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之上
外公出门了,我和弟弟立即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宁静。我们将电视声音调到最大,一同缩在带有外公气息的老旧沙发里。
电视里放着平日从不会看的新闻,新闻中一个女人正撕心裂肺的哭诉着儿子的离世。我心里立即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外公死了呢?
炉火毕毕剥剥的响着,火蛇舔舐着干枯的木柴,下一秒迸裂出一声爆响,火星拥簇着冲向更高空。
掉......
外公出门了,我和弟弟立即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宁静。我们将电视声音调到最大,一同缩在带有外公气息的老旧沙发里。
电视里放着平日从不会看的新闻,新闻中一个女人正撕心裂肺的哭诉着儿子的离世。我心里立即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外公死了呢?
炉火毕毕剥剥的响着,火蛇舔舐着干枯的木柴,下一秒迸裂出一声爆响,火星拥簇着冲向更高空。
掉了漆的大红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弟弟突然坐直了身:“外面怎么了?”
更大的声音回答了他,好像有什么东西爬行的声音,又好像是一脚踩碎了知了的壳,酥脆而又零散。接着像鸟平地而起,硕大的翅膀扑楞着扇起的地面的灰。外公的大黄狗踏出凌乱的梅花印,却不曾叫出一声。
“你出去看看。”弟弟转向我。
“你去。”
“你去。”
“你去。”
“你去。”他甚至染上了哭腔。
我站起身,从小门门缝中向外瞄了一眼,也只能看见地上一团旋转的黑东西。
“咔哒。”我反锁了门。“等外公回来就好了。”可那个可怕的念头却一直在我心中盘踞,外公还回来吗?屋外渐趋平静,弟弟实在忍受不了,打开门冲了出去。倒让我想起了一篇文章,从湖里爬出来的鹰终于爬上山崖并最终从山崖上弹射了出去。
但落水的鹰最终是重回天空还是跌落崖底,我不知道,弟弟更不知道。但是弟弟飞了出去,我还在爬行。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电视中的女人还在哭喊,仿佛这样就能让儿子复活。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还是走出去了。寻着石板台阶一步步向下,来到的不是熟悉的大院,而是中世纪的教堂。西装革履的侍卫微笑的看着我,手上拿一把鸟羽杖。被蛊惑般,我推开了教堂的大门。
没有神父,
所有村民都在,
祷告。
但没有外公,
也没有弟弟。
我随便找了一处坐下,坐下的那一瞬间,像NPC被触发了某种机关,所有人齐刷刷地回头盯着我,嘴里念着某个看不清的词。我向后退了几步,像潮水般涌来,人群。熟悉的村民没有任何表情,他们一步步向我走来,一时间我分不清他们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或许是一群僵尸。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清了他们口中念叨的词:
“圣女。”
圣女,我吗?疑问之余我快速向门口跑去,企图甩到这些已经算不上“人”的东西,却不小心撞到了门口的侍卫。他对我说:
“小心。”
奔跑之余我转头向后看了一眼,教堂的大门依旧紧闭,好像我刚经历的一切都是错觉。
这不重要,我是要去找外公,还有弟弟。
森林里的小红帽去找外婆,最后被狼吃掉了,我会被吃掉吗?我想至少现在不会,因为我遇到了妈妈,妈妈带我去了高中的宿舍,我们正在电话机旁打电话,妈妈温柔的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可又是打给谁呢?
不对!森林里不会有妈妈,更不会有宿舍!平静的镜子被打碎,鸟从水面划过,湖面泛起涟漪,完整的自己站在水中,随波摆动。
我洗了把脸,让自己保持清醒。
天黑了。
我在低矮的灌丛中缓行,一步三回头。太安静了。高大的常青树重峦叠嶂,枝桠相错,将月光封锁在天上,留下惧悚的黑。这些灌木是如何在巨树的挤占下长成这样一片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些低矮的灌木之下往往隐藏着的潜伏的动物,等到蠢笨的兔子自己跑到树边休憩,
一击毙命。
我只能极低的速度前行。但按照这个速度,天亮都走不出去。我找到一棵高大的乔木,较低的枝桠上有一个鸟窝,我决定就在这里休息。奇迹般地,我快速进入了梦乡。梦里有一个大广场,广场中心,大家牵着手围着篝火歌唱跳舞,一直巨大的鸟从空中飞下,径直向我冲来。伴随着尖锐的叫声,我看清了鸟背上那个男人的脸——
我醒了。身旁鸟窝的主人正朝我发出抗议的叫声,我快速爬下树,那鸟却尖叫一声从我上空掠过,画出一道空气,掉下一根羽毛。落地的一瞬间,巨大的声响从我身后传来,是马蜂群!
我呆在原地不敢动,马蜂群径直掠过我,朝鸟消失的方向飞去。地上的羽毛吹气而又飘下。我把它捡起来,若有所思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在路上我又经过了一片湖,湖中两只天鹅正在洗澡,不时向对方身上泼水,仿佛正在嬉戏打闹。层峦的乔杉逐渐稀疏,慢慢变低,灌木丛中,一片火光与梦中影子重叠村民们正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不同的是,这次的晚会不属于我——那只大鸟正优雅的蹲坐在火旁,篝火噼里啪啦,干燥的木柴发出爆裂的声音,蝴蝶萦绕,野蜂飞舞。
本该是安宁祥和的画面,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好像那坐在篝火旁的本应是我。我向那鸟走近,人群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妈妈!”
队伍在歌唱,天空飘过几朵洁白的云。
“妈妈!”我又加重了喊声。
人们有条不紊地拉手转圈,然后前进,后退,踢腿,收回。
我尝试分开妈妈与其他人的手,却发现他们仿佛连在一起,像一堵坚实的墙,进不来也出不去。黑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熊熊的烈火和优雅的大鸟。
“妈妈,你不是说喜欢我了吗?”
烈火仍在燃烧。
“妈妈!刚刚在森林里,你是不是和我一起打了电话……”
烈火猛然消失,取代烈火的,是我。
“电话,我要打电话!”
面前的女人逐渐变成的陌生的样子。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又渐渐与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重叠,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好像有什么东西复苏了。来不及想这么多,我趁着空档钻入人群,刚接触到大鸟,熟悉的感觉又涌向心头,转头,千万目光死死盯着我,但这次他们念的不是圣女,只有三个字:
去死吧。
无助感潮水般涌上心头,我下意识地看向大鸟,也是下意识地,我爬上了大鸟,使劲拍打了一下。大鸟尖叫一声腾空而起。
等到底下的人头逐渐变为黑点,消失不见。大鸟慢慢下落,外公的土屋映入眼帘。大鸟却将身一侧,直接把我抖落在屋后。我忍着痛爬了起来。
可屋后何时多了两个山丘?
看着这平地上两个莫名其妙的山丘,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这是两座坟。
一座山丘上光秃秃的,周围是新泥,显然才刚埋下。另一座坟上有一块碑,山丘旁没有一点花草,应该是死的久一些,而且有人来照料过。
我的脚引着我走向那座老坟,我轻车熟路地将周围的杂物清理掉,手不自觉的抚上墓碑:
“吴全忠之墓。”
这是爷爷的名字,可为什么……?
思考之余,兜里那根羽毛掉落在地上,凉风吹起,卷起羽毛从眼前飞过,最后落在那座新坟顶上。
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东西。
我发疯似的像那片森林跑去,但这次不是为了找人,而是找天鹅。之前走了一夜路现在几分钟之内就到了,镜面似的湖泊上只剩下一只天鹅,而另一只躺在一旁的岸上。湖中天鹅突然大叫一声,笔直的飞起,然后从高空急速坠落——
重新从崖上起飞的鹰最终摔死了。鲜血汩汩向外流动。
我都想起来了。
我叫杨思楠。
从小我就是村里的骄傲,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妈妈自小就十分喜爱我,叫我好好学习,在睡觉前给我讲小红帽的故事,还教会我做饭洗衣,让我学会生活必备技能。妈妈还告诉我,名字里的思是思维的意思,楠是希望我像楠木一样有芬芳的香气,可以做栋梁之才。于是我便努力的想做那云巅上的人儿。
可不曾想到弟弟的出生打破了这一宁静,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个美好的幻想。弟弟刚出生,妈妈告诉我要好好照顾弟弟,我自是允诺得十分爽快。但当我发现弟弟的面下经常藏着一个我没有的鸡蛋,当我发现妈妈会给弟弟单独买很多资料,当我发现弟弟想要的新鞋总是第二天就得到时,我去询问妈妈,得来的却是那一句:
“弟弟还小,你得让着他。”
可真的是这样的吗?明明鸡蛋是我过生日时才能吃到的珍贵东西,高三的我明明更需要学习资料,而我的衣服却总是补了又破,破了又补。每每看着弟弟笑的开心的脸,我总会默默的回到房间,看天外洁白的云飘过村庄上空。村子里的人也变了,他们对弟弟嘘寒问暖,对我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变化,可是嘴里的话,却总是能够轻易刺穿我的心。
“女孩子能考个大学,再嫁个好男人就够了。”
“一个好大学能遇到更好的男人,说不定还能钓个金龟婿回来。”
“……”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女孩子就一定要嫁人?凭什么女孩子读大学就是为了嫁更好的男人?我不甘心。于是我彻夜读书,只为能考上好大学,逃离这个地方。而外公总会在很晚的时候敲响我房间的门,提醒我要早点睡。外公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对我好的人。
可天有不测风云,高考前夜,外公去世了。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彻夜未眠在墓前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外公的名字。而高考自然而然考出了一个极差的成绩。
“没关系,找个好男人就够了,高考没那么重要。刚好你闲下来,还可以去帮忙辅导你弟弟。他最近数学不大好。”妈妈如是安慰道。
我愣在了原地。我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行尸般走到弟弟的房间,弟弟朝我笑笑,然后问了我一道初中生都会解的题目。这就是我的弟弟,那么一大堆的教辅资料,换得这样一个结果。我三年呕心沥血,在大家眼中却连这样一个废物都比不上。
眼前逐渐模糊,妈妈和村民的话在心中不断放大。我温柔的对弟弟说:
“你过来,我给你讲。”
我得意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种报复的快感涌上心头。我给正正常上班的妈妈打了个电话,说给她准备了惊喜。可妈妈只是说:
“你弟弟晚上要喝排骨汤,你记得给排骨解冻。”
我笑了笑,将电话扔在地上,抬头却看见弟弟桌上摆放的一对天鹅装饰。那是我还在初一时用攒的钱给弟弟买的,我记得他一直很喜欢。更多记忆涌上心头。
“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朱自清的散文,妈妈给我买了,我不喜欢看,送给你。”
“姐姐这个肉给你,别让我妈妈看到。”
“姐姐……”
“姐姐你不是喜欢吃排骨吗?高考完那天晚上我们吃排骨汤吧!”
我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我冲出房门爬上屋顶,然后,
跳了下去。
我好像一只飞翔的鸟。
“都想起来了?”奈何桥上,一位老婆婆笑吟吟的看着我。我点头。
“姐姐!”
我一惊,猛然向身后看去。弟弟也站在那里,笑吟吟的看着我。
“你死后由于过于愧疚,主动选择遗忘生前的记忆。可是失忆了,你脑中的记忆就被隐藏起来了,我这孟婆汤便也对你没用了。喝不了孟婆汤,也就过不了这奈何桥。过不了这奈何桥,也就不能投胎转世了。”
我看着身前那个男孩,男孩开了口回答了我的疑惑:“是的姐姐,侍卫是我,大鸟是我,鸟背上的男人也是我。是我求了孟婆,制造了这梦境你,帮你恢复记忆。”
我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孟婆打断,了。
“好了,叙旧的话就少说了,杨思楠,再不喝了这孟婆汤,你的灵魂就要消散了。”
我迟疑的看向弟弟,弟弟笑了笑,示意我喝下孟婆汤。
“姐姐先去,我马上就来找你。”
绿色的汤汁一饮而尽,我踏上了奈何桥。有感应似的,我回头看向那桥边陌生的男人。他的身影正逐渐变得透明,却大声地好像朝我喊着什么。我仔细分辨着,
“对不起,姐姐,我不能赴约了。
下辈子,你一定要投个好胎。”
我叫杨云凌,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右手手臂上有一个天鹅状的胎记。虽然家里不富裕,但是父母都待我很好。我努力考上一个心仪的大学,后来出国留学,回来做了一个高中数学老师。30岁时,我总觉得我的人生不该如此,便跑去了一个贫穷的山村,建立了一所女校,专门为家里不支持女孩上学的学生提供免费的学校。校训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
“我从不会试图奔向云巅,因为我本就凌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