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卖花女(第四章)
【陈忠道&乐宾】【李逢春x唐立平】
局长办公室,陈忠道站在书桌前,腰板得笔直。房间里家具没了洁癖装上的那些保护套,露出深色木质和油亮皮革,白惨惨的屋内色彩上恢复了一些生机,气氛却依然压抑。这主要来源于书桌对面,新局长绷着脸,不满的表情和前局长姚发如出一辙。
“陈忠道啊陈忠道,就知道你迟早要给我找麻烦。”局长用力摇头,“私闯民宅,殴打市民,上面很生气,要不是念在你上次破获蝙蝠杀人案有功,这会你已经停职了。”
陈忠道背着手,没有急于开口申辩,但听到接下来的话,他眼里立刻流出强烈的抗议神色。“这件案子你不要再抓着棠先生不放了,青衣巷鱼龙混杂,指不定是哪个过路强盗干的,钻牛角尖对你没有好......
【陈忠道&乐宾】【李逢春x唐立平】
局长办公室,陈忠道站在书桌前,腰板得笔直。房间里家具没了洁癖装上的那些保护套,露出深色木质和油亮皮革,白惨惨的屋内色彩上恢复了一些生机,气氛却依然压抑。这主要来源于书桌对面,新局长绷着脸,不满的表情和前局长姚发如出一辙。
“陈忠道啊陈忠道,就知道你迟早要给我找麻烦。”局长用力摇头,“私闯民宅,殴打市民,上面很生气,要不是念在你上次破获蝙蝠杀人案有功,这会你已经停职了。”
陈忠道背着手,没有急于开口申辩,但听到接下来的话,他眼里立刻流出强烈的抗议神色。“这件案子你不要再抓着棠先生不放了,青衣巷鱼龙混杂,指不定是哪个过路强盗干的,钻牛角尖对你没有好处。”
“局长,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棠玉朗,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我们就应该抓住他不放!”
“证据?除了棠先生丢了的那个胸针,你有什么证据?”局长朝书桌上方的空气一挥手。陈忠道抢上话头:“案发当晚,他本来要去青衣巷的一个女人那里,最后却没有去,路线就经过发现尸体的地方,死亡时间也对得上!那个女人还说……”他犹豫一下,刚要把百合平时下药、导致棠玉朗醉酒误杀的证词说出,就反被局长不容置喙地打断。
“这全都可以是巧合,办案讲求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更何况你还打了人!我不管你在长春破了多少案子,也不管你在姚发手上怎么办事,在我的巡捕房里,不允许这种暴力行为,听见了吗!”局长正色敲桌。
一时气愤打了棠玉朗,陈忠道并不后悔。当时看着他揪烂花瓣,联想到百合和小蝶脖子上入骨的淤痕,再加上他说的那些轻侮的话,即便当下再选一次,陈忠道恐怕还是会往他脸上招呼这一拳。但理亏便是理亏,局长说得正义凛然,他也只能回答:“听见了。”
“别光听见,要照做。”局长做了个打发他出去的手势,陈忠道行个礼转身往外走,另一个巡捕喜形于色地拿着文件进来报告工作,甚至没等陈忠道走出房间:“局长,那个案子的犯人刚刚招了。”
“哦?赃物在哪里……”
哐当。陈忠道关上了房门。
刚顺着楼梯往下走了两步,乐宾就从楼下过道里向楼梯上冒出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被臭骂了一顿。说我没有证据,使用暴力,还让我别再调查棠玉朗。”
陈忠道边说边往自己办公桌走,路过审讯室门口时偶尔瞄了一眼,里面桌椅狼藉,铐着个鼻青脸肿瘦瘦小小的男人,一看就是刚在里面使过些特殊手段,不禁问道:“这就是刚刚招了的那个人?他犯了什么案子?”
乐宾伸头扫了一眼:“他啊。偷了哪个有钱人的东西吧。”说着,又扫一眼陈忠道,“好像还是局长点名必破必办的案子,躲了三天,今早刚被抓住,没扛过二十分钟。”
陈忠道顿时火起,猛抬起手指着二楼:“他还说我使用暴力?!”
乐宾差点被他戳着脸,叉手奇道:“局长向着谁,你在姚发那里不是早领教过了吗,还这么惊讶?”
“你不惊讶吗?你没想过换个局长能让乌烟瘴气的巡捕房好一点吗?”
“不惊讶,没想过。”
“为什么?”
乐宾四周望一望。早上九点,偌大巡捕房却没什么人,他也不避了,开口反问:“我们这一片公共租界的巡捕房,由谁管?”
“工部局警务处啊。”陈忠道不明所以。
“那工部局又是谁管的?”
陈忠道茫然,乐宾意味深长地轻蔑一笑:“我告诉你,上海工部局,归上海的有钱人管。”
“……啊?”
“工部局的董事,都是相互认识、利益勾结的人选出来的。”乐宾耸肩,“有钱人选出董事,董事管着工部局,工部局又管着巡捕房,有钱人不就是我们巡捕房的顶头上司吗?”
陈忠道气得发噎,闭着眼不住点头:“走了一个姚发,来的还是姚发。没了一个姚华生,外面全是姚华生。”
乐宾拍拍他:“所以我说,你这样的傻子,会很痛苦的。”
陈忠道默然片刻,还是说:“痛苦总比麻木好。”他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走吧,总得干活。”
往办公桌走的路上,陈忠道抬手摸了摸后脖儿,突然道:“你说,叶玉树是不是也因为这样,才走上了蝙蝠杀人的复仇路?”
身后的脚步顿了一下,乐宾满不在乎的声音越过肩膀传来:“也许吧。不过,比起理解杀人犯,我更喜欢抓到他们拿去换奖金。”
陈忠道扬起一点笑:“那就把这份热情用在破案上吧,找到棠玉朗的破绽,我给你发奖金。”
“谁稀罕,反正又是云吞面。”
“你就说吃不吃吧。”
“……不吃白不吃。”
“棠玉朗这么快就把事情搞定了?”李逢春鼻哼里带着笑意。过了片刻,唐立平略带沙哑的冰冷嗓音才在暗室里响起。
“要是这点事都搞不定,他也别在上海混了。”
“我倒觉得这事没那么容易摆平。调查案子的那个陈忠道是出了名的驴脾气,局长的命令能压住他?”
李逢春皱起眉叹了一声,倒并不是因为担心棠玉朗的处境。唐立平自顾自抬手捋了一把汗湿的额发,听得李逢春继续道:“你好像不怎么担心棠玉朗。看来他昨晚的表现让你失望了吧?”
“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六爷,我早就说过,棠玉朗这种天生富家公子哥跟你不是一路人,我才是。我们都是从任人踩踏的泥巴里面,一步,一步,一步……”他两指作腿脚,足尖微微陷进柔软表面,沿着自然弧度往上一步,一步,一步,被唐立平厌烦地一把拍掉,李逢春只是笑,“万般辛苦,爬到这里的。”
唐立平乜他:“爬到我床上?”
“这是额外收获。”李逢春挑一挑带疤的眉。
一阵不完全的静默,像空白唱片的杂音,窸窸窣窣,唧唧吱吱,唐立平在片刻清净里逐渐恍惚漂浮,李逢春却又突然开口。
“对了,六爷,给我弄支枪吧。”
“……你自己连把枪也搞不到?”唐立平压抑怒音。
“怎么会,只是这件事嘛……拿到六爷给的枪,我才会去做;六爷不给,我连试也不会试。”李逢春俯身下去在他耳朵边悄声,“怎么样,你让不让我做这件事,给不给我这把枪?”
唐立平啧了一声偏过头去。
“再往我耳朵边上吹气,我就冲脑门给你一枪。”
唐立平床上的规矩比床下更密:不允许亲吻,不允许吹气,不允许言语放肆……总之,禁止一切不必要的亲密和挑逗,每条禁忌都对应一种死法。李逢春满不在乎地耸肩。
“那可不太好。知道吗?据说,男人窒息或者头部中枪而死的时候,因为繁衍留种的原始机制,有时会控制不住地,嗯,我该怎么说呢……”李逢春故意停下,静止着沉思,似乎在谨慎措辞。
“我见过,别他妈……废话。”李逢春的静止让唐立平更加焦躁。腰窝挨了膝盖骨一记狠捅,他稳了稳身形才慢悠悠继续下去:“所以呢,唐六爷最好不要现在给我来一枪,我要是控制不住……”
李逢春猝然静默,唐立平骨节分明的手赫然掐在他喉管上,捏得他笑着抬起下颌。
“我警告过你,要是再敢,死了我也把你撕碎了喂狗。”
“是吗。希望那时候六爷能下得去手,别又像上次一样,枪顶在我头上又舍不得了。”
唐立平拧着眉头一下挣起来,反把李逢春捏着脖子按在下面,随手把一角床单堵进他嘴里。
“你话太多了。”
李逢春,这男人是个不知死活的疯子,是一只踩不死、打不死、会随时再冒出来的虫子,也是一帖沾上就甩不掉的破狗皮膏药——唐立平常常这样想。某个酒会上见过一面后,李逢春就此发了癫,先是送花,被唐立平视若无睹,然后是跟踪、偷拍,拿某些可作犯罪证据的照片约唐立平见面。唐立平并不在乎那些“证据”和隐含的告发威胁,左右他能直接摆平,根本不用理睬什么单方面的约定。
但这个李逢春,实在太欠抽了。
于是唐立平去赴约了。李逢春被压倒性数量的手下打得呕血,额角也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围殴停止后他在地上抽搐了一阵,转头向插兜立观的唐立平咧出一个艳红妖异如嚼着玫瑰的笑:“你不喜欢这种追求方式,还是不喜欢我这个类型?”唐立平当他脑子有病,也懒得再和他纠缠,丢下一句:“你觉得老虎眼里看得见虫子吗?”
李逢春眉角流血,一只眼睛被糊住了睁不开,让他看上去像在抛一个轻佻媚眼,一道目光稠密如蛛网:“我会让你看见的。”
接下来就是无穷无尽的痴缠,唐立平这头老虎几乎被烦得咬碎了牙,无数次地撕碎李逢春对他各种的算计,又无数次地收到为他夺来的利益。有几次唐立平已直接出手要彻底解决他,可李逢春纵使不敌,也总能皮开肉绽又优雅大方地消失在唐立平的围杀中。直到过段时间,又送来一份署满名字的礼物,给唐立平帮个大忙,或是添一条重伤,再被唐立平勃然反击,循环往复。
最后一次对局,李逢春干得前所未有地漂亮,竟把唐立平孤身一人地引到了陷阱里,一枪打穿了他的左腿。唐立平拖着血流如注的伤腿,倚在地上冷看面前艳丽的疤脸男人和正对自己的枪口,阴沉道:“别以为你赢了。”
李逢春却垂下持枪的手,一甩腕就把枪丢了出去,在他面前蹲跪下来,目光齐平相接,光彩慑人的笑映在唐立平深渊样的瞳孔里:“我是赢了。你终于看见我了,不是吗?”
“所以呢?”
“所以……”李逢春探身靠近,宽大有力的手突然攫住唐立平两腕强行扣上了手铐,顺便连胳膊带人一起按在了地上,另一只手扼住唐立平脖根的领带结,往外一抽,衬衫领口随之敞开。
“所以,我要拿我的奖励了。”
奖励很好,李逢春很满意,延迟的副作用很严重。养好了腿伤的唐立平抓住一个小小破绽,摧枯拉朽地杀到李逢春面前,亲手把枪口顶在了他额头上。
只要扣动扳机,一切就都结束了,再没有一个李逢春来纠缠不休了。
李逢春初时的惊异早已消退,现在又笑吟吟地抬头看他:“果然,你还是杀人的时候最好看。当初是,今天也是。”
唐立平被他说得犯恶心,面上无风无波:“今天之前,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杀人?”
“你忘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场酒会之后,酒店背后的小巷里……”
唐立平眼神倏然霜寒,枪口加力一抵,李逢春闭上了嘴,玩味地看向他身后的手下,那里正传来一阵微小骚动:“难道老徐真是被六爷……”“别胡说,老徐是六爷的左膀右臂啊……”“可老徐当时不是强烈反对六爷搞军火吗……”“放屁,吵几次架而已,六爷怎么会杀自己兄弟!”
他们窃窃私语,唐立平听不清,也仍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握枪的手越捏越紧,但他现在若杀李逢春,反而像杀人灭口,欲盖弥彰,不如光明正大让他说完,借他敲山震虎,看看有多少人这样怀疑,再用挑拨离间的罪名来一出杀鸡儆猴。唐立平逼问:“话别说一半,小巷里怎么了?”
李逢春饶有兴趣地望了一圈人群,缓缓道:“小巷里?啊,对了,你和一个矮个子说话,有个穿黑衣服的年轻男人,围巾包着下半边脸,突然冒出来要杀你。那个矮个儿扑上来给你挡了一枪,你也向那个杀手开了一枪,不过因为要救矮个儿,没打中,让他跑了。我看到的就这些。”
唐立平微微睁大了眼。这正是他对自己人的解释,一点不差,包括那个不存在的杀手的着装,和为了笼络老徐手下人而设置的,为他挡枪的死因。他不知道李逢春是怎么无声无息探听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要帮他掩护。
细小骚动渐渐平息了。当初唐立平利落射杀老徐时,脸上曼陀罗一样温吞柔和的剧毒笑容浮现出来,和眼前的人五官重合,警惕眼神比方才决意杀他时更加凛冽。李逢春眨了眨眼:“六爷,我给你找了不少麻烦,也帮了你不少忙。今天你杀了我这么多人,总出够气了吧,不如让我功过相抵,日后我绝不再捣乱,只做你精诚合作的伙伴,你看怎么样?”
威胁,掣肘,示弱,投诚,数轮对话间李逢春已反客为主。唐立平居高临下俯视这个在刀尖上跳华尔兹的疯子,忽然觉得现在杀了他虽然轻松,却也很没意思。手臂缓缓垂下,唐立平冷笑道:“和我合作?你最好今天就准备棺材。”
唐立平转头往外走,李逢春终于不被枪指着了,倒有点意犹未尽的遗憾。他靠在沙发上姿势不变,抬手挥了两下,眼里射出如蛇吞吃完猎物的光,餍足而慵懒地拉长音调:“六爷慢走,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拜访来,拜访去,李逢春就升级成了唐立平的伴,生意伙伴,外加床伴。只不过,唐立平还是不收他送的花。
李逢春正穿衣服,唐立平突然扔了个沉甸甸的铁块过来,冷冰冰地撞在他没扣衬衫扣子的前襟,再落到手心里。李逢春定睛一看,吹了声口哨。
“巡捕用的警枪?还有官方枪号。哪来的?”
唐立平说:“偶然得来的。”
“六爷真疼我。用它,谁能怀疑到我头上。”李逢春打开弹仓,里头却只有两颗子弹,不禁笑了,“被我打过一次,你就这么信任我的枪法了?”
唐立平没和他废话:“到手时里面就剩两颗原装的。要是不够,你自己想办法,用完把枪处理干净。”见李逢春还在沉吟,唐立平不耐皱眉,“要是不用,现在就还我。”
“当然用。”李逢春回神,“多谢六爷了。”
唐立平已经重新把自己包在西装三件套里,照常叠起腿斜在沙发上,看着李逢春愉悦穿衣,冷不丁地问:“你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李逢春答道:“棠玉朗被那两个巡捕咬住,不抖搂点什么出来是不肯松口了,如果攀扯上我们岂不是不妙。再说,现在你也看不上他了,我直接杀了他,也没什么吧?”
“那两个巡捕不也是你扯进来的?”唐立平哼一声,“算了。不管你做什么,手脚都干净点,要是你被棠玉朗反过来针对了……”
“知道,你也不会管我,就像你现在不管棠玉朗一样。放心好了。”穿戴完毕的李逢春拿起枪在枪管上吻了一下,眼睛却暧昧地直直盯着唐立平,给他留下一个笑眼,出门而去。
黑板上字写了又划,划了又擦,陈忠道桌上乱蓬蓬一堆档案资料,他本人一手夹着支粉笔,手上全是粉笔白灰,靠在椅背上望着黑板,目光快把它磨出两个洞来。乐宾端着两只杯子,在桌上放下一个:“还不下班啊。”
“没头绪哈啊……”陈忠道一开口就是个大哈欠。
“这两天该问的问了,该查的查了,该分析的也都分析了八百遍了,你再盯着黑板看,它也不会开出花来的。”
陈忠道拿起咖啡杯不甘叹道:“我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还是棠玉朗。就真的找不到确凿的证据针对他吗?”
“你不怕局长又找你麻烦?”乐宾吸溜一口自己杯子里的咖啡。
“怕什么,我是在调查案件,不是在专门调查他棠玉朗。大不了我这次忍住不打他。”
乐宾看看黑板上一堆被杠掉的线索,盯了会儿陈忠道眼白上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晃了两下手里的杯子道:“我有个线索,就怕你不爱听。”
陈忠道蹭一下直起腰:“什么线索?”
“之前李逢春送来的资料……”陈忠道皱起眉头,乐宾脸色不变继续说,“已经碎掉当垃圾丢了,不过当时我瞄到一条内容,也许有帮助。怎么样?要不要听?”
陈忠道眉间纠结起来:“这不是给李逢春当枪使吗?”
乐宾抬眉:“你可以反过来想啊,反正我们要抓棠玉朗,不管用什么手段,这个结果都对李逢春有好处,那为什么不借他点力,收点利息呢?”
“……我还是觉得不太合适,那个李逢春给人感觉怪怪的,我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怎么,就因为他想把我挖走啊?”乐宾玩笑道,不料陈忠道昂起头直道:“是啊。他上来就要撬我搭档,我肯定讨厌他。”
“……”
共事一段时间了,乐宾还是不习惯陈忠道突如其来的直言不讳。他无言以对地又吸溜一口咖啡:“那怎么办?”
陈忠道站起来拍拍粉笔灰:“唉,先下班吧。”
外头夕阳西下,两人晃晃悠悠,不知不觉又来到广场上。乐宾熟识的那群孩子拥上来又缠着要他教打弹弓,陈忠道刚从若有所思中抬起头,就被乐宾一把抓住拉到孩子堆里来。
“你们别老缠着我,这位陈大侦探比我还厉害。”乐宾笑嘻嘻后退两步,顺手把陈忠道往前一推,“今天就让他来教你们吧!”
陈忠道只来得及“哎哎哎”叫几声,就被毛头孩子们欢跳着拉走,努力回头喊:“我就知道,你这么夸我准没好事!”
肩用力,手要稳,瞄上一点……陈忠道在清脆吵嚷声里勤恳教了一阵,已快忘了案子的死胡同,看着身边的活泼小孩儿却又蓦地想起胡小蝶的妹妹,那个瘦瘦小小,表情肃重,没有一丝孩子气的胡小梅。
他调查过,胡小蝶、胡小梅是这几年才从外地来的,家里还有一位老母,三个女人相依为命,都以卖花和做些零工为生。胡小蝶一死,家里只剩一老一小,支持得下去吗?
陈忠道呆想着,孩子们弹弓射石声在耳边噼啪作响,偶一抬头,胡小梅比例不谐的瘦小身影就在广场边,挎着个花篮,有些步履沉重地兜售鲜花。他叫了一句“胡小梅!”,拨开闹猴儿堆跑过去,在一边抽着雪茄的乐宾也紧跟了过来。
胡小梅向陈忠道快跑了两步,望着在他面前蹲下来的高大巡捕,神情复杂,似乎在强烈期待着什么,却又没抱什么希望,抢先开口:“你抓到杀小蝶的人了吗?”
“我们……”陈忠道艰难道,“……还没有。”
胡小梅面上期待的那层光熄灭了。
乐宾轻声说:“我们正在努力想办法。”
“你们不用骗我,我听说你们找到他了,可是没法抓他。”胡小梅垂下眼睛,搭在篮子边缘的手死死抠紧。
陈忠道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颗打歪的石子飞过来,打在胡小梅腿上。乐宾回头严厉喊道:“你们小心点!打着人了!”
话音未落,趔趄了一下的胡小梅猛然抬头,眼里燃着不属于九岁孩子的熊熊怒火,捡起那块小石头一甩臂直直掷了出去,正打在那个失手孩子腕上。力道不算重,但那孩子依然被打得惊叫出声,弹弓应声掉落在地。
“小梅!”
陈忠道没拉住转身跑掉的胡小梅。因为愧疚,他甚至没能伸出手,眼睁睁看着胡小梅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乐宾叹口气,伸手拍拍陈忠道肩头:“她很坚强,不用太担心,小孩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尤其是吃过苦的孩子。”
陈忠道沉默不语,伸手捡起花篮里掉下来的一片百合花瓣,望了很久。
“乐宾。”
“唔?”
“……你在李逢春的资料上,看到的是什么?”
乐宾看了前方垂头的搭档一眼:“你确定要知道?”
他点头。
“……每个星期天晚上,棠玉朗会去邓脱路的小教堂,说是祈祷,其实是和走私贩子见面。”乐宾慢慢道,“明天就是星期天,如果我们提前去守着,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抓住棠玉朗走私的证据。”
陈忠道轻轻拍去百合花瓣上的灰,重新缓缓站起来。
“去吗?”乐宾问。
“去。”
“就算抓住他走私,我们还是不能证明青衣巷那件案子是他做的。”
“总得试一试。即使李逢春有什么图谋,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陈忠道捏紧拳头,“我答应过小梅,要让凶手受到应有的惩罚。”
谁杀死了卖花女(第三章)
【陈忠道&乐宾】【李逢春x唐立平】
青衣,红灯,风月,烟花,单看过去,每一个都是或端丽或文雅的干净词语。可加一个字,变成青衣巷,红灯区,风月楼,烟花女,便只剩了轻贱,被一层虚张声势的浮粉拙劣遮掩。这里也许本身并不污浊,但歌乐款曲的街巷如一个刚好位于下水道漩涡处的容器,整个城市扭曲肮脏的欲望都往这里尽情地倾倒发泄,即使是一朵纯净无暇的百合花,落到这潭黑水之中,也只能接受被浸泡成污黑的命运。而一朵残破污黑的花,受人忽视或许已是最好的境遇,因为有人偏偏喜爱践踏落花,直至将它碾碎成泥。
百合的旗袍盘扣解开了两颗,衣领翻开,露出白皙的脖颈,还有其上乌紫的男人指印,深浅层叠。陈忠道看得悚然...
【陈忠道&乐宾】【李逢春x唐立平】
青衣,红灯,风月,烟花,单看过去,每一个都是或端丽或文雅的干净词语。可加一个字,变成青衣巷,红灯区,风月楼,烟花女,便只剩了轻贱,被一层虚张声势的浮粉拙劣遮掩。这里也许本身并不污浊,但歌乐款曲的街巷如一个刚好位于下水道漩涡处的容器,整个城市扭曲肮脏的欲望都往这里尽情地倾倒发泄,即使是一朵纯净无暇的百合花,落到这潭黑水之中,也只能接受被浸泡成污黑的命运。而一朵残破污黑的花,受人忽视或许已是最好的境遇,因为有人偏偏喜爱践踏落花,直至将它碾碎成泥。
百合的旗袍盘扣解开了两颗,衣领翻开,露出白皙的脖颈,还有其上乌紫的男人指印,深浅层叠。陈忠道看得悚然,乐宾看惯了似的面无表情,只是双手抱臂转过脸去。百合已经从歇斯底里的发作中平息下来,看着二人毫不遮掩地说:“他不喜欢和我睡,只喜欢掐我的脖子。”
“我好几次差点被他掐死,实在受不了就想了个办法,弄来一种闻了会没力气、想睡觉的慢效药,洒在百合花上。那个人好像喜欢花,每次来都会去闻一闻看一看,摘两朵撕着玩,最后才来折磨我。他闻了药使不上力,掐我的时候就能轻一点。”
乐宾突然想起今天莫名的困倦无力,才意识到是因为自己先前来时离花瓶极近,吸入了残留的药物,伸手一拉陈忠道衣袖,示意他离花瓶远点,百合见了,摇摇头说:“放心,从那里闻不到的。”
陈忠道问:“你说你害死了小蝶,是和这个药有关系吗?”
百合悲哀抬头:“你们觉不觉得,我和小蝶长得有点像?”
两人对照记忆里的小蝶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女性。长相并非特别相似,但都白而细瘦,柔若无骨。
胡小蝶十四岁,又瘦又白,还是被人掐死的?那我可以告诉你们,杀人的就是这个胸针的主人……陈忠道想起唐立平的话,顿时意识到什么:“你是说,凶手是把你和小蝶认错了?”
“不知道,但他就喜欢我们这样的女人。他有时心情不好,就会喝得醉醺醺地来,一边掐我一边说很多话。有一次他说,他就喜欢我这样又瘦又白的女人,脖子细,手感才好,皮肤白,弄出来的手印才好看。”百合喃喃,“昨晚他一直没有来,一早你们又说小蝶被掐死了,我就知道,一定是他……”
乐宾轻声说:“杀人的是他,和你没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百合似哭似笑地咧开嘴摇了摇头,“他每次都把握着分寸不真的把我弄死,更没有理由杀小蝶。可他平时在我这里都吸了药,昨天却没有,所以用平时惯用的力气才掐死了小蝶,不是吗?”
“动手的是他,可我……是我杀了小蝶。”
百合慢慢垂下头去,白皙肩膀颤动,像被打落在地,零落成泥的一朵百合花。
去惯的面摊上,两个人吃得食不知味。陈忠道有一搭没一搭地动着筷子挑起零星一两根面,有时一根也没有,直把空筷子往嘴里送,眼睛直盯着桌上摊开的记录本。愧疚的百合终于松口,配合陈忠道画出了那个客人的肖像。
铅笔画就的男人相貌不差,但高高的颧骨让脸型呈现出两腮微陷的倒三角,给人一种刻薄卑劣之感,也呈现出凶相。陈忠道莫名觉得这人面目有点眼熟,一路上都在拍着后脑苦苦回忆,连吃面也不安生。
乐宾看他连吃了几口空气,斜瞄过去问:“好吃吗?”“好吃。”陈忠道顺口回答,依然不错眼地看着那副铅笔画思索,嘴里空虚地咀嚼。乐宾伸手过去一盖记录本,顺手把陈忠道的面碗端起来一举:“空气好吃你就多吃点,面还是给我吃吧。”
“哎我还没吃饱呢!”陈忠道这才从桌面上抬起头。“是啊,西北风要是能喝饱,我们也不用干巡捕挣薪水,天天去楼顶上长着嘴就行了。”乐宾把碗往他面前一垛,“先吃饭!饿着肚子干想,怎么想得出来。”
陈忠道想了半天没什么结果,也就收了本子专心吸溜起有点泡胀的面条来,两口下肚才感觉确实饿了,渐渐加快速度狼吞虎咽起来。乐宾问他:“想出在哪里见过没有?”陈忠道摇摇头,又嚼着面条呜哩呜噜地说:“不过我想到一点,如果这个人是公共租界的,又有钱,那我们很可能在姚华生的宴会上见过他。”
“我怎么对这个人没印象?”乐宾疑惑。
“你不是在角落里躲懒抽烟去了吗?我可是辛辛苦苦巡了好几轮,每个人都留心看过。”
“哦。”乐宾对自己工作懈怠的行为毫无羞惭,“接下来怎么办?一个一个去问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个人是谁?我跟你说,人家连门都不会让我们进。”
陈忠道叹了口气:“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两人埋头吃面,一阵风吹过,一片落叶啪嚓落下,正落在桌上。乐宾眨了眨眼,开口问道:“百合说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如果把她说的事报上去,这个凶手就会从故意杀人变成过失杀人,本来就很难抓到他了,现在罪名一轻,他不是更容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吗?”
陈忠道怔了一下,这件事他倒没有想到,下意识地说:“百合说的是真话,那就得报上去。”
乐宾看他一眼,一扯嘴角,以惯用的那种无所谓的语气说:“行,你是上司,你说了算。”乐宾用这种很刻意的高声调说话的时候,就代表他其实相当不爽——但还没有生气。陈忠道也习惯了,看着那片落叶微微颤动,接着说:“不过,找到这个人的时候,我会警告他管好自己的手的。”
一回到巡捕房,无数道有些微妙的目光就从四面八方直射向陈忠道,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陈忠道,有人找。”一个探长用手里的报纸随手往陈忠道的办公位上一指,有个人正反客为主地在他的椅子上闲适懒坐,一身黑西装,眉目间恶艳慑人,手并着两指抬上眉边一举,远远向两人致意,正是早前在唐立平那里见过的李逢春。
“那可是最近风头正盛的李大老板,没看出来,你路子还挺广啊。”探长语气似羡慕似挖苦,仿佛在说:“平时装得多清高,背地里不也照样和有钱人勾搭?”陈忠道没看他,丢下一句:“有还活着的姚华生风头盛吗?”径向李逢春走去,乐宾暗笑着也跟了上去。
直到两人走到座位前,李逢春也没有站起来,只一伸腿把椅子向他们转过来,脸上挂着愉快笑容:“你们回来得还真晚,我在这里已经坐了十分钟了。”
“李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陈忠道在歪斜靠坐的李逢春面前站得笔直,他本来气度疏阔朴正,现下神情严肃,不卑不亢,更显得李逢春灿烂笑容阴气凛然。乐宾看似随意地往桌前围栏上一靠,见李逢春将手伸进西装外套内袋,故意一拉马甲对襟,“不小心”露出里面的配枪。李逢春上下打量乐宾一遍,笑得更开,慢慢取出一个信封,两指夹着递到陈忠道面前:“你们对提供线索的热心市民态度可不算好。”
“线索?”
“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叫棠玉朗,这里面是他的所有信息,也包括住址。”陈忠道拆开信封查看,李逢春把目光又转向依然防着自己的乐宾,“里面还有一张邀请函,他今晚就在家里设宴招待一些人,拿着这张邀请函,至少进去的时候下人不会拦你们。”
说到这里,他歪头挑了挑眉:“至于会不会被他本人赶出来,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那张邀请函制作精美高档,上面甚至还明明白白写着陈忠道的名字。他扫了眼资料的第一页,记住了必要的信息,把一小摞资料递回到李逢春面前:“李先生准备得也太周全了,一两个小时前我们才刚见面,现在你竟然连我的假邀请函都做好了。”
“照样买了成品,写了个名字而已。”李逢春低头看了看:“你这是不打算接受我的好意协助了?”
“感谢李先生告知我们棠玉朗的信息,我们会自己去拜访他的。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接受。”陈忠道说。
“他不会见你们。”
乐宾冷笑:“两个巡捕,拿着假邀请函进去问他是不是杀人犯,他更不会搭理我们。你是真不懂,还是故意借我们的手去砸场子?”
“乐宾,别乱说话。”陈忠道也暗自这样揣测,听他说得太直接,象征性地阻止了一下。李逢春奇异望向乐宾,从椅子里一弓腰站起抬头,额边碎发稍往后滑落,陈忠道才发现他眉角有一道长长伤疤,从额角斜向下截断眉梢延伸到颊边,更显得人如蝮蛇。
“我还以为巡捕都很头脑简单。”李逢春并不否认,对乐宾笑道,“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做事?我开的薪水可是很高的。”
乐宾还没说话,陈忠道往右边挪了一步,让出离开的路,同时也挡在了乐宾前面:“不好意思,乐宾是我的下属,他辞职是要经我同意的。”
“你也想一起来?”李逢春接过陈忠道几乎已经塞进他怀里的资料,“嗯……可惜,你好像不太好用,做事一点也不灵活。我不喜欢棠玉朗,你们也要抓他,我们双方互惠合作不好吗?”
“该灵活的时候我会灵活,能合作的时候我也会合作,但我不喜欢被人利用。”陈忠道直截了当。
李逢春一摊手:“好吧。如果你们真要自己去,我建议你们晚上十一点去,运气好的话,你们可以进去,也不会一开口就被赶出来。”他往探长位前方的台阶走去,一边将手里的纸张撕成几块,一边回头意味深长地说:“考虑一下吧。”也不知道是对陈忠道,还是对乐宾。
李逢春丢下满地纸片悠然离去,陈忠道看着那背影消失在门口终于松了口气,肩膀上被拍了一下,乐宾不满的声音从背后冒出来:“喂,干嘛挡我财路?”
“啊?你想去?”陈忠道转身看他,乐宾正一脸吃了苍蝇的嫌弃:“谁想给他那种人做事?”
“那我帮你挡掉了不好吗?”
乐宾郑重其事地指指点点:“我自己把钱扔了,和你从我这儿把钱抢走扔了,这能一样吗?”
“好吧,下次你自己再拒绝一次,让李逢春先生死心好了。”陈忠道笑,乐宾从围栏上腾地弹起来:“我可不想再见到他了。”
不幸,李逢春当晚再一次出现在二人面前,像一套不合口味的一日三餐。棠玉朗宅门前,被下人挡在外面的陈忠道和乐宾看着一辆豪华汽车停下,而李逢春就从车后座降下的玻璃窗后露出脸旁,潇洒地对门卫打个响指:“他们是和我一起的。”二人才明白为什么李逢春说这个时间来就可以进去,因为他本人就会在这里“引狼入室”。
这还不是今晚唯一的再会。李逢春带着保镖似的两人走进金碧生辉的会客室里,拥有画像上面貌的棠玉朗固然在,唐立平竟也坐在那里,眼里微露讶异,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陈忠道和乐宾隐隐感觉到这是个李逢春布好的局,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已经步入其中为他所用,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提高警惕”的示意,并相互靠近成了最好照应的距离。
与忠道根据百合形容画出来的肖像相比,棠玉朗本尊的相貌特征都符合,却并不凶恶,当得起“丰神俊朗”四个字。他风度翩翩地迎上来,与李逢春握手:“李先生,晚上好。这二位是……哦,这不是陈忠道陈探长吗?我在姚小姐的生日宴会上见过你。”
按照礼节,带生人前来的李逢春本应介绍,但他只是向旁侧让开做了个引见的手势,就自顾自走开坐在了茶几短侧的单人沙发上,正靠近坐在长沙发扶手边的唐立平,倒还保持着不打扰巡捕向嫌疑人自我介绍的礼貌,压低声笑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唐立平只看着前方,毫不客气地说:“李逢春,你在公共租界的确声势越来越大,但我和棠玉朗先合作,还没有理由一脚踹开他,把黑的白的生意全都和你做。”
“‘还’没有啊……”李逢春从他话里品出点什么,一抬下巴,“这不就有了?”
“凭两个巡捕就想搞倒棠玉朗?”棠玉朗正在有理有节地表示自己有重要生意要谈,希望对方择日再访,但陈忠道软硬不吃,像块石头似的立在当场一步不动,唐立平看得无味,索性直视李逢春,“如果你只有这点手段和脑子,我就要怀疑把20%的生意给你是不是太多了。”
李逢春倾身向前,那道疤赫然宣告着此人绝非善类,疤侧的凤眼里笑意迷人:“耐心点,我会向你证明,配得上你的只有我。不管是生意场上……还是床上。”
最后几个以气声吐出的字几不可闻,唐立平唇角一僵,眼神霎时冰冷:“别让我后悔当初没一枪崩了你。”
“六爷决定的事,哪时后悔过?”
那边暗下剑拔弩张,这边陈忠道厌烦了无休止的绕圈子,上前一步逼近棠玉朗:“棠先生不用麻烦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昨天晚上你本来计划要去见青衣巷风月楼的百合姑娘,但最后没有出现,当时你在哪里?”
自己私下去青衣巷的“小小癖好”,在场的李逢春和唐立平多少都知情,棠玉朗并不难堪,笑着摊手:“我在酒会上喝醉了,直接回来闷头大睡,不可以吗?”
“直接回来,怎么会把这个丢在青衣巷?”陈忠道问,乐宾现出那只胸针,等棠玉朗看清了,就又立刻收了起来。棠玉朗单手插袋耸了耸肩:“可能丢在路上被人捡去了,可能有人趁我喝醉偷了。喝醉的事酒会上的人都可以证明,六爷和李先生也在场。”
“有人能作证你离开酒会后直接回家,没去青衣巷吗?”
“我的司机,我的助手,我的仆人,陈探长有需要我可以把他们都叫来。”棠玉朗向侍立的手下一抬手,被陈忠道挡下。
“有没有不受棠先生雇佣辖制的证人?”
“……没有。”
“那就要麻烦棠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巡捕房了。”
棠玉朗瞄了一眼沙发上的两人,李逢春狼子野心胃口奇大,为了独吞公共租界的生意恨不得自己被当场枪毙,自不必指望。唐立平也不做声地看着自己,这位六爷在上海华人区搅弄风云不费吹灰,但要和他搭上关系共享利益,就得证明自己的能力,连保住自己都做不到的人,唐立平看也不会看一眼。
其实走一趟也没什么,咬死不认对方便毫无办法,但他们这个层次的人万没有乖乖被押进巡捕房的道理,即使没有后果,这事本身也丢份,会被笑连小小巡捕都搞不定。棠玉朗刚要开口,陈忠道身侧一直一言不发的乐宾却抢在了前头:“其实我们也不愿麻烦,棠先生要是不方便,那就算了,但我们总不能空手回去吧。”
事情的走向熟悉起来,棠玉朗见陈忠道脸上无波无动,并不反对,重新露出笑容,了然点头:“辛苦二位跑一趟,还请稍作休息,等我聊备薄礼,亲自送二位出门。”
“谢谢,不过我们还有件东西想要,希望棠先生配合。”
棠玉朗不是没和巡捕打过交道,但和对方“各取所需”时更像是从指缝里漏几根血肉骨头,换来野狗谄媚的摇尾乞怜,从没有过这样逼迫式的交涉。李逢春饶有趣味地看着乐宾和陈忠道,棠玉朗平下心底冒出的一丝怒意,微笑问:“什么东西?”
“你的掌印。”乐宾从怀里取出一本簿子和一盒印墨,“我们已经从死者身上提取了凶手的指纹,棠先生不方便跟我们走接受问话也没关系,只要印下指纹和掌印让我们回去比对就行。”
棠玉朗的微笑僵住了:“指纹?”
“印在脖子上,因为凶手很用力,所以非常清晰。”陈忠道说,乐宾把印墨打开,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把空白簿子也平摊开,棠玉朗没有走上前,反而退后半步:“有这个必要吗?”
唐立平眼神一冷。人能留下指纹掌印是因为皮肤的汗液油脂皮屑的残留,以手接触同样会分泌这些的皮肤,就像在印泥上盖章,无法留迹,自然不能提取出指纹。他们在诈,而棠玉朗表示拒绝的一瞬,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是凶手。
一步坏棋。
棠玉朗喜欢对白腻柔弱的女人脖颈施以窒息——这暴戾嗜好唐立平是知情的,甚至,百合就是他介绍给棠玉朗的。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意思,但棠玉朗似乎总能控制住分寸,见事见人,这点无伤大雅的癖好不妨碍他和棠玉朗合作。陈忠道拿出棠玉朗昨晚酒会上还在佩戴的蓝宝胸针,又描述了死者特征和死状时,唐立平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内心已不快于棠玉朗酒醉放浪杀人,又留下证物的愚蠢,现下见他踏入陷阱自曝罪状仍不自知,更是嗤之以鼻。
李逢春见他看着棠玉朗面色不豫,自己倒笑意更盛。
陈忠道和乐宾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乐宾假装皱眉:“棠先生,你不肯去巡捕房接受询问,又不肯提供指纹证明自己,这样我们很难办。”
棠玉朗无奈吐气:“有必要这么认真吗?一个妓子,死了就死了,我手里的生意关乎几万人的饭碗,没有空陪你们玩探案游戏。”
陈忠道提高了声音:“胡小蝶不属于青衣巷,她是一个卖花女。”
“有区别吗?良家女子对这种地方应该避之不及,大晚上往里面钻,发生什么也只能怪她自己不小心。”棠玉朗信步走到摆着建兰盆栽的花架边,顺手揪下一朵莹白细瓣的花,在双手里无意识地撕扯揉捏,“呵呵,说不定是她自己羡慕那些高档货锦衣玉食,也想直上青云,才故意在那里晃荡勾引想结识有钱人,结果高估了自己,不知道命贱是享不了福的……”
“忠道!”
“哐!”
乐宾赶去想拉住陈忠道,但已经太迟了。结结实实的一拳甩在脸上,棠玉朗猝不及防,脚下趔趄撞在花架上,那盆建兰顿时跌落在地,花盆摔得粉碎,土块和从株头摔落的花散落一地。陈忠道被乐宾死死按住肩膀,紧捏着拳头冷脸俯视,李逢春在边上吹了一声口哨。
“我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陈忠道厉声喝道,“还有,管好你自己的手!”
手下们已经团团围了上来,棠玉朗站直了身子,左脸浮现出肿胀的红瘢,他眯眼张嘴动了动下巴,眼里射出阴狠的勃然,与那幅画像正有十分相似:“陈探长,我会向你们局长好好抗议一番的。”
“你请便!”陈忠道岿然不动,甚至还要向棠玉朗面前走,乐宾不得不自己挡在他前面,在群仆无声威胁下双手抓住他向门口推去。
“够大胆,够不自量力。六爷,这好像是你喜欢的类型吧。”李逢春低语,“怎么样,要不要让他们巡捕干不下去,再一人一个把他们收为己用?”唐立平闲闲斜睨他一眼:“论不自量力,谁比得上你?”
李逢春歪头笑了,支在耳边的手抚过眉角那道狰狞伤疤,扫一眼赐予自己那疤的唐立平的双手,又抬头向他飞了个轻浮眼风:“多谢夸奖。”
【陈忠道&乐宾】谁杀死了卖花女(第二章)
*双霖恶人登场
陈忠道“啪”一声合上账本丢在柜台上,语气故意带上凶狠的诘问:“你耍我?”“不敢不敢,这真的是……”老板双手抽搐般急切摆动,“这是去年的账本,存在库里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
“不知道账本怎么坏的还不知道谁定做的东西吗!你们就这样做生意?你这是毁坏物证包庇犯罪!”陈忠道提高嗓门厉声呵斥,乐宾配合他假模假式拦了一下,看老板抖如筛糠却仍没开口,也不再劝。在外面调查时,多半是乐宾扮凶巴巴的白脸,职位高些的陈忠道扮红脸“约束下属”,这次陈忠道先发难,大约是见线索被先下手切断,心里真有点急了。他走到一边拿起另一本新账本随手翻看,任陈忠道唬喝老板。账本里全是顾客称呼、价格、订做品描述,...
*双霖恶人登场
陈忠道“啪”一声合上账本丢在柜台上,语气故意带上凶狠的诘问:“你耍我?”“不敢不敢,这真的是……”老板双手抽搐般急切摆动,“这是去年的账本,存在库里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
“不知道账本怎么坏的还不知道谁定做的东西吗!你们就这样做生意?你这是毁坏物证包庇犯罪!”陈忠道提高嗓门厉声呵斥,乐宾配合他假模假式拦了一下,看老板抖如筛糠却仍没开口,也不再劝。在外面调查时,多半是乐宾扮凶巴巴的白脸,职位高些的陈忠道扮红脸“约束下属”,这次陈忠道先发难,大约是见线索被先下手切断,心里真有点急了。他走到一边拿起另一本新账本随手翻看,任陈忠道唬喝老板。账本里全是顾客称呼、价格、订做品描述,小字密密麻麻,看得乐宾打了个哈欠。
“来我们这儿定做的客人那么多,每个式样都不一样,过了那么久哪里还记得呀!”陈忠道看得出来,老板八成是被封了口,再害怕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咬死不知。可就算心知肚明,老板毕竟是个普通市民,不好用暴力手段。乐宾翻完了账本,抬眼问:“镶蓝宝石做金胸针的总不多吧。”
老板犹犹豫豫正斟酌怎么回答,乐宾把账本摊在柜上,曲指敲敲其中一条,陈忠道和老板同时凑上去看,制件写的是“足金镶蓝宝胸针,来样照打,莲花托改圆托”。“有人曾经拿这个胸针来店里,要照样打造一个。”乐宾说。
陈忠道拿出胸针翻过来看了看,确实是莲花托,随即眼睛一亮,指了指下面一行送货上门的地址:“也就是说,住这个地址的人认识胸针的主人。”
乐宾问:“认识?难道不就是这个人先后定做了两个吗?”
“第一个本来就是在这里定做的,如果是同一个人要再做一个,没有必要拿样品过来,直接和老板下订单就是了。”陈忠道解释道,“我想,应该是这位……唐先生,借来胸针想自己找店家照做一个,刚巧找到了同一家店,但物主恐怕早就忘了这件小事了,或是根本就不知道。”
他抬起头,看看脸色发白的老板:“这只老鼠真是太不小心了,应该把这一页也给吃了才对。”
两个巡捕跟着仆人穿过高大栅门,闲适庭院,富丽前厅,最终走进主人会客室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里面还有别人。他们的拜访对象黑西装挺括,细细的竖条纹流畅地勾出身体轮廓,凸显着翘腿斜倚在真皮沙发扶手边的闲适姿势。他看了陈忠道和乐宾一眼,姿势未变,抬手示意他们稍等,开口向对面沙发上坐着的人下了逐客令:“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现在我有别的客人,李逢春,你自便吧。”
叫李逢春的男人同样舒展地靠在沙发里,闻言头往沙发靠背上一倒,歪歪斜斜抬起一双睫羽如烟的眼睛,懒洋洋又颇有攻击性地斜乜了两人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我在这里就很方便。”
“我不方便。”主人提高了语调,慵懒声线里透出三分威胁,沙发两边的手下便向李逢春走过去,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只待一声令下。李逢春笑笑,拍了拍沙发扶手站起身来,整了整西装领带:“那我等你方便了再来。”
“对你,什么时候都不方便。”
“真冷淡。”李逢春笑意不减地挥手作别,并不在意主人根本没看在他,只以翘在空中的脚尖指了指茶几:“把这个也拿走。”
茶几上摆着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本来插着几支素净兰花,却被强硬塞进一束殷红如血的玫瑰,被困成一束的带刺花茎把兰花挤碾得七零八落。李逢春双手插袋,修长身形轻盈地向门口倒着退去,嗓音没有半点不快,反而满含愉悦:“不喜欢就扔掉,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他转过身向门后走去,顺便对陈忠道和乐宾抬了抬下巴,权且算打了个招呼,又抬起手对背后的主人挥了挥,补了一句。
“相反,我要的东西,也一定会得到。”
乐宾和陈忠道齐齐往后退了半步,避瘟似的躲开这个相貌堂堂却一身邪气的李逢春,等他走出去,拿着玫瑰去扔的手下也走出去,陈忠道这才有机会和主人问好:“你好,唐立平先生。我是爱德华巡捕房的探长陈忠道,这是我的同事乐宾。”
“请坐。”唐立平点点头,向沙发方向随意一摊掌示意两人就坐,虽没站起身,语气比和李逢春说话时和缓不少,“公共租界的巡捕来中国管辖区找我,应该不是兴师问罪吧。”
“我们只是来调查,希望您配合。”陈忠道取出那只胸针向唐立平展示:“您曾经以这只胸针为样品,在吉祥珠宝行改制了一个,是吗?”
唐立平倾身伸手要来取那件小饰品,被乐宾以掌挡在前面截住:“重要证物,别碰。”唐立平也不在意,靠回沙发干脆地承认:“是。向朋友借来,给我弟弟做的。”
“那么,您知道这是谁的东西了?”
“知道。”唐立平吐出两个字,就那样看着陈忠道,没有要继续往下说的意思。陈忠道等了片刻,不得不开口继续问:“能告诉我们吗?”
唐立平微微一笑:“对不起,不能。”
“……唐先生,请你配合调查,这是件人命,一个女孩被杀了,才十四岁。”
“哦。”唐立平随口应了一声,似乎意识到这样太冷漠,又补了一句,“很不幸。”
陈忠道有点恼火:“她叫胡小蝶,是个卖花女,很瘦小,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妹妹,却被人活活掐死了。任何人都不应该去伤害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孩。”
“世上不应该的事多了,比如你也不应该在这里指责我。”
唐立平的浑不在意也燃起了乐宾的怒火,他暗暗捏了捏拳,却注意到旁边的一位仆人听见死者名字时神情有些异样。“你认识胡小蝶?”乐宾高声问那仆人,吓得他要跳起来似的浑身往上一拔,又被唐立平转来的目光凝冻住。
“啊……不是……”
“不认识你抖什么抖?”唐立平抬手弯弯指头,示意仆人走到近前,语调悠然又讥讽,“警官问话,你就好好配合,有什么说什么。”
仆人看着唐立平的眼色,战战兢兢开口:“六爷,您不记得了?胡小蝶就是少爷之前认识的那个卖花女,段小姐还为这事儿和少爷吵了一架……”说着,向桌面上那瓶已经破烂不堪的兰花瞄了一眼,“这花还是前几天少爷向胡小蝶买的呢。”
唐立平点点头:“是她啊。”
“这位段小姐,不会刚好是位家境优越的大小姐吧。”乐宾忽然朝唐立平发问,“那唐先生一定很想让你的弟弟和段小姐结亲咯?”
陈忠道一愣,顿觉有理,不禁望了他一眼,心想:这个人怎么专对攀龙附凤这种事情这么敏锐?随即也直直望着唐立平:“这样一来,胡小蝶就变得很碍事了。”
唐立平在四道咄咄逼人的目光里大笑起来。仆人顿时发现自己的话给主人泼了脏水,赶忙解释:“不不,我们少爷和胡小蝶没有什么,只是看她带着妹妹卖花可怜,多光顾了几次,后来和段小姐也说清楚了。”唐立平也笑够了,并不为自己辩解,架起另一条腿,抬着下巴俯视对面的不速之客,傲慢答道:“如果是我,你们连胡小蝶这个人是谁都不会有机会知道。更别说留这么个证物在现场。”
陈忠道面无笑容:“动机依然成立,有些人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唐先生不愿意告诉我们这个粗心的胸针主人是谁,我们就只好先从你这个有动机的人入手了。”
“你们是租界所属,无权调查我。”唐立平不屑。
“我们可以向当地提交申请。唐先生这样的成功人士都很繁忙,很不喜欢被打扰,万一真被调查出什么东西来,那就更麻烦了,是不是?”乐宾来回拨动着双手大拇指。他看出唐立平心狠手辣,虽然出于什么理由还包庇着某人,一旦发现这样替人遮掩带来的麻烦比好处更大,唐立平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个人卖掉。
果然,唐立平眼里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搁在大腿上的手食指敲动,最终却站起来冷冷丢下两个字:“送客。”
手下们聚拢上来,乐宾霎时间手已按在枪把上,随时待发。唐立平看着陈忠道直视自己缓缓起身,突然笑了:“你们也算是帮我赶走了那个李逢春,我就卖个面子给你们。你刚才说胡小蝶十四岁,又瘦又白,还是被人掐死的?”
陈忠道答道:“是。”
唐立平往前走了半步,指指桌面上放着的那个胸针:“那我可以告诉你们,杀人的就是这个胸针的主人,而且他就在公共租界,你们完全有权逮捕他。不过很可惜,你们抓不了他。”说着,他嘴角又嘲讽翘起,“就像本地的警察也抓不了我一样。”
陈忠道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凶手的身份姓名,就和乐宾一齐被半赶半送出了大门。
“看到没?就是这么嚣张。”乐宾含着雪茄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陈忠道却没有回应,兀自沉思着什么。“想什么呢?”乐宾拍拍他,他才回过神反问:“你觉不觉得,这个案子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唐立平刚才说的,有一点和你说的一样。他们这样的人,要让一个小小卖花女消失易如反掌。而且从珠宝行老板被封口的速度来看,凶手也完全有能力这么做,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自己亲手杀人,而且直接把尸体丢在原地,还落下了这么贵重的贴身物品呢?”
“你这是又在用白一飞的那什么心理分析法找凶手吗?”乐宾哂笑,“你这么一说,是挺奇怪的。哈,说不定是他当时脑子出问题了,突然发疯了呢,就像之前的疯子杀人一样。”
“不是没有类似的可能。”陈忠道说,“比如说凶手当时喝醉了,冲动之下杀了人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第二天酒醒了才回忆起来,还发现自己丢了胸针。虽然那个地方比较僻静,但青衣巷人多口杂,过了这么久肯定早就被发现了,要处理尸体、拿回证据已经办不到了,所以才匆匆忙忙去找定做胸针的珠宝行老板封口……”
“但是却在借胸针这里露了破绽,被我们找到了唐立平。”乐宾猛吸了一口雪茄,吐出烟雾,大大打了个哈欠,“可惜没问出什么就被打发了。”
陈忠道看看他:“你今天怎么老打哈欠,昨晚没睡好?”“可能吧,从青衣巷出来就觉得不太爽快,有点使不上劲。”乐宾左右扭扭脖子,抬起胳膊松活了一下,“说不定啊,就是因为你早了一刻钟拉我办案!足足多干了一刻钟的活啊,不累才怪。”
陈忠道哈哈笑着:“好吧好吧,算我辛苦你,中午请你吃饭,总行了吧?”
“请我吃饭?”刚好走到岔路口,乐宾神情一喜,伸腿往左边的路上迈,“那刚好,走这边。”
“为什么?”
“这条路离七重天近啊。”
陈忠道一把拽住乐宾胳膊,往右边的路步履坚定地拐去:“这条路更好。”
“好在哪?”
“沿这条路走五分钟,有个面摊,比我们常吃的那家每碗便宜一分钱。”
乐宾翻了个白眼,又狠狠吸了一口烟,不满嘟囔:“你还叫什么陈忠道啊,一点都不忠厚,一点都不厚道,改名叫陈抠门、陈压榨算了。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上司……”脚下还是老老实实跟了上去。陈忠道面色不改,坦然自夸:“是啊,有我这么个好上司请你吃饭,你可要多吃点,下午继续努力查案报答我。”
“线索都断了,怎么查?”
“从头开始呗。”陈忠道说,“百合,珠宝行老板,唐立平,这三个人都知道胸针的主人是谁,又都不愿意说出来。只有百合和小蝶有些交情,也是唯一一个主动给我们提供了线索的人,现在也只能再去问问她了。”
乐宾想了想,点头:“只能这样了。”说着,又苦笑起来,“说不定过去一看,百合也已经像珠宝行老板一样被封口了,更问不出什么了。”
陈忠道猛然顿住脚步,愣愣看了乐宾片刻,拔足狂奔起来:“你说的对!我们快点去!”乐宾紧跟而上,大声喊他:“都一上午了,现在急也没用了啊!”
“万一赶得上呢!”陈忠道头也不回,乐宾见劝不住,只能咬咬牙紧跟上去,总觉得步子有点沉重,不知道是因为肚子空着没力气,还是被言而无信的上司气饱了。
奔跑也许没有白费,鸨母告诉气喘吁吁的两人,并没有人来找过百合。百合就像他们刚离开时那样,沉默地坐在床缘,身边香气弥漫。见他们进来,百合淡淡开口:“没查到?”
“要是查到了,就不会再来找你了。”乐宾说。
“来找我有什么用?我能告诉你们的都说了。那个客人姓什么叫什么,是干什么的,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有钱。”
陈忠道心知百合应是真的不知道客人身份,否则不会到现在也没人来威胁封口,但他在椅子上坐下,尖锐反问:“如果你真的只知道他很有钱,那为什么连见过那个胸针都不敢承认?”
“因为我怕他。”百合平静地说。陈忠道想起之前来青衣巷查案时姑娘曾说过死者“钱给的很少,要求却很多,这儿的姑娘都怕他”的话,就没往下追问,犹豫一下,还是试探着问:“如果我们帮你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从此远离那个人,你愿意帮我们找到那个人吗?比如,他来的时候通知我们?”
“去别的地方,别的青楼,继续卖?算了吧,长官,我的赎身费很贵,命却很贱,不值得你花那么多钱。”
姑娘抬头望着柜上的百合花不再说话,旗袍高领衬得脖子愈发修长纤细。对话陷入僵局,乐宾见百合还在看小蝶最后送来的花,接过话头顺着问道:“你好像很爱惜这花。你和小蝶关系很好?”
提到小蝶,百合薄薄的唇边隐约抿出一丝笑:“小蝶从来不会看不起我们, 经常送我们花,给每个人挑最适合最好看的花戴在头发上。有什么事求她,她也会尽力帮忙,跑腿、送信、带东西……认识她的姑娘没有不喜欢她的。”
“你的那个客人呢?他认识小蝶吗?”乐宾接着问。
“……不认识。”百合的笑容凝固了。
“这就奇怪了。”乐宾转向陈忠道,“不认识,就没有私仇,有钱人不会杀人劫财,在这儿又没必要劫色,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杀胡小蝶呢?没有动机啊,除非真的又是疯子杀人……”
“他就是疯子!”
百合的声音忽然高亢响起,两人皆是一惊,齐齐望向眼圈赤红,全身发抖的百合。
“他就是疯子……不……他是妖怪,他是恶鬼!他杀了小蝶……他杀了小蝶……”百合双手捂住脸,声音似哭似笑,从尖利渐渐弱化成自言自语呢喃,“他杀了小蝶……?不对,不对……”
声音渐渐静默,乐宾和陈忠道面面相觑,刚往前一步,百合又忽然抬起头,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笑。
“是我!是我害死了小蝶!!!”
【李逢春×白锦明】如初
IF线:假如春明的春是3.0
2022.12.12文后新增番外《一万分之一》
白锦明坐在警察局里等待着,这个以前他最怕的地方,此刻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
他穿越了——今早他心满意足地看够了李逢春的睡颜,准备出门买个早餐,结果半路上心思飘忽荡漾,左脚绊右脚给自己摔了个狗啃泥。
白锦明爬起来的第一反应是去...
IF线:假如春明的春是3.0
2022.12.12文后新增番外《一万分之一》
白锦明坐在警察局里等待着,这个以前他最怕的地方,此刻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
他穿越了——今早他心满意足地看够了李逢春的睡颜,准备出门买个早餐,结果半路上心思飘忽荡漾,左脚绊右脚给自己摔了个狗啃泥。
白锦明爬起来的第一反应是去看手里的早餐——豆浆洒了,包子只剩一个完好的,自己的衣服也因为这个变故而脏兮兮的。他想往家里躲,免得让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可他抬腿跑了几步就反应过来,这里根本不是他和李逢春安家的地方。
眼前是高耸入云的玻璃大楼,身侧是游鱼般的高级轿车,那家熟悉的花店位置也被快餐店取代,哪有一点灰蒙蒙街巷的影子?有路人察觉他的茫然无措,帮他报了警。
白锦明原本应该跑的,他和李逢春一样,最怕见警察,可他如今搞不清状况,甚至警察来了,他也没凭那身衣服认出来——一切都变了。
直到坐在警局,被一个小民警塞了杯热水的时候,白锦明才有些真实的感觉,小民警向他解释:“别紧张,你不是第一个人了,我们正在调查。”
就像每个年代都有一段难以解释的都市传说一样,警局在接到好几起案件后,对于穿越这回事接受得很快,只要简单做个笔录,就可以放人了。前几个人都是经历了短暂的地点穿越,更像是一种瞬移,小民警没有多想,把白锦明也归为这类案情,扯了电话递过去:“联系家属吧,先回家休息。”
白锦明一闯祸就爱打李逢春电话,叫他来收拾烂摊子,于是眼下滚瓜烂熟地摁出一串数字,刚接通,白锦明就迫不及待地开口,好像要把自己的不安全部发泄出来:“逢春,快来接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最后确认似的问道:“是锦明吗?”
半小时后,当李逢春走进警局时,小民警和白锦明都吓了一跳。听两个人联系的语气,小民警还以为是同辈的朋友,可眼前这人,分明是苍老的样子,做那个年轻人的父亲都够了。白锦明看着他半白的头发,怎么也不敢把他和记忆里那个眉眼张扬的人联系在一起,可他又确实一眼就认出了李逢春,他张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冒出来一句:“你吃早饭了吗?我去买了包子。”
李逢春像听到什么久远的话题,神色复杂地接过白锦明一直拎在手里的一个包子,顺手掏了张帕子擦了擦他半湿的袖口。白锦明被他熟练的动作熨帖地有些眼热,李逢春反而很淡定,做完这些就直接去办了手续,连目光都没有多做流连,只是牵着白锦明往家里去。
白锦明跟在后面,看着那只苍老的手。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李逢春居然没什么话要对他说。在他不知道的这些岁月里,是有另一个自己陪着他?还是说,他根本就是突然消失了,李逢春或许已经另组了家庭?怎么想,自己恐怕都是“不速之客”,万一遇上了另一位,自己该叫他什么?白锦明想到这,对一会要遇到的各种情况都觉得尴尬万分,他忍不住扭了扭被李逢春牵着的手。
走进小区的时候,正遇上社区民警,那人显然与李逢春相识:“老李!今天出门总算记得关门了,不过,你带钥匙没?别进不去门了。”
李逢春向他晃晃手里的钥匙,又侧身让出白锦明:“我接人回家,你放心吧。”
“哟,这是哪家亲戚来串门了?要我说你就缺人陪着,咱们小区里哪家老人不是儿女绕膝的,就你冷清,队里都说了,要对你特别关照,这下有人陪你我们可放心了哈哈哈哈......”那人又冲着白锦明打招呼,“以后提醒老李关门的重任就交给你啦!”
白锦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应付一轮热情过后,朝李逢春挤眉弄眼:“老李?李老头?原来你还有不记得关门的毛病,难道是欠钱被打的后遗症?”
李逢春把钥匙分出一把,塞到白锦明的口袋:“我清醒着呢。”
白锦明摸摸口袋里小巧的金属,忽然明白过来,李逢春准备着双份的钥匙,又不关门,是怕自己找不到家吗?换言之,这个家在等他,自己之前的尴尬设想全都是瞎担心,白锦明捏着钥匙眉开眼笑,赶了几步跟上李逢春,主动挽进他的臂弯,把李逢春带得“健步如飞”,他已经等不及要看新家的样子了。
然而他又后知后觉地停在家门前,既然李逢春一直在等他,那也就意味着,这些年李逢春一直是孤单的一个人。白锦明心里不是滋味,跨过的时间在他身上只是一瞬,其中的漫长岁月,却是实打实地落在了李逢春身上,让他变成了如今沉默寡淡的性子。
李逢春见白锦明对着家门发愣,以为他不会开门锁,于是握着他的手,将钥匙送进锁眼:“像这样插进去,多齿的一面向下,再顺着转半圈......”
白锦明听着李逢春嘀嘀咕咕,越发深刻地感觉他老了,他顺手拿出刚才李逢春递来的帕子,掩住了表情,让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房间里。很显然,新家是分配得来的小户型,不是白锦明心中的大别墅,李逢春任他在屋子里乱逛,去厨房倒了杯酒。
白锦明很快就将屋子看了个遍,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于是凑到李逢春身边,自觉地拿走了那杯酒:“晚上吃什么?”
李逢春看着他毫不生疏的动作,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家里只剩面条了,我们出去吃?”
白锦明刚想反驳说自己昨天才买了一堆菜,又想起来对于李逢春来说,一切都不是昨天了,只怪李逢春接他的话太自然,让他一时忘了这其中空余的时光。
“......那出去吃什么呢?我都不知道有什么。对了,逢春,你原先那么多钱呢?”
“找你的时候都花了。”李逢春说得平淡,在白锦明听来却是惊涛骇浪,他和李逢春在一起没多久就消失了,李逢春居然能为他做到这样的地步,一时间,白锦明不知该作何反应:“哈...哈哈...都花了,早知道我能自己回来,就该留着的嘛,怪可惜的。”
李逢春没去纠他话里的逻辑,接着他的话头笑了笑:“嗯,既然回来了,该把钱还我了。”
白锦明一听找自己要钱,又炸得像个刺猬:“不行!那是你自愿给我花的,怎么能让我还呢?”
“那可是我一辈子的老婆本,你才做了我多久老婆,难道不该赔我?”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后天天陪你,这账得一笔勾销!勾销!”
白锦明的大嗓门把楼道里的感应灯都喊亮了,好在大白天大家都忙着上班,没人来投诉,只是楼上的大爷猛戳了几下拐杖,提醒楼下小声一点。
白锦明被几下戳得没了声,悻悻地摆出无辜的模样:“我声音才不大呢!”只是这话是虚着说的,没什么说服力。
“嗯,我听着正好。”李逢春顺着他的话,把人带进浴室,“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们出去看你想吃什么。”
白锦明洗完澡围着浴巾出来,发现李逢春并不在,门口只有他准备好的一套衣物,看起来是李逢春自己的,意外地没有很显老气,还算合身。
白锦明换好衣服,走进了卧室,屋里的陈设比他刚遇见李逢春时还要简单,白锦明回想着他偷偷翻李逢春房间的场景,目光落在了桌屉,那儿没有记忆里的一沓照片,多了个本子,白锦明屏住呼吸,小心翻开了它:
......
“已经三年了,从那个早晨开始,锦明从未在某个夜晚如我所期待的那样回来,是仇家报复?是意外绑架?我不信一个人是没有一点消息的。”
......
“哪里都没有锦明的消息,十年,我本该和他在一起十年,多么值得纪念的日子,如果他的消失是无法解释的鬼神之说,我在此乞求上天再造一个奇迹,让他回到我身边。”
......
“二十三年,我们的家到了不得不拆迁的时候,锦明,如果你回来找不到路该怎么办?”
......
“锦明,今天风把门吹上了,我生了好久的气,我还以为你回来了,我又怕就在关门的那段时间错过了你,我不喜欢住在楼里,我想住在你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锦明......”
......
本子里一开始还有些理性的分析,到后来就变成无望的祈求,加上絮絮叨叨的话,最后,大概李逢春的话说尽了,满本只一遍遍写着白锦明的名字,新旧不一。
白锦明摩挲着纸上由利落到颤抖的字迹,终于红了眼睛,他没奢望过有一个人会这样爱着自己,从前他以为,他和李逢春不过是行至半路恰巧遇见的两叶扁舟,在一起是时也命也,所以自己离开后,李逢春应该顺水而去,各奔西东,却不想他会固执地溯游追寻了这么久。
李逢春拿着剪刀和梳子走进来,看见白锦明捧着本子看得入神,不免有些难为情:“我试着学你写了些日记,没什么好看的,别看了。”
“不行,这可都写着你爱我,我一句也不要漏看。逢春,我回来了。”
“什么?”大概两句话太跳跃,李逢春没听清。
白锦明于是耐心解释道:“我在回答你呢,你本子上的话,我今天回来了。以后每天我都要回答你一次,这样才公平。”
李逢春摇摇头:“你什么时候跟我讲过公平,这可不像你,锦明,我来帮你把头发剪短一点吧?”
白锦明正感动着,便不和他作对,乖乖坐到李逢春身前,任他打理自己的头发。
李逢春揉揉他的发顶,看见他有个小小的发旋,忍不住戳了一下,引得白锦明一缩脖子,而后不安分地闹起来,非要戳到李逢春的才罢休。最后还是李逢春蹲下来,让白锦明好好戳了个痛快。
“逢春,你什么时候会理发的?”
“我也不记得了,发现长了就自己剪剪,大概是熟能生巧吧。”
“真的吗?你让开,我照镜子看看。”
“真的挺好的,我们出门吧!”
白锦明哼了一声,而后贴近李逢春,后者无措地扶着他的腰,而他终于透过李逢春的肩颈看见了镜子——漂亮的发尾没了,额前留的一缕刘海被半路啃了一口,李逢春感觉自己怀里像抱了个随时要炸的弹药,还没等出声安抚,白锦明一个扭身走了。
李逢春跟过去,就见自己的枕头遭了无妄之灾,白锦明想揍李逢春,又怕把他打出个好歹,只能对着枕头撒气:“你今天哄不好我了!”
李逢春失笑:“带你去玩,去吃好吃的也不行?”
“你把我当小孩吗!......去哪?”
三分钟后两人便出了小区,这次李逢春是真的健步如飞了,毕竟哄老婆这事,刻不容缓。
白锦明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确定自己的发型不会露出来,这才放心打量起街道。他们在家里耽搁了太久,这会儿已经天黑了。
街边各家小店都聚了些人,没有刻意关拢的门帘后传来喷香的烟火气,白锦明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李逢春就干脆拉着他在街上找起路边摊来,什么都尝尝。
到最后两人找了家烧烤店坐下,要了两瓶啤酒,白锦明喝惯了pub里的洋酒,倒是第一回尝试这个,第一口就激得他忍不住咂舌,李逢春像是喝惯了,笑着看他作怪的模样。
夜间温度降得很快,一离开火热的烧烤摊,白锦明就觉得一阵凉意透过自己的胳膊袭来,他不满地扬扬手,示意李逢春再重新坐回去。
“唔,好冷,我不要走了,逢春,我们就住这吧。”
李逢春难得见到醉酒的白锦明,毕竟以往都是他先醉过去,于是他依言坐好,想再看会锦明耍赖的样子。李逢春脱下身上那件厚重的大衣外套,把白锦明整个妥帖地裹住了,白锦明就露出个调皮的脑袋来,冰凉的双手往李逢春腰间环去,直到两个人贴得暖烘烘的,他才撒娇似的问道:“你想我没有?”
“想。”
“你希不希望我和你一块儿过这么些年?”
“以前想。找到你之后,又觉得没所谓,奢望上天再给我一个奇迹太难了,就像眼下这样,我也很开心。”
“可是我想。”白锦明不满地支起身子,去找李逢春的眼睛,“我想看你起床的样子,想看你洗漱的样子,更重要的是,想看你怎么长到今天这个样子,每一天都想看到,可我都莫名其妙错过了,这一点都不好。”
醉酒的锦明愈发像个孩子,李逢春亲昵地蹭蹭他的鼻尖:“我也想看你的样子,不过现在
也不算太晚,我们还能一起过很久,不生气了好不好?”
白锦明被他耳鬓厮磨得鼻头发酸,借着酒意,终于流下泪来:“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害怕......”
李逢春一下一下地轻轻顺着他的背:“怕什么?”
“万一,万一,我来到的这一年,世上已经没有你,我......”白锦明想到再正常不过的生老病死,却哽咽到难以自语。
李逢春温柔的声音响起:“不会的,还没有等到你,我想我不会先走的。”
“这种事情哪里是你能控制的。”
“对我有信心一点,我不是好好的在你眼前吗?”
白锦明看着李逢春变戏法似的从指尖挑出一朵艳红的花苞,花还没有很开,瑟缩在李逢春的手里,白锦明接过来,慢慢揉开花瓣:“要是这花能开得再久一点就好了。”
“也许花觉得能让人看见它盛开的一瞬就足够了。”
白锦明把花别在李逢春耳边,又自觉没趣地取下来:“可我不想失去你,你总有一天要走的,我比你还要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对不起。”李逢春拥住白锦明,在他年轻有力的肩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锦明还爱着他,这让他在意料之内也感到莫大的欣喜,然而几十年的鸿沟横亘在二人之间,他做不到视而不见。白锦明还年轻,等到他去世的那天,只会给对方留下无尽的等待与痛苦,他这样惶惑地过了几十年,不忍心再让白锦明体会一遍。
可是李逢春也私心想和白锦明在一起,虽然在他眼里,他衰老的身躯是那样不堪,他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再过一天就好。
转眼一天天就过到了来年春。这天白锦明起了个大早,看着李逢春仍旧熟睡的面容,忍不住坏心眼地捏住他的鼻子,随后如愿看见他睁眼醒来。
“怎么不多睡会?”
“早上好,逢春,我回来了。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嗯......新的小吃街开业的日子?”
“那个等到晚上再说啦!今天是我们结婚的纪念日!”
李逢春愣住了,这些年他只记得找锦明这一件事,结婚的日期早就淡忘了,可对锦明而言,这还是他们新婚的第一年。
李逢春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被白锦明拉住:“就猜到你不记得,我都安排好了!”
白锦明所谓的安排,就是去拍纪念照,他们虽然自己结了婚,却还没有正式的合照。
李逢春被带去化妆,看着镜中的自己重新梳起当年流行的油头,又换上复古的西装,一时心绪纷乱,最后定妆的时候,李逢春开口请求:“可以帮我把头发染黑一点吗?”
门外,顶着灰白头发的白锦明听见这话,赶紧溜去洗掉了染发膏,最后见面时,两个人都带着一头黑灰夹杂的发,倒显得登对了。
摄影师拿着洗好的照片走来,顺便告诉他们店里可以提供时空录像服务,也就是录一段视频,在未来的某一天寄给对方打开。
白锦明显得很兴奋,迫不及待就跟着去录,奈何他的声音实在太大,隔着墙壁也能听见他在学“玫瑰玫瑰我爱你”的歌声,李逢春在外面,脸上挂着收不住的笑容,白锦明的每句我爱你,他都没有漏听。
白锦明出来的时候,李逢春已经收拾好一切,只等着他回家。还未卸妆的李逢春没了老态,显出些年轻时的模样,白锦明看了半天,有些不舍:“我怎么没多看些日子,真可惜。”
李逢春捏捏他的手:“拍完照就嫌弃我了?可惜退不了货了。”
“谁说我要退,我只是想再看会限定皮肤嘛!”
“回家你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慢慢看,走吧。”
白锦明往前跑了几步,而后回过身牵住李逢春:“那我要这样走,你帮我看路。”
李逢春走得很慢,但得益于他年轻时良好的身体素质,他老年时也不至于蹒跚,反倒显出优雅的从容,白锦明一边倒退着,一边看他往自己的方向踱,忽然觉得老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至少李逢春还有精力陪他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白锦明停下来,等着李逢春走到他身边,主动伸出臂弯让他挽着:“比起看着你走,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李逢春走的那天很平静,白锦明和他待久了,也学了些从容的气质,显得很镇定,他送他出了门,又折回屋内给他收拾东西。
卧房里什么也没变,除了那张合照从彩色变成了黑白,白锦明熟练地打包好衣物,又抽开了桌屉,那个本子依旧躺在那里,他曾问李逢春为什么不上锁,李逢春回答他:“两个人之间不需要有秘密。”——然而还是有了,白锦明翻开本子,里面多了些他不知道的话,笔迹很新,是李逢春最近添上去的。
“锦明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他还保持着年轻时的模样,让我心动不已,可我知道我总是要先离开他的,头一次,我如此害怕死亡的到来,可我不能告诉他,我希望他学会淡然地看待这些事,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也能快乐长久地活下去。”
“我预感那一天将要来了,而锦明一无所觉。我把他唱歌的录像要了回来,一遍遍听了很久,怎么能又吵闹又可爱的?我要记住他的声音和样子,未来他跨越生死那道大门时,我可以在另一头第一时间接到他......”
白锦明慌忙合上本子,再也看不下去,纸页间夹着干燥过的玫瑰花瓣,此刻抖落出来,附在他手心,像李逢春送给他的最后一次亲吻。
他想起自己向李逢春追问过一朵花的永恒,如今李逢春送给他了,在他失去他的时候。意外地,白锦明觉得有些苦涩的欣喜,至少李逢春留下了足够慰藉他怀念的东西,比起他思念自己的无望与痛苦,要好得太多太多。
白锦明抱着李逢春的衣物睡下,再睁眼时,身旁躺着一个年轻的李逢春,他还在静静睡着,和白锦明出门买早餐前别无二致,白锦明珍重地触摸着他的面颊,胸中涌起喜悦的狂潮,自己每日的回答终于被上天接受,他回来了。
白锦明回到了爱己如初的爱人身边,这位爱人教会他不惧苍老,不畏死亡,并将和他坚定地一起走下去。
完。
【番外】一万分之一
(像这样的夜晚,在李逢春寻找白锦明的日子里,不过一万分之一。)
谁都知道李逢春的老婆没了。就在那天早上,李逢春一觉醒来没见到白锦明,还傻乐着炫耀:“我老婆给我准备惊喜去了!”结果眼见着天黑下去又亮起来,还是不见人影,李逢春红了眼,说不清是熬的还是急的。
在那天之后,小弟们能躲着李逢春就躲,生怕触了他的霉头惹他发疯,只有阿丁不怕他,依旧贴身跟着。
阿丁是新来的,准确地说,是白锦明带回来的,所以他原先只跟着白锦明,白锦明出门做什么事也只带着他,如今白锦明不见了,阿丁也就自觉跟了李逢春。
阿丁跟惯了白锦明,行为举止也学了个七八分,跟在李逢春身边,老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李逢春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于是找了个话题:“锦明都带你去做什么?”
阿丁回忆了一下,有些拘束地答:“算命。”
“他从不信这个,怎么会想到去算命?”李逢春想到白锦明傻愣愣地跑去算命,结果被人一通忽悠的样子,忍不住咧开了嘴,又想念起这世间罕见的傻子:“他去算什么?赌钱的运气?”
“我听见锦明哥问姻缘,问前程,他总担心犯错太多走不到长远。”
“那算命的怎么说?”
“天机不可泄露。”
“......果然是个骗子。”
“不过他还说了一句什么‘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我想是故弄玄虚,记不得了。”
“那算命的在哪?”李逢春站起身,催促着阿丁带路。
等到了地方,李逢春才后知后觉有些犹豫,难道真要信了个骗子?况且他连要问什么都没想好,过来干什么呢?
阿丁见他停住动作,有些关心:“怎么了老大?还去吗?”
还不等他回答,里面的人已经走了出来,强行留住了生意:“来都来了,进来算一算呗,第一卦免费。”又看见阿丁,“哟,原来是熟人,那我再送一卦,想算什么?”
李逢春忽然有些理解白锦明怎么突然信算命了,原来是一开始就被忽悠住了,图个买一送一的便宜。眼下既然被看到了,也就只好进了店。
“客人想算什么?”
“找人。”李逢春将生辰八字熟练地背了,看着那人起卦解卦,不免怀了几分希望。阿丁在外间坐着,摆弄着一只茶杯。
良久,久到李逢春快要坐不住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人终于松了眉头,缓缓开口:“人有身魂移形之说,这人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见他,需耐心等待,方有重见之日。”
“他在哪里?”
“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要等多久?”
“天机不可......”话还没说完,李逢春的枪口已经对上了那人心口。
阿丁听见动静,赶紧跑了进来,看见二人对峙着,没有多想便拿枪加入了李逢春这边。
李逢春心神一颤,当初,白锦明也是这样不假思索地帮着自己,那人说锦明一直都在,莫非......
阿丁没注意到许多,问:“老大,你没事吧?我们怎么处理他?”李逢春沉默着,最后放下枪:“算了,我们走吧。阿丁,陪我喝一杯。”
喝酒时李逢春一直盯着阿丁,这下换成阿丁手足无措了:“老大,我今天怎么了吗?”
李逢春这才回了心神:“啊......没什么。”又过了一会,李逢春试探着叫了叫:“锦明。”阿丁倒酒的手顿了顿,抬头对李逢春笑笑:“老大,你喝多了。”
李逢春的心突突狂跳,他原本不信世上有鬼魂之说,可那人说锦明一直都在,不由得他不多想,一个人真的有可能换了魂魄吗?李逢春觉得自己有点疯了,可他头一次希望自己不要清醒。
从酒家离开,夜已深了,气温降得厉害,连风都好像比白天急了些,李逢春看见门廊的灯闪了一闪,老旧的线路经不住狂风,似乎要被刮断了。
阿丁把李逢春扶到门口,摸索着开了门,叮嘱了一番就准备离开,李逢春借着酒意,一个冲动把人堵在了家门口:“你是锦明对不对?”
这话问出口,其实李逢春早已想了肯定的答案,可他低着头,语气软软的,身体随着酒精的麻痹也摇摇晃晃,像是乞求一般,好像眼前人一否定,他就魂归西天去了。
阿丁也就惊讶地瞪大眼睛,谨慎地没敢开口,只是顺手搀了老大一把,他想,老大今晚喝得太醉了。
李逢春却将这种惊讶当成是一种被拆穿的意外,而下意识的搀扶则是锦明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如今待在这样一具壳子里,所以做出的简单回应。李逢春快要高兴疯了,于是更凑近了些:“留下来好不好?”
然而阿丁推开了他。这一推,让冷风得了空,直直地灌了他全身,李逢春那些荒唐的猜想一下就消散了——如果是锦明,不会推开醉酒的他不管的。
一向游刃有余的人忽然就颓了下去,李逢春摆摆手让阿丁离开,而后靠在门前,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戒指,戒指被捂得温热,好像刚从手上脱下来一样,李逢春忍不住吻了上去:“锦明,等我啊。”
门廊的灯闪了几闪,终于承受不住,啪地熄灭了。黑暗中,李逢春一手握紧了戒指,一手遮住了双眼,呜呜咽咽的声音传来,像一阵来势汹汹的穿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