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父子】木头
近来平清盛总觉得自己整日昏昏沉沉不甚清醒。记忆似乎还留在那日晨起时忽而摔倒在地引来时子惊呼的场景。这些日子总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些声音,其中颇有规律的大抵是女人孝子的哭号声。
好歹费尽心思谋算了一辈子,即使病头上精神不济,他倒也很快便回过味来了,自己这当然是命不久矣了。想着自己好歹受人尊称一声相国入道,死到临头竟却也留不下一个偈子来作传世的辞世句,实也算得上一件“不合心意”的事。
他一天里清醒的时间不长,也尽数用来听人哭号了;若非他实在没有这样的力气,他定要抽出刀来吓一吓那群窝囊的平家之人,好让他们尽数噤声——平家可从来没有人不惧怕他——不,曾经有过,只可惜先他一步去了...
近来平清盛总觉得自己整日昏昏沉沉不甚清醒。记忆似乎还留在那日晨起时忽而摔倒在地引来时子惊呼的场景。这些日子总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些声音,其中颇有规律的大抵是女人孝子的哭号声。
好歹费尽心思谋算了一辈子,即使病头上精神不济,他倒也很快便回过味来了,自己这当然是命不久矣了。想着自己好歹受人尊称一声相国入道,死到临头竟却也留不下一个偈子来作传世的辞世句,实也算得上一件“不合心意”的事。
他一天里清醒的时间不长,也尽数用来听人哭号了;若非他实在没有这样的力气,他定要抽出刀来吓一吓那群窝囊的平家之人,好让他们尽数噤声——平家可从来没有人不惧怕他——不,曾经有过,只可惜先他一步去了。
他实在有些厌烦了,却也有几分悲哀。所谓知子莫若父;知盛是个独独精于打仗的木头,重衡是个儒雅善兵的木头,维盛是个生性懦弱的木头——总而言之,即使命令他们压过宗盛做平家的首领,恐怕他们也避之不及……
宗盛?那是个比鸭川里泡了一百年的木头还不堪大用的朽木。叫他掌舵好比拿石头造船,并非不可行,却着实愚笨;倘若他只是平家大将之一也便罢了,偏偏此番情景之下这朽木竟是注定地要当起一家之主来,这实在是——
许是一股子怨气提了上来,相国入道忽而瞪大了双眼,旁人眼里仿佛索命厉鬼似的,吓得一旁侍疾的平宗盛跌坐在地,立即求爷爷告奶奶地阐明自己对父亲的忠诚天地可鉴。也许是他爷爷奶奶最后还是打算帮孙子一把,竟让相国入道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宗盛抓紧机会擦擦汗,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好在作为一个孝子贤孙他姑且还记得去叫医者来。
病人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却几乎连转动眼睛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烛火摇曳,仿佛要去充当阿鼻地狱来的勾魂使者的先行仪仗。
兀的那烛火之后,屏风之前,忽而烘起了一道身影,竟只穿着锡纻的单衣,飘飘忽忽朝畳上来了。
世间竟真有如此鬼事么,简直就像是在拜见六条御息所的生灵——可偏偏那东西却又极无辜似的,竟不能让他稍稍觉得被威胁……一时间清盛竟也不知作何反应。
那不人不鬼的东西在榻前坐了,静静朝他行礼如仪,却仍旧不肯露出真面目。
“你……”清盛瞪着那身影,欲言又止。
仿佛专为了证实清盛心中所想似的,那家伙长长叹了一口气,稍稍抬起头教清盛看了个真切,只是眼睛一直盯着地板,不一会儿便复又低了头去,然后低声应了一声:“是。”
“你,你——你!”清盛却不知为何忽而有力气举起手指着他,满是希冀而又异常恐惧地问道:“当真是你……你如今可是阿鼻地狱来的勾魂使者么?”
“这是儿子万万不敢应的。父亲春秋正长,可切莫说什么勾魂使者——”他听到清盛勉力撑起身的动静便住了嘴,仍旧低着头,往前膝行两步,像是要扶起清盛,却又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泄了气。
“怎么?”
“此身已是亡灵,只怕于父亲亦了无助益;倘若触碰生人,恐怕害人阳寿减损,反倒不好。”
“既如此,那你不妨往鸟羽行宫去一趟,见一见先前你尽忠的大天狗。”
“鸟羽……行宫?”
“你走了以后,法皇伤心过度,为父只好请陛下驾临鸟羽行宫——”
“父亲……”
被打断了话语的入道不见丝毫不悦,反倒放肆地大笑起来,像是见了极为荒谬的事,却又颇想抒发些许沧桑感慨似的。“怎么,事到如今,你仍然……”
“请恕重盛实在无法——”
“闭嘴。”入道恨恨地捶了捶被褥,咬牙切齿地说,“你生时尚且能以命相逼,如今你既已离了魂了,又能做些什么?”
“是重盛无能。”
“你无能,你无能,就当你的确无能好了,六波罗的小松公,整个平家都找不出如你一般可堪大用的人,你无能,你无能,哈——”
那鬼影再也不发一言,本就低着头更低了,似乎就要抵在地上。那样卑微顺从的臣服姿态,竟硬生生教清盛觉得受到了好大的冒犯。明晃晃的不满却不像那群公卿一样脱口而出,连一个斥责发落的借口也不给他——
真别扭。
“不满?”
“不敢。”
这话头真是被他堵得死死的,但凡他能分出这千分之一的功力去堵法皇他们父子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清盛一时气血上涌,举着手哆哆嗦嗦,似乎马上就要暴起伤人。此时那鬼影抬起头来颇为哀戚地看了他一眼,便又俯下身去,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哭泣,却仍然一点声音也不出。清盛点点头,赤红着眼,大呼几声“好!好!好!”随即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一般倒下。
万籁俱静。清盛就这么倒在被褥上,觉得自己仿佛摇晃着被带离了人间,坐上了往生的渡船……他仿佛听到严岛的波涛声在他耳边唱着时兴的今样。
忽而阳光刺眼,他强撑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置身严岛神社鸟居之前。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清盛忽然站起身来,踉跄两步,停在那人身前,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要他正视自己。
那人却很是倔强地撇开头,始终不肯与他对视。
清盛的手抚上他的面庞,强硬地将他掰回来,鹰隼般的目光如箭一般射进他古井似的眼睛里,“事到如今……你究竟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人一副死相,脸色苍白,仿似那群上了妆的殿上人;轻叹一声,阖上眼帘,仍旧沉默,却隐隐有那么几分在怜悯人的感觉。
“自小就是这么一副沉闷性子,若非平治年间那一次出阵,我还当你是个只会冲杀不懂人心的小木头——停,那番忠孝两难全的话便不必再说了,这时候你倒是伶牙俐齿起来了;我可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味来……”清盛捏着他下颚的手骤然用力,竟硬生生逼出了这位昔日大将的几滴本能的泪水,“为父,究竟,什么时候,和你的忠义冲突了呢?”
虽然那个时候父亲没能狠下心来,但如今的父亲大概不介意让他魂飞魄散,如果父亲还能舞得动大刀而他也的确可能再死一次的话。
等了许久,清盛都没能等来他的回答,自嘲似地叹了口气,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只是俯身凑在他耳边问,为父病榻前的烛火,比起你那四十八盏灯笼来,如何?
“很暗。”
“害怕吗?”
“不。”
“为什么?”
“我曾有过这样的预想,世事无常,乐极生悲……我劝过您。”
“为父是在问烛火……你想到哪里去了?”
“是重盛多想了。”
“多想?大家可都说你这是思虑周详呢。”
他看了清盛一眼,复又垂下眼帘,像是实在无话可说了。
两人静默,唯有严岛的波涛声依旧,仿佛永生永世也不会停歇。可这世上又有谁能永恒不灭?不过在浅眠之中醉生梦死……而如今这一场大梦大抵也要结束了。到这里清盛忽而想起一件事来,于是便赤脚踢了踢那人腰间佩刀的地方。
“父亲这是何意?”
作为长子送葬用的佩刀你已给了维盛,他说,你至少该穿件丧服。你生前选择尽忠,死后怎么也该给你亲爹我尽一次孝吧。
那是自然。那人这样说着站起身来,挣脱了清盛的桎梏跌跌撞撞地涉过浅海朝鸟居走去,被海水浸湿的单衣果然在阳光下现出如同丧衣一般锡纻的灰黑色来。
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平清盛还是有些怕了,想着要召他回来,刚一出声便醒了过来。
人都要死了,竟还有闲暇做一个梦么?这大约就是回光返照罢。清盛看了看四周光景,无奈地阖上双眼。庭院里头红叶撒了满地,也不见人来清扫,倒显得萧瑟,颇有几分人去楼空的意味——尽管这一大家子人如今都守在他病榻前,似乎下定决心要送他最后一程。
他于是依了他们的心意一个一个交代了遗言,末了仍留下一句恨不能看见那源氏流人的头颅方才溘然长逝。
当他再一次睁眼的时候,他的儿子果然穿着湿透了的丧服勾魂来了。
泉台路上的彼岸花纷纷凋零,仿似五色八重椿一般落满了幽冥途。枉死的怨鬼号哭,叫得人心烦。
前行不过数十丈,他的孩子便停了脚步,转过来,极为哀怮地说,父亲,且在这稍等一会儿吧,盛子了无遗憾,已投胎去了,弟妹们,孩子们,还有母亲……很快便要追上来了。
他于是想起重盛曾有过目视未来的异闻,正待追问,却见那竹子似的人仿佛忽然卸下重担一般跌倒,伏在地上便哭了起来。
入道见此本能地动了心弦,不自觉地走到那人身边,拥之入怀,轻抚其背——幼时他也曾经这样哄过自己的孩子。
六十四年啊,到底是怎样的人生呢?是非功过自留待那些多嘴闲舌的琵琶法师来评判好了,只是……
他或许对不起自己的家人,不止这一个。到头来,他才是最木头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