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法——沉静如海(上)
“他日日夜夜凝视着那片无言的大海,不知能借着欧罗巴的风,送一朵浪花给她。”
灵感来源于电影《沉静如海》
德意志(汉斯)×法兰西 (高卢) bg 纯爱
微历史向,有些许改动
一望无际的欧罗巴海岸,望不到边境的西罗...
“他日日夜夜凝视着那片无言的大海,不知能借着欧罗巴的风,送一朵浪花给她。”
灵感来源于电影《沉静如海》
德意志(汉斯)×法兰西 (高卢) bg 纯爱
微历史向,有些许改动
一望无际的欧罗巴海岸,望不到边境的西罗马帝国,眼前的一切深深扎进汉斯年幼的内心。
斗兽场外人声鼎沸,汉斯知道自己将会在那些高谈阔论的寡头贵族面前同一头野兽决斗。自打罗马将他带回来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将会来到这里,用死亡换得一场狂欢。
死了也没什么吧,汉斯想。
在野蛮丛林中游走了那么多年,他早就看淡生死,死在这浩大的文明中,也是一个好的归宿吧。
罗马解开他身上的锁链,示意他入场,一人一兽从两门相继而出。决斗开始前的那一刻,汉斯看向观众席,想要看看自己最后的那一抹念想。可惜,并没有看到那如雪的发丝。
她果然不会来了。汉斯闭上眼睛,彻底断了自己最后一丝人世的念想。
随着观众的欢呼声,饥渴难耐的雄狮扑向手无寸铁的汉斯。汉斯的一只袖子被撕扯下来,好在最后躲开了。
雄狮再一次向他冲去,不料撞到了斗场的围墙。汉斯趁机抡起拳头向雄狮的头砸去。带着人类本性对生的渴望,两记重拳下去,雄狮垂下了头。
目睹了汉斯的表现,罗马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罗马身后走出,纯白的衣着上有几朵紫罗兰图案的花纹点缀,白色的长发用一根紫色的丝带系着,蓝色的眼睛如海般浩瀚澄澈,如此血腥的场面好像也无法侵染。
“爷爷……为什么要这样对他。”高卢拉扯着罗马的衣摆,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与不忍。
“你不用知道”罗马摆了摆手,“这是他必须经历的。”
“可是他会死的!”高卢强忍着泪水,哽咽道。
“为帝国而死,是他的荣幸。”
看到了罗马的坚决,高卢没有再说话了,只是眼睛看向罗马腰间的佩剑。
……
一个月前,满身伤痕的汉斯被罗马捡回了家。第一次领略到文明的伟大,深知自己牺牲品命运的汉斯,对于这个高大的“主人”并不了解,只知道他身边一直跟着一个白头发蓝眼睛的女孩。
“这段时间盯紧他,高卢。”罗马落下一句轻飘飘的指令就扬手离去。
“好的,爷爷。”高卢看向汉斯,接着径直向他走去。
在汉斯出神之际,手上的绳索突然断开了。高卢解开他身上其余的锁链,浅浅一笑,“现在好了,要一起出去走走吗?”
这是高卢跟汉斯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汉斯第一次对上那双浩瀚双眼。
“嗯…”汉斯低下头,尽力将心中的涟漪抚平。
帝国的宅邸外井井有条的园林,错落有序的花圃,都没能进入汉斯的眼睛,他只看见了那紫色的飘带和如雪的长发。
“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喜欢这里吗?”高卢回眸问道。
“不…不是。”汉斯深绿色的眸子里满是惊慌,“我只是…”
“哦,我知道了”高卢打断了他“一定是爷爷又吓你了,他总是这样,千万别往心里去,他只是吓吓你。”
“很痛吧”高卢看着眼前之人绿色眼睛下的伤口“别不高兴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高卢拽着汉斯的衣袖从一路小跑到狂暴,沿途繁花似锦,她将带他前往自己的秘密花园。不知为何?这个金发绿瞳的陌生文明好像是她洪荒宇宙里的故人,让她在这冰冷的帝国中找到了同类。
而总是独自一人盯着大海的高卢不会知道,自那天以后,汉斯心中的风再没有停过。绿色的眼睛也看向了他的汪洋大海。
……
雄狮突然起身的猛扑,打断了汉斯的思绪。头部受到重创后的野兽兽性完全觉醒,锋利的爪牙和血盆大口步步向汉斯逼近。
徒手搏斗透支了大量体力,汉斯步步后退,很快就被逼进了角落。
快死了吗?真是可惜,直到如今都没能真正走进那片大海,可日夜流淌的海水又怎会为他停留呢?
锋利的白刃直插雄狮的后脑,嚣张的猛兽应声倒地。
汉斯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看着眼前的持剑之人。
高卢一脸惊恐,赶忙将手中的剑丢在一旁,眼神茫然的看向手上的血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轻易结束了一个性命。
看着腰间空了的剑鞘,罗马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早有预料。
那一天在斗兽场,罗马教会他很多,也让她和他真真正正的正视了彼此骨子里的血性。
自那以后,汉斯脱去了奴隶的身份,寄养于法兰克名下,和高卢一样成为了罗马的学生和孩子。
而高卢又回归了往日的平静,还是看着大海。汉斯始终也不明白,那天拉着他狂奔的那个热烈而单纯的小女孩,为何再未在他面前流露任何情感。
日子总归还是这样过,无言的海和无言的山,同这座古老帝国一样沉静,可不知怎的,时时又有喧嚣
哦,还有一个意大利。
作为法兰克三子,意大利和汉斯一起相处学习时间较长,而高卢总是独自在深闺,哪怕有机会相见也只是擦肩而过。
大家都知道,高卢会成为法兰克的真正继承人,而尊贵美丽的她,也将为帝国换取更多利益。
那天汉斯和意大利刚从罗马的住处出来,就碰到前来会谈的高卢。
依旧是那熟悉的白色头发和蓝色眼睛,但时间的流逝让她出落的更加美丽大方,蓝紫色礼服略微宽大的领口衬托出她白皙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银色的项链和耳饰增添了几分华丽却不艳俗。纤细的腰肢和美妙的曲线暗示着她的成长。
而汉斯根本不敢多看,当高卢和他们俩打招呼的时候,他只能侧过脸微微点了一下头,便拽着还在同高卢开玩笑的意大利匆匆离去。
看着汉斯匆忙的背影,发红的耳根,少年的小心思不言而喻。高卢看在眼底,用手捋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发丝,浅浅一笑。
“我不过就是同高卢姐姐说几句话,怎么某人就这么慌着走啊?这可不像你严肃绅士的作风啊?”意大利坏着心思推了推汉斯的肩膀。
“没有的事,你别乱说。”汉斯话语很简短,可脸上的红晕还是暴露了他的心虚。
“那好叭”意大利摆了摆手“本来今天下午高卢姐姐约我去小花园帮她整理书库的,但我有事去不了,还想着让你替我去的。现在看来,只能让大美女一个人搬书了……”
“什么时候?”
“啊?”
“你们约的什么时候?”汉斯的话语一向严肃
看着汉斯的严肃脸,意大利笑得前仰后合。
“你也太会装了吧?汉斯哥哥。”
“下午五点,话说你知道高卢姐姐的小花园在哪吧?听说好像还挺神秘的,她还没同我说过,正准备今天碰到的时候问她的,结果你倒好,直接把我扯走了。”
“不用问了,我知道。”
“啊?”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汉斯这句话说的格外严肃。
图为男主埃哈德·居尔斯,“警卫旗队”师SS第2装甲掷弹兵团3营14连连长。
1943年5月至6月底,居尔斯的部队驻扎在乌克兰一座叫Klenowoje的村子期间,看似他拿到了《沉静如海》的剧本,但最后发展成了讽刺喜剧……居尔斯自述:
“我住在村长家的房间里,他有一个叫莉迪娅的18岁女儿。经过最初的一番踌躇之后,我们就爱国和这场我们都是败者的可怕战争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她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乌克兰人,会说一口流利的德语,还美得令人炫目,她的钢琴水平也让我印象深刻。在温暖的夏日晚上,我们经常聊到深夜。我们会坐在Klenowoje村的湖边,一段甚为温柔的恋情在爱国的乌克兰姑娘与23岁...
图为男主埃哈德·居尔斯,“警卫旗队”师SS第2装甲掷弹兵团3营14连连长。
1943年5月至6月底,居尔斯的部队驻扎在乌克兰一座叫Klenowoje的村子期间,看似他拿到了《沉静如海》的剧本,但最后发展成了讽刺喜剧……居尔斯自述:
“我住在村长家的房间里,他有一个叫莉迪娅的18岁女儿。经过最初的一番踌躇之后,我们就爱国和这场我们都是败者的可怕战争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她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乌克兰人,会说一口流利的德语,还美得令人炫目,她的钢琴水平也让我印象深刻。在温暖的夏日晚上,我们经常聊到深夜。我们会坐在Klenowoje村的湖边,一段甚为温柔的恋情在爱国的乌克兰姑娘与23岁的SS少尉之间产生了。
一天,在我住的房间里,莉迪亚带着一名老妇人出现了,后者穿着用黄麻袋做的临时衣服,脚上也裹着同样的布料。她对自己所要翻译的内容很是不安。原来我连里的士兵完全没有意识到老妇人的贫困,拿了她的几块碎布去擦枪。我自然感到万分抱歉。我让那几名士兵来向我报到,并要求他们做出赔偿。他们就为老妇人提供了面包和羊毛毯子,这让她很高兴。
这件事之后,莉迪亚——她将这件事视为对她的人民的严重羞辱——消失了两三天。她的父亲不能或不愿告诉我任何关于她失踪的情况。有些时候,我认为她是去了附近树林里的俄国游击队那里。我提前四天就从她那里发现了我们要占据的下一个集结地的时间!”
所以我说最后发展成了讽刺喜剧……居尔斯他们是要转移去参加堡垒行动了,这是动向都漏到游击队去了?再之后,堡垒行动被叫停,“警卫旗队”师调离东线时,居尔斯想到在那里死去的战友们,可能有些绷不住了,他在1943年7月29日的日记中写下一句:“我问自己,为什么我还活着。”
我选择 独自一人悼念你—— 在你走后,我成为了一个哑巴。
《沉静如海》女主向 写于欧洲胜利日
因為這世上 再也沒有任何語言 任何表達 能夠表達我對你如海般波濤洶湧又沈靜的情感
你走了以后 我没有再流眼泪
只是我再也说不出话
我竟然真的成为了你口中那个 沉静如海 默默无语的小姐
我尝试开口 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我去看医生 医生却告诉我我没有任何毛病
也许我应该去看精神科
或者应该立刻处死吧
但我不能就这样死去 我要反抗 我要我的国家和人民 获得自由和和平......
《沉静如海》女主向 写于欧洲胜利日
因為這世上 再也沒有任何語言 任何表達 能夠表達我對你如海般波濤洶湧又沈靜的情感
你走了以后 我没有再流眼泪
只是我再也说不出话
我竟然真的成为了你口中那个 沉静如海 默默无语的小姐
我尝试开口 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我去看医生 医生却告诉我我没有任何毛病
也许我应该去看精神科
或者应该立刻处死吧
但我不能就这样死去 我要反抗 我要我的国家和人民 获得自由和和平
于是坚定地遵从信念 加入了反抗纳粹侵略的地下组织
因为我知道 你也在默默反抗着
你心目中对和平的向往 将永不熄灭
…………………………………………………………………………
战争结束了 我从报纸上得知 你的国家终于战败了
苏联零下四十度的天气 几乎让你们无人生还
那你呢
是否遵从自己的信仰 结束了矛盾又纠结的一生
还是说为了我
选择苟延残喘
每当我想起你
祈祷你不要成为战壕里的肉垫的时候
我就觉得自己该下地狱 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我对不起我的国家 我的民族 我的家人 我的信仰
今天是1945年5月8日
是纳粹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日子
是欧洲胜利日 举国上下 普天同庆
我们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
那你呢
你在哪里?你是否已经自由?
我不知道
我又像当年那样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以为能在一转头就看到你的身影
然后你跟我点头示意 我又慌张失措地扭过头去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同胞们在欢呼着 雀跃着 烟花 彩带 属于法兰西的
红白蓝国旗 在空中飘扬
男人女人 士兵军官 孩子老人 甚至是残疾人
都在涌动着 飘舞着 奔跑着
我被撞倒了
又被簇拥着的行人拾起来
于是我又一路被推搡着回到家
如今我已经能掌握手语了 只是爷爷还没学会
于是我要一字一句地写给他看
“爷爷 我们胜利了 再也不会有德国人 回来我们家住了”
“为什么是回来?”
我停下了笔 默默走上楼
他走后 房间一直没有收拾 还是保持着当年的模样
她还是在每年圣诞节 来到他的房间 躺在床上 嗅他的味道 抱抱他的枕头
“我祝你圣诞快乐” 那句话又浮现在眼前
今天不是圣诞节 我却又走进他的房间
看着他的床
“Adieu,Werner”
这是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她很惊讶 她居然自言自语说出这句话 她的哑 是不是已经好了?
可是她想再说一句什么 却发不出声音来 只能捂着喉咙挣扎着
永别了 我的爱人 从现在起 我选择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悼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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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多动不动就爱上对方 亲吻上床的爱情戏之后 对这种隐忍克制到极致的战争爱情片简直毫无抵抗力 我爱你 却不被允许 我爱你 却隔着战火 隔着国仇家恨 千言万语 波涛汹涌 到头来 我只能跟你说一声 “永别” 永别了 我的心上人 此生不复相见了 我的爱人 今夜之后 我再也不会弹巴赫的十二平均律 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但我对你的爱 将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搬运】《海的沉默》
无授权搬运,侵权删
《沉静如海》原著《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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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到来之前先大大炫耀了一番军事机构的排场。首先是两名小兵,两个人的头发都是金黄金黄的,一个笨手笨脚的瘦子,另一个五大三粗,长一双采石工的手。他们看了看房子,没有进来。尔后来了一名士官。笨手笨脚的小兵陪伴着他。他们跟我说话,用的是自以为是的法语。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懂。然而,我把那些空着的房间指给他们看。他们显得是满意的。 翌晨,一辆很大的灰色鱼雷形军用敞篷汽车驶进花园。司机和一名笑嘻嘻的,金头发细高个青年士兵费了很大的劲儿从车上拖下两口箱子和一个灰布大包袱。他们把这些东西统统抬进那个最宽敞的房间。敞篷汽车...
无授权搬运,侵权删
《沉静如海》原著《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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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到来之前先大大炫耀了一番军事机构的排场。首先是两名小兵,两个人的头发都是金黄金黄的,一个笨手笨脚的瘦子,另一个五大三粗,长一双采石工的手。他们看了看房子,没有进来。尔后来了一名士官。笨手笨脚的小兵陪伴着他。他们跟我说话,用的是自以为是的法语。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懂。然而,我把那些空着的房间指给他们看。他们显得是满意的。 翌晨,一辆很大的灰色鱼雷形军用敞篷汽车驶进花园。司机和一名笑嘻嘻的,金头发细高个青年士兵费了很大的劲儿从车上拖下两口箱子和一个灰布大包袱。他们把这些东西统统抬进那个最宽敞的房间。敞篷汽车开走了,接着几小时后,我听到一阵马蹄声响。三名骑马的人出现了。其中之一翻身下马,跑去浏览一番旧石头楼。他回来了,他们连人带马都走进了我用作工棚的谷仓。我后来发现他们把我的工作台压脚塞进两块石头间的墙洞里,压脚上系一条绳子,马匹便拴在绳子上。
有两天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没有再见到任何人。骑士们一大清早便带着马出门去,晚上,他们再把马带回来,而他们自己则睡在铺满干草的阁楼里。
接着,第三天早晨,大敞篷汽车又来了。笑嘻嘻的年轻人扛起一只宽大的旅行箱,将它搬进房里。然后,他提上自己的背囊,放在隔壁房里。他下楼来,用准确的法语跟我侄女说话,找她要床单。
有人敲门,去开门的是我的侄女。跟每晚一样,她刚给我斟上咖啡(咖啡能使我入眠)。我坐在房间的最里边,相对地处于阴影之中。房门朝向花园,与花园在同一个平面上。一条红色方石板路沿着屋边延伸开去,下雨时挺好走。我们听到鞋后跟敲打在石板上的走路声。我的侄女望了望我,放下她的咖啡杯。我依然捧着我的杯子。
天黑了,天气不太冷。那年11月份的天气并不很冷。我看到一个魁梧的侧影,大盖帽,雨衣像斗篷般披在肩上。
我的侄女开了门,始终一声不吭。她把门扉推到靠近墙壁,自己紧贴墙站着,什么也不看。我小口小口地啜着咖啡。
军官在门口说:“劳驾。”他略略点了点头。好像他是在探测沉默的深度。然后,他走了进来。
斗篷滑到他的前臂上。他行了个军礼,摘掉帽子。他向我侄女转过身去,微微弯了弯腰,审慎地一笑。然后,他面对着我,比较严肃地向我鞠了一躬,说:“我叫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我刚来得及掠过一个念头:“这不是德国人的姓。是流亡新教徒的后裔吗?”他补充说:“我深感抱歉。”
最后那个词拖得长长的,落入沉默之中。我的侄女关上了门,她仍然背靠墙站着,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我没有站起身来。我慢慢地把空杯子放在风琴上,叉起双手静候下文。
军官又说:“这自然是无可奈何的办法。如有可能,我一定会避免这样做的。我想,我的勤务兵将尽一切努力保证你们的安宁。”他站在房间正中,十分高大又非常瘦削。他抬起手臂可以触摸到房子的小梁。
他的脑袋稍稍前倾,仿佛脖子不是安在肩上,而是从胸口长出来的。他的背本来不驼,可这样一来便使他像个驼背。他的胯部和削肩给人的印象很深。他脸庞清秀,具有阳刚之美,顺着脸颊有两道深深的凹陷。藏在眉弓阴影中的眼睛看不出来。我似乎觉得它们是浅蓝色的。柔软的金发往后背梳,在悬挂式分枝吊灯下闪烁着丝绸般的光芒。
沉默持续良久。它变得越来越浓重,仿佛早晨的雾气,浓浓地纹丝不动。我侄女的木然不移,当然还有我的,使这种沉默变得越发沉重,重得像是铅铸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军官自己也保持一动不动,直至最后我看到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的微笑却是正正经经的,没一点奚落的迹象。他随便打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没领会。他的目光盯在我那始终绷得紧紧、挺得直直的侄女身上,于是,我便能从容不迫地观望这强壮的侧影,窄窄的隆起的鼻梁。在半阖的唇间,我看到一颗金牙齿在闪闪放光。他终于转过眼去,望了望壁炉里的火焰,说:“对热爱自己祖国的人们,我深感尊敬。”说着,他突然抬起头来,盯了一眼雕刻在窗棂上头的天使。他说:“我现在就可以上楼到我的房里去。只是我不知道路怎么走。”我的侄女打开通往小楼梯的门,看也不看一眼军官,便拾级而上,仿佛上楼的就是她一个人。军官随她而去。这时我才发现他有一条腿是僵硬的。
我听到他们穿过前厅,德国人的脚步声在过道上振响,一脚轻一脚重,一扇门打开了,接着又关上。我侄女回来了。她重又端起杯子,继续喝她的咖啡。我点着烟斗。我们沉默了几分钟。我说:“谢天谢地,他好像还可以。”我侄女耸了耸肩。她把我的天鹅绒上装往膝盖上拉了拉,缝完她已经开始的那块看不出来的补丁。
第二天早上,我们正在厨房里用早餐,军官走下楼来。那里有一道楼梯通往厨房。我不知道德国人走那条路是因为听到了我们的声音,还是出乎偶然,他在门口站住,说:“我晚上睡得真香。我希望你们昨晚过得也一样好。”他含笑望着宽敞的房间。由于我们木柴不多,煤炭更少,我把房间重新漆过,我们搬了几件家具进来,一些铜制厨房用具和几只古色古香的碟子,以便在此蛰居过冬。他细细察看着这些东西,我看到他洁白得发亮的牙齿尖尖。我发现他的眼睛并不是我所以为的蓝色,而是金黄色的。最后,他穿过房间,打开通往花园的房门。他走出两步,转过身来,看了看我们爬满葡萄藤的长长的褐色旧瓦矮房子。他咧了咧嘴轻轻地笑笑。
他一反手,指着在山坡上面透过光裸裸的树木丛隐隐可见的那幢不可一世的建筑物,说:“你们的老村长对我说,我将住在一座城堡里。我要对我的伙计们说,恭喜他们摸错了门儿。这里的城堡可是要漂亮得多呢。”
说完,他关上门,隔着玻璃窗向我们敬了个礼,走了。
晚上,在与前一天同样的时候,他回来了。我们在喝咖啡。他敲了敲门,但没等我侄女去给他开门。他自己开了门,说:“我怕打扰你们,如果你们愿意,我将从厨房进出,这样,你们可以把这扇门锁上。”他穿过房间,让手在把手上停留了一会儿,望着吸烟室的各个角落。终于,他微微躬了躬身,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出去了。
他们从没锁过门。我不能肯定这种克制的理由是不是十分明确,十分纯洁。我和我的侄女出于默契,决定丝毫不改变我们的生活,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节也不改变,就像那军官并不存在,好像他只是一个幽灵。但是在我的心中,也许还有另一种感情与这个意愿搀杂在一起,那便是我不能伤害一个人而不感到不舒服的,即使他是我的敌人。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个多月吧,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情景。军官敲门,进来。他寒暄几句天晴天雨,天冷天热的话,或者别的同样无关紧要的话题,反正,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并不一定需要答复。他总是在小门门槛上滞留片刻。他往周围审视一番。一丝浅笑表示出他从这种审视中仿佛得到了什么乐趣。每天是同样的审视和同样的乐趣。他把目光滞留在我侄女倾斜的侧影上,滞留在她万无一失地严峻和无动于衷的侧影上,而当他最后把目光转过来时,我肯定能从中看到一种笑盈盈的赞许。然后,他—鞠躬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走了出去。
有一天晚上,事情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变化。屋外下着雨夹雪,天气极为寒冷和潮湿。我在炉膛里烧上了为这种日子留着的粗木柴。我不由自主地想象在外的军官,他进来的时候定会是一身白雪。但是他没来。该他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恼怒地不得不承认自己惦念着他。我的侄女慢慢地打着毛衣,看上去专心致志。
终于,脚步声响起来了。但是这声音是从房子里面传来的。从它强弱不等的响声上,我觉出了军官的步履。我明白了他是从另一个门进来的,是从他房里来的。他一定是不愿穿着湿漉漉的威风扫地的军服出现在我们眼前,先去换了衣服。
脚步一轻—重走下楼梯。门打开了,军官到来。他穿着便服。长裤是厚厚的法兰绒的,蓝灰底杂乱无章的暖褐色方格粗花呢上装。上装又宽又大,优雅洒脱地垂落下来。上装下,一件本色粗毛衣紧裹着修长的肌肉发达的躯体。
他说:“请原谅。我感到冷。我淋得湿透了,而我的房间又很冷。我到你们炉边取一下暖。”
他艰难地在炉膛前蹲下,伸出双手。他把那双手转过来又转过去,不住地说:“舒服!……舒服!……”他转过身,背对火焰,始终蹲着,把一个膝盖用双手抱住。
他说:“这里的天气算不了什么。法国的冬天是一个温和的季节。我们那儿的冬天才算得上冷,非常冷。树木尽是冷衫树,一座座森林挤得紧紧的,树上的积雪沉甸甸的。这里的树木纤细柔弱,上面的雪纯是镶的花边。我们那里的情景令人联想到一头公牛,粗壮强健,为了生存它需要它的力量。这儿却是灵魂,洞察入微的诗歌的思想。”
他的嗓音比较低沉,很不响亮。乡土音很轻微,仅仅表现在刺耳的辅音上。总的听上去像一种歌唱般的嗡嗡声。
他站起身,前臂支撑在高高的壁炉的过梁上,前额搁在手背上。他个子那么高,不得不稍稍弯着腰,而我连天灵盖都不会碰到。 他一动不动伫立良久,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侄女飞针走线机械地打着毛衣。她并不瞅他一眼,一次也没有。而我则抽着烟,半躺在我柔软的大安乐椅上。我以为我们安如磐石的沉默是不可动摇的。就让这个人向我们行过礼走吧。
然而浑厚的低吟般的嗡嗡声重又扬起,我们与其说它打破了沉默,不如说它像是从沉默中产生的。
军官仍然站着不动,他说:“我始终热爱法国,始终热爱。上次战争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当时的想法不能算数。但是打那时起,我一直热爱法国。只是远远地爱着。好像爱天涯公主。”他歇了口气,然后庄重地说出:“由于我父亲的缘故。”
他转过身,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身体靠在壁炉侧的墙沿上。他的脑袋有点儿碰撞在隅撑上。他不时在隅撑上慢慢蹭一下枕骨,像雄鹿的一种自然动作。他旁边就有一张安乐椅,他完全可以坐下,但他没有坐。直至最后一天,他始终没有坐下过。我们并不请他坐,他也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可被视作亲密无间的行为来。
他重复道: “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他是个十分爱国的人。战败曾使他非常痛苦。然而他也热爱法国。他爱勃里昂①,他相信魏玛共和国②和勃里昂。他那时很是兴奋。他说:‘他将使我们结合起来,像丈夫和妻子。’他以为,太阳终于要在欧洲上空升起来了……”
他说话时望着我侄女。他并不像一个男人望着一个女人那样望着她,而是像在看一尊雕塑像。而实际上,这十十足足地是一尊雕像。一尊有生命的雕像。
“……可是勃里昂被击败了。我父亲看到法国依然由你们残酷的大资产者们所左右,依然由你们的德·温德尔们,你们的亨利·波尔多们,你们的那位老帅领导。他对我说:‘在你能够穿着马靴戴着钢盔进入法国之前,绝不应该到那儿去。’我不得不答应他,因为那时他快死了。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已跑遍了整个欧洲,就是没到过法国。”
他微微一笑,说:“我是个音乐家。”似乎这便是跑遍全欧的一条理由。
一根木柴坍下来,几块火炭滚出炉膛。德国人弯下身子,用火钳夹起火炭。他接着说: “我不是音乐表演家,我作曲。这是我的全部生活,因此,看到自己全副戎装的样子,我真觉得是一副怪相。然而,对这场战争我并不后悔。不。我相信将从这场战争产生出一些伟大的事物……”
他挺了挺身子,从口袋里伸出手来,让它们持半举起状态,说:“请你们原谅,也许我使你们感到不快。但是我说的这些话也正是我真心诚意所想到的,我这么想是出于对法国的爱。对德国和对法国来说,将产生非常伟大的事物。继我父亲之后,我也认为太阳将照耀欧洲。”
他走上两步,躬了躬身。同每晚那样,他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定了出去。
我默默地抽完烟斗,咳几声清了清嗓子,说:“也许对他不吱一声儿是不近人情的。”我侄女抬起脸。她倒竖柳眉,两眼炯炯闪烁着愤怒的目光。我感到自己几乎有点脸红了。
从那晚起,他来访的方式变了。我们很少再看到他全副戎装。他先去换衣服,然后再来敲我们的门。是不是为了免得让我们看到敌人的军服呢,还是为了使我们忘记它,从而好让我们对他这个人习以为常?这两条理由肯定都有。他敲门,并不等待一个他明知我们不会给予的答应声便走进来。他带着最朴质的天性这么做,并且前来烤火,而烤火是他前来的一贯的借口,一个既骗不了他自己,又骗不了我们的借口,他甚至并不寻求掩饰其易于因袭的特性。
他并不每晚必到,但我不记得有哪一次他没有说话便告辞而去的。他俯身在炉火上,就在他让自己的某个部位消受火焰的热量时,他嗡嗡的嗓音缓缓扬起,而在这些夜晚的进程中,以萦回在他心头的问题——他的国家、音乐、法国——为话题,他作着滔滔不绝的独白;因为他一次也没试图从我们口中得到一个答复,一次首肯,或甚至一道目光。他说话的时间并不长,从没比第一个晚上长过很多的。他说出几个句子,这些句子有时因为沉默而中断,有时又是一句连一句持续不断得像单调的祈祷。有时,他靠在壁炉上,像女像柱一动不动,有时他走近一件东西,墙上的一幅画,口中仍在不断地说话。接着他缄默,他鞠躬,祝我们晚安。
有一次他说(这是在他来访的初期):“在我们那儿的炉火和这一个之间区别在什么地方?木柴、火焰、壁炉当然大同小异。但是光线不同。光线取决于被它照亮的客体,取决于在这个吸烟室里的居住者、家具、墙壁、架子上的书籍……”
他沉思着说:“我为什么喜欢这个房间?它并不那么漂亮,请你们原谅!……”他笑了,说:“我是想说,这并不是陈列馆里的一个房间……看到你们的家具,人家不会说:真是巧夺天工……不……可是这个房间有一个灵魂。整个这幢房子有一个灵魂。”
他站在书柜架子前。他的手指顺着书脊轻轻抚摸。 “……巴尔扎克、巴莱士、波德莱尔、博马舍、波阿洛、布封……夏多勃里盎、高乃依、笛卡尔、费纳龙、福楼拜……拉封丹、法朗士、哥蒂埃、雨果……多大的吸引力!”他含着浅笑,摇着脑袋,说:“而我还只是读到字母H呢!……还没到莫里哀、拉伯雷、拉辛、帕斯卡、司汤达、伏尔泰、蒙田③,还没有到所有其他的人呢!……”他继续顺着书籍慢慢地溜去,当他,我设想,读到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名字时,他还不时发出一声难以觉察的“哦!”他接着说:“提到英国人,我们立即会想到莎士比亚。意大利人是但丁。西班牙人是塞万提斯。而我们则立即会是歌德。歌德之后是谁,那就得想一想了。但是如果我们说:那么法国呢?这时,立即冒出来的是谁呢?莫里哀?拉辛?雨果?伏尔泰?拉伯雷?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们蜂拥而来,好像剧院门口的人群,不知道让谁先进场为好。”
他转过身,严肃地说:“然而,如果要说音乐,那就要算我们那儿的巴赫,亨德尔,贝多芬,瓦格纳,莫扎特……这又以哪个名字为先呢?”
他摇着脑袋慢慢地说:“而我们却在开战哪!”他回到壁炉边,他含笑的目光停落在我侄女的侧影上:“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我们以后不会再打仗了,我们将结为良缘!”他的眼睛眯缝起来,颧颊下的凹陷处显出了两个长长的酒窝,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他高兴地说:“是的,是的!”他微微地点头重复肯定了这个信念。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接下去说:“当我们开进桑特时,我高兴,因为老百姓待我们很好。我非常高兴。我想,事情会很好办的。接着,我发觉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发现那是怯懦。”他变得严肃起来。“我瞧不起那号人。我还曾为法国担心。我在想:她难道真的变成这样了么?”他摇了摇脑袋:“不!不。这一点我后来弄清楚了。而现在,我为她严厉的面容而庆幸。”
他的目光投向我的目光,我的目光转开了,在房里的各个不同点上略略滞留后,重又回到刚才离开了的那张淡漠得冷酷的脸上。
“我有幸在这儿遇上了一位严肃的老人。还有一位沉默的小姐。一定要战胜这种沉默。一定要战胜法兰西的沉默。我喜欢这样。”
他默默地,带着一种庄重的执拗,然而其中还飘忽着一些残存的笑意,望着我侄女那冷若冰霜和顽固不化的倩影。我侄女感到了这一点。我看到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眉宇间渐渐刻出一道皱纹。她的手指抽针的动作有点太猛、太硬,冒着把线扯断的危险。
慢吞吞的嗡嗡声重又响起:“是的,像这样更好些。好得多。这样形成的结合是牢固的,因为在这样的结合中,各方都变得更加祟高了……我读到过一个很美丽的童话,你们也读到过这个童话,大家都读到过。我不知道它的题名在两个国家里是不是相同。在我们那里它叫《Das Tier und die Schöne》——美人和兽。可怜的美人!兽对她,这无能为力的阶下囚可以任意支配,它无时无刻不把自己无法忍受而又不可避免的存在强加在她头上……美人矜持而可敬,她变得冷酷无情……但是兽外表丑恶,实际却并非如此。哦!它并没有变得很文雅!它笨拙、粗暴,在那么纤弱的美人身边,它显得实在是粗野!……然而它心肠好,是的,它有一个渴望上进的灵魂。要是美人愿意就好了!……美人久久地一直不愿意。然而,在被她痛恨的看守的目光深处,她渐渐地发现了一缕光芒,一种反光,在那里面能够看到祈求和爱情。她对那只沉重的爪子,对她监///狱的锁///链感觉不再那么地强烈……她不再仇恨,兽的始终不渝把她感动了,她伸出了手……兽立即起了变化,使把它困囿于这野蛮的毛皮之中的妖///术消散了,现在这是一位十分英俊、十分纯洁的骑士,他温文尔雅,教养有素,美人的每一个吻都在赋予他愈益光彩夺目的品德……他们的结合便肯定了一种最理想的幸福。他们的孩子集中和结合了父母亲的天赋,他们是大地养育过的最优秀的人……
“你们不曾喜欢过这个故事?可我,我一直喜欢它。我反复不断地读它。它曾经使我落泪。我尤其喜欢兽,因为我理解它的痛苦,今天,我讲起它时还感到激动。”
他沉默了,使劲吸了口气,一鞠躬说:“我谨祝你们晚安。”
有一天晚上,我上楼回我房里去取烟丝,我听到风琴声悠扬而起。有人在弹奏《第八前奏曲和赋格曲》,这正是溃退前我侄女在练习的乐曲。乐谱本一直摊开在这一页上,可是直至那晚,我侄女下不了继续进行练习的决心。她把它们重又捡了起来使我心中既感到欢乐,又觉得惊讶。是什么内心的需要竟能使她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
弹琴的不是她。她没有离开她的安乐椅,她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活计。她的目光向我迎来,给我送来我鉴别不出的信息。我打量乐器前颀长的上半身,低俯的后脑勺,细长有力的双手,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好像它们是独立自主的个体。
他只演奏了《前奏曲》。他站起身,重又走到炉火边。
他用再高也不很超过低语声的沉闷的嗓音说:“再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伟大吗?……这么说甚至都还不够。它超出了人的范围,超出了他肉体的范围。它使我们理解,不,是揣摩……不,是预感到……预感到什么是自然,……神圣的不可认识的自然……被解除了……人类灵魂的围困的……自然本质。是的:这是一种无人性的音乐。”
他仿佛在一阵思虑的沉默中,探测着他自己的思想深度。他缓慢地轻轻咬着嘴唇。
“巴赫……他只能是德国人。我们的土地具有这个特点,这个无人性的特点,我是说,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一阵沉寂,接着:
“这种音乐,我喜欢它,我欣赏它,它使我得到满足,它像上帝一样存在于我心中,可是……可这不是我的音乐。"
“而我,我想要作出一种人力所能及的音乐,因为这也是一条通向真理的道路。这是我的道路。我不愿,也不可能走别的道路。这一点,我现在是知道的。我完全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打从我在这儿生活开始。”
他把背转向我们。他双手撑在过梁上,用手指抓住它,让他的脸朝向火焰,夹在两条前臂之间,好像从一座栅栏的两根铁条间伸过来似的。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加低沉,更加嗡嗡作响。
“现在,我需要法国。但是,我的要求很高,我要求她接纳我。在她的国土上,作为一个外国人存在,不管是作为观光客还是征服者都一样地毫无意义。那样,她是不会给予任何东西的,因为人们什么也拿不走她的。她的财富,她巨大的财富是不可强暴征取的。只有就着她的乳///////////////////////房才能吮吸到她的乳/////////////////汁,只有她在母性的亲情和冲动中将乳////////////房给你,你才能吮吸到她的乳//////////////////汁……我清楚地知道这取决于我们……但也取决于她。她应该愿意理解我们的干渴,并且愿意为我们解渴……她应该同意与我们结合起来。”
他挺了挺身子,背依然对着我们,手指始终扣在石梁上。
他稍稍抬高些声音,说:“而我,我必须在这儿长久地生活下去。在一幢与此相同的房子里,在一座与此相似的村庄里,作为它的儿子……我必须……”
他沉默了。他朝我们转过身来。他的嘴角上挂着微笑,但他望着我侄女的眼睛却没有笑意。
他说:“障碍一定要克服,有了真诚,障碍总是能克服的。”
“我谨祝你们晚安。”
一百多个冬夜所说的话我今天是不可能全部回忆起来的。但它们的主题大同小异。那是他逐渐认识法国的绵长的狂想曲:在了解法国之前,他对她的遥遥的爱和自从他有幸生活在法国以来所体验到的与日俱增的爱。而,说实在的,我赞赏他。是的,但愿他不要气馁。还愿他永远也不要试图用过火的语言来动摇这种不可改变的沉默……相反,有的时候,当他让这种沉默弥漫到整个房间,使它像一种沉重的不适于呼吸的气体一般直到每个角落深处部呈现出饱和状态的时候,在我们三个人中,他显得是最泰然自若的—个。那时,他带着从第一天起便是他的,那种既笑容可掬,又正儿八经的赞赏的表情望着我的侄女。而我则感觉到我侄女的心灵在她自己修筑起的监狱禁闭中激动不安,我从许多征兆上看出了这一点,其最微小的表现是手指轻轻的颤动。而最后,当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用他嗡嗡声的渗入,悄悄地、没有强烈对比地驱散这种沉默的时候,他仿佛使我也得以比较自由地呼吸。
他常常谈到他自己: “我在森林中的家园,我在那儿出生,我到另一头的乡村学校去念书,直至我去慕尼黑参加考试前,我从没有离开过那所学校,后来我为了学习音乐到了萨尔茨堡。从那以后,我一直在那儿生活。我不喜欢大城市。我到过伦敦、维也纳、罗马、华沙,当然还有德国的城市。我就是不喜欢在那儿生活。只是,我很喜欢布拉格,没有哪座城市能像它那样地多愁善感。还有纽伦堡。对一个德国人来说,这是座使他心旷神怡的城市,因为他在那里能找到他心驰神往的幽灵,在组成高贵而古老的德国的那些人的每一块碑石上找到他的缅怀。在查尔特勒的大教堂前,我相信,法国人一定也会产生同样的感受。他们—定也会感到祖先紧靠着自己的存在,感到祖先英灵的恩泽,他们信念的伟大和他们的亲慈之情。命运已把我引向了查尔特勒。啊!当它显现在成熟的麦浪上,远远地望去晶莹碧蓝,像是非物质的,这真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啊!我想象着从前那些步行、骑马或者坐着四轮马车而来的人们的心情……我与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我爱那些人,我多么愿意成为他们的兄弟啊!"
“听到说某人是坐在一辆大装甲汽车里走向查尔特勒的人,心里一定会感到受不了的……然而这却是事实。多少情感在一个德国人的心灵中一齐波动,即使是最优秀的德国人!而他又多么希望有人能抚平他心中的不安……”他重又一笑,一种十分轻浅的微笑,它逐渐使整个脸庞容光焕发,接着:
“在我们那儿邻近的一座城堡里有一位姑娘……她十分美丽,十分温柔。我父亲一直因为我可能娶她而很高兴。在他去世时,我们已经订婚,大家让我们两个单独出去作久久的散步。”
他等了一等,以便让我侄女把她刚扯断的线重新穿上后再继续说下去。她十分用心地穿着线,但针眼儿太小,因而很不容易。她终于穿上线了。
他接着说:“有一天,我们在森林里。野兔、松鼠在我们面前撒腿飞跑。百花盛开,有黄水仙、野风信子、孤挺花……姑娘欢乐地叫喊着。她说:‘凡尔奈,我真幸福。我爱啊,哦!我爱上帝的这些礼物!’我也很幸福。我们躺在野蕨丛中的青苔上。我们不说话。我们望着我们头上摇晃的冷杉树树梢,小鸟儿在枝桠间飞来飞去。姑娘轻轻发出一声喊:‘哎呀!它叮了我的下巴!该死的小虫,恶劣的蚊子!’接着我看到她猛地一挥手。‘凡尔奈,我抓到了一个!哦!您瞧,我来惩办它,我呀……拔掉……它的爪子……一个……又一个……’而她也在这么做……”
他继续说:幸亏,追求她的人很多。我并不感到内疚。但从此,我对德国姑娘便永远地畏而远之了。”
他沉吟着望了望他的两只手掌心,说: “我们那里的政治家们也是这样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始终不愿和他们走到一起去的原因,尽管我的同学们给我写信说:‘来跟我们相聚吧。’不,我情愿老是呆在我的家里。这样对争取音乐上的成就没有好处,那也只好算了,同心灵的宁谧相比之下,成就算不了什么。说真的,我还是很清楚我那些朋友和我们的元首,他们的思想是最伟大、最崇高的。但我也知道他们会一个个地拔去蚊子的爪子。当德国人十分孤单的时候,他们总这样做,因为这样做能振奋他们的精神。而这些同属于一个党的人们,当他们成了主宰的时候,还有谁能比他们更‘孤单’呢?
“幸好他们现在已不再是孤单的了,因为他们在法国。法国将治愈他们。我还要告诉你们,他们对此很清楚。他们知道法国将教会他们成为真正伟大和纯粹的人。”
他朝门口走去,用抑制得仿佛是自言自语的声音说:
“可是为此得有爱。”
他让门保持开着一会儿,从肩上转过脸来,望着埋头在活计上的我侄女的颈背,望着她柔弱苍白的,长着深棕红色螺旋形卷发的颈背。他用平静果断的口吻补充说:
“一种彼此间的爱。”
接着他转过脸去,就在他用匆匆的声音说着每日如此的那几个字时,门关上了:
“我谨祝你们晚安。”
春日长昼开始了。现在军官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中走下楼来。他总是穿着他的灰色法兰绒长裤,但上身穿一件亚麻布衬衣,外套一件较薄的棕色紧身毛衣。有—天晚上,他手中拿一本用食指隔着的书下楼来。他的脸因这种克制的浅笑神采奕奕,预兆着他期待别人也能同乐的浅笑。他说:
“我给你们把这本书带下来了。这是《麦克白》④中的一段。天哪!多么伟大!”
他打开书:
“这是在结尾。麦克白的权势连同那些终于弄清楚了他的险恶野心有多大的人们对他的系恋很快地从他手中流失。捍卫苏格兰的荣誉的世胄爵爷们期待着他迫在眉睫的溃灭。其中之一描绘这种崩溃的悲剧性征兆……”
说着,他用悲怆而沉重的声调缓缓地念道:
“安古斯:他现在感觉到沾在自己双手上的秘而不宣的罪孽。起来反抗的正直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在谴责他的背信弃义。在他麾下的人们受着恐惧的驱使而不再是顺从爱的召唤。从今以后,他看到他的封号悬挂在他周围,飘荡着,宛如巨人的长袍穿在盗窃它的侏儒身上。”
他抬起头来,笑了。我心下愕然,思忖着我俩想到的暴君是不是同一个。然而他说: “难道这不正是使你们的海军司令夜不贴席的问题吗?我可怜这个人,真的,尽管他引起我,也引起你们对他的鄙视。在他麾下的人们受着恐惧的驱使而不再是顺从爱的召唤。一个不再有他手下人的爱戴的首领实在是一个可怜的傀儡。只是……只是……我们能否希望还有其它内容?要不是一个如此暗淡无光的野心家,还有谁会愿意担当这个角色?而这又是必不可少的。是的,必须有那么个人愿意出卖他的祖国,因为今天,——今天和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法国都不可能自觉自愿地投入我们张开的怀抱里而不觉得丧失了自己的尊严的。所以,处于最美满的联姻的起点上的往往是个最最利欲薰心的拉皮条女人。这种拉皮条女人并不因此而更可敬些,而联姻也并不因此便不美满了。”
他啪一声合上书,把它塞进上装口袋,机械地用手掌在口袋上拍两下。接着,他长长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表情,他说:
“我应该通知我的房东们,我要出去两星期。我很高兴是到巴黎去。现在轮到我休息了,我将是第一次去巴黎度假。对我说来,这是一个重大的日子,在我全心全意期待着的另一个更重大的日子到来之前,这是最重大的日子了。那个日子,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等上它几年。我这个人是很有耐心的。”
“我打算在巴黎会会我的朋友,他们中有很多人出席了我们同你们的政治家们为筹备我们两国人民的最美好的结合而进行的谈判。这样我便有点儿可以算是这场婚事的见证人了……我要告诉你们我为法国高兴,像这种方式给她造成的创伤很快便愈合,但我更为德国和我本人感到高兴啊!德国将把法国的伟大还给法国,还有她的自由,永远也没人能像德国这样从他所做的好事中获得那么多的好处!”
“我谨祝你们晚安。”
奥赛罗:
让我们熄掉这灯火,以便然后熄灭她生命之光。
他回来的时候我们没看到他。
我们知道他在那儿,因为,在一幢房子里住有一位房客,即使他一直不露面,总还是会在许多迹象上有所显示的。然而,在许多天里,比—个星期还多得多的时间里,我们没有见到他。
坦白地说吧,这种缺席使我的心灵得不到安宁。我在想他,我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惋惜和不安能到什么程度。我的侄女和我,我们并不谈及他。然而,晚上有时,当我们听到楼上响起沉闷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时,从她骤然加于活计上的执着的专心致志,从刻在她脸上的显示出既固执又小心的那几条轻轻的曲线上,我清楚地感觉到像我这样的念头她同样不能幸免。
有一天,我因为要作个车辆使用申报不得不到指挥部去跑一趟。就在我填写别人递给我的申报表时,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开始,他没看到我。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他就坐在镜子前的一张小桌边,在同中士讲话。我留在那里,尽管我已无事要做,我听着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抑扬顿挫,不知道为什么我奇怪地感到激动,期待着不知道什么结局。我从镜子里看着他的脸,我觉得它苍白消瘦。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的目光上,我们相对望了两秒钟,蓦地他用脚跟一转身,同我打了个照面。他微微张了张嘴巴,慢慢地略微抬了抬手,几乎立即就让这只手垂落下来。他显得悲怆地迟疑不决,难以觉察地摇了摇头,仿佛他在对他自己说:不。然而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接着,他匆匆躬了躬身,让他的目光滑落到地上,一跛一跛地回到他的办公室里,关上了房门。
有关这次见面的情况,我丝毫没对我侄女说起。然而,女人有猫一样的预见力。整个夜晚,她不断地从她的活计上抬起眼来瞅着我,指望从我一边专心抽着烟斗,一边竭力保持不动声色的脸上辨出些什么东西来。最后,她好像累了似地垂下双手,她叠起布片,请求我允许她这么早便去安寝。她用两只指头慢慢抹过前额,仿佛要驱散疼痛。她吻了吻我,在她美丽的灰色眼睛中,我仿佛看到一种责备,一种相当浓重的忧伤。她走后,我感到心中激起一种荒谬的愤怒,为自己的荒谬和有一个荒谬的侄女而感到愤怒。这样地痴痴騃騃究竟是为什么?可我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如果说可以把这称作痴騃的话,它倒像是根深蒂固的。
那是在三天以后,我们刚刚喝完咖啡便听到那熟悉的、不规则的脚步声,这一回是无可争议地在朝这儿走来。我猝然想起半年前听到这种脚步声的第一个冬夜。我想道:“今天,天也在下雨。”雨从早晨起便冷酷无情地下个不停。淅淅沥沥的执拗的雨淹没了周围的一切,甚至使屋内都充斥着潮湿的寒气。我的侄女肩上披一方绸巾,方巾上让·柯克托画的十只令人发毛的手相互无精打采地指点着。而我则在烟斗上暖着手指头。这天气,已经是七月份了! 脚步声穿过前厅,开始使楼梯叽嘎叽嘎直响。那个人缓缓地下楼来,脚步声还在不断地放慢。但并不像某个犹豫中的人:仿佛正在领受使人筋疲力竭的意志力考验的人。我侄女抬起了头,她望着我,在整个的这段时间里,她把一种鸱鸮般无情而清澈的目光盯在我的身上。当最后一个踏步叽嘎过后,紧接着是久久的沉寂时,我侄女的目光飞走了,我看到她眼皮变沉重了,脑袋耷拉下来,整个的身子乏力地完全歪倒在安乐椅靠背上。
我相信这番沉寂并没有超过几秒钟。可这几秒钟却是冗长的。我似乎看到那人在门外举起食指准备敲门,他延宕着,延宕着只要一敲门便将确定他终身的时刻的到来……终于他敲了敲门。那不是迟疑的轻轻的敲,也不是克服胆怯后的唐突的敲,而是三下缓慢有力的敲门声,下了绝不反悔决心后的坚定而平静的敲门声。我原以为会看到房门像从前一样立即打开。可是它依然关着,这时我心中抑制不住涌起—阵冲动,疑虑中搀杂着对与愿望相违背的事的忐忑不安,而流逝中的每秒钟对我都像导致了白内障的急剧发展,只有使之越发模糊,更不知何去何从。要不要答应一声?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变化?为什么他今晚等待着我们打破沉默?而对有助于这种沉默的坚韧不拔,他曾用他以往的态度表示出何等的赞赏啊。而今晚,——今晚,——尊严又要求我们作出怎样的反应?
我望了望侄女,希图从她眼睛里得到一种鼓励或者一个暗示。但我只看到了她的侧影。她望着门上的执手。她用已曾使我感到震撼的那种鸱鸮般无情的目光凝视着门上的执手,脸色十分苍白。我看到紧擦着那排洁白如玉的细牙的上唇翘起在痛苦的痉挛中。面对这蓦然揭示的内心悲剧,远远超出我犹豫不决的轻微痛苦的内心悲剧,我最后的力量也丧失殆尽。此时,又有两声敲响了——仅仅是两声,急促而微弱的两声。我侄女说:“他要走了……”她的声音那么低,显得完完全全地绝望了,使我不再犹疑,我用清楚的声音说道:“请进,先生。”
为什么我要加上“先生”的称呼?为什么我要突出我邀请的是人而不是敌军官?或者相反,用以表示我知道敲门的是谁,表示我正是对他在说话呢?我不知道。管它的。实实在在的是我说了:请进,先生。而他进来了。 我想象他会穿着便衣出现,而他却穿着军服。我真想说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地全副戎装,如果我们能像我明确地感觉到的那样来理解的话,他穿上这套军服一心在于强制我们接受这副模样。他把房门一直推到紧靠墙壁,笔直地站在门口,站得那么笔挺僵硬,使我简直怀疑站在我面前的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而且我第一次留意到他同演员路易·茹凡何其相似乃尔。他像这般笔挺僵硬、一声不吭地站了几秒钟,双脚稍稍分开,手臂贴着身子毫无表情地垂下,而脸上那么冷冰冰的,那么无懈可击地没有表情,仿佛那上面挂不住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然而我,深深地埋在安乐椅里,我的脸正对着他的左手,我凝望着这只手,这只于攫住了我的目光,由于它呈现在我眼前的动人景象,使我的目光像被拴住了似地停留在它上头,它悲怆地否认了那个人的全部姿态…… 那天,我懂得了对于会观察的人来说,手和脸一样能够反映出人的情感,和脸一样善于或更善于反映出人的内心世界,因为它更善于逃避意志的制驭。即是这只手上的指头,张开又弯曲,并拢又勾起,致力于最紧张的手势,而此时的脸和整个身子却依然拘泥刻板、纹丝不动。
接着,那双眼睛仿佛复活了,它们盯了我一会儿,我觉得窥伺着我的是一只鹰隼,绷得紧紧的眼皮间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熠熠放光,那是失眠者的眼皮,虽说绷着,却又起皱纹。然后,它们停落在我侄女身上,再也不离开她了。
手终于停了下来,五只手指紧紧攒着,口张了(两片嘴唇分开时发出一声“啪……”,好似拔出一只空瓶的瓶塞),军官说话,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低沉。
“我得严肃地跟你们谈谈。”
我的侄女面对着他,但她低垂着脑袋。她把线团上的毛线往手指上绕,线团在地毯上滚动,越来越小。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无疑是她集中不起来的注意力唯一尚能完成的工作,它还能为她遮羞。
军官接下去说。他所作的努力是那么显而易见,仿佛这是以他的生命为代价的。
“这半年我所说的一切,这个房间的四堵墙壁所听到的一切……”他像哮喘患者那样使劲吸一口气,让胸脯保持一会儿胀鼓鼓的……“必须……”他呼吸了一下:“必须把它忘掉。”
姑娘让她的双手慢慢地放下在她裙子的凹陷里,在那儿,这双手无力地斜放着,宛如在沙滩上搁浅的两条小船。她缓缓抬起头来,而此时,她第—次——第一次——让自己浅色眼睛的目光迎向军官。
他说(我几乎听不见):“Oh welch ein Licht⑤!”声音轻得连一声低语都算不上。而确实就像他的眼睛抵御不住这种光芒似的,他把它们藏在手腕后面。两秒钟。然后,他让自己的手重又垂落下来,但他也垂下了眼皮,而从此便轮到他把眼睛一直盯在地上了……
他的嘴唇发出“啪……”一声,于是他说话,他的声音低沉,低沉,低沉。
“我见到了那些胜利的人们。”
然后,几秒钟后,他以更加低沉的声音说:
“我跟他们说了。”而终于他用一种缓慢沉痛的声调喃喃地说:
“他们嘲笑了我。”
他在我身上抬起眼睛,难以觉察地、严肃地点三下头,眼睛阖上了,接着:
“他们说:‘您还不明白我们这是在愚弄他们?’他们是这么说的。完全如实。Wir prellen sie⑥。他们说:‘您总不至于以为我们会愚蠢地让法国在我们的边界上重整旗鼓吧?不至于吧?’他们笑得很响很响。他们盯着我的脸,兴高采烈地拍着我的背说:‘我们不是音乐家!’”
他的嗓音,在说到最后的那几个字的时候,隐隐约约地显示出一种蔑视,我不知道这种蔑视反映出他自己对那些人的感情,还是那些人的话里原有的口气。
“那时,我热情飞扬地说了很久。他们便发着‘嗤嗤’声。他们说:‘政治不是诗人的梦幻。您以为我们为什么进行这场战争?为了他们那个老帅吗?’他们又笑了:‘我们既不是疯子,也不是笨伯。我们既然有摧毁法国的机缘,法国便将遭到摧毁。不仅仅是它的力量,还有它的灵魂。首先是它的灵魂。它的灵魂是最大的危险。这是我们现阶段的工作。别搞错了,老兄!我们将用我们的微笑和婉转的手法使它腐烂。我们将要把它变成一条俯首贴耳的狗。’”
他默然了,仿佛气都喘不过来。他那么使劲地咬紧牙关,我看到颧颊突起,看到太阳穴下一条像虫一般粗短弯曲的血管在搏动。他整个脸面上的皮肤突然抽搐,很像是一种地下的震颤,好像一阵微风吹皱的湖面,好像煮沸的牛奶,刚一冒泡便在表面结起的那层奶皮。他两眼死死地盯着我侄女圆睁的浅色眼睛,他用低沉平淡、紧张而气闷的口吻,沉重地、缓慢地说:
“没有希望啊。”接着以更压抑、更低沉的声音,更缓慢的口气,好像是为了用这种难以忍受的看法来折磨自己:“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啊。”而突然,他出乎意料地用高昂有力的嗓音,清脆响亮得令我吃惊的声音,好像—声怒吼:“没有希望啊!”
然后,沉默。
我仿佛听到他在笑。他的前额,苦恼的前额拧得像一股缆绳。他的嘴唇在哆嗦,既灼热又苍白的病人的嘴唇。
“他们有点儿气恼地责备我说:‘您瞧您瞧!您清楚自己爱她爱到了何等程度!这便是巨大的祸害!但是,我们将治愈欧洲的这种瘟疫!我们要清除它身上的这种毒素!’他们一一给我作了解释,啊!他们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们恭维你们的作家,可与此同时,他们在比利时、荷兰,在我们的军队占领下的所有的地方已经设置障碍。任何法文书籍一律不得通过,除了科技刊物,折光学教程或渗碳程式汇编集……而一般的文化著作一本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他的目光从我头上越过,像一只迷路的夜鸟扑飞着,撞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上。最后,在那几架放着拉辛、龙沙、卢梭的作品的最阴暗的书架上找到了藏身之处。他的目光栖止在那里,而他的声音却以怨诉般的强力接下去说: “一点没有,—点没有,谁也没有!”而就像我们还没有听懂,还没有估量到其威胁之大:“连你们的现代作家也没有!连你们的贝玑们、普鲁斯特们、柏格森们⑦的作品都没有!其他什么人都有!所有那些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他的目光又一次缓缓扫过在昏暗中闪烁着的那些书脊,好像是要作一次诀别的抚摸。
他喊道:“他们要把这火焰完全扑灭!这种光芒再不会照耀欧洲!”
他深沉庄严的声音震撼到我心灵的深处,出乎意料和扣人心弦的呐喊,其最后一个音节悠长的拖腔、宛如战栗的呻吟:
“再不啊!”
又一次陷入沉默,又一次,然而这一次,它何等地愈加黑暗和紧张啊!在从前的那些沉默中,的确,我已清楚地觉察到那些隐蔽的感情,互相否定和争斗着的愿望和思想的海底生命的躜动,仿佛平静的水面下难分难解的海洋生物。然而,在这一次的沉默中,啊!除了可怕的抑郁什么也没有……
那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种沉默。它柔和而不幸。
“我有一个朋友。我们亲如兄弟。我们曾经结伴学习。我们在斯图加特同住一个房间。我们在纽伦堡—起度过了三个月。我们做什么事情都缺一不可:我在他面前演奏我的乐曲,他给我朗读他的诗作。他好动感情,富于幻想。可是他离开了我。他到慕尼黑去给新伙伴们读他的诗了。一再来信催我和他们去相聚的正是他。我在巴黎看到的也便是他和他那些朋友。我看到他们使他变成怎么样了啊!”
他慢慢晃动脑袋,仿佛他不得不对某种哀求作出了痛苦的拒绝。 “他是最疯狂的一个!他喜怒笑骂,一会儿两眼冒火瞪看我,吼道:‘这是一种毒液!一定要把虫豸的毒液挤空!’一会儿,他用食指尖轻轻戳着我的腹部说:‘他们现在害伯极了,哈哈!他们在为他们的口袋和肚子——他们的工业和商业很担着心呢!他们一个心眼儿想着这个!还有很少数的一些人,我们吹捧他们,使他们麻痹大意,哈哈!……那将是很容易做到的啊!’他笑着,他的脸变得红通通的:‘我们用一盘小扁豆换取他们的灵魂!’”
凡尔奈吸了口气: “我说了:‘你们掂量过你们所做的事情吗?你们掂量过没有?’他说:‘您指望用这话来吓唬我们么?我们的头脑清醒,是吓唬不了的!’我说:‘这么说,您是铁了心了?——绝不更改的了?’他说:‘这是个你死我活的问题。如果为了征服,并不是为了统治,那么军力便足够了。我们很清楚,为了统治,一支军队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我喊道:‘可这是以精神为代价的呢!不能以这个为代价!’他说:‘精神永远不死,它见到了别的精神。它从它的灰烬中涅盘。我们应该为千年大计奠定基础,所以,首先必须摧毁。’我望着他。我望着他清澈的眼睛深处。他是虔诚的,是的。但正因为如此,也是最可怕的。”
他把两眼瞪得大大的,好像望着可憎的凶杀场面。
就像怕我们不相信他似的,他嚷嚷道:“他们怎么说就一定会怎么去干的!他们会有条有理、坚持不懈地去干的!我了解这些疯魔了的狂人!”
他像一条耳朵感到不舒服的狗摇了摇头,从紧咬的牙齿缝间发出一声低语,一声“啊”,仿佛被情人背弃发出的愤懑的呻吟。
他没有动弹,一直笔挺僵硬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洞口,两只手臂往下垂,好像它们提着一双铅铸的手掌。他脸色苍白,不是白得像蜡,而是白得有些像破败不堪的粉墙上的灰泥,灰色,加上斑斑驳驳比较白的墙硝。 我看到他慢慢欠了欠身子。他举起一只手。他把这只手掌心朝下,手指微微曲起,向我的侄女,向我伸出。他把手臂一下绷直,稍稍摇动,此时他的脸也在绷紧,带点儿凶残刚毅的表情。他的嘴唇半开半合,我还以为他马上要给我们作出不知道什么劝告。我这么以为,是的,我以为他要鼓励我们反抗呢。然而,一个字也没越出他的嘴唇。他的嘴巴闭上了,他的眼睛也又一次阖上。他挺直身子。他的手顺着身体抬起,抬到脸部作了个令人费解的怪动作,好像爪哇的宗教舞蹈的某些姿势。接着他握着自己的太阳穴和前额,用两只细长的小指紧按着他的眼皮。
“他们对我说:‘这是我们的权利和我们的义务。’我们的义务!这么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他义务的道路的人是有福了!”
他的手放了下来。
“在十字路口,人家对你说:‘走这条路吧。’”他摇摇头:“而那条路,我们发现它并不通往在不同高度上的光辉顶峰,我们发现它通向阴森可怖的深谷,进入散发着霉臭味的凄凉黑暗的森林之中!……上帝啊!请告诉我,我的义务在哪里吧!”
他说,——他几乎是在喊:
“这是战斗,是俗权对教权的大战啊!”
他悲戚地凝望着窗棂上头木雕的天使,心醉神迷、笑容可掬,因天庭的安谧而神采奕奕的天使。
突然他的神情仿佛松弛下来。身体失去了它的僵直。他的脸稍稍俯向地面。然后他抬起头来。
他不加做作地说:“我行使了我的权利。我请求重返某个战斗师。他们终于给了我这个恩典,明天我将奉命启程。”
他更明确地说:
“奔赴地狱。”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他唇边隐隐地掠过一丝笑意。他的手举起,指向东方,指着那广袤的平原,那里,未来的小麦将获得尸体的滋养。
我想道:“他就这样屈服了。这就是他们所能做到的一切。他们全都逆来顺受。连这个人也不例外。”
我侄女的脸色真叫我难受。它苍白得没一点血色。两片嘴唇像乳白色玻璃瓷花瓶的边儿似地张开着,它们勾勒出希腊雕刻面模上的那种凄切的撇嘴。我还看到,在她前额和头发交界的地方,汗珠不是渗透出来,而是喷涌,是的,是喷涌出来。
我不知道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是否也看到了。他的眸子,姑娘的眸子,像系在岸边环上的水流中的小舟那么系住,仿佛被一条拉得那么紧、绷得那么直的绳子拴着,使人不敢在他们的目光之间越过一寸。艾勃雷纳克一只手已抓住了房门把手。他用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他慢慢地拉上门,目光却不移动一丝。他的声音奇怪地毫无表情,他说:
“我谨祝你们晚安。”
我以为他就要关上门走了。可是,不。他望着我侄女。他望着她。他说,——他喃喃地说:
“再见。”
他没有移动。他完全一动不动地呆着,而在他静止的、紧张的脸上,那双眼睛更加静止和紧张,它们凝视着我侄女的睁得太大、颜色太浅的眼睛。就这样持续、持续、持续了多久?一直持续到姑娘终于启动了嘴唇。凡尔奈的双眸炯炯放光。
我听到了:
“再见。”
必须屏气宁息才能听到这个词,但我终于听到了。封·艾勃雷纳克也听到了,他挺了挺胸,而他的脸,他整个身子就像使人得到休息的浴后那样,仿佛变柔软了。
他还莞尔而笑,以至他留在我心中的最后的形象是带着微笑的。门关上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房子的深处。
翌日,我下楼喝我的早点牛奶时,他已经走了。我侄女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早餐。她默默地伺候我用餐。我们默默地喝着。屋外,一个苍白的太阳透过雾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我仿佛觉得天气很冷很冷。
(1941年10月作)
——————————————
①阿里斯蒂德·勃里昂(1862~1932),法国政治家,一战后主张法德和好。
②魏玛现是德国图林根省会,1919年在此拟订德意志共和国宪法。
③以上均为法国著名作家、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前一部分按姓氏第一个字母的顺序排列。 ④莎士比亚剧作。麦克白是11世纪苏格兰国王。
⑤德语:多么明亮啊!
⑥德语:我们是在愚弄他们。
⑦20世纪初法国作家、小说家、哲学家。
【电影/沉静如海】维尔纳的情诗
她喜欢弹奏古典钢琴曲,
恰好我也喜欢。
我不知道她的年龄,
但我们应该相差不多,
我对此确信。
她有一个慈祥有尊严的爷爷,
而我只有一个严厉又固执的父亲。
她总是不好好妆扮自己,
但我认为她像最美的油画。
看她独自骑行在乡间小路上,
我想让她坐我的车,
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她和我讲着不同的语言,
我不用担心我说不好她的母语,
因为我们几乎没有对白。
我不了解她的国家,
何为浪漫,何为香颂,
我弄不明白,
也怕我因此读不懂她。
她和我根本没有时差,
这不意味着我们就能共赏同一片夜空。
虽然前线军营的条件总是差点意思,......
她喜欢弹奏古典钢琴曲,
恰好我也喜欢。
我不知道她的年龄,
但我们应该相差不多,
我对此确信。
她有一个慈祥有尊严的爷爷,
而我只有一个严厉又固执的父亲。
她总是不好好妆扮自己,
但我认为她像最美的油画。
看她独自骑行在乡间小路上,
我想让她坐我的车,
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她和我讲着不同的语言,
我不用担心我说不好她的母语,
因为我们几乎没有对白。
我不了解她的国家,
何为浪漫,何为香颂,
我弄不明白,
也怕我因此读不懂她。
她和我根本没有时差,
这不意味着我们就能共赏同一片夜空。
虽然前线军营的条件总是差点意思,
但看见窗台那束鲜花,
我就会想起她,
因为在她家我住过的房间里也有那么一束。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遇见,
但我老幻想下一次见面,
在哪一座城市,
战争结束了吗。
我爱上了一位法国小姐,
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她就这样藏在我的心底。
1941年冬,
于德国,东线战场
【爱丽舍60周年企划|00:00】沉静如乡
(第九棒)
角色介绍:
德/国:路德维希
法/国: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欧/洲/联/盟:欧萌(?)
中/国:王耀
普/鲁/士:基尔伯特·贝什米特
引用内容:
《沉静如海》(Le Silence de la Mer)
《寻乡》(Heimsuchung)
-----------------------
时钟走向下午三点,路德维希系着围裙,拿着抹布打扫客厅的书柜,弗朗西斯则在卧室拖地。烤箱里的肘子已经烤得表皮酥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小巧精致的马卡龙整齐地摆放在烤箱旁边的烤盘上,咖啡机里的咖啡也已经加热...
(第九棒)
角色介绍:
德/国:路德维希
法/国: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欧/洲/联/盟:欧萌(?)
中/国:王耀
普/鲁/士:基尔伯特·贝什米特
引用内容:
《沉静如海》(Le Silence de la Mer)
《寻乡》(Heimsuchung)
-----------------------
时钟走向下午三点,路德维希系着围裙,拿着抹布打扫客厅的书柜,弗朗西斯则在卧室拖地。烤箱里的肘子已经烤得表皮酥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小巧精致的马卡龙整齐地摆放在烤箱旁边的烤盘上,咖啡机里的咖啡也已经加热到合适的温度,定做的蛋糕依然在运送途中,应该很快就能到。
路德维希抬头看了看时钟,赶忙去把烤箱里的肘子拿出来,放在烤箱的另一侧,然后回到客厅继续打扫书柜。书柜里的书大多是弗朗西斯的,种类很丰富,第一层摆放的是法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学大家如雨果、巴尔扎克、伏尔泰、拉伯雷、莫里哀的作品,第二层摆放波德莱尔、瓦莱里和兰波等诗人的诗集,第三层则是卢梭和笛卡尔的哲学论文集,最顶层零散地放着一些历史书籍和文件。他要做的事情是清理书籍的灰尘,把它们按照自己喜欢的顺序摆放整齐。
他们本来没有在纪念日特意打扫房间的习惯,但是今年不一样。最近他们在商场逛街的时候总会看见王耀提着大包小包,王耀解释道,今年1月22日是中国农历新年,他正在置办“年货”。盛大的节日庆典在前期总是需要有一系列的准备,因此,王耀早早的就开始打扫房间卫生,准备年夜饭的食材。“真好,”当他们经过王耀的别墅,看见崭新的红灯笼、春联和福字的时候,弗朗西斯悄悄对路德维希说,“或许这就是王耀常说的‘年味’。”然后,他们在翻新年日历的时候,当然要照例圈出那最值得纪念的一天——那一场盛大婚礼的日子。每到这时候,他们都会来到当年签订《爱丽舍条约》的地方爱丽舍宫参观,然后去附近的秘密居所,和萌萌一起度过美好的夜晚。但没想到,今年的六十周年纪念日恰好和王耀过年的时间碰上了。
“真好。”路德维希看着日历上的红圈,嘴角勾起一个合适的弧度。
路德维希打扫书柜的时候翻到一本薄薄的小说。
“沉静如海,”路德维希用法语轻声读出书名和书中的介绍,“韦尔科尔知名小说,纪念被害诗人,圣波尔·鲁。”
他似乎还没有见过这本小书。虽然弗朗西斯允许他读自己书柜里的书——弗朗西斯也很自豪这么做,但是,路德维希对此常常感到难为情,因为这些书里一定有不少关于他或者他哥哥基尔伯特的笔墨,而他知道,弗朗西斯非常讨厌他的哥哥,所以他只会趁弗朗西斯出门的时候一个人在家偷偷看。《沉静如海》这本书太薄了,被其它作品藏在了书柜的隐蔽处,纸张又薄又脆,路德维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翻阅。路德维希翻得很快,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一行小字看得他愣神:“此书的出版得到一名爱国者的资助,出版于纳粹占领时期,1942年2月20日。”
“真是奇怪,居然是法国被占领期间写的。”路德维希的脸变得涨红,把书又翻回到扉页,确认作者和国籍。“一个法国人怎么会写出这样的一个故事呢?”他不解地想。
路德维希抬头环顾四周,看见弗朗西斯还在卧室拖地,孩子则在书房里面捣鼓自己的画作。周围的空气安静极了,猪肘和马卡龙混合在一起的奇妙香味飘满了客厅,于是他继续翻开这本书。
“在清澈的良心面前,成功算得了什么?我知道朋友们和疯子有最好的主意。但是我也知道他们会把蚊子的腿一根根给扯下来。德国人孤独的时候经常这样做,记忆总会轮回。”
“是啊,不断地轮回。”路德维希感到赞同。如果他发现一只死去的蚊子,一定不会像弗朗西斯那样直接丢掉,而是拿在手里把玩一番,观察它的结构,然后把蚊子腿一根根拔下来,甚至还会把它的翅膀拔下来,这样,它就再也无法飞翔了。除非他已经对研究蚊子失去兴趣,否则他是不会放掉那只可怜的小家伙的。
作为一个国家意识体,他知道,自己还非常年轻。但是他也知道,自中古以来他和哥哥就在欧洲大陆上不断地经历痛苦的胎动,直到哥哥终于诞生,而后再有了他。每当他对此感到庆幸的同时,心中涌生的巨大的不确定感就会像一块黑色的幕布把他紧紧笼罩:我会一直存在吗?我会不会再一次陷入自灭式的狂热?我会不会像哥哥那样,变成一缕风,一阵雨,一首铿锵有力的军乐,一颗在欧洲大陆上转瞬即逝的闪耀流星,变成一种精神上的象征?有时候,当他在菩提树下大街散步的时候,会惊讶于原来自己正身处德国——一种国家概念而不是地理概念——而不是其它别的什么地方。
征服一只蚊子,比国家的集权要简单得多,比征服世界要善良得多。可是,这么做一定会被当作偏执狂和神经病,就像当初占领法国一样。
路德维希回忆起自己1942年在香榭丽舍大道志得意满地行进的场景:他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坐在装甲车里巡视四周的人群,眼神充满了轻蔑与不屑;装甲车之后长长的军队在笔直的街道上踏着正步,路人向他们投去不甘又畏怯的目光。而弗朗西斯呢——路德维希当时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正跟随着戴高乐,誓要光复巴黎,光复法国。
多么可笑呀。路德维希忍不住笑了起来。狂妄、傲慢和自大如青春期一般的时代终于过去了。虽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弗朗西斯,他为欧洲联盟的成长所做的努力是为了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他的努力,在别人眼中看来是真诚也好,虚情假意也罢,自己总需要通过一种方式来治愈时间的伤痕。
但是,这种治愈是艰难的,总会在某个时刻被从时光的深处唤醒。
“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他们会完全把灯熄灭掉,那盏灯再也不会在欧洲上空闪耀了。这条路不会把你带到明亮的山顶,而是到一个阴暗的山谷中去……”
“所以,你为什么要熄灭那盏灯呢?”路德维希难过地皱了皱眉,手里的抹布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为什么……”路德维希转身看向书柜最顶层的历史书籍和文件,它们仿佛也在拷问路德维希:“为什么?……”
路德维希不由得开始抽搐。他放下抹布,缓慢地沿着书柜蹲下缩成一团,额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血压正在逐渐降低,就像被天使注射了一种奇妙的药物一般,能帮助他摆脱苦难,忘却过往的云烟,在这片大地上永恒地安眠。
路德维希打了个激灵。
“路德,你醒了吗?”
是弗朗西斯的声音。
路德维希揉了揉眼睛,眼前的电视机屏幕依然在不停变换画面,沙发前的桌子上放着他们白天准备的大餐,很多已经放凉了。他惊觉,原来自己刚才在做梦,准确来说是梦见今天下午打扫书柜的场景,路德维希努力地回想,噢,是的,梦见自己在读《沉静如海》。当时他确实读到了一些感触颇深的内容,但是并没有像梦里那样产生强烈的反应。
然后他发现自己正侧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头枕着弗朗西斯的大腿,笔挺的西装由于他不太标致的睡姿而变得皱皱巴巴。他不由得脸红了,连忙坐直身子。电视里正在转播王耀的春节联欢晚会,他们一会儿调到德语频道,一会儿又调到法语频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逐渐睡着了。
弗朗西斯揉了揉路德维希凌乱的金发,说道:“你本来只是靠着我的肩膀,但是后来真的睡着了,所以让你侧躺着睡。”
路德维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沉静如海》中的段落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很幸运他们现在不孤独了,他们去了法国,法国会治好他们的怪病的,法国会让他们懂得做真诚正直的人,但是,他们需要爱……”
“我……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你。”路德维希没头没脑地对弗朗西斯说。他红着脸,看起来像喝多了酒一样。弗朗西斯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路德维希湛蓝的双眸充满了柔情,就像一汪宁静的湖水。
“还没醒呢,”弗朗西斯被路德维希注视得难为情,“来喝点咖啡。”
路德维希接过弗朗西斯递来的咖啡杯,然后他注意到房间里比他睡着之前昏暗了不少。他轻声问道:“灯已经关了?”
“是的,萌萌去睡觉了,我就把灯关了一些。”弗朗西斯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让房间里的光线能刚好看到我们彼此。”
路德维希喝了一口咖啡。弗朗西斯从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拿来一幅画,接着说:“你看,这是萌萌画的画,她从我们今天搬到这里开始就一直在画这个,但是画完之后你已经睡着了,我就说,画儿先放在沙发上,等爸爸醒了再看。现在,萌萌应该也睡了。”然后,弗朗西斯把画作递给路德维希。画面上是他们一家人,弗朗西斯的左手和路德维希的右手在他们之间组合成一个爱心的形状;心形的下方是萌萌,她有着和路德维希一样的金发,和弗朗西斯一样的紫色眼眸,绽放出阳光的笑容。
“画得挺像的呢,你看,简直和你一模一样。”路德维希会心地笑了,将视线从画作转移到他的脸颊上。弗朗西斯捕捉到了路德维希微妙的表情变化:身边的这个人正在长久地注视自己,就像在用眼神探测法国国土,从诺曼底海岸一直打量到佩皮尼昂。这种眼神,透露出专注、迷恋、恐惧和难言的忧愁;这种眼神,他在勃兰登堡门见过。那是他们刚和解不久的时候,某天一起去参观勃兰登堡门,在那之后,路德维希就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弗朗西斯明白,这是因为自己曾经无数次伤害过路德维希的感情——拿走勃兰登堡门上的和平女神像就是其中之一,即使当时路德维希还没出生。现在,女神和驷马战车再次回到了他本该属于的地方,而他也在长年的战争和领土争夺中逐渐认识到,与其和邻居为敌,不如联合起来,永结同心,共同展望美好的未来。
就在弗朗西斯还没来得及从路德维希深邃的眼神中抽离回到现实的时候,路德维希突然伸出右手,把弗朗西斯的波浪长发别至耳后,然后捧着他的脸颊,说:“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像埃菲尔铁塔一样,就像紫色的星辰一样,在夜空中闪耀着独特的光辉。”
“真的吗?其实,你的眼睛也很好看,就像这个蓝色的马卡龙一样令我着迷。”弗朗西斯说。他任由路德维希捧着他的脸,右手在桌子上拿一块蓝色的马卡龙,直接一整个喂给路德维希。弗朗西斯当然知道这东西不能一口吃掉,反正即使给路德维希吃的话,他也会像吃香肠或者喝啤酒那样大快朵颐的。看着路德维希享受的表情,弗朗西斯也感到很开心。
弗朗西斯说:“吃完了吗?给你看个好东西。”他从自己身后的枕头后面拿出一个厚实的本子:“这是我去年放在这里的德语歌集摘抄本,其实我已经快忘了自己有这个本子。今天打扫卧室的时候翻出来了,惊不惊喜?”弗朗西斯接着翻开其中夹着书签的一页:“这首,这首写得好,我要你念给我听。”
马卡龙甜蜜的味道依然停留在路德维希口中,也融化了他的心。他轻声朗读着歌词,独特的带着磁性和气泡音的嗓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已如此幸福
熟睡在你怀中
却被噩梦折磨
陷入深深悲恸
源自灵魂深处
痛苦与日俱增
往日美梦破碎
遍体鳞伤
梦魇催人惊醒
爱人相伴枕畔
美梦应有佳人
耳鬓厮磨
路德维希读完之后,转过头看着弗朗西斯。同时,弗朗西斯也看着路德维希。然后,弗朗西斯缓缓靠近路德维希,拉着他的领带,轻吻他的脸颊,在他的耳边轻语道:“读得真好。”
“谢谢你。”路德维希感受着弗朗西斯近在咫尺的呼吸,心跳不由得逐渐加速。
这时,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王耀点燃了新年的烟花。虽然王耀住在很远的地方,但是作为国家意识体,依然能听到他的祝愿。
“纪念日到啦,我们快来点一根蜡烛吧!”弗朗西斯松开路德维希的领带,站起来把蛋糕摆在桌子正中间,点蜡烛之前又问道,“话说回来,你到底知不知道今年是多少周年?”
“当然知道,”路德维希笑着整理桌子上的餐具,说道,“六十周年。”
“知道就好。”弗朗西斯同样充满笑意地看着他,“别舍不得花钱,我已经准备好了钻戒,刚才你睡着的时候偷偷塞在了你的裤子里面。”
路德维希往自己裤兜里一摸,果然摸出来一个盒子。他打开天鹅绒盒子,两只钻戒躺在里面。他先给弗朗西斯戴上,然后弗朗西斯给路德维希戴。戴好钻戒之后,他们开始点蜡烛,吹蜡烛,切蛋糕。
“我们不会再打仗,我们将结合,这将是世界上最美的婚礼。”
晚会最终在合唱中落幕,但真正属于他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弗朗西斯关闭了电视机,也关闭了所有的灯。现在,整个客厅落入纯粹的黑暗之中,只有桌上的矢车菊和香根鸢尾沉默不言。
在能够感受到对方的黑暗中,他们就是夜晚。
后记:祝法/国和德/国六十年钻石婚纪念日快乐!祝你们永结同心,共同奔赴下一个六十年!同时祝愿所有参加爱丽舍60周年纪念日企划和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们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病灶【沉静如海】
是谁在杳远的虚无里,撒下第一把情种?
你的德国军服上满是孢子,维尔纳,你的马靴一踏上地板,那孢子就在挑衅我的鼻腔,我的大脑后部,我脆弱的视神经。所以我停止演奏!我震惊的看着你,用警惕的目光,穿过空气中的孢子,甚至没法看清你。
那些日子里,你用你马靴的乐音灌溉那些种子:用快节奏的,用缓慢的,用有杂草声的,柏油路声的,木地板声的,用有海浪声的....那些哒哒的脚步声。像小雨一样,哒哒哒哒,哒哒。
人们越不想使种子发芽,越把它埋深,埋进深深的土壤里。它在那,在看似最不起眼处,在至暗处,获得了最靠近真心的温暖与宁静。它的根茎毫不费力捆绑了我的心,牵动着我的心的搏动。我深吸一口,我...
是谁在杳远的虚无里,撒下第一把情种?
你的德国军服上满是孢子,维尔纳,你的马靴一踏上地板,那孢子就在挑衅我的鼻腔,我的大脑后部,我脆弱的视神经。所以我停止演奏!我震惊的看着你,用警惕的目光,穿过空气中的孢子,甚至没法看清你。
那些日子里,你用你马靴的乐音灌溉那些种子:用快节奏的,用缓慢的,用有杂草声的,柏油路声的,木地板声的,用有海浪声的....那些哒哒的脚步声。像小雨一样,哒哒哒哒,哒哒。
人们越不想使种子发芽,越把它埋深,埋进深深的土壤里。它在那,在看似最不起眼处,在至暗处,获得了最靠近真心的温暖与宁静。它的根茎毫不费力捆绑了我的心,牵动着我的心的搏动。我深吸一口,我就要因此窒息了,那些氧气却被它完完全全夺了去。
多贪婪的情欲!多么恨人的!它好像不是属于我的情欲,而是我身体里的寄生虫,它的野心要把人都吞吃掉了。
(快到圣诞节了,女主人公改好小裙子了,女主人公没有去弥撒,女主人公要进军官的房间了,忍不住闻闻围脖,闻闻枕头,然后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