戚继光却扬起了眉眼,甲胄映月如覆霜雪,声音古劲豪纵,弹铗而歌。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

谭纶亦迈过几步,立于石上,目及处浪涌波横,潮涨潮落。

世间万象,均不过如此。

 

 

戚继光抱着剑睡了过去,雾色朦朦中醒转,眼前竟是一处梅林,原远远还听得潮声,待听得几许,却又寂了,变作悠扬的笛声。

戚继光眨了眨眼睛,而后往梅林深处走去,梅林深处摆着一张长桌,桌旁坐着一个圆领白袍的男子,眉目秀丽正如这初放的梅花,灼灼中透着清气。桌上散落着些公文散纸,唯有一笺墨色被玉雕的镇纸压着,而端正落方。

“太岳?”戚继光又眨了眨眼,见眼前的人影依旧未散,心头缓缓涌出一阵喜色,但又有些踯躅,待桌前的人抬头同他招了招手,他才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去,一边喃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竟是真的。”

“你来瞧瞧,我是真的,还是假的?”张居正自桌前抬眼,拉着他坐到了对面,戚继光理直气壮道,“既是我梦到的,那自然是假的。”

“非也非也,”张居正摇了摇头,复指着自己,一字一句道,“我,千真万确。”

戚继光不欲在梦中同他计较,梦中人自然会以为梦中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若改换立场去看,他说的也不错,不然怎会有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故事?

戚继光盯着张居正看了许久,而后忽然道,“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

张居正还未回答,周遭景致却因着戚继光的心意陡然开始变化,张居正只觉得自己的一只袖子被人拽了住,连忙用另一只手捞起桌上的玉雕镇纸,一起一落,两人竟站在了海面的礁石上。

张居正将将站稳了,就听戚继光有些骄傲道,“都说了,这是我的梦。”

张居正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从来没有这样站在小小的礁石之上,周边全是雪白的浪花,汹涌澎湃地往自己的脚下打来,可是他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他曾经一点点展开这里的地图,关注这里的战局。

戚继光的梦里没有倭寇,没有边军,只天边星子璀璨,如棋盘落子,岸边灯火可亲,家人闲坐。张居正忍不住慢吟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你知道我的这句诗?”戚继光拉着张居正坐在了礁石上,神色有些惊诧,此时两人的鞋袜具已经被潮水濡湿了,却都丝毫不在意,张居正但笑道,“那年你我京师见面,我向你借了一本兵书,偶然得见此诗,叹自己写什么‘潦倒平生江海志,扁舟今日愧鱼蓑’,全无性气,故暗中愧引你为知己......”

“太岳大志大才,胆魄非凡,我怎敢与你相较”,戚继光连忙打断张居正的话,双手负在脑后,望着天上弦月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你有庙堂的风雨,我有海天的漩涡,本都是个难字打头,你却荐我,护我,我一直记得的。”

张居正陪着他坐了好长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远处悠悠扬扬的笛声,飘洋过海。


 

“但你今日来前,其实不开心。”

戚继光愣了愣,而后微微一惊,“你怎么知道?”

张居正将手放在膝上,长长的袖摆飘起来像云雾般,也理直气壮地答道,“因为我是你的梦中人啊。”

这梦中人,或许还可再添一字。

戚继光心里如此想,嘴上叹道,“总兵一职不过创设,诸将视为缀疣,我哪里能够展布得了。”

“你放心,”张居正的声音在潮浪的衬托下显得很平静,但又仿佛能将人吸住一样,“这事交给我。”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多半年。”

梦中的太岳不似那高高端坐的阁臣,戚继光忍不住伸手放在他的袖子旁边,任袖子被风拂得一下下拍打在手掌,又似在心上挠痒,他还要说话,却见张居正站了起来,顺手也将他拉了起来。

“我该走了。”

“去哪?”戚继光下意识问了一句。

“不能再睡了,”张居正的声音里带着几丝笑意,“早朝的时间快要到了。”

 

 

“你今日怎么了?”谭纶捧着近日刚送来的榛子坐到案前,小心翼翼地将榛子拢着放到了桌上,以免滚落,一边大力将戚继光拉到位置上坐好,“从朝廷的旨意下达开始就不太对劲,‘改命总兵官,以总理兼镇守蓟州、永平、山海等处,督师十二路军戍事’,这样的任命难道还不符合你的心意?”谭纶见戚继光不说话,又继续道,“如此一来,你不但统一了事权,且没有监军掣肘,怎么都该高兴才是吧。”

“就是太符合我的心意了”,戚继光望向谭纶,神色间竟有些揣度和谭纶看不清的意味,“是你在太岳面前同我争取的么?”

“太岳确实和我商议过此事。虽然兵事尽委于我,但是朝中斡旋,皇上点头,还是得靠他一力促成。”谭纶拍了拍戚继光的肩道,“结果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子理,离你上次见到我的这柄剑,是不是恰好半年左右?”

问这个做什么?

谭纶虽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道,“算算日子差不多。”

 

分石坐谈萝月里,却忘身世是惊弦。

戚继光伸手拿起一个敲开的榛子就往嘴里塞,待塞了两三个后心情平静了,他才道,“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戚继光轻声道,“他或许是不同的。”

 

三、

 

戚继光在很早的时候就心有鸿鹄之志,待到年岁渐长时才逐渐明白,心里头的志向在现实的天平,砝码从来不只是能力,还有金钱和声望。有时候他也庆幸自己幸好是学过文的,同那些文人交际起来也不太辛苦,有时候他也庆幸自己幸好不是贪财的,送礼打通关节也不算太过心疼。只是他的心终究是在战场上,在立马扬刀的东南海浪和黄沙迷眼的蓟门山漠里——只要这里还需要他。

但他也知道只有自己是不够的,如果仅仅用战争来对抗战争,那只会酿造出更大的战争来。倭寇的背后还有无数走投无路的老百姓,倭寇是杀不完的,蓟门的背后是虎视眈眈的夷狄,夷狄想要的也不是打战。戚继光想,很多事情,还是要依仗那个人的。

梦中人。

但是那个人却也告诉他,少了他也是不能的,只要他在北边,北边便有最坚实的屏障。

就好像,戚继光原以为张居正是鞘,后来却才知晓他是一柄比谁都要锋利的剑,执日月画山河。他原以为自己是剑,可张居正却说他是守着蓟门关隘的,最踏实的保护鞘,拒夷狄镇平安。

戚继光摩挲着剑上的温玉,他想,但无论如何,剑和鞘,都很好。

 

 

青苔小径落黄花,敲门闲过野人家。

戚继光抱着剑入梦时,总是先置身于格外清恬的山水之间,他想,那也许是太岳潜意识里的梦境,没有诡谲的朝堂,没有变色的风云,只是几片落花,几星水色,几点明灭,如是而已。

“元敬来了?”熟悉的嗓音从桥边传来,桥上张居正披着蓑衣坐在桥头钓鱼,鱼篓里除了一方玉镇纸外并无一条活鱼,戚继光忍不住扑哧一笑,“不知您这,是弯钩还是直钩?”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你应当先问,这湖中,究竟是有鱼还是无鱼。”

“若无鱼,您何必要做那些事?”

“元敬说的是”,这回张居正也笑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见张居正起身欲放下钓钩,戚继光习惯性接了过来,愣了愣,“您......这是让我继续钓?”

天地在上,我戚继光虽然在东南待了那么许多年,但我只会做光饼,不会钓鱼。

“谁让你接的,”张居正嗔瞪了他一眼,“上回你不是说带我去蓟门走走,看那长城上的空心敌台究竟建起来是如何模样?”

戚继光刚反应过来,还没回答,神思所动间两人已到了蓟门之上。

长城纵达,莽莽苍苍,敌台凛立,雄伟壮观。

“十四路楼堞相望,两千里声势相援,果非玩笑话,”张居正负手立于长城之上,猎猎风声中他周身依旧肃穆清华,不动如丘山。一如坐镇内阁让他心安。

“前年几获狐狸,去岁捉了长秃,狐狸素服叩头乞还,谅如今已不敢来。”戚继光拍着胸脯说,“长城敌台皆已修,我用兵,守战结合,敌不敢犯。”

戚继光看了张居正一眼,又道,“子理说您在内阁为了这事,舌几欲敝而唇几欲焦矣,是真的吗?”

张居正一点都不推辞地点了点头,痛心道,“是真的。所以,元敬......”

“边事您不必担心,我会帮你守好蓟门的。”戚继光诚恳道。

张居正倚在城墙上,湛蓝色的长袍几乎与天一色,摆了摆手道,“你下次若有机会再来张府,多给我留点茶便是啦。”

 

戚继光却兀自想,我已挽了眼前这天上银河水,何必要那喝来无用的几盏苦茶。

 

 

四、

 

 

“张先生的父亲去了。”

一瞬间朝野惊变,曾经被按下的爪牙都开始故萌、复发。

又几日,王锡爵闯进了张居正的书房,慷慨陈词,气急不已。混乱争执中,桌上的笔墨散了一地,被打落青玉镇纸碎裂成了两半。

张居正却只沉默地听着,听罢后站了起来,周身尽是权相的威压,泱泱似日月高悬,星辰聚敛,他依旧沉默着,沉默着看向王锡爵。

王锡爵忍不住逃了。

 

僮仆收拾着地面的狼藉,张居正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

待到僮仆要出了门,他才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镇纸留下。”

 

尽管已经无用了。

 

 

戚继光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扎到肉里,良久才松开,扶上腰间的剑。

他低声吩咐道,“调一队最精锐的鸟铳队,随时准备出发。”

 

 

 

此后的数年,他们再未在梦中见过,静默忙碌的日子里,两人的默契却日月滋长。

张居正去后,为保南兵,戚继光将与他相关的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只除了这柄剑,这柄除了他二人,谁也不知的剑。

此后旁人问起,戚继光只说,这从来是他的剑。

 

再数年,戚继光亦赴了那场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斯人已去,剑断无寻。

史册盛赞其二人文武相知,将相相和,也叹此二人生时功业昭昭,去时叹惋唏嘘,却不知那年梦中絮语,他二人借灵玉为媒,度塞北江南,合契如一。

 

-昔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未肯归-


初月如弓未上弦

【原创昆曲折子戏】【太岳&敬修】示儿

填这玩意去了我半条命。曲词加粗,韵位加下划线(尤侯韵),无特殊格式的是衬字/宾白。


(生上,诗云)三五精华映水寒,风移露叶影珊珊。兰荪敢爱花枝小,带得清香献月团。小生张敬修,湖广江陵人,举今科进士,授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家父乃当朝首辅,世称太岳相公。相公自壬申掌枢,夙夜兢惕,图报国恩,乃主持精核吏治、整顿驿递、修饬边备、治理漕运、清丈田亩诸事。迩来九载,幸赖天地祖宗洪祐,诸事皆成,四方宁谧,蒸民乐业。然功虽炳炳,物议汹汹。五年九月,家大父以疾卒于江陵,相公身遘闵凶,摧心裂肝,泣涕面陈、疏乞守制者再四,上以社稷不可一日离卿,不许。相公难违君命,是以移孝作忠,夺情留任,然群情...

填这玩意去了我半条命。曲词加粗,韵位加下划线(尤侯韵),无特殊格式的是衬字/宾白。

 


(生上,诗云)三五精华映水寒,风移露叶影珊珊。兰荪敢爱花枝小,带得清香献月团。小生张敬修,湖广江陵人,举今科进士,授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家父乃当朝首辅,世称太岳相公。相公自壬申掌枢,夙夜兢惕,图报国恩,乃主持精核吏治、整顿驿递、修饬边备、治理漕运、清丈田亩诸事。迩来九载,幸赖天地祖宗洪祐,诸事皆成,四方宁谧,蒸民乐业。然功虽炳炳,物议汹汹。五年九月,家大父以疾卒于江陵,相公身遘闵凶,摧心裂肝,泣涕面陈、疏乞守制者再四,上以社稷不可一日离卿,不许。相公难违君命,是以移孝作忠,夺情留任,然群情已如沸矣。今春三月,相公以谒陵礼成、圣德日新,屡疏告归,上仍不许。相公年来积劳过虑,须发皆白,又闻季父居谦讣音,哀思无竟。敬修忝在公门,不能为父分忧,耳闻街谈巷议,心中不胜惊惧,上不敢禀椿萱,下不敢语妻儿。今日中秋佳节,家宴已毕,我见父亲心情尚好,便斗胆趁昏定时,向父亲剖白疑虑,请其示下。(行介,下)

【北快活三】(外上)为君竭远,叵耐谤无。自堪老病对清,且饮杯中

我张居正仰承先帝顾托之重,祗荷今上眷遇之隆,九年以来,毕智竭力,嫌怨有所弗避,劳瘁有所弗辞,以致心血耗损,筋力衰颓,故而屡疏乞休,然皆不获准,只得强打精神,黾勉就列。今日中秋,老母见我连月伤神,特主张热闹一回,安排团圆家宴。我不忍拂其慈爱,便于席间强作欢颜,饮了几杯。如今宴毕,还到书房亲理函牍,这正是:为报君恩敢爱死,忠魂自古多芳声。(坐介,理信介)

(生上)一径行来,已至书房。(揖介)儿敬修恭请父安。

(外)今日宴晚,我已免了你们昏定,你不去睡,还来此间作甚?

(生)儿心有疑虑难解,求父亲指点迷津。

(外)如此,你进来罢。

(生进介)谢父亲。(揖介)父亲国事操劳,也请保重身体。

(外)不碍的。你有何疑虑,且道来。

(生)父亲呵,儿听闻,

【南普天乐】(生)算田畴,滋乖,闽鲁直,民怨(外)你从何处听来?(生)徐三伯,徐三伯致信深,满朝堂窃议胡(外)议论些什么?(生)清丈难,烦挠百姓(外)他们说丈田扰民,怎个扰法?(生)虚额加赋,荒野穷

(外)均丈之法本就繁难,地方又以溢额为功,此事难免。只要恢复地亩原额,豪猾不得欺瞒,里甲免赔累,小民无虚粮,便于国家有益。你何虑之有?

(生揖介)儿诚恐此事干犯众怒,群小进谗蛊惑圣心,辱及父亲清誉。

(外怒介)你居官仕宦,不以职事为念,反而怀此私虑,非议国策,尔独不畏曹窋事乎!(生跪介)

【北朝天子】(外)实西汉敢不是妄作荆笞?儿曹不省为公,礼义心知举措无,曷惧悠悠,悠悠铄金任他我自,孰谓风波

(生)父亲息怒,儿知错了。

(外)你起来罢。

(生起介)谢父亲。

(外)我晓得你生性持重,断不肯无事生非。可是外头有人欺负你弟兄几个?

(生)父亲宽心,并无此等事。

(外)那便是遭了排挤?不必隐瞒,只管如实道来。

(生)父亲呵,

【南普天乐】(生)我仪曹,皆仁,是翰林,常忍(外)嗣修与懋修在翰林院受了什么委屈?(生)同僚众,同僚众指目相,作俗谣散布街(外)谣词怎么说?(生)及第二岂是文星照荆。相公身在,何待营

(外怒介)竖子居心叵测,竟敢诽谤朝官子弟!

(生跪介)嗣修、懋修唯恐父亲知道生气,是以隐瞒不告;儿如今斗胆说了,果然引得父亲动怒,是儿不孝。

(外)你起来罢。

(生起介)谢父亲。

(外叹介)你们又有什么过错?都是我厉行新政,结怨士林,牵连儿郎辈代我受过。

【北朝天子】(外),思此添,子孙怎保得无?孤臣自古致祸,相位难专。眼见同,笑面蛇心,焉知是敌我愿将,换儿郎,此情但请天怜

(生跪伏外膝头介)父亲一心为国尽忠、为民谋利,世人昏聩不解,是世人之过耳,父亲又有何过?况子代父过,理所当然,父亲这般说,岂不是折杀我辈?

【南普天乐】(生)我三人,皆非,为父亲,甘领(外)你们到底因我受累。(生)儿郎辈,儿郎辈替父分,理应当复又何(外)理虽如此,我却于心有愧。(生)折煞敬,无能计虑(外)你是长子,总要承担多些。(生)心甘情愿,图报慈

(外)你自幼心思重,我总想教你不必这般拘谨老成。可嗣修谦退不主事,懋修生性洒落自许,底下几个尚未成年,若是你也纵情起来,谁为张家顶门立户?只得委屈你多承当,这便是长子职分了。

(生)儿不委屈,儿只怕力小任重,辜负父亲厚望。

(外)你一直很好,从未令我失望。只一样,今后莫再这般自苦。

【北朝天子】(外)你性,难免,看看消磨。福兮祸倚且参,何须愁白?切勿踟,振作精神,家门待你我功在,感动,管教天垂

(生泣介)有父亲这番话,儿定竭力看护张家老幼,万死不辞。

(外)妄言生死,也没个忌讳。

(生)父亲教训得是。

(外)你还有疑虑未解么?

(生)儿如今灵台清明,心志已定,再无疑虑。

(外)如此便好。

(生起,揖介)打扰父亲公务,是儿的不是,儿这便告退了。

(外笑介)被你这么一闹,我也无心案牍了。余下这些不甚要紧,明日再看罢。你且扶我回卧房歇息。

(生喜介)是,父亲。

(外起介,生搀外行介)

(付扮游七上)请老爷、少爷安。(呈书介)老爷,这是刚送来的戚总兵急递。

(外笑介)到底歇息不成。敬修,你且自去睡罢。游七,随我同去书房。

(生揖介)遵命,儿告退。

(外)去罢,早些睡。(外下,付随下)

(生目送介)呀,父亲操劳国事去了。月色空明,照儿寸心,如此天伦良夜,可复得乎?

【尾】(生)万千心事为君,父子天伦对月,忠烈家声亘古(生下)


*徐三伯:张居正《答上师相徐存斋》二十二,“三兄面送到台翰,开缄捧读,不胜感涕。”此处假设徐阶三子徐瑛与敬修有书信往来。徐老师三个儿子,为啥非得是老三?因为“三”字位按曲律必须用平,不能是“大”也不能是“二”哈哈哈哈。

*曹窋事:张敬修等《太师张文忠公行实》,“天下事有未发者,密不使闻。佥同乃可决尔,吾安能知?设或乘间问某事后当如何,即艴然大怒,曰:‘此非乃所当闻。’辄引曹相国之事相戒曰:‘昔汉惠使者曹窋,洗沐,私从容问其父以不请事,何以忧天下?相国怒窋,笞之二百……儿曹独不畏曹窋事乎!’於是诸子重足一息,无敢出声。每过庭,非有所问,辄良久侍立,不敢出一语而退。匪邸报,即除一令丞,蔑由知。盖不言垣屋田宅,不屑以治产导其后,此无足论。其于国家事,又惟谨不以言者,太师为国家之心,与其训诸子之意,深远矣。”

*同僚众指目相雠:王世贞《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卷八,“时复当会试,大学士申时行与学士许国为主司,而居正二子懋修、敬修,与四维之子泰徵,皆中式矣。……而懋修与嗣修共列史官,每出,则众相指而诅,或作俚谚,书而粘之宫墙门下。”

*曲学豆知识:这是一出南北合套,【北朝天子】+【南普天乐】的缠达体,创自梁辰鱼《浣纱记》第十四出《打围》。明人尊元,南北合套例以北曲为主、南曲为从,以北曲突出主要人物,因此本出安排外扮张居正唱北曲,生扮张敬修唱南曲。缠达,北宋说唱技艺“唱赚”体式之一,两曲一前一后,循环相间排列,形成曲组,前有引子。北套【快活三】紧接【朝天子】,因此本出选用北中吕【快活三】做引子。

凉入画屏秋缈缈

【史同,张居正x顾氏】何处梅花不可寻

      嘉靖十九年。

  他第一次知道“顾青梅”这名字,是个碧山如洗的春天。他十六岁。

  三月三日,江陵的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人群里有人唤了声“青梅”,他的母亲一扯他的袖子,悄声指给他说,这就是和他定亲的顾秀才女儿。他负气扭头,却又忍不住看去,是个月白衫鹅黄裙的女孩,眉目舒朗,无一丝媚态。

  他家是军户,从洪武年间开始,世代须有人应役。女子多不愿嫁军户,何况他家那种并不宽裕的光景。母亲说过,顾秀才发妻早亡,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知道他人才出众,也不嫌他家寒微,情愿把女儿许配给他。

  他一直心存感念,他长...

      嘉靖十九年。

  他第一次知道“顾青梅”这名字,是个碧山如洗的春天。他十六岁。

  三月三日,江陵的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人群里有人唤了声“青梅”,他的母亲一扯他的袖子,悄声指给他说,这就是和他定亲的顾秀才女儿。他负气扭头,却又忍不住看去,是个月白衫鹅黄裙的女孩,眉目舒朗,无一丝媚态。

  他家是军户,从洪武年间开始,世代须有人应役。女子多不愿嫁军户,何况他家那种并不宽裕的光景。母亲说过,顾秀才发妻早亡,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知道他人才出众,也不嫌他家寒微,情愿把女儿许配给他。

  他一直心存感念,他长得好,又有聪慧之名,十二岁就进学中了秀才,莫说在江陵县,在荆州府也是独一份。可这又如何?他爹也是秀才,还不是屡试不第,又不肯放下身段营生,潦倒半世,全家困顿。


  这年秋闱,十六岁的他竟然中了举,湖广第三十名,诸生中最年少。湖广巡抚顾璘解下犀带赠他,和他结了忘年交,说他以后要当一品官。他骤然成了香饽饽,几家富户上门劝他毁了婚约,娶自己女儿,听说里头还有容色昳丽的——这也不奇怪,富人家的闺女,绮罗娇养,本就比蓬门荜户的姑娘好看些,辽王府的郡主也很美,他不是不知道。

  母亲偷偷问他什么主张,人往高处走,若是要悔婚,家里也总有周全之法。



  嘉靖二十三年。

  他二十岁。第一次上京赶考进士落榜,风尘仆仆抵家,已是江陵的夏天。他和新婚一个月的妻子泛一叶小舟,涉江而过,芙蓉千朵。

  他在江心洲的亭中凝视着她的眼眸,眼里有笔底写不尽的星河璀璨。

  ——谁家羌笛哪堪听,何处梅花不可寻?他念了一句诗,江心洲盛开着几丛绿萼梅,这是稀有的花种,白莹莹的瓣上嵌着一层翡翠样的青色。“青梅,这花就像你的名字。”他对妻子说。


  他回忆起那年对母亲的回答:“君子不因穷达而易辙,况且顾家昔日从未嫌弃我们,我怎能一朝得志便负心?”

  那不久之后,他爷爷去了一次辽王府,回来就不明原因地死了。遇到孝期,婚事也就耽搁了三年。


  他挽着顾青梅的手,她劳作惯了,纤长的手指并不柔嫩顺滑,却有现世安好的温热。飒飒江风吹起她风鬟雾鬓的碎发,酥酥地拂上他的脸。



  嘉靖二十五年

  “你为什么总是去辽王府!?你不记得你爷爷是怎么走的了吗?我爹的事你也不在乎了?”顾青梅单薄的肩膀气得颤抖不住,伏在书案上哭了出来。

  辽王的暴戾出了名,横行恣肆。几个月前,辽王府强拉壮丁去瘴疠深山伐木修道观,顾秀才满腔义愤出头争论,被活活打死在街头。

  他不能告诉青梅,辽王殷切邀请他这个声名远播的才子去府上吟诗作画,为的是附庸风雅;他也不能告诉青梅,他不想去,每次他看到辽王府的煊赫辉煌的高墙,就想起辽王贪婪吸榨民脂民膏,想起两个亲人的死;他更不能告诉青梅,他在隐忍,等着有一天,所有的屈辱都将变成利剑出鞘,澄清天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什么都不能说,连最亲近最在乎的人也不能。


  难捱的沉默。

  “你也只是个贪图富贵的人吗?我看错你了。”顾青梅擦拭了眼泪,冷声道,“我还听说,你当年不愿悔婚,并不是守信。只是你心太大,料得自己有平步青云那天。寻常的富户不入你眼,不如给自己树个然诺君子的好名声。对么?”


  “正是。”无端的揣测激怒了他,他一字一顿,说出了令他后悔一生的两个字,扎在她的心上。


  秋天他即将赴京赶考,青梅还对他爱理不理。他们已经几个月没好好说过话了。他几次想道歉,又下不了决心,只能埋头书斋,想着这次若能高中,以后定有补偿青梅的机会。揣摩制艺之余,他也写些针砭政势之文,他不解的是,这些稿纸总会从他案头不翼而飞。


  启程那天寒露微霜,全家相送,却遍寻不见她。他左等右等,只得怏怏上路。

  行到江边歧路口,晨曦映出一道身影,是青梅。

  她迎过来,把香囊系上他衣襟,说是这些日子缝的。“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她说那些文章是她拿去读了,她明白了他的襟抱。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她说近来不太平,流寇四起,赶考的书生常常有去无回。“你能不走吗?”她问了一句,又笑了,像是知道自己问得可笑。

  江风带起她裙角翩跹,泪痕漫浥的脸洁白如易碎的梅花瓣。他不忍,却只能说:“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她拉住他的手,缓缓低头:“万一……万一……你总得先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嘉靖二十六年

  “殿试二甲第九名,张居正”。

  雍容肃穆的奉天殿,天低云阔,弦歌酒宴,接杯举觞。填登科录的时候,他郑重地填“娶顾氏”。他喜欢青梅这个名字,会馆的院子里也有一株绿萼梅,可他没法在登科录写她的全名,只能一遍遍在心上写。


  家里来了信,他欣喜若狂拆开,算日子,青梅也该分娩了,是报生的信吧。

  裁纸刀砰然坠地。

  顾氏,卒于嘉靖丁未年正月二十九。他落笔纵横挥就锦绣文章时,原来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匆匆赶回江陵,看到她留下的那个孩子。他生疏地小心翼翼接过孩子抱住,孩子圆润的小手搂着他,温热的后颈有婴儿独有的甜香。他才知道孩子是让人心疼的小东西。


  他去她遗物中寻出那些稿纸,行行都有泪痕。母亲转告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天下为重,勿更相念。”


  他孑然一身回到京城。年末,家里又来信,儿子也夭折了。

  满城梅花一夜之间全部凋零。




  十三年后,嘉靖三十九年。

  他三十六岁。从翰林院辞官回家已经六年。往日的喧嚣好像一场浮着金粉的梦,年少时的颖敏绝伦,巡抚忽如其来的赏识,殿试的春风得意,恩师徐阶的提携,都渐行渐远。顾氏去世五年后,他终究还是续弦了,妻子温和平顺,丝毫没有顾氏的倔强棱角,几年来,不觉稚子成行。他在家乡荒外筑了个小园,晴耕雨读,闲来教幼子读书写字,远离官场污浊漩涡。除了还是避不开辽王府应酬的梦魇,其他一切都称心安好,生活惬意如镂花窗里的一叶芭蕉。他想,一辈子就这样淡然度过也很好。

  他在书斋读书,偶尔会想起顾氏以前从窗前走过,“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一个寒露微霜的秋夜,他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回到十四年前江边离别的歧路口,青梅临风伫立,江风吹起她的风鬟雾鬓。梦里的青梅问他要走哪条路,他看过去,一条通衢大道,万里无尘,碧桃满树,蓬蓬远春;另一条积尸莽野流血川原,荒烟萧瑟千家野哭,是青山白骨无人收,是简策功名终成土,是倾尽天涯知己泪,是痛哭招魂向何处。

  他走向第二条路。

  青梅点点头,把香囊系上他衣襟,又为他拢了拢发冠,飘然远去。


  他惊醒。何处梅花不可寻。她不会回来了,从此以后,他的生命也是她的生命。

  他点上灯展开纸,给恩师徐阶写信,说他想重回官场。



  又十七年后,万历五年。

  他五十三岁了。天下早已没人直呼他的名字,日益深沉的皇帝还是一如幼时叫他“张先生”,有的人叫他“师相”,有的人叫他“元辅”,还有人用他的号太岳写了对联“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这一年他父亲去世,满朝官员喧哗着让他回家守制三年,还有人冲到他父亲灵前讽以孝道,他不是没有想过暂避锋芒,可皇帝不让,皇帝说一天也离不得他。

  他甘愿以藐然之身横当天下之变,可他如何面对这举世非之声名扫地的激愤。他把自己关在书斋,研墨作文,写完即毁,从不示人。这是他多年积习,就像昔日写了文章,顾氏悄悄拿走一般,他的文字,只给她一个人看。

  黄昏的时候阳光洒满一室,这是几十年前一样的太阳,窗外一瓣梅花飘落到他的衣襟。他对那些非议已经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就像阴影随形,在光芒背后相伴。

  已知天地共行客,不为别离愁路难。



  万历十年

  他这一生,旁人说他有很多对不起的人,譬如被废为庶人的儿时玩伴辽王,譬如骤然下野的昔日盟友高拱,譬如劝诫夺情被打得血肉横飞的言官,甚至还有人说他揽权对不起那位深居九重的皇帝,倒也不管他当元辅这十年,无一日不是履霜戴月,五更天就到阁中,从日暮西沉的深渊里,像最细巧的工匠一般,倾尽此生,造就“太仓粟支十年,太仆积贮至四百万”的崇华盛世。

  他初听到这些话时颇为不快,听多了,也就清风过耳。他心里只觉对不起一个人,青梅。


  连月病痛折磨,他素来仪容峻整,于是独居一室,不令任何人见到他憔悴的模样。他拿出随身的陈旧香囊对着烛火端详,虚弱的手没拿住,烧焦了香囊一角,滚出一枚五彩斑斓的小石子。

  人老了,近处的事记不得,越远的事越真切。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他七岁的夏天,也和寻常孩子一样贪玩,曾经有个差不多大的女孩,每次他爬树摘石榴,总在树下替他望风,他也拿石榴送给她。有个午后,他和她在江滩边捡了一瓦罐五彩斑斓的小石子,又在树下一起作了标记埋了。接着他和她在江边用瓦片打水漂,他母亲忽然寻来,他一慌神,瓦片失手飞到她耳后,还挨了母亲好一顿打,第二天他就被送到族学读书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孩。

  他才想起,青梅的耳后,是有疤的。


  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

  他安然睡去,这次是个极好的梦,他梦见了青梅,梦见了江心洲的梅花柔纷,梦见他用五色彩石补苍天之缺,自此无苍生疾苦,永远风调雨顺河清海晏。他这一梦,就再也没有醒来。


少年心事当拿云

赴往

*太岳风华录

*画师与少年/太爽了我想了好久终于过了把画画的瘾~


-世界脆弱而生生不息-


画师背着行囊,负月而往。有人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从那埋葬着最多丑恶,和最脆弱希望的地方。

落脚是一处很简陋的茅屋,窗子在风刮起时拉扯出令耳膜鼓噪的凄响,凉意像针一样扎入骨髓中游走。破败里头嵌着是月亮,于是画师缩了缩手,未将它钉上。


晒太阳一样,第二日,画师就将自己准备的画材都摆在了庭院里。他在院中踱步,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圈子,汗流浃背也不觉。

“哎,”门外掷进了一颗果子,恰恰好就砸在他的头上。画师一捂头,缓缓抬眼便瞧见门口大摇大摆地倚着一个郎当少年,“在想什么呢?”环视四下...

*太岳风华录

*画师与少年/太爽了我想了好久终于过了把画画的瘾~


-世界脆弱而生生不息-


画师背着行囊,负月而往。有人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从那埋葬着最多丑恶,和最脆弱希望的地方。

落脚是一处很简陋的茅屋,窗子在风刮起时拉扯出令耳膜鼓噪的凄响,凉意像针一样扎入骨髓中游走。破败里头嵌着是月亮,于是画师缩了缩手,未将它钉上。

 

晒太阳一样,第二日,画师就将自己准备的画材都摆在了庭院里。他在院中踱步,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圈子,汗流浃背也不觉。

“哎,”门外掷进了一颗果子,恰恰好就砸在他的头上。画师一捂头,缓缓抬眼便瞧见门口大摇大摆地倚着一个郎当少年,“在想什么呢?”环视四下,少年又恍然又疑惑,“这是在筹划新作?你到底要画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非得从别人挤破了头都进不去的翰林院离开,困居于这小小茅舍。”

画师不理,挽扎起袖子就铺开雪白的宣纸,起伏如纵横的海波,他提笔时即屏了气,少年便也不说话,抱臂站在一旁。

墨泼下层层叠叠的山河,少年按着性子看了些时间,只觉得和平日溜课时见着的画也没有什么两样,正有些失望地想要去寻些新乐子,却瞧见画师似换了笔在某处横错了个大字,温温凛凛的样子。

“颐?”少年凑近了些,左看右看也不曾看出什么多的花样,但就他与眼前人翰林院的几年交情,他从未落过无故之笔,便自顾思忖道,“颐,厉,贞吉,大有庆也。”少年一拍掌,便嬉笑道,“你遽然离院,难道同去年故去了的赵文肃有关?”

画师稳稳地收了一笔,凝神又端望了眼纸间墨色,瞥了他一眼,“赵文肃是有个好名字,只是我画我的画......同赵文肃有何关系?”

“朝内为夺情事议论汹汹,这一招不慎万事皆休的节骨眼,若你说出来隐避我信,”少年跟着他往旁走,语声自然也跟着不离,“可你摆出一个‘艮上震下相叠,雷出于山,春暖万物’的颐,又是何意?”

“何意何意,我怎知何意。”画师将几块亮晶晶的石头往土里埋了,又蹭平,压实,才悠悠然往回走,“你堂堂翰林院庶吉士,却来问我。”

“我又不是治《易经》。”少年默默念诵着“观颐,自求口实。以己养人”揣摩,不自觉又跟着绕了一圈回到桌前,目光收回才发现画师随手几笔勾勒出的竟是一个小小膳房,少年讶异道,“这写意泼墨骤然入烟火尘埃,你莫不是瞧上了膳房哪位姑娘?”

“在翰林院写发腻的诗文写多了罢,前日咏芍药,后日又咏青瓶,怎知这水火既济之趣。”画师提笔便将柴燃得更旺了,再提笔便添了一鼎,少年视而笑道,“和羹调鼎虽固用以谓君臣之道,然就文渊阁那位相爷的雷厉手段,恐怕是不肯......”画师沾了墨,又增几笔,少年的话一时卡在了喉咙中。那鼎中蹦着的不是什么鲜材美物,而竟是一只只肥圆粗颈的硕鼠。

既画之食事,便言食事。少年当即皱眉慨道,“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忌动辄翻覆,然如今朝野一声令下,便是大刀阔斧,庙堂江湖皆动荡不安,恐覆熙宁之辙。人伦大孝当前,相君拥权不去,硕鼠又蹦跳不止,我辈便有澄清天下之志,也只能穷路哭返。”

倒是什么都能扯上内阁那位相君,当真是犯了众怒。画师耸了耸肩,将笔袖手入池,顺着碗壁撇了撇,清水瞬间滚涌开一大批乌浊,“哪里是穷途,你们不是前几日还由王学士带着去了张府,唔,听说哭的不是你们,倒另有其人。”

“这事竟已经传开了?”

“自来无一事可迅于人言。”画师抬袖间又抹开一片黄土样的色,“再者,古人此言,如何是那般偏颇,即横当豪任,亦不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度’之一字,非常之时,有非常之度。”

画师又道,“世人只道圣人难求,未道曾子亦是难求。”

少年不想同他争辩这个,卡了卡嗓子,就转了话头,“这又是什么?一抔荒丘,一横远山,还是坠地黄云?”

画师却道,“吾画正在似与不似间,谁晓得呢?”

 

成日里写贺文写烦了,少年寻了个理由就往外走,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这条破败巷子附近,略一顿了顿脚,就往里头走去。

门依旧虚掩着,料是贼也不愿光顾的地方。少年不会翻墙便从正门大剌剌地走进——数月不见,那层层拔地的殿宇围拢住了膳房的孤影,桂影中似有飞雪覆了磬音,曾经似是而非的黄云落地成了奔腾的黄河,冲向天边去。

画师却招了他过来,沉静道,“且细看。”

少年凑近了,脸被日头晃晃晒着,眼睛里映着都是人影,活生生的,在砖瓦缝中,在玉阶之上,在天明点滴,在条条长路,在片片阁瓦。

“这个殿宇下,埋过的重叠尸骨,比起午门也只多不少。皇宫殿阁操纵天枢,隔空吸血几如探囊取物......”少年再凑近了,那轩轩殿宇中被屏风遮了的影子,手中缠着是若隐若现的白线,如根系绵延向天边地下,束以百姓万方。那果真是轩轩殿宇么?寸寸月光不照处,梁木腐朽白蚁蛀。倒是文渊阁里存着几星曳动的火光,但底下也是暗河汹涌。

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可真敢。”

“不如你们敢。”画师俯下身子,屏住气息,笔尖寒芒微闪,霎时万簇窥伺,少年的身子抖了抖,亦不由屏息,又看向那远上的黄河,那一条孕育了无数灵魂和精神,也冲毁过无数人家,造成过灾难的浩浩长河。

“挽淮入河,束水攻沙。”面前画景,少年的眼前自然而然划过着前段时间又被泱泱谈起的话题,“导河而归于海,以水治水,你也赞同此举?”

画师的笔下延出坝涵洞与高堰去,已是无声的回答,少年注视良久又道,“此桩大事,困难重重,不言所耗经费之巨,所需人力之艰,单是朝中众口,便是一桩难事。”

“黄河一去,中间多少庶民泪。”画师的笔下稳当而细致,渐渐便是毁家流离同绰绰劳修的人影相互重叠,“张相既拍了板,蜂起的言者又能几般,若真站到了面前,不还是一个屁都不敢放。有样学样,蓟门那头不还有个被护得安稳的戚将军么?”

少年从前哪里听过他说这样的粗话,顿时被梗了梗,悻悻然道,“也是,张相爷说了‘无烦再议’,自然比什么都管用。”

 

少年每月还要备着翰林院里头的月考,无事也少出门,一载春秋来此地也不过寥寥几回,画师的积蓄不多,倒是肯舍得下钱买民间流着的各类小报,有用的就叠好收在烛台下,无用的就垫了不稳的椅子,或堵了漏水的大门。少年闻了闻那放了好几日的面饼,叩指敲了敲,硬梆梆,冻住一样。他便同画师说你这过的也太寒碜了些,不如少买点小报,我每月来一趟,何事问我,我纵不知,也能借着翰林院这藏龙卧虎之地,给你打听一二。

画师点了点头,但少年下次来时,却见他仍是我行我素,该买照买,该吃照吃。少年有些怒,当即甩袖道,“事事关心,何不去坐文渊阁那把椅子?”

画师展臂护着画和护着崽子一样,生怕他动手连桌子一并掀了,却不忘反唇相讥,“我若有张相君那般经纬沟壑,何须如现下这般惊惧?”

“你若有张相爷一半放肆嚣张,就算把我当场捅了也不算过”,少年被激,也口不择言,“好以己意见责望天下,好一个令行禁止!”

听此言画师却笑了,“他又做了什么惹得众怒?”

“他说要毁尽天下书院。”少年想寻个椅子一屁股坐下,四顾却发现只画师旁边一个瞧上去用力就会塌的破椅子,有种满身力气无处使的挫败感,画师却弯腰替他拂了拂了灰,慢慢地挪了过去,“毁尽天下书院?这个尽字,恐怕是你们自己加上的吧?”

“有没有这个字重要吗?”少年鄙夷道,“讲学之风,乃启迪人性,论辩时事,当年的心学门人徐阁老,以首揆位任主盟,在灵济宫讲学,附丽者甚可达五千余,张元辅这等做派,非但是专擅骄盈,公然以权钳制言路,更是有负徐阁老当年拳拳之心。”

画师对少年的前半段话不予置评,他只慢声道,“既已去位,还谈什么徐阁老不徐阁老,便是徐阁老在位,谈起讲学之风,那位相公不也敢艴然见色么?”

“书院集天下英才而聚,士气之高,天日可见。”少年愤愤不平道,“如今欲以强权灭讲学诸贤,闭塞耳目,挫天下士气,与蔡京韩侂胄之辈何异?”

“你来看。”画至此,画师只觉得自己胸中性情豪纵,笔下重逾千斤,他一把拉过少年,展开余卷,卷中田野横纵,山川相间,沿有书院若干,顶头却是半晴半阴,阴云甚呈压倒之势,瞑山汹汹,欲摧肝肠。“如今讲学,大多矫枉过正,自私自利,至于招延党羽,檄名乱政,造为虚谈,逞其胸臆,以挠上之法者更是数不胜数,”画师道,“你偏安翰林院一隅,又固有成见,哪里真正走入其中,体察实际?”

“以太祖之名,行荆公之事”,少年闷声道,“这是置我朝百年基业于不顾。”

“你竟还能看到这点。”画师笔点那殿宇中的朽木横梁,雨声似昨日出门被浇出的凉意,“若真眼看着他塌了,才是不管不顾,走投无路。”

“焉知不更速亡?”

“你念的是圣贤书,践的是圣人道,脚下踩着是人间路,眼中当看到百姓苦,”画师凌空一笔便是数点人家,语气嶙峋而透着骨气,“走出去,你走出翰林去看看,究竟谁在误国,又是谁在救命!”

“我今日正是来向你辞行。”少年的眼中迷茫同矛盾搅成了一锅浆糊,也糊不住日渐空落的心,“我自请外放了。”

画师一愣,“你要去何处?”

“山东。”少年的手轻轻抚在画上,竟是一份难得的温柔,“去看看宗室豪强,去看看清丈田亩,去看看我寒窗十载,翰林四年,究竟要付之何处。”他转过头,袍袖笼云,振衣昆岗,“此一去,愿你我再见之时,此画成矣。”

“保重。”画师微微扬起脸,日光从他的额前淌到鼻尖,而后落了下来,砸在两人的心上,但画师却说,“我只希望你我再见,此画于光明中饮火,不必露于天地。”


少年离去的那一日轻装简骑,画师未去送,只隔水寄去一纸桃花笺,笺上龙飞凤舞,小字一行。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画师依旧住在陋巷,画着他未完的画。远方的信寄来不易,陆续丢了几封,又到了几封,少年的苦水,少年的期许,少年的殷殷苦旋,少年的鼓舞奋进......直至少年杳无音讯。

他只当信丢了,在半路被匪劫走了,在半路落水溺花了,在半路纵马间飘落了,都好。

他一直画着他未完的画。

江陵相公在任上殁了。他在衣前簪了一朵白花,他挖出了曾经埋在泥土中的矿石,用巨大的铁杵捣碎细磨,铺陈开一场诡异的幻梦。

四下是光怪陆离的扭曲,满仓金玉粟米中沾着心头血的殷赤。

火红的狐狸仰面卒于阔阔大路,狐首正对着那不断招手的穴丘。

 

朝野纷乱,众怒汹汹。举朝声讨,巨奸大恶。

画师却踏出了巷子,将画袒露着,将自己袒露着,袒露在天光之下。

他想拼一场,从背着画材离开翰林院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期待着这一日的决裂,他宁愿做这个纷乱的时代里被无情碾碎的注脚,他也要呼喊,用力的呼喊。来啊,来啊。他把自己立成了靶子,他的画本身就是再绝妙不过的反抗,然汹汹人言如刃划开阴云的巨幕,凝固了的颜料注视天穹,却无人注目。

画师站在灰土的阴影下,四周是呻吟的行乞,是岁岁年年弯下腰,佝偻到再也直不起的农民,他同他们一样,他的画同他们也一样,连卷入斗争中被毁灭的资格都没有,在偌大的京城里被流放,缓慢而无声地摧折在没有光的地方。

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寂灭——就像宫里那些年老的太监说的那样,静悄悄地死亡。枝头的花落了,画师垂下了头,红烛的泪滚烫而炽热,涌向狞笑的天边。

有人说天堂到了,有人说好日子来了,没人关心楼塌了会怎么样,绝妙颠倒的狂欢里,申时行在内阁值房中对着新任的张首辅徐徐道,“肃杀之后,必有阳春。”

又有人问画师他从哪里来。画师说,这样的地方,他从未离开。

 

又数年。

他望着头顶上的阴云,厚厚的,无数声尖锐的嗤笑和嚎怒都在里面埋哑了,而后俯冲下来,化为五指攫住了他的咽喉。

他攥着那卷未封的丹青,立在山上。有万倾波涛凌空向他拍来,哭笑混在里头被撕碎成千百片,比雪还要洁白,又比血再要嫣红,寸寸生长着压断了的翅膀。枯黄的草木上串满了沉默的凄魂,浪潮拍打着哀韵,这是重复的崖山!

不,这不是崖山。这是无数人穷途而返,无数人挣扎不出,有人纸醉金迷汲汲求利,有人欲挽狂澜中道而陨,这是活生生被蠹虫啃食,陷于窠臼,这是在上位者的冷静注视下的集体狂欢,集体枯槁,集体埋葬。

“嘘,不要说他的名字。”

他曾经亲自封住了自己的嘴,而少年浩荡百川流的冰雪满怀,不曾畏葸的锋锐利刃也折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也想要亲自奔赴心头的火焰,却连一点火星都不曾触到就再次被迫封缄。那些贵胄,那些豪强,那些宗室,那把龙椅,曾被人打压过、拆磨过,曾有人在方圆规则中努力寻求打破,威肃而热切的眼望向那些庶民黔首。那人去后,上不了台面的勾当,那些蝇营狗苟的算计,终于陷落在了自己的罗网。还有什么啊,还有什么能都冻住本无道理的暗水奔流,能斩断高位者畏首自束,胆战心惊的藩篱,能停止作茧自缚诛人诛己的自杀。

没有什么了。他孤身捻断了束画的纸绳,一跃如白鸟,风声啼鸣。

“你见过日落吗?”

画师恍若空中稳稳落下了的最后一笔,涂抹上帝国的最后一缕余晖。



孔璋不写檄文

【太岳东楼】倏忽谁能知

预警:张居正和严世蕃!!!部分代入大明王朝1566的设定,不能接受的朋友快逃呀。


时间点设在隆庆五年春闱放榜不久(对的你没看错时间),这一科都是太岳的学生,出了很多争先恐后弹劾他的魔鬼(……)。虽然标了太岳东楼向,但其实是个张江陵风评被害,高新郑钳制言路的故事,而且夹带了严阁老与徐老师、杨继盛与王世贞,具体如何大家自由心证叭。

题名来自太岳诗《蒲生野塘中》:荣瘁不自保,倏忽谁能知。实在是我不会起题目,只好到处祸害老张的诗,良愧良愧。

正文:

病月本是料峭轻寒时节,全赖前日春榜一放,身在京都的新科进士老爷们登时愍不畏寒,连日往拜座师,同年叙谊,好不快活。

几位辛未科新进士在荣恩宴上打过照面,又共谒...

预警:张居正和严世蕃!!!部分代入大明王朝1566的设定,不能接受的朋友快逃呀。


时间点设在隆庆五年春闱放榜不久(对的你没看错时间),这一科都是太岳的学生,出了很多争先恐后弹劾他的魔鬼(……)。虽然标了太岳东楼向,但其实是个张江陵风评被害,高新郑钳制言路的故事,而且夹带了严阁老与徐老师、杨继盛与王世贞,具体如何大家自由心证叭。

题名来自太岳诗《蒲生野塘中》:荣瘁不自保,倏忽谁能知。实在是我不会起题目,只好到处祸害老张的诗,良愧良愧。




正文:

病月本是料峭轻寒时节,全赖前日春榜一放,身在京都的新科进士老爷们登时愍不畏寒,连日往拜座师,同年叙谊,好不快活。

几位辛未科新进士在荣恩宴上打过照面,又共谒孔庙、拜了座师,便相约至东长安大街勾阑胡同喝酒。这一干人还未得授官,尚且讲求一个洁身自好,不肯真正往腌臜处觅柳寻花,只在小酒楼上寻一雅间坐了。

俄尔又有一与约进士至此,这迟来者乃江西人,携了二位本省同年,见众人起身,便与他们引见:“这位是我同邑安福刘兄,字国基。”又指另一人道:“这位是临江朱兄,字文卿。”众人见礼,叙了齿,重又坐下。

他们在这里推杯换盏,却听楼下有抚尺声响,缘来是个说书先生排开案来,要讲一段戏说。这说书先生声如洪钟,压得楼底看客一晌俱静。众进士心生好奇,推开窗来,也要听他讲甚么掌故。

只见那说书先生笑道:“列位看官请了。”哗啦展开撒扇一摇,便吟首打油诗来:

“瑞竹延世诚难远,

日炙冰山实易颓。

偃月格天终乌有,

惟德以昌俱还无。

“情乃一段孽缘,梦系三千尘心。诸位也知今春金榜才放,庶常已选,大登科后小登科的大有人在。好叫看官知晓,正所谓:世间何物是良图?惟有科名救急符。话说人生只有科第一事,最为紧要。我世庙初张文忠公七试不第,后来得蒙圣恩入阁。那见得只是进士才做得事,只是翰林才作阁老?文忠公要复国初三途并用的办法,叫不由科甲出身的一般也替朝廷干功立业,青史标名不朽。偏偏风飞云会只一时,徒留君王辗转思。

到如今科名贵重,考得两榜出身,便教卑贱者立贵,贫窭者立富,深冤大仇立消,危途险路立平。若得点了一个翰林,玉堂秉丝纶,出入承明庐,就是阁老见了也要关照,遇上天官也不避道,那真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哩。

看官,你若不信,且先听在下说一件国朝世庙间大学士嫁女与翰林,小姐对联选夫的故事:“说世庙间有位大学士子嗣艰难,到三十岁上止得一女,爱如珠宝。小姐亦才端貌妍,聪慧非常,通国典,晓时务,解其父不能解之惑,赋他人未可赋之词。”

众进士听了失笑,都道,国朝何曾有点了翰林还娶阁老千金的,世上好事岂叫一人占尽,分明脱卯,这说书老儿编得太假!

楼下亦是人言啧啧,那说书先生又一抚尺,续道:

“相府千金心气甚高,不肯轻易嫁人。每每大学士有心择一嘉婿,小姐只推说要多在他膝下侍奉几年。一载一载拖下去,小姐到桃李之年,仍在家侍奉爷娘,竟成相公一块心病。

“这日大学士同夫人相议此事,道是近年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筋骨不强,只一个女儿终身无处托付,来日老夫先去,不知何人为她遮风挡雨。阁老与夫人执手间,不由愀然泪下。小姐在屏风后,听得老父此论,也不禁长叹,自回闺中读书。不意忧烦间,却将手边一个端溪砚推下桌去,可怜千金,化而为土矣。

“看官你道,这小姐为何要愁?原来小姐真真娇痴若愚,将一颗芳心寄予明月,不愿爹爹将她许给陌客。她前年出城踏青路上,正正撞见命中冤家。那冤家乃一位新科进士,弱冠之年,颀身玉立,仪态翩翩,穿一身簇新襕袍,在梅花树下朝她展颜一笑,眉目绚艳,恰入小姐之眼。小姐打听这新进士考得二甲头前,又兼年齿最少,是板上钉钉的庶常,正要在翰林院作夫人的学生。”

众进士在楼上听得,又笑这说书的前言不搭后语。大学士的夫人如何又在翰院教习,不通不通。当下老爷们连连传杯换盏,又唤小厮添酒,好一番吟风弄月,联诗赓赋,全将楼底热闹抛开一旁。

座中唯刘进士怏怏不乐。他自恃才高,今科会试考了第七,殿试亦是二甲第四,偏偏东阁试应得不佳,落选庶常,如今心不能平,暗恨那拟阁试题的座主不能尽他才华。今日被强拉至此,更无心应酬,只坐于一旁吃酒,方才听那先生说点了翰林方是福气云云,犹怨三分。众人见他造作难近,也不自讨没趣。

那说书先生又展口才,洋洋洒洒,讲一通那大学士打定主意嫁女,又恐委屈自家掌上明珠,终于允她自己择婿的故事。他见台下听客聚得多了,不由得意,道:“阁老便在府墙上贴一征婚榜,言道,小姐不日将出一对联,先对之者可为东床快婿。闻得阁老要嫁女,小姐要选夫,但有未娶的官员,未婚的士子都赶趟热闹。

“到了选夫这日,小姐眼见她那冤家已成了留馆翰林,穿一身青袄,携那同年状元挨在诸生中,不由大喜。又见翰林含笑朝她点头,更是心摇神荡,几难自禁。

“众生见得小姐打扮齐整,直是天上碧桃,日边红杏,可望难即。有貌寝的已自惭形秽,唯翰林成竹在胸,志在必成。

“小姐便出上联,道是:‘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

“众人还在抓耳,翰林已应声而对,便有:‘双木成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入山林。’

“众人皆道对得妙,状元郎亦在侧拱手道:‘难得贤弟有急智,为兄不如也。’

“阁老在一旁,见这翰林风仪伟美,气宇非凡,在诸人中最为出挑,正是浊尘不掩珠玉,浮云难遮日月,心下暗赞,牵夫人手,叹曰:‘恨此良才不为老夫门生。’又召他进前,问经史无有不通,询策论更出人上。阁老同夫人大喜,即许婚姻,成就好事。”

须知看客最爱这等花好月圆,鹊笑鸠舞,当下有人大声喝采,盖过楼上众进士彼此恭维推奖声。正恼怒间,朱进士道:“不若也听这说书的还有何诳语。”众进士不好同市井百姓计较,平白丢脸面,都称,文卿兄说的是。

岂料那先生又一抚尺,道:“造化嫉盈,乐中生悲。”接着又言那翰林有一同年,因着不满阁老弄权,具草参章,上疏弹劾,竟至大辟,他夫人为之讼冤,又棺殓其尸,倒带累夫人之父亦为构陷,死西市。翰林与阁老夫人不能阻其祸,遂与诀。又两年,阁老忤上意,失圣眷,得祸。

看客们尚在惊异间,这说书先生将撒扇一收,作结语道:“正是,冰山泮,金穴空,往昔恩爱俱流东。”他这样一言落下,正如惊雷炸响,震得四方不安。

诸位新科进士饱览诗书,熟读邸报,本朝典故无有不通者,如何不晓这里间譬喻?一时楼上雅间内俱已明白他说的是哪家故事,面色纷异。唯刘进士拍案而起,厉声道:“这等荒唐事也在市井流传!辅臣还能偃然自处,当真卤莽轻狂之至,祖宗法度都不知丢到那里去了!”

座中大惊,那携他同来的傅进士忙忙打断道:“国基兄,慎言!那等无根由的戏说早被新郑公禁了,如今不过一个狂生在此乱吠,量那等无知小民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甚么。”

又有相熟同年在旁劝他:“毕竟陈年旧事,刘兄万万缄口,往后莫要提起了。若被传出去,师相失了颜面不提,高相公也要动怒。”这样软语再四,刘进士方闷闷坐下了。

一众同年或同他一般心怀不满的只默默吃酒,或胆小怕累的也都缩舌不言。唯朱进士心道这刘国基必是酒吃多了,如此忤逆老师的狂悖之语也敢出口。况此本是师相年少风流往事,师相深明大义,未徇私情,又碍不得甚么,传为美谈,亦无不可。

雅间进士钳口之际,楼下看客也诘质那说书先生,如何这等云散风流了局。说书先生又展扇答道:“故事如此,我又有何法?强求圆满,反是不美。”他这样讲来,也有一知机看客大笑起身:“你这先生说得不真,那翰林对诗时,小姐分明三十多岁了。”台下轰然,皆骂这看客胡言乱语,天下岂有这等年纪未嫁的阁老千金,大是荒唐!看客也不分辨,转身走了。

又有人大声问道:“此事甚为乖谬悖理,那先生,你这故事藏头埋尾,好不畏缩,莫不是在此说谎调诐?我今也不要你讲是哪位阁老家阴私,单只说说这翰林、状元姓甚名谁?”

听得此问,朱进士与几个同年对视一眼,皆摇头不语,却见那说书先生也不碰抚尺,只将撒扇一收,拍在桌上,朗声道:“这哪里是什么阴私?我又有何不敢说!诸位听了,这翰林便叫张三,状元便是李四!”

便有看客大笑:“如此说来,那弹劾大学士的便是王五了?”说书先生摇头道:“非也,非也。那丧父丧夫的,方是王五!”

底下看客还在哗然,楼上几个新科进士早已颜色大变,个个如坐针毡,俱恨今日不巧来了此地,盖因这张三、李四、王五者,即张江陵、李兴化、王弇州是也,上书弹劾者必为杨椒山,按此推算,那世庙间的大学士岂非严分宜,所谓阁老千金莫不是严东楼?大学士夫人却只能套在华亭徐相公身上。这等鼓弄唇舌,造作飞语,讦及阴私之言必会惹火烧身。刘进士真信了几分,气得拂袖而去,余下几个连同东道也纷纷告辞。朱进士最后痛饮几杯,扔一吊青钱到伺候小厮怀里,自往楼口走去。

朱进士方下了楼,还未出大门,忽听得有人高喊:“镇抚司办事!靠后!都靠后!”缘来看客中早伏了好些锦衣卫,听得那先生将故事说得穿了,便推开听书的,跃上台去,将那先生一把拿了,就要压走。朱进士跨步掉臁时,又听那说书先生大叫两声:“我说的都是真的,如何就拿我!”朱进士垂首一叹,也自回会馆去了。

 

 






没错,这就是性转小阁老嫁给张翰林最终BE的民间故事。别问说书人是谁,说书人就是我,我嗑的cp都是真的,锦衣卫莫来挨我!

 

阁老嫁女、小姐对联选夫的故事来自《明代状元奇谈》,我只取了这个梗,而且各种魔改,已经和原传说不一样了,况明代本无哪个阁老把女儿嫁与状元的(原故事是一个假扮成乞丐的新科状元路过对出了对联,就很迷)。

打油诗是我胡凑的,完全不合格律,都是梗的堆砌,不过既然是说书就不讲究了。瑞竹和延恩阁都是严家的,在太岳的三瑞诗里出现过。日出冰山颓之语是严家被抄列的清单《天水冰山录》的题名出处。严嵩的钤山堂有铭:“作求惟德,世蕃以昌”,小阁老的名和字也是由此而来,偃月堂、格天阁分别是李林甫和秦桧家的。

说书人的话本来就是含沙射影,意在言外,明面上讲古,实则抖张相公始乱终弃的黑料,故有好些颠三倒四,刻意模糊的地方。又有些1566的梗,不再赘言。

两位拥有姓氏的进士里,刘是刘台,朱是朱琏,带他们来的那个刘台同邑同年是傅应祯。奇怪的是明史里说刘台字子畏,但是我写完文后查登科录发现他字国基,国基与台字明显互训,故我怀疑刘台可能改过字。既将时间设定在放榜后不久,文内便取登科录的说法。刘台说的“偃然自处”四字直接摘自他弹劾太岳的上疏。我前日立志要写朱琏和老张,但是构思此文时还没有找到辛未科的登科录,还等日后吧。


prophet

【明朝】瑞雪【海瑞与张居正】

《瑞雪》by prophet

其他:本文又名我脑补的1587:海瑞与张居正。正剧。

#修了一遍


【万历十年冬】


      松江府这日下雪。这几日秋冬不知怎么,只是干冷。好容易落得一场瑞雪来,徐阶于家中坐着,恰见窗含飘絮、无花只有寒。若往昔他须得腹中作些诗,备在金銮殿上吟诵一阵。可那些日子都已过去了,只有作诗的潜意识冲动仍在。“我老了,”他想,骤然,管家徐成匆匆进来,脸色灰白。徐阶手颤颤得抬起来,只听他一句话:“人死了。”他没听清,耳朵隆隆响,那人又说了一遍。...


《瑞雪》by prophet

其他:本文又名我脑补的1587:海瑞与张居正。正剧。

#修了一遍



【万历十年冬】

 

      松江府这日下雪。这几日秋冬不知怎么,只是干冷。好容易落得一场瑞雪来,徐阶于家中坐着,恰见窗含飘絮、无花只有寒。若往昔他须得腹中作些诗,备在金銮殿上吟诵一阵。可那些日子都已过去了,只有作诗的潜意识冲动仍在。“我老了,”他想,骤然,管家徐成匆匆进来,脸色灰白。徐阶手颤颤得抬起来,只听他一句话:“人死了。”他没听清,耳朵隆隆响,那人又说了一遍。

     只见徐阶神色惨白:“死了。”

     他骤然跌坐了下去。想喊又喊不出来。儿子徐幡听见动静,拄着拐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小暖炉,戴着旧落魄的貂帽。徐阶瞧见儿子的腿,心里便是一阵痛和惭愧。那是十多年前下狱的旧伤。那段惨痛的近乎抄家的经历仍然夜里反复梦回,让他自号叫涕泣的梦中惊醒。

     徐幡见他歪倒,急急问:“爹,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一下慌了神,丢了拐杖,匆匆跑来跪在塌前,探着徐阶的鼻息,徐阶勉强推开他的手,开口道:“扶我去桌边,我要写……”

     “爹要写什么?”徐幡转回头,和听他大呼小叫赶来的二弟徐琨一起问,他们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麻衣,却小心翼翼的、不敢叫起身。

     徐阶看看他们,挣扎的目光忽落到窗外的大雪。他恍惚想起上一次也这样大的雪,朝中风起云涌、哭嚎遍野,也是从一个人的死讯开始。

 

     “可是天气再冷,织工场也不能停啊。”走进院里来的是年纪轻轻、意气风发的徐幡、徐琨和一位姓高的棉布商人。“徐老爷说的是。”对方说,一边小心替他们挑开帘子。房中一片红碳蒸腾的热意,徐阶正靠在四方铜炉畔。见了他们,冷不丁问:“前几日家门口是怎么回事?”

      “爹,不过是一二刁民闹事,我已经摆平了。”徐幡说,用眼神示意弟弟。

     徐琨连忙说:“正是如此。这些田,百姓留着不种桑,就算种来,也只会卖给小作坊,倒不如我们买来,种桑、养蚕、织布。那刁民庞五签了地契,却又后悔,死活不肯卖了。来门口闹事,才吵到了爹。”

 

     却见徐阶沉默半晌,忽然感慨说:“唉,老了,我不过是一个辞官在乡的前首辅,谁的话也不禁用了。”

     “爹!”二人一听,慌忙跪下来,眼前正是钟鼎之家的绸缎,地上铺着波斯毯子。到底还是冬天,冷气透过丝绸篡进膝盖来,耳边的西洋钟一分一秒切过去。二人本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吃得了这等苦头,心里不由又埋怨起爹。

     “徐幡,你去把桌边那本《传习录》拿来。”徐阶终于开口了,说的话却很奇怪。下人连忙扶起徐幡,替他交来王阳明的书。上头有聂豹的印,还有他留给徐阶的知行合一四个字。二人垂头,满以为又要听一番从小到大,不知多少遍的心学。却见徐阶问:“你们知不知道一个叫李卓吾的人?”

     “爹,李贽不是疯子吗?”

 

     曾经有个疯子叫李卓吾,李贽,他很喜欢张太岳。又极其鄙薄清流。说: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任栋梁者,如世之万年青草。

     但是,他却认为海瑞是:“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经历岁时,栋梁遂就。”他还曾说过。眼下朝中诸位都是终日言扶世,而未尝扶一时,唯独海瑞是“真悯世,方可真扶世人”。

 

     徐阶轻声说完了,接着把《传习录》放到塌边的几案上,丫鬟替他倒来水解渴。徐阶润了润喉咙,问儿子们:“你说,海瑞这样的人,天不怕地不怕。既可傲霜雪,又可充栋梁。会顾虑我一个赋闲在家的首辅吗?”

     “爹,那是不一样的。“徐幡狡辩道,他任过工部侍郎,偶尔也摆着朝廷二品的威仪。只是自他的身上,徐阶常常想起一位故人之子。

     他说:“海瑞做京官的时候,位卑言轻,要搏名出位。眼下他可是堂堂巡抚,怎么能不顾虑自身。何况,这南直隶又不是他一个人做主。”

     但徐阶到底和那个饿死于墓地的故人不一样,他点了点头,却道:

     “是啊,他连下诏狱都不怕。今天会因为老夫曾救下他一命,便知恩图报吗?”

 

     华亭县县衙的大门前正聚集了一群农民百姓,沸沸扬扬、群情激昂,中间几十号民众哭号着喊冤,喊到了大中午,却没有丝毫动静从森严的衙门里传出来。有人犹豫劝道:“还是走吧。”、“眼下都没有人敢出来接。”、“毕竟官官相护啊!”

     这些议论纷纷所围绕着的最前方,是一具灰绿的烂草席,草席下尸体的两条腿露出来,天空飘下的白雪将脚底的污泥染湿,和一团红艳艳的鲜血混在一起,分外醒目。草席边,一个白发苍苍老头就跪在雪里,他听见周围纷扬的犹豫和退缩,不由悲从中来,哭得更痛。

     人心浮动之余,一个人却忽然站出来说:

     “大家听我说,不要怕!当年的海青天,在淳安县的时候,敢于得罪一品总督胡宗宪,还有巡盐御史鄢懋卿。他是个大清官,会为我们做主的!诸位且和我一起去击鼓。”

     县衙堂内肃杀阵阵,一道光明匾额高悬。海瑞穿着朱红的官袍,肩膀上还有未扶去的雪花,显然是刚从外头巡视回来。他端整了衣冠,走上堂来,巡视一圈,没人敢和他森冷的目光对峙。听他道:“带人上堂。”一阵衙役的咆哮如雷后,他问:“堂下何人,鸣冤所为何事?”

     “草民是华亭县庞小五。”

     “你要申什么冤?“

     “草民要状告华亭徐家,活活打死了我的儿子!”

 

 

 

     “听说他接了一纸华亭县民的状纸,说徐家强行兼并买田,为此打死了一个人。”京城冬天已经四处结冰,高家宅院中的香炉里正烧着檀香,袅袅烟雾自盖子里升腾而起。房中只有两人,御史周深正站着,对内阁首辅高拱说这件事。

     高拱忽然睁开眼。他说:“海瑞?”周深点头:“眼下闹的南直隶狼狈不堪。相爷,恐怕明日就会有弹劾他的奏折了。”

     高拱不说话,只哼了一声。谁能想到,时隔不过几年,朝廷上下的目光,便又聚焦在了东南。

 

     “以民告官,先受杖二十!”华亭县令自一边站出来,对堂下的庞小五厉声呵斥道。他刚说罢,两个衙役拿着板子围了过去。

     “且慢,”海瑞说,“徐存斋公已辞官在乡了。”

     “大人!”华亭县令尴尬的说,“咱们是否稍微缓传片刻。”地方上人尽皆知的潜规则,这样的乡愿比当政的官员更不能得罪。因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是同年、师生构成的巨大能量网。

 

     高拱应邀到了张居正的府邸中,进门前,高拱忽然多看了眼对门的六必居酱菜店铺一眼。他听说张居正买下了严嵩的一小部分原宅。也有说,是有人送给张居正的。但这些传言都飘在他的心底。二人到书房中坐下后,他问:“海瑞能办成这件事吗?”

     张居正抚须说:“肃卿,眼下是你主政。既然我们要执行新政,至关紧要的,便是这第一场挥剑。要挥得漂亮、挥得干脆利落!利剑之所往,绝不动摇。”张居正安抚完高拱的质问,心下却很清楚,朝中突然授意要针对徐阶,个中又有着什么隐情。

     只见他忽然话风一转:“但是朝廷的脸面,也不可不顾虑。”

     高拱自茶碗边抬起眼来一瞥,哦了一声,忽然笑到:”当年,太岳可是说过,眼下朝廷唯一的一道出路,在于改制。“

     却有几分凉意。

     内阁论改制时,面对兼并问题,是张居正提出必须用新政解决。眼下,抄起于手心里的茶还滚烫,不知怎么却有几分冰冷倒胃。张居正被高拱一语挤兑的微微尴尬,沉思片刻,不由叹息说:“让我去给海瑞写封信。”


     高拱点了点头,环视四周,张居正拿到宅院不过几年,却有了几分昔日严府门庭若市的影子。抄严家前,他年年踏着门槛来,以至眼下,有时还有些恍惚。

     可到底是不一样了。那些奢靡的富贵和荣华,如此轻易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崭新的锐意进取。

     他和张居正曾与海瑞讨论“一条鞭法”试点,在信件中再三恳求海瑞做出成绩。张居正思索半晌,在这一次的书信里写下了一句话:

     “得失毁誉关头若不打破,天下无一事可做。”

 

     海瑞果然如他们所愿,他是能扛住风雪的栋梁。

     南京上司的警告、松江商人的利诱、徐阶家仆的傲慢反抗、友人的恳求,如猛烈的暴雨和狂雪洒落了整个华亭。但海瑞应之以沉默。透过这一片争先恐后的暴风雪,海瑞看到的是他们的的恐惧。

      “他是个六亲不认的怪物。”有人朝中纷纷大喊,可徐阶三个儿子被抓起,富户纷纷退田,南直隶万民呼青天。

 


     “不肖受知于老师……”     

     张居正沉默得回信。庭中冬日阳光暖暖晒下,可他心里却只有一片被迫妥协的冰冷。华亭县令没有讲错,这是个再明白不过的现实。

     徐阶来信了。那天他念完李卓吾,只给张居正去了一封信。

     只一封信,扭转乾坤。


     张居正不得已,私下劝海瑞放下徐阶,说:“三尺之法、不在吴中行之久矣”。

     同时,朝廷方面派出了都察院御史王用汲,去了东南。

     “润莲,”迎接的海瑞眼中是喜悦,也有一丝提防:“许久未见。”

     酒杯摆在普通的桌子上。二人话家常一阵,顿时贴近很多,方才各自觉得几分释然。暖融融的酒燃烧在腹中,好似火炉在胃里点起。

     自出诏狱后,海瑞被派去了南京,王用汲却被留在北京。海瑞听完他的来意,忽然说:“润莲啊,你还记得那次我上疏前。大病一场,是你扶起我、喂我吃的药,也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救了我一命。”

     那一次也是瑞雪的夜里,海瑞是小小的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去京师的大宛、昌平几个县发粮,见到的却是满路的尸骸。

 

     烛光下,王用汲的笑意顿时微敛:“我懂了,那我接下来的话,本不必说。”

     海瑞低声道:“你甚至不应该来。”

     王用汲叹了口气:“可我还是要说。刚锋兄,此事你务必当心些。徐存斋公和昔日的案子不同。”

     海瑞忽然激动起来,他冷笑了一声,说:“在我的眼里,徐党,也不过是又一个严党罢了。”

 

 

     骤然而起的谣言在京城里飘满了冬天,隆庆忽然传高拱、张居正来:“外面谣传海瑞不仁不义,此事是真是假?”

     和眼下已经荒芜衰败的西苑相比,乾清宫却永远森严,没有斋醮和纱帐营造的飘渺。隆庆的问题回荡在殿宇中,激起一片回音。

     他对海瑞印象颇佳,因嘉靖去世前的那句话:“海瑞,是我大明朝的一把神剑。”而他生疑的是,为何这把利刃还未对敌人见血,却被泼上了污泥。

     张居正和高拱对视一眼,立刻问道:“可是说有人诬告海瑞饿死女儿一事?”

     隆庆点头:“正是。都给事中舒化、给事中戴凤翔都弹劾他。一个说海瑞,迂腐滞缓。一个说他,庇护奸民,卖直求名。一味让刁民钻空子,如此并非国体。”

 

     “那是有人借此机会来诽谤朝廷!”

     高拱说,殿中空气冷了片刻,他走近一步。“近年来,凡是政府欲用的,他们便反对。凡是政府反对的,他们便支持。由海瑞去巡抚执行一条鞭法,是臣和张居正商量过的。”

     张居正接过了话头:“皇上,要执行新政,首要丈量田亩。而以南直隶为例,七成以上的土地,都为豪绅吞并,海瑞正适合做这把利刃,剖开毒疮,砍掉那些吸血的猛兽。”

     高拱忽然发难道:“诚如张居正所言,那并不是小数目,报上来徐家吞并的,乃有十万亩之巨啊!”

     张居正脸色微变,看了一眼高拱。

 

     隆庆却站起来,走到屏风边,他忽然说:“那些年在王府里,徐先生一次次来看朕,他就是在这面屏风下,给朕讲的汉景帝故事。那时候朕还如履薄冰,若不是徐阶,未必有朕的如今。”

     高拱语塞,看着曾和他同心一体的皇帝,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苍白的冬阳下,湖面泛起白雾。

     “老夫若不避开,你们一个个都要收到我的牵连。” 秃木衰林一片连横间徐阶涕泣道。他身后的一家人追着他,潸然泪下,说叔公、爷爷、太爷、不要走。可徐阶却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泥上,踉跄走到到湖畔来。“今日来捉一个、明日来捉一个。辣椒水灌鼻,牙签戳指头。说白了,是针对老夫来的!”

     他又挣扎着往湖边走去,被一路闻讯连忙赶来的友人陆树声狠狠拉住:“少湖!你在做什么?”

     “只有我死了,我的子孙方可生。”徐阶说。他叹气,忽然指天画地质问着,“高拱啊高拱,老夫昔日待你如何?为何你偏偏不肯放过老夫?”

     陆树声道:“少湖!你糊涂。这事根结只因海瑞一人身上!他们要执行新政,哪个地方不可以?余姚、福建都是首选。偏要挑在华亭。根本是一箭双雕,高拱泻私愤还在次要。更要紧的是杀鸡儆猴——连致仕的首辅,都无所畏惧,看日后还有谁敢阻挠新政!”

     但是徐阶如何不懂,他摇头说:“别的都不必说了,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来人,带主犯徐幡。”

     “依照大明律:杀人偿命!”海瑞说,满堂寂静。眼睁睁看着他伸出手,就要从筒里拿起判签。做一场天道好还!

     忽然,一骑而来打破了衙下的安静。

     “圣旨到!着海瑞即刻调任南京粮储。钦此!”

     海瑞接了圣旨,却不起来,反而问:

     “敢问圣使,这旨意是在我今日接过之前生效,还是在今日之后?”

     那年轻的小小宦官叫张鲸,他却不怕海瑞的质问,自负得冷笑起来:“怎么,海青天也要学包龙图,来一场先斩后奏吗?”

 

     西湖畔泥泞的雪地里,陆树声正牢牢拉着寻死觅活的徐阶。徐阶说:“不要再说了。”正提步,要跳下冰冷的湖水,忽然一阵远远传来的喊叫打断了他:“老太爷!海瑞被调职了!”

 

 

     海瑞愤然辞官,一身布衣回了琼山老家。

     平民百姓听说海瑞解职而去,呼号哭泣于道路。他走后,南直隶家家户户都绘制了他的画像,挂于屋中祭拜。

 

     万历元年,张居正主持国政,朝中屡屡有人提起海瑞严峻刚直,应当予以重任。

     张居正道:“福建的巡抚谭纶回来了吗?既然如此,派王用汲去巡按考察福建、广东二省,看看他最近如何。”

     王用汲本来就是福建人,眼下正好,去广东考察海瑞。海瑞见到他,杀了只鸡做菜添酒。

 

     “润莲兄,不意你涉海波来看我。”海瑞说,摘下草帽。他虽肤色黝黑,神色却健朗自若。

     王用汲叹气:“你呀你!昔日叫你不要轻举妄动。眼下是朝中派我来勘查,预备用你,未知你怎么想?”

     海瑞却摇头:“眼下已无我用武之地。朝廷上这位张相公,更要施展翻新天地。他也不会用我。”

     王用汲和他边吃酒,沾了点蝤蛴,这是海南地方的特产,听了顿时好奇问:“你怎么看他?”海瑞却答非所问:“国朝以来,我只佩服一个人,是王阳明。他是完人、圣人。”

     “那张居正呢?”

     “他是要做工于谋国的张文忠,”海瑞说,指的是张璁,“昔日先皇在位,满朝皆妇人,无一敢言。他说了什么话吗?可唯独这样的人,才能救国……”

     王用汲听的兴味盎然,问:“这又是为何?”

     海瑞说:“能忍一时者,方能谋万世。昔日他借高拱之手清扫江南,恩归了皇帝,怨却归谁?要我说,他倒是像一个人。”

     “谁?” 

     “他有霍光、李德裕、韩琦之才。”海瑞拿筷子点了三点,可王用汲神色骤变,险些喷出口中的酒来,不由咳嗽起来。

     这三个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匡扶救事,却功震幼主。

     海瑞见此大笑,戏道:“你大可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他。” 王用汲埋怨说:“刚峰你胡说些什么,我就当没听到。”临别时,见房屋居舍,冷清简陋,不由微微叹息。

 

 

     “朝中不缺一两棵青松翠柏,”他回到京城后,按规矩去相府回报,张居正听了却只笑笑。

     他说:“海瑞,他还是那等固执。但是眼下,朝廷暂时不需要宝剑。宝剑还是藏匿于匣中,方才能获得精全。”

     王用汲还想为好友争一争。边上的谭纶阻拦他说:“润莲,你知道,海瑞他格格不入。只要有江南的事情在,我们都无法用他。”

     看着他黯然离去的背影。张居正神色冷淡下来。

     他接过侍女奉上的雪白的松江棉布,细细擦了擦手,坐回椅子上。谭纶和申时行对视一眼,问道:“太岳公,听润莲所言,海瑞似无心朝堂。”

     “海瑞此人太严酷,又太聪明。”张居正抚须一笑,又说道,“他是一把利刃,用得好,可以拆解最难啃的骨头。正如当年高拱用他拆去了徐家。但现在,治大国如烹小鲜。我不用海瑞。”

     申时行揣测得问:“恩师是怕,如果用了他,咱们身边的人都会跑到对面去?”

     张居正微微一笑,他说:“可傲风雪、又可充栋梁,李卓吾评价甚高。但真正的风雪就要来了!”申时行见他走到屏风边,上面一直以来都挂了四个字:允执阙中。

     这是人尽皆知的大学中庸,因张居正知道,他必须按下一切冲动或欲望,小心谨慎到极点,才能行走到最高点。

 

     儿子张嗣修这天问起张居正北宋变法的事,问他为什么王安石当时是圣贤,配享孔庙,可如今的名声却一败涂地。

     张居正对他严厉,但有问必答。他说:“好比将帅用兵,若不先团结起朝中的多数力量,自不可能成功变法。王半山要变法,就必须先做成圣贤。”

     “那爹在朝堂上说的新政,和王半山的变法,有何不同?”

     对这个大胆出奇的问题,张居正微微一顿,看见稚子坦然的清澈眼眸。

     “我要的并不是王半山的理财之术,北宋灭亡,斯未远矣!他要开边拓土,重整河山。”张居正说:“而我要的是百姓乐业,是法有明,必有行。”

 

     万历十年,居正去世。

 

     徐阶正站于纸前提笔,想要写学生张居正的祭文,可写着写着,笔杆子却从他发抖的手里落下去。他自言自语,我是真的老了。便让徐幡来替他执笔,他口述了一整夜,原本灰白的头发,一夜全白了。

 

     大雪无声笼罩了大地。

     瞬间激荡的朝局,就如同一场场的季节更替,跌入寒冬的轮回。

     恰似阳春未至,北方冰湖初化的一瞬间。浪花携带着碎冰猛烈拍向岸边,所过之处,一切绞成粉碎。

     万历十一年,徐阶去世。终老他也不敢回华亭,而是躲在离家乡四十里远的湖州。

     万历十二年,张居正抄家。

 

     申时行当政。吏科给事中王用汲再度上奏,恳请拟用海瑞为左通政,正月召海瑞为南京右佥都御史。

     自海南进南京的一路上,海瑞的须发已皆白了,他已经七十二岁了,一路只见新法被败坏殆尽,稍有些蒸蒸日上的国家再度堕入旧轨。各地恢复旧册,追比弊连,泥沙俱下,不举溺子。一边是苏杭人间天堂,一边活似人间地狱。

     他沉默着,一如既往,是一团烈火在心底酝酿。     

     海瑞骤然叹息:哀乎!

     ——满朝文武皆妇人乎?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北宋灭亡尚远吗?腐儒说北宋亡于变法、亡于王安石,实是亡于司马光起复,导致的旧党的剧烈反扑。但是,这些真相,都与眼下的大明主流说法格格不入,绝不能说出来。

     谁敢说,就是自绝士林,灭顶之灾。要到六十年后明亡之时,才经由王船山之口道出。

     眼下,唯独只有海瑞这个举人出身、格格不入之辈,敢这样想,这样讲。


     “但宋史一贯说,北宋亡于王安石。”

     海瑞摇头道:“理学之流毒,不能更胜于此!”他一向不屑于理学,眼下更是尖锐地批判:“理学之士,是为豪强兼并代言,毫无为国建树之意。不过空谈心性罢了。国家事,都被这些歪秀才坏了!青草芝兰,半点无用于国,倒是泼污水起来分外顺手。”


     他端起碗上的烧饼。把它翻过来。

     “北宋晚期的政坛像翻烧饼,任何新政,一旦不能坚持,一朝推翻倾覆,旧党便只会有加无己。翻来覆去,变本加厉,苦的只是百姓。……可叹朝廷百凡经理,却垂成中止,何等可惜!可恨!

      而今人知之而不鉴之,难道要等后人复哀吗?”

 

     “客官,您对谁说话呢?”店小二给他沏来茶水问。海瑞身子一颤,对面的身影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忽然想起,他的朋友和敌人,高拱、谭纶、张居正,严党、徐党、高党,都已去世了。

     世事留给他的只是一片冬日未知的阴云,就好似眼下暮沉沉的南京。

 

     “若果如此,朝中申首辅为何要举荐你?”

     海瑞冷笑一声,他对申时行的行为极为不屑:“他不过是想借助我的名声,以证自己虚怀若谷,广开言路,博取美名。”

     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海瑞从来很聪明。一些话他不会讲出口。

 

     此时此刻,申时行恰好静静站在北京的宅邸中,苏州的太湖石假山不远万里移植到了北京城,萧条冬日虽有几月,但肃杀过后,必有阳春。他看向南方:“恩师说过,海瑞是一把利刃。”

     他又自言自语:“皇上亲政,压了他整整十年,自然不会不想到启用他。”

 

     到了南京御史台,海瑞刚上任的第二天,却有个老人来拍门求道:“海青天,救救我们。”他的女儿被前礼部尚书董份家霸占。状子递交到苏州府,却被原封不动打回来,连儿子都受了顿毒打,回家没几日病死了。

     董份是申时行的老师,亦是联姻,还是徐阶的亲家。

     海瑞扶起老人家,看见他拿残破的衣袖抹着眼泪,蓬发一片草灰,可神色里却是绝望,和一丝几乎泯灭的微弱期待。这个佝偻身影的背后,他却仿佛看见……看见庞小五、看见齐大柱,最后他看见了张居正。

     “宁斩于猛兽之颈项乎?”张居正问。

 

     海瑞上疏,言:衰老垂死,愿仿古人尸谏。

 

     他要求严惩贪污,甚至不惜恢复剥皮实草,八十贯判处绞刑。还要求谋时政,整顿朝纲。

     乾清宫中的皇帝却震怒了,把奏章丢到地上:“这个海瑞果然是不识抬举!”

     张鲸小心翼翼捡起海瑞的奏疏递给他。许久,万历平静下来,重新把奏折拿起来。他说:“朕的祖父都可以容忍他,朕也可以。”

     紧接着,内阁授意御史梅鹍祚弹劾海瑞“卖直”,却被下旨免去俸禄。但是天下人知道,万历已经恶了海瑞。

 

     南京城中,这把利剑,时隔十六年的沉寂山野,终于再度出鞘。

     像是悬于高堂,肃杀凛冽。因海瑞严惩贪官污吏,禁止循私受贿,纠弹东南四省的政疴,一时间,大小官吏被杖责、被处罚,叫苦不迭、怨不堪言。

     其中,提学御史房寰因乡考受贿,江南士子义愤填膺,甚至做了《倭房公赋》,贴至南京大街小巷。他却恶人先告状,与给事中钟宇淳齐齐上书诽谤海瑞,以辞官为要挟。

     海瑞闻此,沉默半晌,只嘲讽得说了一句话:“林下何曾见一人?”


     他抬起孤独的目光,如鹰隼仰望向北方。他的君父、他的知己、他的道义在那处都城里,曾经他的敌人也在,而如今,他们都离他如此遥远,留的他一人在东南的漩涡中央。


     而他,能一一己之力,抗浊浪排空、滂渤怫郁吗?

     能以缈缈之躯,为万人践踏、为千夫谤怨,如大坝拦汛,如他亲自在吴淞江、白茆河上高筑的百年雄堤,面临的是汪洋淫溢的肆虐洪灾;想护住的,是身后苦楚柔弱,口不能开、身不敢言的百姓。


     海瑞说:我终已老了。垂垂朽矣!满面尘灰,须发皆白,尸谏已上,音讯杳无。朝廷徇徇苟因,粉饰太平,只差喊出丰亨豫大。人情事态,天下事亦止如此而已矣!能有成乎?

     可他不能退。

     他不过是炎热的琼山岛上来的一把乡野之火,曾教大僚杨博赏识过,身后空空无根、绝嗣绝统。一无所支的立在悬崖,好似一推即坠,分明粉身碎骨。

 


     剧烈的言官战争中,首辅申时行始终不急不缓。恰如今日,他赶到乾清宫门口,张鲸笑着说:“申先生来了。”主动替他摘下耳毡,又轻轻说:“皇上正宣海瑞的事。”申时行颔首,转头去,只见雍容的玉阶铺陈开来,巍峨宫殿依旧,像他正莅临于人间顶峰,却始终被亘古的穹宇凝视。

     “今日下雪了。”申时行进殿来说,“真是天大的喜事。皇上担忧几日,彻夜未眠,宵衣旰食、握发吐哺。这场雪,是皇上求来的。”

     万历满意笑了笑,道了赐座:“正要与申先生说海瑞的事。”

     乘着谢恩,申时行抬起头,看了眼年轻的皇帝,只见他的神色里隐约有几分捉摸不透的惫懒,似是冰雪中,埋藏着些许蛛丝马迹。


     “统统留中吧。”乾清宫里龙椅上的皇帝说, “此皆不过是言官套子。自今往后,一切海瑞有关的奏折,内阁都留中。”

 

     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十月十四日 ,海瑞于任上病逝。佥都御史王用汲亲自赶去,主持了丧事。

     南京城中的高官大多住在临近皇城的地方,唯独堂堂二品大员的海瑞,却住在民居最便宜、最浅陋的城南里弄。街巷砖道崎岖、道路歪扭,四周比邻,皆是操持贱业的贫民。泥泞小雪混在一起,扫在青苔路畔。

     王用汲推开柴门,只闻见葛布帏帐下是哀哀的哭声,院中,寥寥几件一担就能挑起的破烂竹器散落着。这竟是海瑞的全部家当。

     他说不出话,只是禁不住悲泣而下。

     四周来祭拜的都是百姓,见到霜鬓绸衣的王用汲,不敢靠近,纷纷避开些许。

     只见他从怀里将一套旧绸衣轻轻放在海瑞的棺椁上,这套衣服,他最终也没有送出去。

 

     不过几日,海瑞的死讯传遍大江南北,金陵城中的百姓痛哭,自觉罢市,沉默得用无声说出悲愤,说出他们从不曾留在史页上、被迫消声的那些痛苦。

     潇潇大运河畔,海瑞的灵枢装上了船,王用汲抬起头,但见白衣孝帽的百姓纷纷站满了大运河的两岸,一路送轻舟远去。祭哭之人,绵延百里不绝,好似闻见一阵沉重的钟磬,在天地人心中敲响。

     王用汲潸然泪下:“刚峰兄!”追了几步,探出的手终究缓缓落下。只见他目中所去之极,只有青山间远逝的一叶孤舟,和波涛滚滚的冰冷河水。


     亦是扶灵归乡这日,忽落下小雪如盐豆。纷纷落撒在沿途送行队伍众人的肩膀上。须臾,城外的雪大了,好似与百姓丧服融为一体,一并淹没覆盖了大地,也覆盖了海瑞一生期盼的大明春天。

 

 

 

     朝廷追赠海瑞太子太保,谥号忠介。


(完)


其他:瑞雪兆丰年,终是虚兆而已。


写正剧太难了。阵亡。   

我脑补1587一直是从松江的高瀚文说起的。


一笛梅花落远天

太岳风华录【高张】回信

写在前面:是看了弦太@初月如弓未上弦 的高张,高拱自述视角的文有的脑洞,有一说一,写得太动人了。我这篇是太岳的自述视角,有任何问题欢迎指正,希望大家评论!


时间:万历元年

抱歉了,肃卿。

我去为你送行时,你的眼神太过伤人,我从不会想去害你,可政治这场博弈,有时开始了就无法终止,最后的结果或许也不由我们决定。我们的绯袍只有被鲜血浇灌才能鲜红依旧。

所有人都在恭贺着我的胜利,我坐上了你的那把椅子,内阁从此由我掌控,可我的感觉居然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悲凉,众叛亲离的悲凉。所有人都以为我赢了,说到底却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你仓皇去国失了这滔天权势,而留我一人孤零零在这阁内,我又何尝好...

写在前面:是看了弦太@初月如弓未上弦 的高张,高拱自述视角的文有的脑洞,有一说一,写得太动人了。我这篇是太岳的自述视角,有任何问题欢迎指正,希望大家评论!


时间:万历元年

抱歉了,肃卿。

我去为你送行时,你的眼神太过伤人,我从不会想去害你,可政治这场博弈,有时开始了就无法终止,最后的结果或许也不由我们决定。我们的绯袍只有被鲜血浇灌才能鲜红依旧。

所有人都在恭贺着我的胜利,我坐上了你的那把椅子,内阁从此由我掌控,可我的感觉居然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悲凉,众叛亲离的悲凉。所有人都以为我赢了,说到底却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你仓皇去国失了这滔天权势,而留我一人孤零零在这阁内,我又何尝好过呢?我平生只撕开过我的心三次,一是曾祖被辽王害的身死却无从申辩之时,二是杨继盛触怒严嵩父子被害老师却不曾营救之时,三是我回乡后看着大明的百姓食不果腹,颠沛流离之时,如今却又添了一桩。

你离开的那天晚上,我又想起了很多我们曾经拥有的回忆。我还记得你我在香山上戏谑,畅谈理想与抱负,也曾在月下花前相酌对饮,我们一起度过了几个春秋,期间经历了太多,你离去又归来,那时的我是多么欣喜。我们一起促成了俺答汗的封贡,几乎没有人支持我们,又能如何?一切都被处理得几近完美。可一切都随着你的离去化成了泡沫消失在心海之中。

我还记得我们的初见,那时你是国子监祭酒,而我是司业。那时的你多么傲气,似乎谁都不在你的眼中,可你终究认可了我,从那时起,你我相交,金石胶漆或许也未足为喻。我也想就这样下去,你我共扶大明江山,成就一番伟业。在暮年离了朝堂后也能比邻而居,能够永远相伴。

可是你我太像了。

你我都有安邦定国之能,经天纬地之志,就连独裁的,不愿权利被他人染指的样子都那么像。我们就像两块棱角分明,无比相似的图案,因为这份相似,我们走到一起,可它也使我们永远无法拼合。从你一个个驱逐了那些阁老们开始,渐渐地我意识到我们不会也无法共存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许是因为你在明我在暗,又或许是因为你还念着你我的旧情,更不愿意相信我会背叛你,所以在我发誓的时候,你便信了我。你终究差了一筹。

我时常想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急躁,狠厉,但如此真诚,你比我更适合成为一个朋友,但你也输在了这性子上。肃卿啊,我比你会忍。当年那个年少气盛的我或许更像你,那时严嵩柄国,老师懦弱。我不能再忍受这世道了,于是我留书一封,讥笑老师的无为,愤而辞去。我回乡的几年中,常常被辽王召去饮酒作诗,我不得不与我的仇人虚与委蛇,因为我清楚我的渺小。他好像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些什么,依然开杯畅饮,我也只能陪着他,屈辱地笑。那些金尊玉贵的龙子龙孙的生活是多么奢侈!纵使是千万珍馐,龙肝凤髓摆在面前,也嫌难以下箸。他们生而就拥有这一切。我出了辽王府,一墙之隔就是那些衣衫褴褛乞食的饥民。难道他们就生而卑贱,合该如此低入尘埃?原来天堂与地狱离得那么近,人生而就不平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所以我不甘心那!我不甘心时局朝政这样腐败下去,我不甘心无数黎民百姓哀嚎遍野,所以我又回来了,成为了你们眼中长袖善舞的我。

你一定会说我变了,或许吧,其实如今的我也不知是否变了,何时变的。是再回朝廷时?是你对老师下手时?是你排除异己时?抑或是我决意与你分道扬镳时?我已不能看清我本来的模样,但幸好,我的心还留存着最初的理想,从未变过。

为了你我共同的抱负,留下的那个人只能是我,或许遗憾,但我绝不会后悔我的决定。我向你许诺一个只在史册中出现过的太平盛世。我向你许诺一个吏治清明,边关安定,百姓安居的盛世。你会亲眼看到我所缔造的盛世,而我也必定穷尽我毕生心血去完成,去追寻,纵使被这浪潮吞没也在所不惜。我不会在意人言诋毁,百年后史书会如何评价我不能由我自主,我亦不屑为名利而奔忙。但只要我有一息尚存,我便要造出那般图景给你,给我,给这天下千千万万的人。此后余生,不为我一人而活。

此生是由我亲手斩断了你我间缠绕不休的羁绊,我亦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你合该恨着我,怨着我,这样百年后你凭着这怨气还能找到我,我们就能永不分离。我不会允许你我相忘,再也不见。愿我们来生能再生在一个没有如此多饥寒苦痛的日子里,那时候,我们还能再做襟袍,再游香山,看遍这片我们所深爱着的土地上的一切。

 

时间:万历六年

我被特许回原籍葬父的途中又去见了你一面,虽知你身子并不大好,可我从未料到过,你我一别就是永诀,那是我们最后的相见。

那天我们谈了许多,关于我新政的举措,关于朝堂的局势,你警告我不应树敌过多,落得你当年的下场,对此我唯有苦笑而已。我深知这一点,或许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了,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新政,我不得不这么做。我知我妄图打破那百年来的利益与规则只会是自取灭亡,可我不会怕,总是要有人为那千千万万被堵住了嘴无法发声的人争一争的。我描绘给你的图景已经展开了,而我将不能停下,唯有如此,它们才能略微长久些。我绝不会让我毕生的理想化为泡影,即使它可能也是无用功,一切或许会再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但至少不是现在。最后我们相对而泣,你哭我的背叛,我哭这座宫城的寒凉,你我都有无法对他人道明的苦楚,可我知道你会懂我,世间也只有你能明白了。

你还是那样倔驴似的性子,死后依然不忘用《病榻遗言》捅我一刀。你把我写成个两面的阴毒的小人,其实你我都最明白对方的样子。我知你依然怨着我,这已经很好了,我不敢奢求更多,你还愿意记得那个背叛你的朋友。我的所作所为不值得你的原谅,我合该受着。这一世你我缘分已尽,待到来生再续前缘。

你走后,我当真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我并没有僭越的意思,只是感叹罢了。不会再有一个人了,你我相知相识,再到陌路成仇,其实也只有你能够理解我所想的,所做的。所有人都觊觎这我的位置,那绣了仙鹤的绯袍当真如此吸引人,我已站在山顶,没有往上的路,四周皆是万丈深渊,明枪暗箭不断地向我袭来,我不能踏错一步,因为那样即是万劫不复。我开罪了那么多人,只会是粉身碎骨下场。谁都不再值得相信了,说起来当真是又可笑又讽刺啊,肃卿。那个值得我全心全意去信任的你,却由我先将他驱逐,你说,我是不是咎由自取?

近年来许多事我也渐感力不从心,皇帝他年岁虽小,却是极有主见的,恐怕他也并不会如我所愿地继续这新政,如今也只能熬一年是一年,勉力地支持下去罢了。只要我还能活着,我就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它,就连我自己也不可以。我对知道的很清楚,每个人的生命就像一根蜡烛,而我的这根蜡烛也即将燃尽了。我很快就会去陪你,希望你不要忘了我,愿意多等我一会。待我偿尽了此生的冤孽,来生你我再做朋友,肃卿。

LOFTER

让兴趣,更有趣

简单随性的记录
丰富多彩的内容
让生活更加充实

下载移动端
关注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