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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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仅为个人脑洞,有流血情节注意!
2.有基于史实的捏造情节和人物、事件嫁接。
3.有自创npc角色注意!!
4.观剧后的有感而发,内含舞剧段落彩蛋。
【下】
“宣个御医到画院中去替他瞧瞧,是否再无医治的可能了?”
“是,御药局已尽力”
“朕知道了,可惜了…”
一切都如太师所料,徽宗知他不能再画,只叹了声可惜,便口谕赐金放还罢,这笔数目将由地方官负责拨回希孟本家,此令发出之后,画院中也不会再有他王希孟的一席之地了…家里本还等着他年到二十正式授官的,如...
观看(避雷)提醒:
1.本文仅为个人脑洞,有流血情节注意!
2.有基于史实的捏造情节和人物、事件嫁接。
3.有自创npc角色注意!!
4.观剧后的有感而发,内含舞剧段落彩蛋。
【下】
“宣个御医到画院中去替他瞧瞧,是否再无医治的可能了?”
“是,御药局已尽力”
“朕知道了,可惜了…”
一切都如太师所料,徽宗知他不能再画,只叹了声可惜,便口谕赐金放还罢,这笔数目将由地方官负责拨回希孟本家,此令发出之后,画院中也不会再有他王希孟的一席之地了…家里本还等着他年到二十正式授官的,如今也无望了。
那日,街上还漫着深秋的雾气,希孟带着不多的行李,趁师兄们都未起身时就悄悄离开,正漫无目的地游荡之时,街角处一架马车帘后,月娘出声叫住了他
“今你一未痊愈,二暂无落脚之处,不如先到我那儿去吧。”
……
和之前的盛宠反差强烈,从献图到落难失宠,尚不足三月,这双曾绘出青绿千里的手颤抖着,再也画不出一笔流畅的线条,希孟气馁之余,不禁悲从中来,难以自抑,将桌上的纸砚墨颜砸了一地…
如此,我还有何用…
“梧兄,我的手是不是…今后再也无法提笔作画了?”
“不会的!月娘的医术精湛,她一定能治好你的!”
少年眼睛里的亮光熄灭了,用死水一般平静的目光看着对方,希孟知道阿梧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罢了…他对世间已无留恋,只是不甘…明明他才是为画熬尽心血、夜不能寐之人,如今想要回自己的东西都不能了
“梧兄…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画…我的画,已被官家赐给太师了…能否请求梧兄,替我讨回来?”
“好,我答应你,你且在这月娘这儿等着!一定会为你讨回来!”
“咳咳!咳…王希孟,谢过梧兄”
……
事从紧急,阿梧化身成了武皇长寿二年间,东都洛阳乐坊舞妓的模样,以献舞之名混进宴会,实实是抓足了太师父子的注意。在返回府邸这一路上,实非礼义人也,不难想象那天希孟落到他们手上经历了什么…阿梧恨不能现在就拧断这近在咫尺的几根脖子!
“…”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关上门来,直入正题吧,阿梧连嗓音也不屑加修饰了。方才席上动人的彩绸,现在也可以变成杀人的凶器,直接挂到梁上,利落地缠上了太师的老颈,收束到阿梧手中不断收紧
“快说!那幅御赐的千里江山图卷在何处!!”
……
身着单薄的白衣行至庭院中,希孟心如死灰,一声苦笑,不报任何希望后将那封诉状投进了火中,连同他的一切,都一并焚尽了。
白瓷瓶中的药,原是阿梧给他防身自保的,少年的手略微颤抖着,仰头一饮而尽…
这药,和他平时里所食的银杏果一样,不苦…还有一丝甘甜?
真好,他自小就是怕苦药的…眼前所见已渐渐不清了,呼吸也逐渐艰难,仍强撑着挺正腰背,向一旁的月娘行礼
“…劳烦月娘子了”
月娘手中紧攥着希孟交给她的布袋,欠身回礼
“君…慢行好走”
随不再均匀的呼吸,鲜血从口鼻泌出的滴落至素白衣衫上,如冬日寒梅,猩红刺目…他再也撑不住身子,只能躺倒在地…
…好累,自卷成之日至今,终于能好好休息了,只是,到最后还要叨扰他人…画,等不到了…那惟愿官家的江山千里,万年无虞吧。
闷雷骤响,深秋夜里吹不尽的凉风带走了希孟身上最后一丝余温,除了阿梧带回的长卷和月娘手中的印章,仿佛他从不曾来过这世间。
阿梧趁夜带着长卷匆忙赶回,庭院内,见月娘跪坐于旁悄然拭泪,披散长发的白衣少年静静地躺在地上,他微颤着伸手探了下鼻息,愣怔了一会儿,顿感五内郁结,骤然吐血
“!”
月娘不由得大惊,赶忙上前扶他…认识阿梧许久了,从不曾见他如常人一般落泪淌血!
阿梧不禁攥紧染血的掌心,于希孟身侧伏首,在寂夜不间断的雷声中悲愤痛呼
“呜呼…哀哉!”
悲怆若山崩,诸般寂灭。他目之所及,万物失色,唯少年嘴角的一道血迹艳红刺眼…
“为什么不等了…说好了,吾一定会替你把画要回来的”
一身素衣,是清白地来,也要清白地走,希孟已手不能书,故请月娘代笔留下遗言
…遗物送还本家,骨灰,葬于故里山青水绿之处即可…只是,这「披发覆面,愧对官家,羞见天颜…」
可谓字字泣血…你何错之有?!
“!你要干什么去?”
戮臣,弑君?…有何不可!?只要能还他一个公道…反正这世上阿梧心愿侍奉的主君早已弃世,只甘为李家之臣的他又谈何反叛?
月娘起身从后面死死抱住他的腰
“菩萨留有真言,望你不要重蹈覆辙!切勿再增杀孽了!!这是希孟自己的意愿!我医术不济!治不好他的手!不能画画于他而言便是与死无异!
“…”
“你替他拿回了画,就是了他的心愿了…”
“上天徒让吾等空活百年,便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就这样罢…大宋国祚将尽,勿再造杀孽了…”
月娘夺过他手里的刀,将布袋中的印章递给了阿梧,如少年已然尽逝的生命,印章上仅残留些许朱色,章上刻有阳文篆书二字:希孟
……
许日后,入夜,徽宗寝殿,乱风忽至,灯烛骤灭,周围的宫人一动不动似乎并未察觉,赵佶隐约间似乎听见有人唤他官家…
“官家…官家!学生的手!好疼啊!!”
一双指尖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了徽宗的袍子,后者则大惊着甩开了
“!!”
那人影摔到阶下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撩了一下遮面的长发,露出了嘴角带血的惨白面庞,看着座上的徽宗冷笑
“!希!…希孟!?你不是已经…”
“呵,陛下只知学生暴毙…还不知道学生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吧?”
“……”
“陛下明知学生身若无依飘萍,生死祸福皆系于您一身,那…为何不替学生作主!让学生落得求告无门,凄然身死的下场!!”
“!…”
不知徽宗是惊惧过度,又或是内心有愧,以至听着这泣血的控诉久久都无言以对
“就连学生的心血,您也不珍惜…为何要赐予太师?学生遭此一劫,实拜太师所赐…希孟从今往后都不能再画了,陛下想要的可这样的结果吗!!”
伴着一声惊雷,徽宗骤然被惊得仓皇逃开,在场的内官宫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盲目跟着官家一哄而散。这招对付心中有愧之人,着实有效,一如当年他化作太平的模样夜惊李三郎。
阿梧并不是十分清楚这其中的纠葛,但觉帘后还有一人,非但不怕他此时苍白瘆人的样子,反而主动冲上来将人一把抱住,力道大得直将阿梧撞得后退了几步
“你到哪去了!”
此刻殿中一片寂静,慌乱的徽宗带走了所有的内官和宫人,只剩他们二人,那双手攥得实在太紧,以至阿梧一时竟无法挣脱
“…请殿下,放开我罢”
“对不住…不能为你做主,是我对不住你,希孟,我对不起你啊…”
赵桓虽已被立为储君,可也实在不敢触怒天威…以至惨剧发生,只能私下悔恨。
“殿下莫为学生难过…若有朝一日得继大统,还望殿下,能还学生一个公道…”
“好!!我答应你…你放心…”这次我绝不会食言…
……
讣闻不日就会随着徽宗的赐金一道传回希孟家中,阿梧从夫子和他师兄苏汉臣处知晓,希孟自幼经人举荐入汴京画学学艺,家中遵奉的也是耕读传家的祖训,家中父兄虽望他授官食俸,但也从不做过多期待,许是多少视其弄丹青为不务正业。
希孟的生母早逝,如今只剩他那年迈的祖母总是不停地念叨那苦命的小孙儿,生怕自己时日无多,再见不着他了
“希孟啊…希孟什么时候才从汴京回来呀…不知他是不是长高了…过得好不好啊…”
一日夜里,卧榻许久,老人今晚却格外神志清醒,仿佛有人在唤她,遂立即在昏暗屋内费力地坐直身子,努力想听清些什么
“祖母!祖母!!”
“什么人呐?”
“祖母,希孟回来看您了”
阿梧变成了希孟的模样,跪伏在她脚边,低头轻附在老妪膝上,让老妇人用双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那双混沌朦胧的眼睛现在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白衣人影,她终于放下心来,满眼含泪笑着说
“好啊好啊!我们孟儿,真是长大了,离家多年,吃了不少苦吧?”
“不苦,您放心,我在汴京…过得很好,画院的夫子和师兄们都待我极好…祖母您瞧,这是我画的”
“是嘛!那可得多点几盏灯来,祖母老了,眼睛看不清了,你将画拿到桌上展开让我瞧瞧吧”
“好”
老人家年事已高自然目力大减,加之最近总是泪眼婆娑更是雪上加霜,阿梧在桌上展开了长卷的一段,将老人家扶到桌前,祖母弯腰俯身仔仔细细地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那峰峦间熠熠生辉的青绿,好不容易看完全卷之后,欣喜地轻拍着阿梧扶她的手
“我们希孟,出息了!祖母真替你高兴啊!”
“祖母谬赞了…只是孙儿不孝,很快就要走了”
“这才刚回来,你又要到哪去啊?可是要回汴京了?”
“不是的祖母,孙儿,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待百年之后,来为您启门引路…”
“…那我可要多备些衣裳…他身子骨弱,和他母亲一样从小就畏寒怕苦,那地方冷,万一冻着了我的小孟儿可如何是好啊”
…言尽于此,阿梧知道她已明了,遂恢复原身将画收好,恭谨地对老妇人深施一礼,留下了一个口扎红巾的青瓷小瓮。几年后老人去世,亲属们才终于有机会接触到那个青瓷小瓮,只可惜,老人从不离手的小瓮里没有什么金银珠玉,只残存有一些灰白色的不明粉末。
……
宣和六年冬,汴京郊外酒肆
「如今太平世繁华里空消磨…」
当年与希孟同届的画院中人,或赐服授官,或因故归家,或另寻出路,如今尚在汴京且无公事者,皆重聚于此。
待众人落座之后,已为画院待诏的苏汉臣在席间举杯首倡
“诸位同门别来无恙啊,相聚不易,这第一杯,让我们敬王希孟罢”…敬我们之中最年幼,却最早逝的师弟
「说到头还是红尘看不破」
在场众人闻此纷纷举杯跟随,一饮而尽,不由得再忆起当年之事,他们也曾一同至开封府声援希孟,不惜顶着被集体除名的风险,可最后不了了之,太师的人也顺势借谏官们之口将此事递上朝堂,还是夫子和宋博士舌战谏官保下大伙儿,官家到底也是没有追责问罪…而今想来,官家的盛宠未必就是好事,于希孟而言这便是最大的劫数和灾祸,若无此劫,哪怕只是在禁中文书库当一个小小的校书,他到今日兴许都还好好活着…
「长生长漂泊,复醒复做客,年头年尾各自活」
“…十年,希孟竟已殁了十年了…”
“真是白驹过隙啊”
“若他没有因病早殇,这待诏一席,兴许就轮不着我了”
“苏兄此言过谦了”
“在座诸位皆是希孟的师兄,难得重聚,本应把酒言欢,怎得都如此长吁短叹?!”
“是啊,他平日里最喜热闹了”
“若今日小幺也在此席间,定要出言训斥我们这些作师兄的”
“若他今日也在,也不知他酒量是否见长了啊~”
“怎么?难道沈兄又想灌他不成?”
“看来当年夫子罚你还是不够狠呢!哈哈哈!”
“总不能还是像之前一般的桃花酿、错认水之流吧,那多无趣啊!”
“沈兄说得是,哈哈哈哈”
席间氛围逐渐欢快起来,恰如当年在画院中一般…
「所以多少人,满堂欢声里,凝望着酒杯沉默」
谈笑间,苏汉臣忽闻檐上铃铛随风轻响,就像是希孟突然回来了一样…少年带着一身风雪掀开帘子,怀中的卷轴却未湿分毫,师兄们皆知他痴,但个个都抢着上前一步帮他去了斗篷,放了东西,唤他快来烤火。
希孟瞧见刚从炭火中取出的栗子,便心急想去拿,却不小心被烫着了,只得悻悻转头,央求身旁的师兄帮他剥一个罢,最后那碗栗子几乎都到他肚子里去,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昔日之景,犹在眼前,苏汉臣眼中不禁有些湿润。
这小子啊,走得这般早,让人每每念起他时,永远都是最好的模样…不必在这世上苦熬,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一语成谶,画院众人日后的南下之路可谓颠沛波折,苏汉臣专擅人物,早年多绘天真稚子,窈窕美人,年岁渐长却多以骷髅幻戏,讽喻人间,念及这一身反骨的因头,或也有为小师弟鸣不平的初愿
……
晓之过往,亲见其华,才更为之扼腕。
希孟生前坎坷,命途多舛,即便如月娘所言,后世在他身后给予再多的崇敬与哀荣又有何意?
无论贵为公主,还是卑如庶民…都一样,天命如此,无人能够抵抗…
“你画出了江山千里,却未尝真正得享太平…这江山太平,不享也罢,唯你画中,千山常绿,万木长青,山河无垠,方才是真”
月娘的话应验,不久金兵破国,宋之国祚尽已,但又尚存一息,偏安一隅…
…罢了
山间古道上,阿梧微抬斗笠,望着远处的还未熄灭的硝烟烽火,踏着晨曦,纵马离去,怀中仅系长卷一幅,布袋一只
……
金军将至的危难之时,钦宗终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形下仓促继位,然另有一事,处置的时机已到!
十三年前,画院呈报了希孟的死因为暴毙…但钦宗明白,暴毙是假…含恨自尽才是真!
原想等自己继位之后再好好照顾他,钦宗自扪自己不像父皇,并不在乎王希孟是否还能继续作画,只盼他能好好活着便是…谁曾想终究都能没等到…此憾如何才能补偿?
之前未登大位,做不了主,而今大权在握,他要为一个求而不得的人,兑现自己十三年前许下的承诺…
朕要还王希孟一个公道!!
太师蔡京,定罪下狱!抄家!子孙流放!
钦宗面上风轻云淡,然隐于广袖之下的双手却紧攥着一支从太师家中抄出的白玉兰花簪,默默地一遍一遍盘抚簪上的纹路。希孟曾在画院中留下的习作,皆被他收入了内府,并未发还本家,可负责抄家的官员来回禀称并未找到那卷千里江山图,今只得亲自提人来问了。
太祖留有遗训“刑不上大夫”,虽已定罪,但最后的体面还是要给这位夕日太师的。在侍卫押送下,老人身着素衣上殿,一步一步,缓行如风中残蜡,蹒跚着跪下向钦宗叩首
“当年太上皇亲赐你的千里江山图卷,今在何处?”
“如今大厦将倾,大敌当前,陛下竟还在关心一幅画?”
“放肆!朕在问你话!”
究竟是关心画还是关心人,他们二人心知肚明。许是知晓自己死期将至,老者也不惧自己再添一条殿前失仪的罪名
“…呵…官家究竟是为国为公,还是为一己私欲,事以至此,也不瞒您了,那画…早不在老夫手上了,官家不必白废力气了”
“什么!?那画今在何处?”
“陛下着急也无用,老夫也不知”
“你怎会不知!朕再问你!画在何处!!”
……
又历数载,已逾百年,伴随着血与火的征伐,新的政统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来。
在阿梧眼中,金、蒙皆为蛮族之流,无分高下,也在这份轻蔑之中,他的命定劫数已悄然而至…
阿梧遭道人带领众弟子埋伏,被困于阵中,本可逃脱,但忽受一记重击之下,怀中长卷骤然掉出
“!!尔等蛮族!把画还来!!”
道人从弟子手中接过长卷,拆去封签,展卷一看
绢本…山水?
此长卷并无什么异处,那道人便专注于阵法,命弟子将长卷呈与大汗。座上王者命左右展卷,只略扫一眼,便挥手让左右退下,语带厌弃地直言,宋室就是因沉迷于图画游艺才会因此亡国,此物不祥,遂下命就地焚毁
“!!混帐!将画还来!”
闻言,阿梧怒不可遏,白发金眸的真身立显,攥紧拳头,不顾陷阵已深即将伤及灵根,也要力突破桎梏夺回卷轴!
重压之下,阿梧奋力抽出背后身负的唐刀,双手握持刺入阵眼,法阵周遭随即开始震荡,在众人惊惧之余,也迫使领命焚毁长卷的仆从停下。
然破阵未及,刀柄饰以金凤衔莲的横刀也应声断裂,阿梧自身也遭反噬,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
“不要白费力气了…妖孽!”
……
远在观音禅寺中,初春时节里繁密的绿叶突然从树顶开始迅速变黄,并不断有叶落下,院中打扫的小沙弥见无数黄叶飘落,抬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这树的叶子!竟瞬息间都变黄了!!”
“快去禀报主持!!”
……
念咒的道人见阵中之物的原形金身耀目,分明不是妖邪,许是已历机缘洗礼,但对那长卷的执念深重,双方互不退让,阿梧无法脱身,那道人也无法强取他的内丹。
如此,只能退求其次,先将其囚禁再做打算,长卷作为挟制阿梧的筹码,也被专人带走不知去向。
何至于此…阿梧在默念心经之余,夜深人静时,守殿宫人已经睡着,殿中供奉的灯盏随风摇弋,他怀抱着长卷静坐于刻满梵文的金制囚笼中。
早前观音禅寺中主持见银杏树之异,立即带领弟子不辞辛苦北上大都,然元庭闻知因故后,帝赐赏丰厚,重修寺中殿宇,重塑菩萨金身,却以供奉国祚为由婉拒了主持所请至今,阿梧平日里除闭目颂经暂无他法,只能借宫庭中的花木探知消息,却收效甚微,中途又历元庭延请藏域高僧,以密宗至宝法器固化法阵囚笼,长此以往,他已从成人变成了略显削瘦的青少年体格。月娘曾得知消息,伪装成宫女来过一次,可她无法助他脱离囚笼,只能先从内府找到长卷,以赝作换出真卷交给阿梧,再寻他法。
阿梧忆起先前宋室偏安一隅时,包括他本体所处的观音禅寺在内,大片土地皆为金人所占,他回到寺中不问世事,潜心修行,然总有人探得消息,找上门来想求借长卷以观,中有一人已官至宰相,多番进香借由主持前来求画,梧闻其声名尚可,遂如其愿,此人爱不释手并日夜以观,多次推延归还日期且私于画上加盖印鉴,后来竟扣下自藏,使长卷不知所踪…阿梧苦寻一年有余未果,忽一日有河东来的僧人登访山门,将长卷完好带回送至阿梧手中,此人擅书法,为长卷重装了封签,并于加裱处提跋,此心之诚令阿梧动容,且念及其同为佛门中人,或可堪托付,遂将长卷交予僧人,并谨告:希孟作此画时年仅十八,未及二十便殁,此生唯此一卷遗世,望视之如命,好好珍藏…
数年后,僧人因书道一绝入仕元庭,但迫于压力,不得不献出青绿长卷入藏内庭,阿梧闻讯,遂夜至内宫以期取回长卷,如今却身陷囹圄无法脱困,此即为他命中的劫数,阿梧受制于人并无怨言,唯幸长卷无恙
…
追忆往昔,沉默良久,蓦然抬头,阿梧望了一眼此刻漆黑幽深的午门展厅。
今时,此刻,他惟愿自己托对了人…
开展数日前,研究室内灯火依旧,恰似希孟苦思画作时,同样的孤灯独影。
“大厦将倾的时代里,有一个逝如流星的少年,为大宋留下了那回光返照般的辉煌写照。”
“不似一朝一代,转瞬即逝,这是山间云雾藏不住的一抹青色,是不会被埋没的世间至宝,必将光耀千秋,万世相继”
“他虽死犹生,后世万代永远会有人透过那长卷为少年倾慕,为少年落泪…”
“我知道终有一日,这幅画也会和与其相遇过的人一样随时光远去,但有我辈守护一日,这一天便会晚来一日”
千百年里,阿梧唯惧无人懂他,将此至宝轻言损毁…今所见闻,已无惧矣,若是真的有缘能相见,想必也会是你知己…
“…”
展卷人忽觉一阵迷蒙,再起身,研究室内仍只他自己一人,却见桌上多了一枚小小的石章,静静地立在青绿卷轴旁边,好似数百年前画卷初成之时,他颤抖着手,轻轻拿起了那枚石章
阳篆,希孟二字,朱色尚存
“!”
他不禁寒毛骤起,马上追出门去,然宫巷寂静,空无一人,惟见头上明月高悬…展卷人研卷良久,苦苦追寻,以为自己看到了王希孟…看到了希孟创作时的苦思冥想和呕心沥血,但实际上一切也只是他的幻觉,阿梧展卷时看到的希孟,也不过是往昔的回忆罢了。
真正的王希孟,早已破碎在了那个遥远的时代…此画之中,空无一物
…
阿梧自离汴京,遍行四方,每至古刹寺庙都会虔诚诵经,望希孟能跳出轮回,早登极乐。
“你只管画画就了,别的事不必担心”…此诺,阿梧也为未能守誓至终…
若梦,是生者和凡人的尘世离歌,阿梧不会遗忘,所以他一直在等你,等你出生,等你长大,等你走出命定的困局,等你长命百岁,等你自由自在地画一辈子的画…这便是他双手合十,守了九百年后,对你最大的拯救和祝愿…待你,满身花雨又归来!
…希孟啊,愿你下一世当个普通人,能尽情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时隔九百年之后,1996年的初秋,北京城里一户姓王的人家,新添了一个男婴,一切正如那位讨水的老和尚先前所言,退伍多年的爷爷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乐得见牙不见眼的,当即拍板
“还是大师留的名儿好,就叫这孩子晞孟吧!”
——全文完(2023.10.23)
对希孟和《千里江山图》以及所有文博工作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者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表白《只此青绿》全体主创及所有幕后工作人员!!我是第4398位展卷人,万分荣幸,非常感谢!再多的言语也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情感,你们值得这世上最好的赞美。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愿早日与你们再次相见。
——2023年4月17日于广西南宁
怀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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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有基于史实的捏造情节和人物、事件嫁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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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希孟自觉一路走来处处受阿梧照拂,已经很添麻烦了,眼下他们已遭遇两次伏击,往后只怕更多…纵是他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拖累旁人。
少年刚悄悄地合上木门,随后就从房檐上传来了阿梧的声音
“天尚未明,这是要上哪去?”
“白天那些人…接下来怕是会牵连梧兄,不若就此别过,但愿与梧兄他日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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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有基于史实的捏造情节和人物、事件嫁接。
3.有自创npc角色注意!!
4.观剧后的有感而发,内含舞剧段落彩蛋。
【中】
希孟自觉一路走来处处受阿梧照拂,已经很添麻烦了,眼下他们已遭遇两次伏击,往后只怕更多…纵是他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拖累旁人。
少年刚悄悄地合上木门,随后就从房檐上传来了阿梧的声音
“天尚未明,这是要上哪去?”
“白天那些人…接下来怕是会牵连梧兄,不若就此别过,但愿与梧兄他日再会…”
“傻话,白天的事你不必担心,安心画画即可!”
那群人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一旦少年离了他,不出庐山就必死无疑。
……
“一群废物!就点事都办不好!让我如何给娘娘回话!”
“老爷恕罪,都是小的无能!此行小的带人尽心竭力,是等他们离了汴京,行至深山才动的手,但与他同行那人身手了得,手持一张不长的古刀,一睁眼的功夫就将兄弟们通通打伤了…”
“罢了,都下去吧,你们见机行事,决不能让这小子活着回到汴京!”
“是!小的知道!!”
……
“…这是…!”
稍加力气少年才将剑从鞘中拔出,金属相触的钝响,峥峥之声略有些刺耳,剑刃完全离鞘才见得全貌,是一张唐横刀。刀身上有些许划痕,但主人爱惜,锋刃上寒芒依旧,剑柄上的金凤衔莲刀饰也在火光的映照下尽显古朴之色 。
正所谓快马轻刀,阿梧这把的整刀并不算很长,未被缠布包裹的刀鞘上露出黑漆,内里闪着点点耀斑。少年虽不太了解,但凭直觉,这必是有年头的物件了…回忆起一路上,从未见阿梧进食,自己每日早起时,就已见他在屋顶上或坐或行便足矣,先前两次交锋,均游刃有余地以少敌众,衣物上偶有破损之处,皮肉上却并未见血…或许真是仙人降世,护他平安也未可知…
此番着实是劳烦了,希孟真不知该如何报答,阿梧是无欲无求的修行之人,只好另想谢礼。
……
[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岁,一段最好的时光…
少年听懂了徽宗的企望和野心,怀着一腔热血,翻山越岭不畏艰辛,只为回应他的期许和苦心栽培。
画院之内,官家许了最好的颜料,
萤烛之中,少年对着新制的整绢,
手中握着一枚小小的石章,被匠人从料峭枝头摘下,只为留下他存在过的痕迹…
“愿汝之名得以长存”
“寸锦寸舍,心血无价,只待你行笔落墨”
“千年石色,心中若能容丘壑,下笔方能绘山河”
“愿你执此笔,替我看看这大好河山”
“愿你身具松之傲骨与石之坚真”
此间诸因,缺一不可,历尽艰辛,方成世上至宝!
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世之珍罕,皆集于此处,只待少年如何入画…不枉半年来的日夜苦思,他心念群山,群山自向他而来,终于笔落卷成!
畅肆淋漓之后少年蓦然力竭伏地,他不禁喜极而泣,静默良久,右手因长久保持着握笔的姿势,不免有些僵硬,待气息平缓之后,仿佛又听见了那湖上的洞萧悠扬,想起了阿梧在湖边与他论画…
“当引群山之气入画,为山河存形写神”真想让梧兄也看看啊…
可阿梧此刻还在古寺中与众僧一同苦修。
“画者,圣也。”
「盖以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
少年想…自己只一介画院生徒,实是担不起“圣”之名,此画,与天地众人共绘,往来者,无须知我为何人,但见此青绿足矣…
翌日,王希孟献千里江山图,徽宗展卷视之颇得良师之感,甚悦,遂赐百绢重赏!
真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啊…如此甚好!那初次献画时就眼中有光,神采奕奕的少年啊,数月间行于山水,稚气已脱,徽宗今再视之,愈发合其心意。
屏退希孟之后,召来太师共赏,君臣二人在殿内又展卷细赏一番,仍叹十分绝妙,徽宗想,希孟今年仅十八岁,相较待诏诸位年纪尚小,来日方长,之后必定还能再画出良作!
眼下如此佳作,理应要有个好归宿,念及先前曾回绝了太师调教希孟之请,不若今便将此长卷赐予了太师罢,也不算有失公允。再者,另有一层深意,望卿不负所托,让大宋江山享千载太平!
面对官家此番厚意,已年过半百的太师不禁感激涕零,连连谢恩,起笔提跋,恭谨珍藏,一路上都仔细地捧着装有长卷的锦匣。
是了,天下士在作之而已…臣自当好好回报官家这一番苦心…
……
政和三年春,长希孟两岁的师兄苏汉臣已得正式授官了,工务渐忙,不似从前那样清闲,他好不容易才等到师兄回来。
“师兄师兄!算我求你了!替我作一幅罢!就一幅!”
在回画院的小径上他就跟着苏汉臣念叨了一路,后者肉眼可见憔悴了不少,抱着一大摞卷轴,目不转睛地快步走着。
“新领的差事已不足半月到期,我就快交不上差了,再下月替你作罢”
“当真!?”
“当真,师兄何时骗过你啊”
“那可说好了!到时你可不能再拖了啊!”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我还有事”
“好!多谢师兄!改日请你吃酒~”
“…唉”
师兄叹气,终于哄走这小祖宗了,最近手底下的事就没停过,他已经数月没休息好了。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那日希孟亲见阿梧舞剑,气势卓绝,风动四方,当时他只恨自己不擅人物,只能待回到汴京后另请专攻人物的师兄来作画,以此略表谢意。
……
因昨夜向官家陈论采风一路上的见闻过晚,直至徽宗散朝回到后殿,希孟尚在沉睡,依旧是蜷着身侧卧在榻上,呼吸细浅而均匀,少年似乎习惯了这样略微拘束的睡姿,但又因夏热露出手臂和双足。徽宗及时挥手屏退了将要叫醒少年的内官,好让人能多睡会儿,而他自己一时暂也无事可做,便走到榻前略略俯身细细端详了一会儿。
自从他下旨将少年带在御前亲手调教,算来也快两年了,平日里给的赏赐不少,加上文书库和画院的奉禄想来在汴京也能衣食无忧,只是少年的身型似乎还是像年前那般削瘦,无甚变化,但好在气色比先前养得好些了,听闻少年时常深夜画画,孤灯独影构思画稿,真是十足的画痴,然这也正是徽宗最为欣赏之处。
“?”
他注意到希孟随身的小香囊里滚出来一颗芽白色的果子,忆及少年平日里也随时取食,出于好奇,拾起一颗浅尝…是银杏果,但又不似寻常的那般涩苦,吞咽之后,一呼一吸间神志似乎都清明了不少,一扫先前的疲乏。比之修道高人们专程为他精心炼制的丹药效果更佳,徽宗挪步时想,待会人醒了,他定要好好问问。
……
大内廊下不期而遇,数月未见,定王殿下已加冠礼,听闻希孟近日献画得了父王的重赏,但观其言行也无半分娇纵,对小自己几岁的殿下恭敬依旧…如此的确是挑不出错,却也显得疏远,殿下话到嘴边了,骤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僵持了一会儿只有一句
“退下吧”
末了他便呆呆地立在原处,看着希孟随内官远去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廊道的尽头
“殿下?”
“无事,我们走吧”
扪心自问,对人对画,他都是与父皇一致的欣赏心悦,但他也深知若无君父的旨意,自己也只得在一旁观望罢了,于是他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向父王请旨。徽宗闻听此请不禁失笑,希孟尚且还需要自己调教指导,如何能授法他人?此事还是暂缓罢。
生来便身居高位者自是不晓这画院中人的难处。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得此消息,端坐家中的太师忧虑更甚,不禁叹道,
“他还年轻,迟早会长成参天大树,而老夫已经年迈,行将就木了”
闻听太师此言,府内的幕僚爪牙分分奉承道,
“您言重了,官家可是刚对您委以重任,岂是那黄口小儿能比的”
“正是!官家若不倚重您,又怎会亲赐您千里江山图呢?”
“是啊,那王希孟不过一介生徒,出身寒微,骤得官家赏识罢了,太师不必担忧啊”
…话虽如此,但太师深知奉承之言并无太多实际用处,还有早做打算罢。
…
朝野皆知,虽母后已逝,但贵为官家嫡长子的定王今已及冠,被册为太子也是迟早的事,可谓板上钉钉。有得知此消息的朝臣,便开始以“接近储君,居心不良”为名向官家进言。徽宗自然是知道少年一心只在画上,是十足的画痴,且在御前向来谦卑恭顺,平日待人礼敬有加,而上书进言者又多与太师有所关联,心思细微如此,他自然也了然于心,遂在闲暇观画时问及一旁的太师,
“回陛下,臣以为殿下生性温和,却还不及陛下圣明,若说是为人所惑也是有的,于陛下父子也是无益,不若暂将那王希孟调离御前,如旧留侍画院既可”
“为人所惑?太师这是意有所指啊”
“臣不敢,臣年岁已长,无功于社稷,唯无事不为陛下和大宋江山着想”
若不看北境的威胁,官家富有四海,普天之下一切珍奇皆为其所有,未经允许的染指就是触龙逆鳞,哪怕是亲子也实为僭越之罪!
“太师何需如此,快请起吧”
太师所言,也合徽宗心意,再过两年,待希孟年满二十就能正式授官于他了,到那时再调回御前也不迟。
……
“学生惶恐,恕难从命”
“你不愿授艺于吾?”
“!不…还请殿下恕学生直言,画院之中具是德才兼备之人,技艺在学生之上者数不胜数,殿下可另寻良师…”
良师易寻,可唯你是独一无二的啊!
“除了画画,希孟身无所长,实在是不配在殿下身边侍奉”
“胡说!谁说你不配!?”
无论人多与否,希孟行礼之余也是低眉颔首,从不敢轻易抬头,即便短暂对视,在希孟眼里也不到自己的影子,年轻的殿下想来心中不觉有些气愤…要这恭敬来做什么!
……
不必时时去御前侍奉,于希孟而言还是轻松不少,可与画院中师兄们一同在汴京内游乐。
他握着一只精巧的酒盏,倚在廊椅上对月出神,也不知阿梧何时能回来…官家的厚赏,也有阿梧的一份,他就等在这里,等阿梧回来一道共享这份喜悦!
…但愿他们不会再起争执了,官家或许是不比得太宗世民的神武,可官家…在他心里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官家!没有官家,就不会有今日的王希孟。
少年笑着,盼着,却等来了那骤如惊雷般的噩梦…
……
阿梧常年于佛前听训修习,能识人心善恶,可看不清渡自己修习的有缘人为谁,何时出现…修行不易,阿梧需时常返回本体所在的寺院,与寺中僧侣一道修习诵经,静听方丈的教诲,入定之后得闻高僧的点化。上一次还是太平在时…那次他实在抵不过公主的哭诉请求,将带有自己银杏芽汁液的药交给了她,隔天就得知一位官员死讯,当夜高僧即入梦点他。
为他人之私欲,轻易破戒折损自己的修为!实是得不偿失!命里注定,将来要以劫偿还…
言罢梦醒
劫…也罢,皆是我心甘情愿…
阿梧原以为此番与少年的经历便是一劫了,他们从相识到永别,仅三年不到…
……
太师,说起来对希孟是有过提携之恩,可阿梧谓之城府极深,然才德不配高位也,月娘也曾指其恶兆,将大宋的江山交托于他?怕是…后患无穷!!
“…”
蒙汗药的效力渐渐消退了,颠簸的马车终于停下,希孟被押进了一间昏暗的屋子,架着他的左右直直按他跪下,蒙在眼睛上的粗布条也被取掉,隐约看出帘幕后那人身穿的深色袍服制工上乘,绫纹少见,虽未开口却不时在暗中叹气或轻咳,只能辨出背光的轮廓…此等险境,也顾不上什么后果了,他大胆开口求生,
“敢问…咳!帘后可是太师在上?!”
“…”
“王希孟自扪向来对您恭谨,一直深谢太师当年的提携之恩,今不知何处失矩,见罪于您,还请太师饶恕学生!!”
“唉,时隔数年,老夫只见你绘艺大进,却不知你口齿也伶俐至此,看来得官家调教真是今非昔比啊”
左右压制兼掐住下颚,强行将布团塞入嘴里以防他中途咬舌,太师宽厚的鞋底沉沉地踩上了希孟纤可见骨的右手,被牢牢桎梏而无法将手抽回,只能忍疼承受
“!”
见人挣扎起来,太师也听到了脚下细微的声响,弯腰拔下了希孟插在发冠上的白玉兰花簪,才略转身回到撤去了帘幕的座椅上。
“开始吧”
“是”
此时希孟尚能强撑意识,瞧见太师身边的一个老成的仆从打开了随身的木箱子,取出了一样样痕迹斑驳的刑具…
“…不…别!”
十指被夹棍夹断,又尽数拔去了指甲,留了很深无法轻易愈合的伤口…太师仕途虽几度沉浮但胜在伴驾多年,对官家了解甚深,徽宗对完美有近乎变态的偏执,对寻常器物都十分在意瑕疵,更何况是人…若是被碰过了,贵为官家不感兴趣了也是理所当然,既便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王希孟,也只叹了声可惜便罢了。
人,对事物的新鲜感会在得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如此,老夫便可安心了”
…
画院之内,希孟迟迟未归,忙完了公务的苏汉臣回到院内,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不住地寻人来问
“见着希孟了么?”
“?你怎么在这?早前有人让我给他传话,说你等着要带他面圣”
“!?我何时差人回来过!他们是什么人?”
“不清楚,那人看着着实面生,待希孟出来就急匆匆的走了”
“那希孟人呢!?你就让他这么被带走了?!”
“这…有人代传意思面圣也是常事”
“我刚从官家处回来,未听闻有此旨意”
“如此错漏百出,怕不是有人做了局!”
“…不会吧”
“糟了!快去报知夫子!多叫些人去寻他!”
“好!”
众人当即分头行动起来,在街上奔走时正巧碰到了返回汴京的阿梧。
……
天渐亮,街上只有零星一两个洒扫的仆役和匆匆行人,被扔下马车后,仅靠求生的意志强撑身体,希孟扶着矮墙,沿着因弥漫薄雾而看不到尽头的小道,赤足步履蹒跚地挪动
“…咳!”
再次咳出一口血之后,他胡乱用血迹斑斑的衣袖拭了下嘴角,在发觉自己即将力竭前,王希孟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血肉模糊的拳头,奋力砸了两下厚重的木门。
另一边两个拎着扫帚的小沙弥正巧打开山门
“!”
“!!施主!快醒醒!”
“施主你怎么了!!快来人啊!!”
……
月娘本是难得来汴梁游乐一趟,天街之上突遇阿梧,他不由分说支走车夫牵起马车就走…这十万火急之事,就是为救一单薄少年:人躺在床上已是气息奄奄了
“可喂了他冰璇?”
“喂了,昨日在寺院的山门处寻到了他”
“这…左右手筋都被挑断了,身上其他的伤少说也要半个月才能恢复”
触目惊心的伤势让月娘不住地叹气,她定会竭尽全力救人,却也不忘埋怨阿梧一句
“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
“真是好算计…难道就这般容不下我们?!”
“竟真有人…不惜下此狠手…”
“…”
向来以严肃一面示人的崔夫子,瞧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希孟,亦是眼中含泪,愤懑不已。他身为画院学正,平日治学严谨,一力约束门下诸生,为的就是不给画院树敌,不让大家出事…。若说好路,自然还是科举登榜,画院学生中虽也分“士流”和“杂流”,但到底里没有出身太好的世家子弟,连夫子自身在内,他们都有太多可能会被拿捏的短处了。自然,希孟的出身也注定了他不可能有什么让官家无法容忍的欲望,只是纯粹的画痴,在他眼里除了画画,别的事都不重要,这样的纯粹也是他为徽宗所看重的原因。…夫子遣退诸生又在房内待了半日,仍沉默不语,懊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历来盛宠加身者,难免遭人妒悔,只是…没想到希孟真会遭此大罪,不必问医他也知,经这一劫能保命已是万幸,手…怕是神仙难救,今后兴许再也不能画画了…
此事之后,画院中人,人人自危,同门师兄们纷纷声援希孟去开封府递状敲鼓,这么闹下去实在不妥,衙役领了府尹之命出来只引苦主一人入内
“哎呀,这歹毒的日头下待了好几日,可教你想清楚了?”
希孟尚未病愈,实在是没什力气和府尹说那些客套的官话
“府尹现下愿见学生,可是要应我的状子?”
“谁人能为你指认?无凭无证,你可知污蔑当朝太师是什么下场?要担什么罪名?”
“…知道”
“可这画院之中那么多人,上到画博士和几位夫子,下到你的诸位师兄同门,难道人人都能不顾仕途和家门安危,非要讨这个公道不可?”
“…”
“好好思量思量吧,本官做不了你的主,事以至此,你何不去求见官家?”
“…”
希孟经此一难,是劫后余生,又在府门前苦熬了几日,眼下已气血不足,脸色苍白,虚弱得好似即刻就会倒在椅子上一般,还缠着纱布的双手却紧紧地握着那一卷诉状。
府尹瞧着他抬眼看向自己的样子,不禁在心下暗叹,这真是说不准,他面圣之后是否还会再获官家的垂怜,难怪太师欲除之而后快。既便此刻落魄,那也是独属官家的槛花笼鹤…府尹官服下的拳头攥了攥复又松开,强压住了涨上心间的念头,捻了捻下半白的胡须,摆手令仆送客。
甚是可惜了…这人是强留不得的,那些画院的学生还围在开封府外呢。
府尹并非危言耸听,希孟知道,以太师的手段,见不着官家,他区区一介画学生,能到哪里去讨公道?…既便没领太师的意,府尹也不敢接他的状子…任凭开封府门敲破也无济于事,如此只能…
“画学生王希孟求见!!”
“请官家为学生作主!!”
可任凭他跪碎双膝,官家也没有再召他…去日里他几乎是日日都到御前侍奉,此刻想见官家一面多难啊…
“…官家…已经把我忘了吧…”
松懈了早已僵硬的身子,希孟在师兄们的协力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的余晖,深觉彷徨无力,全身的气力都被消磨殆尽了。
所谓蚍蜉撼树,不过如是…
是我,不知好歹…
数日后,希孟没等来官家的传召,不曾想却得夫子的告知,说这几日宋博士循例整理内府藏画时,仔细翻遍了“今朝”一目好几回,还是未见希孟所献的长卷,便问及平日里收理书画的内官,答曰官家早已将画赐予了太师。
“!”
闻此,刚服下的汤药又被尽数呕出,咳嗽不止,许久才缓和过来。
“…”
原来…官家,根本没有那么在意他,否则怎会轻易就将自己的心血之作赐予旁人…。他们不知道的是,因得了太师授意,主事应奉局的朱勔近日又从浙中,为官家寻到了不少奇花名石以供赏玩,希孟的消息连宋博士递不到御前,想来,徽宗暂时真的想不起他来了。
……
心思至纯之人从来都最易被人拿捏,因为他们仅有的要害在别人眼里都清清楚楚,日后既便希孟的手能痊愈如初,这样的长卷怕是很难再有了,画既被赐给了太师,他不愿再牵扯旁人,就只身前去想把心血讨要回来,却遭太师府上的家仆一番羞辱
“此画已被官家金口亲赐给了太师!”
“御赐之物,岂能容汝等低微之人染指?!”
“自不量力,还在指望官家替你作主?”
“不忠不义之辈,还要你的师长亲朋一同陪葬不成?”
“快滚罢,莫脏了我们府门的地界!”
“…”
…杀人“未果”,此即诛心也。“此番,定能置他于死地了”…
这下,才真让希孟彻底没有指望了,官家这是用赐画一举明示了自己的态度,唯一能护他的人站太师那边…无人会在意他,是他自不量力,现已无人会为他主持公道了…
……
怀青【上】
观看(避雷)提醒:
1.本文仅为个人脑洞,有流血情节注意!
2.有基于史实的捏造情节和人物、事件嫁接。
3.有自创npc角色注意!!
4.观剧后的有感而发,内含舞剧段落彩蛋。
【序】
〔纸寿一千绢八百,九百年过去展卷依旧色丽如新,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人为,力保此卷千年万年,安然无虞〕
【上】
2017年秋,深夜,故宫午门
[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特展]
白日实在过于吵闹,人多繁杂,万籁俱寂,才是旧友相会的好时候…凉风习习,一如雨后的那夜。来者现身,...
观看(避雷)提醒:
1.本文仅为个人脑洞,有流血情节注意!
2.有基于史实的捏造情节和人物、事件嫁接。
3.有自创npc角色注意!!
4.观剧后的有感而发,内含舞剧段落彩蛋。
【序】
〔纸寿一千绢八百,九百年过去展卷依旧色丽如新,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人为,力保此卷千年万年,安然无虞〕
【上】
2017年秋,深夜,故宫午门
[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特展]
白日实在过于吵闹,人多繁杂,万籁俱寂,才是旧友相会的好时候…凉风习习,一如雨后的那夜。来者现身,伸手轻触存放着长卷的玻璃展柜,像在与多年未见的老友作揖寒暄一般
“七百余年未见…久违了,希孟”
他名叫阿梧,是一个银杏树精,本是一位得道高僧的随身之物,因得到了大师的毕生修为而极具灵性,后于公元619年被观音禅寺院住持献与回援陇西的秦王二凤,后被其手植于寺中,今已经1397岁矣。
自离开元庭,他已经七百余年未见此画了,再低头回首细看长卷,他隐隐从画中的山水间看到了一位明媚的白衣少年,笑着在向他挥手作揖,便也不由浅笑着作揖回礼
是的,他见过他…他见过展柜里的长卷色泽明艳,熠熠生辉的样子,他也见过那执笔少年如山间朝阳,春日新芽般的样子。
那白衣轻衫的少年啊,就是这幅青绿长卷的作者
——希孟
恰如阿梧的红颜知己,月娘所言,这少年无声之中改变了他。
“世间苦难你早已亲见了太多,一路走来,你总是尽己所能,但求佛前问心无愧,本心早已静如深潭,何至于如此失态”
是啊,佛曰,众生皆苦…他本应对人间悲苦习以为常了…阿梧虽得机缘借高僧道行开悟灵性,然修行不易万事皆讲机缘,若非命里有缘,相逢再多,也终是过客…但这少年啊,就像投入水潭中的一枚石子,将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沉入幽深的潭底后依旧让水面久久不能平复…
……
与少年的初识,是阿梧取道汴京回京兆府,在汴京的大街上。他看不得官宦子弟仗势欺人随即仗义出手,救下了一个年仅15的画学生,少年才刚及冠就已从画学毕业,但因年龄未到二十,故目前尚无官职。
年十五既画学毕业,想必天赋甚高,二人在御街上边走边说,少年已数次献画,然皆未入官家的眼,上言未甚工…屡次受挫难免颓丧,阿梧见少年每论及作画之事,赤诚之心都写在脸上,便以局外人的身份指点了一二。阿梧幼常随侍太宗身侧受教,六艺之技皆类同皇子,后历了高宗玄宗治时,遍观名家。他虽不擅丹青,但胜在亲眼所见的名家名品多如过江之鲫,如有唐一代最著名的青绿画家父子,且两人又为李唐宗室,是时阿梧奉天后之命去监视这父子二人作画,如有异样,可当场斩杀…
徽宗为端王时,便尚风雅,好丹青,而今正是其力图复兴青绿之时,见少年献画至此,纯粹独道,与御府中所藏唐画几无差别,差实眼前一亮。故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后调希孟入禁中文书库中侍奉笔墨。
一日于殿中亲授其法,徽宗在少年身后轻握其执笔的手,稳稳地于纸上落墨铺陈,不逾多时,峰峦已成,上遂将笔置于一旁,于桌案旁落座后便接过内官敬上的茶盏,问
“可学会了?”
“学生叩谢陛下赐教”
“快起来吧”
“谢陛下”
“朕且问你,先前所献那幅图,是你自己所作?还是有人指点?”
“学生惶恐,陛下明鉴,此画实是受人指教才完成的”
“何人所授?未曾想汴梁还有此等精通丹青之人,竟不在朕的画院之内,不若明日替朕去召此人入宫一叙?”
“回陛下,他是位旅者,与学生相遇实属偶然,现或已返回故乡了”
“他是哪里人”
“…学生不知”
“罢了,先退下吧,今晚朕会再传召你的”
“是,学生告退…”
从官家处回来,画院内正在休息小憩的同学们都围上来问他。
“今日官家又授了你何法?”
“快让我们瞧瞧!”
“是了是了!快让我们瞧瞧!”
画院中众人互称同学,然实则所有同门都比希孟年长。能入画院者虽经举荐,但大都是孤身离家至汴京,希孟多少会让大家想起家里年幼的弟弟,时常多加关照。
围观小师弟作画之后,因今日画院休息先生不在,大家又一同到御街的书画市集上去瞧瞧,身着常服分散于各处,少年正手持一幅名为《江帆楼阁图》唐画犹豫不决之时,忽觉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后于耳旁轻言。
“此乃赝作”
希孟闻声回头,身后正是阿梧,着实惊喜!
“先生!”
“吾先前与你说过,此图原系四幅屏风中的一幅,早已因失火一同化为了灰烬,此后李建景*并未重绘”〔注*李建景:即大李将军,李思训〕
阿梧注意到希孟冠上的白玉兰花簪,少年答曰此为官家所赐。通体莹润,质地上乘,应为古玉…想来少年这些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随后阿梧交给少年一袋银杏果子,这都是从寺中本体上采下来的,平日里寺中的小沙弥随时可自行取食,主持命人收集也会分给来听法会的普通百姓,是为功德善事。阿梧目视推知少年身体也算不上好,故专程带给他补补。
“顾好自己,这果子在无事时也可多食”
“多谢先生”
“叫我阿梧即可”
二人边走边看,又言及画论,说起五代时阿梧曾于山林中见一执笔采风的老者,与弟子谈作画诸法,曰六要…忽闻一旁人群异动,阿梧下意识半挡着身旁的少年,边握住了身后所负的刀柄…
“在这在这!!”
骤然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几位画院同门师兄,在人群中挤了好一阵才顺利脱身,还气喘吁吁地就一把抓着希孟的手,道
“咳咳咳!…可,找着你了,夫子让人带话来了…”
“…有内官来传了官家的旨意,要你即刻入宫,快走吧!”
师兄们十分着急,完全顾不上一旁的阿梧,拉着人扭头就要走。
“我…梧!…”
“快些走吧!”
“快去吧,若有事,可到此处寻我!”
凭着自己身形稍小,希孟使劲旋了下手腕就从师兄的桎梏里挣脱出来,小跑几步回去,蹦起来接住了阿梧抛来的东西。
“好!先告辞啦!”
回到画院,见等候多时的内官已面露不悦之色,更不敢再有迟疑。
跟着内官离开时,希孟听见身后隐隐传来夫子的训斥声,回头一看,今日外出的同门师兄们面上都是乖乖听训,实则手底下都小声耳语,传递着在御街上的收获。
就在夫子气得背过身去的片刻,师兄们还不停朝希孟挥手示意:安心面圣去吧,不必担忧~
见此情景,跟在内官身后的少年不禁悄悄莞尔…
……
御前,偏殿中
徽宗从卷后瞥了一眼阶下正恭敬行礼的少年,一直恭顺地低头立着,谨守规矩,无旨细毫不敢妄动。少年在御前向来如此拘谨,想必是崔夫子教诲过不可殿前失仪…但未免有些无趣了,徽宗微微皱眉,注意到他头上所戴的御赐兰花簪…
…不错~
转眼似乎又对希孟今日这一身素麻的常服样子不太满意,遂合上卷轴,命道
“还是换一身罢”
让宫人带到殿后好好收拾了一番后,素麻常服已经被换成了一套月白绸纱,周身相应佩饰俱齐…正值青春年少的好时候,果然还是白衣轻衫最相村。
徽宗踱着步子,围着少年绕了一圈,仔细瞧了瞧。
此子天姿着实不错,这段时日经他慢慢亲手调教已初见成效,徽宗颇有成就感,并拍了拍希孟的肩膀以示安抚,告诉他只一心专注于绘事即可,无须顾虑其他。
皇恩骤至,圣眷隆重,未必就是好事,然少年深知自己出身寒微,无力推拒…只得一再恭敬地叩首谢恩。
初次留宿宫中,一夜过去了。官家走后,希孟尚在懵懂惶恐之中,一直未敢睡去,直至天近拂晓,才迷迷糊糊蜷在榻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天完全亮了之后,他又被内官叫醒,被告知官家特许他在藏画的内府待上一日,闻此,少年霎时困意全无,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
……
赵桓,于母后薨逝的同年晋爵定王,徽宗许是想借此安慰长子的丧母之痛,然这深宫之内的孤寂怕是没那么容易消解。
近日,年轻的殿下注意到总有个身着画院服制的少年郎,每隔三两日便跟着内官出入藏画的内府,他耐不住好奇便向随侍的宫人问道,
“这少年是哪家的公子”
“回殿下,看服制是画院的生徒,应是月余前刚被陛下召入禁中文书库侍奉笔墨的那个”
“原来如此”
趁父皇不在,他便悄悄走进了殿中,平日里徽宗赏画习字的大案边,又另立了一个稍小些的桌案,有一清俊少年立于桌前,微微俯身专注地执笔勾勒着,丝毫未察觉殿中有人进入。
午后的日光从枝叶间隙洒下,在少年浅色的服裳上映出深浅婆娑的斑影,他及时回头制止了随侍的宫人发出声音,观察了好一会儿,直至少年直起身边用手背轻轻捶了下后腰,重新换气抬头,希孟才注意到殿中多出了两个人,愣怔了一会
“!”
“…”
“咳!这位是定王殿下”
“画学生王希孟参见殿下”
宫人语罢,少年反应很快,立即搁笔行礼,并不似外界议论的那般不堪。
想来也是…论及世家的出身,若家中真有法子,何不考取功名,登进士科入翰林?除了得父皇青眼,还有谁会当他的靠山呢,他又如何敢恃宠而骄。即便是恃宠,又有什么父皇无法接受的不轨之举呢,不过是人言可畏罢了…同处深宫之内,赵桓暗自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起来吧”
年轻的殿下又走近细瞧了瞧桌案上的习作,不觉惊叹,对方看似只比自己年长岁余,就在绘艺上有此等造诣,难怪颇受父王的赏识。
若不是前几日见过他为内府所藏名画中的绝妙之处拍手惊叹,又悄悄在御苑里扑蝶取乐,刚刚也见识了他作画时专心致志的样子,真要叫人信了此刻侍立一旁的恭谨样子,可心下相较一番,比之拘束谨慎,还是更喜欢他真正的样子…欣然若山间朝阳,皎月出云。
究竟是在看画,还是在看作画的人?
此问赵桓怕是心中早有答案,只是不敢妄宣于口罢了。
……
“官家恩典让他留宿宫中数日了,再这样下去,怕是御撵都让他坐了不成?”
“区区画工,凭他也配?”
“若得官家赏识,又有何不可”
“如此恃宠,德不配位者,必有祸殃”…
消息传得很快,有人愤愤不平直言不讳,也有人作壁上观等看笑话。于官家和权贵而言,可谓“雅好丹青”,然对以此为生求荣者,即便是世家子弟出身的画院士流,在权贵仕子们眼里也是上不得台面。他们的确不敢议论官家,但拿画家们出气的胆子还是有的…
这匠人画工自古就是下人一等,即便得今上重视,奇技淫巧迟早是昙花一现!
画院的少年如今盛宠加身,画院同门的师兄们却不时遭贵人们为难,凭崔夫子再能护犊子也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什么?希孟恃宠而骄?他哪会?”
“他就仗自己年纪小,只在我们院里闹腾罢了”
“在御前这小子可恭顺了”
“无非那些贵人们看我们画院里的人得了官家的赏识,妒忌罢了”
“闲话什么呢!还不赶紧画画去!!”
夫子一怒嗓,众人即刻便似鸟兽般四散奔逃了…说到底也是同病相怜,遭刁难早就习惯了,大家不仅不怨怼希孟,反而为他高兴,希孟能得官家圣眷也是画院中人的幸事。当然,这实在的好处也是不少的,少年得了恩赏,时常为师长们带些贵重点心,也邀师兄们一同去郊外的酒肆。
“凭沈兄的家底,还能少这一顿炙羊肉?”
“这如何能一样?托小幺的福,我们也享一享官家的天恩!!”
……
今日画院诸生呈上的习作着实让徽宗不满意,便问及希孟可好些了,因昨日内官来报,少年染了风寒,恐无法面圣,且眼下高烧不退,怕是不太好。徽宗闻此当即宣了御前侍奉的太医去画院里瞧瞧,晚膳后听了回禀说人高烧已退,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官家现下是否要去贵妃娘娘处?”
“不必了,朕想亲自去画院瞧瞧他”
“是”
……
“王希孟!!你这胆大包天的混小子!?…你、你竟敢偷偷把太医开的给药倒了!”
“咳咳…那药实在太苦了,师兄…风寒而已…再有两三日,我自己也能熬过去…”
“往大了说这可是欺君!你…唉,罢了,真拿你没法子…”
方才险些因言获罪,反应过来后赶忙压低了音量,师兄苏汉臣无奈地看着桌上已被倒空了的药盏连连叹气。
明明身子弱,前日御前随侍到黄昏将近,回来了也不好好休息,还要倚廊听雨,听便听罢,非扔了伞跑到院子里折腾去,当时是自在了,但可有想过现在喝的药多苦?
…少年在斜风细雨里畅快呼吸,自由自在地撒欢,任雨水将衣裳打湿,水花溅散,他只听那雨声细语呢喃,那些不便诉于人听的烦心事,也一并消融于雨中,希孟伸展双臂静待雨露安抚他疲惫了一整日的身心…
天地之间,无我无他,若能在此安眠该有多好
…院中众人只能在廊下站着远观,劝不动就由着他去吧,那肆意快活不似凡间的谪仙样子,谁人忍心去打断呢?
就按先生说的,待他玩够了回来好好洗个热水澡便是,为以防万一,众人还盯着他喝了一大碗姜汤。但翌日一早,还是成了这样,人烧得浑身滚烫,王希孟再起不能…
现在御驾亲至问及突发高热的缘由,包括苏汉臣在内的一众师兄立侍于一旁,甚至没有任何对视就默契地想着,
实话…那自是不敢和官家讲的…好在此时希孟的烧退了,人只是意识尚不清醒,再有几日,应该就能大好。
……
“那病歪歪的小子就这么轻易的好了?”
“娘娘恕罪,小的无能…”
“罢了,既然在宫里不好动手,那就让官家把他指出去罢,他们采风写生不正是要往荒山野岭里去的嘛…失足摔死,葬身兽腹,挑不出错的好理由可多着呢~”
“娘娘圣明,小的马上去办”…
非议之声不绝于耳,朝臣后妃几次三番提及此事,徽宗实在经不住谏官的聒噪和妃嫔们的枕边风,遂让希孟领旨外出采风写生去。
去吧,去绘大宋的江山罢
少年背着行囊循着指环上的地址,找到了正在汴京郊外的山寺中修行的阿梧,言明来意
“此番远行,路途遥远,你想好了?”
“劳烦梧兄了”
“那便上马吧”
少年虽还是尚未得到正式官职的画院生徒,但徽宗给的赏赐不少,加上在画院和文书库领到的薪奉,足以一路畅行,两人便自此踏上了旅程。
跋山涉水,遍览山河,少年时而伴着渔人悠扬的萧声下笔,时而紧咬笔杆,盯着墨迹未干的画稿,皱着眉头几个时辰一言不发…所谓画痴,即是如此罢
阿梧此念刚出,变故骤生,为捡拾掉出的画稿,少年竟敢不顾危险,纵身扑出去
“当心!!”
所幸阿梧就在不远处,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少年另一只手也刚好抓住了掉出的稿子!希孟偏头一瞥,灌木后的岸涧有两三人高,下面就是湍急的水流…
“!”
“别怕!这就拉你上来!”
画痴,这必是真画痴…
………
这一路上,阿梧也默默观察着少年,纵是修行多年,可他作为人的情绪却实在稀薄,虽从时移世易,朝代更替的世事里也习得不少,但大多皆是惨事罢…醉心绘事的希孟超出预想远甚,是第二个给他感触很深的人…
许是在繁华的汴京待得久了,路途遥远,但终得亲近山水,少年背着行装也难掩喜悦之情,他们一步步拾阶而上,至山巅,见日出灿烂,春生万物,真可谓春和景明!
二人下山后行至湖边,阿梧松了马缰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远远看着浅滩里赤足戏水的少…畅肆自在,无拘无束。
此处可比御苑和金明池的地方大多了,尽情玩吧…
阿梧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位顽皮机敏的公主殿下…
“阿梧!阿梧啊!!”
“阿梧快来陪我玩啊~”
……
少年挑好地方之后,就在上游的石阶前对景写生,阿梧歇在树沿后面,摆弄了一下昨晚那伙人撤走时落下的弓,再试了试拉力,勉强能用。本以为带了也用不上…这下正好!
阿梧张弓搭箭,往树丛后射去,将那处陷阱提前触发,半人高的大石骤然进落进了湍急的河水中
“!!”
少年听见响动,从上方的石岸边探头问,
“方才可是有什么声音?”
“无事,你安心画画即可”别的事就交给我…
不苟言笑的阿梧总让希孟想起家中那已登科入仕的兄长…言及家中父兄,少年不由得忆起少时在家,父亲老训斥他不务正业,神情不禁有些沮丧。
“人生苦短,但行自在之事便好”
阿梧轻轻拍了拍他后背以作安慰,旅途继续。远处传来的凿击声让少年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个背着竹筐的身影…千古之色何处来,皆在身后所负的竹筐中,且听那寻石之声,声声入耳。
是了,少年也是第一次见,自己桌案之上,碟中之色从何而来,日后再下笔只会慎之又慎,不敢再浪费分毫。
他们就在山道上远远望着深谷之中缓缓移动的人影,寻石人纵入深山不畏艰险,一着不慎便会粉身碎骨,入山凿岩只为色千古。这寻石尚且还只是第一步,千研万磨,洗尽铅华,方得琳琅之色,千古不变,独步千载,绝非偶然。
……
树欲静而风不止…说的就是眼下的情势了,山间窄路上忽然出现的十来号人,可谓来者不善!这伙人从他们出了汴京就一路尾随,想是见他们行程过半,便等不及走到“台前”了。
阿梧迅速拔刀挡开一支射向少年的箭矢,余光再次瞥见了少年冠上那支白玉兰花簪…原来如此…阿梧似乎猜出了个大概。
徽宗给予这少年的,绝不是一般的恩宠。
这群人,伪装的外衣下还是统一的服制…就算是想害人,狐狸尾巴也得藏藏好吧…短兵相接,刀剑无眼,阿梧横刀挡开对面的劈砍,将人牢牢护在自己身后。
“护好自己,别出来!”
阿梧持戒修行,首戒即不杀生,他自不会轻易取人性命,只打到半数以上人等倒地不起而已,为首者见情势不利,当即调转话头
“这位兄弟,有话好说,我们要拿的只是你身后那小子,这是纹银六十两,还请兄弟高抬贵手…”
头头的刀尖上挑着沉沉的包裹递到阿梧跟前。
“…六十两”
“兄弟若是嫌少,我们这还有,再加三十两如何?”
阿梧一瞬间猛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在他们主子看来,希孟只值九十两?
只这么寻思着,多少有些意外,见阿梧不出声,为首的还以为有戏,
“阁下只要随了我们主子的愿,千金之数都不在话下,阁下和这小子无亲无故,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我有一事不解”
“阁下请讲”
“…既然是买凶杀人,那试问你们的命,又值几何?”
瞬息之间,阿梧已近身至头头跟前,从对方持刀的手臂到腋下生划开一道大口子,顿时血流与惨叫声不止,剩下的人也被吓得连连后退,不敢上前。
“啊啊啊!!”
“不识好歹的!!可知我们是谁嘛!?我们可是为宫里的贵人办事!”
“那且说说你们主子和他之间又是何仇何怨?我洗耳恭听”
阿梧顺手将刀插到地上,在一旁的空地上从容坐下。
“混帐!且给我等着!早晚要来收拾你!!这小子必是要遭灾的,你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他一世!”
“我奉陪到底”
……
[原创|剧评][只此青绿] 时空的对话
*看剧回来后的一些repo和小评
从国家宝藏的惊鸿一瞥,到B站晚会的喜爱无比;从一巡时期抢不到票,到如今二巡终于看上舞剧,这时间间隔竟也好多年。多年的等待,从剧院拉开帷幕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处于感动的状态。
或许是我看的舞剧不够多,在网上看到一些repo,也有吐槽的部分:“只此青绿的舞蹈部分比较少,大多数都是定格姿态,感觉自己看的是PPT演出。”很少有一部作品能够做到十全十美,即便是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
诚然,每个人心中对剧目的赏析和理解程度不同,最后得出的评论也都是主观的。我这份repo剧评,也存在着不少主观的成分。如果你愿意看下去的话,就听听我的看法吧。
先抑后扬吧。...
*看剧回来后的一些repo和小评
从国家宝藏的惊鸿一瞥,到B站晚会的喜爱无比;从一巡时期抢不到票,到如今二巡终于看上舞剧,这时间间隔竟也好多年。多年的等待,从剧院拉开帷幕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处于感动的状态。
或许是我看的舞剧不够多,在网上看到一些repo,也有吐槽的部分:“只此青绿的舞蹈部分比较少,大多数都是定格姿态,感觉自己看的是PPT演出。”很少有一部作品能够做到十全十美,即便是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
诚然,每个人心中对剧目的赏析和理解程度不同,最后得出的评论也都是主观的。我这份repo剧评,也存在着不少主观的成分。如果你愿意看下去的话,就听听我的看法吧。
先抑后扬吧。
这部舞剧,如果没有事先了解过,直接去观看,在大半场演出中的确会处于懵逼,看不懂的状态。这正是因为这部舞剧不是剧情向,而是绘图向。以展卷人为现代视角,展示了一幅青绿山水图是如何绘就的。
镌刻、织绢、颜料制作、制笔、制墨,这些都是一幅画作需要提前准备好的工作,最后才是画师本人的心境,对世间的体悟,才能绘制出一幅绝世画作。
而舞剧的宣传是以王希孟作为切入口,很多路人会去观看,都以为这部舞剧将的是王希孟是如何画画的。诚然这样的宣传方式和理解方式的确没错,但是在路人视角里,王希孟作画的片段减少,大半部分是讲述如何做好前期准备工作,促使他们减少了舞剧的期待感。
我印象最深的是青绿片段,因为在电视节目中已经播放了好多次,想来很多观众也都看过这一片段。但在完成舞剧中,并非是所有的青绿在一一舞蹈,还有一点朱红,他们吐槽了这一段乱入的颜色。
之所以会乱入这个颜色,正是因为千里江山的图的绘制过程中,出现了赭石色,所以青绿片段中才会出现其他颜色,在中间高潮部分,赭石色才在其中翩翩起舞,这是画作的点缀之意。
据研究员表示《千里江山图》其实一共是由五幅图构成的:“先是第一遍起稿以水墨描底,又称粉本;而后是上赭石色,以展现冷暖对比,以加强景物和谐;其次是加入石绿,是由绿松石和孔雀石制成;第四遍就是再上一遍绿色进行叠加,以增强视觉感官上的立体感;最后一遍才是上青色,取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这才是对路人真正不友好的原因之一。
不知道千里江山图是如何作图的,就无法理解舞剧中出现的角色需要是为了什么。
当然我也并不是在为舞剧辩驳,要做大雅俗共赏的确很难。
这次的舞剧,在演出篇幅上,的确有割裂感。这也是非剧情向舞剧的无奈之处,使用展卷人作为贯穿正常舞剧的切入口已是最好的方法。
剩下的就让我说一说,夸一夸那些令我感动的片段吧。
最感动的片段除了入画,该有苦思和最后的对望。
先说苦思。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有一段表演出现了三个王希孟,通过舞台的切片转化,表达不同时期的王希孟是如何为了画出最好的山水画,而不断苦思冥想。这一段的表演方式,瞬间能让我幻视成影视剧的拍摄方式,同一个场景里,同一个人在屋内来回走,思索着;蒙版擦出另一个王希孟,伏案作画。能够在现场看到这样的表示,我感到很有意思。
还有一段是王希孟,将画好的画作呈上给皇帝检阅,一幅不行又要换上另外一幅。按照“传说”,皇帝将王希孟收做徒弟,亲自教他画画,为他画出一幅宋朝的千里江山图,这一段的呈现也可以理解为皇帝亲自在教他,一次次的苛责,否定也是为了画出最好的画作。
当然,插一句题外话。可能是已经毕业了,看到这一段我真的幻视公司领导,有事没事否决你,否决你并不是你写的有多差,而是鸡蛋里挑骨头,展现他领导的权威,回头领导亲自写还是照抄你的稿件。拳头硬了。
咳咳,话说回来,苦思的最后一幕。
我是戴上望远镜,看清了展卷人的面部表情。他轻轻地将衣服盖在王希孟身上,眼含热泪,一步一步,踉跄地向后走去,还用手指着王希孟。在看清演员表情的一瞬间,我在想,他是在心疼王希孟为了作画,不顾自己身体健康,也要完成画作;还是想告诉他,你此时此刻用心的作画定能流芳百世,被众人所传阅,你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也是最后,我会对望片段的感动之处。
展柜两侧,在千里江山图面前,两个人遥遥相望,一个鞠躬,一个作揖。此时此刻,两个人的心因为这幅画交融在一起,他们笑着,做出了浮动的动作,青山起伏,在他们的手臂间,在他们的笔下,在他们的心里。
随着音乐渐至尾声。
舞台上表演的欣赏展品的舞蹈演员退场,展卷人和王希孟也一步一步,向后走去。
一场繁华落幕。
空余千里江山图。
生命的结束,并不是物体的腐化,而是跳出了时间。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人。
当看到这幅画作时,
我们一定会想起
……
END
【一梦千年】王希孟与展卷人一场跨越古今的对话
少年近来常常做梦。梦中的人影总是看不清面庞,每次都似是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只见张口,不曾闻声。
宫里的一声声暮鼓声落下,随之落下的,还有大宋今年的第一场雪。
鼓声将少年从梦中拽醒,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眸,抬眼望向窗外, 竟已近日暮。雪洋洋洒洒地铺白了少年眼前的一切。先前才因摹画太 久而昏昏睡去,现下少年的瞳眸里却只剩下欣喜,连外衣也忘了披, 便一个箭步蹿进了那茫茫大雪中。...
少年近来常常做梦。梦中的人影总是看不清面庞,每次都似是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只见张口,不曾闻声。
宫里的一声声暮鼓声落下,随之落下的,还有大宋今年的第一场雪。
鼓声将少年从梦中拽醒,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眸,抬眼望向窗外, 竟已近日暮。雪洋洋洒洒地铺白了少年眼前的一切。先前才因摹画太 久而昏昏睡去,现下少年的瞳眸里却只剩下欣喜,连外衣也忘了披, 便一个箭步蹿进了那茫茫大雪中。
雪花星星点点地落在少年手心,少年仰起头,双眸里盛着诉不尽的迷惘。
“王待诏。”
少年回头,只见一袭青袍的中年男子立于身前。少年立马行了作揖之礼。
“太师。”
“官家让我前来告知待诏——”
“官家他,对下官的画......” “官家并不满意待诏的画,令待诏平日里再勤加练习。” 语落,蔡京的一席话随着初冬刺骨的寒风一齐贯入少年的双耳。
少年低下头,冬雪已经薄薄一层附在此时正微微发颤的肩头。
“即已告知,老夫便告退了。”蔡京看向少年因躬身作揖而微微倾斜的发冠,又拍了拍他的双肩,“ 已至宫禁时刻,王待诏也早些回去 歇息吧。”
“是。”
少年目送着那一袭青袍渐行渐远,思绪也随着这漫天飞雪飘向了远方。
自从十多岁入宫中画学为生徒,便日日趴在桌案上摹画,这一趴, 便是好几个时辰。好不容易被官家赏识入了禁中文书库,亲自授其技法,却还是,令他失望了。
白日里为三司积年旧账做笔录已是精疲力竭,每当到夜里闲暇之余,他便会借着宫里剩下的寸火微光描摹绢本上已经勾过千遍万遍的 画稿。日复一日,从不懈怠。这样飞蛾扑火的日子已熬了两年有余, 但一切,依然如这漫漫冬夜,看不到尽头。
少年跪在雪地里,双手冻得通红,却依然紧紧扣着地面的雪。冬雪簌簌,本就瘦小的身影在巍峨宫墙下显得更加的单薄。少年的眸里 燃起一丝不甘,正如这冬日里斜倚着宫墙的红梅,迎风傲雪。
“希孟。”
闻声,少年仰头,只见一男子立于身前——穿着怪异,年龄似在 而立之年上下。少年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是我梦里出现的人......”
“你也是我的梦中人。”
“你......如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你是我日思夜想的人......”
少年不懂眼前的男人为什么眼里噙着泪,歪了歪头,不解道,“我 也是你的梦中人?难道我现在在梦中吗?”
男子点了点头。
“我们不曾相识,我又只是一介无名之辈,为何会是你日思夜想的人?你又是如何知晓我的?”
少年的问题如一连串炮弹般向男子轰去,男子笑了笑,又轻轻唤了声少年的名讳。
“希孟。”
“嗯。”
“如若不做宫里的画徒,你,想做什么呢?”
少年低下头,垂下了眸睫,抿唇不语。
“ 能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也从未想过。”
少年的声音轻轻的,却一字一句地敲在了男子的心头。
“如若换一种活法,你愿意吗?”
“出宫过一个平凡人的日子,每年的奉例虽不多,但也足够在逢年过节时买几斤羊肉。之后,娶一个心仪的女子,开一间画铺,过几 年的安稳营生。也许不久后会有一段时日的兵荒马乱,但别怕,金兵 入侵时带她去临安。在临安,可以去西湖采采风,江南的景色总归与 汴京不同。累了便在西湖边的茶摊喝口茶,与过路喝茶的人聊聊汴京 过往的繁华,聊聊物是人非的故国旧梦,聊聊那曾经宫廷内院的歌舞 升平,被官家所喜的蹴鞠校技。你可能会在临安遇到靠卖画度日的李 唐,如果看到他的《万壑松风图》,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因为那时你的画技,不会比他差。”
“希孟,你会选择这样的人生吗?”
还是执意,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一片雪花落在仰头的少年眼角,就如泪珠般,怅然而逝。少年透过男子噙着泪的双眸,除了看到饱含着情真意切的惋惜,还看到一丝 苦楚,一丝凄哀。
“你如何知晓金兵会入侵......你到底是什么人?”
雪势依旧汹涌,宫墙下,一双人影相对,却静默无言。
我该如何告知你我来自千年后;我该如何告知你在不久后会创作出一幅旷世奇作,千古流传为后世所瞻仰,被后人称为十八岁的天才 少年;我又该如何告知,你将在完成这幅画作后便销声匿迹,英年早逝?
男子叹了口气,气息转瞬随风雪化为虚无。他缓缓蹲了下来,与少年齐平,凝视着面前清亮如雪的瞳眸,缓缓道——
“我来自很多很多年后的这片土地,那是一个太平盛世。”
“金人被我们击退了吗?”
“对。在那时百姓不会吃不饱,穿不暖。”
在这白雪皑皑的四方天地中,似乎只容纳了这二人。少年默默地听着,听着男子诉说,诉说那遥远的来自千年后的故事。
“我在一个储存过去古物的地方当差,那里珍藏着很多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的物件。就像是......宫里的宣和殿,有数不清的前朝珍宝。”
“有大宋的吗?“
“当然。有很多很多。我最喜欢的......是一幅画。”
“是我的?”
“是。”
“这幅画,为后世所瞻仰。而你,则被后人誉为少年英才。”
“人们都很喜欢我的画?”
“是。”
少年笑了,眉心微动间,涓涓春意从嘴角蔓延开来,鲜活而明亮。 可是随即,瞳眸里的火光便暗了下去。
“你骗人,我并非什么少年英才,官家他.....并不赏识我的画。”
男子伸手,轻轻拨去了少年肩头的雪。天色渐暗,不知何时,一 轮明月爬上了墙头。回廊下的暖黄纱灯高高挂起,在风雪下灯火交相 辉映。少年在夜色下看不大清男子的表情,却感受到了那双带着暖意 的指尖。
“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
“希孟,你的时候还未到,但你记住,你不比任何人差,也不需 要和任何人去比较。”
“那幅画,真的很好吗?画了什么?”
少年的眸子亮亮的,正如那轮挂在夜空的明月,皎洁无暇。男子 透过少年的瞳眸,看到了一颗属于少年人无尽的窥探之心。
“你会知晓的。但是......”
“但是什么?”
“如若为了这幅画献出生命,希孟,你还会坚持吗?”
少年怔住,嘴角微张,似是想要说些什么,随即,又咽回了喉咙里。
“文献中这么载的。” 男子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少年在雪地里站起了身,拍去了衣襟上的沾雪,又理了理发冠。 男子随少年一同站了起来,两人就这么并肩斜倚在宫里刷了红漆的勾 阑边,望着那轮雪夜中的明月,静默无言。
“ 我啊,本就是蜉蝣之身,若是真如你所说那般留下了那样一幅画作为后人瞻仰,死不足惜。”
少年的话语就如这雪花一般,轻飘飘的,落在了大宋宣和年间的重重宫墙中。虽激不起任何这世间的波澜,却让那来自千年后的男子 落下了自见到这位少年起便盛在眼眶中的热泪。
“我要去摹画了,官家令我勤加练习,我定不能懈怠。”
“好。”
“你呢?啊,我竟忘记了,这是在梦里。” 少年有些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回首,却见男子只是矗立在原地,泪如雨下。恍然间,竟发现男子的身体变得透明,像是要融入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雪夜。
“你的身体——”
“梦要醒了。”
“你要走了吗?”
“是。” 少年静静地看着面前泪如泉涌的男子,不知为何,竟会感到心底泛出一丝不舍。
“今夜你同我所说的这些,或许不大可信,但还是要多谢你。”
“为何?”
“多谢你......让我更加坚定自己所为。”
男子的身体变得比先前更加透明,他知道,自己终将,要与这个自己倾尽十多年心血的少年告别了。
回去后,我只能又在画里和故纸堆里追寻你的身影了。
“希孟,保重。”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落得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道别。
“你也是。’’
语落,少年的道别随着风雪消散在了长夜中,随之消散的,还有男子的身影,以及他嘴角噙着的浅笑,就像对少年最后的祝福,没过 这长夜,走进少年的心底。
少年转身向文书阁的方向走去,大抵是太过着急,竟一个踉跄,栽倒在了雪地里。
“希孟?”
少年闻声抬首,只见原是自己前些年在画院的同窗。
“你在此作甚?我当真在梦里吗?”
“梦里?你在说什么胡话——” 同窗赌劲掐了一把少年的腕肉,少年吃痛,喃喃着“这竟不是梦......”
“我从保和殿前来,官家令我告知你明日申时去殿内候着,他要作画。”
少年喜出望外,开心地在雪地里蹦了起来,竟全然没有听出同窗语气中的一丝酸涩。
“还有,这些画,官家令你明日申时前摹完,然后带去殿里。”同窗边说,边将怀里的一丛画卷递交给面前欣喜若狂的少年。
少年接住了画卷,向保和殿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他此生一心奔赴的希冀,是所有画徒翘首以盼的至尊至巅。
都说飞蛾扑火是一种命运,孰不知,唯有如此命运,才能照亮飞蛾。
走进那扇殿门,少年的此生,便将用一幅天高地阔的画卷来就此凭吊。
可少年不会停下脚步。 他抱着画卷的身影在雪夜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另一边,男子睁开双眼。只见手臂的衣衫已被泪水打湿,自己竟是,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
梦里,一切都那么真实。故宫研究院的白炽灯微微闪着错光,照在眼前泛黄却经久不褪色的画卷上。
男子扶了扶眼镜,重新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镜,继续在这幅画卷中游走、搜寻。搜寻每一处有少年气息的丹青,每一笔有少年心胸的 笔墨。
千年的画卷,在此时,依旧熠熠生辉,就如那千年前的少年,虽用尽笔力,耗尽生命,却从未在历史的烟云中散去。
崇宁三年·冬(下)
王希孟将画卷递给赵佶:“送陛下的新婚贺礼。”
赵佶听到“新婚”二字后动作微滞,继而笑道:“那便让朕看看你最近学画学的如何了。”
他接过画卷展开,是一幅龙凤呈祥图。
画的到是致精,一笔一画尽体现细节,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功夫。
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龙眼眶中没有着墨点睛,一片空白。
“怎么不画眼?”赵佶问道。
王希孟把手背在身后,神神叨叨道:“陛下晓得画龙点睛吧?”
“嗯,知道,但与这有何关系?”
“传闻当年张僧繇在安乐寺壁上画龙,这龙点了眼之后就飞了所以啊,陛下,这眼睛可千万不能点,点了这龙可就飞走了。”王希孟振振有词地说道。
赵佶笑选:“这你也信。”
王希孟点头:“宁可信其有...
王希孟将画卷递给赵佶:“送陛下的新婚贺礼。”
赵佶听到“新婚”二字后动作微滞,继而笑道:“那便让朕看看你最近学画学的如何了。”
他接过画卷展开,是一幅龙凤呈祥图。
画的到是致精,一笔一画尽体现细节,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功夫。
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龙眼眶中没有着墨点睛,一片空白。
“怎么不画眼?”赵佶问道。
王希孟把手背在身后,神神叨叨道:“陛下晓得画龙点睛吧?”
“嗯,知道,但与这有何关系?”
“传闻当年张僧繇在安乐寺壁上画龙,这龙点了眼之后就飞了所以啊,陛下,这眼睛可千万不能点,点了这龙可就飞走了。”王希孟振振有词地说道。
赵佶笑选:“这你也信。”
王希孟点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龙难道不像他赵佶吗?永远无人为他点睛,他永远也只能限于这一四四方方的蓝天之下,永远不得自在腾飞。
“朕很喜欢。”他抚摸着空白的龙眼。
光影明灭下,是他一贯温和的脸,以及……笑容。
天子大婚,普天同庆。
最后一只簪子被固定好,向婉看着镜中的自己,满身华服金钗的女人,真的是自己吗,或者说,这个人大概只叫向氏吧。
吉时到,她推开门,父亲和迎亲的人都向她笑着。
“婉儿,向家的女儿都是这么嫁出去的。”
她坐入喜轿,兀自叹息。
赵佶上前亲自将向婉扶出。
这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从今日起便是他的妻子。
从陌生人突然变为最来近的人,何其荒唐可笑。
宫人的贺词不知念了些什么,百官的祝福不知说了什么,他推开寝宫门,竟有些失魂落魄。
看到他,屋内的人有些瑟缩。
俊美的帝王自阴影中走来,一身红色喜服衬得他向如皓月,像是位谪仙。
若没有向家女和皇帝的身份,向婉大抵会很喜欢这场婚姻。
“怕朕?”他道
“妾、妾不敢。”
赵佶径自取了合卺酒,一人饮了两杯。
“怕什么,朕也是个……凡人。”
皇帝的含情眼此刻被酒蒙得有些朦胧。
他的语调有些凉,但向婉觉得,这个人又是有温度的。
崇宁一年秋,帝大婚。
是夜,帝语兮微凉,别少年模样。
第二日,向婉被太后召进了慈宁宫。
向太后坐在高位上,身着宝蓝洒金对襟裙,外罩一件织锦团花大袖衫,裙下露出一双绣化鹤青松锦缎弓头鞋,满头珠翠,眼神凌厉威严。
“皇后,知道哀家召你来的原因吧。”她缓缓开口。
向婉放下茶碗,恭恭敬敬道:“妾省得。”
向太后道:“知道就好,身为皇后就要懂得为陛下分忧,治理好后宫,当然了,为陛下开枝散叶更是分内之事。”
向婉垂着头:“妾谨遵太后教诲。”
向太后满意点点头:“回去吧。”
向大娘子嫁进了勇安侯府,向三娘子年岁稍小且是个性子烈的,不服管教。
向家其他姑娘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出。
向二娘子不仅适龄而且性子软,是个好拿捏的,这也就向太后要她入宫的原因。
向婉退下。
林嬷嬷肤步走到向太后身边,道:“娘娘,那王生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就了。”
向太后柳眉倒坚:“这竖子!”
她先后召了王希孟与向婉来慈宁宫,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她先见了向婉,哪知这竖子如此嚣张,竟先走了。
王希孟当然清楚向太后那些腌赞手段,他懒得同她耗,不过他还是很给面子的坐了一柱香的时间。
他现在正在御花园里看那株快枯萎的西府海棠。
偶然抬头,看见几个宫婢簇拥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来人正是向婉。
她身上穿着梨白对襟上襦,秋香色对襟半臂,胭脂红绣白蝶穿花下裙,妃色绣蝶戏大牡丹大袖衫,头上是一套精美的宝石头面。
小太监见王希孟看了人家半天,低声道:“那是皇后。”
王希孟挑眉:“哟,小皇后。”
小太监听见他这声低语脸吓得煞白,连忙去捂他的嘴:“祖宗欸,这是能乱说的吗?”
向婉一行人听见这过的动静,转过头,看过来。
小太监忙松了捂着他嘴的手,扑通一声跪下来:“参见皇后娘娘。”见旁边站着的人没动静,他在下面疯狂地扯王希孟的下衣摆,示意他跪下。
“大胆王生,见了娘娘还不行礼?”向婉身边的管事姑姑极不满这王希孟这自中无人的态度,刚才那句戏谑的“小皇后”她可是听的一清二楚。
向婉连忙打断她:“不必了,王生乃情性中人,我……本官实在欣赏,跪就不必了。”又低声对身旁的管事姑姑道:“走吧,陛下还等着呢。”
临走前还笑道:“王生的龙凤呈祥图,本宫很是喜欢。”
王希孟见她转欲走还是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恭送娘娘。”
待人走远了,他才直起身子,摸了摸下巴,他说怎么回宫还过御花园,原是要去宣和殿见赵佶。
崇宁二年,春。
王希孟靠在栏杆边逗池子里的红锦鲤,他正一手拿着柳条在水中撩出圈圈波纹,另一手拿着鱼食往水里头抛,引得众鱼儿争相探出水面争夺鱼食。
“你可悠着点,莫把朕的鱼给撑死了。”
王希孟猛然转头看见了一身白衣的赵佶。
白云在流水间飘荡,日光和暖,照在水中的鹅卵石上。
他低眉看着水中波光,眸底也映着一湾碧湖。
眉眼柔和,嘴角含笑,轮廓分明,墨发来起,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皇上的东西可都精贵着呢,我可不敢。”王希孟随口道。
“你也就仗着朕宠你。”
他走近了些,笑容也欲浓。
“对了,前几日朕要你作的画怎么样了?”赵结突然出声。
身旁的人动作明显一滞:“呃,陛下别急,这灵感也要时间嘛。”
“哦?朕看你以前……”
“好汉别提当年勇啊,陛下。”王希孟连忙说有事,一溜烟就没了影。
赵佶看了他这副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这时,一位一直站在暗处的宫人上前,递上一张泛黄卷边的宣纸:“陛下,这是那人给的。”
“下去吧。”
当年德妃被害,案发时的所有宫人都被太后遣散,只有一个疯子老宫人留了下来,但这疯子并非没有清醒的时候。
赵佶眸光微沉,一双笑眼里此刻如深潭,危险,莫测。
半月后的一次早朝。
“陛下,臣有事启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迈着迟缓的步伐走到大殿中央。
一时间,投射来数十道目光。
赵佶坐在高位,淡声道:“讲。”
“陛下,冀州受水患影响的流民在向城迁来,水患未得解决,已引起民愤。”
赵佶皱眉,这冀州水患多年来都是大宋的心头大患,“朕不是己经拔了赈灾款了吗,为何还未得解决?”
“定是有贪官将这财敛去,老臣恳请陛下派人彻查此事,还冀州一个太平。”语毕,那老臣竟是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时,蔡洵又跳出来道:“可是陛下,冀州的严知府是出了的父母官,若是按季老这般做法怕是会寒了臣子的心呐!”有越来越多约人出声附和。
季老跪在地上,声音都带上了颤抖;“陛下,严知府没有问题但是不代表漕司没问题,那可是千两黄金啊!愿陛下为天下苍生作主啊!”
一个是三朝元老,一个是朝廷重臣,赵佶赖感头痛。
朝臣们在底下吵得不可开交,赵佶皱眉看着这场闹剧,思虑再三还是道:“季爱卿可有中意人选?”
下边的季老听到这句话便知陛下这是同意了,忙道:“陛下,臣推举陆圆和。”
陆圆和为人正派,是个可用之材。
蔡洵上前步,还欲说些什么:“陛下这……”
“行了。”赵佶拧眉打断他:“朕心意已决,太傅退下吧。”
“是。”蔡洵一摔袖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百官之列。
“传朕旨意封陆圆和冀州牧兼冀州提举常平司,前往冀州处理水患一事,即日出发。”
赵佶一眼扫下去:“各位可还有异议?”
陆圆和率先跪下:“臣遵旨。”
众人:“陛下英明!”
赵佶下了朝后王希孟已经要完了一套剑法,此刻他正倚在树下擦着剑。
霁风朗月,轻狂肆意。
抽条的少年身量高挑,长相偏艳,带着种浓黑重彩的美,尤其是一双眼睛呈现一种浅淡的颜色,像含着一整条揉碎的星河。
明明生了一双看狗的深情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冷漠。
见走赵佶来了,他便开口道:“陛下,我要去冀州。”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赵佶便知道他已知道了这事:“你去冀州做什么?”
王希孟一双琉璃色的眼看看他:“陛下只说准不准就行了。”
冀州百姓暴乱,动荡不安,赵信怎么可能让他去冒这个险,“不行。”
王希孟点点头:“知道了。”
赵佶心道:这么好说话。
为了防止王希孟偷偷前往冀州,他多派了禁军守在了偏殿,可还是没防住,第二天还是不见了人影。
赵佶忙派人去追,可王希孟是连夜抄小路跑的,赵佶派的人自然是追不上。
天不亮王希孟就已出了皇城,一路向西。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执意去冀州,但冥冥之中他知道,在冀州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未从官道走,路上并未遇见什么人,途径一座破庙,他翻身下马,准备进去修整半晚再出发。
他将马栓在一旁的树上,还没进庙就听见了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推开残破的木门,一个老者躺在佛像人正下方,衣衫破烂,身下只有一条破烂的草席。
还有两个年岁稍不一些的孩子听到动静瑟缩的墙角,同样是瘦骨伶仃,身上脏得连男女都难以辨认,两双眼睛里皆是惊惧。
是流民,冀州的流民。
老者才反应过来有人进来了,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但稍一动弹就又会发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两个孩子欲过去扶他,不过两双眼总是看着王希孟,戒备和胆怯一点不少。
王希孟抿唇从衣兜里掏出两个馒头用布包着放在地上,转身阔步了出了门,去牵马。
冀州的事情真是一点都不能耽误了。
王希孟快马加鞭地往冀州赶,十五天的行程硬生地压缩到八天,跑的身下的马儿嘴角都泛起了白沫子。
到了冀州边界,流民愈加多了起来,咳嗽的人数也在增加。
是瘟疫,但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应该是普通疾病,还在可控范围内。
王希孟将马栓在城外附近林子里,蒙上面罩入了城。
陆圆和带的人马还未到,只有当地的官兵在维持秩序,禁止人们出入,还过力量薄弱,还是有流民趁乱出逃。
王希孟趁着混乱混进城内。
城内集聚着乌泱泱的流民,个个衣衫褴褛神色憔悴,更有无家可归的与茫然与惶恐之色,饥寒交加的折磨与这些而言,也许微不足道。
流民之中不乏有老弱妇孺,连襁褓中的幼孩都要跟着受苦。
他穿着一件八日都未有换洗过的衣物站在其中都宛若华服。
“大人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吧。”一个妇女冲了过来直接跪在了他跟前,怀里用两块破布裹着的孩子正在她怀中哇哇大哭,一张脸憋得青紫。
“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妇人眼里含着泪绝望的哀求着。
马上人群里又冲出来另外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他冲到王希孟前面,目露凶光,一把将他推开,夺过妇人手里的婴孩,破口大骂:“贱人,你干什么!没了二丫和王胡换孩子,我看你吃什么!”
那妇人悲悲凄凄的跪在地下去扯男人的裤角:“当家的,二丫不能换啊……”
男人踹开她:“滚开,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你是想要我和虎子都被饿死吗?还是说你吃得下二丫?”
没人来调解这场闹刷,
众人习以为常,王希孟在他们眼里看见了麻木。
“冀州水患,连年饥馑,民易子而食。”
听到装先生讲至此处,台下的看客们均唏嘘不已。
裴先生喝了口茶又缓缓道:“这王希孟见不得百姓受苦便纠出了那姓严的贪官知府,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将他结一剑杀死了。第二天知府的人发现的时候人都硬啦!”
众客官:“那他是怎么知道贪官就是严知府的?”
“对呀,对呀,怎么知道的?”
裴先生拍了一下醒木,众人皆静,“诸位,这只是在下讲的段野史罢了,具体的,又何必较真的。这王希孟是怎么发现严知府是个贪官的,在下不知道,但是在下可是听说了严知府将朝廷每年拔下来赈灾的黄金藏在了哪里。”
众人也就听个呵,马上就被转移了注意力,“黄金藏在了哪里?”
裘先生:“这黄金就藏在了知州府。不过这严知府没有将黄金藏在地下或房里,而是……”
他顿了顿,将众人的好奇心都吊起来之后才道:“藏在了梁柱和知州府门上挂的匾里。听说啊,这匾额和柱子都是挖的空心,当年王希孟将他们一剑劈开的时候那黄金如流水哗啦啦的流了一地。”
“切——”众看客实在不满意他这敷衍的说辞。
“皇上,这药看起来虽毫无问题,但细看其中有两味药药性相冲,长久服用可致人死亡。”太医道。
赵佶望着桌上的陈旧的药方,道:“劳烦大人了,下去吧。”
“是。”
当年德妃患有咳疾,每日都以汤药将养,而德妃身亡之前的汤药是太后赏下来的。
“来人,把太后咸福宫围起来。”帝王的声音冷冰。
崇宁二年,夏。
德妃死因败露,太后下狱。
宣和殿,一旁伺候的皇后失打碎了茶杯。
向婉犹如一只惊弓鸡,赶忙跪下请罪:“陛下息怒,妾万死。”
赵佶一半的脸融入阴影之中:“起来。”
向婉唯唯诺诺地站起来,手都在抖。
“太后之事与你无关,你在害怕什么?”赵佶朝她看了一眼。
“妾、妾……”向婉说不出话。
赵佶放下笔走近了些,一双笑眼此刻并不温柔:“只要你不做别的,好好当皇后,朕不会动你。”
“朕不会因为别人的事而把恨放在你这里。”他又说远了。
他只是不甘,德妃是当年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她说要当他的阿姐保护他,所以会在深夜为点上一盏停灯求他长乐,会在太后肯难时替他解围,她用尽了法子护他,可他没护好她。
他恨这个地方,这里杀了他的阿姐。
赵佶走到了宣和殿中央,屋外照进融融冷光,今日因为要上朝的缘故他穿上了龙袍,可龙袍加身的他看起来却并不像个帝王,他比谁都更不像帝王。
所有人都说什么天子是紫薇星啦,玉皇大帝的儿子啦。
可是向婉觉得,神仙来当皇帝的话,也或许都如他这般别扭。
这样的人,到底是在天宫中犯了什么罪,才会被贬下来受这样的苦。
怕不是调戏了哪个小仙君。
“啊嚏!”马上的王希孟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怎么回京路上还有人念叨自己。
他在斩严知府的时候就往京城传了消息,也不知道赵佶到没有。
王希孟离开的前一天,陛下派的人马和陆圆和已抵达冀州,并且马上开展治理和赈救。
陆圆和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王希孟到不担心后续的事情了。
严知府被斩的第二日,百姓们刚上街头就看见了黄澄澄的金子从门板里流出。
穷山恶水出刁民。
虽说发了水患,人们现在最急需的是粮食和药物,就是拿看几块金子出门在冀州这穷乡僻壤的地儿都买不到什么好东西。
但谁会嫌弃钱多呢?所以众人一哄而上的开始抢夺黄金。
还好陆大人及时带着人马过来阻止了这场闹剧。
最后黄金当然是公有的。
有了钱,许多事情都好办的多,该实粮的买粮,该治病的治病,该修房的修房,该治水的治水。
冀州在来年的开春已是政通人和,百废待兴。
陆圆和奉命彻察的严知府贪墨赈灾款一事也有了着落,陛下下诏抄了严家满门,男丁处死,女眷流放。
陆圆和也没有冒领杀严知府的功劳,但因为不知道是哪路英雄干的,那姑且就先称他为仁人志士吧。
严知府被杀和贪墨赈灭款一事在冀州闹得沸沸扬扬,以至于后人讲起这事都说是有个神仙垂怜他们冀州既遇贪官又发水患,所以才杀死了严知府,但由于擅自插手人间俗事很快就被天庭召回,这才派了陆大人来完成他未完的事。
但当啦,这都是后话,真正的仁人志士现在可在皇宫里头呢。
“你胆子到是大,知府说杀便杀了。”
王希孟懒洋洋地靠在软榻,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见赵佶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到还有几分唬人。
还过可吓不住他:“那样的贪官不杀了,陛下打算留着过年?”一如既往的桀骜的口气。
王公公站在一旁着连劝都不敢劝,他可是晓得陛下这回是真发火了。
赵佶知道他有自保的手段,傍身的武艺说是以一抵五都不为过,可他一声不吭地就跑去了那山高水远的冀州,他真的不敢想王希孟出事的后果。
赵佶压着火气问道:“所以这回你去冀州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当然。”王希孟还是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往嘴里塞了颗葡萄,才道:“陛下。”
他咽下口中的葡萄,“至今我王希孟见过汴州朝廷的争权夺势,见过扬州繁华的轻歌曼舞,见过冀州百姓的水深火热,见过蜀州蜀道的险峻魏峨,过大漠孤烟,见过北地的荒草丛生……敢问陛下此乃千里江山?”
崇宁三年,夏。
小太监把绿松石送往偏殿又匆匆跑宜和殿复命。
赵佶进来,问道:“他开始画了?”
小太监身躬身:“还没呢,王…王生他说这事急不来…”
赵佶皱眉起身,前往偏殿,没让太监通报,他直接走了进去入眼的便是某位大爷懒洋洋的躺在软榻上,吃着宫女喂来的水果,这还不算完,打扇的,捏肩的,揉腿的,竟是一样不差。
赵佶压着火气,沉声道:“你到是会享受。”
王希孟见是他来了,竟是连动都懒得动:“陛下莫气,这不是灵感没来嘛。”
赵佶:“这幅画你都拖了一年了,灵感还没来?”
王希孟十分无奈:“可这事真急不来啊。这天几挺热的,陛下你要不也过来降降暑?”
赵佶挥手让宫人退下:“朕看就是太惯着你了,让你养成了如今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为这不是您惜才嘛,将后传出去也是桩美谈……”
王希孟正说着,一本书便从天而降:“说什么胡话,这人生往后还有大半呢,还千年后!”
“哎呀,”王希孟吃痛,“陛下莫急,这次我出去一趟收益颇多,已构思完成。”
“哦?”赵佶眉毛微挑。
“不过,还得向陛下讨要一些东西。”王希孟笑道。
赵佶太阳穴跳了跳心道不妙。
崇宁三年,冬。
最后一批贵重颜料也送进去了,王希孟也在偏殿里闭关了大半年之久。
傍晚宫人进来换了一回炭火,不多时,屋顶上簌簌的响起来。
赵佶方才从奏折上抬头。
鬼事神差的,他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门方推开,他便愣住了。
那人向他傻笑着,一身单衣站在雪中。
崇宁三年冬的第一场雪,载着归来的他。
“这傻子。”赵佶赶忙上前,将大衣披到了王希孟身上。
他鼻尖早已冻红,但他好像不知道冷:“陛下,《千里江山国》已成,希孟,幸不辱命。”
这时,宫人闻声跑来,手里拿着汤婆子和大氅。
赵佶抬手,却只扫掉他发上的雪。
两人心照不宣,却始终没有走向那步。
兴许是崇宁三年的初雪太大,让人看不清前路,也只许是本就遥遥相里,根本无路可进。
或许千年后的后人再翻开这段晦涩的历史,会窥见几分端倪,又或许什么都感受不到。
一生风雪,半生荒唐。
就让这场初雪磨灭心间上的朱砂。
许日那日的雪太大,掩遮了所有的声音,赵佶只记得王希孟的笑了。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似春日里的最后一捧融化的冰雪,纯澈又清冽。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那王希孟最后去了哪儿么?”台下的黑衣青年朗声问道。
裴先生高深莫测的捻了捻黑黑的胡须,道:“听说是投进了他画的《千里江山图》之中,变成了其中的一个人物。不过的更有甚者说他是天下来的仙人,画完画就离开了皇宫,回天上去了,可是这谁又说准呢。”
第二日赵佶起身时在枕边发现了一张纸条,上边用行书洋洋洒洒的写了一行字——红马扁舟,一斟美酒,别样美景,我去江湖。
就算共处三年,他也很少见王希孟写字,他的画都只是简单的印了个四不像的章,《千里江山图》更是连题跋都未曾留下,但他就是能一眼认出来他的字。
这字像他,洒脱不羁。
多好啊,他想。
翩翩浊世佳公子,陌少如玉少年郎。
拿得起丹青,舞得了长剑,心中有丘壑,眉目藏山河。
一袭红衣,姿态挺拔,眉目俊朗。
三年前王公公问他要不要再收一人,他说什么来着?哦,“只要他。”
——“只要他。”
这话很矜持。
望他肆意热烈的活着,成为优秀善良的人,而他唯一想的要的不多,就一个,只要他。
王希孟于他,是江南烟雨中鸿梦一瞥,惊于心失,而他赵佶如蜉蝣一粒,葬于尘土。
自认读过许多诗句,却在与他初见时,找不到一句。
放他三千裘马去,不寄俗生,唯贪我三枕黄粱梦。
赵佶和王希孟的故事当然是没有解的。
“神仙不得沾染人间事,帝王却背负天下苍生,说不得缘深缘浅,算不得登对,只是各自拂衣,了却残局罢了。”
装先生讲完,台下看客一片唏嘘,眼看着金乌西垂,各自也捋了捋衣袍准备付了茶钱回家。
黑云青年也骑上他的马,迎着鲜红如血的夕阳,踏着大道,走向更远的地方……
崇宁三年·冬(上)
——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
——是日大雪,惊鸿一瞥,如烈酒在怀,犹灼心弦。
“上回说到,这徽宗在画院一眼相中画师王希孟,将其收为弟子,亲自传教,王希孟一时盛宠至极,众人艳羡。而此间,王希孟与徽宗之间又发生了许多宫围趣事。”
说书先生“唰”的一声打开扇子,慢腾腾的说道。
“哦,怎么说?”台下的黑衣青年笑道,明明一身江湖人士的做派,衣裳却又贵气非凡。
“莫急莫急,听我”说书先生道,“细细道来——”
春风穿堂,散入花丛,新绿摇曳,旧燕惊起,又随风入空。
“暖风熏得游人醉……”少年念诗的声音念了一半似是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
听到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赵佶搁下笔:“怎么不念了?”......
——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
——是日大雪,惊鸿一瞥,如烈酒在怀,犹灼心弦。
“上回说到,这徽宗在画院一眼相中画师王希孟,将其收为弟子,亲自传教,王希孟一时盛宠至极,众人艳羡。而此间,王希孟与徽宗之间又发生了许多宫围趣事。”
说书先生“唰”的一声打开扇子,慢腾腾的说道。
“哦,怎么说?”台下的黑衣青年笑道,明明一身江湖人士的做派,衣裳却又贵气非凡。
“莫急莫急,听我”说书先生道,“细细道来——”
春风穿堂,散入花丛,新绿摇曳,旧燕惊起,又随风入空。
“暖风熏得游人醉……”少年念诗的声音念了一半似是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
听到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赵佶搁下笔:“怎么不念了?”
王希孟一脸小大人的模样:“我才不念呢,念了陛下要治我罪。”
赵佶勾唇:“你倒是会察言观色,若在别人面前也这样,朕也就放心了。”
“陛下,”王希孟叫道:“那蔡洵本就是小人,君子才不屑与小人交好。”
听完这话,赵佶无奈的摇摇头,“真拿你没办法。”
他提笔,又投神于公文中。
王希孟歪头看他,只见赵佶墨发半束,着一身白色常服,腰间玉佩流光溢彩,贵气自内而外散发。
他眼尾微红,肤若凝雪,这样一个人坐在花间,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夺目。
“陛下真好看。”王希孟突然出声。
“什么?”
“我说陛下比花好看。”
“胆子不小,竟调侃朕。”赵佶故作严肃起来。
王希孟故意避开话头:“我说陛下这么好看,怎么不找人画张像?”
“朕……”年轻的帝王竟一时失语。
他有愧于天地,又岂敢留名。
“我有一个问题。”台下的黑衣青年朗声道,顺手向台上抛了颗金锭子。
台上的裴先生讲到正精彩处,猛然被打断,有些微恼,不过见对方出手阔绰,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什么问题?”
黑衣青年一双漂亮的琉璃眼含着笑:“王希孟说的那句诗不是南渡了才作吗?那可是崇宁元年,金人还没打过大散关呢!”
众人回过味来,哈哈大笑。
装先生脸色涨得通红:"这…这…许是在下记错了。"这本就是社撰出来听个乐呵,他讲了十多年,哪曾想今日碰到个较真的。
元符二年,夏。
赵佶在当贤王的时候曾到过青州,那是个江南小镇,那也是他第一次在知州府见到那个少年。
那天风很大,卷过天地万物,一路横冲直撞地进了知州府。
风挟着花落了少年一肩膀,他黑色的衣襟上便也缀满梨花白。
小小少年沿默着拂去肩上落花,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恰好握了少年的手指。
他烫到一般缩回于去,少年抬头直直地瞧着他。
他看见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能一眼望透人心。
眉间染着一颗细长的红痣,在那张昳丽的面容上似妖似仙。
少年长得太好了,如同风呼啸来时,惊起的寒山孤雪。
赵佶后来才知道那少年叫王希孟,王知府的嫡次子,两年前随师父出青州游历,今年才得学归来。
赵佶有时又觉得自己错了,王希孟那样的人怎么会是寒山孤雪,明明浑身透着富态风流。
如比此时,“殿下——我爹院子里的睡莲开了,你要不要看看。”
少年慵懒散漫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不过一会便见了人影。
他手里把玩着一只刚刚绽放的睡莲,往屋里一掷,正中桌上的白瓷花瓶,悠悠的转了一圈,有一两滴露水飞了出来,溅在案几上,美得有些过分。
赵佶把狼毫架在笔架上,拿起他刚刚写好的一幅字吹了吹,“过来看看,这幅字如何。”
王希孟凑过去,眯起那双浅色的眸子,打量半响才道:“是手好字,不过……”
赵佶一听就知道有下文,笑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即是仿《兰亭》,到还少了几分飘逸洒脱,殿下可以开些,莫要被拘泥了。”
“当然,”王希孟负手转了个身,补充道:“只是草民的狭隘之见。”
赵佶放下字画,“挺有道理。走罢,今日想去哪儿玩?”
王希孟听了这句话马上来了兴致,转过身来神秘道:“殿下准备准备,今夜我带殿下去见我们秦淮河上最有名的花娘子。”
夜间,王希孟带着赵佶出府上了他提前租好的小舟。
沿河两岸然起了渔火,将河面照得亮如白昼。
小舟中有一坛酒,二人相对而坐,船夫划着船,摇摇悠悠地将小舟使向河中心。
船桨一下一下击在水面上,打碎了渔火,荡开了波光。
来看花娘子的的不止他们两人,越来越多的小舟向河中心聚拢,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其他船上人们对话的声音。
“你说这叫什么。”赵佶点了点船舷,目光向看江面。
王希孟给自己酌了一杯酒,吊儿郎当地扬声道:“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
赵佶压住他欲往口中送酒的动作,“你还小,少饮酒。”
王希孟却浑不在意地笑笑:“我虚岁都十五了,人家李太白二十五岁就仗剑走涯,我喝点小酒怎么了?”
赵佶还是拦着他:“这可不一样。”
偶闻一阵扬悠缠绵的丝竹之声。
小舟渐渐向一国座大装饰华丽的画舫驶近,丝竹之音就是从的处传来。
画舫的中央是开阔的平台,用红色纱幔勾勒装饰,婴儿手臂粗的红烛缓缓燃烧,更有奢靡之处点缀上了夜明珠以照明。
“快看!”王希孟兴奋道,整个身子几乎是挂在船沿上。
赵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恰在这时,缠绵的丝竹之声陡然加快,随之而来的还有欢快鼓点声。
画舫中央身姿曼妙的女子随着鼓点而动。
抬腕低眉,轻舒云手,回转细袖,玉步生风,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王希孟趁他愣神的功夫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赵佶道。
王希孟摇摇头,浅色的琉璃眸里映着不知是岸边还是水中的明亮灯火,“皆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欠,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赵佶转过头来看他,声线温润:“是首好赋。”
绯衣少年以赤金冠半束发,手持折扇,颇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一双琉璃眼潋滟如西子湖,眉心一点细长的观音红痣却添了分仙气。
应该就是他多年前在书上看到过的那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盛唐五陵少年。
王希孟用扇子指指画舫:“殿下知道那花娘子吗?”
赵佶摇摇头:“不知。”
王希孟挑眉,“那我今天就得给殿下好好讲讲这花娘子了。”
花娘子是望月楼有名的清倌人,全名叫花嫣然。
听说闺名姓贺,当年是京城的贵小姐,不过后来全家被抄,女着进了教坊司或充作军妓,男人全部都杀了头。
也不知道后来是怎的,她就沦落至了秦淮河上的望月楼。
不过这最稀罕的还是她这清倌人的名头,沦落风尘几年,竟有人说看见过她臂上的朱少痣。
赵佶点点头:“有点意思。”
两人一至对饮至天明才返回知州府。
王希孟听赵佶给他讲了句闲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称贤王吗?”
“为何?”
“因为……贤同‘闲’音,圣上希望我闲散逍遥过一生。”
当然这句话在半月后就被打破了。
因为被迫召回京城,继承皇位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台下有人高声问道。
台上的裴先生放下扇子,慢慢呷了口茶,吐掉了茶叶子,才缓缓道:“今日便到此,欲知后续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黑衣青年笑了一声,剥了两颗花生丢进嘴里。
元符二年,冬。
为什么召贤王回京,因为皇帝老儿没法子了。
大皇子死在了战场上,二皇子落了次落了水后身子愈发羸弱,四皇子的母纪就是个宫婢,其他皇子年龄大小,难当大任。
无法,老皇帝的身一日不如一日,就只能在将外游山玩水的贤王殿下急召回京。
就这样只知舞文弄墨的闲散王爷被赶鸭子上架成了储君。
“半路出家”的贤王殿下不情不愿的学起了治国理政。
世人都道这贤王交了好运,一步登天。
可谁又知道,这宫中清冷,远不比人间快话。
建中靖国,春。
安逸腾凫图。
笔锋收束,却不见了当年的潇洒,锋芒初显便又向内,又一只囚鹤,向着笼外又撞在笼边。
一旁伺候着的德妃见了,忍不住赞道:“陛下的字画当真举世无双,妾远样不懂字画的都品出了几番风味儿来。”
屋内的香熏有些浓,赵佶眼睛发酸。
“是么。”他眼皮微沉,似是叹息。
德妃研墨的手未停,女子朱唇微勾,髻上的步摇随动作轻轻摇晃:“陛下,您送妾的画眉,前几日被妾给放了。”
那只画眉是赵佶去年出去游玩的时候托人买给德妃的。
那时的德妃还是只是贤王侧妃。
淡淡一句,竟有惺惺相惜。
赵佶眼睫低垂,面上神色莫辨。
是啊,但谁又放她出着金笼呢。
可这个女子,却死在了他面前。
赵佶不懂后宫的来往,也不知德妃母族凋零意味着什么。
只记得最后的最后听见她轻声道:“下辈子让妾作陛下的阿姐吧,这样妾就可以保护陛下了。”
此间,人如蝼蚁。
崇宁元年,冬
那年的冬日格外冷,屋处天地同色。
赵佶拿到了一张出自画院的骑马图。
与旁人的不同,马蹄边有只蝴蝶翻飞。
画上却见不落款,只盖了一个四不像的章。
一旁伺候着的王公公见陛下一直盯着那画出神,于是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这画是陛下两月前出题‘踏花归来马蹄香’王希孟的作品。”
赵佶执画的动作一顿,缓缓放下,淡声问道:“怎么上回去画院的时候没见着?”
王公公见陛下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便继续道:“这王生是半月前才入的画院。”
年轻的帝王看向王公公,轻声道:“仔细说说。”
王公公躬身道:“陛下有所不知这王生今年才十六,但一手丹青却是出神入画,不说远超同辈,就是连画了十几年的老师傅也不一定比得上他。”
赵佶道:“还有呢?”
王公公答:“王生是青州府王知府的嫡次子,他年纪虽小,但字画方面有极大的造诣,十几岁的时候在青州府就是顶顶有名的人物。不是奴才说,这王生真担得起天才两字。”
赵佶拿起公文开始批阅,“哦?既是天才,又何故又跑到画院里来?”
王公公腆着脸上前给年轻的帝王斟茶,“这天下谁人不知陛下自创的瘦金体乃是绝世第一体,来陛下跟前效力还会屈了他的才么?”
赵佶很轻地笑了一声,“你到是个惯会溜须拍马的。”
王公公面色一苦,大呼:“冤枉啊——陛下!奴才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赵佶终于从繁杂的公务中抬了头,淡声道:“行了,别嚎,吩咐下去,朕一会儿去趟画院。”
“是。”王公公忙不迭退下。
正午,画院。
王希孟正在和一群太监在院内打闹,忽闻尖利的传通声:“陛下驾到——”
在院内的一众人赶忙跑到院外齐刷刷的跪了一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平身。”
青年温润的声线如玉珠落水,在众人心间激起层层涟。
众人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窥天颜,唯站在最中央间的少年用一双碧透的琉璃眸望着他。
一场大雪过后,青年穿上掐金挖云的月白色羊皮草靴子,罩上大红羽纱面白狐里绒鹌氅,头戴白玉鎏金冠,缓步踏雪而来。
“朕今日就来挑个人,诸名正常发挥就好。”赵佶坐上高位,王公公吩咐人去准备画师们要用的东西。
赵佶沉吟片刻便道:“今日便画冬春交寒之时吧。”
众画师提笔开始作画。
“陛下,那便是王生。”王公公凑近赵佶耳边低声道。
赵信顺着公公手指的方向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去。
随性散漫的少年不知何时抹去了额间那抹细长的观音红痣,还不过还是那双极赋灵性的琉璃眸最为吸人。
他此时正支着巴下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别人都在急急忙忙的的作画,就他一人不知想些什么。
一个时辰的时间差不多过半,有画师已交了作品垂手候在一旁,王希孟才开始提笔作画。
赵佶看了半晌,众画师的作品没有一样令他满意。
王希孟的作品是最后才慢腾腾地交上去。
这画的是极北之地的冬春寒之时,地上还留有残雪,上面似乎是有马蹄印与人踏过的脚印,却在罅隙处有春草吐露新芽。
全画卷最醒目之处还是一抹刺目的红。
是画在极远之处的一面被旷野冷冽的风卷起的残破旌旗,隐约可见上面用金线绣出的“宋”字。
赵佶一时竟不知是说这画好还是意境好
“好画!于凛冽中窥得生机啊,陛下!”到是身后的王公公先开了口。
赵佶点头,放下画,抬眼就望进了王希孟那双琉璃眼中,通透,无暇,仿若极北的春日荒野。
“那便就是希孟吧。”
他看向王希孟道:“日后你便跟朕在宣和殿学画可好?"
王希孟跪下磕头谢恩:“谢陛下。”
王公公在一旁低声问道:“陛下不再选一人?”
赵佶一脚跨出院门,低声留下一句:“只要他。”
“陛下,蔡大人已在午门外跪了半个时辰了。”王公公在一旁毕恭毕敬地说。
“哦?”赵佶搁笔,将一抹碎发拢到耳后,“随朕去看看。”
“是。”
赵佶了随着汉白玉阶而下,见察大人在午门处跪着,身边围了一大圈宫人,或劝说,或递垫子。
“太傅,您怎可如此作贱自己。”赵佶伸手去扶。
蔡大人大喝一声:“陛下,您何苦拦我!”复又长号出声,“罪臣万死,为未能辅佐陛下有所下作为,未了先帝遗愿,臣悲呼!”
蔡大人是当今朝中可谓是一手遮天,先帝在时便欣赏其才学予以重用,可纵使这满腹经纶,怎么用,往哪儿用,就要看个人造化了。
如今朝中分三党,一派皇党,一派蔡党,一派太后党。
皇党皆是群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哪有蔡党的老油条们玩的花。
渐渐地蔡党便有了独揽大权之势,连太后的外家竟是也要被压上一头。
赵佶最初上位便想推翻这股势力,却因对方势力太大只委曲求全逐步蚕食。
虽是有此志,但赵佶闲散多年,对帝王制衡之术一窍不通。
于是两人就秉持着——“谁不挂,谁老大”的思想这么一直耗着。
赵佶温声道:“太傅快起,朕并非胸无大志,朕只是想到这天下有太傅在,朕安心。”
“陛下!不可沉迷于书画啊,您收那画师作徒,叫百官如何看您!”蔡大人又号一声。
赵佶太阳穴突突直跳,却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朕以为,以太傅为百官之道,让群臣效之当无碍。”
一拳打在棉花上,是英雄也落了一鼻子灰。
“陛下真是玩的一手好太极。”王希孟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
“嗯?”赵佶偏头。
“臣佩服。”王希孟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在阳光下闪着稀碎的光。
赵佶轻笑一声:“是吗?你今日的画可作了?”
“啊——”王希孟哀嚎一声,“还没,要不今日就算了?”
赵佶用笔杆敲敲他的头,“你要再不去,今日便作三幅。”
“别呀,陛下!我现在就去。”王希孟忙不迭往门外跑。
刚出殿门就撞见门外求见的蔡洵。
两人目光相接,又匆匆错开,各怀鬼胎。
蔡洵:不知礼数,目无尊卑,竖子。
王希孟:老奸巨猾,赵佶干不过他,老东西。
蔡洵进了殿中扑通一声就给跪下了,“陛下——”
赵佶被他嚎得脑仁疼:“太傅这又是怎么了?”
“陛下那姓王的小儿不知尊卑啊——”声声陛下喊的悲悲切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就是没给他行礼么,瞧把他给委屈的。
赵佶放下笔,按了按太阳穴,阖眸道:“太傅仁爱宽厚,希孟刚入宫,礼数尚还浅薄,朕会命教养嬷嬷去教导他的。”
“这王生这般行事,恐有损皇家威严啊,陛下﹣--”语毕还俯身下去深深叩首。
“朕省得了。所以太傅前来所谓何事?”年轻的帝王压着燥烦问道。
蔡洵跪在地上道:“与陛下商议立后与选妃一事。”
赵佶无奈道:“朕今早不是说了此事容后再议吗?”
蔡洵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储啊。愿陛下为我盛朝开枝散叶。”
赵佶叹了气,从龙椅上走下来欲扶起蔡洵:“太傅一心为国的一片忠心,朕领了,不过,朕还年轻,此事就不劳太傅费心了。”
一句“朕还年轻”把蔡洵堵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蔡洵顺着赵佶的力道站了起来,想了想还是从袖中出一个卷轴,双手奉上,献给站在面前的帝王。
“陛下,这是臣前些日子从南方得来的一幅画,今日献给陛下。”
“是吗?那朕得好好看看。”赵传拿了画,转身走回桌案前,推开上边的公文,把画平铺在上边。
是一幅观音图。
画上的观音一手托净瓶,一手捻柳条,坐于莲座之上,细眉凤眸,嘴角嘱着笑,目含慈悲色,眉间点着似血般的红痣。
落款是“太清二年”。
“梁朝的东西?”赵佶抬头问道。
蔡洵面上立马笑开,跑到帝王近前:“陛下好眼力,这确时实是梁武帝时作的。”
“是好画。”赵佶点头。
蔡洵便顺坡下驴问道:“那陛下觉得赶之那天才王希孟呢?”
赵佶知道这蔡洵是个小肚鸡肠的角色,也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朕前些天给画院出了道题叫‘骑马归来马蹄香’,太傅觉得此画该如何作?”
蔡洵思付片刻道:“这‘踏花’与‘归去’容易,不过老臣愚昧,不知这无形的‘马蹄香’该作何解答。”
赵佶抽出一卷轴,缓缓展开,指着画中的一处道:“太傅请者这奔跑的马蹄边上多了几只嬉戏翻飞的蝶,‘马蹄香’不就出来了?”
蔡洵眼眸微睁:“这这这……”
“这便希孟的画。”
蔡洵拱手:“是老臣愚钝,这两幅哪有什么可比的。”
蔡洵退下后,赵佶将王希孟的画卷起来放回原处,偶然间瞥见了下面那幅观音像眉间的那抹红痣。
他记的他当年眉间也有一抹细长的红痣,但不似观音那般慈悲色,反到是神性与灵气居多。
不过与观音像更不同的是,他常是肆意又张扬的大笑,说起话来语调慵懒散漫又无分端带上三分笑意,一身绯衣的少年身周总是带着淡淡的光。
崇宁元年,春
春日暖阳,御花园里桃花、梨花,玉兰等处处可见。
一路走来花叶儿飘飞,踩着这些花瓣儿往亭里去,远远可见那斜倚在漆红的圆柱上的少年。
笔直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在一起,面前支着一块画板上面画的正是这御花园中的春景。
青衣若柳,墨发轻垂。
公子人如玉,难怪世人都这样称谓。
赵佶和王公公放轻了脚步走入亭中,少年认真作画并未发觉。
赵佶行至王希孟身侧,侧头看他。
少年侧脸被影勾勒出清晰的交界线,一双琉璃眸子垂着,盖在里竟是浮现出剔透的浅黄色,浮光跃金,像一块上好的琥珀。
此时的他没有什么表情,秾丽的面容此时显出几分冷淡来。
赵佶正想出声,突然有宫人附耳过来。
“陛下,太后唤您过去。”
赵佶并太后所出,建中靖国那年都乎都是太后独揽大权,直到他弱冠后太后还政,赵佶这才有机会逐渐收回权力。
太后找他,那绝不会是顾念母子深情。
“知道了。”他道
大后爱打扮,赵佶看着她满头钗子只觉脖子疼。
“听宫人说,陛下近日收了个徒儿。”太后倚在案前,一旁的宫人正帮她修着指甲。
“是。”一个宫人递上茶,赵佶却没喝。
太后也不管他,只自己说:“今皇上已弱冠,是开枝散叶的时候了。”
她说完,微微抬眸,盯着年轻的帝王。
“儿子暂时并无此意。”他很谈定,态夜也十分坚决。
但这句话似乎惹恼了太后,她语气变重了些:“荒唐,一国之君岂能无后?”
“家国尚危,朕不敢苟顺儿女私情。”他道。
“哦?陛下真是不敢!”太后挥退左右,“还是不想?”
赵佶垂眸,盯着案几上的茶。
茶杯中的茶沫散了。
“混账!”一杯茶迎面飞来,“哀家今日就把话说在着,哀家已为陛下物色了姑娘,既然陛下不作主,那就让哀家来作这主。”
“母后何必逼朕!”赵佶还是那副样子,却在桌下握紧了拳。
“那陛下想如何?一生不娶?还是说你想和王…”
“够了。”
他轻声道。
都说这里是离权力最近的地方,可这里却离人情太远。
都说赵佶是交了好运,可他却抬不起头。
本应年少自风流,一生斗鸡花狗。
清风何必夺我车马慢。
“朕还有公务在身,过些时日再来见太后。”他行礼。
转身 。
“陛下莫要杨淼的下场。”太后在身后淡淡道。
杨淼,那是德妃的名字。
赵佶似乎被说动了,当蔡洵再提此事时,他竟点了头。
皇后是向家女,太后的亲侄女,日子就定在次年秋天。
至于为什么不是蔡家姑娘,当然是为了制衡。
“陛下真的想好了?”王希孟问。
赵佶墨发只用一根发带松落地绑着,眉宇似乎有些支离破碎。
“嗯。”
却还认真的批阅着面前堆积成小山的公文。
王希孟弯着腰盯着端坐于桌案前人的脸。
近看之下才发现他眉眼里掩饰不住的倦怠,长长的睫羽垂下,在下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浅浅笑了一下。
眼波流转。
非常浅淡清和,也转瞬即逝,又投身于公文中。
人非不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显超过了君臣或师徒间该有的分讨,王公公在一旁低头候着,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大婚是普天同天的大事,钦天监把日子定在了农历八月十七。
崇宁一年,秋。
向家。
火红的绫罗衣摆在床上,金丝绣勾勒出凤凰图样,裙摆和衣袖缀百枚明珠。听说这是由宫中最好的绣娘耗时百日才绣成的。
女子的柔荑轻轻扶过沉甸甸的凤冠,手指流连于红宝石镶嵌的凤眼处。
“姑娘早些睡吧。”婢子晚烟将一件披风披在了向二娘子身上。
二娘子极轻的叹了口气,收回手,敛下眸中愁绪,“晚烟,伺候洗漱吧。”
向家人向来如此吗?为钟鸣鼎食,为位极人臣,为世代簪缨。
“陛下!”王希孟乐呵呵的从殿外跑进来,人未到音先至。
“王生!王生!宫中不得疾行啊——”小太监在后边追着前面的少年。
一道欣长的清瘦身影站在镂空半阖的窗前,似乎之前在看窗外的风景,听见动静后转身回望。
窗外是一高大的小叶榕,秋日细碎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他清隽俊逸的面容,显出一种温润柔和的静美。
“怎么了?”
希孟
*一个观看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以及部分主演分享会视频之后产生的小脑洞。本质上只是为了写得爽,同时为了避免刻意地三次元美化而在现代世界的故事部分尽可能地只采取了旁观视角和采访引用。
本文主要有三个角色,舞者、希孟和展卷人(以开始的称谓为准);真实的人物身份关系会随着行文逐步揭开。
00
“那个字迹秀美的宰相
创造了我。九百年前,他的字
如风吹马群,奔袭起
我散乱的命运。十八岁就
做天才的人是这样
二十岁就死的人是这样。
六行字。它狭窄到,都不够形容
我在人生最后一次生日宴上
看过的星星。”
...
*一个观看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以及部分主演分享会视频之后产生的小脑洞。本质上只是为了写得爽,同时为了避免刻意地三次元美化而在现代世界的故事部分尽可能地只采取了旁观视角和采访引用。
本文主要有三个角色,舞者、希孟和展卷人(以开始的称谓为准);真实的人物身份关系会随着行文逐步揭开。
00
“那个字迹秀美的宰相
创造了我。九百年前,他的字
如风吹马群,奔袭起
我散乱的命运。十八岁就
做天才的人是这样
二十岁就死的人是这样。
六行字。它狭窄到,都不够形容
我在人生最后一次生日宴上
看过的星星。”
———赵汗青《希孟》(节选)
01
“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年轻的舞者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背出这段早已滚瓜烂熟的题跋;一旁的主持人十分机敏地接上一句“此处应有掌声”,座无虚席的分享会上顿时应景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手机相机的闪光灯络绎不绝,明暗不定的光反复而闪烁地投射在舞者年轻的脸上;嘴角弯弯,下垂的眼眸掩不住因为自己热爱的事物而被夸赞的欣喜,是个喜欢被宠溺的、性情纯粹的孩子。
二十五岁,在舞蹈演员中,还可以算是稚气未脱的年龄吗?观众席里,展卷人有些漠然地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被称为“展卷人”;每一个走进这个会场、参与这部舞剧的主演见面会的观众,似乎都通过在剧院门口领取的一张纪念票,而自动地获取了这样一个相同的身份。这个身份很好,很巧妙,轻而易举地把他和其他兴致勃勃的观众一起,笼罩在了某种愉悦、明亮、激动中又带着几分景仰的克制氛围中,他无声地融入进去,像一滴颜料融进宣纸———很好,完美地遮掩了他与别人看不见的疏离,遮掩了他遗落了的来处与过往,一如遮掩其他人各自熟知、却又无关紧要的来处与过往。一如九百年前,“翰林画学生徒”的名字,是怎样在褪色的时间长河中一笔带过,遮掩多少人光华剥落、连落款和章印都不曾留下的一生。
以及他那遗落在时光里,想都想不起来的姓名。
“...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从首演到今天,已经走过了280多场,如今正在向300场迈进。想请教一下张翰老师,在如此密集的巡演场次中,是怎样保持'百场如一'的心境,认真投入地对待每一场演出的?”
展卷人抬起头。
台上的舞者仿佛被这个问题轻轻地触动了一下。爱笑爱闹的年轻人难得地沉默了片刻,宿命的阴霾在一直以来保持上扬的嘴角稍闪即逝;两秒钟短暂的、针尖般发紧的安静后,全场期待的目光里,话头又很快地被接起来,仿佛冰水初冻,却又尽量自然地急速消融。
“还是...因为珍惜吧,”二十五岁的舞者答道,“很多人可能也知道,舞蹈演员是很容易受伤病困扰的职业,尤其巡演一旦密集起来,就更容易伤害身体。”似乎意识到什么,他沉默了一下,又很快地把话题从某个不愿多提的题眼上不着痕迹地移开,“大家平时看舞剧的时候,台上通常都是国家二级演员在跳;为什么呢,因为国家一级演员大多都跳不动了。———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我们孟姐就是国家一级演员...”一旁,不久前才刚刚晋升国家一级演员的舞团女首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观众席里也是一片善意的笑声。
年轻的舞者没有笑;棒球帽帽檐的阴影落下来遮住低垂的眼眸,展卷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舞蹈演员的职业生命是非常短暂的;今天还在跳,明天可能就要因为伤病严重无法坚持而告别舞台。很多人说我们就像烟花一样,很快地绽放,闪耀那么一下,然后就又消失在夜幕里了。
“今年是我毕业的第五年;我学了十五年舞蹈,但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跳十年。越是年少成名的舞蹈演员,可能消耗得还更加严重;我们在舞台上跳的时间,还没有为之学习的时间长。”
02
“十八岁就做天才的人是这样
二十岁就死的人
是这样”
———赵汗青《希孟》(节选)
03
希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从一个遥远的、陌生而恍若隔世的梦中醒来,午后的阳光从高墙顶上略过,洒落一线在画院幽暗的房室里。一旁,翰林画院的小斋长收拾着散落一地的画卷,见他醒来,投来不满的一瞥。
“缘何睡了如此久?推你也不醒,幸得夫子有事,今日来得迟,还是我说你前日在竹园里听官家讲论山水受了凉,一时休息也有的,方才免了责罚。———今日的功课也记着;夫子要你描《溪山行旅图》的飞瀑,你记得补上。”
希孟眨了眨眼睛;那个梦很遥远、很陌生,却又有种鲜明得可怕的真实感,在他眼前模糊地闪动着,仿佛一个晦涩不明又令人不安的隐喻。他下意识地晃了晃头,试图把那些不舒服的念头赶出脑海;梦境迷朦的残余从视界里渐渐消散,他翻身起来、再次打了一个呵欠,止不住引得一阵咳嗽,直咳得胸口生疼。好容易才平息下来,泪花里,是小斋长放大了的、不满中带一点担忧的脸。
“喏,我说,虽说官家喜欢你,你也稍许老实些为好。整日迟到贪睡,便是官家再得意你,夫子面子上要实在过不去,也少不得要罚你的!”一向在夫子身边低眉顺眼、研墨时乖巧得大气不敢出的小斋长难得说一句夫子的坏话,不得不压低了调门,仿佛生怕叫人听了去。沉吟片刻,又不无担忧地补了句:“话说着,我瞧你近日咳得厉害,似是身子有什么不爽处;往先这十几年,不曾见你这般咳嗽。官家处画务繁重难消受,身体要紧,你自己也保重些。每进文书库,总画到三五更才回来,这般咳下去,迟早出病来。”
希孟摇摇头。说来也怪,自从几月前被召入禁中文书库、由官家亲自指点作画以来,似乎头晕目眩得分外容易,肺里也总像有什么东西呛着一般隐隐作痛,让他止不住地想咳嗽。但这些似乎都不是抱怨的理由———比起画学的同龄人来,他已经幸运得太多了。
大宋百年甚重文艺,但对于翰林画学的生徒而言,宫院中的阴冷森严依旧是对青春最深的磨耗。十岁出头便送入画学,少年怀揣着的对于一展天赋与才华的理想、乃至对于宫廷生活的那几分好奇,很快便在日复一日严苛而枯燥的学习中消磨得差不多了。小学三年,大学复又是三年,不仅要日夜精画技,也还要反复诵诗书;这可是当朝天子、大宋官家赵佶亲自制定的学纲,有天赋的少年千千万万,能通过筛选、成为画学的生徒已是大浪淘金,而进入翰林画院后,还要再与诸多天赋卓越的同窗竞争。想要脱颖而出、得到官家亲自指点,除却惊才绝艳的天赋,还需要不可多得的运气;更多的人,最终还是在宫墙画院中寥落地沉寂过此生,名字孤零零地掉落在黑暗的时光长河里,像墨滴空洞的回声,掉进一个长夜的雨。
希孟有幸成为了那“脱颖而出”的一个。
感谢他在绘画方面与生俱来的灵性,画学日复一日的枯燥学习生活并未磨去他对笔下山水的热爱;面对浩如烟海的画卷与书籍,比起烦倦,希孟更多地还是醉心投入其中———许是这份难得的灵性打动了同样热爱艺术的皇帝,几个月前,希孟被召入禁中文书库,接受当朝天子、大宋官家亲自的指导,并被允许使用最为贵重的青绿颜料。希孟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接触青绿的经历:清峻而又绚烂的、如同宝石般闪烁着幽光的粉末落入水中,溅起明丽得惊人的青绿色,蘸在笔尖、又落到绢纸上,那一刻,笔下的江山仿佛忽然就活了过来,有了气色、有了呼吸。深隐灿烂的情感于灵光乍泄中若有若无地流动,希孟屏息凝神,看着那抹色彩在绢纸上、墨线间点染,平生第一次,朦胧的冲动在胸口不可抑制地翻涌,温热得仿佛忽然盈眶的泪水———第一次,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留下一幅属于自己的传世之作,潺潺的流水,青绿的江山。
但愿望也并非如此轻易地得以实现;几次进画未成后,官家又以“还需历练”为由,将他打回画学继续磨炼。好在,看得出来,在艺术方面一向分外惜才的大宋官家并未真正放弃他,每日下学后,希孟还要再去官家处接受指点,往往一去便是深夜才回。尽管如此,几次画成的作品似依旧不能使官家满意;反复献画受挫,巨大的心理落差也使得十八岁的少年难免失魂落魄,希孟只觉得悲哀的冷意侵袭全身,心脏里空空荡荡的,连同画院夫子布置的课业都懒得打理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气息牵动肺里的痒痛之处,希孟忍不住再次歇斯底里地咳了起来。一旁,与他自幼相识多年的小斋长甚是担忧地望着他;不多时,那担忧便转为了惊骇,小班长惊恐地以袖掩口,一只手颤颤巍巍地点向希孟的嘴角。
“希孟...你这是...”
希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头;衣襟的下摆处隐隐有几点飞溅上去的血点,起初,他还疑惑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在小斋长几乎声泪俱下的呜咽的指引里,希孟终于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那咳出来的唾液里,鲜红深紫又丝缕分明的,竟是他自己打肺中咳出的鲜血。
04
“当然了
我当然知道,很多人活出了我
几倍的寿命,却依然没有丞相
为他留名。这有什么办法呢?
在照亮宇宙和照亮冰河之间,我选择了
照亮纸”
———赵汗青《希孟》(节选)
05
“排这部舞剧的时候,我专门找老师学习青绿山水画,大概持续了两个月的时间。老师教我在绢本上绘画,以及如何铺绢、刷胶矾水......总之,就是带我领略完成一幅《千里江山图》必须经历的步骤。
“ 每次学画,我都要一动不动画四个小时;那个笔尖非常细,画完之后腰酸背痛、看东西重影,连笔也握不住了。四个小时才画那么一点,简直不敢想象希孟在那时候是怎么画的......《千里江山图》有11.9米长、51.5厘米宽,如此浩大的工作量,他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完成,可以想象他一定是没日没夜地画。我相信他绘画的条件也不会特别好,不可能有人专门伺候他画画,古代晚上灯光也不好,那么暗的地方,眼睛要挨得多近,他的视力可能也不太好,对吧?天冷的时候画画怎么办?拿笔都拿不住,画两笔就得呵气暖暖手……设想他画画的场景,真的是呕心沥血。”
展卷人不想听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台上那位年轻舞者所说的这些作画的细节,落在他的脑海里,竟有种遥远却又逼真得惊人的熟悉;仿佛什么遗忘了很久很久的记忆,因为丢失太久而蒙了灰,忽然一阵风吹来,掀起千百年的厚尘,露出曾经鲜活而剥落的色彩来。莫名辛酸的感觉突然泛上来,快得他甚至来不及委屈或悲伤。
希孟的一生是个美丽但残忍的悲剧。
这句话不知为何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没有来头,没有原因,如同他自己莫名出现在这个场馆一样,如同茫茫的雾中冒出,想不起最初的缘起。不安的情绪忽然隐隐地翻涌上来,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在观众席间无目的地闲逛;台上主演的发言他已听了不少,他忽然也想听听观众们的声音。
很奇怪,没有人拦住他,甚至似乎压根没有人注意到他;同样是这场舞剧主演见面会的观众,同样是领了纪念票、和他一样被称作“展卷人”的个体,似乎只有他与众不同,来去自由又不留痕迹,众人的目光投向他、却又穿过他,浅浅地流转开去。他停留在两个青年女观众的身边:二人看起来像是对这部舞剧相当熟悉的剧粉,凑得足够近后,能听到两人正简短地、极其低声地交谈着。
“......31天,他们团要演出28场。”一个观众低声对身旁的人说,“这个演出密集度太大了。”
“可舞蹈演员本来就是容易消耗身体的职业吧?”另一个同样低声地回问,“这样排期,只怕损耗得更严重吧?”
对方摇了摇头。
展卷人再次心头一紧。仿佛一个模糊而熟悉的隐喻,这样的形容似乎让他不可控制地联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同样是工作量极其浩大而繁重的艺术创作,同样是短期内燃烧式的迅速挥洒,某些古老而剥落的记忆再次隐隐浮了上来,宛如黑夜中遥远而暗沉的冰块,悄悄地浮上没有一丝光亮的河。不知为何,这种联想总让他感到一种模糊的恐惧,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他有些后悔来听别人的对话了,于是重又将目光投向台上的舞者。
年轻的舞剧主演仍在回答主持人的问话;高强度的演出仿佛没有在他眼底留下厌烦和疲惫的痕迹,谈到《只此青绿》全剧中自己最喜欢的舞段,依旧开心得几乎雀跃起来。“小时候在湖北总下雨,来北京后少了,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喜欢到雨中走一走,就是因为喜欢。尤其是排练的时候,只要下雨我就往外跑,站在雨里,感受一滴雨水从手掌滑到胳膊上,感受大自然在身体流转的感觉;再转化成舞蹈动作,通过这种方式,去感受大自然的灵气。
“下雨的时候,天地灰蒙蒙的;这片天地就是希孟的画纸,他想为天地画上颜色,而我身体的每一部分,包括发丝,都能成为希孟的画笔,那些舞蹈动作表达的就是在天地之间作画的'酣畅淋漓'。我相信希孟是个心境纯粹的、热爱生活的少年,采风的时候可能只有十五六岁;那时的他,对自己未来的命运走向可能尚且一无所知,他只是热爱这天地,想要把这天地画下来。
“直到最后,他可能也依然只是单纯地这样想而已。”
06
“他们在楼上、在舟中听雨;
我在汴梁的耳蜗里
听雨,在雨的身体里听雨
天给我颜色,天给我雨......雨
我相信雨曾平等地淋湿过我
和他,淋湿他可能苦吟过的
宋元明清。”
———赵汗青《希孟》(节选)
07
雨声窸窸窣窣,希孟从睡梦中醒来。
是睡梦吗?还是某种越来越深、越来越虚弱无力的昏迷,他已经不记得。他从画案前慢慢地、慢慢地坐起身,如此简单地一个动作,竟让他难以承受地感到头晕眼花;手抚画案,他努力地坐直身体,一旁的砚台里,摇曳的烛影晕开在满砚闪着幽光的青绿之中,随着笔尖轻点,漾出美丽而迷幻的色彩来。窗外,依旧是无边的雨;深秋萧瑟寒凉,雨水却意外地不少,潇潇不歇,似要将整个世界一同淹没。
自从画院里那个和小班长对话的午后,三个月过去了。
这三个月来,他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原本只是模糊而破碎的片段,随着他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浅眠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梦境也变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梦里,人们的服饰与他见过的大不相同,从一些残存在记忆里的对话片段来看,似乎是发生在大宋千年之后的景象;希孟试图更细地回想梦境中的内容,偏偏头又痛了起来,连带着肺里的痒痛之感也愈演愈烈,只好作罢。
他再次地、第无数次地歇斯底里地咳起来,不忘用帕子掩住口,当心不让咳出的鲜血溅到面前的画绢上:这幅青绿山水,他已经画了三月有余,如今成画的篇幅已有一多半,他可不想在这时前功尽弃。那日,小班长几乎是哭着求着要为他喊来太医,希孟虽忽受打击几乎浑浑噩噩,却至少维持了足够的坚定和清醒,十分坚决地拒绝了好友近乎绝望的哭求:他十分清楚,如果此时卧病,他将不再有机会完成这幅已在自己心中成型的青绿山水画,太久以来的期许只依仗这最后一搏,他实在无法就此放手。况且,自打看到自己嘴角咳出的鲜血后,希孟便知道,不论向太医问诊治疗与否,自己都已经时日无多。
为何如此认准这次的这一幅画作?希孟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是画得多了,又或许是隐藏在天赋中的某种直觉;自从这幅画的初稿在脑海中浮现成型,希孟便知道,就是它了。那是他所能做到的、所能想象到的全部的加法,清峻峭拔的险峰,延绵无尽的卧石,流动的风,流动的云,流动的雨。流动的、在山石云水间清朗明丽的青绿———希孟也不傻,他隐隐猜到了长期地、如此大面积地使用青绿大概是自己此病的根源,又偏逢昼夜不分地作画导致过劳,两相结合,方才到了今日境地;回想着官家每次接触青绿时的谨慎态度,如今看来,也早有迹可循。
但他无法放弃使用那种美得惊人的颜料;那绚丽晶莹的青绿色如同有生命,在他笔下无声而又震耳欲聋地生长着,每生长一寸,都在无悲无喜地吸走他所剩无多的生命。可偏偏他无法抗拒这种无悲无喜的温柔,他花费了多少时间、多少心血,才让这原本清冷孤傲的颜色在他笔下生动地明艳起来———直到他如今这幅画,那颜色才终于在他笔端有了呼吸、有了生命。墨线勾勒的山水染上青绿,整幅画上立刻下起了清丽温润的雨———雨水滋养万物,又和草木、和山峦一同生长,那是最干净、最纯粹、最灵动可爱的雨。
雨......希孟闭上眼睛。头晕眼花的感觉再次袭来,他不得不将手中的笔暂时搁置,微微仰起头,听着窗外无边的雨。秋夜寒凉,雨水又让这凉意更深一分;但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在耳畔,却意外地让他安心。他想起从前,为画作采风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下雨的日子;尤其是春雨,沾衣欲湿的、润物无声的雨,在迷蒙一片的天地间洒落,落入青山远黛,忽得就将万物都变了颜色。他那时贪玩,在屋檐下、水坑间跳来跳去,雨在手臂上、手指尖流转,一如年幼时在家中庭院里玩闹的时候;只不过,不远处撑着伞注视着他的,不是久未谋面的父母,而是官家派来监督他的皇家侍从。
他突如其来地感到眼底发热;并不完全是出于对过往的思念,更多的居然是委屈,关于他本可以有的、如今却已经再无可能的另一种生活,以及他本不必灰飞烟灭的未来。进入画学成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得到官家亲自指点、被允许和鼓励使用青绿设色作画,直至后来,夜以继日地在画案前过度操劳。一步步走上这条道路时,他从未想过会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明明在更早的时候、甚至为画作外出采风的时候,都常常有某些瞬间,让他想要一直这样单纯地快乐下去,想要活泼肆意、想要一事无成,想要像他原本可能的那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不必有所作为的少年。翰林画院的小班长是他进入画学后的第一个朋友,那会儿,希孟常和小班长一同翘了学溜出去,在宫苑里风景好的地方闲晃;他喜欢自然,喜欢山间的风,喜欢亭台水榭外瞥见的飘荡的云,在那个时候,他也从未想过,众多画学生徒中脱颖而出的那一个,居然会是自己。
“希孟,官家前日来时,似是有器重你的意思,”有一天,二人玩累了,小班长半开玩笑地随口对他说道,“若来日召你入文书库,便不再有这般整日玩的机会了!”
当时的希孟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果真如此,那你也不再是我班长了;我如何玩,你又怎么管得了?”他笑着回怼道。
在那时的他眼中,成为官家钦点的生徒亦或留下一幅名垂千古的画作,都还太遥远;并非他没有模糊地憧憬过,只是毕竟机会太渺小、运气太微茫,他也因此不愿去多想。更何况,像当时那样相对轻松的生活、纯粹肆意的快乐,本也很好,很让他欢喜了。
做个快乐而自由自在的少年,本也是一种幸运。
但如果真如他那时所想,那此后的一切也都将不复存在了;他将不会有机会使用青绿,不会有机会投入这样一场全身心的创作,更不会有机会画下面前这幅他为之倾尽心血的画。
嗓口一阵甜腥,他又一次地咳了起来;扔掉沾了血的巾帕,他轻轻仰起头。深秋长夜的烛影照不亮的屋顶上,连绵不断的,是雨水敲打的声音;一如往昔,他外出采风在山水间游玩时,那纯粹的、肆意的、无忧无虑的雨。
天给我颜色,天给我雨......希孟闭上眼睛。无边的雨从天心看不到的一点洒落,落入无边的黑夜之中;秋夜无边的孤独之中,他听着雨声,安静无声地落下泪来。
08
“十八岁的是我不是你。我懒散
贪玩,想每天在画中的亭台里
叼着酒壶闲晃。我想斗鸡走犬,想一事无成
想嚼着没有辣味的炊饼然后
变成天上不加盐的云。而你
你是冬夜里枯坐的人
雪是灯油,眼泪是灯油
点滴着,就坐成了一尊
山的守夜人。抽筋的手指
会在梦中,颤抖出一道新的河”
———赵汗青《希孟》(节选)
09
“你怎么去理解希孟这个角色?你觉得你的性格、自身的条件,和这个角色有什么相似或相通的点?”
没来由地,展卷人竖起了耳朵。
他很难形容那种莫名的直觉;一如九百年前,希孟在那幅画的初稿于心中成型时、便认定这就是自己一直以来苦苦寻求的青绿山水,此时此刻,同一种直觉又再次击中了他。就是现在,就是这个问题;就是这样,他马上就能听到某个对他有重大意义的答案。
一定如此。
他完全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如此笃定;正如他无法解释,自己是为何出现在这里,又究竟是为了寻求什么,才一直停留在这里没有离开。好像他能回想起的最早的记忆,就是在会堂的门口,领到的那一张称他为“展卷人”的纪念票;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接受了这个身份,也同时接受了自己全然遗忘了的、比一千年的历史还要茫然的过去,就像他接受遗忘本身。
可眼前的一切,却又偏偏有种惊人的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见过这些,在一个遥远的、恍如隔世的梦里见过。那个梦被糅进记忆里,随着流逝的时光一同褪色剥落,如同蒙了尘的古画卷,变成面目模糊不清的样子;可模糊不代表着消弭,那勾勒过的线条和色彩依旧存在,当那些场景和话语再次在面前展现,尘封的记忆又在隐隐摇动,眼看就要破土而出。
尤其是在面对台上那个年轻的舞蹈演员时。
为什么,所以究竟为什么?像舞者短暂的舞蹈生涯一样的,是画家短暂的艺术寿命;像对于舞台的执念一样的,是对于画作的执着。十八岁的是我不是你;我们可能是迥异的两个人,性格也迥异。可那跨越时空的雨,却曾平等地淋湿过我和你。
“相通之处......我觉得相通的太多了。”面对主持人的提问,舞者沉思了片刻,“希孟进入翰林画院学习的时候,大概十二三岁;翰林画院在当时是学习绘画最好的地方,我也是十岁出头考进全国最好的舞蹈学校。小的时候,我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热爱舞蹈的,也是在附中学习的时候,才逐渐对舞蹈越来越了解、越来越有感情;希孟进入翰林画院后,面对着当时最好的、最集中和精深的绘画资源,应该也是这样一步一步领悟到了绘画的美,感受到了自己对于艺术创作的热爱。”
展卷人静静地听着。
“他有最好的老师———宋徽宗,给他指导;而我,我在北京舞蹈学院也遇到了很多非常优秀、对我特别好的老师。他的一个笔法可能训练成千上万遍,我的每一个动作可能也练习了上千、上万次;我相信,对于艺术有所追求的人,对自己的要求也一定是严格的。我要对得起观众、对得起所有为这部舞剧付出过的人,也要对得起那个多年以来、一直热爱舞蹈的自己;而希孟,他这一幅画的背后,还有织绢人、制笔人、淬墨人......共同的心血,他也要对得起这一切,以及那个一直以来,向往着能留下一幅艺术杰作的自己。
“我们的年龄也没差多少:我排这个舞剧的时候二十岁出头,如果传闻是真的,那希孟可能也最多只活到这个年纪。我跟他一样,我俩一辈子就是干了一件事情;他是画画,我是舞蹈。
“我相信艺术的本质是相通的;我和希孟一样,都是在做好这一件自己认定的事情。我想,希孟在画《千里江山图》的时候,肯定想不到这幅画能流传一千年,直到现在,还能够受到后世人瞻仰吧。我常想,我张翰要是有个舞蹈作品,不说1000年,哪怕100年之后还有观众赞不绝口,我这辈子就活值了。”
展卷人呆在了原地。
如同一道闪电照亮尘封的记忆,他终于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以及曾经的一切。包括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包括他为何会对舞者话语间想象的作画细节如此熟悉。
九百年前,大宋官家赵佶从画院的众多生徒中,选中了一个叫希孟的少年;他被允许使用最珍贵的青绿颜料,被允许投入一场最为酣畅淋漓的创作,与此同时,那矿石所制的颜料的毒性,也无声无息地蚕食着他因过度辛劳而脆弱不堪的生命。屡次献画不成之后,少年终于完成了这幅最美、也是最后的青绿山水;后世的人们,将这幅画称作《千里江山图》。
又过了十多年,靖康之难,金军南下,大宋从此只剩半壁江山。好在《千里江山图》并未失传,如同一个跨越千年的奇迹,将天才少年的灵慧留藏至今。
他就是那个幸运的天才少年。只是,之后发生的一切,他都无从知晓了。
画完《千里江山图》之后,他就死了。
010
所以,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
展卷人———希孟有些茫然地想。现在,他总算知道,自己面对眼前的这场舞剧主演见面会,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生前在画《千里江山图》的时候,就曾反复地做过这同一个梦,起初模糊,直到最后,梦境才逐渐清晰。梦里,也正是这场九百年后的见面会,宣告了大宋的命运,也宣告了希孟的结局。
而在他死后,这部分关于梦境的记忆,也伴随着希孟生前其他的记忆一同丢失和沉寂;已然成为了游魂的他,却因为放不下自己生前最为珍视的作品,而无知无识地又游荡了九百年,直至亲眼证实梦中的场景,亲自见证自己曾经的画作在大宋灭亡之后,又在后世的人们———尤其是后世的艺术从业者之间,被赋予了怎样的价值。
九百年后,这世道变了。不再有皇帝登基,也不再有画家用青绿画下美丽的山水。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有或者,他此刻也依旧在梦中,睁开眼睛,就会在摆放着尚未完工的《千里江山图》的画案前醒来。他忽然好奇,假如梦的那一边,从画案前醒来的自己决定放弃继续完成这幅画,那么,眼前的这一切、连带台上在这部舞剧中饰演希孟的舞者,是否也都会因此而不复存在?但他知道,自己不会那样做。自己也没有那样做。
之所以在明知寿命将尽的时候,依旧竭力将《千里江山图》画完,是因为,他明白,这幅画值得;他也相信,作为舞蹈演员,之所以清楚自己职业寿命的短暂却依旧选择在舞台上燃烧自己,是因为,舞蹈值得,包括这部以舞拟绘《千里江山图》的剧,也值得。九百年后,这世道变了;不再有皇帝登基,也不再有画家用青绿画下美丽的山水。
可这世道又分明没变;九百年后,依然有热爱艺术———依然有热爱生活的人,愿意为了梦而活着。梦,是一个画家蓝天白云地活着,又碧水青山地死去———这一点没有改变。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这世间,钱是逻辑,地位是逻辑,而《千里江山图》是最美的逻辑。他凝望着台上年轻的舞者;我相信,你和我一样,都始终相信这一点。
相信这一点就够了……他闭上眼睛。如同阳光中融化的薄雪,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随风而逝;消散在风中的最后一刻,如同当年在雨中采风时一样,他含着泪水,酣畅淋漓地大笑出来。
011
“我是你茫茫真迹的一生中
最大的赝品———蓝是真迹
绿是真迹;山是真迹
剥落是真迹。我们会在蒙住眼睛的
地府里相遇,像两只
断掉的左手和断掉的右手
别扭地紧握。来,让我们在大宋灭亡之后
再创造一种美。我去看
你去呼吸。我们
'分明是一位美少年。他只能十八岁
他不可能老。'
也不可能长高。我们是
拟人的颜色,是颜色
都灰飞烟灭的舞蹈”
———赵汗青《希孟》(节选)
012
希孟从梦中睁开眼睛。
面前,是那幅仅剩最后几笔就要完工的青绿山水;从梦里,他如今得知,后世称这幅画为《千里江山图》。如果他相信这个梦的话。
他忽然感到莫名地想笑;梦里,他认为自己是个死去九百年的游魂,而醒来后,他又是即将耗尽生命、也即将完成画作的自己。究竟哪个是真的?又或者,这一切都只是虚构,只是他精神恍惚之下的凭空想象。也许吧。他不知道。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他忽得想起自己年幼时,家中乳母为他讲过的传说。聚力而成形,当众多人都相信同一个传说,传说中的人物就会有了真实存在的生命。照这样想,也可能,只有时光那一头的舞者和观众才是真的,他的一生,则不过是来自于后世艺术创作者的想象———但让他自己都意外震惊的是,他居然并不在意这一点。
因为,至少,《千里江山图》是真的;他相信这一点,因为无论是他的哪条猜测成立,这幅画都同时存在于两个时空之中,必然是真的。而只要这幅画能切实地存在、最好能存在上一千年,那他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也无足挂齿。如果他只是一个故事,那这个故事里的希孟就只想画成这幅《千里江山图》。足矣。
他提起笔,最后一次地蘸上青绿;在他的笔下,江山正流淌着明艳的色彩,蓝是真迹,绿是真迹,江山是真迹。他回想着自己梦中,那位饰演自己的舞蹈演员的面容;从那些观众席间的议论来看,似乎,在不再有皇帝登基的世界里,也有些规则的发展和设定不尽如人意。但他相信,一切会好起来。他希望一切会好起来。
他还能再与他相见吗?希孟不由得本能地好奇。如果梦里发生的一切都真实可信,那么,当自己遗忘了一切以后,似乎还有与他见面的机会。这个念头竟让他隐约地期待了起来;只是,同时,酸楚但温暖的泪水也忽得盈上眼眶。来......让我们在九百年之后,再共同创造一种美。
我去看,你去呼吸。
“我相信艺术的本质是相通的。”
他回忆着那位舞者说过的话;他是靠颜色,对方是靠舞蹈,那他这最后几笔青绿的落画,是否也是某种拟人色彩的舞蹈呢?这个念头让他忽得笑了;如果是,那既然艺术是相通的,这就也是双方相互的比喻。他们都是拟人的颜色。是颜色都灰飞烟灭的舞蹈。
是颜色都灰飞烟灭的舞蹈......希孟缓缓地咀嚼着这句话。最后一笔落下,山河永成;在缓缓地、缓缓地漫涌上来的黑暗里,希孟无声地、微笑地闭上了眼睛。
(全文完)
写这篇文章的本意是:突然想到,如果希孟看了《只此青绿》这部剧,又听说了主演对于这部作品的解读,他可能会怎样感想呢?(
最后鸣谢:赵汗青老师的诗作《希孟》(《北京文学2023.5刊,No.729),微博“漫卷诗树”老师、“小甜饼的食用方式”老师、“Ssiera的剧场记忆”老师的舞剧Repo(没有直接引用或化用,但也算是某种灵感来源)。“这一笔落下,山河永成”来源于@点进来被冻圈人威胁做饭 的一幅画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