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鹤
“奉帛神前泪不止,念我何日得归来。”
西行法师年轻的时候,一个人踏上放浪之旅。那想必是艰险的旅途,因而他到京城北端的贺茂社,向神明辞行,歌文里都浸染着死别的忧惧。
可他还是要走,而我们知道,他最终是平安归来了,如他弃绝俗世之时一样,是自在轻盈的旅程,足以安放世人的全部梦想。
关于西行的出家,自然是伴随着种种传说,而我们仅知道人们都艳羡他。藤原赖长这样说:
西行,原兵卫尉义清也。以重代之勇士,仕于法皇。自俗时心入佛道,家富年少,心无愁,遂以遁世。人人叹美。
——「台記」永治二年三月十五日
他一度写下连篇累牍的,咏怀的歌句,有些不免晦涩冗长:我...
“奉帛神前泪不止,念我何日得归来。”
西行法师年轻的时候,一个人踏上放浪之旅。那想必是艰险的旅途,因而他到京城北端的贺茂社,向神明辞行,歌文里都浸染着死别的忧惧。
可他还是要走,而我们知道,他最终是平安归来了,如他弃绝俗世之时一样,是自在轻盈的旅程,足以安放世人的全部梦想。
关于西行的出家,自然是伴随着种种传说,而我们仅知道人们都艳羡他。藤原赖长这样说:
西行,原兵卫尉义清也。以重代之勇士,仕于法皇。自俗时心入佛道,家富年少,心无愁,遂以遁世。人人叹美。
——「台記」永治二年三月十五日
他一度写下连篇累牍的,咏怀的歌句,有些不免晦涩冗长:我是爱惜人世也不会被人世爱惜的人,所以我的舍身其实是自救,反观那些沉湎尘劳的人,他们才是真的舍弃了自身——或者相反更轻灵一些:我的出世之旅就像春霞自旷野升起一样自由。
无论如何,贺茂神前这一首实在算不上亮眼之作。我忽然想要提起它,缘于在《源平盛衰记》(平家物语宇宙的无穷星辰碎片中,格外广袤的一种)中的相遇。
某一年的春天,重盛到熊野去。是很有名的桥段。
…(重盛)如碎肝胆,祈念再拜,却想起昔年西行法师道心顿起,往诸国修行。彼辞京之际,到贺茂神社参拜,祈愿后生之事。上人难掩伤离之情,含泪咏道:“奉帛神前泪不止,念我何日得归来。”
重盛念及这则往事,不觉衣袖沾湿。然而彼为诸国流浪之上人,只要尚存一息,终有归来之日。而我此来,却是为赴黄泉之旅,今日便是永别之期,想来又如何能不伤悲!…
我很喜欢多出的这一笔。比起通行的觉一本中,被家族与忠孝之思填满的诉说,这一个角落是留给他自己的悲伤。
关于史实上重盛的弃世(换言之,迫在眉睫的死亡),一名公卿派使者前去探问,在日记里这样写下他的答复。
年来素怀无障遂了,喜悦无极。
——「山槐記」治承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我现在终于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愿望。”他如此叙述自身与尘世的诀别。
于是这几则对读之下,无可避免地产生一种奇妙的漂浮感:物语,史料,诗歌,不同载体之间的人物往往是悬隔甚至龃龉的,然而他们会在偶然的一瞬碰撞消解,重新形成精准的对仗,恰似星辰的重组。重盛理应熟知西行的故事——无论依据哪个载体这都是合理的推断。于是经由一首和歌的音节,这两个“无关”的灵魂产生一种奇异的和鸣。——他为什么要在这一刻想起他?我们甚至可以臆测:半生受世网所伤的卿相,是否会羡慕过早流离的僧侣呢?他们都是渴望某种“离开”的人。
至于僧侣本人如何看待他者的荣衰,窥探起来要更加困难。西行和歌里,最直白地指向“平家”故事的,是关于另外一个重要却“无关”的人:
八岛内府入镰仓,旋被送返京城。闻其悲泣:“母亲之事,已不堪言,今唯念右卫门督。”感而咏之。
夜鹤且飞京城外,莫困沉忧恋子心。
看是在每一种叙事中都沉迷奶孩子的宗盛(?
“夜鹤”的典故出自白居易的诗,“夜鹤忆子笼中鸣”。而依照和歌的脉络,则直接呼应《荣花物语》中,藤原伊周获罪离京之际,来自其母亲贵子的哀吟。
她是明亮而多情的才女。可现在她即将因忧愁而死去了。
帅前内大臣旅居明石。思恋哀叹,病中成咏:
夜鹤身困京城里,恋子悲泣到天明。
你看这又成为一种…悲伤的对仗。
“明石”在日语里谐音“明亮/天明”,伊周本人走到那里,也留下相似的笔调:
忧思如永夜,纵观明月明石浦,何用慰我心。
啊仿佛已经偏离很远了…就到这里吧。
是暗中观察的歌人与三个伤心的内大臣()
【后白河/清盛】春日洛中御苑放佚鬼事
“不觉得很相像吗?”法皇对他说,“那孩子和……许久以前的一位大纳言。”
“您说得对。”
“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人吗?”
“是平家。应该是重盛吧。”
“真是的,连你也看得出来!”他颇有些忍俊不禁的模样,拍了拍佛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他说,“予以厚望的至亲与有力者离心最后身死于前的事,短短几年内就发生了两桩;承受丧亲之痛的还都是违逆陛下您意愿的家伙……如此行事,难免遭天谴。”
“哦呀,这句话要是让那位将军听到了,该不会又要把我囚禁起来吧?”
“您真会说笑,这里又不是鹿谷山庄,清修之地,怎么会有人扰您清静呢?”...
“不觉得很相像吗?”法皇对他说,“那孩子和……许久以前的一位大纳言。”
“您说得对。”
“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人吗?”
“是平家。应该是重盛吧。”
“真是的,连你也看得出来!”他颇有些忍俊不禁的模样,拍了拍佛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他说,“予以厚望的至亲与有力者离心最后身死于前的事,短短几年内就发生了两桩;承受丧亲之痛的还都是违逆陛下您意愿的家伙……如此行事,难免遭天谴。”
“哦呀,这句话要是让那位将军听到了,该不会又要把我囚禁起来吧?”
“您真会说笑,这里又不是鹿谷山庄,清修之地,怎么会有人扰您清静呢?”
“是啊……现在我身边也没有俊宽那种有胆识的人了呢。”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暂时相安无事。
笑过之后,他又敲了敲桌子,说道:“其实你说得不太对。”
“愿闻其详。”
“平重盛好歹是病死的……这么看来,还是平清盛这家伙更有情有义一些啊。”法皇如此感慨道,“说到底,中间也有那么几年,平家还是一把好用的刀,源氏……”
“是吗?那么平家应该是红色的或白色的椿。”
法皇看看苑中的茶花树,颇为不解地问道:“何以见得?”
“平家无论生死,至少行为上是一致的呀。就像红色的椿,白色的椿,凋落的时候并不会散开……生则俱生,死则俱死。”
“哈?那源氏的武士呢?”
“请以五色八重散椿作比。”
后白河法皇开怀大笑。“说话可真风趣。”他说,“那么,究竟谁会是五色八重散椿的最后一片花瓣呢?”
“至少,肯定不会是源九郎。”
“你这舌头,将来一定要坠入阿鼻地狱的。”
“臣辅佐陛下,怎么不算一份功绩呢?”
“源九郎可也辅佐过我呀。”
“是吗?臣未曾听闻……”
“嘛……大概就前一阵子,在坛之浦平定了平家余脉之后……”
源义经入京朝见,那是法皇第一次目睹这位……美名在外的大将的风采。
他的眼睛和他的兄长及平家的两代人都很不同。没有算计,没有效忠的急切,只有少年郎的清澈、淡定,意气风发。
长的可真像,不过嘛……愿君心如常磐木,想必常磐御前的名字不是从此而来。法皇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并非一母同胞的弟弟,军功卓著,真有意思。法皇悄悄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源赖朝对源九郎的生母有芥蒂,或者……对他本人有芥蒂,源氏会怎样呢?
“意下如何?”
“能为陛下效力,一生所愿。”
“好极了!”
那时法皇心里的算计浮上眼中已成了赞许。事实上,他也的确欣赏年轻武将——如果他不姓源的话,那就更好了。
“后来呢?”
“后来嘛……就像当初提拔重盛一样提拔那孩子了呀。嘛,讨伐平家可是大功一件呐,功臣不赏怎么能行呢?”
“哦,那位赖朝大人恐怕不乐见这个场面吧。”
当然不乐见,开什么玩笑。即使他真的忠于天皇,以他……或者那位夫人的性格,也一定会因为嫉妒而中伤这位同父异母,战功卓著,年轻貌美的弟弟吧。何况……
“即使是平宗盛那种废物也会看得出来,源赖朝这个人,根本同平家没什么两样,都是想要趁机夺权的家伙罢了……”法皇很是头疼,按了按太阳穴,“早知如此……不,倘若上天假年,许我多活几年,或许我还有心力跟这位新晋的权臣好好玩玩……”
那人沉默不语,但起身缓步走到法皇身边跪下,伸出手去,轻轻地按揉着法皇的太阳穴。“陛下千秋万年长。”
“这是大陆那边的说法吧?不愧是你……”法皇很是受用,“只不过,真的有人能够长生不老吗?”
“也许有,不过也许他们都躲起来了。”
“世人向往的是常磐木般沉寂的长寿,还是樱花般一瞬的璀璨呢?”法皇突然问道。
“谁知道呢?千百年后的人们会如何传唱这一段历史……赞颂幕后运筹帷幄的您,还是赞颂那花样年华受冤而死的少年……”
“冤死?”法皇仔细品味了一下这个词语,“无辜的少年,吗?”
“当然。”
“起初,赖朝因院宣而震怒,疏离义经——这么说来,我是否也应当背负起杀害源义经的罪孽呢?”法皇状似调笑。
“怎么会呢?禁止义经公进入镰仓城的命令可是赖朝亲自下达的,义经公因此郁结于心;腰越状无法送达也好,赖朝命令义经公讨伐叔父而义经不从也好,这些事情,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哈哈哈——你可真会说话!”法皇开怀大笑。
“但是,”那人定定地看着法皇,手臂环上老人的脖颈,“使源义经讨伐源赖朝的院宣,针对源义经的全国搜捕令,最后的最后,颁给源赖朝使之讨伐源义经的院宣——陛下,您……”
“那是我应背负的罪孽,对吧?”
“平家满门的性命,源氏两位大将的忠心,藤原一族的败落,士卒、平民、白骨纵横万里……陛下,”那人凑在他耳边,如鬼魅一般言说,语中似有寒意,“陛下,陛下,您夜里真的睡得安稳吗?”
“当然。比起先前提心吊胆的险境,如今这样,反倒安眠……”法皇前所未有地沉静。
那人突然放松了桎梏,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
“阵仗可真大啊。这下子,想不在史书上留下恶名都难了吧?”法皇自顾自地说着。
“大陆有句话讲,‘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但大陆也有句话讲,‘长兄如父’,‘如’嘛……”
“春昼,夏夜,霜朝,雪夜,赖朝会不会触景生情呢?真想看看他后悔的样子啊。”
“真是恶趣味啊……”那人的声音仿佛从虚空中传来。
“那你呢?你在听朕讲述平家、源氏之事时,缘何……”
那人没有再回应。法皇转身,却发现原本应当立着一位不羁青年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倏然,日光照进内室,法皇这才恍然大悟。
“缘何,缘何,缘何能如此冷静,半分怨恨也不见,仿佛早就不在乎了一样啊,清盛……”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要等到今晚。但今晚来的还会不会是年轻的他呢?
【平家/清重】相国的臣属
SUM:兵谏
“父亲!祖父,祖父已经很生气了,您……”少年郎这样叫喊着,上气不喘下气地跑来。
“我知道。”刚刚武装完毕的平重盛微微颔首,示意少年郎稍安勿躁。
“您……”
小松公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少年郎于是知道,父亲这是必去不可了。
“维盛。”
“是!”
“保护好……保护好小松第。”
“父亲,祖母……时子夫人也许也在,您……”
全副武装的武士没有回答他,转而向门外走去。
“父亲!”
武士的脚步不停。
“武运昌隆!”
平重盛停住脚,转过身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SUM:兵谏
“父亲!祖父,祖父已经很生气了,您……”少年郎这样叫喊着,上气不喘下气地跑来。
“我知道。”刚刚武装完毕的平重盛微微颔首,示意少年郎稍安勿躁。
“您……”
小松公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少年郎于是知道,父亲这是必去不可了。
“维盛。”
“是!”
“保护好……保护好小松第。”
“父亲,祖母……时子夫人也许也在,您……”
全副武装的武士没有回答他,转而向门外走去。
“父亲!”
武士的脚步不停。
“武运昌隆!”
平重盛停住脚,转过身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真是的,为父只是要去一趟福原罢了。不要说得像为父要去征战一样啊。”
“维盛,维盛一定会好好留守的!”
“真是的……”重盛笑着离去。
福原城内,平家府邸。
相国正在大宴宾客,守卫松懈。突然,一队全副武装的武士策马靠近平家府邸。平家的守卫慌忙拿起刀想着要喝问一句“来者何人”,却见为首一人身着赤褚色的盔甲,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们,不怒自威。
那是平家家主的嫡长子,现在本应留守在京城的大纳言。守卫急忙收刀,仓皇拜倒在地,颤抖如筛糠,口不能言。
“父亲在府上?”
“是,是的。”
“让开。”
“是,是!”守卫惶惶然退下,甚至忘了要通报一声。
重盛全副武装,径直闯入宴乐之所。
堂上的宾客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仍然围在他的父亲身边一如既往地谄媚。他的继母娇羞地遮起面庞,好似被夸赞得不太好意思。
平家众人,凡在场的,皆背对着他,一心一意地恭维着他的父亲。
惟有他的父亲,相国,平清盛,不仅早就察觉了他的到来,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端坐堂上,似乎就是为了看他行事。
“父亲,儿子有要事上谏,请遣散众人!”此话一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的宴会突然静默。方才还叽叽喳喳扰得人心烦意乱的宾客纷纷回头,愕然地看着这个身披甲胄的武士。
“要事?上谏?”清盛站起身,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重盛啊,你说的不会是软禁上皇的事吧?”
“父亲,您这是在犯上作乱!”重盛瞪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全然不顾礼教地朝着父亲作吼。
“犯上作乱?那你呢,小松公?你这样打扰宴会,士卒登堂,难道不是在犯上作乱么?”
“父亲!”
是刀出鞘的声音。清盛条件反射般拔出一旁的长刀,猛然回头看向长子,预备随时反击,却只见他举刀比在自己的脖颈上。
“父亲,倘若您执意如此作为,”他说,“忠孝两难全,重盛唯有一死,既报了您的生恩,亦报了上皇的深恩!”
“啊呀啊呀,您这是在说什么呀!”时子夫人看准时机插嘴道,“难不成小松公要和清盛大人不共戴天了么?”
重盛没有理会他的继母,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父亲,等待着他的抉择。
清盛气得发抖,双手握拳,忽然一拳砸在几上,生生砸断了一张几案。
“时子。”
“大人?”
“都下去。”
“可是,清盛大人!”
“都下去!”
宴会的宾客于是作鸟兽散,连滚带爬地离开这个自己原先挤破了头也想进来的宴乐之所。时子咬了咬牙,亦率领平家女眷退出。方才还热闹至极的厅堂,如今只剩沉默对峙的父子二人。
“跟我来。”清盛冷着脸命令道。
“父亲。”
“我们换个地方聊聊……甲胄和佩刀,若是你孤身一人,倒不必除去。”
“不必了,父亲。甲胄不是对至亲之人戒备的。”重盛果决地说,“请允许属下暂时离开除去甲胄。”
清盛看着自己的长子,沉默了好一会儿。“也好。”他说,“内室就有甲胄架,先进去再说。”
重盛一件一件地拆解盔甲的时候,清盛就在一旁撑着头看着。待到他拿下最后一件防身的甲子,转过身来,清盛才丢给他一件外袍。
太瘦了,瘦得不像个武士;太白了,苍白得像一个久卧的病人,而非驰骋沙场的少年大将。清盛这样想着,一时间走了神。回过神来时,却发现重盛冷冷地盯着他,好似在看一个仇人。
“重盛,你这是什么意思?”
重盛低了头,不再看他的父亲。
“小松公,大纳言,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换了旁人被平清盛如此尊称,只怕会害怕得恨不得把五体缝在地上,重盛却只是长长呼出一口气,向父亲拱手道:“属下想要上谏相国。”
“哦?何事?”清盛并未过多地纠结他的称呼。一来,平家的门人平日里也喜欢这般尊称他,二来,如此公事公办的称呼,他倒正好不必考虑什么留情不留情的问题了。
“相国囚禁上皇之事。”
倏然,室内静默无比。平清盛盯着长子的发顶,不发一言。重盛也没有任何退却或恐惧地表现,只是定定地立在原地,等待着父亲的回应。
平清盛状似考虑,径直走向了放置佩刀的架子,轻轻将手放在刀鞘上摩挲着,目光时不时看向自己的长子,却见他没有一点被威胁了的自觉,仍然身朝着自己,脸朝着地,好一副恭敬模样!
清盛大笑起来,发出爽朗的笑声。“真是好小子,”他说,“竟然直到现在还能不动声色,不愧是我的长子!”
重盛依然不为所动。看样子,得不到一个结果,他就会一直这样等下去。
清盛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笑着说:“这是你的妻子的兄长也同意的事情,你这样反对,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陛下,为了天下公道,也为了平家。”
“哦?为了你的外甥,为了平家?”
“平家如此专权,难免招人嫉恨,软禁上皇是在给别人呈上讨伐平家的由头。”
“他们,敢?时忠不是说了嘛,天下非平家之人皆算不得人。”
“父亲!”
“真是的,上皇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药,竟让你如此忠心?”
“不是上皇,是您。”言毕,他对着清盛下跪,“是您从小教导我的行事处方。”
“哈?既然如此,怎么现在为父的教导你却一点也不听了呢?”
“重盛并非不愿听从父亲的指导,只是,如果父亲的意旨有所偏差,上谏也是儿子的本分。”
“偏差?”
“上皇并未行天怒人怨之事,也无血脉不纯之问,无端而囚禁上皇,恐怕……”
“真是忠君。”
“重盛忠于父亲,忠于平家;平家忠于陛下与上皇;重盛如此行事,理所当然。”
“这里只你我二人,大可不必如此冠冕堂皇。难道你我不心知肚明?陛下,一念之间尚可替代,上皇算是个什么东西?”
“父亲!上皇对平家也算有恩……”
“是吗?那抛开平家征战得来的功绩,再举个例子看看?就比如说,和大宋的贸易呢?如果不是平家,这个国家有什么人有财力物力从大陆那边引进如此多的珍宝?你的上皇可曾对海外贸易展现过一丝一毫的容许?”
“话虽如此,父亲,平家航海耗费人力物力,平民百姓已经苦不堪言……”
“苦不堪言?有秃童们在,我倒要看看谁敢言说平家的不是!”
“父亲,相国!”他忽然有些激动地喊道,“平家众人仗着您的权势胡作非为,胥怨四起,不仅仅是百姓,僧人、公家众,这个国家都将要厌弃平家了!”
闻言,清盛大笑几声,好似听到了了不得的笑话。“那又如何?”他看着自己的长子发问,“他们有能力反抗吗?院政?不过一个笑话!”
“父亲,即使现在没有,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
清盛收起笑容,步行至长子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他才冷不丁地问道:“你认为自己无能吗?”
“父亲……”
“回答我!”清盛挑起长子的下颚,逼迫他与自己对视,“十九岁,你,随父平定源为朝;二十一岁,你对阵源义朝时,三军阵前,你有‘平治年间,平安京内,平家武士,有此三平,贼必平定’的豪言;如今你的言行竟如此懦弱——难道是认为自己连这样的平家都守不住?”
重盛看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重盛有雄心,却并无野心。”
清盛笑了笑,突然发怒似地将他推倒。
“真是愚忠。”他咬着牙说,“六波罗的小松公难道不曾听过汉朝那位霍光的故事?早先的书都读到马肚子里去了?”
重盛极快地从地上爬起,恢复成匍匐的姿势。答道:“重盛也听过大陆汉朝有一位吕氏的皇后,有一位袁氏的武将。”
“你这家伙!”
回应他的怒气的是重盛无畏的目光。看着倔强的长子,他忽然有了几分奇怪的兴致。
“你想让为父收回成命?”
“希望父亲深思熟虑。”
“好。那就让我们来打个赌吧。”
不寒而栗。重盛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可他已经别无所法。
【没写别问了就是单纯养胃写不出来停车场也没有不用找了】
“父亲……请您遵守诺言。”重盛有气无力地说。
“你凭什么认为,贫僧要遵守承诺?”
他看着他的长子惊愕地抬头,沉默地从地上起身,整理好内衬,披上来时的甲胄,又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俯首。
“你凭什么认为,贫僧要遵守承诺?”
长子抬头看向他,不发一言,眼眸中尽是些相国看不懂的情绪。
“父亲……”
“嗯?”
“父亲,当真要如此肆意妄为……”
“肆意妄为?什么叫肆意妄为?”
“软禁上皇的事,还希望您能三思。”
“三思?软禁?不不不,上皇陛下想要好好休养一下罢了。”
“父亲!”他伸手就要去取刀,却被清盛一脚踢开。还未待他反应过来,清盛已经将他按倒在地上。
“你是平家的人,”清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凑在他耳边说,“为父是平家之主,你就是平家的下任当主,为父对你寄予如此厚望,为平家可以死,为主君可以死,死当重于泰山,怎么可以轻言生死……”
重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清盛看着他的双眼,觉得好似干枯了的古井,顿时失了兴致。良久,他松开了重盛。
“罢了……”他说,“这次便依你。”
“父亲,不止这一次,还有平日里平家众人的行事——秃童让百姓怨声载道,这样下去……”重盛跪直身,抬起头,如此对父亲抗议道。
“得寸进尺。”
重盛看着父亲的僧袍,沉默半晌,轻轻俯首,应了声“是”。
“下去。”
他看到他的长子发白的脸,倔强的神情,不甘地退后的身影。他仿佛能透过甲胄看到他的长子精瘦的身躯,战火的留痕,因他的隐退而公务缠身带来的无法掩饰的疲倦,大病初愈的苍白,还有丝丝违己交病的郁气。
两年以后,平清盛再次幽禁后白河法皇的时候,他会想起他劳心劳力早早病逝的长子孤身一人面对平家满门的意气,想起他抗声直谏的坚持,想起他龙吟出鞘的刀,想起他匍匐的身形,想起他哀求的双目。
“何必?”他淡淡地笑了笑。
这才过去了几个月,故人的面容已渐渐模糊——或许本来也没有怎么仔细观察过吧。那家伙在他面前,极少抬起头——那次是个例外。
“维盛倒是常常会来啊,”他说,“不过他没有继承父亲的胆识呢。”
“重衡倒是像你,勇猛善战,风度儒雅,可惜……”他敲了敲手上的佛珠,“是个沉默寡言的主。”
“许久没有人像你一样了……重盛,”他面对着佛龛呢喃,“早知如此,也许当初该听你的。”
“你到底……”
相国不再言语。他看到了庭院中那个衣衫单薄的身影,遥遥向他下拜。
“也罢……黄泉路上再见,真希望你还能多加劝谏。”他说,“也许,你在奈何桥上等了这许多年,早已攒了不少谏言……那倒也不错。”
此后两年,平清盛病逝;再两年,平家覆灭。
水底灯盏
典出《源平盛衰记》。半官方造谣。
我们后来都读懂了水底龙宫的归宿,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它原来出现在故事这样早的位置。
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间无路月茫茫。
某一个不辨日月的阴天,小松殿平重盛来到一处深山的瀑布,当然也许他仅是梦见自己走到这里,如他往后常常经历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并没有人来唤醒他。白玉迸碎,潭水青深,他徘徊到岸边,与无穷的深渊对视。
“这潭水之深,究竟几何?”他这样想着,或许在不自觉间出口,于是身后一名家臣近前:“且让我为大人一探。”
重盛这才觉察到此间还有他者的存在,或许对方才是这片秘境的主人。未待过客的反应,武士已径自跃入水中,轻捷如绣在白绸上,...
典出《源平盛衰记》。半官方造谣。
我们后来都读懂了水底龙宫的归宿,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它原来出现在故事这样早的位置。
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间无路月茫茫。
某一个不辨日月的阴天,小松殿平重盛来到一处深山的瀑布,当然也许他仅是梦见自己走到这里,如他往后常常经历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并没有人来唤醒他。白玉迸碎,潭水青深,他徘徊到岸边,与无穷的深渊对视。
“这潭水之深,究竟几何?”他这样想着,或许在不自觉间出口,于是身后一名家臣近前:“且让我为大人一探。”
重盛这才觉察到此间还有他者的存在,或许对方才是这片秘境的主人。未待过客的反应,武士已径自跃入水中,轻捷如绣在白绸上,随波飘转的金鱼。
苍波漫过头顶的一刻,他被淹没在无边的眩晕里,醒来时惊觉自己仅有上半身浸在水中,下方是一个瑰丽的王国。近前细看,又仿佛是人的宅邸,延伸出无数的栏杆与庭园。他左右张望,但觉四方景致各异,东边是春色骀荡,新莺出谷,烟霞满山。摇曳在青松枝上的紫藤向他送来流波的笑眼。南边是夏天,杜若蔷薇织成丰茸壮丽的挂毯,高高悬在虚空之间,有含情的子规送来依约的絮语。西边是潇洒秋声,微风拂落女郎花的泪水,黄昏雾霭之中每一株红叶都在歌唱。北边是冬天的庭院,深雪不辨道路,失路的鸟雀在此彷徨。
他缓缓降落到地面,踩在珍珠的沙砾上。整个庭园都铺满了破碎的金银,琥珀,还有七彩的珊瑚错杂其间,隐隐透出不属于此世的神秘光泽。枯涸的池中没有水,却盛满了光华动摇的琉璃。武士伫立其中,惊愕不能言语。汉晋的旅人误入桃源的国度,父老或神女奉上浆水,只消饮下就足以遗忘时间。费长房隐没壶中,而温峤来到牛渚,照见水底陆离的宫室和车马,每一位透明的居民都向入侵者致以绵绵的诅咒。武士未必熟知异国的掌故,此刻他心头浮现的当是浦岛子的传说。
他站立片刻,并没有人声应和他的存在。接着他模糊地,本能地觉得不详,试图抽身离去,这时一个女人显现在他的面前。她约莫三十岁,身形纤长,肌肤玉色,鬓发里斜插珊瑚,摇曳着透明而五彩的纱衣,使人不能辨明那究竟是衣物还是她躯体的一部分。武士愕然片刻,忍不住询问,这里究竟是何处?女郎幽幽叹息:此地是水底的龙宫之城,你不应该来此。
武士惶恐愈甚,转身欲走,女郎的声音于是迫切起来:“你要去哪里?”武士说,我要回去复命,我的主人还在岸边等我。女郎的目光浸染悲伤:涉足秘境的人,一旦回到世间就要死亡,你应当永久地留在这里。再说——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出口。你们最终都会走到这里,你们必将在此地重逢。
武士是忠诚的家臣,自然没有理会。他迅速上浮,经历了与来时一般轻巧的眩晕,探出水面。重盛仍然等在那里。他急切上前:“你看见了什么?”
武士迟疑着一一道来,看主人渐作青白凝重的容色。他说到女郎的现身,言犹未竟,却见乌云骤起,风雨大作。武士猛一伸手,将主人推开去:我将死在此处,请大人不要近我的身。
天际有雷光滚落,武士被吞没在灼热光芒的海洋中,俄顷化作漂浮的水沫。重盛愕然望去,风雨消散无形,此际依然仅有他一个人站在岸边,眼前是绝对静寂的深沉潭水,头顶是日月消隐的灰色长天。
后来,人们说小松大臣一生思虑谨严,仅有一桩悔恨不已的疏忽之事——因为他一句无意识的低语,一名忠勇的家臣就此丧生。
然而他真正悔恨的却是——他还没来得及听到故事的结局。
年月推移,重盛渐渐觉得今生可厌,人世并非安住之所,于是他在某一个夜晚再次回想起武士说与他的,拥有四季光景的深水王国。他在自家宅邸的东、南、西、北四面,各修建起十二间精舍,安置四十八座光佛,顺次摆上四十八盏灯笼。日暮时分,韶年的少女扬起熏染兰麝香气的衣袖,循着精舍翩翩起舞。直到寂静的夜色化作漆黑的海水,灯盏的光晕漂浮其间,照亮潜伏在深海小声歌唱的鱼群和精怪,少女的舞袖拂过的每一寸空气都长出一片珊瑚。重盛坐到她们中间,闭目听波浪一道一道涌来,携带着同样一支幽咽轻灵,充满了当世新鲜节律的歌谣,往复回旋,永无止歇地灌溉到他庄严,透明,衰病的灵魂里:照我心中长夜,唯此灯笼之火,身仰弥陀之光,焉有不至之所。
「心の闇の深きをば 燈籠の火こそ照らすなれ
弥陀の誓ひをたのむ身は 照らさぬところはなかりけり」
伊子的信【那些无名的平家周边女子】
以下资料全部来源于《建礼门院右京大夫集》
就是资盛的那个小恋人(´▽`)一说她本名伊子,其实我对此了解得太晚以致于一直叫不习惯……不过为了简洁暂且这样称呼啦。
第一人称也全部是伊子。
中将君
【春心莫共花争发】
我听说中将君与清经中将相恋,不久清经却移情于他人,还是与中将君在同一宫内侍奉的女官。我写信给她,聊表宽慰:
秋风过处竹篱乱,袖上珠露定如何。
「袖の露やいかがこぼるる葦垣を吹きわたるなる風のけしきに」
中将君回信:
几度临风泪满袖,如今真悔动春心。
「吹きわたる風につけても袖の露乱れそめにしことぞ悔しき」
(清经那个时候...
以下资料全部来源于《建礼门院右京大夫集》
就是资盛的那个小恋人(´▽`)一说她本名伊子,其实我对此了解得太晚以致于一直叫不习惯……不过为了简洁暂且这样称呼啦。
第一人称也全部是伊子。
中将君
【春心莫共花争发】
我听说中将君与清经中将相恋,不久清经却移情于他人,还是与中将君在同一宫内侍奉的女官。我写信给她,聊表宽慰:
秋风过处竹篱乱,袖上珠露定如何。
「袖の露やいかがこぼるる葦垣を吹きわたるなる風のけしきに」
中将君回信:
几度临风泪满袖,如今真悔动春心。
「吹きわたる風につけても袖の露乱れそめにしことぞ悔しき」
(清经那个时候才多大啊……竟然已经娴熟于这种贵族男子的风流把戏了。平家的迅速公卿化果然不是说说而已ww
成天只教训父亲不教育儿子的小松殿出来挨打(不是)
新大纳言局
【涉江采菖蒲】
成亲大纳言的女儿,嫁与权亮维盛为妻。我们早年就是闺中的女伴,一年端午,她送来药玉给我,上面系了一首和歌:
江上菖蒲赠与君,菖蒲根浅我心深。
「君に思ひ深き江にこそ引きつれどあやめの草の根こそ浅けれ」
我回信道:
江水深深无限意,袖上菖蒲见君心。
「引く人の情けも深き江に生ふるあやめぞ袖に掛けてかひある」
(平家物语里与维盛相恋相别的年少妻子,小女孩之间写诗互表深情的可爱一面)
藤原经子
【翡翠衾寒谁与共】
小松大臣辞世之后,十月夜雨,我寄信与经子夫人。
夜雨应同红泪色,想君衣袖倍堪怜。
「かき暗す夜の雨にも色変る袖のしぐれを思ひこそやれ」
尘生故人空枕上,想君床榻倍堪怜。
「とまるらむ古き枕に塵はゐて払はぬ床を思ひこそやれ」
夫人的回信:
袖上夜雨杂清泪,哭到天明正可哀。
「おとづるるしぐれは袖にあらそひて泣く泣く明かす夜半ぞ悲しき」
玉床今日皆灰土,眼见旧枕正可哀。
「磨きこし玉の夜床に塵積みて古き枕を見るぞ悲しき」
(经子之前在大河剧出场过诶!而且是这些女子中唯一留下真名的一个。
按说重盛的正妻,应该是拥有相当地位的女子,却几乎没有任何相关史料。我们从这里仅能看见,在夫君去世三个月后的夜晚,她依然和雨声一起哭到天明。
两个人的歌作各自以重复的字句结尾,也很有意思。
后白河院京极局
【满窗明月满帘霜】
成亲大纳言获罪流放远国,我闻讯写信给院身边的京极殿:
如我寒霜犹满袖,想卿枕下泪成冰。
「いかばかり枕の下も氷るらむなべての袖もさゆるこのごろ」
一自旅人分别后,袖间清泪不曾干。
「旅衣たち別れにしあとの袖もろき涙の露やひまなき」
京极局的回信:
床上袖上泪成冰,忧思如何到天明。
「床の上も袖も涙のつららにて明かす思ひのやるかたもなし」
相思憔悴同草露,日日荒芜看故园。
「日に添へて荒れゆく宿を思ひやれ人をしのぶの露にやつれて」
(我觉得写到这与其说是平家相关女子不如说是新大纳言相关女子了……藤原成亲,哪都有你()
后白河院京极局,成亲的妻子,也是前面提到的维盛妻新大纳言局的母亲。
成亲遭到流放后很快死去,此处的诗歌往来看似是失去丈夫的妻子一腔悲酸泪水,然而历史的真相时常无比荒谬,并不总能容下如此纯粹的感伤。
事实上成亲在此前早已与京极局离婚,原因是后白河院另赐了他一名貌美的女子。日后京极局出仕成为院身边的女官。我记得离别后的夫妇还一起出席过院的歌会(雅仁你做个人吧!!)
鉴于我很怀疑成亲这个人是否近女色这则史实,我知道他们并非深情的夫妇。她的悲伤,又隐含了几分冰凉的讽刺呢。又或者她已经不再怨恨他,只是静谧沉浸在绝对的悲伤里,为了对方与自己的命数一叹吗。
(顺带一提,后来后白河被幽禁的时候,京极局始终相随左右,另外一名共同随侍的女子是远为有名的丹后局。)
上西门院小宰相
【不堪红叶青苔地】
那大抵是治承年间的事。丰明节会的时分,上西门院的女房分乘两车,前往观看。一众女子衣饰缤纷,各有容色,当中又有小宰相殿,额鬓清秀,格外袅袅可怜。我看了亦禁不住心动。
我认得一名男子,他爱慕小宰相多年,后来得知她许身于通盛朝臣,日夜哀叹不已。为这样的女子饱受相思之苦,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难免同情于他,遂赠去一首和歌慰问:
红叶竟折他人手,料想君心定多愁。
「さこそげに君嘆くらめ心そめし山の紅葉を人に折られて」
他回赠我道:
红叶终归他人物,当初何必染相思。
「なにかげに人の折りけるもみぢ葉を心移して思ひそめけむ」
这些赠答往来,在当时看来不过是风雅的玩笑。而如今回顾伊人,竟已化身海底藻屑。这等悲怆之事,古来亦少有其例。如果她当日与那个沉湎相思之苦的男子结为连理,想必就不会有今日委身海水的末路吧。人世的宿缘大抵都是前生底定的,我日后反复回忆起来,依然觉得感慨无尽,不知所言。
(小宰相投海也是平家故事里有名的片段,而伊子这里的感慨过于痛切深沉了,旁人唯有一叹。)
最近有几日清闲,为了多在犄角旮旯挖点粮吃锻炼自己的翻译和检索能力,想多搬运一点像这样零碎的史料。
如果您有希望看到的人物/事件,请告诉我!
(虽然不能保证什么就是了(´-ω-`)
碎月
保元元年六月无云的夜,雪白的月光直泻到廊下,如煌煌高悬的灯盏,将满庭流萤都映得暗淡。成亲最后一次见到赖长,就是在这宛如白昼的夏夜。
人以直视月光为不吉,这恰是不吉的美丽。风华峻整,卓如玉树的左大臣仿佛生来便占尽世间一切的宝藏,他也确实曾经拥有,因此在行将得而复失的今日,也不显得颓唐。他自廊下慢慢走过来,悠悠坐下,如往常一样伸开衣袖,覆上少年清瘦的脊背。缀满月光的银潮就此淹没干涸的白沙。
于是成亲只觉得遥在天际的明月迅速逼近,化作将他整个人裹挟的灼烫焰火。他轻易地飞离人间,成为被月宫吞噬的天女。
以性情苛烈闻名于世的左府,此时拥有如此温柔哀伤的眼睛。他轻声唤他的乳名,讃丸,我要去一个很远的...
保元元年六月无云的夜,雪白的月光直泻到廊下,如煌煌高悬的灯盏,将满庭流萤都映得暗淡。成亲最后一次见到赖长,就是在这宛如白昼的夏夜。
人以直视月光为不吉,这恰是不吉的美丽。风华峻整,卓如玉树的左大臣仿佛生来便占尽世间一切的宝藏,他也确实曾经拥有,因此在行将得而复失的今日,也不显得颓唐。他自廊下慢慢走过来,悠悠坐下,如往常一样伸开衣袖,覆上少年清瘦的脊背。缀满月光的银潮就此淹没干涸的白沙。
于是成亲只觉得遥在天际的明月迅速逼近,化作将他整个人裹挟的灼烫焰火。他轻易地飞离人间,成为被月宫吞噬的天女。
以性情苛烈闻名于世的左府,此时拥有如此温柔哀伤的眼睛。他轻声唤他的乳名,讃丸,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是来与你辞别的。
成亲攥紧他的衣袖,请大人带我一起去。
赖长却只清淡一笑。滚烫的月光骤然抽离而去,重新化作天际遥不可及的清冷存在。他伸手去探,却只摸了一手湿润的流萤。
成亲已经十八岁,在他眼里却还是小孩子,踏入这样深沉的宿命为时尚早。又或者,那样孤绝的旅途本就容不下任何人同行。两个月后,成亲一个人凝望无垠的秋夜,听见明月啪地一声碎裂的声音。
他不是天女,他是被月宫所抛弃的孩子,注定只能永远在这浮世的泥沼中挣扎。
成亲不曾想到自己会再次遇见这样与璧月相似的容颜,在不多岁月之后。
武门的嫡子拥有与最高贵的摄关家血脉相近的清皎面孔,这已足以惹人讶异。重盛与成亲同年,出自一点姻亲,私下他往往称他兄长。
重盛呼唤他的声音平静而纯粹,令人想象起月轮碾过的静谧海水,不掺杂一丝一毫的鄙薄,骄矜,欲念,唯有无人问津的沙砾和珍珠闪闪发光。成亲从未自他人口中听过这样纯净的语调,芙蓉一样清艳的殿上人,早已在日日夜夜权谋与杯酒的摧折中,化作黑暗中散发着糜烂香气的衰朽花朵,是以他格外渴望来自永恒清净世界的寸缕月光。腐败的花朵就此在月光的洗濯下抽枝发芽,回归青春的幻影中去,来自两个时空的月色在那里重合。
成亲已不再年少,如今他也拥有了轻易看穿他人宿命的深沉眼光。面临家门一日胜似一日的春风荣华,重盛往往站在遥远的地方,露出倦怠的微笑。繁华的幻影全部凝缩成苦涩的药液,唯有他一个人默默吞下。一个人一旦有了这样清透而倦怠的眼睛,就终将不幸。这一点成亲再清楚不过。他默默站在距重盛不近不远的地方,守望着这玲珑而萧瑟的宝月,等待他必然迎来的破碎结局,在心底致以无声的哀悼。
成亲是被明月遗弃的花朵,他永远只能深植泥污,目送一轮又一轮的明月走向壮美的沦亡。这是他的宿命,他早已甘受。他一直这么以为着,直到事实证明这是何等荒诞不经的谬误。
安元三年的六月拥有与保元元年一样明亮近乎不吉的月光,成亲却已不能目睹。他置身在四面逼仄的昏暗牢狱之内,不辨幽明。外面有人声渐近,黑暗之中,他们的手紧紧相握,哀伤的月光于是流转过每一寸肌肤。重盛的声音在此间飘流。兄长。他说,我一定会救你。
世人眼中拥有通灵眼光的小松内府,原来不过是这般蒙昧的天真之人。他颓然想笑,却大抵是出自某种悲悯,他只殷切回握对方的手臂。我相信你,我会一直等待。
那就是他们在这个人世最后的相见。下一次相逢,成亲已经摆脱这副腐朽形骸的束缚。他畅通无阻地轻盈来到熟悉的府邸,外面是无数灯笼的光晕交织成的温暖海洋。他枯瘦,洁净,自由而慈悲。他身上穿着整洁的衣冠,那是来自对方遥隔千里的馈赠。他不曾在生时收到,却可以在此际穿戴,往来于对方的幻梦之中。他看见病榻上的人自沉沉黑暗中睁开眼睛,他的眼神清澄如粹水月。他轻轻叫了一声,以熟悉的纯净语调。兄长,许久不见。
他又问,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成亲点了点头,向前伸出手去,他们的双手在虚空中紧紧相握。
这一次,他终于化身别人的月亮。
随手注释:
赖长与成亲的情事在赖长的日记《台记》中有记载。我就不引用史料了万一不过审(左府大人你自己读读你写的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重盛与赖长容貌相似的说法由来已久。重盛的生母一说是藤原忠实的私生女,这样一来重盛就成了赖长的外甥。(法皇私生子和摄政私生女的结合这是什么天选之子hhh
成亲被称作“芙蓉殿上人”出自慈圆的《愚管抄》。
最后我永远高举新大纳言×小松内府的大旗不动摇!
致平重盛
檐牙秋风落,尔来暮往矣。
十年英雄役,天下定清平。
从前赤丹心,遥遥无相忆。
击盔踏马蹄,野火燎深林。
深林倚浅海,浅海傍青壁。
青壁几时青,谁料燃以烬。
烬灰蔽天月,天月泣血心。
蹬鞍覆红袍,胡土晓日明。
功禄流万世,万世书其名。
刀下浸殷血,老马不见营。
难恨如贱蚁,溃腐门前樱。
奈如今奈何,平安否平既。
名门有释灭,哀史长戚戚。
戚戚有嗟嗟,曳曳遥遥夜。
白月击胄剑,领身还少年。
檐牙秋风落,尔来暮往矣。
十年英雄役,天下定清平。
从前赤丹心,遥遥无相忆。
击盔踏马蹄,野火燎深林。
深林倚浅海,浅海傍青壁。
青壁几时青,谁料燃以烬。
烬灰蔽天月,天月泣血心。
蹬鞍覆红袍,胡土晓日明。
功禄流万世,万世书其名。
刀下浸殷血,老马不见营。
难恨如贱蚁,溃腐门前樱。
奈如今奈何,平安否平既。
名门有释灭,哀史长戚戚。
戚戚有嗟嗟,曳曳遥遥夜。
白月击胄剑,领身还少年。
浪费时间
平清盛x平重盛,兽人梗,具体梗可戳首页
重盛已死亡,且单恋
尽力写短
没看过剧,可能有ooc
平清盛最近总是做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天空里,脚下踩着云朵,向着落日飞去,一只白鹤高声呖声叫着,在他身边飞翔着。
家里人和使用人都说是自己马上将要有作为了,甚至还有人派人记下来。
自己却不这么想,每次要将目光看向那鹤的时候,那鹤却从不与自己对视,只是看着远处的落日,日光只映出了悲伤,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泪来。于是鹤便高声再呖,等凄凉的叫声再从远处回荡过来时,鹤已经不见了,太阳完全落下,万千星辰升起,梦也就此结束。
这梦持续了很久,平清盛眼见着没法解除,就去找了当地的通世之人占了个卜。...
平清盛x平重盛,兽人梗,具体梗可戳首页
重盛已死亡,且单恋
尽力写短
没看过剧,可能有ooc
平清盛最近总是做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天空里,脚下踩着云朵,向着落日飞去,一只白鹤高声呖声叫着,在他身边飞翔着。
家里人和使用人都说是自己马上将要有作为了,甚至还有人派人记下来。
自己却不这么想,每次要将目光看向那鹤的时候,那鹤却从不与自己对视,只是看着远处的落日,日光只映出了悲伤,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泪来。于是鹤便高声再呖,等凄凉的叫声再从远处回荡过来时,鹤已经不见了,太阳完全落下,万千星辰升起,梦也就此结束。
这梦持续了很久,平清盛眼见着没法解除,就去找了当地的通世之人占了个卜。
对方说,这鹤,被困在你的梦里了,无法离去。
它被谁困住了?
被它自己,它与你有情,且有许许多多的因素在,让他在你的梦里四处碰壁,伤痕累累。
那可有方法可以放它走?
我帮不了你。
占卜的人不能帮到自己,平清盛不得已回了家,只能从此天天坐着一样梦。只是平清盛再没朝那鹤看过,他想着要让这位不速之客自己离开。
鹤一直没走,也不再叫,只是平平淡淡的在平清盛身边飞着,与平清盛一起欣赏着美景。
今天是重盛,自己的大儿子的祭日,按道理自己是要去扫墓,但因为之前战斗所受的伤在雨竟有加重的趋势,自己就没有去,只是几个家臣和妻子去了。
当天晚上,就听见妻子的房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平清盛慌忙赶过去,自己的妻子见到自己便哭的更凶,扑过来拽着清盛的衣袖不放。
“到底怎么了?”
“那鹤!是那鹤的声音!我今日做梦梦见那鹤了!”
平清盛心中一惊,这鹤不仅来叨扰自己,连自己的妻子也不放过了吗?
“那鹤。。。那鹤是重盛啊!我的重盛。。。”
平清盛彻底懵了,也同自己的妻子瘫坐在地,任妻子怎么哭都没有反应。
那鹤怎么可能会是重盛?自己了解自己的妻子,她绝不说假话,她说是那八成便是了,只是再想想占卜之人那天所说的话,便觉得身上激的更厉害了些。
于是他把妻子安抚好,回到房中却久久不能入睡,辗转难眠到五更,终于意识开始模糊了起来。
但他什么也没梦到,他睡了这几月来最安稳的一觉,没有天空,没有落日,没有鹤。
于是这事就先被放在了一边,慢慢尘起了灰。
直到一天,有人在河边打到一只翅膀受伤了的鹤,这渔人早听闻这趣事,便干脆给人把这鹤拿了过来。
平重盛念着之前的梦,就干脆把这鹤收了下来,命人好生养着。而这鹤也乖巧的很,竟似是人的宠物一般好摆弄,谁来玩都不生气,且尤其粘着清盛。
一年过去了,鹤的翅膀早就好了,又是鹤要迁移的日子,众人打算挑个日子,上山给它放生,顺便游玩一番。
当天晚上,重盛正准备睡觉之时,突然听到纸门外有动静,便提起刀,拉开了门。一开门,刀还没伸出去,一只白色的鸟就冲了进来,毛毛躁躁,差点把花瓶打翻。
平清盛看着他闹,也没阻止,干脆把门拉开,让他尽情玩。玩够了就摸摸它的头,鹤很顺从的在他身边窝起来。
平清盛开始给他讲过去的事,尤其重盛的讲的最多,与此同时,还仔细观察着鹤的神态,结果什么反应也没有,只顾着梳理自己的羽毛,连看都不曾看过自己一眼。
这根本就不是我梦里的鹤。。。
也是,重盛已经去世了,这些年来,连本人都没曾出现在我的梦里,更何况是变成一只鹤。
明年,我大概会去扫墓的。
第二天,鹤被放走了,在众人的欢呼中,清脆的鹤呖声尖叫,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