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
作者:[俄罗斯]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译者:姜明河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年2月
*鲁萨诺夫的女儿阿维叶塔真是充分体现了特权阶层、利益既得者的自私和功利,看得让人生气;然后奥列格总是擅长反思,用一种反宏大叙事的视角去思考生命和社会。
《癌症楼》
作者:[俄罗斯]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译者:姜明河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年2月
*鲁萨诺夫的女儿阿维叶塔真是充分体现了特权阶层、利益既得者的自私和功利,看得让人生气;然后奥列格总是擅长反思,用一种反宏大叙事的视角去思考生命和社会。
书摘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第二部(30~36)
(我只能说好绝!)
三十 老医生
他常常说,如果在这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授予他什么家什么家的称号,而且还要冠之以“功勋”二字,那么此人也就完了,因为荣誉会妨碍医生治病,就像华丽的服装妨碍行动一样。“功勋科学家”不论走到哪里,总是跟着一帮子人;他被剥夺了犯错误的权利,被剥夺了不知道某某事物的权利,甚至被剥夺了思考的权利;他会变得自满、萎靡不振或落后于时代,并千方百计掩饰这一点,而所有的人又偏偏等着从他那里看到奇迹。
三十一 市场偶像
“……至于其他方面,我可以这么告诉您:您很少说假话,您懂吗?您至少...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第二部(30~36)
(我只能说好绝!)
三十 老医生
他常常说,如果在这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授予他什么家什么家的称号,而且还要冠之以“功勋”二字,那么此人也就完了,因为荣誉会妨碍医生治病,就像华丽的服装妨碍行动一样。“功勋科学家”不论走到哪里,总是跟着一帮子人;他被剥夺了犯错误的权利,被剥夺了不知道某某事物的权利,甚至被剥夺了思考的权利;他会变得自满、萎靡不振或落后于时代,并千方百计掩饰这一点,而所有的人又偏偏等着从他那里看到奇迹。
三十一 市场偶像
“……至于其他方面,我可以这么告诉您:您很少说假话,您懂吗?您至少不那么卑躬屈膝,这一点您可要珍惜!你们被逮捕,而我们则被驱赶到大会上去批斗你们。你们被判处死刑,而我们则被逼着站在那里鼓掌,表示拥护判决。岂止是鼓掌,连枪决也是人们要求的,是的,是要求的!您大概记得,当时报上是怎么写着的:‘全体苏联人民了解到这些无比卑劣的罪行,无不义愤填膺,就像一个人一样……’您可知道‘就像一个人’这种提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有我们这些各不相同的人,忽然间,‘就像一个人一样’了!鼓掌时还必须把手举得高高的,好让旁边的人以及主席团都看得见。有谁不想再活下去了呢?谁敢出来为你们辩护呢?谁敢唱反调?这样做的人如今在哪儿?……连弃权都不行,哪里还敢反对!有一个人在表决枪毙‘工业党’成员时弃了权,立刻引起大喊大叫:‘让他说清楚!让他摆出理由来!’那人站了起来,声音干涩地说:‘我想,从十月革命到现在快十二年了,可以找到别的手段来制止……’啊,这个坏蛋!同伙!代言人……到第二天早晨,格伯乌一张通知把他传去。从此一辈子留在那里。”
请问,要是这一切他都信以为真,那他自己又是什么人?对不起,他岂不是傻瓜?请原谅,难道全体人民都成了傻瓜?人民是聪明的,而且要活下去。大多数的人信守着这样一条原则:熬过一切,活下去!将来,历史面对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坟墓问起:‘他是何许人物?’那就只能借助于普希金的诗句了:
……在我们这丑恶的世纪,
无论在哪一种自然领域里,
人都无非是暴君、叛徒或囚犯。
“普希金的诗里甚至没有给傻瓜留下一席地位,尽管他知道,世上随时可以遇到傻瓜。不,我们只能在三者之间作出抉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没有坐过牢,而且,确信自己不是暴君,那就是说……”舒卢宾凄然一笑,咳嗽起来,“那就是说……”
在咳嗽过程中,他那坐着的躯体前后摇晃。
……在暴风雨中树木被折断,而草只是倒伏,难道能说小草出卖了大树?刚才您自己就说过:熬过去——这就是人民的守则。
他们拖着艰难的步子,走得极其缓慢。春天轻盈的气息笼罩着他们,但他俩只觉得周身沉重,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和仅剩的肉、衣裳、鞋子乃至落到他们身上的光束,无不增加了他们的负担和压力。
他们默默地走着,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只是到了癌症楼门口台阶前,已处在楼的阴影里时,舒卢宾才倚着奥列格的扶持,抬起头来望了望那几棵白杨,望了望那一小块艳阳天,说道:
“但愿我不会死在手术刀下。真可怕……不管活了多久,不管过的是不是跟狗过的日子一样,总还是想……”
然后他们走进前厅,顿时觉得空气窒闷,有一股臭味。他们一步一级、一步一级慢慢地往医院那宽大的楼梯上走。
这时奥列格问道:
“怎么,这一切都是您在低头折腰、背弃信仰的二十五年里所思考过的问题吗?”
“是的。我背弃了信仰,也在不断地思考问题,”舒卢宾机械地回答,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愈来愈微弱,“即使把书往炉子里塞的时候,也在思考。怎么?我付出了痛苦和背叛的代价,难道还不该得出哪怕一点点自己的看法吗?……”
三十二 从反面看
迄今为止,所有的人体结构都完全相同,跟标准解剖挂图所显示的一样。生命过程的生理学和感觉的生理学也完全相同。正常的以及偏离正常的一切,都可以从权威的著作中找到合理的解释。
忽然,在仅仅几天的时间里,她自己的身体竟从这个协调的系统中跌了出来,掉在坚硬的地上,变成一只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口袋,里边盛满了随时都有可能疼得叫喊起来的器官。
她在承认自己得病的一开始,就像一只被轧死了的青蛙。与疾病相处的最初阶段,她简直无法忍受:世界来了个底朝天,世间事物的整个序列都颠倒了。
她对自己的不幸已经习惯了。
然而,她出入病房又好像有一种被剥夺了医生权利的感觉,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事而被取消了资格似的,所幸的是事情尚未向病人宣布。她给病人听诊,开药方,发指示,用想象中的先知那种眼神观察病人,其实她自己就感到不寒而栗,因为她再没有资格判断别人的生死了,因为再过几天她也将同样可怜巴巴、蠢乎乎地躺在病床上,很少注意自己的仪容,一心等着听资格更老而经验更丰富的专家说些什么,还会担心疼痛发作,说不定还会懊悔住进了那所医院,也有可能会怀疑对自己的治疗不那么对头。而且,还会像渴望崇高的幸福似的向往那种脱去病号衣裳晚上回自己家去的日常生活的权利。
三十三 顺利的结局
“沙拉夫!到处都在传说:被流放的人全都会恢复自由,包括特种流放和行政流放。”
沙拉夫没有把头转过来,只把视线移向奥列格,似乎除了说话的声音他什么也没感触到。
“你听见没有?包括你们,也包括我们。都说这是真的。”
可他仿佛没有听懂。
“你不相信吗?……你不想回家去?”
西布加托夫又把自己的视线移到天花板上。他微微张开嘴唇,无动于衷地说:
“对我来说,这恐怕来不及了。”
奥列格把一只手放在西布加托夫搁在胸前的那如同死人的手上。
三十四 结局也比较悲惨
科斯托格洛托夫斜瞅着那本书,就像一条狗斜瞅一件鸟标本:
“可您为什么老是看法文书呢?”
她眼角和嘴角的鱼尾纹既刻着她的年龄,又刻着她经历的磨难,也刻着她的智慧。
“那样不会感到痛苦。”
他似乎是在提问,但他的这些问题是无需回答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明白,简直让人牙床都咬得发酸。
“这就是为什么我读法国小说的原因,不过只是利用值夜班的机会。我不知道那些作者是不是故意不谈比较重大的问题,当时外界的生活是不是也是这样残酷——我不知道,反正我读着心里平静。”
“当成麻醉剂?”
“当成恩赐,”她转过头来,由于包着白头巾,模样像个修女,“我不知道在我们身边有什么书读了不叫人心烦。有的书把读者当傻瓜。有的书倒是没有假话,作者也因此十分自豪。他们深刻地研究考证某某伟大诗人于一八几几年坐马车经过的是哪条村道,他在某一页上提到过的一位贵妇是谁。也许他最终把这一点解释清楚也是花了功夫的,可这是多么四平八稳!他们选择了一条没有风险的道路!只不过今天仍在受苦受难的活人与他们全不相干。”
“……试想,我还去读《安娜·卡列尼娜》干什么?莫非我自己的这番经历还不够吗?……我从哪本书里可以读到关于我们的事情?关于我们的事情!难道说真的要过一百年不成?”
尽管她差不多是在大声疾呼了,然而多年恐惧的训练毕竟没有使她失去控制:她没有呼喊,没有呼号。只有科斯托格洛托夫听得见她的声音。
“惭愧,”他轻声说,“为什么在灾难还没有临到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亲人头上时,我们就无动于衷?人的本性怎么是这样的?”
除此之外,还使他感到惭愧的是,他把感受这样的折磨看得比帕米尔的顶峰还高:女人要求于男人的究竟是什么,不能少于什么?仿佛生活的意义就集中在这一点上。仿佛除此之外,在他的故乡既没有苦痛,也没有幸福。心中感到惭愧,但也舒坦多了。
别人的不幸像潮水似的在退落,也冲走了他自己的不幸。
“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您会活下去的!坚持住,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
“一小块碎片,是吗?……是一小块碎片吧?……”病人在喃喃自语。
这时奥列格领悟到,舒卢宾并没有说胡话,甚至还认出了他,而且再次提起手术前他们的最近一次谈话。当时他曾说过:“有时候我是那么清楚地感觉到我身上有什么,就是说,我身上并非全都是我。好像有一种很难被摧毁的、十分崇高的东西在!似乎是一种‘宇宙精神’的一小块碎片。您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三十五 创世的第一天
他走出病人不得逾越的大门,看到电车调头处的广场上几乎空无人影,当初,他被一月的寒雨淋得浑身湿透,带着沮丧绝望的心情,就是从那里走进这座大门,准备死在里面的。
这次走出医院的大门,对他来说,何异于走出牢门?
怎么?人们在战壕里身体变得酸臭,人们被扔进阵亡将士公墓和北极冻土坑里,人们一次、两次、三次被关进劳改营,人们在递解囚犯的车厢里冻得发僵,人们为了挣得一件带补丁的棉袄就得累死累活地抡动镐头,而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不但记得自己衬衫的号码,甚至还记得自己领口的尺码?!
就是这所谓的领口尺码把奥列格彻底击溃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领子还有单独的尺码!他抑制住自己受到伤害的呻吟,离开了衬衫柜台。竟还有领口尺码!为什么要有这么讲究的生活?返回这样的生活中去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要记住领口的尺码,那就得忘掉别的东西!那可能是更重要的东西!
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是这样荒诞地思考着问题。他的头脑已经被如此扭曲,以致什么都不能按本来面目和不带成见地被接受下来。现在,他在生活中不论看到什么,眼前总会浮现灰色的幽灵,耳边总会响起地府的嗡鸣。
三十六 也是最后的一天
还没走完一条街区,奥列格就感觉到自己饥肠辘辘,两腿疲软,周身乏力,觉得残余的肿瘤在体内滚动。这时他一心想着的是尽快离开这座城市。
只是在列车抖动了一下并开始启动的时候,他才感到心脏那里,或者说灵魂深处——胸中最重要的那个地方,突然往后收缩。这时,他翻了个身,俯卧在军大衣上,闭着眼睛,脸贴在装有面包的行李袋上。
火车在运行,科斯托格洛托夫的两只穿着靴子的脚尖朝下在过道上空晃荡,像死人似的。
书评:癌症楼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对索尔仁尼琴感兴趣是因为《古拉格群岛》。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先读了这本。
大量医患角色围绕着两条线:一个严酷的等待春天的时代;一视同仁的与死亡相连的疾病。
时代是一次大的清洗。有人因态度不端而被捕,被流放,失去自由民的身份,在病房里竟寻回一些自由与权利,尽管这是他人习以为常的、不屑的;有人身为干部,不受任何强硬的压迫,几乎是幸运地能够坚定捍卫规则与制度、享受纯粹的信仰,大谈稳固结构的必要性,为伟人逝世时没能得到足够的赞美而怨愤;有人被不断驱逐,在知识分子领域节节败退,为了家人与自己而选择妥协、选择背叛人格,失去妻子,被孩子鄙视,身患令人失去尊严的癌症,在这里沉默而...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对索尔仁尼琴感兴趣是因为《古拉格群岛》。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先读了这本。
大量医患角色围绕着两条线:一个严酷的等待春天的时代;一视同仁的与死亡相连的疾病。
时代是一次大的清洗。有人因态度不端而被捕,被流放,失去自由民的身份,在病房里竟寻回一些自由与权利,尽管这是他人习以为常的、不屑的;有人身为干部,不受任何强硬的压迫,几乎是幸运地能够坚定捍卫规则与制度、享受纯粹的信仰,大谈稳固结构的必要性,为伟人逝世时没能得到足够的赞美而怨愤;有人被不断驱逐,在知识分子领域节节败退,为了家人与自己而选择妥协、选择背叛人格,失去妻子,被孩子鄙视,身患令人失去尊严的癌症,在这里沉默而苦涩地找寻一种为人和生存的信念。
同一个社会里天差地别的人,有人被迫流落到癌症楼,有人想尽办法挤进了癌症楼,身份与命运不同,却平等地面对一件事:死亡的阴影。这又是一次无情的洗牌。最有趣的是,病与死带来的感知对于出身不同境遇的人来说如此迥异。
在癌症面前,鲁萨诺夫任何以往的官职与成就都不再是财富和荣誉,因为它们不能阻止死神的审判,不能为他美言几句。他这才意识到,脱去社会身份的盔甲,独自面对个体的困难是多么无力。一个肿瘤卡在脖子上,人或许不愿再好奇地眺望,不愿再表达——濒死的可能性、连绵的疼痛,这些生物性的因素将人的命运和欲望死死扼住了。疾病剥夺了他原享有的诸多权力,剥夺了他曾认为天经地义的优越感。这几乎让他恼羞成怒。在病房里受到的诸多冷遇与不服从,更让他暴露出茫然无措。
在奥列格身上,疾病带来相反的东西:他重新感受自由,仿佛终于重见光明的盲者。一个卑贱的永久性的流放犯人,怀揣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的冤屈,没有地方收留他(最可笑的是,归所都没有的绝境里,竟然凑巧看成了一次芭蕾表演),靠着死皮赖脸才争取到进医院的机会。他早已将自己的人生定性:已经被毁了,而自己生了病,不能活到新的春天。进入癌症楼以后,“诚然,这生活并没向他许诺任何所谓美好的东西,也没许诺这座大城市的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住宅、财产、事业上的成就、金钱。但是倒能带来他始终懂得珍惜的自在之乐:不必等候口令就可以在大地上迈步的权利;独自待会儿的权利;眺望星星、凝视灯光照不到的空间的权利;夜间熄灯在黑暗中睡觉的权利;往邮筒里投寄信件的权利;星期日休息的权利;在江河里游泳的权利。”(全书最喜欢的几个段落之一~)新的生活甚至使他作为人(尤其是“男人”这个角色)的欲望与期盼全都复苏了。
时代与革命能做到的,疾病也可以。人是脆弱的,无论处于社会中还是自然中,都太容易被击倒、颠覆、毁灭,难以把握自己。人的一生是在这些不可控制的因素中跌宕起伏的。
结尾两章是完全没料想到的内容,说实话我本来还以为是以病房中的各色人生落幕。但看了又在想:就该是这样,太完美了。“创世的第一天”“也是最后的一天”,配合标题,实在巧妙。
奥列格在癌症楼里终于拼凑出的自由民的自信,一个不再被流放和鄙夷的身份认知,在出院回归社会后被立刻击碎了。对货币和商品缺乏概念,这是一种耻辱,而最大的耻辱竟然是:不知道衬衣和领口的型号。他过往的生活不允许他记住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这种奢侈显出他的窘迫和低贱,他几乎痛恨他人的安逸。他从商场里落荒而逃。他被驱逐他的这个真实社会的复杂性击垮了:他仍是那个被社会驱逐的、被关押在劳改营的犯人;他对状似温馨的社会怀有极端偏见;他看所有的动物,只能看到一个被监禁的、没有尊严、权利不被任何人捍卫的自己,几乎发疯。曾愿意收留他的医生(他寻回欲望的对象)的家没能成为他新的归所。他放弃了,决定去车站,想要回到来时的地方,却被告知那个车站是不存在的。他的归所为何不存在,到最终也没有交代,我们也不知道他奔赴了怎样的人生。
火车在运行,科斯托格洛托夫的两只穿着靴子的脚尖朝下在过道上空晃荡,像死人似的。
其实读的时候有很多想法,但太懒了,没记。最后只能挑一些印象深刻的内容零散说说。
怎样才算有价值的生存,治疗到哪一步算没有意义、不如去死,自己生命的本质在哪里,患者和医生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医生当然觉得挽留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割去一条腿,或失去有重要意义的身体部分,有可能比死亡还难以接受。很喜欢阿霞的剧情:第一次出场时,她以为自己只是来做一次简单的检测,很快就会离开,表现得充满生命力和信心,奉劝别人说,决不能为了治病失去一条腿,失去运动的权利!一切看起来都非常简单,因为“她没有经历过疾病、疼痛、折磨、吃不下和睡不着的任何一个阶段,还没有失去娇嫩的容光和红润的脸色,她只不过是从那些个健身厅和练舞场上跑来作三天检查的”。而当她亲自体验过疾病的折磨,得知自己将要失去一侧乳房,事情又变得不同了。设计很有趣。
柳德米拉的剧情也非常喜欢。作为最可靠的医生,诸多医患的“妈妈”,肿瘤病专家,她在多年的经验中逐渐变得麻木冷静(当然仍然有坚定的信念),而当疾病的噩运降临到自己身上,她感到“世间事物的整个序列都颠倒了”,“出入病房又好像有一种被剥夺了医生权利的感觉,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事而被取消了资格似的”。健康是一种特权,而建立在自身健康基础上的冷静、平和、理性,在自身患病时都变得不堪一击了。三十二章的描写太精妙了。
不过印象最深刻、最受震撼的是三十一章“市场偶像”,关于奥列格和“猫头鹰”的对话。看得要流泪了。猫头鹰引了普希金的诗:“在我们这丑恶的世纪,无论在哪一种自然领域里,人都无非是暴君、叛徒或囚犯。”人民并非愚蠢到听信所有的号令,他说,“人民是聪明的,而且要活下去。大多数的人信守着这样一条原则:熬过一切,活下去!”而当他回顾自己被意识形态与社会动荡裹挟、不得不俯首沉默的人生,感到充满了背叛者的屈辱和痛苦。他背叛了信仰,背叛了人格,只为了能够尽量体面安全地活下去。
“普希金的诗里甚至没有给傻瓜留下一席地位,尽管他知道,世上随时可以遇到傻瓜。不,我们只能在三者之间作出抉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没有坐过牢,而且,确信自己不是暴君,那就是说……”舒卢宾凄然一笑,咳嗽起来,“那就是说……”
读到这里真是心都碎了。一整段感染力都很强。或许他宁愿自己是傻瓜,是暴君,是囚犯,也唯独不愿意承担叛徒的罪恶,终身的愧疚与鄙夷。联想到《1984》里那句:“栗树荫下,你出卖我,我出卖你”。简短的场景和留白直接把我扎穿了,记了好多年。无话可说的酸楚。
奥列格的立场不同,他是被剥夺权力的囚犯,觉得安逸的人生才是求之不得。他安慰猫头鹰:“在暴风雨中树木被折断,而草只是倒伏,难道能说小草出卖了大树?刚才您自己就说过:熬过去——这就是人民的守则。”想要活下去总是无罪的。但这样一个时代实在是太令人痛苦了。
还有一个场景触动我很深。奥列格问一个陷入绝境的女人为什么读法国小说。女人回答说,那样不会感到痛苦。因为那时的法国小说描绘的生活,是身处动荡中的人难以企及的美好。奥列格问:当成麻醉剂?她说:当成恩赐。可是这短暂的逃避背后是更深切的痛苦:“我从哪本书里可以读到关于我们的事情?关于我们的事情!难道说真的要过一百年不成?”“他们选择了一条没有风险的道路!只不过今天仍在受苦受难的活人与他们全不相干。”
真实的苦难如果被掩埋,被忽视,被因为追求享乐而逃避,这种痛苦将是恒久的。
想起前阵子看见覃老师微博发一条《如何遏制女性写作》的内容:
在写给Susan Koppelman的一封信里,女权主义科幻作者Joanna Russ问一个年轻的女权主义评论家:“她的愤怒在哪里?”并接着说:“我觉得从现在开始,我不会信任任何不愤怒的人。”
人需要娱乐,需要宽慰,当然是的,因为有时候现实的痛苦和沉闷叫人难以忍受。然而也正是因此,正因为逃避是人们无可指摘的本性,所以一切不够愤怒、不够坚决的人,永远不能成为值得信赖和托付的同伴。这本身就是一种可悲的困境。注定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始终昂扬前进。
就像奥列格和猫头鹰说的,熬过去,这就是多数人的守则。逃避和背叛究竟可不可耻,这又要取决于不同的心灵。个体在一定程度上是无力的。
快读完时和B聊,看陀氏和索尔仁尼琴,愈发确信经历苦难的人在作品中是藏不住的。描绘的内容,笔触,感受性,对这类感受的思索的力度,差距太大了。世上有很多轻盈的美好,有轻盈的爱法,但是某些人无法这样去呈现,因为苦难是刻在皮肉上和灵魂里的东西。沉重的疼痛把人的感知和文字都缚在地上,是萧索又严酷的。
很重要的题外话:
因为俄国人的名字花样很多(《罪与罚》读到最后我才知道拉祖米欣全名里根本没有“拉祖米欣”),加上我记性特别差,所以直到中段才把一些名字整合成一个人,非常迷惑。比如:啊?鲁萨诺夫是尼古拉耶维奇?啊?奥列格是科斯托格洛托夫?啊?东佐娃就是柳德米拉?薇加和汉加尔特是同一个人?卓娅就是卓娅,没有别的名字了吗?
前期肯定因为这个错过了很多信息,很可惜。而且真的好蠢啊我。感觉网上应该有很多辅助阅读的笔记,比如病房信息、角色名单整理之类的。下次再读类似的书一定先老老实实看一眼别人的笔记。
书摘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第二部(22~29)
二十二 流入沙漠的河
可是,为了保全生命,要把赋予生命本身的色彩、香味、激动统统付出——这样的代价又如何呢?换来的只是包括消化、呼吸、肌肉与脑细胞活动的生命,仅此而已。成为一具活动的标本。
二十三 为什么不过得好点呢
伟人逝世的那一天,瓦季姆还记忆犹新。老年人、青年人、孩子们都哭了。姑娘们号啕大哭,小伙子们默默地抹着眼泪。从泪水汇成的这片汪洋大海来看,似乎不是死了一个人,而是整个宇宙裂开了一道缝隙。给人的感觉是,纵使人类能熬过这一天,继续存在的日子也不会太久。
他迈起步来似乎不太自然,...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第二部(22~29)
二十二 流入沙漠的河
可是,为了保全生命,要把赋予生命本身的色彩、香味、激动统统付出——这样的代价又如何呢?换来的只是包括消化、呼吸、肌肉与脑细胞活动的生命,仅此而已。成为一具活动的标本。
二十三 为什么不过得好点呢
伟人逝世的那一天,瓦季姆还记忆犹新。老年人、青年人、孩子们都哭了。姑娘们号啕大哭,小伙子们默默地抹着眼泪。从泪水汇成的这片汪洋大海来看,似乎不是死了一个人,而是整个宇宙裂开了一道缝隙。给人的感觉是,纵使人类能熬过这一天,继续存在的日子也不会太久。
他迈起步来似乎不太自然,大概有什么地方使他感到擦痛或刺痛。他加快了步子,病号长衫的前襟向两边敞开,身体有点笨拙地前倾,样子像一只大鸟——翅膀被剪得参差不齐,为的是使它无法振翅高飞。
二十五 薇加
基层工会对她的祝贺没有任何嘲笑的意味:祝她在劳动中取得巨大成就,祝她个人生活幸福。
个人生活!……犹如一副总是滑下来的面具。无非是一条被抛弃的死蛹。
只不过是我们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迟钝罢了,变得疲惫而已。我们在悲痛和忠诚方面都缺乏真正的才能。我们把悲痛和忠诚都交给了时间。
二十七 人各有所好
一个月以前他还认为妈妈的奔波是多此一举,利用父亲的功劳要求照顾是难为情的。但现在,他带着一条好像被捕兽器夹住的腿,却渴望妈妈打来电报告诉他好消息,他一直在卜算,希望妈妈能如愿以偿!靠父亲的功劳而得救诚然受之有愧,但是凭本人的才华得救却完全理直气壮,只不过分配金子的人不可能知道他的才华。怀着尚未震世和难以抑制的才能是痛苦的,仿佛是欠下了债务,而未能使才能放出异彩、壮志未酬离开人世,简直比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比这间病房里其他任何人的死都悲惨得多。
一种孤独感在瓦季姆的血液里搏动和颤栗,倒不是因为妈妈或加利亚不在他身边,没有人来看望他,而是因为周围的人也罢,医务人员也罢,掌握着他的命脉的人也罢,都不知道活下去对他来说比对所有其他的人是多么更为重要!
这个想法像锤子似的在他头脑里敲个不停,从希望到绝望,以致他无法领会自己正在阅读的书的内容。他读了整整一页,却猛然发现什么也没有读懂,脑袋发沉,再也无法像山羊跑坡一般顺着别人的思路驰骋。他对着书本发呆,旁人看来他在读书,其实并没在读。
腿被夹住了,整个生活也跟腿一起被拖住了。
二十八 处处是单数
腿被截去已经一个礼拜了,最初的火焰也已经燃烧完。手术正在成为往事,可是腿还像先前一样存在似的,仍在继续折磨着他。焦姆卡简直可以感觉到截去的那只脚的每个脚趾的搏动。
“听我说,焦姆卡,我正经地告诫你:那样你会毁了自己的,你还是搞搞收音机维修为好——生活既安定,还可以额外赚点钱。”
“我才不会搞那收音机呢。”焦姆卡吭哧了一声。“我喜欢的是真理。”
书摘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第一部(11-21)
十一 桦树癌
“世上任何人对任何事所下的结论都不可能是一劳永逸的。因为,那样一来,生活也就会停止不前了。一代一代的后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诚然,这生活并没向他许诺任何所谓美好的东西,也没许诺这座大城市的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住宅、财产、事业上的成就、金钱。但是倒能带来他始终懂得珍惜的自在之乐:不必等候口令就可以在大地上迈步的权利;独自待会儿的权利;眺望星星、凝视灯光照不到的空间的权利;夜间熄灯在黑暗中睡觉的权利;往邮筒里投寄信件的权利;星期日休息的权利;在江河里游泳的权利。
音乐是从公园里传来的。但...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第一部(11-21)
十一 桦树癌
“世上任何人对任何事所下的结论都不可能是一劳永逸的。因为,那样一来,生活也就会停止不前了。一代一代的后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诚然,这生活并没向他许诺任何所谓美好的东西,也没许诺这座大城市的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住宅、财产、事业上的成就、金钱。但是倒能带来他始终懂得珍惜的自在之乐:不必等候口令就可以在大地上迈步的权利;独自待会儿的权利;眺望星星、凝视灯光照不到的空间的权利;夜间熄灯在黑暗中睡觉的权利;往邮筒里投寄信件的权利;星期日休息的权利;在江河里游泳的权利。
音乐是从公园里传来的。但奥列格所听到的不是这音乐,而仿佛是响彻在他内心里的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他仿佛听到这交响曲激动不安而又令人心碎的开头,听到开始部分一支奇妙的小曲。对这支小曲,奥列格是这样理解的:仿佛主人公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又仿佛主人公本来是一个盲者,突然重见光明——仿佛他伸出手来抚摩那些物体或亲人的面庞,摸着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不敢相信这些东西是实际存在的,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已开始复明。
十二 一切欲望和激情全都复归
这里,她的周围充斥着疾患和病痛,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卓娅深感到自己从头到脚乃至每一个细胞都是那么干净和健全。
“是终身流放?”她又问了一遍,声音近乎耳语。
“不,正是永久流放!”科斯托格洛托夫坚持说,“案卷上写的是永久。如果是终身流放,那么至少说,死后可以从那里把棺材运出来,而永久流放,想必连棺材也不得运出来。即使太阳熄灭也不得返回,因为永久这个时间概念意味着比太阳的寿命还长。”
黄色夕阳的柔光使他瘦削面庞的病态脸色有了生气。在这温暖的天地里,看来他死不了,他能活下去。
就连在夕阳映照下蓝得无比鲜艳的乌兹别克台布,也在他心中触发起昨天曾响起的那支有所发现和豁然开朗的曲调。种种放荡、纷乱、低俗的凡人欲望又回到他的身上。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被剥夺一切而始终不屈的生活之后,这柔软的家具、这舒适的房间又给他带来了喜悦。
十四 审判
粘在脖子上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向上顶着他的下颌,向下压迫着他的锁骨。
他急忙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他还会考虑什么?!他还会怕谁!……他还会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
他的命运就在这里——在下颌与锁骨之间决定了。
他将在这里受到审判。
在这种审判面前,过去的靠山和功绩,都为他辩护不了。
十七 伊塞克湖草根
在倒药酒、盖上石头的这一过程中,有一种孩童式的动作。但这孩童式的动作,又像是在发誓似的,仿佛是发誓保守秘密。
十八 哪怕在墓道入口处
他们不是手拉着手,而是一起捧着那膨胀得像足球似的氧气袋往楼上走去,任何一人脚步的震动都会通过氧气袋传给对方。
这反正跟手拉着手一样。
他还活着,但他周围却没有活人在。
可能他正是今天咽气——这个被抛弃的、渴望同情的人,其实就是奥列格的兄弟、奥列格的同类。要是奥列格能坐到他的床边,在这里陪他度过一夜,说不定能够减轻他最后几个小时的痛苦。
然而,他们只是把氧气袋给他放在那里就走了。对他们来说,垂死者的这只氧气袋,他最后要吸的这几毫升的氧气,只不过是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偷偷接吻的借口而已。
十九 接近于光的速度
正像以接近于光的速度在运转的物体一样,他的时间和他的质量现在已变得与别的物体、别的人不同:时间更浓缩了,质量更具穿透力了。岁月对他来说已压缩成几周,几天则缩成几分钟。他一生总是抓紧时间,但只是现在他才真正开始匆忙起来。
白色、冷漠的死亡以一条被单的面貌出现,裹着空虚无形的躯体,趿着拖鞋,小心翼翼地悄然走近他,而遭到死亡偷袭的鲁萨诺夫,不仅无法同它斗争,甚至慌了手脚,一个主意也拿不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它是非法来到的,没有一条规定,没有一项指示能够保护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
二十 美好的回忆
没有任何瞭望哨,没有任何人看着他,在高低不平的院子里他幸福地走着,磕磕绊绊,昂首仰望白色的夜空,似乎一直在朝某个地方走去,又仿佛担心来不及赶到,似乎明天不是要去一个不毛之地的小村子,而是要进一个凯歌高奏的广阔世界。南方早春的温暖空气里没有一点儿宁静:如同一个布局松散的大火车站上空机车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彻夜呼应,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整夜都有毛驴和骆驼在各自的围栏和院子里像吹号似的发出急切、得意的嘶鸣,表达它们求偶的情欲和对传宗接代的信心。
这又是多么奇怪,一个同俄罗斯的小片丛林、小块田地感情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俄罗斯人,总是眷恋俄罗斯中部那沉静而拘谨的自然景色,可是在被迫永久流放到这里来以后,竟会爱上这个时而炎热、时而狂风突起的荒僻旷野,把无风的阴天当做休息日,雨天则视若过节,而且对直到老死都住在这里似乎也俯首听命。他对像萨雷姆贝托夫、捷列根诺夫、毛乌凯耶夫、斯科科夫兄弟这样一些人似乎已经有了感情,尽管还没有掌握他们的语言;透过虚妄与虔诚相混的心态乃至感情的冲动,透过他们对古老氏族的愚忠,他看出这是一个本质上纯朴的民族,永远都是坦诚相见,以美好的愿望报答美好的愿望。
二十一 阴影消散
她的整个背脊弯成了一座牢固的桥,紧绷在身上的那件弹性尚未充分展开的毛衣,呈现出均匀的深红色,唯独一只肩头上落上了一团折射的日影——某个地方开着的一扇窗的反光,泛出一种饱和的绛色。
书摘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第一部(1-10)
二 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自从在楼梯底下换好了衣服,告别了亲人,上楼走进这个病房,先前的整个生活就仿佛砰地关上了大门,而这里突出的俗不可耐的生活简直比肿瘤本身还使人感到可怕。
五 医生的焦虑
透过这本粘起来的病历,两个医生都看到这个疼得汗涔涔的城市少年缩成一团坐在床上的样子,但是,柔和的声音轻轻念出来的数字比法庭上雷霆万钧的判决还无情,谁也无法申诉。这里记载着二点六万个照射单位,其中包括最近一个疗程的一点二万个;合成雌酚五十针;七次输血,可是白血球仍然只有三千四百,红血球……癌细胞的扩散有如坦克突破防线...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第一部(1-10)
二 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自从在楼梯底下换好了衣服,告别了亲人,上楼走进这个病房,先前的整个生活就仿佛砰地关上了大门,而这里突出的俗不可耐的生活简直比肿瘤本身还使人感到可怕。
五 医生的焦虑
透过这本粘起来的病历,两个医生都看到这个疼得汗涔涔的城市少年缩成一团坐在床上的样子,但是,柔和的声音轻轻念出来的数字比法庭上雷霆万钧的判决还无情,谁也无法申诉。这里记载着二点六万个照射单位,其中包括最近一个疗程的一点二万个;合成雌酚五十针;七次输血,可是白血球仍然只有三千四百,红血球……癌细胞的扩散有如坦克突破防线,已经波及胸腔纵膈,出现在肺叶上,锁骨上方也有了淋巴结,而机体已无法作出阻止它们的任何反应。
六 活检的始末
他离开她那里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想,觉得自己正走在两大永恒范畴之间。一边是注定死亡者的名单,一边是永久性的流放。永久性的,像星辰一样,像银河一样。
七 治病的权利
但老是提出医生给病人治病的权利问题能行吗?如果老是那么去想,如果对每一种今天在科学上得到认可的疗法都总是怀疑,担心它将来会不会被否定或推翻,那么,鬼才知道这会导致什么结果!要知道,甚至阿司匹林造成死亡的病例也是有记载的:有人生平头一次吃阿司匹林就死了!……要是那样的话,就根本没法治病!根本无法做到日常的救死扶伤。
八 人们靠什么活着
其实这并不是毅力强,而是五倍的恐惧。他不是凭毅力,而是出于恐惧才挺住,坚持工作,能把手术推迟一天算一天。波杜耶夫一辈子所做的准备都是为了活着,而不是为了死去。这种过渡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不认识这种过渡的途径,于是就一再排除这个念头,反正没有病倒,天天像正常人一样上班干活,听别人夸他毅力坚强。
现在,为了追求平等,他开始说服同病房里所有的病人,要他们相信自己得的也是癌症。而既然得上了这种病,那就谁也甭想逃出这个地方。即使出了院也还得全都回到这里来。倒不是他能够在别人的痛苦乃至骨折的脆裂声中找到乐趣,而是要别人也想到真实情况,不自欺欺人。
为了躲开这一事实,他曾挤在人们中间拼命干活,可现在事实终于跟他狭路相逢,借助于绷带掐住了他的脖子。
要不是刺痛感射向头部的这脖子迫使他躺在这张病床上,那他未必会去读它。这些小故事也许打动不了一个健康人的心。
九 Tumor cordis(心脏肿瘤)
“只会用刀拉”?不,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可不是那样理解外科学的!当初,她们还在念大学的时候,一位很有声望的外科专家就在讲台上说过:“外科应当成为善行的化身,而不是残酷的代表!不是给人以疼痛,而是使人解除痛苦!拉丁文里的一句谚语说:镇痛乃神圣之举!”
她最不愿意的就是丧失自身的这种探索。
但她丧失了……在同手术刀打了三十五年交道的工作中,她已经习惯于人们的痛苦了。
就这样,在劳改营里,他曾求教于一位医务统计员——一个上了年纪的怯生生的小老头儿,他在卫生所抄抄写写,而有时也被派去打开水,此人原来是列宁格勒大学古代语文和古希腊、罗马文学讲师。科斯托格洛托夫想到可以跟他学拉丁文。为此,他们有时只好在警戒区内冒着严寒来回地走,身边既没有铅笔也没有纸,这位医务统计员偶尔脱去手套,用手指头在雪地上写什么。(老头儿授课毫无私心,他只是为了短时间之内感到自己是个人罢了。再说,科斯托格洛托夫也付不出什么代价,但他们差点儿没在看守长那里付出代价,他把他们分别叫去审问,怀疑他们是在策划逃跑,而在雪地上画的就是地形图。他怎么也不相信写的是拉丁文。从此,授课也就中断了。)
三个人都小心谨慎地走着:一个注意自己的脊背,另一个当心自己的腿,第三个毕竟是拄着拐棍。普罗什卡则轻松愉快,他那一口白牙熠熠闪光。
这真有点像过去偶尔送出狱的人那种情景。
可一出大门他又会被逮捕,这该不该说呢?
就这样,他满怀信心地走下楼去。
去迎接死亡。
十 孩子们
她们的病是一道比寻常的羞耻心更强的禁幕。在楼梯上和穿堂里,焦姆卡经常会遇见这些女病人中的几个,她们颓丧得连病号长衫也不好好系,焦姆卡甚至可以看到她们胸前或腰下的内衣。然而这种情形在他心里总是引起痛苦的感觉。
“大家都在人世间过日子。大家都只有一个人世。”
阿霞是顺口说出了这话的,她坚信脸蛋儿不同,价值也不同。显然,她没有经历过疾病、疼痛、折磨、吃不下和睡不着的任何一个阶段,还没有失去娇嫩的容光和红润的脸色,她只不过是从那些个健身厅和练舞场上跑来作三天检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