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藏」(意)迪诺·布扎蒂(Dino Buzzati)经典短篇《七层楼》
坐了整整一天的火车,朱塞佩·科尔特在三月的一个早晨来到一座著名的辽养城市。他得了热病,不过热度很低,照样提着自己的一小捆行礼从火车站步行到医院。
尽管朱塞佩·科尔特只是微恙在身,可他还是接受了去著名辽养院就诊的建议。这家医院是专门医治这种疾病的,这就足以保证医生们都是医术高明,业务精湛,医疗器械及设备的合理和卓有成效。
朱塞佩·科尔特老远就一眼认出它——因为他在印在传单上的照片见到过,极为眼熟——对它印象极好。这座七层的白色大厦呈规则的凹形,看上去倒像一...
坐了整整一天的火车,朱塞佩·科尔特在三月的一个早晨来到一座著名的辽养城市。他得了热病,不过热度很低,照样提着自己的一小捆行礼从火车站步行到医院。
尽管朱塞佩·科尔特只是微恙在身,可他还是接受了去著名辽养院就诊的建议。这家医院是专门医治这种疾病的,这就足以保证医生们都是医术高明,业务精湛,医疗器械及设备的合理和卓有成效。
朱塞佩·科尔特老远就一眼认出它——因为他在印在传单上的照片见到过,极为眼熟——对它印象极好。这座七层的白色大厦呈规则的凹形,看上去倒像一座豪华宾馆,环绕以绿树繁荫。
接受医生的泛泛问诊后,朱塞佩·科尔特住近了第七层,也即最后一层的一间惬意的房间里,等候做更仔细的检查。房间里的陈设明快整洁,就像裱糊店一样。安乐椅是用木头制作的,椅垫套以五颜六色的花布。窗户向最漂亮的市区之一敞开。一切都显得那么宁谧、宜人,叫人放心。
朱塞佩·科尔特一屁股倒在床上,拧亮装在床头的小灯,开始阅读随身带来的一本书。一会儿,一位女护士走了进来,问他有何吩咐。
朱塞佩·科尔特倒不需要什么,可他乐意向这位小姐问长问短,打听疗养院的情况。从谈话中,他知道这家医院独有的特点。病人依照病的严重程度被送往不同的楼层。第七层,最高的一层,专供最轻微的病人住。病不大碍事,却又不可以掉以轻心的病人,住在第六层;第五层的病人就相当不轻了;以下每低一层,病就加重好些;住第二层的病人,已是沉疴在身,病入膏肓;躺在第一层的只好等死,绝无生的希望。
这种独特的体制,除了最大限度地提高服务效率外,还使轻度病患者可能免除邻近重病号的痛苦呻吟的打扰,保证每一楼层保持同一种气氛。此外,治疗也能依照病情按部就班地进行。
于是,病人被分成七个渐进等级。每一层楼本身就如同一个小小世界,有其特别的规章制度,有其独具一格的传统。既然这一门类交给不同的医生,于是就形成了不尽相同——尽管差异微乎其微,但精确得入丝入毫——的治疗方法,虽然院长给疗养院规定了统一的基本方针。护士出去后,朱塞佩·科尔特觉得热度已经退了,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倒不是为了欣赏城市的风光,虽说对于他来说,景色的确是新奇的,而是希望透过层层窗户瞧见楼下几层的病人。由于建筑呈凹形,故而容易作这种观察。朱塞佩·科尔特尤其集中注意力于第一层的窗户,那些窗户看上去是那么远,只能眺望。可是什么有趣的东西也没看见。大部分窗户被凝固不动的灰色百叶窗严密地遮住。
科尔特发现从他那一层紧邻的一个窗户露出一张男人的脸。两个人对视良久,彼此逐渐发生兴趣,可是一时找不到打破沉默的话茬。还是朱塞佩·科尔特壮着胆子说:“您也是才来不久?”
“呵,不,”那一个人说,“我来这儿快两个月了……”停了片刻,不知道如何继续这一谈话,于是补充说:“我在往下瞅我的兄弟呢。”
“您的兄弟?”
“是的,”陌生人继续解释说,“我们一块儿进来的,说来也奇怪,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我想他现在该下到第四了吧。”
“什么第四?”
“第四层楼,”那个人说,语气里充满了怜悯和恐惧,差点没把朱塞佩·科尔特吓出一身冷汗。
“到第四层真的好么可怕吗?”他审慎地问。
“啊,上帝,”那个人一面说,一面慢慢地摇头:“谈不上失望,但也庆幸不得。”
“这么说,” 朱塞佩·科尔特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语调里夹杂着一股玩世不恭的从容不迫味道,如同谈到不涉及自己的悲惨的人,“假若第四层事情就这么严重,那么该把哪号病人送到一层去呢?”
“啊,快断气的人才被送到一楼去。那么医生只好干瞪眼,神甫们却忙个不停。当然……”
“可是一楼只有极少数的病人。” 朱塞佩·科尔特插话,他得出这个结论的理由是,“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是关着的。”
“现在的确只住着少数几个人,可是今天早上人数不少呢,”陌生人回答,脸上闪过一缕微妙的苦笑,“哪个窗户的百叶窗垂下来,保准哪里刚死了人。你没看见吗,楼上各层的窗户板都是敞开着的?请原谅,”说着,他慢慢缩回身子,“我开始觉得冷了,我该躺到床上去。祝您福星高照……”
那个人从阳台上消失了,用力地关上窗户,然后室内的灯光亮了。朱塞佩·科尔特仍呆呆地站在窗前,眼睛盯住第一层楼垂下的百叶窗。他用病态的注意力死死地盯着它,脑子里尽力想象在可怕的第一层里的秘密丧事,那里的病人是注定要死的;当知道自己离那一层是那么遥远时,心里不由地涌出一种宽慰的感觉。这里,暮色笼罩住整个城市。疗养院的上千窗户次第明亮起来,打远处瞧去,人们还以为是座灯火辉煌、过着节日的宫殿呢。只是深渊底层的几十个窗户仍是黑洞洞、阴森森的。
医生的初诊结果让朱塞佩·科尔特放宽了心。他平日养成了向更坏处揣度事情的习惯,因而这次在心里早作好了听到严肃判决的准备,假若医生宣布说,必须把他交到更低的楼层去,他准不会心惊肉跳的。事实上,热度并无消退的迹象,尽管身体叫的状况还是好的。相反,医生对他讲的话既热情又令人鼓舞,医生对他说,他的身体虽有不好的苗头,但属头痛脑热的轻微病,两三星期后,就会跟没事一样。
“那么,我留在第七层吗?”听到这儿,朱塞佩·科尔特焦急地问道。
“那是当然!”医生回答,用一手在他的肩上友好地拍了几下,“你想会往哪儿去呢?也许是第四层不成?”他笑着问,那神情像在谈一个十分荒唐可笑的设想。
“还是住这儿好些,这儿好些,”科尔特说,“你知道吗?人一生病,总爱胡思乱想,总爱往坏处想。”
事实上,朱塞佩·科尔特留在一开始就指定给他的那间房子里。他开始认识医院的一些同伴。在少得可怜的几个下午晨,他被允许从床上站起来。治疗严格地进行着,使用一切办法以使他迅速痊愈,不过他的身体一点儿也没有发生变化。
过了将近十天,七层的护士长出现在他的面前。纯粹出于友好的考虑,她请求他帮个忙,明天一位夫人带着两个孩子要来医院,紧挨他的房间的两间病房是空着的,还缺第三间房子;能否请科尔特劳驾转移到另一间同样舒适的房子里去呢?
朱塞佩·科尔特当然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对于他来说,这间房子或那间房子都是一样的,说不定会碰上一位更温柔甜蜜的护士呢。
“我衷心感谢您。”护士长微微一鞠躬说,“我坦白地承认,一位像您这样的人,有如此豪爽热情之举,我是不会吃惊的;假若您不反对,一小时后,我们就准备换病房了。啊,对了,我们得搬到下一层楼去。”她声音轻轻缓地说,就如同谈一件绝对无关紧要的事情。“非常抱歉,这几天本楼层再没有空病房。不过这种转移绝对是临时的。”看到科尔特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张口正要抗议,她赶紧解释说,“绝对是种临时安排。一旦有一间病房腾出来,我相信两三天后你就能重返楼上了。”
“我向您坦率地说,” 朱塞佩·科尔特笑着说,为了表白他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孩子,“我坦率地对您说,这种搬来搬去的做法,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可是搬动不是出于任何医疗原因,我很清楚您想说什么。麻烦您挪动一下完全是出于对那位不愿意和其孩子们分开的夫人的友好……行行好吧,”她补充说,哈哈笑个不停,“您可千万别往坏处想!”
“也许吧,” 朱塞佩·科尔特说,“可这好像是个不祥之兆。”
就这样,科尔特下到第六层。虽然他相信调房和病的恶化并无内在联系,但思想上仍感到在他和正常的健康人世界之间隔着一道障碍。在作为进口港的第七层,还有同人类社会发生接触的某种方式,它甚至可以被认为几乎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的延续。可是在第六层,就已经进入到医院的真正的躯体的内部了;医生、护士和病人的思维方式业已略有不同。在这一层,已经允许接纳真正的病号,尽管病情还不是那么严重。
在同邻近的病号、医务人员的初步谈话吧,朱塞佩·科尔特发现,在这一层人们的心目中,第七层实在是种玩笑,只配让那些业余病人住,只配给一些出于古怪念头想尝尝住院滋味的人住,从第六层开始,才算货真价实的病人。
无论如何,朱塞佩·科尔特弄懂了,要想回到上一层,回到因他的病的特点而住过的位置上,还会遇到些麻烦。要想回到第七层,他必须设法让复杂的机构运转起来,虽说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毫无疑问,如若他自己不开口,谁也不会想起来把他送回上一层,“差不多健康人”的一层呀。
因为朱塞佩·科尔特盘算决定不拿他的权利让步,不向习惯的人甜言蜜语让步。他对楼层的病友强调,他同他们住在一起,只不过是短短的几天,是他主动搬下来的,方便一位夫人,一旦腾出空房,他就回到上头去。旁人听他津津乐道,心里却不感兴趣,言不由衷地附和他。
朱塞佩·科尔特从新医生的判断里为自己所持的信心找到了充分的证据。医生也承认,朱塞佩·科尔特有充足的条件返回第七层;他的病情绝——对——轻——微,医生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结论,以加强他说话证据的分量。可是末了,医生认为在第六层,朱塞佩·科尔特将能得到更好的治疗。
“别净说些无谓的病,”当他讲到这儿时,病人断然地插话,“您对我说过的,第七层才是我的位置,我要回到上头去。”
“谁也没有反对呀,”医生重申,“我只不过是提个纯粹而简单的建议,不是大——夫——的,而是——知——心——朋——友的建议!我对你再说一遍,你的病极轻极轻,要说你一点儿病也没有,也并非言过其实,虚假之词。不过照我看来,由于病理的某种很大的扩张性,它又和同类的病症有所不同。让我加以详细阐述:病的强度很弱,可又能认为极广。细胞的破坏过程。”在他可怕的叙述里,朱塞佩·科尔特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怪新鲜的名词。“细胞的破坏过程绝对刚刚开始,也许根本就没开始,然而趋向于,我只是说趋向于,同时在机体内四处扩散。单单出于这个原因,我认为你可以在第六层得到更有效的治疗,这儿的治疗方法更加典型,更加认真。”
一天, 有人告诉他,疗养院的院长同其合作者们作了长时间的磋商后,决定改变现行的划分病的方法,每个病人的级别——这样说吧——下降半度。这样,每一层的病人将按其严重程度分为两大类(完全由各自的医生按绝对内部的比例进行划分),病情较重的一半由院方指定转移到更低的一层。例如,第六层的病人的一半,即病症稍重的,必须搬到第五层去;第七层不那么轻的一半则下到第六层。听到这个消息,朱塞佩·科尔特大喜过望,如此这般,经过大动荡后,他重返第七层是顺理成章的。
当他同护士谈起他的这一愿望时,他反而吓出一身冷汗。他确实要作转移,但不是第七层,而是更下一层楼。护士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他稀里糊涂地划分到第六层更严重的一半里头去了,因此他只得屈居第五层了。
惊魂稍定后,朱塞佩·科尔特心里涌出一股怒火,大喊大叫起来,痛骂他们的欺骗行为,他压根儿不愿听到向下转移之类的话,否则,他宁愿打起背包一走了之,权利归权利,医院的管理不能如此厚颜无耻地无视医务人员的诊断报告。
他正吵吵嚷嚷,走进来一位医生,想平息他的怒火。他建议科尔特安静下来,假若他不愿意热度上升的话。医生解释道,他太曲解了医方的意图,至少是部分曲解了。他再次承认第七层是朱塞佩·科尔特的位置,假若回到那么,那确实是得其所哉。不过,就他的状况而言,医生又加上一句,他的看法又略有不同。尽管是私下制度。总而言之,由于病理的各种表现,他的病,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也可能被认为是没有变化的。然而他本人无法解释何以把科尔特阴差阳错地划到第六层较低的一半内。也许是那天早上,院长办公室秘书打电话向他询问朱塞佩·科尔特的详细病情,秘书记错了;也许院领导有意对他的判断略作“加重”处理,虽然他一向被认为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但心肠太软,于过仁慈。末了,大夫忠告科尔特千万别心神不定,要心悦诚服地接受向下转移的决定,别滋事生非,胡乱抗议;要紧的是医治疾病,至于在何处安顿是次要的。
关于治疗,大夫继而说,朱塞佩·科尔特没有任何可是抱憾的,下面一层的医生理所当然更富有经验,技高一筹;至少在院领导看来,越往下,大夫的医道越高,这几乎成了规律,房间也更舒服,更气派。视野同样开阔,保是从第三层以下,视线被周围的大概所遮挡。
朱塞佩·科尔特晚上发了高烧,听着他合情合理细致入微的辩词,听着听着,身子渐渐感到困乏。末了,他发现他没有力气,甚至根本没有对不正确的转移作进一步反抗的愿望。在没有提其他抗议的情况下,他顺从地被送到楼下一层去了。
来到第五层后,朱塞佩·科尔特感到唯一的,尽管少得可怜的宽慰是,他知道无论是医生护士,还是病人,都公认为他是本层里最不严重的病人。总而言之,在这个环境里,他能长时间地被认为是最走运的人。然后,另一方面,一想到现在有两道障碍把他和正常人的世界隔开,心里便格外忧伤凄凉。
他的病情好像没什么变化。在第五层停留三天后,他的右脚上生出了一片湿疹,没有迹象会在几天的工夫内消失。医生对他说,这一疾病和主为病患绝对不相干;这种不适也能出现在世界上最健康的人身上。为了能在几天之内根治,需要作y射线强烈治疗。
“这里没有y射线放疗吗?” 朱塞佩·科尔特问。
“当然有,”医生满心高兴地回答:“我们医院里样样齐备。只有一样不如意……”
“什么事?”科尔特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不过是譬如而已,”大夫纠正说,“我只是想说,放疗设备搁在第四层,我劝告您别每天上下楼跑三趟。”
“这么说做不了放疗了?”
“炎症不消除,您最好下到第四层去。”
“算了吧!” 朱塞佩·科尔特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叫嚷起来,“我下得够多了!我宁愿死掉,也不到第四层去!”
“正如您相信的,”为了不激怒他,医生温和地说,“可是作为主治医生,我禁止你每天下三次楼。”
不妙的是,湿疹非但没有逐渐消失,反而一天天增多。朱塞佩·科尔特坐卧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折腾了整整三天,直到他屈服为止。他自觉自愿地请求医生对他进行放射性治疗,并送他下楼。
到了楼下一层,科尔特暗自庆幸,注意到他代表一种特例。第四层的其他病友一个个的的的确确病得够重的,连一分钟也离不开床。他真了不起,在护士的赞扬声和啧啧称奇的惊叹声中,从房间步行到放射室。他向新大夫坚持强调他的极特殊状态。一个确实有权留在第七层的病人,却被错误地下放到第四层。湿疹一好,他就要求回到上头去。
这一回,他绝对不允许找任何借口,他将合法地呆在第七层。
“第七层,第七层!”大夫微笑地喊道,刚刚给他瞧完病,“你们病人总是夸大事实!只有我才是第一个能您应当对您的情况感到高兴的人;据我从诊断书上看到的,您的病情并没发生太大的恶化。但是,这和谈论的第七层——恕我直言——之间还有某种差别!您不是那么令人担忧的病人之一,这我确信无疑,但不管怎么说,您总是个病号呀!”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 朱塞佩·科尔特脸色骤变,“您准备把我送到几层去?”
“啊,上帝!这可不好说,我只不过看了您一小会儿的病,我要想取得发言权,我至少必须观察您一个星期。”
“好吧,”科尔特坚持说,“您总知道个大概吧。”
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医生假装沉思片刻,然后点点头,表示同意,慢慢地说:“啊,上帝,瞧,我们正要满足您呢,可是我们终究只能送您到第六层去!是的,是的,”他补充说,好像为了说服他自己似的,“第六层可能很适合。”
大夫满以为这样会让病人开心的。然而惊恐的表情在朱塞佩·科尔特的脸上迅速扩散。病人发现最后几层楼的医生都在欺骗他;眼前这位新医生,显然是位更能干,也更诚实的医生,可他心里的意思是显而易见的——不是送他去第七层,而是第五层,也许低于五层!这种始料未及的失望之情摄住他的心。当晚,他的热度一个劲上升。
在第四层楼过一段时间,是朱塞佩·科尔特进入医院以来度过的最平静的一段时间。大夫非常富有同情心,体贴人,热情,他常常几个小时地漫无边际地闲聊。朱塞佩·科尔特也乐意攀谈,极力把话题引到谈论他的律师生涯和见多识广的阅历。他极力说服自己用属于健康人的行列,仍然和事务纷繁的世界联结着,仍对公共事务真心地感兴趣。他努力谈着,却走不出疾病这个圈子。谈话常常又回到病上来。
一定要让病情好转的愿意,使朱塞佩·科尔特着了魔似的。如果说射线能稳住皮肤病,使其不继续扩展的话,遗憾的是却不能彻底除根。每天,朱塞佩·科尔特跟医生长时间地谈论这种病。谈话中,他尽量使自己表现得健康,但是这反倒显得滑稽、忧郁,强打不起精神来。
“大夫,请告诉我,”一天,他说,“我的细胞的破坏过程怎么样了?”
“嗬,多难听的话!”大夫开玩笑地指责他,“您从哪里学到的这个词。这不好,这不好,尤其对于一位病人。我永远不愿意从您口中听到类似的话。”
“那好吧,”科尔特提出异议,“您这么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马上回答您,”大夫热情地说,“细胞的破坏性过程,就拿您可怕的表达方法来说吧,在您的身上,微乎其微。但我还是试图把它确定为顽固性的。”
“顽固,您是说时间很长?”
“您别拿话套我没说过的话,我只是说它顽固而已。此外,这类病例大都如此。症状即使很轻微,常常也须进行强有力的长时间治疗。”
“大夫,请您告诉我,大概需多少时间我才有好转的盼头?”
“需要很长时间。对这类情形作预测真够困难的……不过,你听着,”思考了一会儿,大夫接着说,“我看出您真心渴望痊愈……如果不怕让您生气的放,您猜我会向您提出什么建议吗?”
“讲吧,讲吧,大夫……”
“好吧,我对您挑明问题的实质吧。考虑到这种尽管很轻微的病症的奇特性,要是我,一来到这个也许是最好疗养院,我就会从第一天起,从第一天起,您明白吗,让人把我分配到最低的几层之一去,甚至把我送到……”
“送到第一层去吗?”科尔特强作笑颜面提议说。“呃,不,不至于第一层!”医生嘲讽地回答,“这不会的!可是放到第三层或者第二层,是无疑的。在较低的几层里,治疗好得多,这点我向您保证,设备更齐全,功能更强大,医生也更精干。您知道谁是本医院的灵魂吗?”
“不是达蒂教授吗?”
“对,达蒂教授。正是他发明了这里施行的一整套治疗方法。他是整个设施的设计者。不错,他,导师,这样说吧,他就在第一层和第二层之间,在那里施展他的领导才能。可是我向您保证,他的影响超不过第三层;人们说,三层以上,他的命令就不那么灵了,而是各行其是;医院的心脏是在下层,要想得到良好的治疗,需要下到底下去。”
“可是,总而言之,” 朱塞佩·科尔特用发抖的声音说,“您是建议我……”
“我补充一件事,”医生镇静地说,“我补充说,对您的特殊病情,还得注意除根。我相信,您的小毛病不碍大局,然后有害,时间一长,会抑制您的精神。您知道,要想彻底治愈,保持平静是何等重要。我给您施行放射治疗,只取得一半结果。原因何在?也许纯属偶然,但也可能射线的强度不够大。不错,在第三层的放射设备功率更强,治愈您的湿疹的可能性会更大。然后,您没看见吗?一旦病症有了好转的势头,就算迈出了最困难的一步。当病情开始好转时,就很难倒退。当您真正感到好一些时,那时候任是什么东西也难以阻挡您上升到我们这里,或者甚至上得更高,视您‘好转’的情况,你会上升到第五层,第六层,我敢说甚至第七层……”
“可是您相信这会加速治疗吗?”
“勿庸置疑。我已经对您讲过,要是我处在您的位置上,我会这么做的。”
大夫每天都在朱塞佩·科尔特的耳朵里灌输着这类谈话。终于,被湿疹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病人决定遵照医生的建议去做,尽管他打心底不愿下去,但还是转移到楼下去了。
在第三层,他很快注意到,无论是在医生,还是护士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愉快情绪,尽管在这儿治疗着更令人担心的病人。他甚至还发现,这种愉快的气氛一天天浓厚。他出于好奇心,在同护士建立起了一点信任关系后,向她问道,大家为何如此快乐?
“哎呀,您还蒙在鼓里吗?”护士回道,“三天后我们去度假呀。”
“怎么,你们去休假?”
“当然。十五天。第三层要关闭,所有的医护人员去休假。各楼层轮流休假。”
“病人呢?你们打算怎么办?”
“既然病人相对的少,两个楼层合二为一。”
“什么?你们要把第三层和第四层的病人放在一起吗?”
“不,不,”护士更正说,“是第三层和第二层,这儿的病人得下到楼下去。”
“下到第二层?” 朱塞佩·科尔特惊得面如土色,像死人一般,“这样,我得下到第二层去?”“当然,当然,这有什么稀罕的?十五天后我们回来时,您就回到这个房间来。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可怕的。”
相反,朱塞佩·科尔——一种本能的不详之感使他警觉起来——害怕得浑身发抖,双腿打颤。可是鉴于不可能阻止医务人员休假,相信用更大的放射线治疗,会是不幸中的万幸——湿疹几乎全消失了——他不敢就新的转移提出正式反对。他对护士们的讽刺态度视而不见,他只希望在他的新房间的门上挂一块牌子,写上“三楼的朱塞佩·科尔特,过渡性暂住。”这一类事在疗养院的历史是没有先例的。可是医生并不表示反对,他们像,像科尔特这样神经质的人,正在火头上,犯不着顶牛,即使是个小小的反对,也会激起严重骚乱的。
说到底,是等十五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朱塞佩·科尔特以固执的急切心情开始扳起指头计算天数,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家具,第二层的家具虽不如上几层的家具那么现代化,但尺寸更大,线条更为严肃庄重。他不时竖起耳朵听,好像听到从下面一层——垂死者的一层,“被判死刑者”的一层——传来分明的痛苦挣扎的呻吟。当然,所有这一切令他泄气。最小的平静好像有助于加重病情,热度又要上升,轻度虚弱变成弱不禁风。从窗户里,——现在已是盛夏,窗户几乎总是敞开的——再也看不见鳞次栉比的屋顶,也看不见城市的房子,只有墙壁,围绕着医院的树的绿色。
七天后,大约下午两点,护士长带着三名护士,推着一辆装有轱辘的小车闯了进来。“做好了搬房子的准备吗?”护士长问,声音里有一种好意的戏谑。
“往哪儿搬?” 朱塞佩·科尔特吃力地问,“这是开的什么玩笑?第三层的医护人员不是不定期得一个星期才回来吗?”
“什么第三层?”护士长问,好像根本没听懂似的,“我奉命前来送您到第一层去,瞧!”说着,抖出一张印好的表格让他看,表格正是由达蒂教授签署的,意思是上他转到下一层去。
朱塞佩·科尔特吓得流汗,怒不可遏,不停地大吼大叫起来,怒吼声在整个楼层震响。“别急,别急,行行好,”护士们请求,“楼层里还有身体不好的病人呢。”但是要他平静下来谈何容易。
最后,领导本楼层的医生慌忙跑来,他是个极热情又很有教养的人。他询问原因,看了一眼单子,叫科尔特动怒的缘故。然后,怒气冲冲地转身对护士长宣布说,全搞错了,他根本没做出这种安排,好久以来,就存在不能容忍的混乱,他对此一无所知,蒙在鼓里……末了,跟他的从属人员如此这般讲了一通后,语气热情地请求病人务必多多包涵,宽谅其咎。
“不过,遗憾的是,”医生接着说,“遗憾的是达蒂教授一小时前刚动身去作一次短期休假,两天后才回来。我绝对抱歉,可又不能违抗他的命令。他会第一个对此深表悔恨的,这我可以向您保证……竟出了这种鬼岔子!我真弄不清是怎么搞的!”
这会儿,一阵令人怜悯的颤栗使朱塞佩·科尔特的身子摇晃起来,自我控制能力不翼而飞。恐惧压倒了他,就像吓唬住一个孩子。他开始呜呜地哭起来,悲惨的哭声震动了房间。
由于这可怕的错误,他来到最后一站,在垂死者这一层里,从病的严重程度上看,照最严肃的医生判断来看,他也有权利被安置在第六层,如果不是第七层的话,事情弄到如此荒唐的地步,朱塞佩·科尔特有几次真想放声狂笑。
他躺在床上,夏天下午炎热逐渐移到大城市的上空。他从窗户里望着树叶的绿色,有一种置身于非真实世界的印象,这个世界是由消过毒的方砖砌成的荒唐的墙,由死一样冰冷冷的过道,由没有灵魂的白色的人形构成的世界。甚至他的脑子里出现这样的感觉,他通过窗户好似发觉树也不是真实的,当他注意到树叶纹丝不动时,他甚至信服了这个判断。这个念头弄得他忐忑不安,赶紧摇铃叫护士,让送来床上用不着的近视眼镜。只有在这时,才稍觉宽心;戴上近视眼镜后,他才能辨别出那是真正的树,树叶不时被轻柔的风吹动。
护士出去了。这是片刻的宁静。六个楼层六堵可怕的墙,由于形式上的错误,整个楼房以不可触摸的重量压在朱塞佩·科尔特的身上,要等多少年,是的,正是必须想到年这个时间计算单位,他才能再次升到那个悬崖的边缘?
为何房间突然昏暗下来呢?要知道现在仍然是下午。朱塞佩·科尔特觉得被一种稀有的麻木感僵死了,他使出全身的力量瞧着床头柜上的钟。三点半钟。他把头转向另一边,看到护窗的百叶窗服从神秘的命令,慢慢地垂了下来,阻断了光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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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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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no Buzzati(迪诺·布扎蒂)(1906-1972),意大利家喻户晓的作家,被誉为“意大利的卡夫卡”。他诡奇独特、鬼斧神工的艺术特色,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看似虚构荒谬的故事里,其实蕴含发人深省的深层思考。他擅长深刻的描绘人物、命运、欲望,罗织魔幻、秘密的笔法,甚至挑战理性的事实,让幻想成真。而其恣肆放纵的笔调,表现人的心灵状态及难以逆料的奇异,充满趣味,更令人震撼。布扎蒂的作品主要是短篇小说集,如《七位信使》(1942年)、《史卡拉歌剧院之谜》(1949年)、《那一刻》(1950年)、《垮台的巴利维纳》(1957年)、《六十则短篇》(1958年,获同年斯特雷加文学奖)、《魔法演练》(1958年)。而《山上的巴纳伯》、《老森林的秘密》两书则奠定了布扎第道德寓言作家的名声。《鞑靼人沙漠 》(获1950年Halperine Kaminsky奖)确定了布扎蒂的文学地位,为他博得了“意大利的卡夫卡”之名。一九六六年短篇小说《魔法外套》及两年后问世的短篇小说精选集《神秘小店》,可说是他神秘、幻想风格的代表作品。
他说:“如果最后的目的地只能是地狱城,那么一切都没有用,在那个城市的底下,我们将被海潮卷进越来越紧的旋涡。”
波罗说:“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
他说:“如果最后的目的地只能是地狱城,那么一切都没有用,在那个城市的底下,我们将被海潮卷进越来越紧的旋涡。”
波罗说:“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
你可以从这些情况推论出未来的贝莱尼切的形象,它比任何现在的资料都更接近真实的贝莱尼切。你必须铭记我正要告诉你的这些话,公正之城的种子里埋藏着一颗毒种:认定自己公正并比那些自称公正的人更为公正的自信和骄傲。这颗毒种在怨恨、敌对和报复中萌芽,向不公正者报复的自然愿望,伴随着取而代之的渴望。于是,另一座不公正的城市,尽管与前者有所区别,正在渐渐钻出公正的贝莱尼切与不公正的贝莱尼切的双重叶鞘。
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
你可以从这些情况推论出未来的贝莱尼切的形象,它比任何现在的资料都更接近真实的贝莱尼切。你必须铭记我正要告诉你的这些话,公正之城的种子里埋藏着一颗毒种:认定自己公正并比那些自称公正的人更为公正的自信和骄傲。这颗毒种在怨恨、敌对和报复中萌芽,向不公正者报复的自然愿望,伴随着取而代之的渴望。于是,另一座不公正的城市,尽管与前者有所区别,正在渐渐钻出公正的贝莱尼切与不公正的贝莱尼切的双重叶鞘。
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
莱奥尼亚每天都在更新自己:清晨,人们在新鲜的床单被单中醒来,用刚从包装盒里拿出的香皂洗脸,换上崭新的浴衣,从新型冰箱里拿出未开启的罐头,打开最新式样的收音机,听听最新的歌谣。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昨天的莱奥尼亚的废弃物包在塑料袋子里,等待着垃圾车。除了挤过的牙膏皮、烧坏了的灯泡、报纸、容器、包装纸,还有热水器、百科全书、钢琴、瓷器餐具。莱奥尼亚的富足,与其以每日生产销售购买量来衡量,不如观察她每天为给新东西让位而丢弃的物资数量。你甚至会琢磨,莱奥尼亚人所真正热衷的究竟是享受不同的新鲜事物,还是排泄、丢弃和清除那些不断出现的污物。当然,清洁工们像天使一样宽容大度,他们的任务是将昨日的遗物搬走,...
莱奥尼亚每天都在更新自己:清晨,人们在新鲜的床单被单中醒来,用刚从包装盒里拿出的香皂洗脸,换上崭新的浴衣,从新型冰箱里拿出未开启的罐头,打开最新式样的收音机,听听最新的歌谣。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昨天的莱奥尼亚的废弃物包在塑料袋子里,等待着垃圾车。除了挤过的牙膏皮、烧坏了的灯泡、报纸、容器、包装纸,还有热水器、百科全书、钢琴、瓷器餐具。莱奥尼亚的富足,与其以每日生产销售购买量来衡量,不如观察她每天为给新东西让位而丢弃的物资数量。你甚至会琢磨,莱奥尼亚人所真正热衷的究竟是享受不同的新鲜事物,还是排泄、丢弃和清除那些不断出现的污物。当然,清洁工们像天使一样宽容大度,他们的任务是将昨日的遗物搬走,充满敬意地、默默地、以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虞诚工作着,也许是因为人们一旦丢弃这些东西,就不愿意再想它们。
至于清洁工每天把这些东西搬运到何处去,从未有人问过:肯定是运到城外。但是,城市在逐年扩大,清洁工就得越走越远;垃圾越堆越多,越堆越高,所占面积的半径也越来越大。另外,莱奥尼亚新材料的制造工艺越来越高,垃圾的质量也随之越来越高,经久耐腐,不发酵,不可燃。于是,莱奥尼亚周围的垃圾变成坚不可摧的堡垒,像一座座山岭耸立在城市四周。
结果是:莱奥尼亚丢弃得越多,就积攒得越多;她过去的鳞片已经焊成一副无法脱卸的胸甲;城市一面在每日更新,另一面在把一切都保存于唯一一种形态中:昨日的废物堆积在前天以及更久远的过去的废物之上。
莱奥尼亚的垃圾也许将一点一点侵占整个世界,不过,这漫无边际的垃圾堆最外围的斜坡那面,也还有其他城市在排泄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也许,莱奥尼亚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已布满了垃圾的火山口,各自环绕着一座不断喷发垃圾的城市。这些彼此陌生并敌对的城市之间的边界,就是一座座污染的调堡,各个城市的废物相互支撑,相互重叠,混杂在一起。
垃圾堆积得越高,倒塌的危险越大:只要一个罐头盒、一个废轮胎,或一只大肚酒瓶滚向莱奥尼亚,就会引起破鞋、陈年日历、枯花的大雪崩,整个城市就将被淹没在她始终力图摆脱的过去中,与邻近城市的周边混合在一起,终于彻底干净了。一场大灾变,把肮脏的群山夷为平地,每日更换新衣的城市被抹掉了一切痕迹。而附近那些已经准备好压路机的城市,则等待着平整这块土地,拓展自己的领地,扩大疆域,让自己的清洁工走向更远的地方。
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
来到菲利德,你会非常欣赏架在运河上的各式各样的桥梁:驴背式罗锅桥,有顶篷的桥,有柱脚的桥,驳船托着的桥,悬空桥,带雕花栏杆的桥。还有临街的各种式样的窗子:双扇窗,摩尔式窗,哥特式窗,镶着半月形或圆花饰彩色玻璃的窗。道路由各种材料铺砌:鹅卵石、青石板、碎石子,还有蓝色与白色的瓷砖。城市的每个地方都向游人展示着她令人惊奇的景色:城堡墙头上伸出来的一丛刺山柑,梁柱上端的三个女王雕像,洋葱式圆屋顶上串着三个小洋葱加一个尖顶。你会赞叹:“能够每天都看到菲利德所包含的看不完的景致的人,他们是多么幸福啊!”而当你在仅仅看上一眼便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时,你会惋惜。
反之,你若必须在菲利德住上一段时间,...
来到菲利德,你会非常欣赏架在运河上的各式各样的桥梁:驴背式罗锅桥,有顶篷的桥,有柱脚的桥,驳船托着的桥,悬空桥,带雕花栏杆的桥。还有临街的各种式样的窗子:双扇窗,摩尔式窗,哥特式窗,镶着半月形或圆花饰彩色玻璃的窗。道路由各种材料铺砌:鹅卵石、青石板、碎石子,还有蓝色与白色的瓷砖。城市的每个地方都向游人展示着她令人惊奇的景色:城堡墙头上伸出来的一丛刺山柑,梁柱上端的三个女王雕像,洋葱式圆屋顶上串着三个小洋葱加一个尖顶。你会赞叹:“能够每天都看到菲利德所包含的看不完的景致的人,他们是多么幸福啊!”而当你在仅仅看上一眼便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时,你会惋惜。
反之,你若必须在菲利德住上一段时间,甚至度过自己的余生,眼前的城市很快就会褪色,圆花饰彩色玻璃窗、梁柱上端的女王雕像、洋葱式圆屋顶都会消失。就像所有菲利德居民一样,你走过曲折的街道,分辨阳光与阴暗的地区,这里一扇门,那里一段台阶,这是你可以放篮子的板凳,那是不小心就会让你跌跤的坑洼。城市的其余部分都是看不见的。菲利德是一个空间,虚无中各点之间都连着通道:你可以走最快捷的路线,不必经过某债主的门口就到达某商贩的帐篷。你的脚步追随的不是双眼所见的事物,而是内心的、已被掩埋、被抹掉了的事物。如果你觉得两个拱廊之中的一个更为惬意,那是因为在三十年前曾有一个穿绣花宽袖衣服的姑娘走过那里,或者是因为那个拱廊在某一时刻里的光线使你联想起另外一个地方的什么拱廊。
上百万只眼睛向上望着窗户、桥梁、刺山相,但他们看见的也许只是一张白纸。像菲利德这样的城市很多,它们能够躲过所有凝视的目光,却躲不过那些出其不意投来的目光。
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
“我也知道,”他说,“我的帝国是用水晶材料建筑的,它的分子排列形式完美无瑕。正是元素的激荡才产生出坚实无比、绝妙无伦的金刚石,产生整座有许多切面的透明的大山。为什么你的旅行总是在令人失望的情况下停止,而从来都抓不住这不可阻挡的进程?为什么你总是在不必要的忧伤中流连?为什么你要对皇帝隐瞒他辉煌的命运?”
马可答道:“陛下,只要你做一个手势,就会筑起一座美轮美奂、独一无二的城市,然而我得去收集其他那些为让位于她而消失了的城市的灰烬,那些城市既不可能重建,也不会被人记起。只有当你辨认出任何宝石都无法补偿的不幸的废墟时,你才会准确计算出最后的金刚石该有多少重量,才不会在开始时估计失误。”......
“我也知道,”他说,“我的帝国是用水晶材料建筑的,它的分子排列形式完美无瑕。正是元素的激荡才产生出坚实无比、绝妙无伦的金刚石,产生整座有许多切面的透明的大山。为什么你的旅行总是在令人失望的情况下停止,而从来都抓不住这不可阻挡的进程?为什么你总是在不必要的忧伤中流连?为什么你要对皇帝隐瞒他辉煌的命运?”
马可答道:“陛下,只要你做一个手势,就会筑起一座美轮美奂、独一无二的城市,然而我得去收集其他那些为让位于她而消失了的城市的灰烬,那些城市既不可能重建,也不会被人记起。只有当你辨认出任何宝石都无法补偿的不幸的废墟时,你才会准确计算出最后的金刚石该有多少重量,才不会在开始时估计失误。”
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
马可·波罗刚来不久,还不懂东方语言,只能靠手势、跳跃、惊奇或惊恐的叫声、鸟兽的叫声或从行囊里掏出的物件来表达:鸵鸟毛、投石枪、石英,把它们像下棋一样摆在面前。每当完成忽必烈的使命归来,这位机灵的外国人都会演出即兴哑剧,让皇帝揣摩:第一座城市是一条鱼逃离了鸬鹚的长嘴,却又落入了鱼网第二座城市是一个赤条条的男子跳过火堆,竟安然无恙;第三座城市是一个骷髅头,发绿霉的牙齿咬着一颗圆圆的白色珍珠。可汗能看懂他的手势,却弄不清它们跟他所到城市之间有何关系;他不明白马可究竟想说明旅途中的奇遇,还是想讲述某城的创建者的业绩,还是转达占卜者的预言,还是隐喻人名的字谜或画谜。不过不论寓意晦涩还是...
马可·波罗刚来不久,还不懂东方语言,只能靠手势、跳跃、惊奇或惊恐的叫声、鸟兽的叫声或从行囊里掏出的物件来表达:鸵鸟毛、投石枪、石英,把它们像下棋一样摆在面前。每当完成忽必烈的使命归来,这位机灵的外国人都会演出即兴哑剧,让皇帝揣摩:第一座城市是一条鱼逃离了鸬鹚的长嘴,却又落入了鱼网第二座城市是一个赤条条的男子跳过火堆,竟安然无恙;第三座城市是一个骷髅头,发绿霉的牙齿咬着一颗圆圆的白色珍珠。可汗能看懂他的手势,却弄不清它们跟他所到城市之间有何关系;他不明白马可究竟想说明旅途中的奇遇,还是想讲述某城的创建者的业绩,还是转达占卜者的预言,还是隐喻人名的字谜或画谜。不过不论寓意晦涩还是清晰,马可展示的所有物品都有一种象征的力量,谁看过一次都不再忘记,也不会混淆。在可汗的头脑中,帝国是由沙粒一样的短暂易逝的能互相更换的数据构成的荒漠,而沙堆上出现的,就是威尼斯青年的字画谜里的城市和省份的形象。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不断的巡视,马可·波罗掌握了其他民族与部落的语言。现在,他的报告是可汗听到的最精确最详细的报告,能完全满足可汗的一切疑问与好奇。然而,每当得到关于某地的新消息,皇帝都会想起当初马可做过的手势或展示的物件。新消息从象征中得到新的意义,又同时给象征增添新的意义。忽必烈想,也许帝国只是头脑里精神幻觉中的一幅黄道十二宫图。
“到我明白了所有象征的那一天,”可汗问马可,“我是否就终于真正拥有了我的帝国呢?”
“不,”威尼斯人答道,“别这样想。到那时,你自己就将是众多象征中的一个。”
伊塔诺·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
“我说的是豪尔赫。从他那张因敌视哲学而扭曲的脸上,我头一次看到了敌基||督的肖像。他并非如他的预言者们所想的来自犹大的部族,也并非来自遥远的国度。敌基||督可以由度诚本身萌生,由对上帝和真理过度的挚爱产生,就如同异教产生于圣人,妖魔产生于先知一样。对预言者和那些打算为真理而死的人要有所畏惧,阿德索,因为他们往往让许多人跟他们一样去死,而且还常常死在他们前头,有时甚至代替他们去死。豪尔赫完成了一件恶魔般的事情,他以如此邪恶的方式热爱他的真理,以致为了毁灭谎言不惜代价。豪尔赫害怕亚里士多德的第二卷书,因为此书也许教导人们真的去改变一切真理的面目,使我们不成为自己幻觉的奴隶。...
“我说的是豪尔赫。从他那张因敌视哲学而扭曲的脸上,我头一次看到了敌基||督的肖像。他并非如他的预言者们所想的来自犹大的部族,也并非来自遥远的国度。敌基||督可以由度诚本身萌生,由对上帝和真理过度的挚爱产生,就如同异教产生于圣人,妖魔产生于先知一样。对预言者和那些打算为真理而死的人要有所畏惧,阿德索,因为他们往往让许多人跟他们一样去死,而且还常常死在他们前头,有时甚至代替他们去死。豪尔赫完成了一件恶魔般的事情,他以如此邪恶的方式热爱他的真理,以致为了毁灭谎言不惜代价。豪尔赫害怕亚里士多德的第二卷书,因为此书也许教导人们真的去改变一切真理的面目,使我们不成为自己幻觉的奴隶。也许深爱人类之人的使命就是让人笑对真理,使真理变得可笑',因为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摆脱对真理不理智的狂热。”
翁贝托·埃科
《玫瑰的名字》
如今巴比伦的荣耀在哪里?昔日的皓皓白雪在哪里?大地跳着死亡之舞,我时常觉得多干河上满载狂人的船只正驶向一个黑暗之地。我只能沉默。静静地独自坐着跟上帝说话,是一件多么快乐、有益、恒意和温馨的事情啊!不久,我将重新开始我的生命,我不再相信那是上帝的荣耀,虽然我所属教会的修道院院长们总是那样谅谅教导我;也不再相信那是上帝的欢乐,虽然当时的方济各修士们都那样相信,甚而不再相信那是度诚。上帝是唱高调的虚无,“现在’和“这里’都碰触不到它。很快我将进入这片广阔的沙漠之中,它平坦而浩瀚,在那里一颗真正慈悲的心会得到无上的幸福。我将沉入超凡的黑暗,在无声的寂静和难以言喻的和谐之中消融,......
如今巴比伦的荣耀在哪里?昔日的皓皓白雪在哪里?大地跳着死亡之舞,我时常觉得多干河上满载狂人的船只正驶向一个黑暗之地。我只能沉默。静静地独自坐着跟上帝说话,是一件多么快乐、有益、恒意和温馨的事情啊!不久,我将重新开始我的生命,我不再相信那是上帝的荣耀,虽然我所属教会的修道院院长们总是那样谅谅教导我;也不再相信那是上帝的欢乐,虽然当时的方济各修士们都那样相信,甚而不再相信那是度诚。上帝是唱高调的虚无,“现在’和“这里’都碰触不到它。很快我将进入这片广阔的沙漠之中,它平坦而浩瀚,在那里一颗真正慈悲的心会得到无上的幸福。我将沉入超凡的黑暗,在无声的寂静和难以言喻的和谐之中消融,而在我那样沉溺时,一切平等和不平等都将逐渐消失,而我的灵魂将在那深渊中得以超脱,不再知道平等和不平等或任何别的;所有的差异都将被忘却。我将回到简单的根基之中;回到寂静的沙漠之中,在那里,人们从无任何差别;回到心灵隐秘之处,在那里,没有人处于适合自己的位置。我将沉浸在寂静而渺无人迹的神的境界,在那里,没有作品也没有形象。
缮写室里好冷,我的大拇指都冻疼了。我留下这份手稿,不知道为谁而写,也不知主题是什么: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nomina nuda tenemus . ①
①拉丁语,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翁贝托·埃科
《玫瑰的名字》
不定的时刻
书名:不定的时刻
作者:普里莫.莱维
[1]
我只求一事:愿我的这份安宁能长存,
愿热与冷在我上面无尽地交替,
莫让新的鲜血渗过土层
带着它致命的温热抵达我,
给这些久已化为石头的骨骸唤来新的苦痛。
[2]
幸福的是仿佛已熄火焰的人,
幸福的是如同河口沙砾的人,
他放下重担,擦擦额头,
在路边歇息。
他无所惧无所望无所盼,
只是定睛凝望落日。
[3]
用合唱与鸣钹
走私意义给虚空。
以纯粹的喧哗
假装那静寂并非静寂。
我对你们说话,狂欢的朋友们:
你们像我一样沉醉于词,
作为刀剑的词,毒药的词,
钥匙的词,撬锁的词,
盐、面具、忘忧草的词......
书名:不定的时刻
作者:普里莫.莱维
[1]
我只求一事:愿我的这份安宁能长存,
愿热与冷在我上面无尽地交替,
莫让新的鲜血渗过土层
带着它致命的温热抵达我,
给这些久已化为石头的骨骸唤来新的苦痛。
[2]
幸福的是仿佛已熄火焰的人,
幸福的是如同河口沙砾的人,
他放下重担,擦擦额头,
在路边歇息。
他无所惧无所望无所盼,
只是定睛凝望落日。
[3]
用合唱与鸣钹
走私意义给虚空。
以纯粹的喧哗
假装那静寂并非静寂。
我对你们说话,狂欢的朋友们:
你们像我一样沉醉于词,
作为刀剑的词,毒药的词,
钥匙的词,撬锁的词,
盐、面具、忘忧草的词。
我们要去的地方,哑默
或耳聋。那是孤寂者和耳聋者的灵泊。
你将不得不耳聋着,跑这最后一圈。
你将不得不孤身一人,跑这最后一圈。
[4]
别小看我们;我们是先驱,是先知。
给我们一些东西来焚烧、攻击、粉碎、割裂、诽谤,
好让我们有存在感。
给我们一根警棍或一杆纳甘步枪。
给我们一支注射器或一辆铃木车。
怜悯我们。
“本诺,”威廉对我说,“他是一种极端贪欲的牺牲品,那与贝伦 加及食品总管的贪欲不同。就像许多学者,他有强烈的求知欲,为自己 求得知识。他被排斥在一部分知识之外,就想掌握它。现在他掌握了。 马拉希亚很了解他手下的人,他用最好的手段找回了那本书,同时又封 住了本诺的嘴。你一定会问我,掌控了那么多知识,而又不愿意提供给 其他人使用,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正是因此,我谈到了欲望。罗杰·培 根对知识的渴求不是一种欲望,他是想用科学给上帝的子民造福,因此 他不是为了知识而寻求知识。而本诺那种欲望仅出于无......
“本诺,”威廉对我说,“他是一种极端贪欲的牺牲品,那与贝伦 加及食品总管的贪欲不同。就像许多学者,他有强烈的求知欲,为自己 求得知识。他被排斥在一部分知识之外,就想掌握它。现在他掌握了。 马拉希亚很了解他手下的人,他用最好的手段找回了那本书,同时又封 住了本诺的嘴。你一定会问我,掌控了那么多知识,而又不愿意提供给 其他人使用,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正是因此,我谈到了欲望。罗杰·培 根对知识的渴求不是一种欲望,他是想用科学给上帝的子民造福,因此 他不是为了知识而寻求知识。而本诺那种欲望仅出于无法满足的好奇 心,以及拥有才智的自傲。对一个僧侣来说,那不过是一种转化和抑制 自身肉欲的手段,这种欲望能使他变成为信仰而战的斗士,或成为散布 异教的干将。世上不只有肉欲。贝尔纳·古伊的那种欲望,是为主持正 义而扭曲了的欲望,是与权力欲等同的欲望;我们那位不再代表罗马教廷的教皇有对财富的欲望;食品总管年轻时有过的则是对见证、变革、 忏悔的欲望,现在又有对死的欲望;本诺有对书本的欲望。所有这些欲 望,就像俄南把自己的精液洒在地上的节育的欲望一样,跟情爱没有 任何关系,甚至跟肉欲也没有关系……”
“这我知道。”我勉强地自语道。威廉装作没听见。不过,他像是 在继续自己的话,他说:“真正的爱往往是为其所爱的对象着想。”
“那么,本诺是为他的书籍着想(因为现在那也是他自己的书了) 而要保管好书籍,为使它们远离贪婪之手,他会不会是这样想呢?”
“书本的益处就在于让人阅读。一本书是由论及其他符号的符号构成的,而这些符号又论及别的事物。如果书本不被人通过眼睛阅读,那书上面的符号就不能产生概念,书就成了哑谜。这座藏书馆的诞生也许是为了拯救这些书籍,而如今藏书馆却是为了埋葬这些书而存在,因此它成了叛逆的诱因。食品总管说他背叛了自己。本诺也一样,他也背叛了自己。啊,阿德索,这是多可怕的一天哪!充斥着鲜血和毁灭。今天我已经受够了。我们也去做晚祷吧,然后就去睡觉。”
翁贝托·埃科
《玫瑰的名字》
“行了,行了,”这时贝尔纳说道,“我们要你工认,不是让你号召杀戮。好啊,你不仅过去是个异教徒,现在还是个异教徒。你不仅过 去是个杀人凶手,现在你还在杀人。那么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在这座 修道院里杀害你的兄弟的,又是为什么。”
食品总管不再颤抖,他像是好不容易从梦魇里挣脱出来,他环顾了 一下四周:“不,”他说道,“我跟修道院里发生的凶案没有关系。我 供出了我所做过的一切,但您别逼我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可是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现在你竟要说自己是冤...
“行了,行了,”这时贝尔纳说道,“我们要你工认,不是让你号召杀戮。好啊,你不仅过去是个异教徒,现在还是个异教徒。你不仅过 去是个杀人凶手,现在你还在杀人。那么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在这座 修道院里杀害你的兄弟的,又是为什么。”
食品总管不再颤抖,他像是好不容易从梦魇里挣脱出来,他环顾了 一下四周:“不,”他说道,“我跟修道院里发生的凶案没有关系。我 供出了我所做过的一切,但您别逼我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可是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现在你竟要说自己是冤枉的吗? 竟然成了羔羊,成了驯服的楷模了!这你们都听见了,昔日他双手沾满 了鲜血,现在倒成了无辜的!莫非是我们搞错了!从瓦拉吉内来的雷米 乔可是一位道德的典范,是教会忠诚的儿子,是敌基督的死敌,对于教 会所颁布的严肃的法令,他可是一直遵守的。法令规定在城市和乡村从 事和平交易,开设手工业作坊,保护教会财富,雷米乔对此是身体力行 的。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犯任何罪。雷米乔修士,请投入我的怀抱,邪 恶之徒指控你,让我来安慰你吧!”雷米乔双眼迷茫地望着他,仿佛突 然相信自己最后会得到赦免,而贝尔纳重又恢复了庄重的姿态,以命令 的口吻转身对弓箭手的头领发话。
“采用世俗的武力手段,教会向来是予以批判的,也是令我反感 的。但是,这个世界上有法律,它主宰并引导着我个人的情感。请院长 安排一个地方,在那里可以先安置一些刑具。但是别立刻用刑。先让他 戴上手铐脚镣在囚室里待三天,然后把刑具拿给他看,仅仅是给他看。 到第四天再用刑。审判并不像假使徒们所认为的那样,是匆忙进行的, 上帝的审判要用数个世纪来完成。你们务必记住一再重复过的规矩:避 免致人残废和死亡的危险。这种刑罚的程序就是要让渎神者祈望和感受死亡,而在其完全自愿地为净化心灵而彻底招供之前,是求死不得的, 这是天道。”
弓箭手弯下腰准备把食品总管扶起来,但是他脚尖抵着地,极力反抗,示意想说话。得到允许后,他就开始说话,但他吐字费力,说的话像醉鬼那样含糊不清,且带有某些脏字。不过渐渐地他又爆发出刚才招供时那种狂野的精力。
“不行,大人,我受不住刑罚,我是一个懦夫。以往我是背叛过教会,但十一年来,在这座修道院里我背叛了昔日邪恶的信仰。我负责从葡萄园种植者和农民那里征收什一税,我监管马厩和猪舍,使牲畜兴旺,让修道院院长积聚更多的财富,我努力协助经营好这块敌基督的是非之地。我一直过得不错,我忘却了过去叛逆的岁月,我活得惬意,吃得开心,玩得也舒心。我是个懦夫。今天我出卖了以前博洛尼亚的朋友,当初我也出卖过多里奇诺。我曾装扮成一个十字军的人,以卑微的身份目睹了多里奇诺和玛尔盖丽达被捕,他们是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六被带到布杰罗城堡里去的。我在韦尔切利城周围游荡了三个月,直到教皇克雷芒来信命令判处他们死刑。我见到他们当着多里奇诺的面肢解玛尔盖丽达,她叫喊着,又被割喉,那可怜的身躯,有一天夜里我也曾抚摸过……她那被割碎的尸体焚烧着的时候,他们又扑到多里奇诺身上,用灼热的火钳撕扯下他的鼻子和睾(感动lof)丸,而后来人们说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那不是真的。多里奇诺长得高大壮实,留着魔鬼般的大胡子,红色的卷发一直拖到肩胛骨,那时他头戴有羽饰的宽边大檐帽,腰间佩带利剑。他带领我们战斗时,显得威风凛凛、英俊潇洒,男人见到他害怕,女人见到他喜欢得惊叫……不过,当他们给他上刑时,他也痛苦地叫喊,像一个女人,像一头小牛;他们拖着他绕行全城,走遍了各个角落,他所有的伤口都在流血。他们继续慢慢地折磨他,好让人们看看一个魔鬼的使者能够活多久。他想死,要求结束他的生命,但直到抵达火刑架时他才死去,那时他已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身躯。我一直跟着他,庆幸自己逃过了那场磨难,我为自己的机灵感到自豪。那时萨尔瓦多雷那个无赖跟我在一起,他对我说:‘雷米乔兄弟,幸亏我们机灵,逃过了那一劫,没有比受刑更可怕的了!’那天,让我公开背弃多少宗教信仰都情愿!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多少年来,我都对自己说,我是多么的卑微,我又是多么庆幸自己是个卑微的人,但是,我总是期望能够向自己证明我并不是那么卑微。贝尔纳大人,今天你给了我这种力量,你对我来说,就像是最卑微的殉难者眼里世俗的皇帝。你给了我勇气,使我供认出我灵魂深处的信仰,虽然我的躯壳已与之脱离。不过,对已是行尸走肉的我,别过分强加承受不了的勇气。别对我施刑。你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最好立刻上火刑架,让我在被焚烧之前就叫烟呛死。别像对多里奇诺那样对我施刑。你无非是要我一具死尸,要让我为别的尸体承担罪过而要我死。无论如何我很快就成为一具尸体了。因此你要我怎么说都行。我杀了奥特朗托的阿德尔摩,因为我恨他年轻有为,玩弄我这么一个又老、又胖、又弱小无知的魔鬼般的人;我杀了萨尔维麦克的韦南齐奥,因为他太博学,他读的书我都看不懂;我杀了阿伦德尔的贝伦加,因为我憎恨他的藏书馆;我学过神学,用棍棒揍过太过肥胖的本堂神甫;我杀了圣艾美拉诺的塞韦里诺……因为什么呢?因为我搜集药草,我在雷贝洛山头上待过,在那里我们吃野草都不用问属性。说真的,我还可以杀死其他的人,包括我们的修道院院长:他总跟教皇或者帝国站在一起与我们作对,我一直恨他,尽管他让我掌管伙食,让我有口饭吃。这样行了吗?哦,不,你还想知道我是怎么杀死这些人的……但是我杀了他们……让我想想……回想起地狱的魔力,我用塞韦里诺教给我的魔法指挥千军万马。要杀一个人不用自己动手,魔鬼会替你下手的,如果你善于指挥魔鬼的话……”
他用同谋者的神色望着在场的人,他笑着。但那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人发出的笑,尽管后来就像威廉提醒我注意到的那样,这个神经错乱的人还机灵地把去告密的萨尔瓦多雷拖下了水,为自己报了仇。
“你是怎么指使魔鬼的呢?”贝尔纳追问道,他把这种胡言乱语当做如实的供认了。
“你也知道,很多年以来,不穿他们的外衣,已经不可能跟着魔的人进行交易了!这你也知道,你这个宰杀使徒的人!你会逮住一只黑 猫,对不对?一只身上连一根白毛都没有的黑猫(这你知道),把它的 四只爪子捆起来,然后在半夜里把它带到一个十字路口,你大声叫喊: 啊,伟大的地狱之王撒旦,我逮住你,就像我现在逮住这只猫一样,让 你进入我仇敌体内。而如果你送我的仇敌去死,明晚半夜里,在这同一 个地方,我将用这只猫来祭你。我用圣西普里安秘笈所传授的魔力, 以地狱最大军团所有首领阿德拉梅尔奇、阿拉斯托尔和阿扎泽雷的名 义,命令你现在就按照我指示的去做,我现在跟他们全体兄弟一起祈 祷……”他的嘴唇在抖动着,眼球仿佛从眼眶里鼓了出来,并且开始祈祷——或者说好像在祈祷,但是他却在向地狱里的所有首领们哀求…… 亚必戈,为我们忏悔吧……亚蒙,怜悯我们吧……萨马诶尔,让我们弃善从恶吧……彼列,怜悯我们吧……佛卡洛,提供我贪腐的机会吧…… 哈拜利,把上帝罚入地狱……齐博斯,撬开我的肛(感动lof)门……雷奥纳多,用 你的精(感动lof)液洒在我身上,我就会坠入邪恶……”
“够了,够了,”在场的人在胸前画着十字吼叫,并说道,“主 啊,宽恕我们所有的人吧!”
食品总管现在不作声了。他说出所有这些魔鬼的名字后,就趴倒在 地上了,口吐白沫,嘴眼歪斜,瘆人地狞笑着露出一排牙齿。他翻转 身,戴着镣铐的双手痉挛,时开时合,双脚不时对空乱蹬。威廉发现我在惊恐地全身发抖,就把手按在我的脑后,像是紧紧抓住我的后脑勺, 想让我平静下来。“好好学学吧,”他对我说道,“在刑罚之下,或在 受到刑罚的威胁之下,一个人不仅会说出他曾做过的事,还会说出他曾 想做的事,尽管他并不知道。现在雷米乔一心想死。”
翁贝托·埃科
《玫瑰的名字》
“问题就在于,”我说道,“我觉得自己太没有知识了。我无法分 辨韦尔多派、卡特里派、里昂穷人派、卑微者、贝基诺派、笃信基督 者、伦巴第派、约阿基姆派、巴塔里亚会、使徒派、伦巴第穷人派、阿 诺德派、威廉派、自由灵弟兄会,以及路西法派之间的差异。我该怎 么办呢?”
“啊,可怜的阿德索,”威廉笑了,在我的后颈窝亲切地拍了一 下,“你并没有错!你看,就像在最近两个世纪,或许还要更早,我们 这个世界是怎样一下子完全被无奈、希望和绝望的情绪所侵袭……不 行,这不是一种好的比拟。...
“问题就在于,”我说道,“我觉得自己太没有知识了。我无法分 辨韦尔多派、卡特里派、里昂穷人派、卑微者、贝基诺派、笃信基督 者、伦巴第派、约阿基姆派、巴塔里亚会、使徒派、伦巴第穷人派、阿 诺德派、威廉派、自由灵弟兄会,以及路西法派之间的差异。我该怎 么办呢?”
“啊,可怜的阿德索,”威廉笑了,在我的后颈窝亲切地拍了一 下,“你并没有错!你看,就像在最近两个世纪,或许还要更早,我们 这个世界是怎样一下子完全被无奈、希望和绝望的情绪所侵袭……不 行,这不是一种好的比拟。你想象一条江河,它在坚实的堤岸之间奔 流,一泻千里。你知道河流在哪里,堤岸在哪里,陆地在哪里。河流由 于流经的时间太长、地域太宽广,突然间它疲惫了,因为它即将接近大 海,而大海要把所有的河流都纳入其中,这时,这条河流就不知道自己 原本是什么了。这样就汇成一片流域。也许主要的河道还留着,但从大 河分出很多支脉,流往各个方向,而有些支流又相互汇合起来,你分不 清那一条原本是从哪一条分出来的。而有时候,你连哪里还是河流,哪 里已经是大海都分不清了……”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所比喻的那河流就是上帝之城,或者 说是正义的王国,它正临近千禧年,而在这种动荡不安之中,它已难以 支撑了。真假预言家应运而生,一切都汇集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那里 将会展开最后的决战……”
“我倒并没有想到这个。不过我们方济各修士中总有一种对第三个时代以及圣灵的王国的强烈期待,这倒是真的。不过,我更想让你明 白,几个世纪以来,教会的组织机构,也是整个社会,即上帝子民的组织机构。这个机构变得越来越富有和密集了,并且带走它所经过的一切 国家的残渣垃圾,而失去了自身的纯洁性。就像江河流域的支脉,要是 愿意,就如同干流一样,有那种尽可能流归大海的愿望,或者说,想到达净化的境界。不过,我的比喻不是完美的,我只是告诉你,江河在支撑不住时,也会产生许多异教和革新运动的支派,也会鱼目混珠。你可以在我拙劣的比喻中加入个人的想象:某个人想竭尽全力加固重建河流的堤岸,却不能如愿以偿。江河流域的一些支流就被淤泥阻塞了,另一些支流通过人工运河重又流入了大河,还有一些继续向前奔流而去。因为江河不可能留住一切,河流要维持河道的完整,形成一条可以辨认出来的水道,让河水失去自身的一部分是合情合理的。”
“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我也同样,我不善于用比喻的方式说话,你忘了这河流的故事吧。你还不如先弄懂你所提到的许多运动为什么都产生在两百年之前,而有些运动已经销声匿迹了,有些是新兴的……”
“可是每当人们谈到异教徒时,总要提到它们。”
“的确,不过这就是异端传播的方式之一,也是其被消灭的原因之一。”
“这我又不懂了。”
“我的上帝啊,真难哪!好吧,你想象你是一位道德风尚的改革者,你把一些同伴聚集到一座山顶上,一起过贫穷的生活。一段时间后,你就会看到许多人来投奔你,有些甚至来自遥远的国土,把你看作预言家,或者你看到有新的使徒跟随着你。他们真的是为你或为你所宣扬的理念而跟随你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是如此。如果不是,那又会怎样呢?”
“因为他们是从父辈那里听到过其他改革家们的故事,以及近乎完美的社会群体的传说,他们把事情都混淆在一起,认为此即彼,彼即此。”
“这样一来,所有的运动都是一代代沿袭下来的了。”
“当然,因为很多参加社会风俗改革运动的人是没有多少学识的贱民,而改革运动的各种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学说形式产生于不同的地方,这些贱民怎么能分辨呢?比如说,人们常把卡特里派和韦尔多派混淆在一起,但是他们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韦尔多派主张在教会内部进行改革,而卡特里派则主张创立一种不同的教会,对上帝和道德有不同的观点。卡特里派认为世界被善恶两种相对立的势力所分割。在他们创立的教会里,把完美的信徒与普通的信徒区分得很清楚,他们有自己的圣礼和仪式;他们建立了十分严格的等级制度,几乎跟我们的圣母教会差不多,根本不想消灭一切权力的形式。这就向你说明了为什么身居高位的人、大财主们和大封建主们都加入了卡特里派。他们不想改变世界,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善与恶永远无法形成对立。而韦尔多派(跟他们在一起的有阿诺德派和伦巴第穷人派)却愿意在守贫的理想上建立一个不同的世界,因此他们接纳穷人,靠他们的双手劳动生活在集体中。卡特里派拒绝施行教会的圣礼,而韦尔多派却不是,他们只拒绝亲耳聆听告解。”
“可为什么人们总是把他们混为一谈,而且总说他们同样都是罪恶的呢?”
“我跟你说过了,让他们活下去的手段也是他们灭亡的原因。他们致富所依靠的是受到其他运动鼓动的贱民,那些贱民相信同一种动力既能引发造反又给人以希望;宗教裁判官把他们中一些人的错误嫁祸于另一些人,从而把那些人全部消灭,要是一种教派的人在他们的运动中犯下一桩罪行,那么其他任何运动的任何教派里的人都会被牵连在内。从道理上来说,是宗教裁判官们搞错了,他们把互相矛盾的教义混在一起;而从那些运动的追随者所犯的过错来说,他们又是对的,因为,比如当一个城市发起了阿诺德派的运动,那些过去曾经是卡特里派或是韦尔多派的人也会响应。多里奇诺的信徒们宣扬要在肉体上消灭世俗的教士和僭主,他们肆意实行暴力,而韦尔多派却反对暴力,小兄弟会也同样如此。我肯定,在多里奇诺修士的年代里,许多追随过小兄弟会和韦尔多派的人也加入了他的团体。贱民无法为自己选择他们的异端。阿德索,他们参加了那些自己家乡的、路过村子里的或者在广场上布道者的团体。他们的敌人采取欺骗蒙蔽的手段,把民众统统说成是异教徒,而他们也许同时宣扬弃绝性的欢乐和领受圣体,这是高明的传道艺术:把异教说成不过是叛逆意识及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形成的。”
“那么说,他们之间没有联系,由于恶魔的欺骗,一个贱民明明想成为约阿基姆派或属灵派的人,却可能误入卡特里派手里,反过来也是如此?”
“可并非如此。我们从头再来,阿德索。我可得声明,我想对你解释的事情,连我自己也难辨真伪。我想错误就在于首先相信有异端,然后,贱民参与其中(并被毁在其中)。事实上,首先是贱民的社会存在,然后是异端。”
“这怎么讲?”
“对上帝子民的构成你有明确的概念。一大群羊,有善良的羊,也有邪恶的羊,被凶猛的牧羊犬即武士们看守着,或在当政者、皇帝和僭主的权力控制之下,或在牧师、世俗的教士以及神的代言人的权力控制之下。形象清晰易见。”
“并非如此。牧羊人跟牧羊犬斗争,因为两者都想从对方手里夺得权力。”
“不错,正因如此,才使得羊群的性质难以确定。牧羊犬和牧羊人只顾相互厮杀,根本顾不上照应羊群。羊群中的一部分就被排斥在外了。”
“怎么排斥在外?”
“被边缘化了。农民不再是农民,他们没有了土地,或者他们的土地很少,不能养活自己。市民不再是市民,因为他们没有手艺,也不属于某个行会,他们地位卑微,是猎物。你在乡下偶尔见到过麻风病人的群体吗?”
“见过,有一次我见到上百个麻风病人在一起。形态怪异,皮肉溃烂发白,拄着拐杖瘸着走路,眼皮肿胀,眼球泛血,他们不是在说话或喊叫,而是像老鼠似的吱吱叫。”
“在基督徒眼里,他们是游离在羊群之外的另类人。羊群憎恨他们,他们也憎恨羊群。基督徒巴不得他们这些患麻风病的人统统都死掉。”
“是的,我还记得国王马克的一段故事,他判了美女依索尔德火刑,正要让她登上火刑架,来了一群麻风病人。他们对国王说,火刑是一种太轻的惩罚,还有一种更厉害的惩罚。那些麻风病人对国王叫喊道:把依索尔德交给我们吧,她是属于我们大家的,病痛烧灼着我们的欲望,把她交给你的麻风病患者吧!你瞧,我们的破衣烂衫都粘在了流脓的烂疮口上,她在你的身边享受着锦衣玉食和珍珠宝物,当她看到我们麻风病人住的院子,当她走进我们的陋室跟我们一起躺下时,她真的会承认她的罪孽,后悔自己没有被活活烧死在火刑架上!”
“我看你这个本笃会的见习僧,读的东西倒挺奇怪。”威廉评论道,我满脸绯红,因为我知道一位见习僧是不该读爱情小说的。然而在梅尔克的修道院里,那些小说却在年轻的僧侣之间传阅着,我们经常在夜里点着蜡烛偷看。“不过,没有关系,”威廉接着说道,“你明白了我想说什么。那些被排斥的麻风病患者是想把人们都拖入他们的苦难之中,而你越是排斥他们,他们就变得越坏;你越是把他们看做一群想毁了你的妖孽,他们就越是被排斥在社会之外。方济各修士都明白这一点,他们把生活在麻风病人中间作为自己的第一选择。如果不把自己融入被社会排斥的人群中去,上帝的子民是无法改变自己的。”
“但是您刚才谈的是其他的被排斥者,并非组织异教运动的麻风病患者。”
“‘羊群’是一串同心圆,从离圆心最远的‘羊群’到离圆心最近的‘羊群’,都围绕着同一个圆心。麻风病患者只是象征普遍意义上的被排斥在外的人,圣方济各明白这一点。他不仅想帮助麻风病患者,如果只是那样的话,他的行动就会降格到一种微不足道的慈善行为。他另有深意。他们对你讲述过他向鸟儿传道的事情吗?”
“噢,是的,我听过这个美丽动人的故事,我很欣赏圣人乐于跟那些稚嫩的上帝的创造物为伴。”我激情洋溢地说道。
“咳,他们对你讲述的是一个错误的故事,或者说是如今正在重建的修士会的历史。方济各对他城市的民众和他的法官们讲话时,看到他们并不理解他,于是他朝公墓走去,对着乌鸦、喜鹊、鹞鹰以及食尸的猛禽布起道来。”
“这太可怕了。”我说道,“它们可不是一些好鸟儿啊!”
“都是一些猎鹰,另类的鸟儿,就像麻风病人一样。方济各自然是想到了《启示录》中的话:我看见一位天使站在日头中,向天空所飞的鸟大声喊着说:‘你们聚集来赴神的大筵席,可以吃君王与将军的肉,壮士与马和骑马者的肉,并一切自由的,为奴的,以及大小人民的肉。’”
“那么,方济各这不是要鼓动被社会排斥在外的人们起来造反吗?”
“不,那是多里奇诺和他的追随者们干的事。方济各是想让原本打算造反的被排斥在外的人们,成为上帝子民的一部分。方济各没有成功,对你说起这个,令我痛心疾首。为了与被排斥在外的人们融合在一起,得在教会内部行动,而为了在教会内部行动,就要获得教规的承认,从而产生一个修士会;而当一个修士会产生的时候,就会重新组成‘羊群’的同心圆;于是被社会排斥的人们就在那圆的边缘上了。那么,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有小兄弟会和约阿基姆派,他们再次把被排斥的人集合在他们的周围。”
“可我们刚才不是在谈论方济各,而是在谈论异教如何成为贱民和 被排斥者的产物。”
“不错。我们刚才是在谈论被‘羊群’排斥在外的人。多少世纪以 来,教皇和皇帝为了争夺权势而厮杀,这些人却一直生活在社会的边 缘,他们是真正的‘麻风病人’。麻风病人只是上帝安排的病态形象, 旨在让我们明白这种比喻,在谈论‘麻风病人’时,我们明白指的 是‘被排斥的人、穷人、贱民、穷困潦倒的人、乡村中失去土地的人、 城市里被凌辱的人’。我们没有明白,麻风病的神秘一直在困扰着我 们,我们没有分辨出其实质的象征含义。被排斥在‘羊群’之外的那些 人,都巴不得能聆听到借助基督的召唤所作的传道,让那些牧羊犬和牧 羊人受到谴责,而且承诺有朝一日将会让他们受到惩罚。掌控权势的人 一直是明白这一点的。而承认被排斥的人就意味着减少他们的特权,因 此被排斥的人一旦确认自己就是被排斥的人,就会像异教徒那样受到放 逐,无论他们所遵循的是何种教义。对异教的错觉就在于此。人人都是 异教徒,人人又都是正统的基督徒,一种运动所推崇的信仰已经不重要 了,重要的是展示的希望。你抓住异教,你就能找到‘麻风病人’。每 一场对抗异教的战斗只求这样的结果:让‘麻风病人’仍然当‘麻风病 人’。至于‘麻风病人’呢?你想要他们做什么?让他们从三位一体的 教义中或者在圣餐的定义中分辨出对错吗?算了吧,阿德索,这是我们 这些有学识的人玩的游戏,贱民有他们自己的问题。请注意,他们往往 是用错误的方式去解决自己问题的,因此,他们就成了异教徒了。”
“可为什么有些人支持异教徒呢?”
“因为这对他们的游戏有用,那种游戏与信仰很少有关联,经常是 跟赢得权势有关。”
“难道就因为这样,教廷就把所有与它敌对的人指控为异端吗?”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教会就承认那些能够在其控制范围内行动的异教为正教,或者说,教会不得不接受异教变得过分强大的事实,认为把异端视为敌对势力是不合宜的。不过没有明确的标准,国王和普通人都是如此。不久前在克雷莫纳,忠于帝国的人帮助卡特里派只不过是想让教廷处于尴尬的境地。有时候城邦的长官们鼓励异教徒把福音书翻译成通俗拉丁语:如今通俗拉丁语已经成为城邦的语言了,拉丁语则是罗马的语言。他们或许会支持韦尔多派,因为他们主张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可以从事教学或布道……”
“可是,为什么后来城邦的长官自己起来反对异教徒,并且坚决支持教会把异教徒烧死呢?”
“因为他们发现异教也危及说通俗语的世俗者的特权。两百年以前,在拉特兰公会议上,有人提出不要让那些愚昧无知的韦尔多派的人获得信贷。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说,他们居无定所,赤脚周游,一无所有,共生共存,赤身裸体地效法赤裸的基督,如果给予他们太多的空间,他们会撵走所有的人。为避免这种灾难,城邦后来支持了托钵修会,尤其是我们方济各会:因为我们允许在悔罪的需要和城邦生活之间,在教会和对市场感兴趣的市民们之间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
“在热爱上帝和热衷于交易之间也达到和谐了吗?”
“没有,革新运动遇到了障碍,被纳入教皇认可的轨道之内,但是私下里的活动并没有纳入轨道。一方面,形成了不损害他人的鞭笞派的运动,形成了像多里奇诺修士那样的武装团伙,形成了就像乌贝尔蒂诺所谈到的那些施行巫术般宗教礼仪的蒙特法尔科的修士们……”
“可是当初是谁对,现在又是谁对,谁错了呢?”我茫然地问道。
“谁都有自己的道理,谁也都错了。”
“可是您,”我简直是带着一种叛逆的冲动叫喊道,“为什么就不站稳立场,为什么您不告诉我真理究竟在哪里呢?”
威廉缄默不语地待在那里,他把刚制作好的镜片拿起来对着亮光看,然后又把镜片放在桌上。他让我透过镜片看一件铁器:“你瞧,”他对我说,“你看到什么啦?”
“一件铁器,稍稍放大了点。”
“这就对了,人们应努力做到的就是把事物看得更清楚些。”
“可始终是那件铁器啊!”
“当我有了这副眼镜,能够再读韦南齐奥的手稿时,那也将永远是同样的手稿。但我读过那份手稿之后,我也许会更好地了解一部分真相。而也许,我们会使修道院的生活有所改善。”
“但是那还不够啊!”
“阿德索,看来我说得太多了。我不是第一次跟你谈到罗杰·培根。也许他并不比其他时代的人更聪明。但是,他那种激励自己热爱知识、满怀希望的魅力始终吸引着我。培根相信贱民的力量,理解他们的需要,接受他们精神上的创新。如果他没有想到穷人、无立足之地的人、愚钝的和没有文化的人经常使用上帝的嘴在说话,那他就不是个好的方济各修士;如果他有可能近距离地了解他们,他就会比当地修士会的人更关注小兄弟会。贱民有时比学者知道得更多,因为学者在对极其普通法则的探讨研究之中经常迷失。他们往往有个人的直觉,但这种直觉是不够的。贱民发现了一种真理,也许比教会里的导师们更真实,但他们把真理耗费在不经思索的欠审慎的行为之中了。那么该怎么做呢?向贱民传授科学吗?太容易,也太困难了。再说,传授什么科学呢?阿博内藏书馆里的科学吗?方济各会的导师们给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伟大的波拿文都拉说,智者应该用清楚的概念去解释蕴含在贱民行为里的真理……”
“正像佩鲁贾方济各大会和乌贝尔蒂诺博学的专题论文,把贱民对守贫的向往变成神学的决议。”
“是的,可你也看见了,这一切太晚了,贱民的真理变成了强权者的真理,掌握这真理对路德维希皇帝来说,比对一个生活贫穷的修士更有用。怎么近距离地体验贱民的经历,这么说吧,就是怎么保持其勤劳的美德,以及拥有为改变和改善世界而工作的能力呢?这就是培根曾经提出的问题:没有文化教养的粗鲁人所做的事,其产生的效果往往是偶然的。贱民的经验会产生野蛮和失控的结果,知识的功能是受到某种法则保护的,它们会有效地实现应该达到的目的。他认为新的自然科学应该是有学识之人的新的伟大事业,协调社会的基本需求,那是贱民所期待的,尽管这些需求是成堆的,混乱无序的,但有真实与合理的部分。只不过,在培根看来,这项宏伟事业应该由教会来领导,我认为他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在他生活的年代里,当世俗教士与当学者是一回事。如今情况不同了,有学识的人也产生在修道院和教堂之外,甚至也产生在大学之外。在这个国度里,本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就没有当过僧侣,而曾是一个卖香料的商人。我说的这个佛罗伦萨人,你也许听到过人们谈论他的诗篇,可我从来没有读过,因为我不懂他的通俗拉丁语,而且他的作品,据我所了解的部分来看,大概我不会太喜欢的,因为他夸夸其谈,所论及的事情也离我们的经历太远了。不过,关于对元素和整个宇宙性质方面的理解,对于如何领导国家,我想他为我们写下了最高明的篇章。和他一样,我和我的朋友们认为,人间事务不该归教会来管,而应由人民开会来制定法律,将来也同样应该由有学识的群体提出崭新的富有人性的神学,因为神学是自然的哲学,有正面的魔力。”
“无比美好的事业,”我说道,“但是可能吗?”
“培根相信有可能。”
“您相信吗?”
“我也是一直相信的。但要相信其实现的可能性,就需要肯定贱民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具有个人的直觉,那是唯一可信的。但是,如果个人的直觉是唯一可信的,那么科学又怎么能通过直觉重新总结出普遍规律呢?而那种正面的魔力又怎么通过反映普遍规律变成切实可行的 呢?”
“对啊,”我说道,“怎么能够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在牛津大学,我曾经跟我的朋友,奥卡姆的威廉有过许多争论,现在他在阿维尼翁。他在我头脑里播下了怀疑的种 子。因为,如果唯有个人的直觉是正确的,那么,同样的原因产生同样 的效果,这样的命题就变得很难成立了。同样的物体,可以是冷的也可 以是热的,可以是甜的也可以是苦的,可以是湿润的也可以是干燥的 ——在一个地方是这样,而在另一个地方就不是这样了。如果我不动一个手指就能营造出无穷无尽的新物体的话,那我怎么能够发现支配事物 保持井然有序的普遍的关系呢?因为只要手指一动,就会改变手指和所 有其他物体之间的地位关系。这些关系就是我的头脑用来感知个体与个 体之间的关联的方式,可是怎么保证这种感知的方式是普遍的和稳定的 呢?”
“可您知道一定厚度的一块玻璃,适应一定的视觉能力。因此,您 现在知道怎么制造出跟您丢失的那副一样的眼镜来,否则您怎么能够 呢?”
“一个尖锐的回答,阿德索。实际上我拟出了这个命题。一定的厚 度应该适合相应的视觉能力。我提出这个命题,是因为我有过多次同样类型的个人直觉。试验过药草治疗性能的人,都知道所有本质相同的药 草用在患者身上会产生同样的药效。因而,做这两种试验的人就得出论 断,哪种类型的药草对发高烧的人有效用,哪种类型的镜片能够以相应 的程度改善眼睛的视力。培根所谈到的科学论点无疑是围绕这些命题提 出的。请注意,我是谈关于事物的命题,而不是就事论事。科学跟命题 及其术语有关系,而术语是指个别单一的事物。你要明白,阿德索,我 应该相信我的命题是行得通的,因为我是在实际经验的基础上学到的。 但是,要相信它,我就得推测存在普遍规律,可我又不能谈论那些规律,因为同样是关于存在普遍规律和事物有其一定秩序的观点,就意味 着上帝成了这种观点的俘虏。但是上帝的存在是绝对自由的,如果他愿 意,只要是出于他的意志,是他的举动,就能使世界完全变个样。”
“那么说,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您知道自己为什么做某件事,而 您并不知道为什么您深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应该自豪地说,威廉是钦佩地看了我一眼,他说:“也许。不管怎么样,我对你说这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对自己所阐述的真理并没有 把握,尽管我是相信它的。”
翁贝托·埃科
《玫瑰的名字》
“我们谈论了'笑',”豪尔赫冷冷地说道,“喜剧是非基督徒写的,为了引观众发笑,这样做很不好。耶稣,我们的天主,从来不讲喜剧和寓言,只是用清晰的比喻,旨在用寓意的方式教诲我们怎样赢得天堂,仅此而已。”
“我不禁要问,”威廉说道,“为什么您那么反对耶稣也曾经笑过的说法呢?我倒认为“笑’是一种良药,就像沐浴一样,能够陶冶人的性情,调节人的情感,尤其是治疗忧郁症。”
“沐浴是有益的事情,”豪尔赫说道,“连托马斯·阿奎那本人也建议用沐浴来解除忧伤。人在忧伤时,如若不能勇敢地为消除痛苦改变处境,就会产生消极情绪。沐浴......
“我们谈论了'笑',”豪尔赫冷冷地说道,“喜剧是非基督徒写的,为了引观众发笑,这样做很不好。耶稣,我们的天主,从来不讲喜剧和寓言,只是用清晰的比喻,旨在用寓意的方式教诲我们怎样赢得天堂,仅此而已。”
“我不禁要问,”威廉说道,“为什么您那么反对耶稣也曾经笑过的说法呢?我倒认为“笑’是一种良药,就像沐浴一样,能够陶冶人的性情,调节人的情感,尤其是治疗忧郁症。”
“沐浴是有益的事情,”豪尔赫说道,“连托马斯·阿奎那本人也建议用沐浴来解除忧伤。人在忧伤时,如若不能勇敢地为消除痛苦改变处境,就会产生消极情绪。沐浴可以恢复心态的平衡。'笑'能使人体颤动,扭曲脸部的线条,使人变得跟猴子一样。”
“猴子是不笑的,只有人才会笑,'笑'标志着人是有理性的。”威廉说道。
“语言也是人类理性的标志,而有人却可以用语言来咒骂上帝。人的言行并不一定都是好的。笑的人既不相信也不憎恶他所笑的对象。对罪恶报之以笑,说明他不想与之抗争;对善行报之以笑,说明他不承认善德自行发扬光大的力量。因此,教义规定:‘关于谦卑的第十条训诫就是劝诫人不要轻易大声笑,这里有文字为证:愚笨者才在笑声中激扬自己的声音。”
“昆体良说过,”我的导师打断说,“出于庄重,念颂词时不准笑,但在其他许多场合,应该鼓励人笑。塔西它称赞卡尔普尔尼奥·皮索内的幽默,小普林尼曾写道:“我时而欢笑,时而玩耍,时而开玩笑,因为我是人。”
“他们不是基督徒,”豪尔赫反驳道,“教义规定:‘我们总是反对在任何场合下的庸俗下流的言行,或者滑稽可笑的言谈,禁止放声大笑;绝对不允许见习僧随便张口说类似的话。”
“但是,昔兰尼的叙内修斯说过,当基督之道在人世间获胜时,神明能将悲喜融为一体。埃利乌斯·斯巴提亚努斯在谈论到哈德良皇帝时,说他是个品行高尚、天然富有基督精神的人,他善于集悲欢于一刻。甚至连奥索尼乌斯也主张严肃与谈谐要适度。”
“但是诺拉的圣保罗和亚历山德里亚的克雷芒曾告诫我们,要提防这些邪门歪道,苏尔皮西乌斯·塞维鲁说过,从未有人见过圣马丁怒气冲天,抑或是兴高采烈。”
“但是他记得圣人的一些风趣戏谑的回答。”威廉说道。
“那是敏捷明智的回答,并不可笑。圣埃弗冷曾经写过一篇告诫僧侣们别笑的文章。他在《论修士的言谈举止》中也告诫要像防范毒蛇那样避讳猥亵的行为和俏皮诙谐!”
“但是赫德伯图斯说过:'在严肃的工作之余,你应该允许自己娱乐。'这表明有时候得以风趣诙谐来调剂过度的严肃。索尔兹伯里的约翰也允许一种适度的欢乐。最后,作为你们教规的依据,您刚才引用过的《旧约·传道书》中的一段,阐述了'笑'是愚人之举,但至少也承认人处在平静的心境中的默笑。”
“人只有在默想真理、为自己的善举而感到欣喜的时候,心灵才会平静,而对真和善没有什么好笑的,这就是基督所以不笑的缘由。笑会令人生疑。”
“可有时候应该怀疑。”
“我看不到怀疑的理由。有疑虑的时候,就应该求教于权威,就应该查询一位圣人或博学者所说的话,这样一切疑虑才会消除。我觉得您头脑里尽是巴黎那些逻辑学家们颇有争议的学说理论。但是圣伯尔纳是知道怎么反驳阿伯拉尔的,阉人阿伯拉尔主张一切问题都要经过冷处理,认为未受到《圣经》启示的任何理由都是没有生命力的。接受他的这些危险思想的人,当然也会看重愚人的把戏,嘲笑那世人早就论证过的唯一真理,而其实那真理是只要知道就足矣。于是,愚人在嘲笑的时候,暗自在说:'上帝不存在'。”
“尊敬的豪尔赫,我觉得您把阿伯拉尔称为阉人人不太公正,因为您也知道,他落得那样悲惨的地步,是由于别人的邪恶……”
“是因为他自己的罪过。因为他傲慢地相信人的理性。于是普通人的信仰被嘲笑,上帝的神秘被诋毁(或者是竭力想诋毁,那些蠢人竭力想那么做)。这牵涉到一个十分崇高的问题,却被他相当草率地处理了。人们嘲笑神学家,因为他们认为这样的问题应该压制下去,而不该放任自流。”
“我不同意,尊敬的豪尔赫。上帝期望我们用理智来解读《圣经》留给我们的许多含义隐晦的谜,让我们自由决断。而当有人建议您接受某种主张的时候,您首先得审视一下它是否可以被接受,因为我们的理智是上帝创造的。我们的理智乐于接受的东西,神的理性不可能不乐于接受,而至于神的理性,我们只是借助我们的思维过程,经由类比或往往通过否定而推断出来的。于是,您看到,有时候为了颠覆一种悖逆理性、想法荒谬的虚假权威,'笑'也可以成为有效的工具。“笑’也可以经常用来让恶人惶恐不安,揭穿他们愚蠢的行径。据说非基督徒把圣毛罗投入开水里的时候,圣毛罗还笑着抱怨说水太凉了;非基督徒的地方长官愚蠢地把手伸进开水里去试水温,结果把手烫伤了。那位殉难的圣人以聪明的举动嘲弄了信仰的敌人。”
豪尔赫嘲笑道:“在布道者讲述的故事中,也有许多无稽之谈。一位被浸泡在开水中的圣人是为基督受难,因此他强忍着痛苦不喊叫,而不是跟非基督徒们做儿戏!”
“您看,”威廉说道,“您是觉得这个故事不合常理,就觉得它是可笑的!尽管您是在强抿住嘴,没有笑出声来,其实您是在嘲笑,您希望我也别把它当真。您虽是嘲笑,但您终究也是在笑。”
豪尔赫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你用玩弄'笑'的把戏,把我拖人无谓的话题中。但基督是不笑的,这你知道。”
“对此我没有把握。当基督请法利赛人丢第一颗石子时,当他询问纳贡用的钱币上刻的是谁的肖像时,当他玩文字游戏时,说'Tu es petrus'的时候,我相信他是在机智地应对,以迷惑有罪的人,鼓励信徒们振作精神。他在对该亚法说‘这你已经说过了’的时候,他也是很该谐的。在克吕尼修会和西多会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前者为了嘲笑后者,指责他们没有穿裤子,这您知道得很清楚。而《愚人之镜》一书讲述了驴子勃鲁内罗的奇遇,它问自己,要是夜里刮起大风把僧侣的被子给吹掀了,让他外阴露了出来,会怎么样呢……”
周围的僧侣哈哈大笑,弄得豪尔赫恼羞成怒:“你是在引诱这些教友堕入疯人的欢愉之中。我知道圣方济各的修士们用这种荒唐的无稽之谈蛊惑人心,这已成为风气,不过对于这些伎俩,我想引用你们布道者中的一位说过的话:‘从肛门排出的屁是臭不可闻的。’”
翁贝托·埃科
《玫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