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指】多云转晴
这次真的是甜文捏👉👈
指挥使,指挥使。
他们用一样的字眼和词汇来叫我,不喊我的真名。
我没有真名的。
我的过去是空白,人格也应当是空白。我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去做,总是一遍一遍重复杂事琐碎。
我想令我痛苦的是我自己,我总认为别人应该怎么样对待我,总期待别人往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我软弱,卑鄙,总想着不劳而获,总想着天上掉下一块馅饼撑死我。
能不能让这一切都结束呢?
当我问出这一句时,我看见晏华眼神一闪,视线毫不掩饰地向我这边转移,他太直白了。
起因不过是我看到了中央庭的落日和雨天。云层把我要看的东西都给...
这次真的是甜文捏👉👈
指挥使,指挥使。
他们用一样的字眼和词汇来叫我,不喊我的真名。
我没有真名的。
我的过去是空白,人格也应当是空白。我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去做,总是一遍一遍重复杂事琐碎。
我想令我痛苦的是我自己,我总认为别人应该怎么样对待我,总期待别人往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我软弱,卑鄙,总想着不劳而获,总想着天上掉下一块馅饼撑死我。
能不能让这一切都结束呢?
当我问出这一句时,我看见晏华眼神一闪,视线毫不掩饰地向我这边转移,他太直白了。
起因不过是我看到了中央庭的落日和雨天。云层把我要看的东西都给挡住了,我想我的性格也不至于那么伤春悲秋,可是低落如影随形,顺势而来。我没有可以聊天的人,于是我找到晏华,和他一起处理文件。我认为这是很少见的,但他一点也不惊讶,他沉默地接受了。
可我除了默认还能怎么样呢?面对这些事情,我只有接受的份,面对不快和别人的冒犯,总要去隐忍,总要去调整自己的想法和心态。我的方法有错误,因为现在我把自己的情绪压缩到了一个小角落,它正在挣扎着要涌出,虽然并不是爆发,但想必那样的结果并不好。
疲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俗话说堵不如疏,我干脆顺从本心不加掩饰。我希望我能去天文馆去海洋馆,而不是天天和怪物面碰面,天天看着黑门废墟的幸存者从哭嚎到麻木。
但我说了,我没有选择的份。
我为什么没有?有时也很想问问自己,但问来问去,最后不过是当硬币还在空中划抛物线时,你就已经做好了选择的经典场景。是我让自己没有选择的,因为我放不下,心里还有期待。
我的内心还有很多阴暗的一面,例如我讨厌谁号啕大哭,哭自己没有谁又怎么活得下去;我讨厌谁明里暗里咄咄逼人,一定要我接受他的观点或者做出一点表态;我讨厌别人坐着不动,我过去后主动找他说话他就喋喋不休,难道之前他在等着我走过来说些什么吗?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讨厌的事情太多了,有一些是不容忍自己身上发生这样的事,从而厌乌及屋。有一些是害怕别人也这么看我,好吧,这两个是一回事,我希望其他人能对我宽容一点,不要像我这样会在背后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的生活烂透了,但我想我又有点爱它。可能吧,再说下去又要谈论什么高大上的话题了,我一点都不喜欢。好吧,还是有点喜欢,但我不想现在谈。
所以就是这样。我摊手,我已经非常坦诚地坦白了,这就是我要说的。我看着晏华,我在尝试能不能在他脸上找到生气的表情。
你每天都在想什么?我是说,你每天跟个机器人一样,早上七点起来晚上有时加班到凌晨三点,我不明白啊。我问晏华,这是我最真诚的疑惑了。
真诚没换来真诚,晏华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在写什么东西,我肯定是不想看的,除非他是写给我看的。
神之头脑就神之头脑吧,要是能在我工作的时候匀给我一点,我也不至于现在在这接受什么跟坐大牢一样的狗屁临时心理咨询了。我觉得晏华压根就不专业,我现在没有一点开心起来的迹象。
其实我们注意到这点很久了。晏华抬头,他终于不写了。他人长得帅,但那种教导主任一样的气质生生拒人千里之外,感觉跟他说个玩笑都要被扣分——但是鬼才在乎。
我张张嘴,要出声又没有出声。我改口,我说谢谢你们还关心我。
对不起啦,不是故意冲你生气的,但是…好吧我在心里给您道个歉哈。
指挥使……
晏华的眉毛又拧起来。
看他这样子我真心觉得好好笑,我总能让他生气,难道这就是我的天赋?那也太天才了,我很高兴,我非常高兴。谁叫这个自大狂竟然有一种把我做的作战计划拿来垫桌角就发挥了它最大价值的错误想法。
你别管,我对晏华说,我睡一觉就好了,可能明天可能后天,你别管。你看我现在精神状态多好啊,我叉腰说道。
看不出来。晏华不知道他下一句话让我有多不可置信,他居然松口了,他答应给我批假。
但是批假有什么用啊,顶多是延缓两天工作,到时候头疼的事情只增不减,顶多是看着别人忙忙碌碌,自己心里又焦虑起来而已。
我才不。我笑得一脸灿烂,拒绝他。我说你以为这是哄小孩,给个棒棒糖我就会开心?
然后他把请假条塞给我,顺带送了两个棒棒糖,让我去开心一会儿。
好嘛,晏华这人能处,有假他真批。
在假期内返回中央庭的原因没有别的,纯纯没钱。我非常不好意思,准备了和之前那两个口味不一样的棒棒糖带给晏华,我说我没有钱,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说出口的,可能是因为实在没有钱吧。
然后晏华把他的卡给我了,没错,一张卡,但是由于我从来没见过,所以无法分辨这是什么卡。晏华说应该够用了。我瞬间脑补起无数霸道总裁文,转眼晏华的形象就变得有些油腻,我笑得要死,他说话居然说雷文里面的经典台词,果然他不看这种小说。
那我为什么要看?那是因为手机里天天弹出来的广告,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你不能否认这一点,而且现在广告都费尽心思无孔不入,什么摇一摇进入界面,我压根没动都得被送进去参观。
晏华不理解我为什么突然间哈哈大笑,我知道他压根不指望我还上,还钱是还不上的,只能给中央庭打工这样子。
也得多亏了他,我带着乌鹭孤儿院的那群可爱小孩买买买,开始他们都很扭捏放不开,我说你们指挥使哥哥现在发达了,当初你们谁不是对我说苟富贵勿相忘吗?我只是来履行我的承诺,哎你们不要扭扭捏捏地快挑!不然我可反悔了啊!
然后我去海湾侧城,去杰诺尔爷爷那里喝茶,喝水,喝牛奶;吃糖,吃果脯,吃小饼干。我觉得这小饼干真的太好吃了,人间美味,干干脆脆。里面还有葡萄干和蔓越莓,外脆里松,酸酸甜甜都不过分,我直接嘎嘎狂炫。
好像吃太多了有点不好意思哈,我提着猫头鹰小拖鞋走到门口,杰诺尔爷爷还在问我要不要带一点回去,告诫我一天内不能吃太多,如果能控制好量的话他就专门给我准备一点。
那我指定行啊,我疯狂点头。又收获了一个漂亮的蝴蝶标本和几根稀有鸟类的羽毛,太爱了,以后多来,但是有点害怕把别人家搬空了。
没事,杰诺尔笑着,身上有那种五十年岁月洗不掉的绅士气质,他说很开心我能喜欢这里。
我回中央庭的时候大包小包,给周围的同事们大致分完后,剩下的就是特别给晏华留的了。他虽然不在乎,但我不能不在乎,谁叫我是人情练达指挥使呢。
和晏华一起去吃饭的时候天也黑了,我问他,现在还有多少事情要我做啊?你先透露一下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没有。
啊这样啊——啊等等你说啥?难道我被开除了???
我终于没惹他生气了,因为我看见他在笑。晏华在笑,我在夜里看不清楚,我想看清楚一点。
我凑过去,吃饭前来个亲亲也没什么的吧。
【晏指】静脉上的老鼠
背景线是牺牲的意义,甜文😈。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
不要。
他叹气。
叹气声似乎早就存在,面对我时他总是早就备好了叹气声,其中的一部分是因为头疼,另一部分是无可奈何的宽容。
以前我会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然后在能力范围内去改进。后来我的热情逐渐被消磨,不是因为现在或者过去有什么,是因为没有未来。
我望向他,望向一个黑洞。他的瞳孔毫不偏移,像天文馆里的大地球仪在静默无人处静默,上面总刻着用经纬线标志着的未知的地方。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你还要体检,去吧。
我第一次冲他生气。我说我还没说完,凭什么走人?雷切尔在这时敲开门,我没看他,晏...
背景线是牺牲的意义,甜文😈。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
不要。
他叹气。
叹气声似乎早就存在,面对我时他总是早就备好了叹气声,其中的一部分是因为头疼,另一部分是无可奈何的宽容。
以前我会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然后在能力范围内去改进。后来我的热情逐渐被消磨,不是因为现在或者过去有什么,是因为没有未来。
我望向他,望向一个黑洞。他的瞳孔毫不偏移,像天文馆里的大地球仪在静默无人处静默,上面总刻着用经纬线标志着的未知的地方。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你还要体检,去吧。
我第一次冲他生气。我说我还没说完,凭什么走人?雷切尔在这时敲开门,我没看他,晏华则是把手上的一摞纸放在一边,看向雷切尔还没有开口,我转过身,把嚷嚷的雷切尔拉走,头也不回。
我已习惯与酒精消毒水、棉签、针管等为伍,中央庭每一天都要对我的身体进行例行检测。针头刺进手臂,红色的血涌入真空采血管,仪器上的蓝色数字开始跳动。
然后我开始反胃。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记不清昏迷前干呕了多少次,我整个人已经脱力,嘴里还残留着甜到发酸的葡萄糖味儿。面前一片纯白,天花板还是很干净的。
因为错过了巡查的时间,我只好干脆拉上窗帘不看外面,毕竟眼不见心不烦。终端上跳出消息界面,大概是今晚的工作不用再做了好好休息之类。我根本连看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我关掉、挡住、遮蔽住房间里一切的光源,黑暗里一切逐渐清晰起来,然后是细小的声音逐渐被放大。我听到房外的脚步声和几句只言片语。
于是我在床上躺好,我希望来访者态度端正,能在我睁眼之前把该说的话说完,然后我再走个不计前嫌的流程和他重归于好,最好不过带着一份假期大礼过来。虽说这根本与他无关,但意思意思总是好的,毕竟我天天为中央庭天天做牛做马,亏不了,血赚。
门开了,我闭着眼睛听着,来人又关上门,没有开灯,声音什么都很轻,我觉得很不错,头一次觉得自己活得有模有样,活脱脱一个中央庭的敞亮门面。
?怎么捂我眼睛?
……卧槽
我抑制住从床上蹦起来的本能冲动,我想大喊救命,我想大声说这不可能,我想抓个路人疯狂问你懂吗你懂吗你懂吗?然后我听到晏华没憋住笑的气音——我不装了,我睁开眼面目狰狞地打算坐起来,结果被晏华一手按了下去。
你你你!
你下次说心里话的时候记得不要对口型。
冰山脸的冰山语气又回来了,虽然还是很黑压根看不见,但是可想而知他的表情又是哪样。
白天里的委屈突然冲上来,我侧过脸面向墙,过不了一会儿又笑开来。
我是傻子。
你得好好休息,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晏华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虽然我很想说就算空调开着我还是热,冷的话我会自己钻进去的。
今天…
我开口,又停下来。不是他不想聊,而是我不想聊。可我不是,我只是…
神之头脑没有接我的话,我回头,他望着不知哪里正在沉思。
我从来都不明白。
譬如很多次看见他两袋两袋地泡咖啡,撕开包装的动作熟练而毫不迟疑;譬如很多次事况突发,不得不求助他来清理黑门怪物时他手套上粘腻的血;很多次中央庭高大的档案架投下阴影,他在阴影下熟练抽出要找的文件;今天我冲他没来由地生气,而他根本就不辩解。
房间里安静得要死,我怀疑缸里的金鱼过会儿也要死在这儿了。可它死后尚有如火一般的尾燃在水里,我会剩下什么呢?我们会剩下什么呢?也许后人会为我们建一栋大型的建筑,我要选庄重沉静的深红色,或者代表未来式希望的深绿,选代表过去的颜色,选代表great的颜色,选代表曾生如绚烂夏花死如庄重泥土的颜色。
我说对不起。因为我选不出来。
他说没关系。因为他早就选好了。
我和晏华之间有一面长长的墙,灰色而肃穆。十七岁的我站在那里,不想沉默,不想停歇,不想天真语言。仿佛若以庄重站定脚跟,世界就会向我倾斜。
我拉住他,因为不甘心。他依然宽容,默许我发脾气,默许我不理解,默许我犯错。我说我不相信没有任何一丝可能,我说你们这些人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这么固执,我说,我说,我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可耻地哭了,我在晏华面前掉眼泪,下一次我就要在黑门废墟前掉眼泪,再下一次就要在为他们建的纪念馆面前掉眼泪,于事无补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晏华抬手,他没有阻止我拉他,他只是又把我的眼睛捂起来。
我想我把他的手套弄湿了,他自找的。我明明想哭,可只能在喉咙里挤出几声呜咽,我也是自找的。我们这群人生来是飞蛾,注定要死在追逐火光的路上。其实也没什么可悲哀的,至少现在我旁边那位有着当生则生、当死则死的觉悟。而我只是飘摇在未知风雨里走路都踉跄的十七岁,苦苦希望我所爱的世界不要再继续千疮百孔下去。
心跳声一下一下从晏华的手上传来,我默默地听着,我想总不可能每一根血管里的每一滴血都慷慨大方,义无反顾地赞同他走那条回不来的路。和他相比我的心跳要弱很多,里面夹杂着疲惫和病气,唯一比他强烈的唯有不甘。
没有风,我想起之前给晏华送去的钢琴CD,我只听了两遍,第一遍惊讶到不能自已,第二遍泪流满面。不是贝多芬不是肖邦,我猜是一个不知名的作曲家在夜空下忘记对经典的崇拜,背叛音律背叛节奏,像1900在海上和船上的摇晃中弹起后印象派的朦胧之美,而不是音乐。我想起那种一阵一阵如同心跳的钢琴声,我的比喻不准确,比起有力的心脏而言,它只是更加微弱但不曾落下一声的静脉。
而我没有那么稳定,如果说构成晏华的是山石,那么构成我的就是沙砾。我精神敏感早就有迹可循,任何风吹草动都让我惊慌,我时时刻刻关注着每一丝每一毫的声音,指针走动一刻钟,我就受一刻钟的折磨。
我不该知道的,不该猜到,也不该脑子抽了去找他商量。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就应该在当时把好奇和一腔热血烂在肚子里,保留未知和侥幸。
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我问晏华。
他的手依然附在我眼睛上方,力道不改,想必心里的决定也不改。我多希望我能在一个角落呆着啊,三面石墙,需要留心的只有一个方向。然而我的生活没有那样安稳,走在路上到处有人监听,昔日并肩作战的好友转头就背叛,我日复一日重复期待与失望,面对命运,竟然可怜得只有被动接受的资格。
我希望他能回头,陪我看看月亮看看瀑布。我希望在春天里见到他,在寒气未褪尽时闻到那种阳光晒过,柳絮飞扬的粉尘味道。我希望这世界上没有黑门也没有怪物,只有一个流水和草坪一起在天空下温温柔柔躺着的河湾。我希望我能随意占用他的早餐午餐晚餐的时间,给他带着又糊又难吃的点心然后一起哭笑不得。
可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下定决心后就再也不会回头。
我断断续续地失声,我说既然你不让我干涉你的死,那你也不要干涉我的死。
晏华闻言终是有些松动,我趁热打铁,我说我会把一切处理好再死,我不按你规划的活着,我要在你们都死了之后的三个月内就死掉,大不了我们下辈子再见。
其实这并非一时冲动,幻力本就用我的生命燃烧,我自觉命已不长久,毕竟谁会无故咳血呢。
我才不要建纪念馆,我参与是因为我担心后来人不能妥善照顾好他们的相片,我只是担心他们被人冷落受人陷害,我担心他们临到头来还要被曾经受过他们保护的人讽刺,我担心他们被忘在展示柜里落灰,我担心我才是唯一被剩下了的那一个,我有太多要担心的事情了。
你救救我吧,求你了,我哽咽道。
我不怪他,我怪自己。
时至今日我已经忘记了那一天晚上是如何收场,现在我已经麻木,却仍然摆脱不掉精神紧绷的疲惫和惊阙。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亲了晏华很多次,更进一步的事情没有做。我听到他的呼吸声,他的手一直在我背后没有移开。我咬开他另一只手腕上的血管,意想不到满嘴血味竟让我稍稍好受了些。然后我什么也做不了了,我躺在他怀里一觉睡到天亮。
是的,我是老鼠,我就是那只老鼠。
“我要告诉他们,我就是草丛里的毒蛇,湖底的鬼怪。”我腹语从书上看来的文段,命运和我的选择杂织在一起,谁也跑不掉。我像受惊的老鼠低头附在命运跳动的静脉上,恐惧每一次起伏。
至于晏华吗,他死了。情况和他自己预估的一模一样,我眼见着他的身体逐渐长出紫黑色的结晶,身形开始扭曲。我冒着平生最大的风险走过去,他仅剩的意志还在对抗异化。但这些都是一枪的事,死是最容易的。
一百个神器使陆陆续续一个不落地变成活骸,黑夜比以往更长久。
至于我吗?我在按自己规划的活着,我依然想在那天和晏华吵个明明白白,我要明说我绝对不会单独抛下他们。第三个月很快就要到了,交界都市早就下过了一场新雪。
如今我在大雪下仰望灰白色的天空,雪化在脸上又湿又冷。我终于不再心衰力竭了。面前是为了挡住活骸建成的高墙,我们沉默地站立着。
[晏指]《如梦令》
仄仄天将明,今昔旧梦如尘影,都付荻风里。
1
神之头脑做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梦。
2
那是盛夏的黄昏,暮阳西斜,金灿灿的光芒均匀地铺洒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晏华坐在一间小小的石亭里,一低头便看得到那游弋在水底的鱼儿。暮色把池水染得金红金红,那鱼儿也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色。
有一个黑发的少年,披着一件深色的旧制服,也不说话,只是背着身看日落。暮光透过斑驳的密林,把少年的发梢也染成了漂亮的金色。
晏华静静地凝望着少年金色的背影,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从心底悄悄地生出来,欢喜把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的。
是的,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久到不可思议——就像谁...
仄仄天将明,今昔旧梦如尘影,都付荻风里。
1
神之头脑做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梦。
2
那是盛夏的黄昏,暮阳西斜,金灿灿的光芒均匀地铺洒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晏华坐在一间小小的石亭里,一低头便看得到那游弋在水底的鱼儿。暮色把池水染得金红金红,那鱼儿也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色。
有一个黑发的少年,披着一件深色的旧制服,也不说话,只是背着身看日落。暮光透过斑驳的密林,把少年的发梢也染成了漂亮的金色。
晏华静静地凝望着少年金色的背影,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从心底悄悄地生出来,欢喜把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的。
是的,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久到不可思议——就像谁也想不到那个风一样四处漂泊的少年会为了他,毅然地在交界都市扎下根来。
少年的名字很简短,平平无奇到似乎不会被人刻意记住,却是从舌根到舌尖最轻灵也最美妙的音节。他柔软的发梢上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盈满了盛夏的绿意。
晏华喜爱指尖落在少年那每一寸布满疤痕却依旧光滑的皮肤上的触感,也偏爱那软软的像猫一样慵懒地叫着他名字的声音。长年战事,少年干裂的嘴唇上总是挂着殷红的血丝,可是那血丝尝起来,也是沁人心脾的甜。
晏华默默地勾起嘴角,甜蜜地闭上眼睛。然而一种未名的怅然袭击了他,悲伤突然从心口狠狠地撞向了四肢百骸。
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冷战,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白得没有一丝污垢。
用双肘撑起身体,他愣愣地坐在床上。看向墙上的镜子,里面倒映着数不清的迷茫的晏华,他方才想起,他们还从未曾见过面呢。
可是他就是觉得,应该有谁坐在床沿上笑吟吟地歪着头等他,手里笨拙地托着一份不甚精致的早餐。
3
晏华有点烦躁地把文件丢到一旁,扫了一眼窗外鹅毛般的大雪,却还是记不起那个少年的形象。
少年的名字好像就挂在嘴边,可是回首漫长而又短暂的时光,他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是的,他们从未认识过。
心里好像少了一块似的。一种如鲠在喉的熟悉感突兀地立在那里,在漫长的白天里,日复一日地困扰着晏华。
他用指关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桌角的信纸。犹豫片刻,他站起身,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4
晏华知道,他在干一件很荒谬的事。
他梦到自己在写信。写给一个只存在于梦里的人。
天空中高悬着一轮灼热的烈阳,蝉鸣声一浪接着一浪,翻涌个不停。风把重重叠叠的绿叶吹得像海一样起伏,水面上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石亭里有一张宽阔的青石桌,冰凉的石板上是一封摊开的信。
晏华捻起薄薄的信纸,想要看清上面的内容——直觉告诉他,这封信一定与那个少年有关。然而梦中景象模糊,纸上的字像水一样晕开,不知所踪。
他耸了耸肩,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天真,抓起桌上的钢笔,轻笑一声,在页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冰凉的笔身上有凹凸的触感。
晏华皱起眉,指尖划过光滑的金属,不出所料地摸到了自己的名字。
神之头脑的确曾有过这样的一支英雄牌钢笔,可惜战时辗转四方,这件随身的旧物也不知被丢在了哪个角落。
指尖继续向下滑,他摸到了另一行笨拙的、歪歪扭扭的刻痕——有谁曾在这支废弃钢笔上小心翼翼地轻轻刻下过什么,只是那痕迹太过浅淡,已经分辨不出内容。
指肚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笔身。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可是,晏华竟想不出,在自己认识的人里,有谁会做出这样幼稚的事。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更加深刻地笼在心头,记忆深处似乎有答案呼之欲出,却又飞快地消散在盛夏的大风里。
他皱紧了眉头,努力地想要在脑海里抓住一丝线索,却只觉得头疼欲裂。
那个夕阳下的背影在斑驳的世界里突兀地裂开,像水中的泡沫一样悄无声息地消融。风声越来越响,暮色像沾满水雾的镜面一样朦胧起来。
5
晏华直起身,愣愣地盯着桌面上空白的信纸。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被压得发麻的手臂,把信纸揉成一团。
纸团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啪”地一声砸在了立在角落里的半身镜上。晏华鬼差神使地扭过头,看到镜中杨柳依依,烂漫的春光里站着一个腼腆的少年。乌黑如墨的发丝在柔软的春风里像薄纱一样轻轻地飘舞,孔雀石般闪闪发光的眼睛里装着整个翠绿的森林。
少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灿烂的微笑。看到这笑容的时候,好像有初春和煦的阳光照进了心底,温暖得让人想哭。
晏华“腾”地一声站起来,连带倒了一旁堆成小山的文件也不知道。
那面镜子所对的窗外还是凛冽的隆冬。光秃秃的柳枝半死不活地垂着,上面挂着不化的积雪。午后的阳光一股脑儿地涌进逼仄的办公室,灰尘混着纸张在明亮的光柱里上下翻飞。
站在一地的狼藉里,晏华第一次发现,原来阳光可以这么刺眼。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不知怎的竟落下泪来。
6
“晏华先生,您对战争接下来的走向怎么看?”
大礼堂里明灯高悬,汹涌的人潮像异界怪兽一样气势凶区凶地压上来,数不尽的麦克风争先恐后地向他涌过来。
晏华不得不抬起手示意记者们安静一些,用一成不变的程式化语气回应:“目前局势已基本稳定,黑门战争已进入相持阶段……”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男人愣愣地看着防弹玻璃外纯白的雪坡——那里刚刚好像闪过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战争已经结束了,晏华。
他听见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坚定地告诉自己。
怎么会?我们才刚刚击退了怪物,关闭了黑门,交界都市内外的局势也刚刚对刚刚稳定下来……等等,黑门已经关闭了?
他有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礼堂里叽叽喳喳的提问声好像在突然之间都消失了。神之头脑用力眨了眨眼睛,有点迷茫地抬起脑袋——
台下漆黑一片,废弃的桌椅七扭八歪地堆在破败不堪的礼堂里,上面蒙满了不知沉淀了多少时光的灰尘。
明明已经入夜,却偏偏有一束刺眼的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却在指隙间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少年端正地坐在台下,用力地鼓着掌。那双好看的绿眼睛笑成一弯细细的月牙,少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盛开的笑意。
7
“喂!”
晏华不由分说地丢下演讲稿,冲下台去。不知为何,那个身影明明就在眼前,却莫名地让人有一种已经失去的心悸感。
少年站起身,衣摆无风而动。他的脸上还是那样一副温暖的灿烂笑容,只是坚定地、慢慢地向晏华挥了挥手。像在欢迎,却更像是在告别。
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灰尘,少年的身影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地变淡。在彻底消失之前,晏华只来得抓住了他的衣角。
——然而就连那一片薄薄的衣角也很快在他掌心里化为齑粉。
8
神之头脑快速地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此刻,充斥着他的脑袋的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那个少年。
“噔噔噔”地跑下楼梯,他“哗啦”一声推开门,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下来。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向遥远的夜空延展开去,把整个交界都市都囫囵地吞没。
天空是深蓝色的,阴郁的云层间闪烁着明灭的晚星。无数鹅毛般的雪花一片又一片地重重压下来,悄无声息地消融在没有尽头的雪白原野里。
晏华深叹一口气,定睛看去,却发觉那哪里是雪花,分明是一个又一个雪花般肆意飘落的纯白信封。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用力咬了咬嘴唇,用颤抖的手接住一个雪白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一抽出信纸就发现了上面熟悉的签名。
他飞快地甩掉手上的信,好像那并不是一张薄薄的纸,而是一团灼人的烈焰。犹豫片刻,他又有些难以置信地弯下腰,重新拾起一封信。
“中央庭确实不是离开谁就不能运作下去的,一切仍在正轨。你应该会感到高兴吧,什么都没有改变——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或许确实没有什么改变吧,只是我很想你。”
他丢开信纸,又随意拆开一封。这一页上带着淡淡的浅黄色水渍,细细闻去还有些苹果糖甜腻的香气。
“今天是烟花祭,安托涅瓦执意要拉我出门散散心。不愧是交界都市的盛夏,真是热闹极了。缤纷的火花在深蓝色的夜空里绽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笑得很灿烂,我却偏偏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你的眼睛。要是能看到这样温暖的夜色,你想必也会笑起来吧。唉,夏夜的风真是喧嚣……我是说,我很想你。”
接下来是一个包着照片的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一张又一张洋溢着幸福的笑脸。
“这个新年我不想在中央城区的旧房子里过了——不是因为孤独,只是那间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是你的影子。战事已经不紧张了,我甚至有时间学了摄影。安托涅瓦组织大家在中央庭包饺子,我忍不住把会场拍给你看咯!哈哈,是不是看着就感到很幸福?我很想你哟!”
另一张信纸皱皱巴巴的,像是被揉成一团后却舍不得丢掉,只好又展平了塞进信封。信纸的一角还有一块化掉的巧克力。他鬼差神使地用手指沾了一点——嗯,这苦涩的味道,的确是他的配方。
“他们都觉得我是疯了,居然又在情人节做起巧克力来了。不过多出来的我已经都吃掉了,只特意留下一块寄给你,应该也不算浪费食物吧?巧克力有一点苦,但是我真的很想你。”
晏华蹲下身,抓起另一封信,抖了抖,竟发现信纸之间飘落出几片浅粉色的花瓣来。
“濯樱祭是一个帮助大家向前看的日子呢。樱花漫天飘舞的景色实在是太美了,可惜照片里总是空出一块,不免少了许多美感。安托涅瓦说得没错,或许我也应该试试向前看……但我还是特别、特别想念你。”
不知什么时候,风已经停了。天地间只剩下翻阅信纸的“哗啦啦”的声音。
“跟赛斯一起跷班来泡温泉,不知怎么的,最后话题又落到了你身上。我……大家都很想念你。”
“今天白问我,以前给她买小鱼干的人去哪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一只猫解释死亡这件事,只好告诉她你去远行了。所以总有一天你还会回来的,对吧?”
“黎明之前的黑夜真是漫长,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看不到尽头的隆冬里。不过至少你的墓碑前摆满了芳香四溢的花朵——渲染得那冰冷的石头似乎也不怎么凉了呢。我很想念你。”
“工作又做不完了,有点怀念和你一起坐在办公桌前的日子呢。哈哈,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总是会想起你呢。”
……
一封又一封。信上的字迹渐渐看不清了,像被水晕开了一样。神之头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耳畔只有一声声轻轻的“我很想你”在回荡。那四个字一笔一划地刻在心里,把本就疼痛的伤口弄得血肉模糊。
他抬起头,看见少年披着深色的中央庭制服站在不远处,眉眼低垂,一笔一划地写一封信。
信的开头是熟悉的内容,深蓝的钢笔字在朦胧的泪眼里格外清晰——
“亲爱的晏华……”
9
晏华猛地睁开了眼睛。
少年托着腮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笑吟吟地抱着椅背。初春明媚的熙光从半掩的窗户里倾泻而下,在他脸上留下细碎的金色光影。他长长的睫毛在阳光里轻轻地眨动,翡翠般澄澈的绿眼睛里仿佛有一片茂盛的森林。
耳畔传来鸟儿婉转的啼鸣,青翠的柳条是少年流转的眼波,在温暖的春风里轻轻地招摇。晏华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大梦。他不动声色地咬紧了嘴唇,犹豫良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地开口:
“……赫兰?”
那双摄人心魄的绿眼睛像皎白的月牙一样轻轻地弯起,少年的嘴角勾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我在哦,晏华。”他调皮地偏偏头,伸手捞过桌上的托盘递给晏华,“没想到堂堂神之头脑竟然也会做噩梦呢……尝尝看,我这可是第一次下厨呢!”
晏华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说不出缘由。他强忍着泪水,接过少年递来的早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食物没什么味道,卖相也不好看,可神之头脑就是偏偏固执地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10
山间杨柳依依,少年双手交握在胸前,站在春光里腼腆地笑着。缤纷的落樱在烂漫的暖风里飞舞,像薄纱一样笼在柔软的发丝上。细碎的阳光落入他澄澈的眼底,像一片藏满了秘密的绿意盎然的森林。
像幻梦一般绚烂。晏华湛蓝的眼眸有一瞬间的黯淡,可很快又填满了笑意,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轻轻上前牵起少年苍白冰凉的手,把苹果糖送到他嘴边。
少年眨了眨眼,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接着他一点一点幸福地眯起眼,眉眼如新月般轻轻勾起,像一只乖巧可爱的猫咪一样依偎在晏华温暖的怀抱里。
晏华抬手拂去墨色发丝上沾染的粉分樱花瓣,忍不住把少年接得更紧了一些。
“抱歉,我来晚了。”神之头脑垂下眼帘,低声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在表达歉意还是在自言自语。
赫兰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啄了一口:“我一直在等你……不过没关系,因为我很想念你。”
他说着放开手,像林间的小鸟一样轻灵地跳开:“快出发吧,今天可是濯樱祭呢——为了这个庆典,我可是准备了好久呢。”
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垂柳摇曳的枝叶,在少年脸上落下蹦蹦跳跳的金色光斑,少年长长的睫毛在春光里轻灵地闪动,落下像梦一样斑斓的细碎光影。微风送来鸟儿婉转的歌声,漫天淡粉色的花瓣像雪一样地飘落。
他记得这个吻,淡粉色,充满苹果糖的香甜。晏华莞尔,眼神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落寞,大步跟上了少年精灵一般的身影。
11
祭典上盈满了欢声笑语,微凉的春风里回荡着牧笛轻灵的乐声。金红的灯笼挂在雕花的屋檐下,灯火洋洋洒洒地一直延伸向天涯。
晏华紧紧拽住少年的手,小心翼翼地正了正脸上的面具。空气中氤氲着章鱼小丸子的浓香,偶尔夹杂几分山樱有点落寞的甘洌。
“他们……怎么都笑得那么开心?”
赫兰的脚步一滞,仰起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回答道:“他们的确是因为珍视之人的离去而聚在这里的,但无论即将面对怎样的明天,至少在此刻都应该展露笑颜不是吗?他说着掀开狐狸面具,凑近一树绽放的樱花,从怀里摸出一个看不清字迹的御守来,“有些人离开了,但那不是结束……离开并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因为新的相遇与欢喜会在他们的告别中发生。”
晏华低下头,看见少年森绿的眼底填满了自己的倒影。就好像……他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一样。
少年微笑着眨眨眼睛,转过身,踮起脚要把御守挂在山樱花烂漫的枝头。
晏华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从后面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少年轻柔的发丝在灯火中变成了温婉明亮的金色,细细闻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的樱香。
“指挥使,祭典后还有一场盛大的烟花雨……你愿不愿意,再陪我一会儿?”
12
游轮上灯火通明,五彩缤纷的烟花接二连三地升上深蓝色的夜空。空气中飘荡着海的气息,海的气息里悄悄地藏着樱花的甘洌。甲板上排开一张张长条木桌,雪白的桌布上用晶莹剔透水晶盘子盛着各种各样精致的糕点。角光筹交错,人们欢呼、歌唱、起舞,在酒精与烟火交织出的幻梦里沉沦。
晏华放下高脚杯,眉眼间带着藏不住的惆怅。良久,他深叹一口气,正了正领带,转身向船尾走去。
少年寂寞的身影在欢声笑语中分外地惹眼。晚风吹起中央庭制服的下摆,旖旎的烟花在身前徐徐升起。少年背对着他,缓缓把手举到头顶,又突然地张开五指。
于是烟火缓缓隐没在天鹅绒般柔软的夜色里。晚星一颗一颗地亮起来,一轮圆月斜斜地倚在海面,把粼粼的水波染成流动的金色。
“为什么?”晏华明知故问。
少年却只是笑着摇摇头:“世事不过一场大梦,留在这里的确不失为一种选择,但是——”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语气也变得严肃了起来,“作为指挥使,我很期待神之头脑带给这个世界的新秩序;作为赫兰……”他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狠下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希望晏华可以忘了我,好好地活着。”
晏华向前几步,想要拽住他尸体一样冰凉的手,却被少年不留痕迹地躲开了。
少年摇了摇头,登上船沿转过身,露出一个如春花般无比灿烂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高高的天幕上又绽开了一朵朵硕大的美丽的烟花,山樱淡粉色的花瓣飘得满世界都是。
“砰砰”的声响掩盖了未出口的话语。在一场空前盛大的樱花雨里,少年轻轻弯起眉眼。晏华一惊,忙探出手去,却抓了个空。
13
纯白色的空间里,樱花打着旋儿缓缓飘落。慌乱中,男人踉踉跄跄地冲进花海,却只来得及看清少年带着笑意的嘴角轻轻地一开一合——
“你看,天亮了。”
14
晏华抬起头,看见天空都变成了灿烂的绯红色,一轮金色的太阳喷薄欲出,映得满世界都是金光闪闪的。
他直起腰,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石制的小亭子里,亭外是泛着波光的澄澈水面,几尾金红的锦鲤甩着尾巴,悠闲地游弋在池底。纯白的荻花大团大团地压在水面上。秋风拂过,几片火红的枫叶从树顶飘飘悠悠地坠落。
借着半缕晨曦,他看到石桌上有一张空白的信纸,纸张旁边随意地丢着一支深蓝的钢笔。他小心翼翼地抚摩笔身,有点遗憾地发现上面只刻了自己的名字。
晨露打湿了衣摆,一块磨损得认不出字迹御守在风衣下若隐若现。他理了理衣领,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把纸笔收进公文包里,夹在腋下就往外走。
一队游人迎面而来,导游举着红色的旗子,旗子上印了一朵精致的樱花。他停下来,侧身让她通过。
荻风里送来被机械放大许多倍的女声:“这座石亭是中央庭最后一任指挥使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全交界都市最盛大灿烂的日出……”
【晏指】幽灵影子告白
指挥使灵体设定,第一人称。
给晏华的生贺,但是没有存货只好连夜赶工之前的一个思路了。
晏华生日快乐。
我不知道我是谁,按照记忆来讲,我应当是指挥使。但就像记忆里的指挥使理所当然失过忆一样,我对这些所谓的过去感到陌生。
我把我所处的地方叫做“地心”,毕竟这里只有黑暗。开始我拼命挣扎,唯恐自己在无人知晓处静悄悄地死,可时间长了,我逐渐怀疑是我自己已经失明。
我什么都看不到,这里的黑暗无边无界,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有什么东西默默流逝,然后我的脑海中便会新增出许多“记忆”。也正是这些记忆告诉我我是指挥...
指挥使灵体设定,第一人称。
给晏华的生贺,但是没有存货只好连夜赶工之前的一个思路了。
晏华生日快乐。
我不知道我是谁,按照记忆来讲,我应当是指挥使。但就像记忆里的指挥使理所当然失过忆一样,我对这些所谓的过去感到陌生。
我把我所处的地方叫做“地心”,毕竟这里只有黑暗。开始我拼命挣扎,唯恐自己在无人知晓处静悄悄地死,可时间长了,我逐渐怀疑是我自己已经失明。
我什么都看不到,这里的黑暗无边无界,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有什么东西默默流逝,然后我的脑海中便会新增出许多“记忆”。也正是这些记忆告诉我我是指挥使。
我开始萌生形体的那天,白色细沙从黑暗里涌出来,它们开始包裹我,累积我,围绕我旋转。我渐渐听见一些声音。声音也是白色细沙的模样。我寻找着它的源头,然后迈出一步,忽然黑暗轰然崩塌,记忆变成现实,记忆里的城市,钢筋水泥,高楼大厦冒了出来。
我在城市里游荡许久,看见了来来往往的人。可那些反复在记忆里出现的面孔却没有与我相认,没有人看见我,也没有人说我是指挥使,没有人来定义我是谁。
我从这个城市里学到很多,我去指挥使去过的地方,同时见见他认识的人。有时我会想要跟他们打个招呼,虽然他们看不见。我在那个最大的图书馆里寻找“地心”,我先前所住的,一个只有冬天和夏日的地方。那里非常冷或非常热,两个季节交替的中间时间只有一小点。
这期间我搞明白了很多东西,多是记忆和图书馆中的资料告诉我的。我的记忆依然在一步一步增加,同时细沙无时无刻不在填补我的形体,但是依然没有人能看到我。
指挥使的记忆很有趣,却不是我的记忆,是分开的很多份,很多块。如果这些故事能编汇成一本书,我必然要读上很多回。那里有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一条岔路延伸出无数不同的结局,它们令人难过或令人高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十分确定我一定不拥有某种情感,否则难以说通我有时根本无法与指挥使感同身受,也并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我想我是幽灵,纯白的,不被人看见。我很想探个究竟,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我压根无人倾诉,就算忽略我连实物也无法触碰的事实,坦白讲,可以相互触碰的人也常常不会想了解彼此。
白色细沙发出声音,悉悉索索,又从远方蔓延过来,丝线一般漂浮在空中。我寻找了大半个月,才发现源头在中央庭。但我并不想去,因为我靠近就会头晕,那种感觉很不好受。
我是缺失的。
就像有一颗小小的卫星偏离了我的轨道,在深蓝真空中划走,撞在别的行星上粉身碎骨一去不返。巨大的恐慌包裹我,仰望头顶深蓝的天空,我像在被遗弃放逐到最边缘,最深邃的海沟里的有罪魂灵,透过厚厚的密不透风的海水仰望早已消磨殆尽的阳光。
有什么东西从咽喉呼之欲出,温柔像春季将融的雪水要重新淌过去年、前年、很多年前就存在的鹅卵石,猛烈如硝烟裂土下火星四射且将迸涌喷出的红热熔岩。
生命反反复复和我强调,强调一种整个宇宙都填补不满,最大的声音也掩盖不过,闭上眼睛依然能够看见的空洞。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终将驶向唯一终点的结局,有人遗憾有人认为理所当然。我闭上眼睛,希望能够不与它们接触,但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愈演愈烈。仿佛我的头顶脚底背后面前都有着门,门后有一个又一个人敲着砸着要进入。
事情总是有转机的,至少现在有转机。我发现有时待在中央庭能让这些声音安静下来,虽然我头晕不改。
我有点怀念“地心”了,我应当是从那里出生,拥有和人一样的诞生过程。我很乐意接受这些越来越多的记忆,我希望有朝一日白色细沙能把我构造成一个完整的实体,把我铸造成人,我不要快乐王子一样金子嵌身宝石做眼,哪怕我的身体只是在大风吹来会折会断会沙沙作响的枯木,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融入这个世界。我希望我会在阳光下拥有我自己的影子。
风吹过来,天空问我要自由还是要死。我说我只想填补心里的空缺,那种密不透风,沉闷的感觉以及日复一日的巨大噪音已经快把我折磨疯了。我是缺失的,注定要为不完整的内心去踏上寻找的征途,否则我永远都会是痛苦十字架下的奴隶,永远为失去恐慌。
然后声音消失了。
后来我常去中央庭,在大厅里游荡,在档案室游荡。这里我无比熟悉,连地下的专用来囚禁指挥使的密室我也熟悉。巨大的建筑像水流一样往我胃里灌,压迫心脏和胸腹。我仍然是个幽灵,中央庭的监控确确实实拍不到我,我决定从一楼开始慢慢往上探索。至于地下么,我记得指挥使不喜欢,那我也就先不去了。
很快我的探索结束了。三楼,落地窗前 ,我看着夕阳想要一睹黄昏的都市。一个声音传来。
那是唯一一个打开门的人。
和记忆里一样,声音冷冽沉稳。我回头看见晏华推了推单片眼镜,荷鲁斯之眼泛着幽幽的蓝光。在我走来走去并百般确认后,我确定他刚才是在对我说话。
我靠过去问他,你不怕我吗,我是鬼魂,幽灵哦?
他说,没看出来你有多聪明,在中央庭这种到处是地图指向标的地方还能迷路。
后来我发现那天晏华先是在监控看见了我,看我来回绕了三个圈终于找到楼梯爬到三楼,我看的出来他明里暗里嫌弃我明明会穿墙还是走楼梯真是有够笨的。我和他争执,明明监控里就没有我,但他直接指出我从哪走到哪,什么时候开始迷路。看起来只有他能看见我,可我却看不见我自己。
我暗暗瞥向晏华,荷鲁斯之眼在他左眼里生长,在皮肤表层蔓延出金色的纹路。我很惊讶我心下想着去摸一下居然真的摸到了。害怕之余也很兴奋,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感情。指挥使的记忆瞬间涌入进来,一幕一幕在我面前翻过。
霎那间我从水底浮游上来,大口大口呼吸空气,头痛欲裂。晏华扶住我,扶住一个没有影子的幽灵。蓝天白日倒灌了,变成海水把他压在海底。
我说我要看天空,我甩开他的手跑到落地窗前,眼泪开始不由自主地落下。幽灵也有眼泪么?我自嘲笑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反正不会有人听见,倒不如说我希望有人听见。可夜色已至,我看不见太阳。群星隐隐,暗嘲我的怯弱,我和它们一起放肆嘲笑着,对抗着,在无言里质问不可更改的命数。
荷鲁斯之眼的纹路想必要蔓延到我身上,所言能窥尽世间万物的神器果然名副其实。我回头看见晏华一脸无奈,我顾不上,我说我看不见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你是指挥使。
他说,他很确定。
我无从知晓晏华从何处知道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我只能把一切归咎于那个把他人隐私弱点当做白纸黑字正正当当一览无余的破烂神器。非人的,金属的,精致的纹路盖在晏华脸上,像刺从皮里生长扎他的血肉。他和我一样,被钉在这个白沙聚成的巴别塔上身不由己。
我不想说太多,我也感觉我不能说太多。晏华比我聪明太多了,很多事情不说他也知道。比如,就比如我选择了自由还是死,我曾经的选择和未来的选择。
风声吹过来,我的身体不再像以前一样呜呜作响。有一个显眼的空洞被补满了。
有没有雪会化开?从春天化开从北极化开从天上化开。我选择死,死会让这些结局化开吗?会让遗憾化开吗?会让悲伤化开吗?我在远处天边低头反复捶打着看不见的玻璃,遥遥地叩问自己要去到何方。该飞的鸟没有飞,船被打到浪里去,捕鲨鱼的人被鲨鱼吃掉。故人在眼前,却要一遍又一遍重复错误的航线,笔直扎入海啸地震火山喷发的天灾里。
若有世纪末滔天的红色血水淹没一切,我必然做他的浮木,尽我所能地带他离开。离开,离开危险的洋流、浪潮、风暴。离开这烂掉的结局,过期蛋糕一样恶心的潮味。我要坐在高高的建筑上偷偷亲吻他,他应当被理想和未来拥抱,选择他选择的,实现他实现的,而不是折戟沉沙消失在我面前。
我和晏华相处三个月之久,彼此之间已无比熟悉。但如同我的记忆一样,倒计时如约而至。七天,之前我和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遍。如今我却不在其中,结局已不用多说。唯一令人庆幸的是我找到了我所缺失的感情。
我是个闲人,如今正躺在草坪上仰望天空。另外一个忙人跑着跑那,开车顺路过来稍我一程。我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会帮你的。晏华笑笑,眼里有早已知道结局但仍然不打算放弃的坦然。
只有晏华能看见我,利用这点我帮他搞了不少情报,同时也受尽了优待。我只能碰到他和他正在碰的东西,他一旦松手杯子就会滑落笔就会摔掉。他看不见自天边涌向我胸口的细沙,看不见倒计时,我也看不见他能看见的。但没关系,我都可以告诉他,同时他也可以告诉我。
我们开着车驶向世界末日,走向注定无光的未来。天空被紫色和红色的云掩盖,但我们义无反顾,向危险那头扎去。他身后有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曾更改的决心,像落日余晖要迸发最后一点光明。
你真是个神奇的人,我看着车窗外的草坪低声嗫嚅。我说我不是第一次认识你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每次都想和你这么说。
我也不是第一次认识你,如我所想,晏华终于说漏嘴了。
我想我爱他。之前我所缺的,就是爱。怎么爱人,怎么被爱,怎么利用爱,怎么在知道利用爱的方法后选择不去利用。我明白了,我也要消失了,我会变成泡沫,但没有天使告诉我做够一百件好事后灵魂会留下。结局是我们约好的自由的反面。
你会不会哭,我问晏华,我希望你不会哭,也希望你会哭。你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你来选。
最后一粒白沙汇在我心口,我想我要消失了。我挤出一个笑,牙齿却在颤抖。晏华抱住我,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意识湮灭,归于一片混沌的苍白。
影子没有影子,但永远追随。
“等事情解决了,带我去看一次真正的天空吧。”
“……嗯,一言为定。”
今年夏天的时候,我去青海湖看了真正的天空。天空真的很美很美,像你的眼睛。
可惜看到天空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无所不能的晏华,终究还是有做不到的事情啊。
生日快乐,即使是在另一个触及不到的时空,我也希望你早安、午安、晚安。
“等事情解决了,带我去看一次真正的天空吧。”
“……嗯,一言为定。”
今年夏天的时候,我去青海湖看了真正的天空。天空真的很美很美,像你的眼睛。
可惜看到天空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无所不能的晏华,终究还是有做不到的事情啊。
生日快乐,即使是在另一个触及不到的时空,我也希望你早安、午安、晚安。
这世界有那么个人
活在我 飞扬的青春
在泪水里浸湿过的长吻
常让我 想啊想出神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让我看看,谁2023年了还在坑底啊?咳咳,等我先戴下墨镜……
言归正传,晏华,七夕快乐。我听说过一句话,喜欢是放肆,是占有;而爱是伸出却又收回的手。爱一个人真的好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死心塌地地爱着你。
如果轮回真的存在,那么我可以笃定,无论多少次重来,赫兰都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你。
——无论多少次擦肩,我永远会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你。
这世界有那么个人
活在我 飞扬的青春
在泪水里浸湿过的长吻
常让我 想啊想出神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让我看看,谁2023年了还在坑底啊?咳咳,等我先戴下墨镜……
言归正传,晏华,七夕快乐。我听说过一句话,喜欢是放肆,是占有;而爱是伸出却又收回的手。爱一个人真的好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死心塌地地爱着你。
如果轮回真的存在,那么我可以笃定,无论多少次重来,赫兰都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你。
——无论多少次擦肩,我永远会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你。
[晏指]《钗头凤》(8)
一九三七年夏,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在卢沟桥爆发。电讯车刺耳的长鸣声划破了宛平城深沉的夜色,数不清的无线电信号在北平上空飘来飘去。三年前在金陵被强行推迟的冲突,终于在民国二十六年彻底爆发。
无他,“二二六兵变”推动了以军部为首的法西斯势力逐步发展壮大,加上明治维新后日本国内矛盾愈发尖锐,富庶的中国自然成为了统制派眼中的一块肥肉。
7月8日,金陵特别情报员截获了一段明文电讯,发报人标明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全中国的同胞们……不让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中国寸土!……为保卫国土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是本该念给全国人民听的通电。只是……
窗外电讯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
一九三七年夏,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在卢沟桥爆发。电讯车刺耳的长鸣声划破了宛平城深沉的夜色,数不清的无线电信号在北平上空飘来飘去。三年前在金陵被强行推迟的冲突,终于在民国二十六年彻底爆发。
无他,“二二六兵变”推动了以军部为首的法西斯势力逐步发展壮大,加上明治维新后日本国内矛盾愈发尖锐,富庶的中国自然成为了统制派眼中的一块肥肉。
7月8日,金陵特别情报员截获了一段明文电讯,发报人标明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全中国的同胞们……不让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中国寸土!……为保卫国土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是本该念给全国人民听的通电。只是……
窗外电讯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戏子不敢耽搁,忙摁住耳机,低下头奋笔疾书。
抄着抄着,笔下的草纸慢慢变得模糊起来,颤抖的文字在模糊中氤氲成大片大片的墨斑。贺兰丢开笔,直到摸起话筒,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满了泪痕。
电话接通了,另一头含糊不清地传来接线员温和的询问声。戏子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全部的感情从声音里挤出去:“中山东路27号。”
当天的电话监听记录只留下了一段不起眼的打情骂俏:
“死鬼,从东北回来后看不上我这里啦?人家早上写了新戏,侬要不要来瞧?”
“神气巴啦,先自己演演看吧,省得到时候又出什么差池。”
三个小时后,这份本该被国民党拦截的电文一字不落地出现在了金陵晚报的头版上。这让想要抢在共产党前发表声明的委员长大为恼火,一来二去却始终查不到投报的人。当晚,迫于舆论压力,南京国民政府紧急提出了“不屈服,不扩大”和“不求战,必抗战”的方针。
至此,中华全民族抗日战争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
列车轧在咣当咣当的铁轨上,窗外悠悠地晃过大块大块斑驳的田野。深夏的土地绿得丰饶自然,荒野里林立的是破旧褪色的屋舍和浓墨重彩的新坟。
当初的电话虽说是暗语,但贺兰的的确确排了一出新戏——宛平城沦陷后,文艺界组织了救亡协会。金陵名伶贺先生此番前往沪上,正是为了进行募捐宣传和组织慰劳演出。
窗外瘦弱的耕牛拖着更瘦的人,绿得荒芜的耕地里点缀着枯萎般的黄色,天空显现出一种黯淡的灰色。车厢里背着书包的学生手拉着手,军训团唱起《大刀进行曲》,激昂的歌声回荡在狭小逼仄的车厢里,久久不肯散去。
贺兰咬了咬嘴唇,嘴角勉强扬了扬,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脏兮兮的玻璃倒映出戏子幽绿的眼睛,疲惫的双眸里好像藏着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你在看什么?”少尉把手搭在戏子肩膀上,终于忍不住好奇地发问。
“你看见了什么?”戏子哀哀地一笑,却不曾收回目光,只是近乎自言自语地反问。
晏华一愣,顺着戏子的目光看去,只见田垄排成整齐的绿色,高高低低的作物大片大片地向远方延展。“很美,”他喃喃道,“这是希望。”
贺兰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背弓得和田垄一样低的农人淡去的背影上。他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贫穷,辛酸,压抑到极点的绝望……我只看到了如出一辙的黯淡。”
晏华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耳畔依旧回荡着“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雄浑歌声。
“我们会胜利的,贺兰。”似乎自己也没有底气,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还是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会胜利的。”
戏子闷闷地应了一声,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任由少尉从身后紧紧抱住自己。
“你……去沪上干什么?”身为情报科新晋科长,晏华明明大可以坐镇金陵,或者像那些权贵一样前往更安全的重庆……
“小鬼子故技重施,委员长想重现当年‘一二八’各方相互牵制的局面。”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已经无处可退了。”
“所以我要你随行。如今沪上局势复杂,下手时一定不能被抓到首尾。”
[晏指]《钗头凤》(7)
四月的风吹起漫天金黄色的梧桐絮,呛得人口鼻发痒。或许坚持要把法国梧桐种遍金陵的宋夫人并不会因为它们而烦恼,然而有些人正深受其扰——
“阿嚏!”贺兰用力地揉了揉发红的鼻头,眨眨干涩的眼睛,提起笔继续在草纸上勾勾画画。午后的阳光从斑驳的树影里星星点点地漏出来,刺得眼睛生疼。戏子却不停笔,心里反倒因此更充满了喜悦。
三年前埋下的种子,终于演变成了轰动整个日本的大骚乱。皇道派与统制派的冲突日益加剧,终于在二月底彻底爆发。两名前日本首相被杀,教育总监被愤怒的民众吊死在灯柱上。二十六月,叛军在东京各地展开刺杀行动,取得了相当的成果,甚至一度占领了市中心。不得已之下,军队在城内进行扫射,现场......
四月的风吹起漫天金黄色的梧桐絮,呛得人口鼻发痒。或许坚持要把法国梧桐种遍金陵的宋夫人并不会因为它们而烦恼,然而有些人正深受其扰——
“阿嚏!”贺兰用力地揉了揉发红的鼻头,眨眨干涩的眼睛,提起笔继续在草纸上勾勾画画。午后的阳光从斑驳的树影里星星点点地漏出来,刺得眼睛生疼。戏子却不停笔,心里反倒因此更充满了喜悦。
三年前埋下的种子,终于演变成了轰动整个日本的大骚乱。皇道派与统制派的冲突日益加剧,终于在二月底彻底爆发。两名前日本首相被杀,教育总监被愤怒的民众吊死在灯柱上。二十六月,叛军在东京各地展开刺杀行动,取得了相当的成果,甚至一度占领了市中心。不得已之下,军队在城内进行扫射,现场一片混乱——这正是有心人们希望达到的成果。
然而写着写着,贺兰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在血腥的镇压之下,日本国内通过刺杀来达成政治诉求的习俗从此消失,军部获得了更大的话语权。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主张征讨东南亚的皇道派式微,意味着日本的扩张重心回到了远东。二二六兵变是日谍科的一次小小的胜利,然而放眼整个中日对抗,它却或许是一场惨烈溃败的开始。
春寒还有些料峭,戏子额角却分明淌下许多汗水来。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去抓桌上的茶杯,却只摸到了一只布满枪茧的大手。
贺兰大惊,脑海里一瞬间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几乎像触电一样弹起身来。几乎是下意识的,戏子用身体挡住对方,另一只手抓起草纸就要往嘴里塞。
然而那只手的主人动作比他更快,轻易地突破了贺兰的防守,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把纸团抠了出来。
那人力气极大,身手又显然是经过专业的训练。贺兰只觉得眼前一暗,太阳穴涨得几乎要爆开,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只剩下“嗡嗡”的回声。他的脸涨得通红,被人拎着脖子像提鹌鹑一样提在半空中,下意识地去掰对方的手。
脆弱的腹部毫无准备地挨上了一记重拳。一团白光在脑海里“砰”地炸开,浓重的血腥气顺势涌上喉头,青年的嘴角漏出几声破碎的悲鸣,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任由来人捏着肩膀把自己重新按在椅子上。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对面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男人。男人笑嘻嘻地眯起眼,向贺兰微微点了点头:
“认识一下,军统二处日谍科前科长希罗。”
男人满脸笑意,却没有半点要叫人放开戏子的意思。贺兰甚至觉得那双按住肩膀的大手几乎要将自己的骨头都捏碎了。他费力地咽了一口血,勉强仰起头,一脸警惕地听着希罗的自我介绍。
“……曾经代号‘指挥使’。”青年墨绿色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一点,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希罗意料之中地笑笑,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良久,贺兰脸上的表情终于恢复了平静。“你……”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却还是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只是想送给你一个忠告而已。”希罗毫不在意地笑笑,跷起二郎腿,用指节轻轻地叩叩桌上的情报:“想必你也看到了吧,中日大战不日将爆发。左派的船早在民国十六年就已名存实亡了,右派如今也是大厦将倾,反倒是红匪那边,竟如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啊。”
“梨园确实有些渠道,我能为您弄来去延安的车票……只是希罗先生,当真愿意舍弃这高官厚禄?”
“……不过拯救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的另一条道路而已,从选择进入情报机关的那一刻开始,想必你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吧。倒是小‘指挥使’你,要知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啊。如此不如趁早打算,重庆最近正缺一批会电报的好手……”
“我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贺兰神色一黯,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毕竟您说得对,我绝不是第一个,也想必不会是最后一个。”
[晏指]《钗头凤》(6)
金陵的六月,大雨滂沱。灰蒙蒙的天空洋洋洒洒落下许多剪不断的凌乱雨丝来,无论是精致的摩登建筑,还是平民百姓简陋的砖瓦房,纷纷在没完没了的雨丝里褪尽了颜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惨淡的苍白。
也许在每个故事的开始,都有着这样的一场雨。贺兰寂寞地撑着伞,在昔日繁华的街巷上听着人间纷扰的雨声,默默地想道。
他垂下眼眸,看见苍白的雨水沿着油纸伞的边缘沉没,落入浑浊的水坑里,甚至还没来得及激起一点水花就消失不见。青年忍不住想起那个男人,想起宋夫人开恩才保下来的左派,于是思绪跟着飘回了民国十六年那个格外阴冷的雨天——街上汩汩的水流似乎也变回了刺眼的血红色。
贺兰打了个冷颤,迷茫地抬起头......
金陵的六月,大雨滂沱。灰蒙蒙的天空洋洋洒洒落下许多剪不断的凌乱雨丝来,无论是精致的摩登建筑,还是平民百姓简陋的砖瓦房,纷纷在没完没了的雨丝里褪尽了颜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惨淡的苍白。
也许在每个故事的开始,都有着这样的一场雨。贺兰寂寞地撑着伞,在昔日繁华的街巷上听着人间纷扰的雨声,默默地想道。
他垂下眼眸,看见苍白的雨水沿着油纸伞的边缘沉没,落入浑浊的水坑里,甚至还没来得及激起一点水花就消失不见。青年忍不住想起那个男人,想起宋夫人开恩才保下来的左派,于是思绪跟着飘回了民国十六年那个格外阴冷的雨天——街上汩汩的水流似乎也变回了刺眼的血红色。
贺兰打了个冷颤,迷茫地抬起头,一张被暴雨打湿的通缉令蓦然撞进眼帘。
藏本英明,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职员,6月8日晚在下关车站失踪。6月9日,日本领事馆要求“中方对此负完全责任,如无生还希望,则将撤回侨民并发动自卫”。话虽这么说,下午的时候,下关江面上却就已经聚集了数十艘日舰,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金陵古城。距离藏本失踪已经过去了二十九个小时,委员长派出了所有力量来搜寻这位副领事——毕竟日本人只给了48小时的“最后通牒”。
梅雨季节本应闷热又潮湿,可此刻望着萧条的街道,贺兰却只觉得阴冷。全城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到处都有扶老携幼、离家逃难的居民。
“指挥使”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心里翻涌起一阵阵苦涩,用力揉了一下眼底化不开的乌青,在暴雨里大步迈开腿,溅起一大片污浊的水花来。
日本人在华失踪事件,在中国已经屡见不鲜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过是发动兵火之乱的借口罢了。“最后通牒”,哼,当年强占东三省也是用的同样的伎俩。
贺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在心底勾勒藏本英明可能的去处——突然,一个地名像闪电一样划过青年的脑海:明孝陵!
明孝陵坐落在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珠峰下,东毗中山陵,南临梅花山,晚清时一度是处决太平军的刑场。尽管国民政府早就下令废弃了这一处,明孝陵的上空依然飘摇着散不去的阴云。是了,如果想伪装出有国人刻意破坏中日关系改善的样子,把“祭坛”设在明孝陵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在列祖列宗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亲手剥下敌人的皮……
暴雨滂沱,没过小腿的积水有着刺透骨髓的寒意。黎明将至,夜色却依旧像化不开的黏稠浓墨,厚重的乌云层层堆叠,压得人喘不上气来。令人作呕的窒息感几乎要将意识消磨殆尽,胸口隐隐传来的阵痛却不断催促着贺兰快一点,再快一点。
兵临城下,毫不夸张地说,藏本英明的生死左右着金陵百姓的性命,也关乎着整个民国的国运。
然而现在不是把身份揭到明面上的时候——无论是军统二处的特别情报员,还是有案底的革命同情者,抑或是国民党左派隐藏在黑暗中的利刃,一旦入了上层的眼,都是瞒不住的。这些称号并不是荣誉——恰恰相反,一旦被有心人揭露,这将是不止他一个人的催命符。
他没得选,只有把情报尽快送到晏华手里——明孝陵附近目击到一个神情慌张,西装革履的男人。
冰凉的雨水冷冷地拍在脸上,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贺兰感到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囔着疼痛。穿过太平路,第七个巷口右拐,青年一边奔跑一边不动声色地做着反跟踪动作,思绪却早已飘到了天外。
他看到受伤的戏子有气无力地躺在金碧辉煌的大床上,伸出手的样子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惜最后所有没来得说出口的话都消弭在了一声清脆的关门声里。
他看到十里红妆,看到那些故事里的繁华盛景,看到少尉渐渐隐没在车门后的身影。
梨园自古多情,缘不知何起,偏偏引这爱恨纠葛。可惜乱世容不下至性之人,虚伪、欺诈与谎言流淌在每一双倒映着月光的眼睛里。
他看到戏文上洋溢的爱恨情仇,看到高台上背满鎏金大旗的家国英雄,看到最残酷的交锋在杯盏之间演绎,看到最冰冷的外表下有着最温暖的心。
他也看到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日本军官,看到像哈巴狗一样伏在他们脚下乞求荣华富贵的汉奸,看到繁华热闹非凡的名流晚宴。民国黄金十年,繁华与喧嚣之下是肆意横流的脓臭,是傲慢与自卑,更是遍地狼藉的尸骨。
桥洞下积水深浊,涉水而行的道路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化不开的黑暗翻涌在所有的时间与空间里,贺兰睁大了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前路,只觉得数不尽的迷茫与孤立无援的恐惧。这个时代已经从根里烂透了,戏子就这么狼狈地站在黑暗中,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孤独像牢笼一样将他交织其中。
声与色都渐行渐远,好似整个世界都要湮灭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然而能做的只有努力向前奔跑——仿佛在追逐什么,又好似在逃避什么。反正无论如何,尽管向前,只有向前。
转过拐角的时候,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柳暗花明。贺兰愣愣地看向道路尽头那一抹微弱的金黄色。很快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发现,那光明正在奔自己而来。
万籁俱寂,连雨声似乎也消融在阴冷的水泊里,天地间只剩下心脏“砰砰”的跳动声。灯光由远双近,穿透雨幕的光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原来是盏明亮的车灯。贺兰突然有一点儿失望,心头填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感。
然而那辆黑色的福特车缓缓地停在了戏子身边。伴随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停滞已久的心脏复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晏华说:“上车。”
[晏指]《钗头凤》(5)
“川岛芳子不能动。”
沉闷的夜色在办公室里翻涌,黑压压的天穹里没有一颗星星。晏华手里的申请单还尴尬地攥在掌心,闻言一愣,忙立正站好:“可是科长……”
白衣男人一甩衣袖,猛地转过身:“胡闹!就算有委员长夫人保你也不能如此行事!”希罗满头的银发在昏暗的夜色里泛着憔悴的光,让这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又苍老了几分。晏华却只是举起右手,敬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军礼。良久,希罗长叹一声,移开了视线:“民国十六年的事,别人看不明白,荷鲁斯你还不懂么?领袖一门心思地要先安内,君为臣纲,当年若不是宋夫人大发慈悲……唉,东北那边刚闹得沸沸扬扬,现在中日和谈在即,日谋科稍有动作,就是杀头的重罪。”
中年男...
“川岛芳子不能动。”
沉闷的夜色在办公室里翻涌,黑压压的天穹里没有一颗星星。晏华手里的申请单还尴尬地攥在掌心,闻言一愣,忙立正站好:“可是科长……”
白衣男人一甩衣袖,猛地转过身:“胡闹!就算有委员长夫人保你也不能如此行事!”希罗满头的银发在昏暗的夜色里泛着憔悴的光,让这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又苍老了几分。晏华却只是举起右手,敬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军礼。良久,希罗长叹一声,移开了视线:“民国十六年的事,别人看不明白,荷鲁斯你还不懂么?领袖一门心思地要先安内,君为臣纲,当年若不是宋夫人大发慈悲……唉,东北那边刚闹得沸沸扬扬,现在中日和谈在即,日谋科稍有动作,就是杀头的重罪。”
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背过身重新把目光投向沉默的远山:“私下的小动作也都收一收吧,知道那女人是什么人吗?”
晏华抬手敬了一礼,张口刚想回答,就看见上峰冲自己摆了摆手。希罗苦笑几声,仰起头看向深空中破碎的月亮,苦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沙哑地传来:
“……她叫爱新觉罗・显圩。”
冰花在戏院的彩窗上斑驳地漫延开来,把映入房间里的光线也染成了剔透的暖色。墙角摆着一架小白泥花盆炉子,跃动的火苗被拢得旺旺的。正对着的是一面雕花的梳妆镜,镜前坐着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青年着一件金底朱纹的戏袍,正一丝不苟地调整着假发片。
晏华扶着红木椅背,饶有兴味地看贺兰一笔一笔地小心勾抹着妆容,嘴角无意间漏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戏子眼尖,随手搁下毛笔,仰头倚在松软的靠背上,却又故意不看少尉的脸。眼神迷离地聚焦在那一缕松松垮垮地垂下来的深蓝秀发上,仿佛一潭流动的幽幽碧泉。
“原来你会笑啊。”青年眯起眼,开玩笑似地蹭了蹭军官搭在椅背上的手。
这一下猝不及防,晏华仿佛触电一般地抽出手来,悬在半空几秒又突然握住了贺兰正按着画笔的手。
饱蘸颜料的毛笔在眼尾拉出一道暧昧的红痕。戏子的眼睛震惊地睡大,半晌才晕乎乎地听见少尉清冷严厉的声音飘悠悠地传了过来:
“昨晚川岛芳子府内发出一段不明电波,村田今天就订了明早的火车。不管用什么办法,把这条情报给我弄到手。”
贺兰垂眸,看见镜子里有一只带着枪茧的粗糙大手轻轻拭去了戏中人眼角仿佛刚刚哭过的痕迹。
“……日僧没有三厌五戒,对吧?”
“当然。”盛装的戏子笑着点点头,收起水袖施施然地从台上走下。大红的幕布在摇曳的烛光里透出喜气洋洋的热闹意味,衣裙飘摇,金灿灿的凤钰丁零当啷地响个不停。晶莹剔透的玉壶在戏中人玲珑的五指间翻飞,八仙桌上的白瓷杯里于是变戏法似地盈满了甘冽香醇的酒液。
村田寂顺单手接过酒杯,似乎无意地用粗糙的指腹搓了搓那只柔若无骨的白皙小手。戏子的眼里藏起一份一闪而过的厌恶,手上的动作却没停顿,恭恭敬敬地把酒壶放回桌面,便退在一旁。
中国人的声音适时地传来:“村田先生,这幕戏的名字叫贵妃醉酒,讲的是……”
村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对方磕磕绊绊的蹩脚日语。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他忽然眼珠一转,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肥胖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意:“既然是贵国的名伶,那这醉酒的戏份一定可以演全吧?”
他说着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一把掐住了戏子的脖子,有恃无恐地把他连拖带拽地丢到了桌边——作为东兴楼饭庄女老板的贵客,当然、不会有人敢动他一根毫毛。何况那位对自己寄予厚望,连接应久留米劲旅这样重要的任务都交了下来,区区一个小小的戏子他还玩不得?
脖子上的力道逐渐收紧,贺兰的额角狠狠地磕在方正的桌角上。他听见自己的脉膊在血管里“砰砰”地跳动着,鲜血从太阳穴喷涌而出。
他听见戏园里一片寂静——紧接着,好像有人在快要烧开的锅里丢了一颗石子似的,整个大厅都沸腾起来:尖叫声、奔跑声、吵闹声,还有阔太太晕过去时沉闷的倒地声……声音终结在一个用力拍向桌子的怒吼里:
“村田寂顺先生,这里是金陵,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中国官员今天的表现倒是有些出了日本人的预料。村田寂顺下意识地退后两步,随意反应过来,不耐烦地把戏子丢到少尉脚下,皱着眉头抽出一张纸,细细地擦干了手上的血。
贺兰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作响。干咳几声,渐行渐远的感官才终于恢复运转。
似乎是怕脏了衣服,晏华冷着脸用鞋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戏子:“村田先生倒是好兴致。不过有些戏份,怎么也要留到卧房里再演吧?”
说着随手指了指八仙桌上的酒杯,贺兰于是挣扎着挪到桌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戏子紧攥的掌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枚小小的白色药片。
贺兰抿着嘴拢了拢被汗水浸透的头发,有点神经质地揪下发带又一言不发地缠回去。戏子已摘了凤冠,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额角的伤口经过处理后也不再淌血,倒是给他平添了几分凄美的意味。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看见茶房背对着他跪伏在天鹅绒的地面上。村田寂顺盘着腿高高在上地坐在主位,哪里有一点儿僧人的样子,活脱脱一副地瘩流氓的无耻嘴脸。听见门响,日本人抬起头阴恻恻地一笑,小眼睛里闪烁着狠厉的精光。
贺兰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叫茶房出去,盯着日僧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中华民国的土地上,可从没有主子奴才这一说——不知村田先生,这是何意?”
日本人却只是嘿嘿一笑,头也不抬地用华丽的桌布擦了擦脏兮兮的手,抓起盛满滚烫茶汤的杯子就向戏子丢去:“茶道一事,自古如此,区区一个戏伶也敢对我大日本帝国置喙?”
茶水泼洒在苍白的皮肤上,灼烧出醒目的红痕。戏子没有血色的面容仿佛一件精致易碎的琉璃艺术品。贺兰却仿佛没感到疼痛似的,转头看向被村田卷进来被迫充当保镖的日本陆军,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醒酒汤。”
日本人如临大敌地举着枪,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命令戏子喝一口。确定没有毒后,又仔细地搜了一遍身,这才接过青年手里的白瓷碗。
“宫本君,你先出去吧。”村田寂顺乐呵呵地端过碗,有点急不可待也冲这个川岛芳子派来监视他的人摆了摆手。
“可是司令说过……”陆军来的耳目面露迟疑,这副样子更是坐实了村田的怀疑。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自作聪明的讥笑,斩钉截铁地把宫本请出了门。
……
贺兰大喘着粗气,挣扎着把陷入半昏迷的肥硕日僧从身上推了下去。拢了拢凌乱的衣袍,他费力地撑起身体,慢慢地挪到远离村田寂顺的角落里,倚在挂着红绸的冰凉床柱上。心口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抬手狠狠地捏住了安瓿瓶的底部。晶莹的玻璃粉末“砰”地四散炸开,在明灭的烛火里逆溅出绚丽的光芒。这个动作又带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贺兰只觉得脑子嗡嗡的,浑身都使不上力气。
“咳咳……真是疯了,这个纯度的右美沙芬……”青年捂住胸口,脸上却露出了异常轻松的笑容,低头看向了“安详入睡”的村田寂顺:“刚刚的话如数奉还——‘折磨人的法子,我知道很多。’放心吧,我下手很轻,不会被查出来的。”
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二日,东本愿寺高僧村田寂顺在接受陆军同僚的香烟后死于急性肾衰竭。应日本方面要求,由租界各方共同进行公开尸检,尸检结果证明村田死于乙醇和尼古丁共同作用引起的药物中毒。另发现其有氢溴酸右美沙芬的长期服用史,该药物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中毒反应。消息一出,日本上下一片哗然,国内皇道派与统制派积蓄已久的恩怨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日本方面向中华民国提出强烈控诉,同时海军舰队开入下关江面,企图进一步扩大“一二八事变”战果。
二月十三日,日军劲旅久留米混成旅团千余人,在蕴藻浜曹家桥偷渡成功。中国方面在永安纱厂门前将其重兵包围,六十名敢死队员携带弹药实施自杀式攻击。一千六百名日军全军覆没。日军遭受重创,一举占领吴淞的企图遂破产。
租界各势力借机向日本方面施加压力——至此,轰轰烈烈的“一二八事变”彻底落下帷幕,各国势力在上海重新达到了平衡。
次年,军统二处东北站成立。朝鲜复国组织在哈尔滨制造骚乱,背后似乎有日谍科的影子,但苦于没有证据,同时国内矛盾过于尖锐,日方只得作罢。
若说金陵城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那就是名伶贺先生唱了场七天的大戏,宣布暂时退出演艺界。世人对此间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为情所伤;有人说是琢磨技艺;还有人说是新剧本太过激进,被委员长请去喝了茶……
同年,金陵特别情报员,代号“指挥使”进入潜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