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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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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萝

【君玉】被兔子碰瓷了怎么办?

君奉天X玉离经,没头没脑的突发梗,文笔烂,人物ooc,以及,祝大家(=ó∀ò)o中秋快乐!


薄雾冥冥,微风徐徐,早已结束今日教习的玉离经,走了点远路,去镇子上采购了些许平日里需要的物资,一身修为散尽,须臾可往返的路程,玉离经走了一个时辰,好在多年习武,身子骨还是强健的,拎着大包小包,只是出了身薄汗,以往匆匆掠过的田园风光,在百年后,又再次回归到了玉离经的生活里。


欣赏着道路上的风景,玉离经心里计算着时间,估摸着再有半盏茶时间就可到家,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的轻快起来,蓦地,在昏暗的走道上,窜出一只灰白相间的兔子,直愣愣的闯到了玉离经面前,躺下不动了。...

君奉天X玉离经,没头没脑的突发梗,文笔烂,人物ooc,以及,祝大家(=ó∀ò)o中秋快乐!




薄雾冥冥,微风徐徐,早已结束今日教习的玉离经,走了点远路,去镇子上采购了些许平日里需要的物资,一身修为散尽,须臾可往返的路程,玉离经走了一个时辰,好在多年习武,身子骨还是强健的,拎着大包小包,只是出了身薄汗,以往匆匆掠过的田园风光,在百年后,又再次回归到了玉离经的生活里。


欣赏着道路上的风景,玉离经心里计算着时间,估摸着再有半盏茶时间就可到家,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的轻快起来,蓦地,在昏暗的走道上,窜出一只灰白相间的兔子,直愣愣的闯到了玉离经面前,躺下不动了。


“这是被兔子碰瓷了吗?”玉离经哭笑不得看着拦在自个儿脚边的兔子,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到地上,蹲下身,抓着灰边白底的兔耳将兔子提溜起来,“再不醒醒,我可就地把你炖了哦。”


温温和和的语气,说出的话却让兔兔害怕,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呢。


玉离经愣是从颤抖着睁开红通通双眼的兔子身上,读出了活灵活现的想法,真是奇怪的很,仔细看看,兔子额头上的银白印痕熟悉的很,“算了,看在你这胎记的份儿上饶了你。”


晃了晃吊在半空的蹬腿的小兔子,似乎在为玉离经的话迷惑时,玉离经果断的将其塞进怀中,调整好位置,隔着层中衣,兔子偏暖的体温熨烫的胸膛。


兔子乖乖的窝在玉离经的怀中,也不挣扎,仿佛知道前一刻还说要吃了自己的人类对它没有恶意,甚至探出两只毛茸茸的爪子勾着玉离经的衣襟,以免因走动滑进衣服里把自己闷到。


“真是个鬼灵精。”玉离经忍不住点了点兔子的鼻头,“既然是你送上门来的,以后就归我了,该给你起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因兔子的这么一耽搁,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月悬碧空,皎皎银辉照亮了归路,“秋节将至,不如就唤你月夕吧,好不好月夕?”


月夕抖动了一下垂着的耳朵,不置可否,挪了挪丰满的臀部,换了个窝得更舒服的姿势在玉离经怀里。


月夕来了后,玉离经单调的归隐生活,终于鲜活了起来,连私塾里的学生们,都觉得玉先生最近心情似乎很好呢,不再似之前那般不好接近,不是说玉离经天天冷着张脸,端庄严肃,反而玉先生和蔼和亲,教学又风趣幽默,很得学生的喜欢,然而却总有差点什么,现在玉先生可算有了点烟火气了。


对于被玉先生豢养的月夕,学生们也很喜欢,都是小小的年纪,看见可爱的动物,大家总要你摸摸我抱抱的,可是月夕不是谁都让摸的,除了玉先生,七八个学生竟一个都没成功碰到过月夕的一根毫毛,这可更激起了青春少年的意气,个个在课间或课后总是想尽办法堵截月夕,然都以失败而告终。


玉离经似乎并不担心月夕被学生们抓到会被揪掉多少毛毛,依旧我行我素放养式照顾,随着月夕自己折腾,跟着他去上课也好,或窝在家里睡大觉也,或去散步也好,玉离经从不担心月夕一去不回,人人都说玉先生心态好,从不担心月夕跑丢,甚至连个棚子都没给月夕搭,日日让月夕上炕,玉离经每每听闻不过一笑,并不多解释什么。


其实真说起来,玉离经也不知怎么就莫名的信任月夕,从见到它第一眼,玉离经就断定这只自己送上门的兔子不会离开他,许是月夕额上的印记过于刻骨铭心,所以才不自觉的信任吧。


至于放养实在是月夕它太特立独行了,堂堂儒门主事,千载明道,你让他处理门内事物,吟诗作对,舞刀弄枪,样样都是好手,养动物一道,实在没经验呀,刚带月夕回家那会儿,玉离经可是特地请教了村子里养鸡鸭特别好的王大娘怎么养兔子,得到了兔子爱吃带水分的草类植物,昼伏夜出,友善可亲,生性胆小之类的嘱咐。


然而一条都没和月夕对上,月夕喜欢吃肉,特爱吃烤肠和鸡腿,那是在玉离经吃饭时被抢走食物后得出的血淋淋结论,夜晚,它是要和玉离经同步休息的,生性胆小更是万万没有,但凡敢碰它,不是被咬就是被蹬腿,还霸道爱吃酸醋,只要玉离经亲近其他动物,月夕可以龇牙咧嘴的赶走那些可怜的小动物们。


凶悍爱吃肉,作息规律,甚至还爱品茶,玉离经偶尔泡泡从德风古道顺走的好茶,月夕还会在座位上,品上一品,若是会说话,恐怕还能和玉离经道上一道茶经,这该是只兔子应有的行为吗,玉离经不知道,就只能由着它了。


今儿玉离经起了个大早,私塾授业由另一位先生代劳,隔天便是秋节,是以玉离经提早请假,为的就是今日做好准备,其实按玉离经的性子,定会规规矩矩的给学生们上完了,回到家中早早休息,管他秋节还是除夕,然今年是玉离经百多年来第一次一人过节,终归还是寂寞了,不想弄得冷冷清清。


遥想当年与义母玉箫及奉天逍遥过的秋节是何等快乐无忧,再念与养父母互相扶持的少年岁月,再忆入德风古道,儒门更是看重传统佳节,是以岁岁年年隆重非凡。


眼前仿佛回到了去岁,云忘归拉着自己拼酒,墨倾池在旁看热闹,几个喝高了门徒更是开了赌局赌谁输赢,尊驾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究座下学子的放浪形骸,整个厅堂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只此景,再不可现。


那日酒后,君奉天扶着醉的一塌糊涂的玉离经回房休息,酒壮怂人胆的他,吻了思慕多年的亚父,丁香小舌带着酒香混着君奉天凛若冰霜的气息缠绵了许久,君奉天不挣扎不回应,恍恍惚惚间玉离经甚至以为自己在亲一块寒冰,被酒精麻痹自控力的人,委屈得泪珠儿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绿眸紧紧盯着咫尺间的君奉天,耳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气,君奉天伸手盖住了玉离经的双眼,带着毫无章法的玉离经吻得更加深入,君奉天吻得很认真,带着法儒尊驾般的一丝不苟,紧贴的双唇是那么柔软甜美,原来他的亚父不似外表那般威严不可侵犯。


翌日酒醒后,玉离经悔之晚矣,没等理清思绪,祸事接踵而来,二人肩上都扛着各自的责任,儿女私情容后再谈,然,玉离经再无机会询问君奉天是怎么想的了,君奉天走得干净,叫人一丝想念也无。


指间湿漉漉的触感唤回了走神的玉离经,却是月夕见上一刻还笑语连连的主人,隐去了上翘的嘴角,整个人陷入了凛冽的冬日,下垂的眼角看着好不可怜,看得月夕心痛如绞,恨不得拥有人身给主人一个拥抱,拍拍主人的发顶,亲亲主人的脸颊,细声细语的哄着他,就像往日里玉离经安抚它一般。


“谢谢你月夕!”因着月夕的呼唤,刹住了回忆中最痛苦噩梦的一段时日,大手揉弄着月夕养的白白胖胖的皮毛,泛苦的心一点一点的回暖,“你说,你是不是他派来陪我的?”


深邃的目光如有实质的打在月夕额上印记,这道与君奉天一模一样的印,真的会是巧合吗?


平日里伶俐乖巧的月夕似乎没听到玉离经的问题一般,懒洋洋的翻个了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四肢抱着玉离经的手腕挨挨蹭蹭的,好不可爱。


“也是,若是他,怎么回露出这般蠢的模样。”


摇摇头,把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出,玉离经带着月夕开始勤勤恳恳的打扫起房子,又趁着日头尚早,出发去镇上买些过节用品,月饼必不可少,又买了几坛桂花酿,不是他贪杯,实是老板酿的香,将他的酒虫勾引出来了,花了给月夕准备买鸡腿的钱,换了几坛好酒,玉离经很满意,月夕很不满意,气得它狠狠咬了玉离经一口,窝在玉离经温暖的怀里,闭眼睡觉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再买了几枝桂花,玉离经准备打道回府,不成想路过花灯摊子,见着一盏和月夕一般胖胖圆圆的花灯,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终还是买下来了这超出预算的灯,准备明晚点起来哄哄生气的宠物,这下,玉离经手头的银子可就真花完了,毕竟他现在只是个乡村私塾先生,月奉可不多。


到家已是卯时,慢条斯理的将今日买的东西归置清楚,便着手准备晚膳,要说玉离经做出来有多美味是没有,仅限于平平淡淡能入口的程度,让多年习武弄文的玉离经很是满足了,不像邃无端那样炸厨房就好,毕竟炸了重新装修也是一大笔开销。


玉离经特意将之前腌制的准备秋节再烧的香肠提前煮了,为了哄一哄已经和他闹脾气许久的月夕,月夕团在餐桌的一角,不似往常黏着玉离经,面对的香肠不闻不问,目不斜视,目标直至玉离经手边的酒壶。


“咳咳咳,不多喝,不多喝。”被盯的如芒刺背,玉离经尴尬的转转酒杯,向月夕承诺道,真是奇了怪了,这般熟悉的压迫感好似以往贪杯时被君奉天抓包的情景。


一只兔子摆着一张严肃的脸,说来可笑,可是不知为何,玉离经总觉得毛毛的,喝完杯中酒,专心致志的吃饭,再不动酒壶中的桂花酿,月夕见玉离经确实未再喝酒,终是受不了萦绕在鼻尖的香气,低头啃起香肠来。


待一人一兔折腾好所有事物,躺上床榻时,月儿早已爬过了高山,望着天上将近盈满的明月,玉离经摸摸已经睡着的月夕,低头在它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回答玉离经的是月夕有力的呼吸声,无声的笑了笑,玉离经也闭上了双眼,忙碌了一天,他也很累了,不一会儿,陷入了梦乡。


睡着的玉离经没有发现,一道金光从窝在他身边的月夕身上发出,随即一抹身影出现了在玉离经的床边,人影盯着玉离经的睡颜看了良久,终究一声叹息,妥协了自己心中的思念,银发如月辉流泻在玉离经的脸颊旁,怕惊醒对方,君奉天带着薄茧的手指隔着一点点的空气,描摹着义子的睡颜,瘦了也憔悴了,不见意气风发,只余一身疲惫和伤痛。


心疼的低下头吻上了玉离经的额头,就像玉离经睡前亲月夕那般轻柔眷恋,银发与紫发交错间,好似情人间的缠绵。


吻毕,亦是离开的时候,玉离经和月夕靠在一起睡得亲密无间,君奉天心底里的酸气冒着泡泡,犹豫了下,终究还是把月夕抱离了玉离经的怀里,一道华光闪过,室内只剩熟睡的玉离经。


早上起床时,玉离经便发现月夕不见了,只以为和往常一般,月夕自己出去觅食了,玉离经也没放在心上,等到日上三竿,还不见回来,玉离经再也坐不住,出门寻兔子,走遍了月夕会出没的地方,又挨个问过村子里的居民,大家都没见过月夕,到底去哪儿了?


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出门时摆在桌上的月饼,没有动过的痕迹,玉离经的心彻底的沉了下去,“骗子……”


月上柳梢头,被酒坛包围的玉离经一次性喝完了所有的存酒,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想起昨日花光最后一点余钱买的花灯,脚步踉跄的摸出花灯,抖着手点燃,温暖的灯光照亮了昏暗的屋子,花灯是好花灯,活灵活现,跟真的似的,月夕却再也不会回来陪着他了,他也不用再哄坏脾气的兔子了。


“离经。”


什么声音,一团浆糊的思绪里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嗓音,玉离经摇摇头,想让自己更清醒点,然而只是让眼前的星星更加乱转。软绵绵的身子使不出力气,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出现一道身影,那身影熟悉到即使醉了酒,玉离经也能分辨出是谁。


“是幻觉吗?”玉离经嘟嘟囔囔,伸手拍打眼前人,软绵绵的身子使不出力气,打在身上跟挠痒痒似的,君奉天也不反抗,扶着玉离经的腰肢免得他摔倒。


纷乱的视线里,君奉天的容貌越发清晰,日思夜想的英俊面容就在眼前,忍了一天的泪意决口而出,“都是骗子!亚父是!月夕也是!”


“亚父,你不是要保护离经一生的吗?为什么先我而去!”


“亚父,你知道,忘归他……”


“亚父,我好想你啊!”


不知不觉改扶为搂的君奉天,紧紧的拥着放声痛哭的玉离经,永远镇定自若的脸上,出现了慌张的神情,手足无措。


“亚父……”暗哑艰涩,带着撕心裂肺的低唤。


“我在,离经我在!”低沉有力的声音回应玉离经的呼唤,在他离去的日日夜夜,玉离经也是这样呼唤他吗?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呼唤他吗?


“离经,对不起,亚父回来了,别哭了。”


“从今往后,吾不会再离开你了。”


“吾会永远保护离经的。”


一句一句的应着玉离经的喃喃自语,即便玉离经没有反应,自顾自的伤心难过,君奉天还是愧疚的回应。


直至怀里的人终于哭累睡去,君奉天怜惜的吻去玉离经脸上的泪水,熟门熟路的把玉离经抱上床去,打来水,为玉离经擦干净脸庞,又给因醉酒出了一身汗的身子擦了一遍,换了一身舒服的睡衣,整个过程中,玉离经都很安静,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任人摆弄。


有什么比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更难受的事吗?有的,从噩梦中惊醒的玉离经还没缓过劲儿来,脑壳的胀痛挑战着他脆弱的神经,靠在床头,扶着额头,玉离经深深反思自己醉酒的行为,弄得自己难受,还做了个古怪的噩梦,真是得不偿失。


梦中的自己变成了月宫旁的吴刚,日日夜夜没完没了的砍着月桂树,就是想让嫦娥仙子多看一眼自己,美丽的嫦娥天迹自然不会理会爱慕者,每日里左手鸡腿右手烤肠的,大摇大摆进出月宫,就是不肯多看一眼吴刚离经,反而是玉兔奉天,总会偷偷跑出宫来,陪伴着他砍树,日久生情,吴刚离经认清了自己的感情,想好好和玉兔奉天过日子,嫦娥天迹自是不干,养得好好的白菜,看上了头猪,不能忍,随棒打鸳鸯,吴刚离经被贬下凡尘,生生世世轮回做猪,玉兔奉天以泪洗面,被迫伺候嫦娥天迹,好不痛苦。


真是个可怕的噩梦,荒诞怪异,玉离经回想起梦中天迹前辈的恶笑,害怕的激起一身寒毛,搓搓双臂,等恶寒消去后,才反映过来,昨夜醉酒,他怎还会有精力给自己换了身衣裳?


蓦地,鼓起的被窝里,一拱一拱的,消失了一日的月夕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灰色的绒毛蹭在玉离经的脸上,带着讨好的意味。


玉离经生气的抓着月夕的长耳,将它从脸上扒拉开,“既然走了,回来作甚?”


面无表情的模样甚至有几分当年法儒尊驾的意味。


“因为吾想你了。”


“离经。”


月夕轻轻挣扎,顺利的从玉离经手中摆脱,蹦蹦跳跳的远离了瞅着氛围不对的两人。


玉离经任由月夕的离去,没有阻止,不敢置信的想着昨夜发生的竟不是一场幻梦,良久才鼓起勇气,转向声音发出的那一方,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眸子。


古怪的噩梦成真了,玉兔变成了君奉天呢!


END


立志成為砂糖山雨

【君玉】學長弟系列,心型圈+你好嗎+番外,全文完結。

【君玉】心型圈+你好嗎-番外篇03

「當年我們追的那對CP--HE了!」

君奉天X玉離經/學長弟系列/天雷OOC

學長弟系列最終番外篇,文長1.4w字。

 

大家好,這裡是立志成為砂糖山雨的山雨(?)明天就是我的生日啦,能不能順便祝我生日快樂?

到這裡學長弟系列是真的真的真的完結!謝謝大家縱容我拖延這麼長一段時間(跪下)

我只想說--「君玉是真的!」

 

最後一段故事送給所有喜歡君玉的女孩們☺

 

正文Wland UID:393728

微博超話有WP/小群組裡有🔗

 

 

紀錄一下:

心型圈,34回(20w字)

變奏篇,1回(5000...

 

【君玉】心型圈+你好嗎-番外篇03

「當年我們追的那對CP--HE了!」

君奉天X玉離經/學長弟系列/天雷OOC

學長弟系列最終番外篇,文長1.4w字。

 

大家好,這裡是立志成為砂糖山雨的山雨(?)明天就是我的生日啦,能不能順便祝我生日快樂?

到這裡學長弟系列是真的真的真的完結!謝謝大家縱容我拖延這麼長一段時間(跪下)

我只想說--「君玉是真的!」

 

最後一段故事送給所有喜歡君玉的女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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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一下:

心型圈,34回(20w字)

變奏篇,1回(5000字)

你好嗎,48回(26w字)

番外篇,3回(3w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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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庄【君玉】完结

无上殿的封印被赶回的皇儒加固,那些煞气不甘愿被镇压,时常发出些沉闷低吼,在夜晚格外明显。

“吵死了。”

蔺天刑一跺脚,雄厚真气将吼声压了下去。

“老大别急,君奉天已经在寻找毁灭龙首的办法,再过几天就清静了。”

“一走就不见人影,真烦啊。”

说话间玉离经穿过竹林,沿着玉阶踏入无上殿,他眉眼间含着一点笑意,如沐春风。尹潇深笑着打趣道:“主事面带桃花,可是君奉天来信了?”

“侠儒尊驾。”玉离经敛神叹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确实是亚父来信,这件事与云海仙门有关,他要请两位同门前辈来此,是以向皇儒尊驾致意。”

“要来就来,反正也是拆厝,难道会拒绝他做白工吗。”

“是,吾这就向亚父回信。...

无上殿的封印被赶回的皇儒加固,那些煞气不甘愿被镇压,时常发出些沉闷低吼,在夜晚格外明显。

“吵死了。”

蔺天刑一跺脚,雄厚真气将吼声压了下去。

“老大别急,君奉天已经在寻找毁灭龙首的办法,再过几天就清静了。”

“一走就不见人影,真烦啊。”

说话间玉离经穿过竹林,沿着玉阶踏入无上殿,他眉眼间含着一点笑意,如沐春风。尹潇深笑着打趣道:“主事面带桃花,可是君奉天来信了?”

“侠儒尊驾。”玉离经敛神叹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确实是亚父来信,这件事与云海仙门有关,他要请两位同门前辈来此,是以向皇儒尊驾致意。”

“要来就来,反正也是拆厝,难道会拒绝他做白工吗。”

“是,吾这就向亚父回信。”

尹潇深与他一同离开,走在路上只见尹潇深看着他笑,似乎还有些深意。玉离经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妥当,忍不住投了个眼神询问。

“尊驾?”

“你和君奉天,明明是那种关系吧。”

“尊驾!”

“怎么还在叫亚父这个称呼。”

“嗯?”玉离经一愣,心里也有些迟疑起来,他总是这样叫亚父,无形间替两人划出一道界限,而自己偏要跨过这条线,君奉天心里或许一直在为难。

“哈,不送你了,去吧。”

玉离经离开后,回信时提笔写了亚父亲启,想到侠儒说得话,又开始犹豫起来。可一时要换,除过尊驾,他竟想不起还有什么其他的称呼替代。

无上殿下镇压的,乃是当年玄尊弥平八岐战祸,封印在此的八岐龙首。那一战折损数名顶尖剑客,史称斩龙之战,各大派门受此打击一蹶不振,其中陨落者便有德风古道的尊祖方御衡。

儒门的封印被玉离经以圣剑破除,此外尚有仙门的血封,以及道门的术封。漫长的时光中,邪神的力量被消磨,陷入沉眠。

而鬼麒主却要将它唤醒。鬼族的鲜血能够刺激龙首邪力,使它破封而出。

对于鬼麒主,玉离经的心情一直有些复杂,除过生身之恩,他也曾是与自己倾心相交的伏先生。

不论如何,事情总归是解决了。

 

龙首被云海仙门的掌门云徽子以斩魔录消灭之后,无上殿的动静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他向云尊道谢,对方十分随和地请他不必多礼,又说二师兄的请托,无论如何都是应该达成的。更何况,八岐龙首本就是仙门封印在此,算不上什么恩情,反倒是要感谢儒门代为封印。

尘埃落定,玉离经心中仍有一块巨石未能放下。

直到他无意间又走入那间酒肆,曾经热闹的厅堂,此时也尽是人走茶凉的清冷。

玉离经在桃花谢尽的地方见到了他。

他没有戴着鬼面,也没有拿白骨扇,甚至没有束发,双手负在身后,转身对他笑了一笑。

“你果然来了,吾儿。”

“别这样叫我。”

玉离经眉头紧皱,将玄景天怀握在手中,一步步向他靠近。

“来杀为父吗?”伏字羲的语调一转,连声音都变得温润儒雅,恢复成伏先生一贯的腔调。玉离经手指收紧,剑柄的花纹硌痛掌心,死死盯着伏字羲。

“你不配这样叫我!”

玉离经一剑递出,被伏字羲轻易隔开,向后退了一步滑出剑锋范围。

“你身上都是君奉天的味道,真让人讨厌。”

伏字羲说着话,又低低咳嗽了一声,他捂着胸口,眯起眼对玉离经笑。

“吾儿这一剑,真是痛彻心扉啊。”

“你要吾自尽的时候,也这样想过吗!”

“哈。”

伏字羲荡开玉离经的剑招,白骨扇化作邪刃,扑面杀气直取玉离经。

那点建立在欺瞒之上的情义,终究随着剑意激荡,化作一点烟尘消散。玉离经对他,也并非憎恨,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为父自认未曾害过你,你却为了这些人对同族挥戈,你又怎知当初不是仙门先挑起战乱,又害死你的母亲呢。”

“住口!”

“当年血河战役,成王败寇,仙门弟子屠戮多少无辜,难道只是一点恩惠,就能让你死心塌地,让你对人族摇尾乞怜吗?”

“你还要说多久?”

玉离经将鬼麒主逼得连连后退,却被他的言辞激得愈发愤怒,踏入桃林深处而未觉。眼前突起迷雾,无数花瓣在四周浮动,如同受着什么牵引一般,围绕在玉离经身边。早已谢尽的桃林一瞬回溯,纷纷扬扬的花雨将玉离经团团围住,无论如何劈砍都无法破开禁锢。

“天罡玉旨!”

如同春雷入耳,玉离经身随意动,神皇之气一出,迷障一瞬破散。与此同时,君奉天身化昊光,一声沉喝,正法直取鬼麒主面门。

伏字羲横刃做挡,被汹汹剑意逼得向后滑退数步,重重撞在树干之上。

他呕出一口血,冷笑一声,抬腿便踢,君奉天与他短兵相接,又变了肉搏,双掌相触之际,君奉天只觉胸口一滞,伏字羲袖间一缕暗香,萦绕不去。

“亚父!”

玉离经一上前便看到君奉天负伤,毫不犹豫地将锋芒指向伏字羲,伏字羲这一次没有躲避,或许他已经没有力气躲避。

玉离经的力道很大,怕自己下不了手一般,硬是将他钉在树干之上。玄景天怀白玉的剑柄被一双满是鲜血的手握紧,玉离经只觉一股力道带着自己向前,将剑刃贯得更深。

“你……”

“你靠近些。”

伏字羲张口时血从嘴角滑下来,说话时有一些含糊,玉离经与他挨得极近,听到他轻声地叹息。

“你本名伏辰初。”他的手指摸上玉离经的脸颊,被下意识地躲开,玉离经怔怔地看着他。

“辰初。”

玉离经挥开他的手,后退时剑身自伏字羲体内抽出,发出与骨骼的摩擦声。伏字羲仰头靠着树,血顺着指缝不断地流下来。

伏字羲仰头对他微微地笑,是那年春风正好,宾主相欢,也是那年处处算计,满口荒唐。玉离经缓缓跪坐下来,他捂住脸,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入尘土。

“玉姐姐……”

君奉天中得,更像是一种麻药,鬼麒主在此道上登峰造极,下毒也不是不可能,却不知为何没有下手。君奉天恢复功力时,鬼麒主坐在树下,早没有了声息。

“离经。”

玉离经有些恍惚地回头,落入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抱,君奉天擦去他脸上血泪,拍了拍他的背。

“都过去了。”

玉离经苦笑一声。

“亚父,我现在是一个弑父的罪人了。”

玉离经不明白鬼麒主死前刻意地温柔,勾起玉离经心中对伏字羲所有的情谊,然后毫不留情地斩断,对于重情的玉离经来说,足够成为折磨他一生的噩梦。

他想到这里几乎笑出声来。

自玉萧死后,他虽然被封印记忆,但总能梦到些许残像。后来他第一次出远门,平定战乱,亦是鬼麒主从中作梗,他被那道身影所化成的锁链纠缠着,而如今,鬼麒主死了,伏字羲也死了,他却不能从噩梦中解脱。

永远都无法解脱。

他握住自己被血染透的长剑,慢慢将血迹擦拭干净,然后抱起伏字羲。

君奉天没有问,而是选择了沉默地跟随。

觉龙海波涛汹涌,水浪激天,遍地枯骨覆盖在沙滩之上。玉离经站在玄黄岛觉龙渡口之上,将伏字羲沉入海水。

海浪迅速地将他吞没。

天际层云散去,大片的阳光落下来。



墨倾池养好了伤,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与他告别。云忘归牵马踏花,一人一剑远赴天涯。

他转身拾阶而上,沿着长长的山路,踏着满地飞花。

六部的学子下了课,嬉笑打闹从身边经过,新学子不认得他是谁,却被他的风华吸引,不住地投来好奇的目光。

玉离经唇角含笑,行走时珠玉叮咚作响,如泉水流淌。

乐部的院子传来清越的歌声。

玉离经立在墙外,悠扬唱词将花叶送出高墙。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些声音都还很年轻,轻快婉转,像一道山泉,在山涧中穿行。在以后的很多年中,这些声音会渐渐变得成熟稳重,再添上一点世故的沧桑。

歌声散去,笑语声忽然自打开的门中涌出,玉离经回过头,与年轻的学子们对视。乐部女子最多,声音清脆如出谷黄鹂,见了陌生人也不怕,反倒凑在一起对他笑。

“这是谁家玉郎?”

他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那些女弟子们同样喜欢这样唤他,隔着半道回廊,抱着琴笑道,谁家玉郎足风流。

玉离经对她们笑,如三月春风。

他像盛极一时的花,风拂过时沾满衣袖,离开时只余一缕暗香,入春闺梦里。

玉离经倚在粹心殿那棵银杏树下,这棵树活得比他还要久,每年依旧枝繁叶茂,玉离经在躺椅上仰头看,树上圆圆的结了些果子。

“御钧衡。”他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心不在焉地问:“白果怎么吃?”

“做月饼吧,再过几月。”

御钧衡下意识答话,反应过来叹了口气。

“嗯,月饼好,给亚父也送一些去。”

“主事。”

玉离经揉了揉额头,自嘲地笑了笑。

“我都忘了,亚父不在这了。”

“您别说得像尊驾怎么了一样。”御钧衡把玉离经批注过的公文放整齐,又放了新的在桌上,见玉离经穿得单薄,天性发作忍不住念叨。

“主事晚上再贪凉受寒,尊驾若问起来,我不敢再欺瞒尊驾的。”

“怎么叫欺瞒呢。”玉离经正了正神色,取过文书翻阅。闻到浓郁甜香,又想起什么一般拽了拽御钧衡的袖子。

“栀子花晒好了,你坐着,我去泡茶。”

御钧衡再次叹了口气,以前他甚至偷偷想过,玉离经怕是神农转生的,什么花草都要尝一尝,好在大半都是能吃的,也没出什么岔子。

至于他自己的花树,说是因着血脉的缘故,花草受了影响,这才养不活。玉离经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落寞,他不知道玉离经的血统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从他说话时的神色来看,并不是什么令人欢喜的事。

君奉天退位之后,皇儒同他闹了好一阵别扭,君奉天来拜访,他不肯开门,但君奉天最终也没有松口要回来继任法儒。

蔺天刑知道他是不肯回来,新任的法儒理所应当是他的大弟子云忘归,但遴选时云忘归又转了性,硬说巡查的期限到了,拉着墨倾池跑得不见影。

最后继任的是御钧衡。

他原本一心求上,蔺天刑感念他心志坚韧,道心纯粹,不惜替他传功贯体,又授予皇天之行及律典之招。

但新任的法儒不习惯整日无所事事留在昊正五道,一如既往地待在粹心殿替玉离经批注公文,再便是打理花草药园,皆如往常。

玉离经说过几次这不合规矩,但他本也不是循规蹈矩之人,也就由他去了。昊法修堂授课有云忘归管着,御钧衡单独授一门律学,其他和以往并无区别,云忘归一出远门,最舍不得的反倒是尹潇深。

世间太平,或许只是一盏香茶无人扰,一曲琴音处处闻。

在后来很多很多年里,玉离经都住在他的粹心殿,隔一段时日,就不见了人。而在曾经竹篱掩映下的小院,幽幽亮起一盏灯火,风一吹,树影婆娑。

君奉天在桌边提笔写一行小篆,玉离经端着一盏茶搁在手边,温热的花糕被玉离经指尖拈着送入口中,满口香甜。茶味清甜,苦有回甘,冲淡了口中甜腻。君奉天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块,便不再接,玉离经坐在他手边,端着那一小碟花糕慢慢吃完,拍了拍手上糯粉,拿帕子擦干净了。

“亚……”

他顿了顿,将后面的话吞下,似乎有些犹豫。君奉天扫了他一眼,问道:“有事?”

“没事。”

玉离经摇了摇头,靠近些在君奉天脸侧亲了一下,君奉天微微一怔,垂下眼默许了玉离经的亲近。玉离经盯着他的反应,又瞧不出喜怒,只觉得君奉天对他不算拒绝,却也不算亲昵,他心里纠结犹豫,为难之色在眼底慢慢浮现。

君奉天搁了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转向玉离经,还未开口,玉离经已经低头别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君奉天轻叹一声,摸了摸他的发顶,又轻声问了一遍可是有事。

“……您当离经是什么?”

玉离经的声音压得极低,若非君奉天靠得近,几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而闻言君奉天并未立即回应,半晌的沉默让玉离经的神色愈发黯淡,他抿紧嘴唇,一声不吭地等待着。他如此坚持而执拗,想要君奉天的回答,而君奉天沉吟良久,竟发觉自己一时无法以一种简单的关系概括。

是父子,师友,还是情人。

他们之间的感情过于深厚,牵绊也太多,曾经的千百年里,即使他察觉玉离经的心意,也刻意压制,使得玉离经受了许多年辗转反侧的折磨。

可事情终于发展到了如今,他无法再以单一的情感去面对玉离经,这是他一手抚养,教导,栽培,又决意相伴的人。

“你是君奉天最重要之人。”

玉离经闻言微微一颤,当初他言语间试探起仙门那位长辈,君奉天的回答是你们皆是我重要之人,如今他这样说,是否证明自己在他心中,终于拥有一个特殊的位置。

他一时心切,问过之后反倒不知如何接续,只得抬眼去看君奉天。

“可还有事?”

“无事。”他收捡了桌面,低声道:“时候不早,歇了吧。”

君奉天应声,走到内屋去,玉离经倒了热水给他擦脸,然后犹豫着再靠近些,手指搭上了君奉天的腰带。

君奉天没有出声,玉离经如受默许,解开暗扣后褪下了君奉天的外衣搭在屏风上,又抬手解了君奉天的发冠。

“不必如此。”

玉离经手指一顿,继续为他梳发的动作,君奉天不知他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刻意的亲昵反倒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你有心事,不妨与亚父说。”

未曾想他话一出口,玉离经反倒像受了什么刺激,手上一颤,扯得他发丝微痛。君奉天也未出声,只是回身握住他的手。

“怎么了?”

“奉天。”

君奉天一愣,玉离经扶着他的肩膀,跨坐在他的大腿上,双手紧紧扯着他肩头的衣衫。他倾身靠近,嘴唇微微颤抖,有些凉的吻落在君奉天唇边。

“……奉天。”

君奉天托住他的后颈,安抚他略有激动的情绪,玉离经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此时情状,慌忙要起身,反被君奉天扣住腰身按在腿上。

“亚父,是离经逾距……”

“不会。”君奉天将他大腿一托,直接将人抱起,几步行到床边,将人放在床上。“就这样,以后也这样叫我。”

“什么?”

玉离经愣了一下,环住君奉天的脖颈,任由衣衫被解得大开。他微微垂下眼,脸上浮出一抹艳色,十足的诱人。

“……奉天。”

“嗯,我在。”

玉离经眼中有些湿意,迎合着君奉天的亲吻,任由情欲渐渐将自己吞没。

红烛泪停,晨曦穿云。

一宿的鸳鸯罗帐翻红浪。

一夜的莺啼婉转落椒墙。

如何能教故人庄院,付做断壁残垣。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原是姹紫嫣红都开遍。

 

 


好了至此完结

超甜

番外容我研究研究怎么不翻车再放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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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庄【君玉】三四、三五

日出前黑暗笼罩大地,月色被浓云掩盖,天边的晨曦还未跃出,整片天地都陷入死寂般的黑。

露水滴落,草叶轻拂,石板路上有极淡的身影由远至近。

玉离经立在昊正五道正门,用主事鉴令开启了通往无上殿的通道,随着昊光大作,石壁翻转,玉阶铺路,沿途关卡尽数消弭。

昊正五道门户大开,内中悄无声息,五位尊驾无一人出面,玉离经踏上玉阶,如入无人之境。

“什么人?”

守夜的邃无端警惕地轻斥,他独自守在第三道,替代暂离的命夫子。

“主事?”

来人一身紫衣,珠玉琳琅叮咚作响,长发散落,眉眼生花,正是悄无声息破除君奉天禁制的玉离经。

“主事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

邃无端还未发觉玉离经的异...

 

日出前黑暗笼罩大地,月色被浓云掩盖,天边的晨曦还未跃出,整片天地都陷入死寂般的黑。

露水滴落,草叶轻拂,石板路上有极淡的身影由远至近。

玉离经立在昊正五道正门,用主事鉴令开启了通往无上殿的通道,随着昊光大作,石壁翻转,玉阶铺路,沿途关卡尽数消弭。

昊正五道门户大开,内中悄无声息,五位尊驾无一人出面,玉离经踏上玉阶,如入无人之境。

“什么人?”

守夜的邃无端警惕地轻斥,他独自守在第三道,替代暂离的命夫子。

“主事?”

来人一身紫衣,珠玉琳琅叮咚作响,长发散落,眉眼生花,正是悄无声息破除君奉天禁制的玉离经。

“主事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

邃无端还未发觉玉离经的异样,只是询问他的来意,玉离经站在他面前,忽地抬手扯住他的衣领,将那枚长命锁扯了出来。

“主事?”

却不料玉离经一掌击落,正中邃无端胸膛。

毫无防备的邃无端顿时受创,气血逆行,一时难以起身,他看着玉离经夺走圣剑,一张口却只涌出一口血,自知无力抵挡,从怀中摸出了当初墨倾池留下的警讯烟花。

墨倾池近些日子都留在儒门,玉离经受创,儒门遭变,他放心不下留下来照应,又替邃无端引荐讲解,生怕他再吃什么亏。邃无端不比往日身为僮奴,是要以守护者身份与各方来往,能利用自己的身份为他争些宽待,对墨倾池而言再好不过。

烟花迅速地湮灭在空中,墨倾池接到警讯颇为意外,此时邃无端身在儒门,又有谁能如此大胆敢深入腹地,甚至令邃无端发出求救讯号,而门内上下无一人察觉。

不敢耽搁,墨倾池立即赶到昊正五道,见邃无端已坐下调息,上前查探伤势。这一探,愈发让他震惊,向邃无端求证。

“是离经?怎有可能。”

“主事他……”邃无端顿了顿,想起玉离经冷漠却无神的双眼,下意识打了个颤。“好像被控制了。”

“怎会如此!”

“我没事,圣司快去追主事吧。”

“好,你自己小心。”

墨倾池见邃无端虽然伤势沉重,却无碍性命,立时向着他所指的方向追去。玉离经走得并不快,他的脚步甚至有些沉重,带着些不自然的迟缓。他睡了太久,身体还有些绵软,但逼命的杀意并未因此减淡。

“离经!”

他已经远远看到了那道前行的身影,而玉离经对他的呼唤恍若未觉,见状墨倾池也不再犹豫,提气纵跃挡在了他的面前。

“离经!”

玉离经抬眼看他,不带一丝感情,失了焦距的瞳孔冷的逼人,翠玉般的颜色晶莹剔透,墨倾池从未想过,玉离经的眉眼也有如此狠厉的模样。

“鬼气,怎会如此?”

墨倾池在外多年,轻易判断出自玉离经体内散发出的阴煞之气来源,这气息并不多见,鬼族自血河战役后便销声匿迹,偶有出现也极为隐蔽,如今竟不知何时借助暗法,控制了玉离经的心神。

他借交手之际,拼着换伤,探清了玉离经体内作祟的鬼气,令他震惊的是,这股气息纠缠之深,融入血脉,几乎如同玉离经自行散发一般。

他处处留手,又失了先机,玉离经手中天可明鉴锋锐非常,血腥气引得他愈发戾气深重,几乎招招夺命。墨倾池出剑抗衡,明意徵圣发出清越剑鸣,显然被杀气激荡得不耐起来。墨倾池无奈,他与玉离经数载同窗,切磋千百次,对彼此的路数了如指掌。即使分别这许多年,手中长剑依旧熟悉对方的气息,而切磋点到即止,这亦是他们第一次不得不用尽全力,一方为杀,而一方为救。

僵持不下的战局被玉离经突然弃剑所打破,墨倾池立即收招,同时强行偏离剑锋,避免伤到玉离经。而天可明鉴落地同时,墨倾池心神方松,却被另一把熟悉的长剑贯穿了胸膛。

玄景天怀白玉雕琢的剑身光洁无瑕染了鲜血彷如玉沁,墨倾池一手握住剑锋,制止了玉离经抽回的动作,忍着剧痛引动真气,将玉离经体内鬼气向自身牵引。

而玉离经双眼无悲无喜,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手中沾了血迹的玄景天怀被随意丢弃,玉白的手指握住天可明鉴,剑锋在地面上拖磨出刺耳的声响。

钟声鸣动,响彻德风古道上空,惊碎一场好梦。

 

“昊正五道已是空城,而吾儿将为邪神的降世,开启最终的关键。”

“伏字羲!”

“你这副表情真是让我欢喜,君奉天,吾儿的滋味,不差吧?”

“你简直禽兽不如!”

“哈,吾儿中意你,鬼者如此开明地成全你们好事,你却对我这个丈人如此不敬。”

“住口!”

鬼麒主抚扇大笑,笑罢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我的棋子太不中用,只将你赶出儒门,未能让吾儿回归。”

“疏道谴果然是你的人”

“你看起来并不意外。”

“当年赋思韵暴露,追击时被他所杀,那时吾便有所怀疑了。”

“该夸赞你沉得住气吗?”

“这些年你不曾有动作,但圣剑一案,也是你做下的手脚吧。”

“正是鬼者。”他摇着羽扇,笑容充满恶意。“若非吾儿将长命锁转赠,鬼者也未必能这么快得手,不愧是鬼者的好儿子啊。”

君奉天怒上眉山,手中正法低低鸣动,昭示着主人的杀意。

“好,好!你既认罪,君奉天必要你伏诛!”

“哈,鬼者的命可不是那么容易取,如今的昊正五道,还剩下谁呢?”

有传言暗夜刑者近日出现在儒门附近,而侠儒也因为洛平秋一事无法抽身,奕德熙天要掌门主持大局,剑儒又往一笔春秋去了。

留在昊正五道的,只有一个邃无端。

见君奉天迟迟没有动作,就在此时,大地传来一阵震颤。

“你的命,暂且寄下!”

君奉天欲退,伏字羲随行在后,相比君奉天的忧急,伏字羲几乎是悠闲了。他清楚自己的术法,借由自身血缘而设,任何人都逃不脱这样的羁绊。

君奉天赶到时,昊正五道乱成一团,邃无端抱着昏迷不醒的墨倾池,哭泣时有血从唇角流下,御钧衡忙着替墨倾池止血,满头是汗。云忘归被拦在大门紧闭的无上殿外,内中震动不断,而众人皆被禁制阻拦在外无法入内。

“退下!天行日月——!”

云忘归只觉一阵烟雾迷眼,绵密的剑光齐齐涌来,令他背后激起一层冷汗,而被剑意所引,在场兵刃无不鸣动,一片金戈相击之声。

君奉天破开无上殿大门,烟尘中只看到玉离经握着天可明鉴,双手横举向颈边刎去。

“离经!”

君奉天惊得几乎魂飞天外,立时将正法掷出,打偏了玉离经的动作。血祭受阻,无上殿下被破开的封印中,一团黑红煞气向上不断地翻涌,攀扯着玉离经的衣角。

“孽障!”

君奉天的剑意让煞气收敛些许,而面前的玉离经,双眼怔怔地看着他,眸中闪动红色异芒。

“离经,醒来!”

君奉天上前一步,却被天可明鉴阻拦在三步之外,玉离经的神色呆滞木讷,仿佛面前只是一个陌生人,甚至一件死物。

“他不会认得你的。”

伏字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的悠然和君奉天的怒火,夹在中间的玉离经通通感知不到。他转向伏字羲,垂下头乖顺地叫了一声父亲。

“你不配!”

“哦?鬼者不配,难道是同他有肌肤之亲的你才配吗?”

他的声音早已不复温和,拔的尖锐沙哑,他一把扣住玉离经的下颌,将人拖至面前,拇指重重按在玉离经失了血色的薄唇上。玉离经被迫仰着头,双眼迷茫,被手指顶开唇齿,也不知反抗,反而乖巧地舔过伏字羲的手指。

“哈,这副模样,真是圣人也会心动啊。”

在伏字羲的示意下,玉离经一步步向君奉天走去,手指解开领口的绊扣,君奉天下意识后退,怒视着伏字羲。

“你究竟想干什么,放开他,有什么冲我来就是。”

“你不是很中意鬼者的好儿子吗,那天也是这样的情况吧,怎么,外面人多,伟大的法儒尊驾要顾及自己名声是吗?”

“你真是,让人忍无可忍!”

君奉天伸手抱住玉离经,将他紧紧按在自己怀里,双手拧在背后止住了他的动作,另一手连点他数道穴位,将无法动弹的人安置在一旁,才重新转回伏字羲面前。

君奉天看了一眼靠在墙边的玉离经,确认他不会再被煞气纠缠,再次将注意放回伏字羲身上。

“你不配做他父亲。”

伏字羲手中白骨扇化作长剑,猩红的剑刃如鲜血凝固,君奉天重新握起正法,清正剑意荡开魔氛,大殿内剑光四起,烟尘弥漫,不时有巨大的爆裂声响传来。

云忘归命修堂弟子撤出战圈,以免被波及,其余弟子则分成数队,彻查德风古道。点过名册,立时便有人回报,疏道谴不见踪影。

“真是明目张胆。”

部分弟子追踪疏道谴,另一半留在门内戒备,墨倾池的伤太严重,虽然勉强止了血,气息仍是微弱,他翻出君奉天给他留的银丹,给墨倾池服了下去,邃无端带着伤,却一直替他运功续命,云忘归打发他去自行调息,接手疗伤的事。

里面战得天崩地裂,即使知道凶险万分,再有心相助,也知入内便成拖累,都只得按捺不动。他感受不到玉离经的剑意,甚至不知他安危,墨倾池生死未卜,他的焦躁不安比任何人都要多,却只能强压着情绪安排修堂弟子。

君奉天在里面,他一定能带着离经回来。

他只能依靠着这个想法平定自己的焦虑,药丹渐渐起效,墨倾池的经脉间传来微弱的回应,睁眼看了看四周,邃无端一叠声地问他如何,墨倾池做了个无事的口型,又用气声问离经呢。邃无端抹着眼泪笑,神情十足的古怪。

云忘归见他醒了,心里放下一大半,在衣摆上擦了手心的冷汗,这才觉出背后湿冷,汗意将他的后背都打湿了。

“师尊在里面,离经没事,你别说话。”

墨倾池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重新合上眼,即使一刻钟前他刚被玉离经贯穿心口,醒来第一件事依旧是担忧挚友安危,或许所有人都觉得他高不可攀,但总有几人值得倾心相交。

见他又没了动静,邃无端吓得眼泪又涌出来,确认只是昏睡后跌坐在一旁,呜咽着笑了两声,肺腑间的血沿着唇角往下淌。

随着一声尖锐剑啸,场中兵刃竟纷纷出鞘,被一股剑意引导向无上殿飞去。而周围剑鸣声越来越大,远处万剑受到牵引,接连脱手被召唤而来。

云忘归不再压制自己背后配剑,他感觉得到,这股剑意的来源是君奉天,而让他动用如此声势浩大的招式,对方必定难缠。

他忍不住屏气等待,甚至恨不得化为一道剑光,与君奉天并肩作战。

烟尘渐渐消散。

君奉天与伏字羲双掌相接,冷眼对峙。他们的兵器在君奉天豁命一击之下同时脱手而出,近身的缠斗没了那些骇人的动静,却是招招狠辣,式式追命。

“离经。”

只闻鬼麒主一声呼唤,同时变掌为爪,紧紧扣住君奉天双臂,君奉天不免向玉离经看去,却见玉离经缓缓睁开双眼,循着鬼麒主的指令,握住了正法的剑柄。

他的双眼分明没有光,却隐隐含着泪,颠倒着映入尘世的轮廓。

“好孩子。”

伏字羲将君奉天向前推去,推到煞气最浓重的地方,脚下砖石早已碎裂,煞气化形将君奉天脚腕紧紧缠住。

玉离经站在鬼麒主身边,面无表情地握紧正法,毫不犹豫一剑刺出。

 

 

“离经!”

君奉天一把拉住玉离经的手将他向自己身边一带,同时一声剑刃离体的声响,伏字羲向后跌了两步,大片的血迹溅在玉离经脸上。

玉离经眨了眨眼,神色渐渐清明,抿着唇看向伏字羲。

“在你心中,亲父比不上亚父吗?”

他问的有些凄然,语气十足的悲伤,而玉离经只是看着他,神色渐渐落寞,他用力握了握拳,闭上眼似是不愿再见他。

“我曾经,也相信过你。”

若非信任,怎会轻易入了你的圈套,让你在身上几次三番地动手脚。玉离经回想起这些年里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有血腥刺骨,有缠绵南柯,总是在见过伏字羲之后。

他却没有对伏字羲竖起防备。

或许血缘真的不可磨灭,玉离经未能抵抗这样亲近的天性,却在真相大白时选择了放弃。

“若你悔过,或许你我未至如此,但你心中,难道真的存有一丝情义吗?”

玉离经恢复意识,对方才的记忆依旧清晰,他记得自己被伏字羲命令自刎,也记得他要自己用正法杀了君奉天。

伏字羲没料到的是,正法之上的罡气曾伴随玉离经数个陷入噩梦的日夜,被正法清正剑意一激,玉离经竟生生挣脱了他的控制,倒戈将正法反贯入他的胸膛。

玉离经看着他,内心百般挣扎苦楚无可言说,他曾经想过,自己的父亲,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只是个普通的遇难者,或许曾经是一方豪侠,他从未想过,一切恶果的端源,就是自己的生父。

害死玉姐姐,让亚父多年背负愧疚,又暗害邃渊学弟,设计邃无端杀席断虹,这一桩桩的恶事,皆是出自伏字羲之手。

他的身份一直隐藏得极好,见过他,或者听说过他的人,几乎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中。这千百年来,早已无人知晓这件隐秘的事,幽界首智伏字羲,便是那位鬼族军师鬼麒主。

“哈,你真是让君奉天教坏了,满口大义,但你终究是鬼族血脉,这一生注定不会为人族所容。”

“不劳你费心。”

“你早晚会回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够了!”君奉天打断鬼麒主未出口的恶言,他知道玉离经此时心神已乱,不愿再让鬼麒主的话影响他。

“你的生恩,玉离经还你了,下次见面,吾绝不留手。”

君奉天此言却非故作声势,鬼麒主已经重伤,又遭术法反噬,此时要杀他并非不可能,他却因为玉离经而放过了这个机会。

“哈,鬼者十分期待,与吾儿的下次会面。”

鬼麒主的身影如同一阵雾气般消散,玉离经身体一晃,正法再也握不住,被君奉天自身后环过接住,软倒的身躯倚在君奉天胸膛。

“亚父,我打伤了很多人……”记忆一点点回溯,玉离经的脸色也愈发地苍白。“圣司!墨倾池……”

他的手抖得厉害,紧紧扣在君奉天手臂上,眼里落下泪来。

“他没事。”

“真的?我明明记得……”

“已经没事了。”

玉离经攥紧他的衣襟,缓过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松手整理自己的衣衫。而就在他松手时,君奉天本就因激战有些松散的衣襟被勾得更开,一声细响,有什么自君奉天怀中落下。

君奉天急忙俯身去拾,玉离经低头一瞧,稍一愣神,待反应过来已经握住了君奉天的手腕。

“亚父?”

他盯着君奉天手中的物件,精巧秀气的一短簪,缀着几片金柳叶的流苏。玉离经起先觉得眼熟,立即回想起数百年前的一段往事来。

“抱歉。”

君奉天手指一松,将金簪放回玉离经手中,他微微别过脸,如同被撞破了心事一般,想要回避面前的一切。

玉离经迅速握住他的手,他犹豫着,深吸几口气,极小声地开口:“亚父的心意,也同离经一般吗?”

他记得那年自己莽撞懵懂,撞到君奉天面前,将自己的心意毫无保留又罩上一层名目送至君奉天面前。

他也记得不久前的抵死缠绵,醒来后天地剧变,君奉天什么都没有带走,独独带走了这一支簪。

“亚父愿意继续收着吗?”

玉离经问得小心翼翼,声音有些抖。

君奉天抱住他,手指自柔软的长发间滑过,玉离经仰着头含泪看他,君奉天心头一软,轻轻吻过他的额头。

“没事了。”

玉离经心神一松,险些摔倒,君奉天知他为挣脱术法心神耗损,弯腰将手臂穿过膝弯,将玉离经打横抱了起来。

玉离经贴在他的胸前,缓缓合上眼。

他不想去计较这样出去是否有失体统,被看到又如何呢,大不了,大不了这个主事也不当了吧。

这一生的愿望,最大是天下靖平,留给自己的是永远陪在亚父身边。

是不是太贪心?

 

玉离经这次醒得很快,君奉天刚将他安置在粹心殿,欲离开前被玉离经握住了衣袖。

灯火熄灭了。

双眼渐渐适应黑暗,在沉默中安静对视。

玉离经的眼睛剔透如晶石,雀羽般的颜色恍若鎏金,而现在这双眼载满思慕,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君奉天不是真的磐石,也不是玄冰,他能听到心壁被敲裂的声响,属于年少的热烈情感如同岩浆一般奔涌,待血热才知情重风凉。

他的手指抚上玉离经的鬓发,而玉离经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轻地,生怕惊扰了什么。他在君奉天靠近时微微垂下眼,颤抖的睫羽昭示着他的心情并不是表面这般从容,君奉天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他攥紧的手指,将他紧扣的指尖从掌心掰开。

玉离经依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微微垂着眼。君奉天知道他是不安的,而这份不安,正来自与自己。

“离经。”

玉离经一颤,抬起眼看他,却没有回答。

君奉天俯下身,落了个吻在他发顶。

“抱歉。”

这些年对你如此严苛,如此疏远,自以为是的保护,造成的遗憾只多不少。他闭上眼,回忆中玉离经无数次用这样憧憬诚挚的神情仰望他,而自己每一次的回应,都能够让人心冷。玉离经是他见过最固执的人,他所认定的事,即使永远看不到尽头,他也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千百年不曾转移。

而自己,负疚实多。

玉离经微微一颤,他几乎要猜到君奉天要说什么了,说那是个意外,说自己待他如父子,或许还会由着他发泄,娇纵他的任性。

玉离经抿了抿唇,忽地抬起头,在君奉天退开前用力吻上他的唇。

他几乎凶狠地吻上去,双眼迎着君奉天错愕的视线,舌尖顶开君奉天的唇,急切地探进去。他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铁了心要将所谓的父子之情撕个干净。

曾经那样亲密地相拥过,又要退回咫尺天涯的距离,玉离经自认做不到。

他怕君奉天开口,他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君奉天缓缓拥住了他,用轻柔地回应安抚玉离经的不安。而玉离经察觉到这一点,神思一时未能接续,在双唇分开之后仍未合拢,微微喘息着望向君奉天。

“离经,吾不会再逃避。”君奉天说得很慢,似乎在思考要如何剖白。这千百年来,他习惯了封存自身的情绪,摒弃所有私人的情感,让他表述自己的心意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玉离经何其聪慧,立时便明白了君奉天的意思,从天而降的喜悦让他面上都浮起了雀跃。而在下一刻,他又明白了君奉天的意思。

“亚父,一直都……这么多年,一直都知道,是吗?”

他那些无数次隐藏在不经意举动中的小心思,其实君奉天这些年都知道,只是选择了逃避和拒绝。

窗外透入灰蒙蒙的晨曦。

玉离经忽地释然,他握住君奉天的手,轻声说道:“还能够一起看日出吗?”

君奉天这一次没有抽回,而是缓缓点了点头。

“还有月色。”

闻言玉离经再也忍不住,却觉得自己因为这样的小事落泪得模样太不争气,急忙胡乱用手抹了,仰起头又是一张笑颜。

“我没事了,亚父去休息吧。”

“好。”

而在君奉天转身欲走之时,玉离经握住他的衣角,君奉天回头看他,玉离经这才松了手,别过脸将手缩回身边。

君奉天看着他躺好,替他将鬓角碎发拢到耳后。

“好好休息。”

君奉天虽然这样叮嘱,玉离经却也只睡了一会。即使君奉天再三向他保证墨倾池不会有事,云忘归也这样说,没有亲自去看玉离经心里总是悬着。

墨倾池还未醒,玉离经坐在床边,看着他因伤而失了血色的唇和苍白的脸色,忍不住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解开墨倾池的衣襟。

伤口已经包扎得妥当,脉象也平稳,昏睡是正常的反应。但玉离经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后怕来。

如果不是墨倾池生死交际时硬是错身一寸,这一剑不知会是多大的遗憾。

墨倾池这时微微睁开眼,他的声音很轻,为免牵动伤处大半都是气声。

“离经。”

“我没事。”

玉离经眼眶一红,墨倾池却轻轻笑起来,他抬手揉了揉玉离经的发顶。

“别哭。”

“谁要哭了。”玉离经吸了吸鼻子,替墨倾池盖好被子,正巧邃无端入内,端了一碗闻起来便让人不适的药物。

“无端,圣司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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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庄【君玉】三二、三三

双手被缚得格外难受,又被拉扯着绳结吊在高处,玉离经迷迷糊糊地睁眼,脚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他忍不住大声叫起来,出口却是稚嫩的童声。

“你是谁!放开我!”

蓝衣高冠的身影闻言转过身来,鬼面笑得狰狞,玉离经怔怔不能言语,这副形容,数年来造访他的噩梦,让他永远洗不去那晚江水中的血腥。

江湖浊浪,他跋涉过千山万水,永远有数不清的来迟一步,道不尽的天人永隔,他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谁也救不了。

“鬼麒主……”

“嘘——”

修长的手指抵在唇间,玉离经向后仰头,树枝摇摇欲坠,松动的沙土落入深渊,半点声响也未回传。而此时一声低吟自身后传来,玉离经奋力回身,与此同时年轻的女子睁开了眼。

“放开离经!...

双手被缚得格外难受,又被拉扯着绳结吊在高处,玉离经迷迷糊糊地睁眼,脚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他忍不住大声叫起来,出口却是稚嫩的童声。

“你是谁!放开我!”

蓝衣高冠的身影闻言转过身来,鬼面笑得狰狞,玉离经怔怔不能言语,这副形容,数年来造访他的噩梦,让他永远洗不去那晚江水中的血腥。

江湖浊浪,他跋涉过千山万水,永远有数不清的来迟一步,道不尽的天人永隔,他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谁也救不了。

“鬼麒主……”

“嘘——”

修长的手指抵在唇间,玉离经向后仰头,树枝摇摇欲坠,松动的沙土落入深渊,半点声响也未回传。而此时一声低吟自身后传来,玉离经奋力回身,与此同时年轻的女子睁开了眼。

“放开离经!”

“玉……”

玉离经喃喃出口,从脑中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呻吟,想要捂住头却因为身体被缚而作罢。他的眉眼因痛苦而皱在一起,汗珠不断地滑下来,沿着折痕流到眼睛里,刺得生疼。

“乖孩子。”

玉离经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到让他害怕,他忍着剧痛,喘着粗气盯着鬼麒主,齿根咬得咯咯作响,他哑着嗓子,说话也断断续续,字音却咬得清晰。

“你是伏字羲。”

对方似乎笑了,白骨扇轻摇,与伏字羲别无二致。

他将女子的怒斥和哀求都抛在耳后,玉离经费力地扭过身,总算将她的容貌看了清楚。

“你是……”

“离经,别怕,二师兄很快会来救我们的!”

“二师兄……”

玉离经眼里落下泪来,他不知为何会落入这样一段陌生的回忆里,而此情此景,说是梦境也未免太过真实,他也不知为何,见到这名女子,会让他如此地伤心。

“离经,别怕,别怕。”

“玉……”

“二师兄!快救离经!”

“玉萧——”

玉萧——

玉离经终于耐不住剧痛嘶喊出声,脱口而出的称呼如同一瞬间打开的阀门,顿时被尘封的过往尽数涌起,接连冲击着他的意识。

“玉姐姐——”

君奉天坐在床边,一遍遍为玉离经擦去眼泪,他不知梦到了什么,挣扎半晌,又不住地落泪,君奉天唤了好几声都不见醒,而乍然听闻玉离经口中呼唤的名字,让他拭泪的手凝固在半空。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属于御命丹心的过往,曾经的年少轻狂,被自己永远地埋藏起来,不忍,也不敢面对。那个本应无忧无虑的小师妹,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少年,都彻底自他生命中失去了。

呆愣半晌,听到玉离经一声呼喊从噩梦中醒来,神情恍惚,盯着他看了许久,又伸出手来碰,触摸到温热的肌肤。玉离经这才回过神,抓住君奉天的衣袖,眼泪不住地流。

“我梦到……玉姐姐了。”

他伏在君奉天怀中嚎啕大哭。

“是我害死了玉姐姐。”

君奉天将他拥入怀中,面色水一般的沉。

是我害死了她。

君奉天守在粹心殿一天一夜未出,玉离经被他哄睡,这一次仿似十分安稳,君奉天仍不放心,映霜清来检查一遍,又同他说了外面的事,君奉天这才回昊正五道。

“疏道谴弹劾离经德行有失,逆伦乱纲?”

“简直是胡说八道。”

尹潇深气得发笑,这群人真是为了争权什么都想得出来,一回头却看到君奉天面色沉冷,却不是被污蔑地怒,反倒带着些他看不明的意味。

“法儒?”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君奉天。

“这件事,请交我处置。”

“就是讲啊,你和主事几百年情同父子,真是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得胆子,竟敢这样污蔑你们。”

尹潇深越说声音越低,君奉天的表情,让他心里愈发地颤,他与映霜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疑虑和惊疑。

他心里一沉,疏道谴平日对玉离经有意见总想捉他痛脚,但绝对没有挑衅君奉天的胆子,除非握有实证,否则单是诽谤师长一条,就够逐他出门。

“老大气坏了,我去看看,这件事……你自行处理吧。”

“多谢。”

君奉天的声音一如往常听不出什么起伏,尹潇深只觉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向凤儒欠身便离开。

映霜清煮了茶,君奉天接过时神思恍惚,险些泼了茶水。映霜清搁下茶杯,略带担忧地叹了口气。

“怎么突然闹成这样。”

“是吾之过,吾会处理。”

君奉天并不打算多说,一贯蹙着的眉锁得更紧,映霜清见他如此,也只得告辞。恢复寂静的大殿静如死水,茶水渐渐冷透。君奉天将手中律典细细端详,手指缓缓拂过书页,最终轻叹一声,将书册合上。

 

 

玉离经仍在昏睡,粹心殿被管制起来,云忘归趁夜探了一回,喊了两声不见醒,反惊动了守卫,急忙遁去了。

德风古道中流言蜚语压之不绝,君奉天不发话,玉离经又无法理事,连皇儒都惊动了。他倒是一眼就认出那片衣料确实是君奉天的,却不知怎地穿在了衣衫不整的玉离经身上。疏道谴要治玉离经荒淫乱伦的罪过,若说拉君奉天下水只是攀扯,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就知道胡闹!”

皇儒生闷气,尹潇深不吭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琴。蔺天刑听得烦躁,跺着脚走过来按住琴弦。

“吵死了。”他哼了一声,又问:“他闯到哪了?”

映霜清传了讯,连剑儒也不得不从西山回葬剑坟守着,映霜清的茶喝到第三杯,实在坐不住,君奉天这会何止像块石头,还像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山顶终年的积雪,问心茶都问不明他的心意。

“请。”

“罢了。”

映霜清侧了侧身,并未站起,君奉天一颔首道谢,往第三道行去。穿过玉凤台,眼前便是荒漫漫一片孤坟,无碑无字,万剑做冢。

“剑儒尊驾,君奉天请招。”

命夫子手中铁杖一顿,远远抛来一坛酒,君奉天抬手接了,仰头痛饮。正法出鞘,余酒洗剑,剑光照水粼粼波光,端得是冷煞利煞。

“请出招。”

“若非动用万剑,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

君奉天抿唇不语,静待剑儒出招,对方却又抛来一坛酒,君奉天接下,不多言,遥遥致意。

三坛皆尽,君奉天已有些微醉意,命夫子抛了酒坛,手中剑指一运,万千残剑受剑意所激,铮铮作响。与此同时,天色由暗转明,竟是剑意激荡,耀目光辉悬于上空,齐齐指向君奉天。而君奉天足踏罡步,一式天地正法,借一步天地行风,君奉天身与意合,剑与心合,身形一时化作剑刃,接下命夫子沛然剑意。

“你通过吧。”

“前辈。”

命夫子摆摆手,他眯着眼,像是许久没有见过君奉天一般,看了他好一会,又笑了笑。

“你和老大哥,还真像啊。”

他的声音沙哑而沧桑,君奉天其实并不喜欢听到这句话,但事实上,他自己也不能否认血脉的力量,他确实与他的父亲颇为相似。

连他所厌恶的固执,专制,自以为是,都学了个十成十。

“前辈。”

“去吧。”

命夫子看着他往问侠道走,这些年,君奉天封闭内心,将自己锁在第一道,从未替自己争取过什么,这是君奉天第一次如此坚持违逆皇儒的意思。这两日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底下人心浮动,若没有一个站得住脚的说法,将给德风古道带来极大的影响。

君奉天这副样子,怕是又想一肩担起,当年邃渊的事,给他留下的遗憾,太多了。命夫子想到邃无端,面上浮起微笑,这个孩子十分优秀,品格端庄,多年欺凌也未曾在他心上留下疤痕,难得的赤子之心。

如果当初,君奉天能够多存几分私心,一切是否都会不同。

 



君奉天从未想过如果的事情,过去的就是过去了,遗憾悔恨都不能改变,而这个认知只会让他痛苦,即使痛苦也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玉离经身陷涡流,他无法坐视不管,更何况,这件事因他而起。

换做另外任何一个人,玉离经都不会有如此艰难的境况,他知道自己一手培养的少年有多么优秀,又怎会有人像自己一般将他拒之千里。

问侠道空得有些寂静,君奉天凝神静待,久到君奉天怀疑尹潇深外出未归的时候,竹叶婆娑,琴声淙淙,屏风后的人影清俊依旧。

“你以为我会像他们一样好说话吗,你错了。”琴音未绝,却是陡然一转,金戈之声铮铮而起。

君奉天无声静听,琴声中充斥着杀伐剑意,涤荡天地,入耳便能激起一阵豪情。但他早已不是气盛的少年人,周身剑意隐而未发,半点也未泄出。

琴音渐缓,婉转成山水之音,尹潇深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我当然是比他们更好说话啊。”

他轻轻叹一口气,丝弦为剑向君奉天包裹而去,被后者不轻不重地拂开。

“唉,你通过吧。”

“侠儒?”

“怎样,难道一定要将我打倒在地吗,这样我岂不是很丢面子。”他又拨了两下琴弦,心不在焉地。“老大在无上殿等你,出来别太惨啊。”

君奉天并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嗯一声便走,尹潇深在背后叹气。

皇儒的声音在无上殿外就听到了,大前辈中气十足,火气也十足。

“接吾一招皇天之行,算你过关。”

“请前辈赐招。”

君奉天不卑不亢,态度也算得恭敬,但蔺天刑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死气沉沉。在他眼里,君奉天总是个晚辈,晚辈就该有晚辈的样子,一天到晚像个锯嘴葫芦,也不怕闷出病来。有人在他面前夸君奉天老成持重,他也生气,说君奉天不好,他更生气,总之君奉天总是不让他省心。

就像现在,出手轻了,自己气不过,可出手重了,又真怕伤了他。

他犹犹豫豫,半晌没出招,君奉天微微仰头看他,神色是一派的坚定。

“请前辈赐招。”

“成全你!”

蔺天刑屏了杂念,招运极致,庞然真气如山海将倾,君奉天正法出鞘,正面相迎,一番爆裂声响,砖石飞沙,烟尘腾腾,君奉天后退三步,再次站稳身形。

“多谢前辈。”

“走走走,免在我眼前,让人讨厌。”

他与君奉天动手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君奉天与现在判若两人,骄傲得有些轻狂,说话又冲又呛,被打退后又读了十几年的书,也没磨掉那股傲气。

往后年岁渐长,经历得事多了,心结也渐渐多了,虽然不说不念,却是埋在了心底,时不时地伴着痛苦生长。

玉儒归隐的时候说,这孩子哪里都好,只有一点,事事闷在心里,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总要有人开解才好。

蔺天刑想昊正五道常年无人入内,便让他管着昊法修堂,带久了学生,果然是成熟许多,可那副性子,只往更闷得方向去了。头些年还有玉离经几个弟子同他亲近,又收了云忘归和邃渊两个弟子,一切都在往好得方向发展。却没想出了那样的事,君奉天自此回归昊正五道,再未出山门一步。

再后来,德风古道日渐壮大,内外两部交集也愈发地少,除过百年祭礼的时候还在一处献艺,平日只留着几位先生管着外门,定期汇报,不出什么大乱子便也懒得去看了。

连蔺天刑都想不起来,自己多久没有见过外人了。

年纪越大,留下得越少,修为即使距天只一寸,到头来天命依旧难违。

 

德风古道的留言还未压下去,新的消息已经让弟子们无暇他顾,法儒无私引咎请辞,他引得什么咎?

连着前两日的传闻,整件事都变得扑朔迷离,不是要弹劾玉离经,怎么最后出来认罪的是君奉天。

君奉天自承借师长身份,玉离经无辜受害,现自逐出门,禁闭思过百年。

消息一出便引起轰动,云忘归原本等得心焦,却未曾想是这样一个结果,他盯着君奉天的身影,追上前去,结结巴巴地问话。

“师尊?你说得,你和离经,真的,是这样?”

他语无伦次,脸上难得地慌乱无措,君奉天看了看他,微微点了点头。

“师尊!”

他还要再说些话,质疑或是劝慰,嘴唇张合却不知该说什么,玉离经还在昏迷,君奉天就将事情一肩担起,等离经醒来,面对这样的变故,又会如何自责。他想到这,稍稍找回一些思绪,压低了声音继续问道:“那离经呢?离经还没醒,师尊不告诉离经吗?”

君奉天沉冷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些波动,他轻轻叹口气,拍了拍云忘归的肩。

“好好照顾他。”他顿了顿,又说:“别让他知道。”

“这不可能。”

且不说玉离经醒来第一件事必定是见君奉天,即使用不见客来推托,人多口杂,玉离经随便问几个人,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这样的大事。

因着退位得理由并不光彩,退仪大典便不曾办,期间他去看过玉离经几次,玉离经都昏睡不醒,凤儒查过,说他身体并无异状,只是极为疲累,或许是术法的残留才导致无法醒来。君奉天有些担心,凤儒却说,玉离经此时正处在回忆中,但他的记忆曾被术法封印,若是能够解开,不出三日必定无恙。

君奉天便不说话了,他想,自己即将离开,玉离经身为一门主事,不该再为私情所累。他知道玉离经记得自己,也知道他只残存些许印象,并不知当年发生过何事。玉萧的死对于他和玉逍遥的打击都过于大,玉离经没有必要再承受一次这样的痛苦。

尤其是,鬼麒主还是玉离经的生父。

他极其不愿意承认这件事,但血缘的牵绊不是他所能斩断,伏字羲能狠心在玉离经身上下那样的咒,只能说明此人狠绝残忍,玉离经不该再和他有牵扯。

“如果,将他的记忆全部消除呢?”君奉天试探着问。“这样会醒来吗?”

“或许吧,但是你为何不肯问过主事的意见呢,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这样的保护,也许会害了他。”

君奉天沉默半晌,摸了摸玉离经的脸颊,几日不见,圆润的轮廓消减许多,下颌隐隐露出骨骼的线条来。

“有劳凤儒尊驾照顾。”

“请。”

君奉天离开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伏字羲复仇。

不论是玉萧,还是玉离经,他都无法轻放,即使他是玉离经的生父。此人心性狠毒,就算玉离经日后会因此与他产生隔阂,他也要将鬼麒主再次送入黄泉。

而玉离经果然如凤儒所言,在七日后的深夜中醒来。

心跳得很急,玉离经坐在床边,捂上胸口。他从一个极长的梦境中挣扎出来,满心满眼只想立刻见到那个人,他跑出门外,值守的弟子见了他眼神飘忽,玉离经也顾不得更多,踏着月色向昊正五道跑去。

整夜点着的灯火熄灭了。

玉离经手上发颤,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谕令,试了几次才按入机铦,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玉离经踏入几步,却只见满目寂静黑暗。

“亚父?”

没有人应声,玉离经有些慌了,又提高嗓音喊了一声:“法儒尊驾!”

他一间一间房门推过去,这里房间并不多,他不甘心又找了几遍,都没有任何人出现。玉离经只觉得一股冷意浮上,手脚因此僵硬,他后退几步,反身跑出大门,将那些所谓容止通通抛却,满身琳琅脆响。

他跑得急,心脏跳得要从胸膛里冲出来,脚步凌乱,耳边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一路穿过回廊,穿过大殿,穿过前山的围墙。他在明德殿前停下脚步,正一正衣发,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前行。

他走到最熟悉的庭院,看着满目萧索,

灯笼被撤下。

院门的铜铃泛着黯淡的锈色,挂着得竹牌消失不见。

玉离经猛地回头,走到自己曽住过的院门前,细小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脆响,那块刻着玉离经的竹牌,微微泛黄。

玉离经将它握紧,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半路上遇见了云忘归,玉离经与他对视半晌,云忘归还未想好如何应对,玉离经已经上前两步,把脸埋在他的肩头。

“借我靠一下,拜托。”

云忘归摸了摸他的发顶,一言不发,他知道玉离经此时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发泄。以玉离经的聪慧,醒来发觉当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被压下去,而自己丝毫无损,立时便明白是君奉天替自己担了罪责。

“当初为尊驾而来,却让尊驾因吾而去,该离开的人是我。”

云忘归安静地由他发泄,他的目光落在那座庭院的篱笆上。

桃花还是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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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庄【君玉】二七-二九

玉离经在凌晨睁开了眼,燥热感尚未消散,他摸了摸自己汗湿的额头,木着脸脱掉底裤胡乱擦了一把,然后丢到炭盆里烧了个干净。

他坐了一会,灌了两杯冷茶,窗口涌进了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玉离经走到窗边,月色很暗,星子也零星几颗,天空乌沉沉地扣下来,闷得喘不过气。

玉离经擦了把脸,穿好衣衫,长发随手束在背后,松松地扎了条发带。漫无目的地走出主殿,树木投下的阴影将路面遮挡,他的影子在其中时隐时现,玉离经低着头,一步一步追着自己的影子踩。

他在昊正五道外站了一会,似乎要把那道山壁盯出个花来,钟响的时候他打了个激灵,转身又出了后山。

走到殿外,四周空旷又寂静,时值冬日,草木间的虫鸣也息了声,隐约有振翅的...

玉离经在凌晨睁开了眼,燥热感尚未消散,他摸了摸自己汗湿的额头,木着脸脱掉底裤胡乱擦了一把,然后丢到炭盆里烧了个干净。

他坐了一会,灌了两杯冷茶,窗口涌进了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玉离经走到窗边,月色很暗,星子也零星几颗,天空乌沉沉地扣下来,闷得喘不过气。

玉离经擦了把脸,穿好衣衫,长发随手束在背后,松松地扎了条发带。漫无目的地走出主殿,树木投下的阴影将路面遮挡,他的影子在其中时隐时现,玉离经低着头,一步一步追着自己的影子踩。

他在昊正五道外站了一会,似乎要把那道山壁盯出个花来,钟响的时候他打了个激灵,转身又出了后山。

走到殿外,四周空旷又寂静,时值冬日,草木间的虫鸣也息了声,隐约有振翅的声音,和乌鸦粗粝的叫。

他回到昔日的住所,站在门口也只感觉到萧索,他熟悉的温暖似乎都在无数个夜晚中消磨殆尽。他仰头望去,灯笼是新挂的,在风中摇摇晃晃,出了年还未取,却也没有再点。他眯着眼看了看,里面似乎还有一截蜡烛,指尖弹了道气劲点燃。

灯笼是暖红色的,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光,他伸出手靠近,垂落的绳穗拂过他的手指。他转过身,对面的院子也空着,透着一股冰冷。

玉离经握住门口的铜铃,拉动响绳,清脆的声音在夜里传出很远,愈发显得四下寂静。玉离经怔怔地看了一会窗口,那里应当再也不会有灯光亮起,即使有,也不会是那个人了。

他的肩膀垮了下去,无精打采地低着头,数着地上的青石格子一格一格地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亚父……?”

他向前踏了一步,又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两步。

“您怎么……”

“我来看看你。”

玉离经对他笑了笑,深吸一口气。

“今晚,月色很好。”

“嗯。”

君奉天的神色毫无波澜,玉离经松开紧握的拳,猛地上前一步,握住了君奉天的衣袖。

“想和亚父一起看。”

“……嗯。”

他彻底豁出去了,抓住君奉天的手指,仰头盯着他的眼睛。

“以后,都想和亚父一起看。”他凝视着对方的脸,一眨不眨。“月色,和日出。”

君奉天松开了他的手。

玉离经的眼神黯下去,他保持着凝固一般的笑意,咬着牙等待判决。他听到君奉天轻轻叹气,拍了拍他的肩,如同过往每一次做过的那样。

“去休息吧。”

玉离经闭上眼,听到自己回答,好。

 

邃无端发现自己还能感觉到痛,这让他觉得有点意料之外地欣喜,至少,还活着,手脚也都好好的,没有丢了哪一个。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腹中空空的感觉不大好受,他许久没有这样切实的饥饿感了,尤其是在闻到透过门窗传来的饭菜味道。

“少年人你醒了。”

“是你?”邃无端有些意外,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坐起来向对方稽首。“感谢前辈救命之恩。”

“年轻真是好啊,睡一觉起来,什么伤都好了,我这把老骨头现在还跛着脚。”

邃无端看着对方拄着手杖出门,端了一碗热粥回来,他确实饿了,道谢后接过来吃得狼吞虎咽。

“不够还有,慢点吃。”

邃无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摇摇头说吃饱了,又问起老者的名字,想要回报他的恩德。

“你叫我老颠就好了,年纪大了,就喜欢往家里捡些小动物。”

邃无端蹲在灶台边洗碗,并没有察觉老颠话里的调侃之意。

“之后呢,都放生了吗?”

“哈,是啊,都放生了。”

邃无端勤快利落,老颠在外面晒太阳,他抢着给屋里收拾得利落,抱着一叠衣服坐在院子里洗。

“看你年纪不大,做事倒是很仔细,只是这样乱动,伤怎么养得好。”

“我已经没事了,晚上我再去劈一些柴,就要离开了。”

“怎么,江湖搏命,就这么吸引人?”

“无端有要事在身,不能再耽搁,也许迟一日,就有人无辜受害。”

夜深露重,并不是一个适合赶路的时候,邃无端先回到了本觉禅林,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状,一派宁静安详的景况。邃无端在外围绕了两圈,平日巡守的武僧全不见了踪影,而整座禅院连大雄宝殿都漆黑一片。

不对,即使入夜歇息,佛前的灯火依旧长明,邃无端先前守过几夜,即使再晚,禅院内都有灯光透出来,从不会有如此情景。他立刻意识到,里面怕是出事了。他在外喊了两声,没有人答应,他愈发地焦急,敲响了禅院的大门。这一敲,门应声而开,原本只是虚掩着,邃无端看了看漆黑的内院,抬步入内。

整座禅院只有他的脚步声,沙沙作响。

“有人在吗?”

他大声呼喊,依旧没有人回应,面前就是供奉金身的大殿,这里入夜后从不许人入内,邃无端听不到人声,推了推紧闭的大门。

从里面被栓死了,邃无端喊话无人应答,无奈之下破门而入。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邃无端被冲得干呕一声,这才瞧见大殿内的情景。他几乎以为自己一步踏入了地狱,面前是背对他端坐的僧人,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态,整齐地盘坐在大殿之内。而他们的头颅,被齐齐削断,保持着生前的表情面向着他。

他入内时的动静不小,震动让两颗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脚下,邃无端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原本供奉的巨大金佛像也崩毁殆尽,残肢断首,比他的信徒还要凄凉。

“这是……”

在血腥腐臭的味道之下,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谁在外面!出来!”

迟缓的脚步声使他警觉,邃无端跃出殿门,通往山门的广场上,有一人持剑而来,神情呆若木鸡。

“是你……!”邃无端将手指握得咯咯作响。“竟然是你!”

对方似乎在看他,嘴唇嗡动,神色茫然,却暗藏杀机。

“杀……无……端……杀!”

邃无端也不愿再过多纠缠,他无数次尝试与对方沟通,但毫无成效。他的时间已经耗费了大半,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迟迟未向门内求援,也不会耽搁至今,这些僧人,都是被自己的迟疑害死。

“为你的恶行,偿命来!”

邃无端握紧手中之剑,漫天云气随他心意涌动,逐渐聚拢汇合,被凝聚成无数剑光。青石裂地,青锋出鞘,邃无端心念守一,毫无保留,至极单锋剑式挥毫泼墨般倾泻而出。

风动,林动,唯心不动。

“清锋鸣道定千秋——!”

“斩风虹流!”

邃无端第一次起了杀心,剑意腾腾而起,他于单锋一道已甄至绝处,剑中却总少一点锋锐,而此时,他再不留手,儒门至极之招已然上手,化万剑于天际,合为一式。

“天衣无缝——!”

短兵相接,剑锋相抵,而就在此时,女剑者动作一时滞瑟,本应穿胸而过的剑锋钉入肩膀,她直直望着邃无端,眼中流下两行泪来。

邃无端的剑毫无阻拦地刺入她的胸口。

天可明鉴脱手而出,邃无端夺回圣剑,抬眼与她对视。女剑者未低头看穿透自己心口的剑锋,却只是看着他,双眼满是泪水。

邃无端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解眼中湿意何来。

女剑者的嘴唇不断地颤抖着,抬起手向他伸过来,邃无端站在那里没有躲开。她的手落在邃无端的脸颊,缓缓地抚摸着,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

“……好孩子。”

都长这么大啦,真好。

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双眼含着泪,直直望着邃无端,舍不得合眼。

真想,再多看你一眼。

我的孩子。

 

 

 

“圣司?您怎么到这来了?”

“我收到你受伤的消息,便赶来了。”

“我已经没事了,还麻烦圣司走一趟。”

邃无端想不通,墨倾池早就回了文诣经纬,没想到会接到自己的传讯,只是他虽然意外,却也没有多问。他们说话间命夫子从屋里出来,见到墨倾池细细一打量,墨倾池也颔首致意。邃无端见状,将墨倾池让进院内,让他先稍坐,自己打了水就回来。

邃无端一走,墨倾池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而恭谨,而对方也对着他微微一点头。

“尊驾,请。”

邃无端回来的时候,墨倾池在桌边坐着饮茶,粗瓷碗,老叶茶,他饮得像是上好的龙井碧螺。

“圣司,您刚刚动过真气,发生什么事了?”

“无事,见这里朴素,打了些野味回来。”

墨倾池用眼神示意地面上散落的鸟雀,邃无端虽有疑惑,但命夫子也闭着眼没有接话的意思,他乖乖拾了那些鸟,跃跃欲试。

“我去厨房做给你们吃。”

“无端住手!”

邃无端恋恋不舍地将鸟雀交给墨倾池,命夫子发出一声轻笑,邃无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抱歉,我忘了自己……”

“算啦,还是我这把老骨头自己动手。”

三人围着院里升起的篝火,一顿饭吃得颇为沉默,油脂滴到火中发出一声响,邃无端的眼神亮亮的,盯着墨倾池手中的松枝。

“无端。”

“圣司?”

“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

邃无端点点头,说知道了,墨倾池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惹圣司生气?”

“别理他,年轻人心思这样重,你不要学。”

“尊驾,圣司是好人。”

“你看谁不是好人?”

“无端,尊驾说的对,你这样很好,不要变。”

“圣司?”邃无端有些不安。“你们怎么了,突然这样……”

“没事,快吃吧。”

深夜时他打发邃无端去休息,自己坐在院子里发呆,过了许久站起身向亭内行礼,对方摆摆手让他坐下,墨倾池望着月色,神情愈发地凝重。

“无端这些日子,劳您照顾。”

“无端是好孩子,老颠看他顺眼,倒是你,真的只是来探望吗?”

“有些事,他不知道比较好。”

“案子已经结了,还有什么事与他有关。”

墨倾池轻轻叹了口气,将玉离经告知他的事转述了一遍。

 

且说那日邃无端传讯回儒门,带回圣剑回儒门述职,不知为何心中总觉莫名悲痛,他将经过详细叙述一遍,在说起那名剑者的形貌时,君奉天险些碰倒了茶杯。

“尊驾?”

“无妨,你继续说。”

之后君奉天未表露出任何异常,等邃无端说到他将人杀死后,君奉天脸色极为僵硬,沉声问道:“你说她最后恢复了意识?”

“应是如此,只是那时收招不及,邃无端杀死人证,请尊驾降罪。”

“你先下去吧。”

“是,尊驾。”

邃无端一走,玉离经就立刻握住了君奉天的手,他的掌心全是冷汗,神情有些压抑。

“亚父?”

“走吧,去看看那名罪者。”

罪者的尸首被一并带回,如今就停放在议事厅后殿,只有少数几个高层知晓事情的全部真相,玉离经也还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看。

君奉天站在盖着白布的尸首前,似乎在犹豫,玉离经不明就里,抬手掀开了盖布。

“……是她。”

君奉天闭了闭眼,从玉离经手中接过白布,重新替她盖上。

“人死灯灭,葬了吧。”

“亚父认识她?”

“一位故人。”他语气并不大好,玉离经听出他压抑的情绪,便不再追问,吩咐属下将尸体归葬。

邃无端回去后心神不宁,心口像是压了块巨石,玉离经宽慰几句,要他好好休息,等事情了结,佛道两教重新选来守护者,再一并举行仪式。

邃无端对这些并不在意,父母的冤屈已经洗清,对他而言心中再无负担,按理说他应当欢喜,却不知为何总是闷闷不乐。

玉离经让他不要多想,陪着他在后山走走散心,邃无端低着头心不在焉,玉离经见状只得叹息。

“年轻人,唉声叹气,什么样子。”

“……颠老?”

“剑儒尊驾。”

“我在第三道都听到你们叹气,少年人,案子结了,你怎么比之前看起来还不快活?”

“您是剑儒尊驾,晚辈先前失礼了。”

“就是不耐烦你们这样,你我有缘,不如随我到西山住一段时日。”

邃无端还在犹豫,玉离经已经把他一把推到身前。

“多谢尊驾,无端就麻烦您了。”

本以为此事了结,没想到从君奉天那里得知的消息,让他半晌没能回过神。

圣剑罪者的身份已经确定,正是邃渊的发妻,邃无端的生母,席断虹。

当年邃渊昏迷,圣剑失踪,席断虹同样不知所踪,百口莫辩的邃渊选择了以死明志,席断虹的下落这些年来未曾有人探知。却不想是被控制了心神,成为了对方的兵器,并造下无数杀戮。

玉离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险些呛到,他回过神来,神色有些扭曲。

“这未免太……”

亲自弑母这样的人伦惨剧,竟然发生在邃无端身上,玉离经揉了揉额头,做下了决定。

这件事,绝不能让邃无端知情。

正巧墨倾池那里问起玉离经事情如何,玉离经便将实情告知,问他是否有空,去开解邃无端。

“无端虽然暂时不知情,但母子连心,他心思郁结,早晚有一日会发觉,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墨倾池顿觉头疼,却也应了下来。

此时他见邃无端过得不错,命夫子很看中他,也关心他,以邃无端的天赋,被剑儒选中并不算意外,邃无端多了一个人照顾,他也放了心。

“尊驾对我很好,圣司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看你过得不错,剑术大有长进,或许我已经打不过你了。”

“圣司怎么这样说,圣司教导我许多年,无端怎么会向圣司动手。”

“好孩子。”

墨倾池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道。邃无端却愣在原地,双眼发红,随后一手捂住胸口,露出无措的神情。

“无端?”

“圣司,我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困惑。“很疼。”

他的眼中满是茫然,隐约含着一点泪意,墨倾池微微别过头,安抚着将他揽在肩头。

“没事了,相信我,没事的。”

 

君奉天心情不好,玉离经也高兴不起来,明明一切结束是件该庆祝的事,因着这桩意外,知情人都噤声不谈,不知情的也识趣地不去探问。毕竟当初冤死得是君奉天的徒弟,如今事情了解,难免触动伤心事,对于君奉天的沉默,并没有人觉得意外。

御钧衡将案件卷宗整理之后,去寻疏道谴加盖印玺,之后玉离经再盖印,这件事就算彻底结束,封卷入档。疏道谴却迟迟不肯签,御钧衡没有办法,他并没有参与这件事,疏道谴问起来,他也一概不知。副主事好像突然就意识到自己的职责所在,带着卷宗亲自找玉离经商议去了。

御钧衡跟在后面进了主殿,疏道谴不知为何,非要玉离经验看圣剑是否有异,玉离经也顺了他的意。几根发丝绕上了手指,玉离经一时兴起,向剑刃上一划,吹毫立断。

“好了,验过了,如假包换。”

“多谢主事。”

疏道谴痛快地盖了印,玉离经加盖了自己的印玺令鉴,让御钧衡带着卷宗归档。

事情终于结束了。

 

 

君奉天亲自授予他属于守护者的令鉴,上好的羊脂玉,环刻三教徽记,中间贯一圣剑,另一面写着端正的儒字。

“望你秉承遗志,不负三教重托,守护圣剑。”

“是,邃无端谨记。”

圣剑此时供奉在昊正五道,待行过大典才入圣殿,邃无端被命夫子打发去第三道闯圣剑古林,近些日子风平浪静,玉离经却收了封信。

是私人的名义,由守山的弟子送上来的,对方气质不俗,弟子不敢怠慢,便给玉离经呈了上来。

是伏字羲,约他春分时饮一壶桃花酒。

他数了下日子,恰好是三日后。

他到的时候,伏字羲似乎在出神,花瓣落满了他的衣摆,而他把玩着一把羽扇,并未发觉玉离经的到来。

“久等了,伏先生。”

他笑着邀玉离经落座,新烹的茶香气浓郁,玉离经品了一口,是今年的新茶。

“伏先生好雅兴。”

“乡野村夫闲来无事,难得主事肯拨冗前来。”

“伏先生是在取笑玉离经吗。”

“哈,不敢,你能来,实在让吾欢喜。”

“吾若不来,岂不是让先生空等。”

桃花开得极好,沿着窗栏,能够触碰到盛开的花枝。玉离经抬手去碰,指尖捻到柔软的花瓣,意识到伏字羲的目光又缩回手。伏字羲向前探了半个身子,握住那截花枝欲折,被玉离经握住了手。

“且慢。”

“嗯?”

“花还是开着的好,吾若折去,岂不可惜。”

“你喜欢就好。”

伏字羲收回手,斟酒自饮,他一直带着温雅的笑,玉离经却隐隐察觉一丝异样,伏字羲今日的笑意,似乎与往日不同。

“离经。”

他在玉离经抬头时,抚上了他的脸,这样刻意的亲昵,让玉离经一时怔忪,本能的向后躲避。

“送你个惊喜。”

“什……”

“放开他。”

“难道玉离经愿意同谁相交,还要经过你的同意吗?”

“伏字羲。”

“尊驾?!”

君奉天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伏字羲,令人意外的是,他手中握着正法,杀意腾腾。玉离经心中惊疑,诧异的目光落在伏字羲身上。

“伏先生……?”

伏字羲看着君奉天,眉眼含笑,手中羽扇轻摇,衣襟无风自动。

“御命丹心,名不虚传。”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君奉天向前踏出一步,法阵旋出,拔地而起,将伏字羲困在其中。“君奉天会送你,重回黄泉。”

玉离经被掀出战圈,他不明白君奉天这是怎么了,为何好端端要杀伏字羲,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可上一次见面,君奉天对伏字羲,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而且,君奉天又为何会知道伏字羲在这里,难道是尾随自己?

“尊驾,请住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君奉天闻言一顿,凝视着伏字羲,压抑着怒火一字一字说道:“伏字羲,你的字迹,还有假吗?”

“字迹?”玉离经迅速反应过来,是那封被自己放在桌上的信。

“伏字羲!你别想再伤害他!”

“吾怎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利!”

伏字羲面对君奉天的攻势左右支绌,显出不敌之态,却出惊人之语,使玉离经怔在当场,眼见君奉天手中运起杀招,伏字羲却全无躲避之意,本能促使他快步上前挡在了君奉天面前。

“亚父!”

正法的剑锋硬生生停在他胸前分毫,剑意回冲让君奉天从未后退的身形微微一滞,他脸色极沉极冷,视线紧紧锁在伏字羲身上。

“让开。”

“等等,亚父你认识他,他说的……是真的吗?”

“胡言乱语,你是我的义子,和这种妖邪奸佞,毫无干系!”

玉离经太了解君奉天了,他每次不愿意面对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强硬且不近人情,这些年他为此尝尽相思之苦,而现在,他只需要一眼,甚至不需要再继续问下去,就知道君奉天对这件事保持的态度。

伏字羲说得是真话。

“所以…他是我的……”

“吾儿。”伏字羲搭上他的肩膀。“能再见到你,为父当真十分欢喜。”

“住口!”

玉离经心神大乱,面前君奉天杀意凝重,他也恍若未觉,依旧挺身挡在君奉天面前,而伏字羲却在此时,一把扣住他的后颈。

伏字羲抱着昏迷的玉离经,跳上窗栏,他对着君奉天笑得诡异,威胁般将手指搭在玉离经脖颈。

“放开他!”

“鬼者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儿子呢,君奉天,你好好等待,鬼者送给你的大礼吧。”

“你——!”

伏字羲的身影消失得极快,君奉天追出窗外,被桃林之间幻阵阻挡,虽只耽搁片刻,却早已失了伏字羲的踪影。

 

玉离经是自己回来的,沿着山门石阶,一步一步,缓缓踏上。

柔顺的长发散至膝弯,乌紫的色,覆在白玉般的容颜上。他的双眼泛着一点赤红,在晶石一般剔透的瞳孔中流转。

守夜的弟子发现了他,低头行礼,玉离经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微笑致意,似乎没有看到他们一般,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他穿过幽长的回廊,穿过茂盛的花海,穿过料峭的春风。

他的眼中看不到这些繁华的盛景,也看不到来往的弟子,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化作一团云雾,遮蔽在他的视线前。

“让开。”

玉离经的声音冷得出奇,像二月的夜风一样冷,即使他的脸上带着桃花一般的颜色,唇角却含着冰霜。

玉离经的异样让人讶异,但巡守的弟子并不敢多问,待他穿过主殿,毫无停留地穿过粹心殿的回廊,向后山曲折的小路行去。

他踏着月色,毫无停顿地走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身边。

君奉天就站在他的面前,琥珀色的双眼里满是担忧关切。玉离经紧绷的神色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微微仰着头,缩短他们之间最后的距离。

然后,用温软而冰冷的唇,贴上对方的嘴唇。

君奉天避了一下,玉离经只亲到他的唇角,却微微张口,伸出舌尖轻轻舔开一条缝隙,灵巧的舌滑入口腔,急切地索求。君奉天向后退,同时抿紧唇,想要将玉离经推开,却反被揽住后颈,加深了这个意外地亲吻。

“离经!”

他的呼唤并没能让玉离经松手,反而让他的唇舌更亲密地与自己贴合,当舌尖互相纠缠舔舐的时候,一种陌生的快意让他险些一同沉溺。

玉离经的双眼毫无焦点,清楚地映着自己的模样,君奉天狠一狠心,用力将玉离经推开,同时运起清心心法在他耳边清叱一声。

“玉离经!”

玉离经对此浑然不觉,他只是继续向前踏出一步,紧紧地抱住君奉天,手臂如蛇一般缠绕在他宽厚的背部。过于贴近的距离,让君奉天闻到他身上浓郁的桃花香气,冷冽中泛着丝丝的甜意。玉离经的面颊带着浅淡的粉色,如同醉酒一般自眼角晕开,他的眼神极为涣散,显然失去意识,此时种种行为,皆是为人所控。

“伏字羲——”

他恨声道。

玉离经被他两次推开,踉跄着绊了一下,不依不饶地继续向他靠近,君奉天向后退避,玉离经便向前,待反复两次,玉离经停了下来,歪着头看他。

“亚父……”

听闻玉离经出声,君奉天心神稍定,想是他已经回神,正欲上前检视,却见玉离经将散在身前的长发拨至肩后,露出修长的脖颈,手指搭在领口处,慢慢地解开了绊扣。他在做这些的时候,神色天真而无辜,仿佛只是单纯地为了取悦君奉天而已。

外衫落地,君奉天终于再也沉不住气,上前一步一掌击在玉离经后颈,而玉离经只是向前跌了一步,又站稳了身子,扬起脸直直地看向他。

君奉天心中暗道不妙,玉离经此时受人操控,即使让他陷入昏迷,也并不影响他继续行动。

伏字羲,你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你我有杀身之仇,夺子之恨,若不能让你身败名裂,受万人唾弃,又如何抵消这数百年海水浸骨潮汐摧折之痛。

鬼者要将你所珍视的一一毁灭,所在意的破坏殆尽,让你的大道永无并行之人,要你成为乱伦败德的恶徒。

要你一生,都在悔恨和痛苦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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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庄【君玉】二五、二六

那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看到的是个女人,一身裙装极其窈窕,样貌倒是没有看清,但胸口插了把剑的人,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个。

胸贯圣剑,倒是与所知的情报相符,邃无端抵够了工钱,又向老者告别,直言自己今夜要再往本觉禅林一探。

对方这次没有阻拦,邃无端与他分别赶到本觉禅林,果然这里因为昨夜发生凶案的缘故,周围多了不少巡守的武僧。邃无端抱着剑,找了个角落等待入夜,他并没有把握今晚会不会遇见凶手,只是暗恨自己昨夜为何不在此停留,才导致又有人无辜受害。

夜很静,阳光带来的微弱暖意在黄昏后渐渐散去,林间更是格外的冷,邃无端打起精神,在一片寂静中等待。

佛寺传来一声钟鸣,紧接着大地震动,邃无端向声音来源的正殿...

那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看到的是个女人,一身裙装极其窈窕,样貌倒是没有看清,但胸口插了把剑的人,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个。

胸贯圣剑,倒是与所知的情报相符,邃无端抵够了工钱,又向老者告别,直言自己今夜要再往本觉禅林一探。

对方这次没有阻拦,邃无端与他分别赶到本觉禅林,果然这里因为昨夜发生凶案的缘故,周围多了不少巡守的武僧。邃无端抱着剑,找了个角落等待入夜,他并没有把握今晚会不会遇见凶手,只是暗恨自己昨夜为何不在此停留,才导致又有人无辜受害。

夜很静,阳光带来的微弱暖意在黄昏后渐渐散去,林间更是格外的冷,邃无端打起精神,在一片寂静中等待。

佛寺传来一声钟鸣,紧接着大地震动,邃无端向声音来源的正殿追去,那座巨大的佛像似乎从内部传来了一些声响,他看到有僧人跪拜。

一阵烽烟味道传来,邃无端顿时警觉,潜伏的杀机再次露出爪牙,邃无端看一眼佛像,还是沿着烽烟传来的方向追去。

他看到一人,荒野独行,过长的发丝被杀气鼓荡,纷纷扬扬。穿透胸口的剑身无比醒目,邃无端立即认出,这就是儒门丢失的圣剑,天可明鉴。

“请留步!”

邃无端追上前去,那人浑然未觉,邃无端只得将人拦了下来。正面相对,邃无端才看清楚对方模样,的确是个女人,还是个很美的女人。

她穿着一袭长裙,腰身纤细,发髻有些散乱,却并不掩盖她的美丽。

“这位前辈……”

邃无端几乎没有同异性打交道的经验,而且对方胸口被剑刃贯穿,却似无知无觉。他一时犹豫,对方却握上剑柄,双眼毫无感情地看过来,邃无端被她的眼神盯得一颤,一种熟悉在心头蔓延。

“你是……”

他尚迟疑,对方已经从胸前将剑身抽出,伤口处涌出些暗红的血,她似不知痛,一剑递出,如千钧之势,邃无端提剑相抗,竟觉压力沉重,难免心惊。

缠斗数刻,邃无端落了下风,他的体力在流失,功体消耗甚剧,连呼吸都粗重起来。而对方如同一个冰冷的机器,每一剑都保持着鼎盛的状态,在被邃无端所伤时,双眼都不曾有过起伏,连呼吸都不曾乱上一分。

她还有呼吸,她还活着。意识到这一点的邃无端下手难免迟疑,抱着好言相劝的心思开口道:“我为此剑而来,烦请前辈同我回儒门解释圣剑何来!”

他向后跃出战局,大声呼喊,而紧接而来得是绵密的剑气,入地三尺,而邃无端越打越心惊,对方所用剑招,隐隐有儒门之风,更准确些,是有法儒尊驾的影子。

他不敢多想,只求将对方擒拿,带回儒门,好洗清他一家所受得冤屈。但他实力略逊一筹,也没有见过这样拼命地打法,更何况他并没有下杀手,显得处处制肘。

邃无端有心留手,又始终没有一击必胜的机会,反倒让自己险象环生,他心志坚定,即使汗水已经打湿了贴身衣物,他握剑的手依旧稳而快。

“邃无端请前辈同吾回儒门解释!”

“无……端……”

对方似乎恢复一点意识,邃无端心中一喜,正欲继续劝说,对方却忽然踉跄着后退几步,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快速跑走了。

邃无端很快追丢了她的踪迹,对方像一阵鬼雾,在天亮前消失不见。

 

“无端已经见到了圣剑罪者,是一名女剑客。”

“女人?”

玉离经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君奉天,他眼中一向只有罪人和无辜之人,什么时候也关注起对方是男是女了。

“可有其他特征。”

“无端没说。”

邃无端的信十分简短,君奉天接过来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在本觉禅林与持有圣剑的女剑者交手。

玉离经见君奉天不做声了,回了消息要无端小心,如有需要立即求助。

虽然从来信上看不出语气,但邃无端还有回信的力气,对方他应当足够应付。玉离经问起君奉天是否需要加派人手的时候,君奉天的回答也是不必。

既然亚父如此说,自己也当信任邃无端才是。

圣剑有了眉目,门内也算太平,玉离经数着所剩不多的假期,去祭拜了养父母后,逛起了山下的市集。

他隐约有一点印象,自己被人抱着,在熙攘的街道,沿着滚滚红尘,走到华灯初上。

他有一点怀念,这样充满市井气的生活,在离开家之前,他也常常到市集上,将山里采来的药草拿去卖。他年纪幼小,生得精致,镇子上许多人都认得他,有时会给他一块麦芽糖吃。

甜到发腻发苦,黏在嘴里久久不化,咬得时候有许多糖渣,握在手里又沾得到处都黏腻。如今他锦衣玉食,不是最上品的东西都入不得席面,却偏偏怀念这粗糙的味道。

他买了一小包掂在手上,含了一颗边走边吃,路上遇见一群小孩打闹,他便将糖送了出去。玉离经看着那些孩童的惊喜,心里的苦涩也被冲淡,面上露出一点笑意。

开年的市集比平日还要拥挤,充斥着各种味道和声音,鸡鸣羊叫,叫卖和还价,吵得热热闹闹。举着糖葫芦的小贩出现在视线中,玉离经心中一动,叫住小贩正欲上前。

“离经。”

“嗯?伏先生。”

“原来真是你,我还怕自己认错了人。”

伏字羲抬扇挡住玉离经的手,笑弯了眼眉,解开钱袋摸出一角碎银递给小贩。商贩一脸纠结,将银子握在手中,不舍又无可奈何。

“客人,小本生意,找不开这许多银两。”

“无妨,你都拿着就是。”

“这也太过意不去了。”小贩看了看他,忽然将手中稻草垛往伏字羲手中一塞。“客人,这些都给你。”

伏字羲被塞得措手不及,玉离经也没阻止,只是看着他举着一把糖葫芦的样子笑,他手上握着一串,白的手,红果子,同一般的晶莹。

“真是的,倒让你看了笑话。”

伏字羲举着糖葫芦,随手摘了一串咬在嘴里,冰糖里裹着酸甜的果子,确实不难吃。他把剩余的随手塞给路边的小孩子,和玉离经一人拿着一串在集市上走。

“我祭拜父母路过此地,先生又怎会来此。”

“一些私事,恰好路过,看到你便跟来了。”

“啊?”

“好久不见,赏个薄面?”

“先生客气。”

这次玉离经没有再饮酒,他笑着说自己酒量实在太差,酒品也不大好,让先生见了几次笑话,实在是不敢再犯。

他用了这样的说辞,伏字羲也不再坚持,转而问起他上次见面的事来。

“自上次一别,已经好久不见,我还记得送你回去时,那人面色不善,如何,他不曾难为你吧?”

“怎会,亚……尊驾是我的师长,只是严肃一些,并不会如何的。”

玉离经难以避免地想起那晚曾做过的梦,说来也怪,他平日酒量不见得就那样差,偏生与伏字羲在一处的时候,格外容易醉。

或许是外面的酒比儒门的后劲儿足一些,玉离经曾经也怀疑过,但凤儒和御钧衡都确认过,他身上没有使用过药物和咒术的痕迹。玉离经也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得太久,一时起念才有了那一宵绮梦。

想到这他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自己的心意,遮遮掩掩不敢表达,亚父那样持重守礼的人,又怎么会生出其他的念想,自己是不是一辈子等不到回应了。预想了一下自己孤独终老情无所系的生活,玉离经脸色几乎要变成愁苦了。

“何事心烦?”

“唉……一些小事,不必在意。”

“看你模样,倒似为情所困。”

玉离经忍不住摸了摸脸:“已经这么明显了吗?”

“看来是如此没错了。”

“你猜得没错,他就是不喜欢我,能有什么办法。”

“想不到什么样的人会拒绝你的追求。”

“先生就别拿我开玩笑了,他比我优秀百倍,不论武功,见识,地位,样样在我之上,而我还蒙受他救命之恩,这样的差距,真不知要如何弥补。”

“莫非就是那位尊驾?”

“你怎么——不是,别胡说。”

“哈。”

玉离经懊恼自己的心事被道破,却也不是小性儿的人,叹了口气对伏字羲说道:“还请先生帮我保密,我不想因为这件事造成其他人的困扰。”

“唉,那日你向他走去,我心里却是有些担心,但更怕先前说了那样的话,惹你生气。”

玉离经想起他说过关于妻子和儿子的事,摆摆手说自己并不在意。

他被人当小辈养惯了,伏字羲借他怀念自己的儿子,虽说有些唐突,在他看来算不上什么罪过,也就由他去了。况且不知为何,伏字羲给自己一种熟悉感,似乎冥冥中地牵引,让他如此迅速地卸下防备,默许了他的接近。

他也派人查探过这位伏先生的来历,出身幽界,曾为魔君效力,他的妻子与儿子均死在血河战役之中。鬼麒主身亡后,血河战役结束,这位军师同幽界一起销声匿迹,如今也未有什么动作,似乎已经退出江湖了。

玉离经并没有非我族类这样的想法,他只是觉得与伏字羲投缘,既然来历没什么问题,幽界早已自封多年,也没有立场之争,就这样放下了心。

“要不要给你支些招数,我可是过来人呀。”

玉离经摇了摇头,脸色有些泛红,随口岔开了话题,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下去。伏字羲喝了酒,似有醉意,一手撑在下颌,看着他只是笑。

玉离经有些恼,又不好说什么,见天色不早,索性叫来堂倌结了账。

“先生还好吗?”

“唔。”伏字羲答应着,却不起身,玉离经试探着推了推,反被握住手,被拉得只好蹲下身与他平视。

“我送先生回去。”

“瞧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只是提一提,就害羞成这样。”他揉了揉玉离经的头发,将他向自己压近,眯着眼笑,狐狸似得。“你长这么大,不会还不知道亲吻是什么吧?”

“胡说什么。”玉离经被他说话时带出的酒气熏得脸红,没好气地抱怨一声,想要扶他起来。

“真是的,我教你。”

玉离经瞪大眼,伏字羲的脸向他贴近,然后在碰到嘴唇的时候,沿着他的脸颊滑下去,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玉离经喘匀了气,想将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又狠不下心,但这人喝醉了这般不正经,真是让人生气。

他也不知道该送回哪,更不能将人带回去,只得叫堂倌帮忙扶着带到对面客栈,让伏字羲躺着醒酒。伏字羲睡着了还算安分,口中呢喃着什么,玉离经靠得近,隐约听是在呼唤两个名字。

“寰灵…辰初……”

 

 

“日后离他远一点。”

玉离经在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句话,君奉天这样说,他本应顺意而为,但君奉天又是出于什么立场说这句话呢。

白日里他安顿好伏字羲,刚回主殿御钧衡就急急地说,邃无端传来消息,主事不在,信被副主事截去了。他有些委屈,平日里疏道谴能推托得一应推托,偏偏对这件事如此上心,他几次三番地针对邃无端,也不知这次打得什么主意。

玉离经也顾不得换衣服了,往偏殿去找疏道谴,对方将信递过来,玉离经接过一看,依旧只有短短两句,说自己再次遇见那位剑者,正在尽力将她劝回儒门。

“属下逾越,主事不在,已经擅自回复他因时制宜,尽力而为。”

“是我疏忽,副主事何错之有,这般处置正合我意。”

疏道谴的回复没什么不妥,但出于谨慎,玉离经还是私下让御钧衡又送了一条消息,要邃无端不可勉强。想着应当向亚父知会一声,收了信往昊正五道走。君奉天一见他,却微微皱眉,未问他来此何意,而是略带不悦地问道:“你饮酒了?”

“没有。”

玉离经急忙否认,眼见君奉天神色愈发不快,低头嗅了嗅衣袖上满是酒气,脸色顿时一僵。

“是与朋友坐了一会,酒不是我喝的!”

他没有解释自己身上酒气怎么这般浓重,君奉天走近些,盯着他看了两眼,确认玉离经确实未饮酒,神色才微微缓和些。

“是他?靠那么近作甚。”

君奉天语调很沉,玉离经也摸不准君奉天在气什么,只是在听到君奉天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君奉天的眼神尖锐得有些犀利,紧紧盯着他的手指,玉离经吓了一跳,迅速地将手背在身后,微微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以后,离他远一点。”

“您说伏先生?”玉离经动了动嘴唇,伏字羲在他面前展露的脆弱让他有一点心软,他不明白君奉天这样做的缘由,迟疑着没有答应。

“我和他没什么。”

他只是这样算不上解释地答了一句,却没有答应君奉天的要求,君奉天看了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你先回去吧。”

“亚父!”

玉离经抬起头,君奉天面上并不带什么怒意,而是有些疲惫。玉离经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连声询问可是哪里不适。

“没什么,你先回去吧。”

君奉天抽回手,玉离经还站在原地,君奉天已经转身,被玉离经在身后叫住。

“亚父,无端的事情……”

“你是主事,自行处理。”

“……是,亚父。”

玉离经看着君奉天进入昊正五道,大门在他眼前缓缓闭合,又冷又硬的石壁合拢到密不透风,将他的视线和心意通通阻挠在外。

可君奉天究竟是为何不快,玉离经翻来覆去也没想到答案。

他有很多种设想,又被自己一一否认,君奉天的情绪牵动着他的心绪,而此刻,他的心彻底乱了。

好端端地,突然提出那样的要求,是因为……对伏先生不喜吗?

伏先生风趣善谈,虽然以前是幽界之人,但幽界与苦境没什么恩怨,亚父也不是计较出身的人,为何偏偏针对伏先生。如果亚父知道伏字羲有何危险,他一定会直说,而不会只是这样简单地要求离他远一点。

就是这样模糊的态度,才让玉离经心里有了更大胆的猜测,而这个想法一露头,就被他压了下去。

只是因为不喜欢自己和伏先生靠得太近而已。

自己交往的诸多朋友,君奉天从未干涉过一句,为何偏偏针对伏先生呢?难道真的是因为靠得太近,自己的身上又沾染了酒香,而让亚父认为对方是个放浪之人?

玉离经摸了摸嘴唇,被伏字羲的唇碰过的触感似乎再次隐隐浮现,他忍不住想着君奉天的面容,他的嘴唇很饱满,一贯抿着,颜色也是浅淡的粉,应当十分的柔软……

玉离经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

他觉得自己确实需要离伏字羲远一点了。

 

邃无端已经追了这个女剑客十几天了,期间短暂交手三次,正面交锋一次,依旧未能将她制伏。她就像一具行尸,一缕幽魂,飘飘荡荡,不知前路。

邃无端跟着她,走最艰险残破的路,布满瘴气的沼泽,尸骨在脚下腐烂融化,他跌跌撞撞,追赶着她的步伐。

不难看出她曾是多么令人惊艳的剑者,只要握着剑,她呆滞的眼神就像有了光,迟缓的动作变得灵动,像鹤一样优雅。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我保证只是带你回去作证,这把剑是谁给你的,希望你能够指证他。”

“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儒门,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他说得口干舌燥,对方依旧毫无所觉,邃无端无奈,上次的回信中,主事起先说格杀勿论,又说不必勉强,他认为是玉离经的好意,但他已经耽搁太久了。

尤其是,他发现对方似乎对自己的名字有一点反应,这让他相信,这个人还有自己的意识。既然对方不是无知无感的兵器,邃无端就更加下不去手,围追堵截的成效并不大,中途他也阻止了对方的一次行凶。

如果,能让她不再造杀,等她能够听进自己的话,当年的真相是否能够被还原。

他从来都是将所有事情都想得太过美好,以为能够看到的希望就是光,殊不知他迎着光走,只是在黑暗中前行。

邃无端的剑从面前横扫而过,挡开致命一击,拉着被袭击之人向后一跃。而就在他将人推出战圈时,对方却握住他的手,如同钳子一般将他扣住,面前是剑光,他避无可避。邃无端情急之下,并指为剑,气贯指尖,精诚极致的单锋剑意透体而出,接下迎面而来势若惊雷的一剑。

回气时却觉呼吸一滞,瞬间经脉如针刺,向气海逆冲。即使如此,他尚关切地看向被他护在剑气之下之人,对方松开手,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握住匕首,毫不犹豫地刺了下来。邃无端气血逆行,无力动武,对这一刀避无可避,只得一侧身避开要害,却也失去重心跌倒。

“你……”

邃无端咬了咬牙,喉咙里呛了血,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后,手脚也变得麻木,几乎感受不到功体的存在,邃无端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女剑客杀了方才之人,呆滞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你……是……”

邃无端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什么,视线也愈发模糊,身体没有一处不痛,也都成了麻木,他眨了眨眼,心想自己未能替父母洗清冤屈,死也无法瞑目。他撑着最后的力气,运起残存的一点真力,强封几处大穴,激发出体内残余真气,同时一个翻滚躲过了向下刺来的剑光。

他向山林中逃去,用模糊的双眼辨认着崎岖的山路,被凸起的石块土堆绊得踉跄。他不敢停,直到脚下的触感愈发黏稠,每一步都踩出泥浆黏连的水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又闯入了那片沼泽。

这一次没有人带路,又是深夜,他只知道自己越走越深,脚掌陷在淤泥里,几次险些将他绊倒。他回头看向身后,对方并没有追来,心神一松,体力彻底耗尽,几乎是瞬间失去了站立的力气,跌进沼泽之中。

他动了动,淤泥埋住了他的手脚,他现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头顶上的树枝遮天蔽日,极微弱的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野兽在黑暗中肆无忌惮,他们对从天而降的食物十分兴奋,邃无端残余的知觉中,听到此起彼伏的狼嚎。

逐渐靠近的脚步,腥臊的吐息,被尖齿刺穿肩膀的痛楚反倒不甚明显。

渐渐地,他连这一点微末的痛觉也丧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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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庄【君玉】二三、二四

六部演礼结束,昊法修堂的弟子也演练过剑阵,整齐地穿了白衣,长发扎做一束高高地扬在脑后。随着剑式舞动,衣袖上下翻飞,剑光隐隐若现。漫天剑雨相击,一连串的金石脆响,迸出的花火如同焰光,湮灭时万籁俱寂,乍闻齐齐一声收鞘,众弟子向校场四方行礼,大朵的花簇被丢到场内。

每个弟子手上都拿着一把花簇,都是纱绢团得,红红粉粉,远远一瞧十分热闹。

众家优秀弟子齐聚,自然要分出个高下,自古文无第一,文人相争,有时无趣,有时热闹。尚有自负武艺的,不肯按下争斗之心,在校场内邀人比划。

儒门禁止私斗,但是允许公开的决斗,入了校场就可以下战书。另一方接受输赢另当别论,若是不接,是会被人耻笑。

一时间场内热闹得有些...

六部演礼结束,昊法修堂的弟子也演练过剑阵,整齐地穿了白衣,长发扎做一束高高地扬在脑后。随着剑式舞动,衣袖上下翻飞,剑光隐隐若现。漫天剑雨相击,一连串的金石脆响,迸出的花火如同焰光,湮灭时万籁俱寂,乍闻齐齐一声收鞘,众弟子向校场四方行礼,大朵的花簇被丢到场内。

每个弟子手上都拿着一把花簇,都是纱绢团得,红红粉粉,远远一瞧十分热闹。

众家优秀弟子齐聚,自然要分出个高下,自古文无第一,文人相争,有时无趣,有时热闹。尚有自负武艺的,不肯按下争斗之心,在校场内邀人比划。

儒门禁止私斗,但是允许公开的决斗,入了校场就可以下战书。另一方接受输赢另当别论,若是不接,是会被人耻笑。

一时间场内热闹得有些乌烟瘴气,玉离经身为主事,只得面带微笑看着场内争斗,有些人为了拔筹献艺,有些则是私人恩怨,不论什么理由,此时都能下场,便是挑战某位尊驾,也不算失礼。

云忘归最怕的就是这个时候,时刻警醒着场内四周是否有人潜入,争斗双方是否有人下黑手,一双眼睁得溜圆,连玉离经叫他都没有听到。

玉离经无奈,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能做太明显的小动作,只好将身体再倾斜一些,稍稍抬高声音:“忘归师兄!”

“嗯?!”

云忘归被他吓了一跳,回头见玉离经笑得弯着眼,无奈地向他回了个眼神示意场内,便又聚精会神地盯着看。

“属下有紧急公文面呈主事。”

一旁御钧衡拦不住疏道谴,险些给人掀在地上,疏道谴仗着副主事的身份,并不将御钧衡放在眼内。走到玉离经身前,将文书向前一递,好一副大义凌然。玉离经无奈,接了文书翻阅,沉吟片刻回道:“此事干系重大,吾需要与众人商议再行回复,副主事请回席上吧。”

“难道还有比今日人更齐的时候吗,正好大家都在,主事不如将事情讲出来,事态紧急,还请主事权衡。”

玉离经微微皱眉:“此事容后再议。”

“主事既然避嫌,便由属下来说。三教圣剑在德风古道东方五百里外的本觉禅林出现,圣剑已经失落三百余年,三教情谊也因此遭到破坏,难道主事不想重修旧好吗?”

玉离经微微垂眸,神色不变:“事关紧要,不可轻易定论,副主事,请入席吧。”

“主事莫非仍旧有心包庇,圣剑遗失,守护者责无旁贷,何不趁此选出新的守护者,由他带回圣剑呢?”

“副主事所言甚是,就按副主事说得办吧。”

玉离经思索片刻,同意了他的要求,疏道谴必定不是刚拿到的消息,既然他在乐典上提出,他倒要看看,疏道谴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圣剑的守护者,必定剑术超群,心志坚定,剑意纯粹,才能够被圣剑所认同。符合这一条件的人不多,却也不少。一时半刻无法抉出新人,玉离经索性要弟子连夜放榜,贴在了德风古道各个告示牌上,公开选拔。

凡剑术有所成者,身在儒门,即可参选,首轮笔试在初一祭典之后校场举行。

“去去去,你一个下人,在这凑什么热闹。”

“学弟有所不知,他可不是普通的下人,他可是那位尊驾徒弟的儿子。”

“他会什么,扫地,还是烧火。”

“他瞪我了,哎,你竟然敢瞪我,小心我教训你。”

邃无端低下头,手里紧紧握着扫把,快步走开,那些讥笑声却没有消失,而是愈发地大声,一字一句,不断地往心上戳。

他在院外扫着落叶,沙沙地声响让他再也无法获得平静,他停下动作,仰头望向天空,今日的天很蓝,云像是丝丝缕缕的纱,轻柔而缥缈。他望得久了,眼睛又干又痛,风一吹,眼眶开始泛红。

他从小就只是德风古道的一个僮奴,小时候生得精致可爱,虽然是罪人之子,管事心软,让他去贴身服侍当个茶童,也算给他找了条出路。但他笨嘴拙舌,实在不讨人喜欢,总是被训斥,厨房里也将他赶出来几次,连打带骂。管事见他实在不是个伺候人的料,索性让他去扫落叶,一扫就是三百年。

僮仆也上课,识文断字,后面的就不教了,却也不拘着他们看书,只是有一条,不许习武。

邃无端被打发成僮奴的时候,已经随着父亲开始习武,连父母面容都早已忘记,但口诀心法却刻印心中。只是后来没了人教导,自己摸索着练,竟也给他练成了。

他虽然单纯好欺,但这件事他也明白不可被人发觉,是以每日深夜起来,到后山僻静无人的地方练习,也正是如此,才碰上一位指点他的高人。

他在院墙外发了好久的呆,有人走近都未察觉。

“无端。”

他受惊一般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在身前抓紧了扫把,警惕地看过来,发觉是墨倾池后迅速地松了手,向他行礼。

“圣司。”

“说过不必如此客气,如果愿意,叫一声大哥也使得。”

“圣司身份贵重,无端只是一介僮奴,怎能这样冒犯。”

如果别人这样说,墨倾池反倒要怀疑对方是故作姿态,但邃无端眼神正直表情诚恳,并没有丝毫的做作,他也不再强求,而是带着邃无端向后山走。

“你今日心情不好。”

“有一点。”

“来,让我检验你的修行,可有懈怠。”

“是,圣司,失礼了。”

他们并没有用剑,而是随手折下山间一截树枝,折了个趁手的长短,抬手便是剑意随风而起,纷扬不绝。

 

春节那日,玉离经子时主持过祭典,换下衣物只躺了一会就被喊起来。礼服发髻繁琐,头饰坠得发根痛,玉离经摸了件便服,想了想还是换上正装,做了平日打扮。

好好的大休沐都泡了汤,玉离经面上微笑以对,心里早叹了许多气。

原本过了年,他打算趁学生返乡,亲自前往调查,现在被疏道谴当众捅了出来,这件事总要解决,顺水推舟,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把戏。

校场搭了新的试台,四周看台坐了不少看热闹的学子,儒门六艺,剑乃君子长佩,人人修习,虽然并不限制武器选用,但儒门仍是剑者为多。

昊法修堂几乎全员入阵,凡儒门弟子,此回不拘身份地位,只论胜负。胜者更会破格拔擢为内阁掌事,成为新的圣剑守护者,甚至有望拜入昊正五道诸位尊驾门下。这可不是平日里尊驾开设的修堂那般简单,而是实实在在的拜师传承。

玉离经一落座,礼官宣布参与者入场,为首的是昊法修堂的弟子,之后是上舍弟子,再往下的弟子便极少,人人蓄势待发,一时极为安静,随后,一处响起了嘈杂声。

“何事喧哗?”

“回禀主事,有一名白丁想入内,被弟子拦下,属下这就赶他出去。”

“且慢。”

玉离经从主座起身,远远望去,一名褐衣少年正在校场入口,被守卫弟子阻拦,他头上束着粗布白巾,是侍童的打扮。

“出去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难道你想替你家主人参赛吗。”

“让我进去,我没有主人,我也是儒门的人。”

“一个下人,也敢自称是儒门的人。”

“我生在儒门,怎么不是儒门的人。”

“安静。”

玉离经的声音让争执的几人都安静下来,同时向他行礼,玉离经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冷冷扫过,威严尽显,一时鸦雀无声。

“如此吵闹,成何体统。”他语声严肃,略带不悦。“《礼记》十遍。”

“是,主事。”

弟子低头领罚,仍不忘回头瞪一眼那个少年,玉离经也看着他,神情毫无波澜。

“你要入场。”

“是,在下邃无端,愿为儒门追回圣剑!”

“好,允汝。”

“多谢主事!”

玉离经对他点点头,邃无端对他露出感激地笑,刚入场内又被玉离经叫住。

“主事,还有何事?”

“以下犯上,责罚翻倍,二十遍,一个字都不许少。”

“是,主事。”




邃无端外出已经三日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传回来。

玉离经轻轻叹了口气,专注地看着炉火,上面正煨着一个小砂锅,糖水和梨子的清香在室内弥漫。

“圣司,喝点水?”

墨倾池看着面前那晚冰糖梨,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碗慢慢喝了起来。

“手艺见长。”

“嗯,嗯,托圣司的福。”

“离经。”

“好吧好吧,不玩笑,你真正如此担心,就一同前往,作为好友,我又不会笑你。”

“只怕我去了,无端更危险。”

“有圣司在,谁伤得了他呢。”

墨倾池又摇了摇头,甚至轻轻叹了口气,玉离经似乎看到了什么稀罕事,撑着下巴看他。

“无端需要历练,他剑术卓绝,修为不差,能在昊法修堂弟子手下夺得魁首,我应该对他更信任一些。”

“信任和担忧并不冲突。”玉离经笑得眯起眼。“就想我也会担心圣司一样。”

“那真是,受宠若惊。”

“哎呀,别说得我好像那么冷血。”

“难道不是吗。”

“唉……倾池,你这话说得真让人伤心。”

“咳,够了,离经。”

“怎样,你唤我离经,投桃报李,我也应当喊你倾池才对,你说是吗。”

墨倾池脸色有些微妙,玉离经见他如此神态,一时兴起,又连着叫了好几声倾池,连自己也给膈应得一哆嗦,才收声笑道:“如何,圣司可还受得住?”

“坦白说,有些难受。”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这样轻松地玩笑,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具体多长时间呢,一百年,还是三百年,谁也说不清了。

更何况,这一次的事情总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连墨倾池这样天塌不惊的人,都隐隐有些不安。

玉离经提着一盅糖梨水,迈着步子往昊正五道走,他手中有君奉天的剑令,是先前借抄书的缘由从君奉天手中讨来的,可以通过昊法修堂直接进入第一道。

君奉天果然在正殿坐着,他似乎在出神,玉离经走近了,他才抬头看过来。

“离经,有事吗?”

“无事,只是觉得亚父可能需要这个。”

他将食盒打开,盛了一碗糖水,搁在君奉天面前。君奉天习惯性说一句多谢,随后意识到什么,对笑意未收的玉离经轻斥一句胡闹。

“离经是为亚父着想呀。”

君奉天也纵着他,用汤匙舀着尝了一口:“嗯?你自己煮得。”

“哈,圣司还说什么天下的糖水都一个味道,亚父不就能分出来。”

“都是主事了,还总做这些事。”

“事亲以敬,还是亚父厌烦了。”

“罢了,随你吧。”

玉离经挨着他坐下来,捧着小碗一口一口地抿,一边抬眼看君奉天的情绪。虽然他一贯面无表情,神色也毫无波澜,玉离经这些年,早就能通过一些细枝末节揣测君奉天的心情,而此时,他确是担忧无疑。

邃无端的性子,又是头一回出门,若说一点都不担心,不过是骗自己冷静罢了。他像极了他的父亲,眉眼也越来越相似,不知道亚父这一次又是何种心情面对邃无端。

他闭了闭眼,邃无端夺胜的场景历历在目。

一个褐衣,一介白丁,竟然自儒门精英手中斩获鳌首,尤其是最后一招天衣无缝,几乎全场都为之骚动。而刚刚取胜的少年,不骄不躁,甚至没有名为喜悦的神情。他只是站在场中,昂着头,远远地同玉离经对视。

“吾宣布,胜者邃无端,除其罪奴身份,还自由之身,责令三月内追回圣剑,否则以流放论处。”

这就是如果失败,他永远不要再回儒门的意思了,邃无端跪下叩谢,领了谕令,当晚便离开了德风古道。

墨倾池连叮嘱告别都没来得及。

玉离经托着下颌叹了口气,他忍不住轻轻碰了碰君奉天搭在膝头的手。

“亚父放心,离经已经吩咐门下各部,密切关注邃无端的行动,若有求助,一应允诺。”

“嗯。”

“等无端回来,亚父会收他为徒吗?”

君奉天察觉玉离经小心翼翼地试探,拍了拍玉离经搭在自己膝上的手背。

“不会。”

“咦?”玉离经倒是有些意外。“无端天分极好,剑术也受您指点,离经以为您会想要收他为徒。”

“吾本来就是他的师公,无此必要。”

玉离经眼神一闪,忍不住笑起来。

“不错,我倒是忘了这个,亚父,等为他正名,他是不是得叫我师叔?”

“别欺负他。”

“怎么就是欺负了,是您说无端是徒孙,那离经可不就是做叔叔的,等他回来,给他准备一份见面礼。”

君奉天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胡闹。”

 

且说邃无端前往本觉禅林,正巧是做法会的时候,人多且杂,他口拙,打探消息也不晓得掩饰,直接便问起圣剑下落,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他在禅林四周徘徊,到四周村庄询问,那些乡民见了他都避得远远的。他奔波数日,一无所获,正颓丧之际,头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少年人,我不小心伤了脚,你能不能送我到前面村头的茶棚去?”

“老人家,你受了伤,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老颠和人有约,一定要去,少年人啊,你能不能扶我过去?”

邃无端不疑有他,扶着老人从坡上小路下来。老人一身粗布衣裳,头发灰白,胡须也乱糟糟的,一手撑着木杖,一手被邃无端扶着,慢慢站了起来。邃无端见他年纪确实已经很大了,手臂枯树一般,索性在他面前蹲下。

“老人家,你行动不便,我背你过去吧。”

老人看着枯瘦,背起来却是不轻,邃无端说了声您扶稳了,顺着老者指得方向走去。这村子他也问了大半日,一点消息都没问出来,心内不由暗自焦急。

“少年人啊,我看你闷闷不乐,是有什么心事,老颠我别的本事没有,至少比你多吃几十年的饭,不如说出来,说不定能帮到你。”

“晚辈邃无端,是儒门之人,前来查一桩案子,日前有人在这附近持剑行凶,我正是来捉拿此人归案的。”

“咦,什么时候,你们读书人,也做起了官府的活,这样的强人,你如果遇上了,还是保命要紧。”

“先生放心,晚辈自保足够,此回正是为缉凶而来,没有退避的道理。”

“唉,你们年轻人,总是这样不听劝,你可知那贼人生得什么模样,是男是女,是高是矮,又杀了什么人?”

“不知。”

“那你打算怎样找,像这样大海捞针,四处碰运气吗?”

“晚辈也向村民打听,但是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有些人还劝我早早离开。”

“傻小子,他们是不想你无辜丧命。”

“是这样吗?”

“是啊,茶棚到了,你也坐下休息一下,喝些茶水。”

邃无端自晨起,还未休息过,此时也觉得口干舌燥,于是两人要了茶水糕饼,坐下来休息。

“少年人啊,你自己都说,死去的都是些江湖人,你这样巴巴地去问,谁愿意看你送死呢。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打不赢,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如果我不去,只会有更多无辜之人丧命。”

“那你见到他之后要如何?”

“立刻将他带回儒门归案。”

“如果输了呢?”

“死而无悔。”

“唉,你真是个傻小子。”

坐了半晌,结账时却出了些意外,不知为何老人口中赴约之人迟迟未至,邃无端身上只有些散碎铜钱,结账却是不够的。他从未离开过儒门,对外面的世界都缺乏了解,只知道什么都是要钱的,但银钱的数量,却是一点概念都没有。他走得急,背着父亲留下的剑,一件换洗衣物,此外什么都没有了。

“这,店家,我身上确实没有那么多银两。”

“难不成想赖账?”

“不是不是,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邃无端急忙摆手,袖口闪过一点亮光,对方眼神一亮,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身上不是有不少值钱物件,手镯押在这,准你回去取钱。”

“不行,这是圣司留给我的。”

“项链。”

“不行,这是主事给我的。”

“佩剑。”

“不行,这是父亲的遗物。”

“玉佩总可以了吧!”

“不行,这是尊驾送给我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留下来做工抵债吧!”

邃无端说自己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但对方早已没了耐心,嚷嚷着要抓他去报官,邃无端无奈,只得答应,在茶棚做起了端茶送水的活计。他手脚勤快,干活也利落,被使唤得团团转。而就在客人之间穿梭时,许多谈论也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们压低了声音,却有压不住兴奋的神情,故作高深隐晦地谈论着出现在本觉禅林外的杀人行尸。

“行尸!”

桌上爆发出惊叹,人人脸上都带着窥探到什么天大秘闻一般的窃喜,追问着讲述者更详细的情况,脸上的期待更像是垂涎欲滴。

“那个人啊,胸口插着一把剑,插在这,还能活吗,但是他居然还能走,不是行尸是什么?”

“啊!”“天啊!”

讲述者洋洋得意地享受这众人的惶恐和惊叹,兴致高昂。

“我怎么活下来的?他杀了人,根本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哼哼,算他走运。”

“哎哎,说你呢,发什么呆,茶还上不上了!”

“马上来。”

邃无端赶快提了茶壶倒水,忍不住问道:“你说得那个人,他往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黑灯瞎火的,他一转身就不见了。”

“不过……”那个人思索了一下补充道:“其实凶手,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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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庄【君玉】二一、二二

“主事有心事。”

难得御钧衡用这样笃定的口吻猜度他的心意,玉离经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反常是不是真得如此明显。

“或许吧。”

“总这样闷着,不妨对我说。”

“唔。”

玉离经沉吟半晌,神色纠结,御钧衡在他对面坐下来,倒了杯茶等他开口。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主事最近心绪不宁,大家都很担心。”

“已经让众人困扰的程度了吗?”

听出玉离经语气中的自责,御钧衡否认了这个说法,却依旧坐在那里,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私事而已。”

“如果主事觉得不方便的话,属下告退。”

“不是这个原因。”

“所以主事究竟在为何困扰,至少说出来,让大家不要继续忧心下去。”

“真得没什么……”见...

“主事有心事。”

难得御钧衡用这样笃定的口吻猜度他的心意,玉离经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反常是不是真得如此明显。

“或许吧。”

“总这样闷着,不妨对我说。”

“唔。”

玉离经沉吟半晌,神色纠结,御钧衡在他对面坐下来,倒了杯茶等他开口。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主事最近心绪不宁,大家都很担心。”

“已经让众人困扰的程度了吗?”

听出玉离经语气中的自责,御钧衡否认了这个说法,却依旧坐在那里,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私事而已。”

“如果主事觉得不方便的话,属下告退。”

“不是这个原因。”

“所以主事究竟在为何困扰,至少说出来,让大家不要继续忧心下去。”

“真得没什么……”见御钧衡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不信,玉离经苦笑一下,改口道:“是……感情上的事。”

“感情……主事有喜欢的人了?”

“是啊。”玉离经的神色变得温柔,眼神中透露着怀念。“喜欢很多年的人。”

“凭主事的姿容文采,竟然还有求不得的人吗。”

“哈,我虽爱慕他多年,他却始终将我当做晚辈,怕是从来没想过我对他怀抱得是这般心思。”

闻言,御钧衡神色也渐渐失落,轻轻叹了口气。

“君生我未生,唉,这世间的遗憾,为何总是这样多。”

“难得你也会生此感慨。”

“主事。”

“哈,不笑你,我确实正在为这样的事烦恼,好了,你想要的答案,我已经给了,可还满意。”

“依主事之言,您与那位前辈相识已久,往日却不见如此困扰,是发生什么变故,才让您如此愁眉不展。”

“并没有什么变故,而是我自觉冒犯,想要断情绝念,可惜心不由己,只是徒增烦恼。”

“那位前辈知晓您的心意吗?”

“我有如此想法已是不敬,怎么好让他知晓。”

“那主事为何断定,对方一定会拒绝呢。”

“唉……”玉离经只是叹气,连眉头都拧在了一起。“想都不用想,他大概只把我当儿子看。”

“主事!你……”

“啊,看你神情忧虑,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不必紧张。”

“若是给先生们听见,就算是主事,先生也不会客气的。”

玉离经像是想起什么不大好的回忆,抿了口茶。

“是是,吾知晓了。”

他推着御钧衡出门,一并到主殿去,新呈的公文还没有批复,两个人坐下来投入到公事中去。晚间侍从进来添灯,玉离经揉了揉发涨的额头,嘱咐厨房加餐。

厨房早已知晓他的口味喜好,因着时候晚了,便只做几样点心甜汤,玉离经捏了块花糕吃,觉得甜润可口,问起来说是梨树开了花,收了些用滚水烫过裹在糯米粉里做成的糕点。玉离经让厨房再装一份封了个食盒,脚步轻快地往昊正五道走。

等到了门口,看着高高矗立的石山壁,紧闭的大门,心里又生了退意。他犹豫着将食盒放在门口,又怕君奉天看不到,正两难时君奉天缓步踏出。

“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无事,只是觉得新做的糕点新鲜可口,想要送给亚父尝尝。”

“吾并不好这些。”君奉天答道。

玉离经脸色一僵,随后将手缩了回来,勉强一笑。

“是,离经叨扰了。”

“偶一尝试亦无妨。”君奉天又心软了,他接过食盒,见玉离经仍愣着,又说:“进来坐吧。”

玉离经跟了进去,他明明在这里不知进出过多少次,这时却像被捉了错处的学生,低头大气都不敢喘。自从做了那样的梦,他见到君奉天便觉得羞耻,为自己竟然抱着这样的想法而内疚,生怕被君奉天发觉他的不堪。

他在走神,听到君奉天赞了两句糕点,这才赶忙从怀里取出一罐茶叶,搁在了君奉天的柜子上。

“新送的龙珠,配着正好,亚父稍坐,离经去泡茶。”

他熟悉君奉天这里的一切摆设,往烫过的茶杯里搁了几粒茶球,将剩余的封好收妥当,这才往茶杯里添水。

茶珠浮浮沉沉如同戏水,过上片刻渐渐舒展开,鲜绿的茶芽缓缓沉入杯底,香气满满地溢出来,抿上一口,口舌生津。

“如何?”

“甚好。”

玉离经便笑:“亚父喜欢,日后离经再送来。”

“不必费心。”君奉天顿了顿,又补充道:“随意即可。”

“是,亚父。”

君奉天的态度有所转变,对他的好意不再拒绝,甚至开始回应他的一些闲谈,玉离经自然十分欢喜。虽然不明白为何君奉天突然温和许多,但这样的相处让他十分不舍。

其实自那日君奉天撞见了玉离经在院子里,玉离经躲了他好一阵,君奉天知道他一向细腻敏感,心里一时放不下。于是怕自己态度冷硬,又惹得玉离经多思多想,徒增烦恼,再生出什么郁结来。

这回对坐,两人默契地将那晚当做无事发生,气氛难得融洽温馨。

玉离经坐了一阵便告辞,离开时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连走路时扬起的环佩声都悦耳几分。

他解了心结,心绪自然通畅,连支用修缮银两的公案都批得爽快许多,他一贯俭省,按往日这些议案,都要压后再议,今日也算借了回东风。

玉离经批复完,又叹了口气,将准许的银钱减了一部分,这才合上封面。

儒门里哪样建筑不是精工细作,这些文人旁的不说,吹毛求疵的本领都是一等一的,但凡有一点不足,都要改到满意为止。至于修缮,顶多不过是掉了片瓦,刮了块漆,哪里用得这许多。至于年久失修,更是无稽之谈,玉离经自当上师者时住得小院,各样树木换了多少代,不还是安安稳稳地立在那。

这些败家户,怕是又兴起土木,只见他起高楼,也不怕楼塌了。

只可惜玉离经即使身为主事,整顿起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儒门多世家,世家哪个不是大户,钟鸣鼎食的人家,想要让他们一切从简,单是指桑骂槐训他礼乐崩坏的文书都不知道有多少。是以玉离经努力这些年,也只得从数目上减扣,想要杜绝却是不可行了。

他又叹了口气,心想昊正五道里,只有无上殿还保有儒门原本的气派。玉凤台也勉强可看,君奉天的住处,尽是冷硬的石壁,而剑儒尊驾更不必说,一间草亭了事。侠儒尊驾不知是躲懒还是偷闲,或许只是方便与君奉天比剑,两人以前都住在明德殿后的院落,君奉天深居简出,他倒是整日不见踪影,也难怪号侠儒无踪。

过些日子例行集会,不知为何皇儒尊驾心情格外暴躁,平日里负责安抚的侠儒也心不在焉,剑儒扒拉着酒坛不知道在想什么,君奉天神色冷硬如常,玉离经只得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凤儒映霜清。

“主事有所不知,尊驾这是成了空巢,心里不痛快呢。”

“哼!胡说!谁会担心那个臭小子!”

玉离经眨眨眼,看向皇儒,对方却立刻站起来,气哼哼地说了句散会,便又化作一团灵光消失了。侠儒跟在身后,微微致意便也离开,玉离经只得又把视线转回凤儒。

“大约是孩子叛逆,不好管教吧。”

玉离经听得似懂非懂,他不曾窥问过几位尊驾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怎么凤儒这样一说,好像大家整日都忙着养孩子一样。

凤儒看穿他心中所想,弯着眼对他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必在意,或许只是看到你,他们嫉妒了而已。”

“尊驾这是何意?”

玉离经一惊,他与君奉天的关系,约定好不为外人所知,凤儒这样说,难道是看出了什么。

“你是尊驾亲自教导,平日虽然不说,但前几日在皇儒那,一句主事对吾过分依赖,可是将皇儒尊驾打击得不轻呢。”

这样名为抱怨实则炫耀的行为,连侠儒尊驾都表示十分看不过眼了。

 



今年正赶上百年大祭,不仅五脉齐聚,并门下优秀弟子,连同各分脉理事都齐聚在德风古道,刚到腊月,陆续开始有人回返。

大考结得早,为了腾出更多时间来办春祭礼,新起的祭台华美肃穆,白玉为底,金砖铺地,各色宝石装点在围栏雕花处做点缀,青碧的琉璃灯共九百九十九,自大殿外沿着汉白玉的路面,两步一盏,通明时照徹整座承御台。

这座祭殿是前任主事在时便批了的,玉离经继任的时候,基底已经做齐,经费也是早已批了过去,刚落成那日他来做了封顶的仪式,当时就被这副贵气冲得眼睛疼。

闲置了数十年,今年还是头一回用,光除尘就是个大工程,玉离经将僮仆都调去清扫,就算如此,也要好几日才能恢复原状。

至于玉离经本人,却是没有什么事做的,他只需将事情交代下去即可。闲不住想要帮一把手,谁见了都劝他回去坐着,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只有他一人闲得发霉。

似乎微妙地被排挤了。

云忘归给召了回来,他自从做了司卫,每年年底的守卫排布都要亲自过问,往年就忙,今年更是整日里见不到人。玉离经看到他从门口经过,喊了一声,云忘归走出几步脚底下一转,回头看到玉离经从殿门出来。

“忘归师兄。”

“离经啊,有事吗?”

云忘归手里握着一叠纸,鬓角有一束发丝已经散了下来,玉离经看他一襟风尘,忍不住问他几日不曾合眼了。云忘归摸了摸胡茬,叹了口气。

“这么多书生都得安排住宿,守卫,夜里换班,还要看着他们不准私下争斗,好离经,你如果能下令,将这麻烦事取消,我这里就千恩万谢了。”

“哈,到时候被讨伐檄文淹没的,可是吾呀。”

玉离经见他眼下青灰,自告奋勇要帮他排设,云忘归看到救星,将他抱了个满怀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

“成何体统。”

一声斥责吓得两个人各自退了一步,君奉天微微皱着眉,缓步而来。

“尊驾!”“师尊!”

云忘归一声告辞脚底抹油,玉离经忍不住又退了一步,对君奉天露出个乖巧讨好地笑。

“亚父。”

“大庭广众,你们身为主事与司卫,怎可如此拉拉扯扯。”

“亚父,离经知错了,这就领罚。”

“罢了,先谈正事。”

“是。”

君奉天侧身一让,玉离经先入内,本想泡杯茶慢慢说,可惜君奉天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玉离经递去的茶杯,只象征性地碰了碰,便没再动过。

 

邀请盟友的请柬每年都在发,名单添减之间,是一门荣辱兴衰的演变,也是江湖不测风云的缩影。

有新秀迭起,也有大族灭亡,其中血泪不计其数,最终换来得,也不过史书短短一笔。

每年回帖的数量也都无甚变化,常有来往的,即使掌门未至,也会派遣心腹携礼前来。疏远些的,遣个使者送一份贺仪,面子上过得去就是,另外有一些常年避世,修书一封婉拒好意,也是撇清关系的意思,至于还有一些,则渺无音讯。

文载龙渊的使者刚走,墨倾池后脚就至,玉离经有些讶异,文诣经纬的帖子每年他都写,今年的回信依旧是多谢好意,墨倾池这么一来,他着实意外。

“圣司既然亲自来了,怎么不遣人通报,教吾好好招待呢。”

“事出突然,不好交代别人,便亲自来了。”

能让墨倾池这样万事不挂心的人严肃对待,玉离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忙引着他入了内堂,关了院门才坐下同他说话。

“是什么事,请说。”

“圣剑出现了。”

“什么?”玉离经倏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此话当真?”

“如假包换。”

“我当然信你。”玉离经坐回位置,双眉紧缩,心思急转,又压低声音问道:“消息可靠?”

“我何时开过这样的玩笑。”

“唉,我倒是希望你是在同吾开玩笑,就不用这么头痛了。”

“我相信你一定有应对之法。”

“你啊,这次,圣司愿意助我吗?”

“你的话,吾何曾拒绝过。”

“圣司,你真好。”

“奉承话就免了,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处理。”玉离经叹了口气,思考片刻又起身。“我要去找法儒尊驾说明这件事,圣司同往吗?”

墨倾池回忆了一下君奉天板着的脸和手中的至衡律典,坚定地拒绝了他。

玉离经也不耽搁,当下便去了昊正五道,墨倾池来得隐秘,此时也不想惊动其他人,只坐在屋里翻阅玉离经的藏书。

他一本《小窗幽记》翻了一半,玉离经踏着月色回来,墨倾池挑了挑灯芯,见玉离经神色不佳,于是冲了杯糖水给他。

“多谢……嗯?”

“你的习惯应是未改,先坐一坐,慢慢说。”

玉离经长长地叹了口气,身体往前一趴,双臂在桌子上舒展开,下巴垫在桌面上抬着眼皮瞅他。

“圣司,你说,人心会变吗?”

“或许吧。”

“当初我在颍川,听说邃渊得了个儿子,特意将我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送去,却不料后来出了那样的变故。”

“是你那位义父送给你的?”

“不是,是当初一直留在我身边的,应当是我生父留下的。”

“你不想凭借信物找回亲人吗。”

“如果能找到,早都找到了,我是血河战役的遗孤,父母或许早都不在了。”

玉离经叹了口气,又仰回椅背上。

“邃渊学弟虽然以死明志,后来也被揭穿是内奸赋思韵做的手脚,但圣剑失落至今,他仍有看守不力的罪过,褫夺了他守护者的身份,连他的儿子都被罚做僮仆,而我身为主事,明知他是无辜的,却也不能为他开脱。”

“这些年你一直在追查圣剑的下落,已经仁至义尽,这一次只要带回圣剑,无端就能够恢复自由之身。”

“是啊,到时候,他愿意走或留,都随他自己的心意。”

“我想他应该会选择留下吧。”

“你倒是很了解他。”

“哈,了解他,不需一日。”

邃无端像极了他的父亲,温善,腼腆,心思纯粹,对任何人都能够释出善意,而显得格外懵懂天真,即使被恶劣地对待,也保持着赤子之心。

他与墨倾池商议,圣剑一案还是暂时压下,此时德风古道人多眼杂,难免被有心之人得了消息大做文章。墨倾池自然赞同,他原本在穹顶末多年隐世不出,手下传来消息说他要查得那把剑有了眉目,他求证过后索性亲自来德风古道一趟。

邃渊与他是旧识,这个少年人生性敦厚淳朴,一门心思埋在课业里,被人欺负也不知道回击。玉离经对他多有照顾,墨倾池有时见他遇到麻烦,也曾为他解围。

云忘归拜托他多照看自己这个不善交际的师弟,邃渊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性子,偏巧墨倾池自己常年思虑深重,对性子单纯的人颇有些好感。

邃渊成亲那日,办得并不十分隆重,却足够热闹。都是熟识的朋友,君奉天也在,大家起初还端着,等新娘揭了盖头,也渐渐都闹开了。玉离经那时不在,邃渊仍给他留了位置,就在云忘归身边,虽是件小事,墨倾池却对他的重情十分欣赏。

邃渊早年受玉离经颇多照顾,虽有君奉天的缘故在,但相处久了,谁都不会讨厌一个毫无心机的年轻人。变故发生时,他们都在外奔波,得到消息后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无可转圜。但是连君奉天都对这样的局面无可奈何,就算自己回去了,又能如何呢。

这件事成为了他们共同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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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庄【君玉】十六、十七

云忘归出了远门,巡查各地儒门支脉,并检校各地考评。

听起来容易,但真正行动起来,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但这是司卫的职责,云忘归领命前往,临行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反倒托他多去看看君奉天。

“师尊虽然不说,但是你回来,我知道他很欢喜。”

“这么多年,我也努力想要让师尊解开心结,但一直没有成效。离经,师尊待你一向不同,或许你能为师尊开解。”

玉离经叹了口气,除了苦笑他想不出其他的表情面对云忘归。

“我会尽力。”

有了云忘归的请托,玉离经往君奉天那跑得更勤,这一次连理由都想好了,为孝顺的徒弟照顾独居师尊。

昊正五道他进不去,昊法修堂他出入自由,偶尔还指点一下新入的学弟。他在前山讲了许...

云忘归出了远门,巡查各地儒门支脉,并检校各地考评。

听起来容易,但真正行动起来,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但这是司卫的职责,云忘归领命前往,临行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反倒托他多去看看君奉天。

“师尊虽然不说,但是你回来,我知道他很欢喜。”

“这么多年,我也努力想要让师尊解开心结,但一直没有成效。离经,师尊待你一向不同,或许你能为师尊开解。”

玉离经叹了口气,除了苦笑他想不出其他的表情面对云忘归。

“我会尽力。”

有了云忘归的请托,玉离经往君奉天那跑得更勤,这一次连理由都想好了,为孝顺的徒弟照顾独居师尊。

昊正五道他进不去,昊法修堂他出入自由,偶尔还指点一下新入的学弟。他在前山讲了许多年的课,又曾是修堂弟子,为师弟们讲起律法来,游刃有余。

玉离经得了空便来,策划着每一场精心的偶遇。

他守着儒门,也守着一个人。

有时候,时光流逝得速度,快得就像一眨眼。即使已经容颜不改,盛年永驻,玉离经还是感觉到了疲惫。

主事退隐前,曾将玉离经叫去,与他长聊彻夜。

玉离经将他所提出的问题一一回答,保持着他一贯的缜密严谨,答得滴水不漏。

他答自己拜入儒门,起先只为报恩,但他的恩人心系天下,他也能够胸怀苍生。他说自己一直有坚定的目标,希望世上不再有苦难,希望正义永不消灭。

他答自看过众生苦难,便不敢再有一日懈怠,愿以儒入道,教化万民。

他答若有朝一日得见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纵使路漫漫上下求索,亦百死不悔。

所有回答,他无愧于心。

生于当世,俯仰无愧,即便百战身死,其尤未悔。

玉离经得了主事的提名,与他并列的还有疏道谴,仁宇的掌门,西儒的两位英才。其余两脉并未推举。

想要成为德风古道的主事,除过提名举荐,还要通过昊正五道的试炼。玉离经文试的时候没觉得紧张,这时候心里砰砰跳起来。

“可是身体不适?”

或许他脸色实在难看,身边有人轻声询问,玉离经记得他是仁宇的敬天怀,礼貌一笑摇了摇头。

“或许是太紧张了吧。”

“以平常心相待即可。”

玉离经闻言苦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但外人又何尝明白,这种复杂心情。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已成长得无比优秀,在面对君奉天的时候,他还是会紧张。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害怕自己不够完美,他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君奉天失望的眼神。

在昊正五道大门打开时,今日的考题才公布,是考验心性。玉离经稍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君奉天亲自出手,他的压力就小了许多。

闭目端坐之前,玉离经不断暗示自己,不过是一场测试,一切都是幻觉,这样反复几遍,才闭上眼等待开始。

他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什么动静,索性睁开眼去看,四周不知何时灭了灯,大殿昏暗一片,而周围石台上的人,似乎都陷入了沉睡。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玉离经心下一紧,匆忙查验,这些人竟不知何时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这是怎样一回事。”他疑惑出声,却无人可应。

“玉离经!”

听闻熟悉声音,玉离经心中一定,回头急急向君奉天迎去。

“尊驾,他们——”

“孽障!”

如同惊雷,玉离经脚步顿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君奉天。他的脸上沉着怒色,失望,厌弃,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

“……尊驾?”

“叛徒!”

“不…不是……我没有!”

“伤人夺物,乃吾亲眼所见,玉离经,伏诛吧!”

“不是我!”

他被重重地击飞出去,君奉天走到他的面前,提剑欲刺,而他却如同忘记了抵抗,眼睁睁地看着正法没入胸膛。

正法——

他一手握住剑尖,撑着身体向后一退,硬生生将剑身抽离。他握着剑刃,鲜血淋漓,却一直未松,而是用力一拉,同时一掌击向对方胸口。

“放肆!”玉离经踏上一步,接掌而出。“竟敢玷污尊驾!”

“不可饶恕!”

三掌已过,眼前之人如烟消云散,刹那间混沌两分,陡然亮起的灯光刺得他忍不住眯起眼。

“玉离经——通过。”

他有些恍惚,想起来自己方才是在试炼,即使知道那是假的,君奉天厌恶的表情还是让他后怕不已。他环视四周,急切地看向端坐的君奉天,从对方眼中看到肯定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过了一道,接下来的关卡在玉离经眼中,都没有第一关来得让他为难。

到最后,已经只剩下他与敬天怀,两人子时以武决定胜负。

对这样的安排,玉离经自然没有异议,与敬天怀互相见礼便静待时刻来到。

当初在前山的时候,祭祀或是大典都在五更举行,不知为何,入了内阁后,这里一切活动都在子时。

他初时还常常犯困,硬着头皮站在那,几乎要睡过去,再偷偷地掐自己的掌心让自己清醒一点。

现在也都习惯了,或者说,即使不眠不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敬天怀是个十分认真的人,执剑向玉离经示意,玉离经同样回礼,在钟声响起时两人同时跃起,交换了第一招作为试探。

玉离经的剑式走得是轻灵一路,稳中求快,而敬天怀攻守兼备,中规中矩到让人找不出一点破绽,两人顿时陷入僵局。

他们实力本在伯仲之间,此时更是收定心神不敢有一瞬松懈,打到这个程度,几乎就是在比拼体力了。

玉离经几次抢攻未遂,消耗甚剧,而敬天怀时刻戒备,此时也汗水淋淋,即使滴到眼睛里,他也一眨不眨地注意着玉离经的动作。

玉离经有心引他出错,便刻意做出体力不支的败退之象,敬天怀犹豫试探,见玉离经虽然已露颓势,手中章法不见错乱,却有力不从心之态,决定冒险一搏。

“天衣无缝——!”

当年尊祖成名绝技再现,玉离经不敢怠慢,运气全身灌注于剑,全力相抗。

半空交击,只闻绵密不绝金属相击之声,如尖锐长鸣,终止于一声剑断脆响。

玉离经落地时踉跄几步,手握断剑,而此时传来重物落地之声,却是敬天怀长剑脱手,口呕朱红。

“敬天怀技不如人,恭喜你。”

“不过侥幸,敬掌门,承让了。”

原是敬天怀铤而走险,动用天衣无缝之招,但他同样濒临力尽,强用未熟之招,内腑反遭剑气爆冲,落败于玉离经。

胜,也只是惨胜,玉离经勉强向在场众人行过礼告退,由两个学弟扶着回到小院里,听他们不住地絮叨,要请大夫来看看,要按时喝药,准备搬住处等等。

他累得睁不开眼,说什么都嗯嗯答应,只求一个清静。

恍惚间他做了很久的梦,却都零零碎碎的,无法还原故事的原貌。

天上垂落的星河,好像落在了河水的尽头,蝉鸣声声叫得欢畅,他在等身的草丛中奔跑。萤火虫在他身边发光,星星爬到了岸上。

小船悠悠地荡,激起的水花打碎了月亮,钓竿在手上甩来甩去。泥土里翻出来扭动的蚯蚓,放生的幼虫被路过的鸟儿叼走,他又哭又笑。

雪花开得茂盛,遍地银白,被他踩出一串脚印。飞来的雪球,冰冷的双手,灯火映照下的星辰碎屑。

噼里啪啦的鞭炮,一簇一簇上升的焰火。

术法凝聚出永不熄灭的提灯。

“义父——咳、咳咳!”

玉离经被呛醒,挥舞的手臂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随后整个手臂都传来灼热的痛感。他睁开眼,看到被打翻的药碗,身边空无一人。

玉离经坐起来,抿了抿嘴里的药味,是清火温补的药方。

又不是毒害他,跑这么快做什么?

空气里除了药味,隐约残留着一点清冷的兰香。

玉离经摸了摸嘴唇,笑得眯起眼。

 



斋工来搬东西的时候,玉离经还在屋里休息,御钧衡重新开了药,和他说着如何服用如何注意,玉离经听得不大认真,被院子里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外面干什么呢?”

“你忘啦,帮你搬到粹心殿去。”

“几时说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过两天就是即位大典,现在不搬,要到什么时候。”御钧衡盯着他把药喝完。“现在都是主事了,就算为了儒门,也好好照顾自己。”

“你这样说,玉离经顿感责任重大。”

御钧衡又叮嘱他累了记得休息,对自己不要那么严苛,免得累坏身体得不偿失。玉离经嗯嗯啊啊地听着,御钧衡说完,见他还是微微笑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实在担忧,就快些来帮我分担。”

“内阁选拔如何森严,只怕我……”

“别丧气呀,我会等你。”

“好。”

儒门最重礼数,玉离经大典前一日,就开始听司礼先生的训导。小到如何穿戴,如何行步,如何站坐,都与他讲了一遍。至于如何处理三教之间的关系,却只稍稍提了两句便揭过。玉离经知道,如今德风古道与另外两教不大来往,自从出了圣剑一案之后,虽然邃渊冤情昭雪,但内奸还是出在了儒门,两边面子都挂不住,反倒愈发地僵持。只每年大庆的时候,互相送一份礼,便算是尽心了。

大典依旧在子时,玉离经收拾妥当已是入夜,一身珠玉琳琅,行走时撞击出清脆的声响。玉离经轻轻叹了口气,鬓边有细碎的金石相击,沉沉地盘在发髻里。

所谓君子,行有度退有止,动有文章,鸣玉以行。

这衣服沉得厉害,肩头的责任也重如泰山。

他一步一步走向最高的玉阶,两侧旗帜翻飞,宾客列座,齐声祝颂。玉石相击的脆响轻柔和缓,随着他的步伐,合着韵律,缓缓地荡开去。

钟鼓齐鸣,琴瑟笙箫,君子有德,泽被四方。

他被劝了不少酒,即使每次都只饮一小口,以玉离经的酒量来说,早已过了他所能承受的限度了。

意识有些迷离,一打眼却看到君奉天起身,正到他面前来举杯。玉离经站起来,听他说了两句慎思,明辨,笃行的教导,躬身应了,才满满饮下杯中酒。

他脚下有些虚浮,行礼时身子一晃,君奉天顺手扶了一把,玉离经仰起头对着他笑。

所谓灯下美人,容色慑人,如牡丹齐放,昙华正盛。

“主事?”

“抱歉,失态了。”

玉离经习惯地去捋鬓发,却忘记发丝都梳了上去,摸到一团发髻,顺势拂一把压鬓的发簪,指尖在垂落的流苏上划过。

“主事醉了。”

“没有!”玉离经像是证明什么一样,快速地摇了摇头,发髻上的绒毛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离经没事。”

君奉天向他一颔首便离开,此时宴会主题也进行到尾声,玉离经接受完了祝贺,便声称不胜酒力提前离了席。

从灯火通明的正殿转出,树丛掩映,冷冷月色铺成玉阶,流淌过他的衣摆。他跟在君奉天身后,一言不发。而君奉天早知道玉离经跟着,却没有回头,一直走到昊正五道的门前,玉离经的脚步已经虚软,强撑着一口气让自己站得笔直。

“主事该回去休息了。”

“尊驾。”

“请。”

眼见君奉天踏步前行,玉离经心中一急,被酒意冲到模糊的克制被暂时抛却。

“义父!”

君奉天身形不变,只微微一顿,便继续向前走。

喊出声的玉离经彻底不管不顾地追上去。

“义父!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看我!”

他的声音委屈至极,夹杂着一点带着哭腔的控诉,君奉天回头看他,神色冷淡一如既往。

“夜深了,主事该休息了。”

玉离经咬着嘴唇,忽地一扬衣袖,敛襟而跪。

“你做什么?”

“我不明白,义父,这里又没有其他的人,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冷淡。”

君奉天将他扶起,却没有抽回被对方抓住的手臂,终究是拗不过心疼,帮玉离经擦了眼角泪痕。

“我讲过,当踏入昊正五道,身负法儒无私之名,斩七情,断六欲,恩仇两绝。”

“义父绝得是你的情,绝不了离经的情。”

“够了,你如今已是主事,又何必困于私情。”

“义父难道不明白吗,离经一心求上,只是希望能成为你的助力,想要报答义父的养育教导之恩。如今肩负一门荣辱,苍生之愿,是离经哪里做得不够,让义父你绝情至此。”

“你既已登高位,更应知谨言慎行,儒门在你的领导之下,才能走得长远。”

“亚父,能否告知离经,你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他往前踏了一步,与君奉天的距离近得呼吸相闻,掌心的温热隔着衣衫传到手臂,令君奉天有些不忍推开。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迟疑而已。

“奉天之事,与你无关。”

君奉天拂开他的手,毫无留恋地转身。

“君奉天!”

他被叫得一愣,回身看向玉离经,这个一贯隐忍守礼的年轻人,全身颤抖,被翻涌的情绪刺激到语无伦次,丢开了所有的礼数。

“你凭什么……”

他顿了一顿,抹了一把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你凭什么……”

再往后的声音低不可闻,君奉天见他身体摇摇欲坠,立时上前将他扶住,玉离经温软的身体跌进怀里,耳边只留下沉沉的呼吸声。

玉离经彻底醉了过去。

 

空气里是清冷的兰草香。

玉离经闭着眼,拖延着醒来的时间。

他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听到了手巾被沥干的水声,也听到了有人坐下衣料的摩擦声。他还是直挺挺地躺着,控制着呼吸,手指在被子里紧紧地攥成拳。

脸颊被轻柔地擦拭,玉离经心跳得像打鼓,几乎要冲破喉咙。

“醒了?”

入耳的声音低沉和缓,玉离经听着却不亚于平地惊雷。他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君奉天,不肯睁眼,悄悄抬一点眼皮偷瞄君奉天的神色,又怕被发现,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

“……尊驾,早。”

君奉天面容平静,并不见什么怒色,想来也是,如果真得生气,也不会把自己带回住处照顾。等等……这是君奉天的住处。

玉离经忍不住打量四周,房间里近乎空荡,也没有什么摆件,一组桌椅,摆一个茶壶,隔着月洞就是书桌。他起身时头还晕,跪坐在床上,看起来格外单薄。

“昨晚离经酒后失态,冲撞尊驾,请尊驾原谅,以后不会再犯了。”

玉离经低着头,声音也有气无力,他甚至做好了被君奉天赶出去的准备,而过了半晌不见回答,他心里愈发地紧张,抬了头看向君奉天。

“抱歉。”

玉离经怔怔地睁大了眼,连君奉天的手落在头顶都没有反应过来。君奉天仍然有些犹豫,被玉离经似惊似喜不敢置信的眼神刺得一痛,叹息一声,摸了摸玉离经的发顶。

“这些年,辛苦你了。”

“不会!”

“以后无人时,你可称呼吾亚父。”

玉离经一把抓住君奉天意欲缩回的手,脸颊贴了上去轻轻磨蹭,像一只撒娇的猫。

“等到亚父这句话,值得。”

“但有错,还是要罚。”

玉离经乖巧地坐在床边,垂着头,满心欢喜。君奉天要如何罚,他都欣然接受,今天的惊喜太大了,大得他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

君奉天罚他抄《礼记》三十遍,玉离经想了想,小声嘀咕。

“往日不是十遍,难道当了主事,连责罚都要加倍。”

君奉天听到了,敲一下他握笔的手腕,玉离经急忙专心凝神,继续坐在君奉天的书桌上默写。

“上一次在山下,人事不省,可还记得?”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嗯?”

“亚父说得是。”

玉离经低头继续抄,《礼记》四十九篇,足足三十遍,够他好好抄上一阵。玉离经自起床抄到正午,见君奉天闭目坐在一边冥思,搁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撑着下巴看君奉天发呆。

“离经。”

“亚父我饿了。”

君奉天看一眼时辰,他没有这些需求,都快忘记此时是用餐的时辰。玉离经也不需要,只是他说饿了,君奉天也不好让他饿着抄书。

玉离经得了恩准,立刻收捡了书桌,出门前笑吟吟地对君奉天说道:“离经愚钝,忘了方才抄到何处,不如这三十遍《礼记》,都在亚父这里抄可好?”

君奉天想你若愚钝,这世上怕是没有聪明人,却也不拆穿他,点了点头算作应允。玉离经心情好得出奇,眉梢眼角都是笑,连未收拢的发丝都跃动出欢快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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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庄【君玉】十(三-五)

雨水将树木压得微微垂下去,顺着伞沿滚落,砸在青石的台阶上。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冷意,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顺着呼吸往胸腔涌去。玉离经握伞的手泛着青白,呼吸时夹带着一团白雾。

入眼景色一如往常,来往的面孔已经变得陌生。他穿着一套正装,锦衣玉带,空出的手将袍角稍稍拎起,拾阶而上。

学子们好奇的目光投过来,却不敢贸然问话,玉离经走了一路,收到不少探询疑惑的眼神。

他刚祭拜过邃渊,心情正低落,面上没了往日春风般的笑意,过于精致的眉眼透出一股凌厉的冷艳。

他听得到学子们对自己身份的猜测,也懒得去纠正,直接穿过前山的学堂,通过内门弟子把守的关卡,一路往上去了。

再往上是内门弟子修...

 

雨水将树木压得微微垂下去,顺着伞沿滚落,砸在青石的台阶上。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冷意,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顺着呼吸往胸腔涌去。玉离经握伞的手泛着青白,呼吸时夹带着一团白雾。

入眼景色一如往常,来往的面孔已经变得陌生。他穿着一套正装,锦衣玉带,空出的手将袍角稍稍拎起,拾阶而上。

学子们好奇的目光投过来,却不敢贸然问话,玉离经走了一路,收到不少探询疑惑的眼神。

他刚祭拜过邃渊,心情正低落,面上没了往日春风般的笑意,过于精致的眉眼透出一股凌厉的冷艳。

他听得到学子们对自己身份的猜测,也懒得去纠正,直接穿过前山的学堂,通过内门弟子把守的关卡,一路往上去了。

再往上是内门弟子修习的学堂,此时正巧是课间,廊下有人迟疑试探着喊了一声。

“玉离经?”

“是。”他回身答应,也认出了对方。“司御先生好。”

“果然是你,一别多年,险险不敢认了。”

“先生风采一如往昔。”

“老了啊,老了,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先生身体康健,学生学识浅薄,尚需磨练。”

“我看得出来,你与先前,真是大不相同了。”

“哈,雨天路滑,不耽搁先生时间,待玉离经见过教统,再专程拜访。”

同旧识相见,玉离经才找回一点自己确实回归故地的熟悉感,撑着伞一路向上,穿过学正守卫的殿门,往至善堂去。

他将伞斜靠在门前石柱,整了整衣冠,按着旧时礼仪,待内中传来通报,才缓缓入内。

隔了不多时,玉离经便出来,撑起那把青竹伞,走入更加绵密的雨帘中。

 

“喝点姜茶。”

即使撑了伞,衣衫也难免沾上水汽,玉离经脱了外衫,搭了件披风在肩头,捧着云忘归特意煮来的姜茶。

“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连屋子都没收拾,要不是我收留你,难道要你睡弟子斋?还是自家人回来,要睡到客房去。”

“又不是没睡过,哪里去不得?”

“就你贫嘴。”

“哈,多年不见,你的手艺一如既往。”

“怎样?”

“难以入口。”

“你啊。”云忘归曲指在他额头一弹,挨着他坐下。“说说看,是什么让你突然决定回来了。”

“没什么,只是漂泊多年,既然走到门前,想是机缘巧合,提醒吾该回来了。”

他不愿再说,云忘归也不再问,玉离经的变化大到让他几乎不敢认。连他这样的至交好友都有一瞬间迟疑,也难怪今日他穿过学堂,只有一位先生叫住了他。

玉离经那时第一次出远门,他恨不得将这些年在外行走的经验一股脑教给他,教他怎样不会错过宿头,教他夜宿野外如何防身,遇上野兽盗匪如何应对,简直担忧到要跟出门去。其实他们年岁相仿,又都是活了那样久的修行人,凡尘俗世,哪有什么应付不来的事呢。或许是玉离经涉世未深,眉目间还有一股青涩纯净的少年气,让人总是觉得,他还未长大。

“尊驾他……”

玉离经迟疑着问,他今日回来,本想去拜访君奉天,却被监管告知,君奉天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自从师弟出事之后,师尊就再也没出过昊正五道。”云忘归语气平和,对这件事的心情已经从一开始的愤怒质疑,变成了无奈的惋惜。

“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师弟成亲之后,师尊点了他代表儒门,与席断虹——也就是弟妹——一同守护圣剑,后来祭典的时候圣剑丢失,佛、道两教的守护者皆被害身亡。师弟夫妻被污蔑监守自盗,两教逼迫儒门定罪,师弟无法指认真凶,被逼得自尽以证清白。那时师尊心里也十分难过,查了许久,后来在主事的任命大典上,赋思韵被揭穿幕后主谋的身份,也承认是她盗走圣剑,这才给师弟洗清冤情。”

“是这样吗……”

玉离经叹了口气,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他只知道邃渊被牵连进三教的一件大案,因着在外的关系,并不知其中还有这些曲折,想起那个总是跟在身后叫自己学长的少年,心里闷得说不出话。

“我明日,想去看看尊驾。”

云忘归没说话,他拍了拍玉离经的肩膀,回了自己的房间。

玉离经枯坐了大半夜,窗外的雨还在不断地滴,沥沥作响。

第二日天晴,他在昊正五道外等了半日,修堂弟子说尊驾正在闭关,玉离经点点头便走,那弟子又要他留下姓名拜贴,等尊驾出关再呈上去。

“不必了,吾改日再来。”

晚上的时候问起云忘归,云忘归便是苦笑,说自己也大半年没见着师尊了,从自己能够独立演练昊天剑阵,师尊就常常闭关,现在昊法修堂的弟子,大半都是自己在授课,也不知道能不能向教统商量,多给自己支些月钱。

玉离经听他越说越没边,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从那之后,尊驾一直如此吗?”

“差不多吧,凶手伏诛之后,师尊再也没离开昊正五道,只有学生闯关的时候才会出来,不过敢挑战昊正五道的,这几百年都没人能接下一招。”

玉离经知道当初昊正五道创立的时候就立下规矩,只要通过守关者设下的关卡,便可以要求守关的尊驾为他做一件事,只要不违背道义,必定倾尽全力为其达成。若是闯到第五关,接下皇儒的皇天之行,就能够许愿让五位尊驾为他做一件事。

当初玉儒无瑕守第一道的时候,还有人勉强能至第二道,待君奉天继任,这几百年来,都没有人在祭典外的时候见过凤儒尊驾了。

云忘归说着,见玉离经微微蹙眉似在思索,急忙叫他回神。

“你不要想去闯关,师尊什么脾气你也知道,绝对不会放水的,你还是不要去讨皮痛才好。”

云忘归一点都不想回忆自己得了君奉天肯定之后,飘飘然没两日便去叫山门,被君奉天一招打得卧床半月这件事。

“我知道。”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他们只隔着一座小院,时常围着炉火说起课上的趣事。天是湛湛的青,云是绵绵的白,风从树梢拂过,吹醒了新的枝芽。

玉离经的院子翻新了一遍,枯死的两棵树他没有挪,还立在院头。御钧衡知道他回来,欢欢喜喜地给他栽了许多新苗,想着他这些年历练,应当比以前多了照顾花草的经验,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个错觉,玉离经把那些树苗又都给养死了。

御钧衡愁眉苦脸地给他栽新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树苗在他那活得好好的,到了玉离经这里,就开始打蔫,像霜打了一样。

“还是不种了。”

玉离经这样说,御钧衡却不知哪里来得倔劲儿,得空就往他的院子跑,硬是种活了几棵梧桐。

这样就挺好,夏天阴凉。

玉离经挺满意,自己这个院子总算不是只有青菜苗是绿的,可喜可贺。

没多久他考了掌印,又凭着在外的功绩,入档提名,本以为是升掌判,也不知几位先生如何思量,将他推荐入了内阁。

德风古道分内外两部,外阁是弟子学堂,五经六艺都在此传授,分作内外两部,各分上中下三舍。外门上舍大考通过之后,便可以结业归乡。外舍只教习进士与明经两科,天资出众的,才会被选入内舍,由下舍重新读起。

内门弟子全优通过之后,若有师长荐信,便可留下任教,玉离经便是如此。从直讲典学做起,一路考到助教,博士,再往上便是掌印,监判,此时就有了替补司业的资格。

成为一门司业之后,如司乐,司数等,才能够进入内阁,参与三教事宜。这时已经不单单是授业解惑的事情,而是承接儒教道统,真正踏入大道修行。

所以玉离经拿到荐信的时候,心里不可谓不惊讶。

云忘归对此并不意外,他是法儒座下大弟子,早有了进入内阁的资格,玉离经也是昊法修堂出身,本身就是跨了半步在内的人,更何况他资质出众,将来成就不可限量,这些先生们活得久了,个个都是人精,乐得做这样一个顺水人情。

玉离经倒没管这些,他只是在想,入了内阁,是不是离君奉天又近了一步。

 


玉离经再见到君奉天,已经是年末祭典的时候了。

他刚入内阁不久,就提了文辅,日常便是帮主事处理琐事,大到三教之间往来,分脉纠纷,小到外院推新考评,记档留录,都要经手阅过一遍,做下批注,再呈给主事。

前山的祭典一如往常,由教统带着学子们主持,而隔了层层院落,德风古道真正的核心人员,子时钟响后,便开始了祭天大典。

玉离经也是第一次见着四脉分支人员,其实德风古道只是一个统称,许多年来这样称呼,儒圣明德的名号连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君奉天出现的时候,主事似乎有些意外,与他寒暄几句,君奉天还是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玉离经站在队伍末梢,一双眼几乎黏在了君奉天身上,怎么都觉得看不够。

压抑多年的思念,以为能够好好控制的情绪,不过是因为未见故人。玉离经感觉到自己的手都在颤抖,视线舍不得离开前方那道背影,直到祭典结束,君奉天向他走来。玉离经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恭恭敬敬地行礼。

“法儒尊驾。”

“文辅。”

玉离经的笑意僵在脸上,他怔怔地看着君奉天,企图从他冷硬的神情中瞧出一点对他的特别来。

君奉天与他擦肩而过。

玉离经站了好久,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君奉天的背影,保持着一个僵立的姿势,脸上凝固着僵硬的笑容。

冷风从山巅倒灌而下。

他从巨大的失落中攀爬上来,迎着凛冽的风,挺直脊背。从那一刻起,他残留的最后一点年少温软,彻底埋藏在了这个冬夜。

 

君奉天其实在玉离经回来的时候就察觉了,却没有见他。

就连云忘归,他也疏远了许多,再不向往日那般,手把手地教导,喂招。他将这个云一样潇洒自在的年轻人提前剥夺了依靠,看着他摸爬滚打,最终在各方试探中站稳脚跟。

邃渊被污蔑这件事,原本就是针对他的,只是可怜他无辜的徒弟,枉受牵连。

君奉天再一次发觉自己的无能为力,即使他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还是保不住最亲近的人,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他承认,他变得懦弱,变得胆小,他害怕了,他承认输给这样的世道了。

亲手将最后一点尘缘斩断,这样还不够吗。

玉离经望向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好似天上的星辰,他看着那双眼睛被浓浓的失望所掩盖,像落了一场大雪。

他变了,变了许多,也清瘦了不少,如芝兰玉树,如朗月清风。也沉稳了许多,懵懂青涩褪去,眉目彻底舒展开,成就一幅艳色。

而他永远记得,玉离经曾经那么小,安静地依靠在他胸膛的模样。

窗外传来簌簌细响。

玉离经望着飞雪出神。

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的雪了,正月初一,也不知算不算好兆头。

刚推开窗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三月里的柳絮,飞得扰人。他开着窗发呆,在外历练得久了,什么恶劣的环境都待过,倒没往日那么怕冷。正月里最是容易河堤决口的时候,一双脚踩在泥水里,起先还冷,到后来就彻底麻了,睡觉时后半夜才能生出知觉。

屋子里炭火温温地烧着,炉台子上架着的铜炉呼呼地冒着白汽。

他看了会雪,觉得实在无聊,将未写完的策论拿出来写。

平日里忙,写了几月,都断断续续,正好现在大休沐,才得空整理手记。

他整理了这些年来各地奔波治理水患遇见的情况,如何预防处理如何善后都一一详述,末了又总结了数十条方案,编订成册,交给几位大儒审校之后,便能够刻版发行,分到各州府郡去,如有类似状况,按着实例操办,能免去后续许多灾难。

这一册治水经录编撰出来,可谓泽被万民,造福天下的事。玉离经想着早一日成书,或许就能多救一人,将厚厚的几叠手记搬出来,有条不紊地编录。

御钧衡如今也不回家里了,留在儒门过年,玉离经入了内阁也没搬走,还住在明德殿后面的院落里。

他这个人念旧,用久了的物件都舍不得丢,搬来搬去都还在德风古道,没什么意思。

有了人帮忙,他整理得速度快了不少,御钧衡第一次见他的手记,越看越是惊叹。这些年他只知道玉离经在外面遇见了不少事,没想到竟是如此凶险。

“凭人力与山河之力相抗,你可曾畏惧过。”

“有敬畏,却无畏惧。”

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气空力尽,面对崩毁的大坝,只能用肉身承接自然之力,与汹涌的洪水抗衡。而在这样的苦难中,所有人坚定挽在一起的手臂,铸成最坚固的堤坝。

他也曾被洪水卷走,靠着屏息之法,被河水冲出数十里才勉强爬上岸,一路踩着尸骨污泥回来。

而那些普通人,远没有他这么幸运。

他没有资格伤春悲秋,有些人为了活下去就要竭尽全力,他已经幸运太多。如果不是君奉天将他救走,他说不定早已是这路边枯骨,更遑论如今的成就。

他感激君奉天的恩情,既然君奉天选择了回避,他便尊重对方的意愿,不为他造成一丝困扰。但凡君奉天的心意,他都不会违背。

君奉天心系苍生,玉离经也同样,如果多做一些事,多救一些人,君奉天知道了,也会有那么一瞬间,为他感到欢喜吧。

他就真得能够将所有的感情都压下去,尽心尽力地做着自己的事,在空闲时编录书册,历时三年终成。

一经推行,各地纷纷效行,数年之后,因着这本水经录,挽救了无数城邦,儒门的声望一时无二。

这功绩自然都算在玉离经身上,他处事严谨,不卑不亢,又知进退明事理,很是为主事所倚重。

时光能将少年打磨出最完美的模样,也能将所有锋锐磨砺得平和。而属于善良之人的纯粹,永不磨灭。

而过去的日子,总是那么让人怀念。

玉离经接到信的时候才想起墨倾池已经好些时候不曾给自己写信了。

他们自从都外出之后,便断了联系,直到他回归,才又恢复了通信。墨倾池也好些年都不大回来了,信上的落款也固定下来,叫做文诣经纬。

墨倾池传信没多久就回来,他这些年除过愈发冷淡沉稳,别的没什么变化,云忘归也是一般地跳脱自在。这时再看,反倒是玉离经变得最多。

他们围着一张矮桌坐下,说这些年的见闻趣事,难免坐得久了些。等玉离经隐约有些昏沉的时候,另外两人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性子里有些不服输的倔劲儿,便陪着继续,到后来睡着,都不知道是谁给他抬到床上去的。

玉离经醒过来趴在床上捂着头呻吟,哼哼唧唧地对云忘归说再没有下次了。

云忘归一边给他倒水一边说,这话你百八十年前就说过了。

 


墨倾池这次回来不知怎地,要往昊正五道去。

他自己去闯关不够,还撺掇了玉离经一同。

玉离经想自己修行多年,怎么也能接下一招,也好让君奉天看看这些年自己的进步,于是略一思索,便答应了墨倾池的邀请。

“你决定好了吗?”

“这是自然,你我两人学艺至今已有小成,挑战顶峰也是防止停步不前的一种方法。”

“那要多谢你奉陪了。”

“而且,我也有一件事想要证实。”

他去得时候想了不少话,比如请尊驾指教,或是谦虚客套几句,只是昊正五道的大门刚刚打开,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近,玉离经双手掌心已经满是汗水。

“何人闯关?”

玉离经看着君奉天发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问一遍,闯关者谁?”

“玉、玉离经。”

“墨倾池。”

“请尊驾赐招。”

结局不言而喻,两人联手用上那式清锋荡世意怀天,也只勉强接下一招,就给强横的真气打得退出昊正五道之外。

两人跌坐在地上,看着对方的狼狈,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招,拼尽全力,也只有一招。

君奉天手下留着分寸,知道这一击不会让他们受伤沉重,回转时看到映霜清立在正厅,隔着面纱,眼睛却满是笑。

“刚才发生何事?”

“玉离经墨倾池前来闯关,已经被吾挡下。”

“嗯?吾观你心绪浮动,还以为遇见什么麻烦了,那两个孩子,许久不见感觉如何?”

“假以时日,必定是儒门领导之才。”

“哈,龙非池中物,当初尊驾对玉离经青眼有加,如今他有所成就,想来尊驾当是欣慰。”

“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玉离经确实努力,他编著的水经录吾看过,若非亲身经历万难,是无法写出这样的策论,他之成就,功在千秋。”

见君奉天沉默,映霜清继续说道:“墨倾池以一人之力,孤身入险地,将整片疫区,由不毛之地变成如今的儒门一脉,可谓英雄年少。”

“凤儒尊驾,你想说什么。”

“难道法儒尊驾不关心这两位未来领导者的成就吗,映霜清以为尊驾应当十分看重他们才是。”

君奉天一时无言以对,含糊着应付过去,凤儒点到即止,亦不再多言。

她有时也猜不准君奉天的心思,明明在意得要死,却偏偏视而不见。玉离经每次寄了信,那一日君奉天的心情便会十分的好,好到昊法修堂的弟子都能感觉到。

若是玉离经的信没有按时寄到,耽搁那几日,君奉天身边的威压就会格外的重。

映霜清看了一眼光秃秃满是石头的第一道,袅袅娜娜地回了自己的玉凤台。男人啊,都是口不对心,又冷又硬,和那些石头一样。就算是块石头,几百年了,也该捂得暖了,偏偏只有君奉天,越捂越硬。

她倒是想给君奉天倒一杯问心茶,敲开他的心门看一看,究竟是怎样的心结,才让好端端一个人,如此自苦。

 

玉离经问起墨倾池想求什么,墨倾池却摇摇头,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们之间,从不刨根问底,玉离经也就由他去。

云忘归知道他们去挑战昊正五道,早早就等在外面,见他们并肩出来,好手好脚,没来由生出点羡慕。

当初自己可是被打得卧床休养,他们倒似没事人一般。

“尊驾出手有轻重,没有刻意伤人的道理。”

在面对大部分人的时候,君奉天只需要脚踏罡步,一式天地正法,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至今为止,还未曾见过尊驾真正出剑的样子。”

“看来我们的努力还不够。”

云忘归一边说着安慰他们受伤的心灵,其实不过是又馋了酒,拉着两人往山下跑。他自从被调任了司卫,除过教导师弟,便不需要以前那般事事躬亲。

山下有家开了多年的酒楼,云忘归又爱这家的新丰酒,让他们一定要尝一尝。色如青竹,香气如花,确实是甘美非常。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洒脱的歌声悠扬地荡出酒肆,云忘归只觉多年不曾这样快活。

玉离经初时还记着不可多饮,被劝了几回也渐渐放开,这酒好入喉,不呛不辣,喝下去也无甚感觉,玉离经便放了心与他们共饮。他忘了酒劲儿起得越慢,后劲儿越足,而他即使醉了,脸上也只薄薄一层红,不吵不闹,眼神明亮,看不出什么不妥。

当云忘归发觉玉离经这会儿不论问什么都只点头说好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已经醉倒了。

“离经?”

“嗯。”

“还能走路吗?”

“嗯。”

“我送你回去。”

“嗯。”

连着都是一样的回答,云忘归心里也没了底,求助的眼神望向墨倾池。两人将玉离经架起来走到门外,云忘归脚底就是一个踉跄。他不似墨倾池那般,一口一口饮得慢,一出门吹了风,自己都有些脚下虚软。

墨倾池只得将玉离经往自己身边揽,让云忘归顾好自己。

玉离经起先还能走,风一吹,他身上又出了汗,双腿走着走着就往下滑。墨倾池没法子,只得将他背起来。

“趴好,我送你回去。”

“嗯。”

玉离经这会乖得很,不论说什么,都只有一个回答,怕是已经失去意识了。墨倾池叹口气,认命地背着玉离经往山上走,云忘归跟在后头扶着。

进了山门,云忘归看一眼时辰,说要去签署轮值的班表,便分道而行。墨倾池见他并无大碍,玉离经趴在他背上时不时动上一下,还是赶快送回去的好。

他刚穿过外舍,就在中庭遇见了君奉天。

夜不归宿又私下酗酒,被掌管律典的师长逮了个正着,即使时隔多年,见到君奉天严肃的眼神墨倾池还是有些提不起气势。

“尊驾夜安。”

“嗯。”

君奉天并未多说什么,眼神却停留在他身上,准确地说,是停留在他背着的玉离经身上。

“怎么了?”玉离经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从半昏睡的状态中醒来。“小倾池?”

墨倾池觉得他还是不要醒来比较好。

君奉天的眼神刀一般凝在他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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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庄【君玉】十一、十二

他醒来是两天后的事了,嘴唇干裂,嗓音嘶哑,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照顾他的是个女弟子,看容貌倒是年轻,只是他们这样的人,年纪向来难以判断。她倒是明白玉离经的担忧,告知他那艘船已经毁了,而前夜一同去的五人,最后只回来了一个。

“下船的时候还有两人。”

“是,已经派人去下游找了,这两日就会有消息。”

玉离经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河水太冷,水流太急,他们全都精疲力尽,早已没有了对抗水流的力量。玉离经能够回来,能有一人幸存,都是万幸。

玉离经坐起来,全身伤口都牵扯得隐隐作痛,胸口的滞闷感倒是消去了不少。

“你的毒还没清干净,先躺着吧,平昌醒了我会告知你。”

玉离经依言躺下,身体上的疲惫很快...

他醒来是两天后的事了,嘴唇干裂,嗓音嘶哑,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照顾他的是个女弟子,看容貌倒是年轻,只是他们这样的人,年纪向来难以判断。她倒是明白玉离经的担忧,告知他那艘船已经毁了,而前夜一同去的五人,最后只回来了一个。

“下船的时候还有两人。”

“是,已经派人去下游找了,这两日就会有消息。”

玉离经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河水太冷,水流太急,他们全都精疲力尽,早已没有了对抗水流的力量。玉离经能够回来,能有一人幸存,都是万幸。

玉离经坐起来,全身伤口都牵扯得隐隐作痛,胸口的滞闷感倒是消去了不少。

“你的毒还没清干净,先躺着吧,平昌醒了我会告知你。”

玉离经依言躺下,身体上的疲惫很快将他再次拉入梦境,恍惚间自己仍在那艘颠簸的船上,面前身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挣扎。

“这次见到你,真是意外的收获。”

“你究竟是谁?”

“不要心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装神弄鬼。”

他看着被控的同伴将兵刃刺向自己,如同旁观一场闹剧,而再之后,他看着那人恢复意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自己握刀的手。

随后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真气鼓荡,在玉离经转身的时候化作一蓬血光。

“如何?”

“你不要太过分!”

玉离经咬牙切齿,恨恨地盯着鬼麒主的动作,对方依旧负着手,好似这万物,都逃不开他的掌控。

包括面前这个年轻人。

这双眼睛清澈见底,雀羽般的颜色纯净剔透,在含着泪光与仇恨的时候,美得让人从心里头欢喜。

玉离经的眼神极大地取悦了他。

“好孩子,我们还会再见面。”

“站住!”

玉离经扑了个空,伤口被牵动得痛意将他的意识从噩梦中拉扯出来,突来得光亮让他眯起眼适应,头顶是浅杏色的帘帐,被他的动作带得微晃。

他可以确认,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梦境,而是那人有心入他梦中。

擅于操纵人心,通晓机关术法,狠辣无情喜怒无常,这一切特征都与那名传说中早已死在君奉天手中的鬼麒主相吻合。

难道,人死还能复生吗?

玉离经心里满是疑惑,打算等回到德风古道再好好向君奉天询问一番,现在那艘船已毁,少了敌军的侵扰,重筑堤坝的事已经提上日程。

他到议事厅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见到他难免关心一番,玉离经只说自己并无大碍,随后便问起河堤的情况来。

人手不足,昨夜又下了雨,水流愈发地急,溃口原本只有三十余丈,此时又过了将近一月,生生撕裂到百余丈。此时正值雨季,上游大坝也岌岌可危,若是有个万一,连坟冢都免去了。

目前填了沙袋去堵,只是收效不大,刚摞上去,便给水流冲散了。

玉离经往现场看了两回,眼下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将溃口堵上,再往上浇筑,才拦得住河水。而后还需继续加固,以免汛期再临时,此处薄弱,再次酿祸。

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没两日便开始下大雨,玉离经撑着伞站在河堤上,后面跟着的是那日唯一生还的同伴。

“玉先生,这里危险,还是先回门内吧。”

“无妨。”

他看着水流一次次将辛苦筑起的沙堤冲散,水面越来越高,起先还能踩在水里,渐渐没过了膝,行动遭受极大的阻碍。

他轻轻叹了口气。

“平昌,你怪我吗?”

“玉先生此话何意?”

“当日同去,却未能同归,玉离经深感自己无能。”

“先生义行,已是救民于水火,我等与先生同往,早已视死如归。”

“如果我有更周密的计划,或许,他们也不会牺牲。”

“即使没有先生,我们也会拼死一搏,而那时他们的牺牲,才是真正可惜。”

“唉。”

“逝者已逝,先生不必如此。”

“总是先生先生的叫,感觉自己都老了,我的名字也不难听,为何你们都不肯叫呢。”

“只是觉得冒犯。”

“罢了,你不愿改口,就这样叫吧,城外那段路修得如何,这两日赈灾的弟子应该到了。”

“正在抢修,供人行走已经无碍,若是车马,只怕有些危险。”

“人手紧缺,也只能如此了,你我也不要在这里看着,下去帮忙吧。”

平昌还要阻拦,玉离经已经下了河堤,往泥水里行去了,他也只得跟上。

 

“玉学长!”

邃渊的声音惊讶极了,他几乎没认出来这个满脸泥水的青年就是玉离经。玉离经本想拍拍他的肩膀,看到自己手上的泥污又缩了回来。他衣袖裤腿都高高卷起,踩着一双草鞋,戴着一个斗笠,活像去田里插秧的农夫。

“怎么是你来了,路上辛苦,先去休息吧。”

“是师尊让我来的。我不累,学长你怎么,怎么弄成这样了?”

玉离经一笑,他脸上还有泥沙,眼睛却格外地亮,明明一身污泥,却依旧不掩其光华,如朗月昭昭。

“人手不够,帮忙筑堤,你来时路上想必已经看到了,这里没酒没肉,晚上也是没有宴席的,休息两天就回去吧。”

“我不走。”

“听话,学长没空带你玩。”

“学长能留下来,邃渊也想留下来。”

玉离经这才打量他,比起自己离开的时候,不过短短数日,邃渊纯净的眉眼,也染上一点悲悯。

“好。”

“学长答应了?”

“这里正缺青壮,你送上门来,哪有不要的道理。”

送粮的队伍在玉离经后面出发,他也不知这次是邃渊带队,想必是君奉天为了让他历练,才打发他押送。

运送粮草其实比他孤身出行更为艰难,玉离经一人,轻装简从,哪怕遇见什么强人流匪,不愿纠缠也可自行离去。但邃渊押送的是一队粮食,在灾民眼中,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重要。而一旦被纠缠上,面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他们又如何下得去手。

邃渊善良,见不得如此惨状,君奉天也熟知他这个徒弟的弱点,过于心软,此行也是为了磨砺他的心性。

晚饭吃了一半,就有人回报,沙堤被冲垮,现在正全力抢险,回来借调人手过去。玉离经把碗一放,匆匆跑出去。紧接着大家都跟了出来,邃渊手里抱着蓑衣,被挤得跌跌撞撞,他喊了好几声玉离经,都被雨声压得零零散散。

他把蓑衣往门口一放,戴上斗笠跟着往河边跑,堵在溃口的沙堤被撕开了好大的裂口,河水顺着缝隙不断的涌出来,还有人在不断地加筑,只是在这样的力量之前,如同螳臂当车。

“上游开堤了。”

“学长,怎么办。”

玉离经回头看了他一眼,雨水从他湿透的长发沿着脸颊不断地滑下来,将他的睫毛都压得弯下去,玉离经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手一指周围忙碌的身影。

邃渊跟在玉离经身后,混入抗洪的队伍,扛着沙袋往堤坝上攀爬,循环往复,直到双腿被泡得麻木胀痛,手臂酸软,视线始终被大雨阻隔,天边渐渐露出青灰色的微光。

天亮的时候,雨势小了许多,这才换了一批人去休息,玉离经带着邃渊坐在临时搭起的雨棚里,掰了一块面饼给他。

“学长不吃,我也不吃。”

“哈,我不需要,你不要累坏才是。”

“学长更辛苦。”

“我心内有数,你不可逞强。”

邃渊修行时日尚短,还不能完全脱离五谷,更何况整夜辛苦,确实感觉腹中饥饿,便不再推辞,接过面饼就着粗茶水吃了起来。

玉离经捧着粗瓷碗,双眼透过雨幕望向不断渗水的堤坝,神色满是担忧。

“学长在想什么?”

“邃渊,你有什么不可挽回的遗憾吗?

“没有,学长为何这样问?”

“真好。”玉离经只是微微一笑,在他肩膀上一拍。“希望你永远不要有。”

邃渊看着他再一次踏入淹至大腿根的河水,背起沙袋往堤坝上堆叠,粗布衣衫湿透后贴在他单薄的躯体上。

夜里又是暴雨,已经一天一夜不曾休息的人们早已精疲力尽,虽说隔两个时辰便会换上一班,但谁也无法坐视,少少用过食水后,体力稍复便重新投入工作。

人群中又爆发一阵惊呼,玉离经挤到前面去,立刻明白人们的担忧。早先打下的基柱,连日冲刷之下,河底的泥沙被湍急的水流卷走,此时大片暴露在外,整个沙堤看起来摇摇欲坠。

而此时的堤坝,已经堆叠到几乎与大坝等高,一旦崩塌,不亚于洪水再次奔泻。玉离经只觉头疼,也没有其他法子,只得派人往水里去加固木桩。

他水性实在说不上好,此时倒帮不上什么大忙,倒是邃渊抢着下水,带着锁链将所有基柱先连接在一处。

玉离经等得忧心,下水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进展却并不快。

积水已经淹到了腰,走路都摇摇晃晃,刚堆砌的那一层还未来得及加固,连带着下面几层都给冲垮,而这时也顾不上什么安危,众人手臂紧紧环连,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天灾之威。

水夹杂着泥沙自身上冲刷而过刮得生疼,裸露出的皮肤都添了细细的血痕,玉离经紧紧贴在沙堆上,双手死命拉住两侧之人,这个时候一旦松手,就是人命关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天亮时有光刺痛眼皮,他听到周围的欢呼声,慢慢松开手,倚着沙堤滑坐在水里。




邃渊走得时候,他在城门相送,在泥水里摸爬滚打数日,直到大堤终于合龙,所有人才算彻底放下了心。

玉离经还是没有离开,他留下来主持灾后的善后工作,将邃渊打发回去向门内做汇报。

这段日子过得实在辛苦,每个人都结结实实地瘦了一圈,满身都是被长期浸泡留下的伤痕,风吹日晒,几乎脱了三层皮。

玉离经难得没有再打扮成那副插秧的样子,恢复了往日的素衣长衫,长发用玉簪挽着,没有戴冠,扎了一片方巾,垂了两条发带在肩头。

自古黄河多水患,即使没有这次人为,大小天灾也不计其数,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这句老话足以说明人力在天灾中的无能为力,但灾难过去后,这片大地总能迅速地恢复生机。

苦境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这里的人历遍诸多苦难,依旧繁衍生息,他们敬畏大地,敬畏山川,敬畏着一切不可知的未知。

他知道治理水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千百年来无数人都想让这条巨龙俯首,而至今江河奔涌不息。

他选择留下来。

“替我送一封信给尊驾。”

他这样委托邃渊,然后走向这片充满血泪与希望的大地。

 

“没有其他了吗?”

“有。”

“怎么不说。”

“玉学长说,如果师尊问起,就说,不问就不说。”

君奉天翻阅的动作顿了一下,继续问道:“说了什么?”

“学长说:‘正山河所不正,行人鬼所不行。’。”

君奉天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神色难得温柔,对邃渊挥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又拿着玉离经的信看了两遍。

玉离经一贯报喜不报忧,如何凶险如何艰难都一笔带过,只说自己愿为苍生奉一身长才。玉离经心存天下,胸怀苍生,这让他十分欣慰。

此后,每隔月余,都会有一封短信,说自己一切安好,又祝他岁岁长安。他从不写自己下一站欲往何处,信也来得不那么准时,君奉天几次想要回信,都只得作罢。

就好像放飞的风筝,虽然手中握着线,但整片天空那么高那么远,抬头能看得见,便足够了。

他也从未把玉离经当成手里的风筝。

好男儿当如雄鹰,翼展鲲鹏,生乱世血战三千不取敌将不回头,锦绣口一吐兼济天下扶危楼。逢太平开往圣继绝学,生民立心天地立命。

就如同他给玉离经起名,取离经辨志之意,希望他能通明经典,志同圣贤。

玉离经从不曾让他失望。

虽然这场分别久的超过他的预想。

邃渊在晾晒旧衣的时候,将君奉天的衣物也一并拿到院子里晾起来,箱底压着件眼熟的学子服。邃渊本以为是君奉天过去所穿,但据他所知,君奉天并非出身德风古道。出于好奇,他将衣物捧出来一瞧,衣角绣着的兰草虽已褪色,却依然栩栩如生。

这不是——

当初自己被君奉天领入内门,正巧赶上年关,为了方便走动穿了玉离经送来的旧衣,开春后职事发了新的,这两套衣衫他准备送还,君奉天那时让他搁在桌上放着就是,还以为早就归还,未曾想在这里见着了。

邃渊虽然不明白为何君奉天会将这件衣服收在此处,但直觉告诉他此事不要探问,便将衣衫原样放回,一字不提。

玉离经还授课的时候,对他多有照拂,起先有不少学生知道他是法儒尊驾的弟子,都想暗处给他难堪,如果不是玉离经多次解围,师尊是怕要被自己牵连得颜面无存。

他不知道君奉天年轻时的脾气有多么冲,自见面来便是一副沉稳冷淡的模样,处处谨慎小心,不愿给君奉天招惹麻烦,也不想自己有哪里出格落人口舌。玉离经却教他,不论是谁,但凡有所欺辱,不必顾虑,正面还击就是。邃渊无论怎么退让,总有人不知进退,以为他软弱好欺。学子间私斗是要被学正记名的,校场上却例外,反复几次,渐渐不再有人找邃渊的麻烦。

相处日久,他受玉离经不少指点,不论是学问上,还是平日处事,比君奉天还要尽心尽力。君奉天虽然带着昊法修堂,手下又有两个徒弟,但他的作风一贯是放养,一切修行都在个人,又时常闭关,邃渊入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玉离经与云忘归一文一武辅佐教导。

他一直觉得玉离经对待君奉天的态度有些微妙,两人相处时格外亲密,君奉天也早已习惯了玉离经的亲近。但不知为何,两人之间就像隔着一层屏障,每一个表情,都如同精心设计过一般,带着一种刻意的距离感。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两个人站在一起,分明默契到不需言语,偏要刻意去撕开这片安宁,用最亲密的姿态,说最疏离的话。

玉离经的小厨房比官厨精致许多,云忘归常常拉着他蹭饭吃,起先邃渊还不好意思,玉离经倒时常叫他来。有时做了什么清淡适口的点心汤食,玉离经总会留一份要他带给君奉天。

而他也没见过君奉天吃玉离经送来的食物以外的东西。

“想什么呢?”

肩膀被人重重一拍,邃渊被吓了一跳,他正猜测师尊与学长之间的关系,被云忘归这么一拍,如同作弊被发现一般,手足无措。

“没、没什么!”

“还没什么,连我走过来都没发现,说,是不是在想那位席小姐?”

“师兄你别胡说!”

邃渊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要破坏人家姑娘名声。云忘归眯着眼上下打量,邃渊给他瞧得浑身不自在,找了个借口跑了。他被云忘归这么一闹,反倒真想起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剑者,脸上的热度怎么也下不去,懊恼地抱住了头。

云忘归见他跑走,也没有再追去刨根问底,他来得时候经过对面的院子,门前那块地早已生满杂草,房门闭锁,前几日大风,有几片瓦被掀落在地上。

两棵柳树都枯死了,御钧衡的照料也没能让这棵树活得再久一点,而他也恍然发觉,玉离经游学在外,已经数十年了。

没几天云忘归又见着邃渊,拿着封信回来,他本以为是那位小姐的书信,便趁他不备夺了过来跃上树梢。

“师兄!”邃渊仰着头看他,满脸焦急:“快还给我。”

“急什么,这就给你。”

他也不过是作弄,正准备将信递还的时候,却发现信封上的字迹十分熟悉。

“尊驾亲启。”他念出上面的文字,一脸疑惑地看着邃渊。“离经的信?”

“是。”

云忘归忍着拆开的冲动把信递了回去,玉离经上一次给他写信,都是大半年前了。给师尊的信倒是月月都有,有时只一句一切安好,偶尔会附上些精巧玩意。

更多的是一束麦草,几颗晶石,未出口的心意。

在往后的许多年里,玉离经都不曾回来。

邃渊和席断虹成亲的时候,替他留了个位置,孩子满月的时候,也替他留了位置。玉离经没有回来,得知消息托人带了贺礼,一对玉符,和一个长命锁。

玉离经想,那个少年人长大了,成家立业,应当变得成熟许多吧。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上次一别,邃渊在他的记忆中,永远只能留着年少的模样。

 


立志成為砂糖山雨

【君玉短篇】糖果與搗蛋Ep.2(20200520小糧食)

君奉天X玉離經/大天使與小惡魔/純咘咘無劇情可言/肯定是巨雷OOC

[图片]
前情提要:糖果與搗蛋Ep.1傳送門

大天使和小惡魔在萬聖節一戰之後?

代替暫時告一段落的魔法師與他的小團子,就先用大天使跟小惡魔頂頂啦(?) 不過咘咘寫起來好像有點生疏、沒有手感,不知道自己都在亂寫些什麼…請小夥伴們見諒啊…(汗)

因為還沒有什麼甜甜的地方,所以不敢說是小甜餅,先當作小糧食吧…嗚。

圖片是小夥伴阿彤畫的,超級可愛!在520的日子裡,君玉也要黏黏膩膩的在一起嘿嘿/////

本篇正文:WP(加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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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找不到的小夥伴可以私訊我喔!

君奉天X玉離經/大天使與小惡魔/純咘咘無劇情可言/肯定是巨雷O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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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天使和小惡魔在萬聖節一戰之後?

代替暫時告一段落的魔法師與他的小團子,就先用大天使跟小惡魔頂頂啦(?) 不過咘咘寫起來好像有點生疏、沒有手感,不知道自己都在亂寫些什麼…請小夥伴們見諒啊…(汗)

因為還沒有什麼甜甜的地方,所以不敢說是小甜餅,先當作小糧食吧…嗚。

圖片是小夥伴阿彤畫的,超級可愛!在520的日子裡,君玉也要黏黏膩膩的在一起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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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非_少年无端iphone6

故人庄【君玉】十

他反应快,一手贴上身边墙壁借力,腾空的一瞬往前一翻,虽然跌得狼狈,也避开了脚下陷阱。

难怪这船上没有人巡守,果然是有恃无恐。

玉离经开路,身后两人跟着他的脚步走,好在这许多年里,功夫不曾落下,司御先生的教导也十分实用。玉离经熟知机关原理,应付起来并不太难,很快就穿过第二层船舱,往下面一层走去。

他们放火的目的就是为了打草惊蛇,一旦发现外敌入侵,那么所有的守备力量都会集中在最重要的位置,也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船的控制中心。

不论是由机关或是人力操纵,只要破坏掉它的中枢机构,这座战船就会成为敌人的坟墓。

屏息半刻,那些人发现机关触发的痕迹,向另一组追去了。

玉离经一动不...

 

他反应快,一手贴上身边墙壁借力,腾空的一瞬往前一翻,虽然跌得狼狈,也避开了脚下陷阱。

难怪这船上没有人巡守,果然是有恃无恐。

玉离经开路,身后两人跟着他的脚步走,好在这许多年里,功夫不曾落下,司御先生的教导也十分实用。玉离经熟知机关原理,应付起来并不太难,很快就穿过第二层船舱,往下面一层走去。

他们放火的目的就是为了打草惊蛇,一旦发现外敌入侵,那么所有的守备力量都会集中在最重要的位置,也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船的控制中心。

不论是由机关或是人力操纵,只要破坏掉它的中枢机构,这座战船就会成为敌人的坟墓。

屏息半刻,那些人发现机关触发的痕迹,向另一组追去了。

玉离经一动不动,藏身在一处缝隙之中,双眼直直地盯着那些人的背影,直到听不到声音,才翻了个身出来。

他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的决心。而另一组很快就会被发现,然后在丛林一般的机关中挣扎躲避,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玉离经咬了咬牙,压下心中的愤怒,他尚且如此,作为多年同修,另外两人早已双眼通红,却不发一言,沉默地跟随着玉离经的脚步。

“我们快一些,也许,还能来得及。”

方才的追兵兵分两路,玉离经紧随其后向船舱最中心的位置靠近,而机关大大地拖慢了他的脚步。他本不是专攻此道,上面两层的机关尚能应对,再往下,便没了把握,走一步算一步。

当他意识到不妙时,一股浓烟已经迎面而来,玉离经立即屏住呼吸,却还是少少吸入了一些,顿时觉得胸口一痛,却也顾不上许多,带着两人追踪向下。

机关暗器接连被触发,玉离经躲得左右支绌,已经听到追兵的脚步声,焦急之时却被往前用力一推。

“乐文!”

玉离经回头叫了一声,却见两人之间被密密刀光阻隔,明白对方心意,玉离经再不迟疑,与剩下的同伴头也不回地离开。

玉离经跑得很快,他已经不想再耽搁,几乎在地面上如飞鸟一般一掠而过。面前已经是他们此行的目标,玉离经正准备破门而入,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不过一瞬犹豫,玉离经已经按下心头所有情绪,一步一步踏入门内。

“你们做客得方式,不够礼貌。”

对方蓝衣高冠,戴着狰狞的鬼面,一手微微抬起,到半空又顿住负在身后。他看起来应当是惯于手中拿着什么折扇一类的物件,才有这样一个习惯动作。

“你就是这的主人?”

玉离经叫不出他的名号,但浓重的压迫感让他脊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手心隐隐出汗。

“想不到隔了这么久,已经无人记得吾鬼麒主名号。”

“真正的鬼麒主早已死了,你借着他的名义装神弄鬼,到底有什么阴谋!”

“伏尸百万,血河枯骨,都是令人着迷的景象,你说是吗?”

“丧心病狂!”

诡异的笑声自面具下传来,玉离经环视四周,巨大的机械枢纽嘎吱作响。只要破坏掉这里,这艘船就会变成一个死物,再无威胁之力。

玉离经运气于掌,胸口顿时如遭重击,先前吸入得毒患在此时爆发,气息一时不稳。立刻有人扶住他询问,玉离经摇头示意无妨,平了平气又望向鬼麒主。

“阁下的想法,玉离经无法理解,但无法坐视,请赐教。”

“不急,等客人全部到齐,好戏才能开场,你说是吗?”

“什么意思?”

“哈,请贵客上座。”

话音方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同行弟子被押解着踏入。在他分身瞬间,被身后利刃刺穿胸膛。

“你——!”

“玉先生!”

玉离经向前一跌半跪于地,胸口的项链也落了出来,手指捂住伤口,这一剑刺得并不深,但大量的血还是打湿了玉离经的胸口。玉离经咬牙抬头,怒视鬼麒主。

鬼麒主却盯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他甚至在玉离经面前蹲下,抓着他的衣领将玉离经提起。

“你看,多么热闹。”

“你做了什么!”

“你不是想要破坏这艘船吗,鬼者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方法。”他拖着玉离经的手臂,将他带至船舱中心的枢纽上。“只要你在这里按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玉离经盯着他,毫不放松,他的手已经被血染透,胸前毒患伤痛一起发作痛得厉害,但他仍是挺直了脊背,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破绽。

鬼麒主却在此时向后退去,他退得从容不迫,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他充满恶意的笑容。

“我不会做任何阻拦,而你,只要动一下,他们的性命,鬼者不做任何保证。”

玉离经的脚步顿在原地,他回头看了一眼同伴,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决心,玉离经摇了摇头,对方却已经闭上了眼。

“请先生动手,不必顾虑我等。”

“不……”玉离经握紧了拳,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随后闭了闭眼。

船上的守军没有料到鬼麒主竟做此决定,吵嚷喝骂,用人质威胁玉离经,玉离经迟疑半晌,手心细细地出了一层汗。

他作势欲毁去机关,原本控制儒门弟子的守军注意便被吸引过来,就在此时玉离经忽然凌空跃起,手中攥了一把接来的暗器,将架在同伴脖颈上的兵器尽数击偏。

他落地时已精疲力尽,得了空隙的同伴立刻反击,玉离经跌坐在地,眼前阵阵发黑,刚才的一击耗尽了他大半心力,而毒素让他的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方才一击太过冒险,他不得不用全力一搏,一旦有一颗打偏,不仅无法救人,甚至会害他提前丧命。但玉离经没有别的路可选,他清楚地感觉到毒素在入侵他的身体,他没有时间拖延等待更好的时机,唯有尽力一搏,幸运的是,他成功了。

“你真是让鬼者意外。”

仿佛赞美,又如同嘲讽,玉离经抬了抬眼皮,冷哼一声。他暗自蓄力,等待最后一击,同伴的脱困为他争取了时间,他要尽快站起来。

他必须站起来。

对方的视线充满了兴味,似乎对这场胜败并不在意,而玉离经的挣扎才是他的趣味所在。他就那样站着,未做出任何防备的姿势,在玉离经失去力气的时候,他也没有上前补上一刀。

一阵爆冲的气流把玉离经直接掀得翻滚出去,剧烈得撞击感让他头晕目眩,他眯着眼睛透过烟尘向四周看去,一片的血肉模糊,呛人的火药味弥漫在空气中。他顿时反应过来方才的震荡,视线被烟雾阻隔,但不断坠落的碎块和轰鸣的崩塌声响提醒着他,这座船马上要毁了。

他喊着同伴的名字,却只听到一片哀嚎,他不知道炸药是谁引爆的,也不知道同伴都如何,过于刺激的气味让眼睛不住地流出泪来。

更多的人在向这里聚集,他们被包围了。

他不知夺了谁的兵器,满身是血地杀出重围,才看清有三人相互搀扶着跟在身后浴血而行。玉离经稍稍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余下两人,再也不会跟上来了。

他没有时间悲伤,只能凭着胸腔一股热血向外冲,视线被血糊得模糊,汗水顺着额头低下去,滴到眼睛里,整个世界都变得血红一片。

船摇晃得很厉害,失去了控制使得这个庞然大物即将分崩离析,机关被破坏后,变得不再能够预测,随时可能会因为内部的崩毁而触发。

玉离经在地上打了个滚躲避射来得箭簇,衣摆被钉在地上,一回身用刀削去,而同伴的身影,已经又少了一个。

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专注地继续为他们开出生路。

甲板的晃动更为剧烈,江面上风浪开始大了起来,玉离经扶着桅杆放了焰火讯号,等同伴都顺着绳索滑下去,才跟着下水。

他们都消耗了太多体力,冰冷的河水几乎瞬间就带走了残余的体温。

等待接应的人马立刻下水,看到玉离经在水面浮沉,将他拖了上来,玉离经已经说不出话,失血让他的嘴唇都变成了惨白的颜色。他用手指了指河面,张口却未发出声音,随后彻底晕了过去。

 

 


醒非_少年无端iphone6

故人庄【君玉】九

马车颠簸得厉害,玉离经在里面坐得摇摇晃晃,书册因着震动不断晃动,字迹脱了书页在眼前跳动,小半日才翻了两页。

“停车。”

胸腹翻涌起一阵恶心,玉离经喊住车夫,从车架上解下一匹马,多给了些银两,打发车夫去了。

月前收到支脉千载一揆传讯,两城征战,民不聊生,其中一方为了夺城,竟然在汛期炸毁了黄河大坝。儒门子弟率众抢修,却遭了对方兵马阻拦,连日大雨,下游已经彻底成了一片汪洋死地。

德风古道收到这封加急时距事发已经半月有余,掌事们商议时,玉离经恰好正在旁听,未多犹豫便自行请缨。起初先生不许,玉离经执意前往再三请愿,将平乱治水的差事讨了来。

他这些年已经换了几次课业,每年结了大考,都会生出开春便...

马车颠簸得厉害,玉离经在里面坐得摇摇晃晃,书册因着震动不断晃动,字迹脱了书页在眼前跳动,小半日才翻了两页。

“停车。”

胸腹翻涌起一阵恶心,玉离经喊住车夫,从车架上解下一匹马,多给了些银两,打发车夫去了。

月前收到支脉千载一揆传讯,两城征战,民不聊生,其中一方为了夺城,竟然在汛期炸毁了黄河大坝。儒门子弟率众抢修,却遭了对方兵马阻拦,连日大雨,下游已经彻底成了一片汪洋死地。

德风古道收到这封加急时距事发已经半月有余,掌事们商议时,玉离经恰好正在旁听,未多犹豫便自行请缨。起初先生不许,玉离经执意前往再三请愿,将平乱治水的差事讨了来。

他这些年已经换了几次课业,每年结了大考,都会生出开春便去游学的念头。但先生舍不得放人,玉离经也舍不得君奉天,一年一年耽搁下来,从《左转》已经教到了《礼记》《尚书》。

算起来,这还是他入了儒门后,第一次出远门,明知此行万分凶险,还是压不下心中隐隐跃动。

刚出儒门时,大路平整宽敞,玉离经坐着马车,虽然赶路却也未觉辛苦。到后来走远些,路面愈发坎坷,玉离经给颠得受不住,忍了又忍,最终决定自行骑马前去。

路途遥远,他也不想多加耽搁,收到求援时灾情已经不容乐观,再加上弟子受袭掌事病重,无人操持,急需有人主持大局。

我辈读书人,哪个不想名垂青史,哪个不想万古流芳。太平盛世固然可贵,但既逢乱世,又自负一身本领,自当展长才化鲲鹏,扶摇直上青云去。

玉离经自然不会例外,他还保有年少的意气,存着纯粹的善念,一心一意想匡扶这个颠倒的世道。

他一路疾行,初时灾情尚未如何,路边的积水也被村民组织着排放,地势稍高些便无什么大损失。玉离经心里稍稍放松一些,但转念一想,此处距千载一揆尚有百里之遥,已遭受波及,而损失最严重的地区,怕是凶多吉少。

他再不敢耽搁,日夜兼程,一路换马,靠近州城时,驿馆早已破败,满地残留泥沙,人去楼空。玉离经踩着满地污泥,喊了几遍不见有人出来,只得再上马前行。再往前几乎难以辨认路面,淤泥沙水积得极深,车船难行。

官道早已冲毁,水面下坑洞无数,玉离经不得已弃马步行,泥水踏进去就陷了半个身子,即使用轻功赶路,也不知脚底下一次踩上的是浮木还是尸骨。

他有些麻木地看着身边漂过的浮尸,肿胀恶臭,把松散的衣衫鼓鼓地撑起来,像个破面口袋。脸上血肉模糊,露出灰白的骨骼,撞上一截未被拔起的树干,被勾住衣料打了个转,枭鸟的叫声在天空回旋,不多时便落了下来,丝毫不在意身边还有活人,落在尸体上啄食眼珠。

玉离经别过头,胃里泛起一阵翻涌,他握了握拳,撑动竹筏将它们远远的抛下了。

起先他还会想办法将人收埋,越见越多,而他的时间,也耽搁不得。

从泥水中趟过去,前面勉强露出路面,玉离经一身脏污也顾不上处理,向着不远的云泽城急急而奔。

主城尚有护城河及城墙作为缓冲排水,而下游的村庄,几乎毫无防备地遭了难。他进城的时候,守城的官兵有气无力地站着,连路引都不曾看,便放他入内。

玉离经也未多问,他一身衣衫已经脏得不堪入目,满脸都沾着泥水,头发上甚至夹杂着水草,活像刚从泥巴里打了个滚。而他向四周看去,整座城镇几如死城,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影,行尸走肉一般,露着枯瘦如柴的手臂,双眼浑浊,迷茫地看着他。

“儒门?”那人重复了一遍,半晌才迟钝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死了,都死了。”

玉离经心头微颤,不忍再问。

玉离经不想蓬头垢面地去登门,而这城中死气沉沉,驿站也没有人值守,玉离经只得自己寻了口井打水。水桶里暗黄浑浊,伸手一搅尽是泥沙,心知这是溃口之后地下水受干扰所致,却也没得好挑。只得又寻了个水盆,倒进去静置片刻,再将上层勉强可用之水倒出。

他的衣衫下摆被浮木碎石挂出不少破损,又沾着污泥,怎么也看不出原本样子了。他丢了旧衣,就着浑水洗去一身风尘,重新挽了个利落的发髻。

等他勉强将自己打理干净,院外突然有人叩门,入城至今,这还是头一回听到些活人声息。

“请问内中可是德风古道来使?”

“在下儒圣明德玉离经,恭候多时了。”

话音刚落,有两人入内,穿同一样式衣衫,戴方巾,见了他便急忙行礼。玉离经见他二人虽面有倦意,但双目蕴含神光,想来正是千载一揆的儒生。

玉离经随他们往分部修堂去,此分脉坐落于城东郊外,倚仗山势而建,地势颇高,洪水中并未受太大损失,但山下城镇面对十数丈高的巨浪,实在非人力所能抗衡。

洪水退去后,他们将城中幸存者聚在后山,但连日暴雨,让原本三十丈的溃口再次扩大。派去探查的几名弟子,也只回来了一名,其余的,都被对方截杀了。

“我们派去的弟子尽数遭难,伤亡惨重,溃口再不修补,一旦下雨,只怕灾难会重演。”

玉离经心中已有考量,先宽慰了病床上的典从先生,向他承诺自己一定会平定祸乱,再绕到前厅听取现况。

“弟子四百二十七人,轻伤一百三十六,重伤四十二,战死六十七,失踪十三。”

玉离经忍不住苦笑,去除伤亡,满打满算不过三百人可用,城中百姓和守军几乎非伤即弱。这场洪水并非天灾,而面对如此人祸,百姓甚至只能引颈就戮。

玉离经必须在河水再一次泛滥之前平定战事,带领幸存者重铸堤坝,否则,所有人,有死无生。

他出来时确实考虑过很多种情况,但现实总比他想得更严峻,如果不能及时阻止,不止这些人要被困死,下游同样是灭顶之灾。而汛期之后,黄河改道,原本靠河水引流的农田就会干涸,甚至会造成旱灾,而这一场灾难的阴霾还未褪去,连番劫难所造成最严重的后果,是这片大地再无生机。

玉离经自然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时间紧迫,他已经无法再从儒门调援。押送赈灾粮草的车队行得慢,要过几日才能赶到,又怕迟则生变。他想起入城前遇到的那片彻底冲毁的路段,如果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恐怕救援都要被困在数十里之外的泥沼地。

两城本隔水而治,经常因为船运的关系有所争执,码头三天两头就闹出斗殴的事来。城中居民更是互相敌视,大有死不往来的意思。但自去年初开始,对方便纠集卫军,三番四次冲入城中大肆抢烧,再乘着大船回返。那座船极高极大,在宽广的河面上尚未觉得,但靠近城楼时,才发觉甲板竟足足有城墙高,船上探出的踏板直直搭在楼墙上,对方如入无人之境,而云泽城守军拿那艘大船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论是派出水军攻击,还是遣鲛人凿船,都奈何它不得。

“所以,我们首要的目标是,毁掉那艘船。”

商议了许久,从外部破坏的法子都行不通,千载一揆方面,为此也付出不少损失。玉离经沉吟良久,决定冒险一试。

“既然外部无法破坏,只能从内部着手,潜入船中将其攻克。”

“我们曾派出弟子潜入,但都是有去无回。”

“玉离经愿往。”

“不可,你是德风古道的贵客,怎能冒这样的风险。”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贵客,我来就是为了帮助儒门平定战火,这正是我分内之事。更何况我出身昊法修堂,若是尊驾知我临阵退缩,必定重罚,所以这一趟,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你只管点几个好手随我同往,玉离经在此立下军令状,不破此船,誓不回反。”

“先生何至如此!”

“时间紧急,若有其他良策,玉离经也不愿带众人涉险,但溃口一日未补,如悬顶利刃,还请先生下令,命弟子随我出城。”

此行去得隐秘,玉离经只带了五人,是为门内最为出色的侠士,由他们与玉离经一起上船,完成毁船的任务。

是夜,玉离经换过水靠,在水边饮过饯行酒,一行六人悄无声息潜入水中,穿过污浊的河水,无声无息地接近那艘城堡般的巨船。玉离经先往船底一探,先前鲛人队凿开的孔洞内,竟是隔着铁板,难怪无功而返。

船身坚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涂料,极为光滑,徒手攀爬绝不可能。几人将随身带的爬索接在一起,运使真气,才将尖锐的铁镐卡入船身。好在江面风吼声极大,这点响声并未引起注意,玉离经抓住绳索,将鲨衣解了,顺着船身爬了上去。甲板上有人值守,尚未注意到这里,玉离经翻身上船,对下面招了招手,便迅速地贴到墙角躲避起来,警惕地环视着周围。

船上的防守十分松懈,只有几个卫兵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玉离经一行人分了两队,自两侧绕至守军身后,同时暴起扣住对方脖颈用力一扭,再将失去生命的躯体靠在墙壁,用火把点燃了地面上翻倒的酒水。

刻意推倒的火堆迅速地燃烧起来,将卫兵的衣服烧着,一股焦臭味传开来,玉离经掩着口鼻,快速地潜入了船舱。

这里太过陌生,逗留久了,必定会被发现,那时将如同瓮中之鳖无处可逃,只有趁乱分头潜入,哪怕一方被发觉,也能帮同伴引开追兵,以求任务完成。

两组人各自拿着同心符的一半,约定事成后碎符为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船舱大得惊人,不时传来嘈杂声响,玉离经循着阶梯往下走,一路上竟没碰上什么巡查的人手。

这船上的防守也太薄弱了。

玉离经心里嘀咕,但走到现在,也没有人发现入侵者,或许对方真的轻敌至此,自以为铜墙铁壁无可撼动。

不多时传来骚动,他们在甲板放的火引起了警戒,随着一道高亢的鸣笛声,船身剧烈地震动起来,发出连绵不断的机簧之声。

玉离经的脚下顿时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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