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买药
修道之人向来起得早,弘道睁眼时已是卯时多半刻。
天色微熹,芦苇荡深处不时传来鸡啼与犬吠,混着细细虫鸣与风穿芦苇的摩挲声,响声此起彼伏,唱歌似的要将太阳闹起,想来村落离天波湖离村落并不远。
耳边隐隐传来细微的呼吸声,似乎还夹杂着心跳的咚咚声。鼻尖嗅到的是熟悉的草木清香,不似平日那般若有若无,而是直扑心肺的馥郁。他睁眼半眯着,觑见半截没有多少血色的手臂以及泛蓝的苍穹上掠过的白鹭。
弘道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异样——自己的头正枕在彦文的腿上。
他怎么就睡在彦文腿上了?他记得他昨夜吃完藕尖,跟彦文商量买朱砂和黄表纸来着,说着说着他就困了,...
修道之人向来起得早,弘道睁眼时已是卯时多半刻。
天色微熹,芦苇荡深处不时传来鸡啼与犬吠,混着细细虫鸣与风穿芦苇的摩挲声,响声此起彼伏,唱歌似的要将太阳闹起,想来村落离天波湖离村落并不远。
耳边隐隐传来细微的呼吸声,似乎还夹杂着心跳的咚咚声。鼻尖嗅到的是熟悉的草木清香,不似平日那般若有若无,而是直扑心肺的馥郁。他睁眼半眯着,觑见半截没有多少血色的手臂以及泛蓝的苍穹上掠过的白鹭。
弘道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异样——自己的头正枕在彦文的腿上。
他怎么就睡在彦文腿上了?他记得他昨夜吃完藕尖,跟彦文商量买朱砂和黄表纸来着,说着说着他就困了,靠着彦文睡着了。
心是咯噔一跳,人是瞬间清醒。弘道是抓心挠肺说不出的别扭,既贪恋这一刻安然又懊恼这一时姿态,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竟茫然尝不出是喜还是悔。
自己这一觉怎就睡得这般沉?
而被他充作枕头枕了一夜的彦文,此刻正在打坐修炼,这架势瞧着比他早起好一会工夫了。山里的精怪都这般勤勉的吗?
他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彦文,慢慢地将自己的头从他腿上一点一点挪出,仿佛那腿是个断头台,有风吹草动就有铡刀“歘”地掉下来。
弘道费了一番功夫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络活络全身筋骨,他歪着脖子枕了彦文一宿,也不晓得那呆竹子有没有被自己枕出毛病。他左右晃了晃头,自个儿虽说没落枕,但多少有点不舒服,昏昏沉沉的带点一跳跳的钝痛,怕不是昨夜睡得太晚,脑子还没睡醒犯着迷糊。
他理了理被自己睡得皱巴巴的衣裳,便走去湖边洗漱醒醒神。
弘道洗漱完,上前轻声唤醒佘三娘。虽然三娘好似不认得他俩了,但好在她醒来时情绪平稳,加上昨夜一通安抚,她对他是极为信任的,整个妖乖巧得宛如提线木偶,他没废太多口舌便将佘三娘哄进葫芦里。
等彦文收工已经是卯时四刻,一人一妖携着包袱还有葫芦里的三娘,越过芦苇荡朝鸡鸣犬吠方向走去。
才出了芦苇荡,一条路横在面前,绵延向炊烟升起的林子,这条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地上有车轱辘碾过的痕迹,就是莽汉都瞧得出这路平时是有过牛车的。离村子很近了,总算不用抓瞎盲走。
他们今日的运气有些颇好,昨日赶上镇墟,今日碰上村市。路上时不时能看到三两行人,或是抱着鸡鸭,或是扛着柴火,又或是挑着青菜……
沿着路走着走着,弘道只觉得双腿渐渐变得麻木,开始绵软使不上劲,每走一步都跟踩棉花似的,步子也变得有些凌乱,他扯着彦文衣袖摆手道:“慢点……”话还没说完整,他整个人虚得在哪儿前后晃,像风吹的竹竿那样颤悠悠地晃着,只能靠彦文搀扶立起。
“道长?我扶你去休息!”彦文立马察觉他不对劲,嘴一边说着一边半拖半搀将弘道往路边树下带。
弘道只觉得胃里是翻江倒海难受得紧,耳边仿佛万千蝉鸣,他靠着彦文仰头望天,声音轻飘飘地∶“我怎么瞧着天又黑了,还有些星……”话音未落,整个人眼一闭,脚一卸力,栽在了地上,连带彦文都被他扯着摔坐在路边。
“莫吃早饭吧!”
话音未落,一双芦花蒲鞋兀自停在彦文眼前,他抬头便看见一个挎着竹篮的女孩,莫约十一二岁的模样,她整个人瘦骨嶙峋,如饿殍一般,显然是长年累月饥不果腹。
三月的江南说热算不上,说冻倒又过了头,清晨的凉意还是有些侵骨入肺,这小姑娘穿得很单薄,一件不合身的粗布对襟短衫裹得紧紧的,若不细看还以为穿了件交领衫子,腰上系着件洗褪色的百迭围裳,袴上还补了好些不同色的补丁。她整个脸蜡黄蜡黄的,眼神疲惫,没有这个年纪小女孩该有的憧憬与天真,略微发黄的头发用根染红的麻线扎实地盘在脑后。
“饿厥了?”女孩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掀开挎在手上竹编篮里的蓝棉布,手脚麻利地从里掏出张薄得像江米纸的烙馍,递到彦文手里∶“就剩张裸摸,就水喂他吃吧。”
是当地最普通不过的烙馍,一张面皮素净得看不到一丁点荤腥。
“多谢姑娘慷慨相救。”彦文接过烙馍,一边道谢,一边伸手在弘道怀里一通乱摸,掏出五文钱就要往姑娘手里塞。
他好歹跟着弘道在人间游历三月有余,人情世故虽没学会多少,但人与人那钱财交易之事,他还是懂的,毕竟他没少害弘道被人追着满大街讨债。
“不必,小女还得赶集,先走了。”女孩边说着,边推回他捧钱的手。彦文还未来得及言语,小姑娘已经利落地站起身,头也不回走远了。
弘道醒来时,已经是辰时了,天色大亮,日头晒得人微微发热,衣衫里藏了一层薄薄的汗。同样枕在竹子腿上,这次他一睁眼瞧见的是彦文的焦眉苦脸。
破天荒呐!
破天荒呐!
傻竹子竟也会有急巴巴的神色!本就晕乎的他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欢喜。
都说竹子空心,可眼前这傻竹子似乎长出了一颗心。
“多吃点,都饿昏地上了。万幸有个小姑娘送了张饼。”彦文瞧他醒了,忙将女孩送的那半扇烙馍喂到弘道嘴里。
弘道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三两口就将烙饼塞进嘴里,边吃边听着彦文讲送他烙饼的怪异小姑娘。
彦文没说几句,他便开始忍不住插嘴,一边咀嚼着一边嘟囔∶“谁让你昨夜藕尖不挖多点……还有说话要记得避谶!要不是你昨夜咒我饿昏了,一语成谶,我也不至于晕路边……还有之前算卦也是……”,观里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全忘得干净。
烙馍柔韧筋软,本是练牙口的利器,加之他又塞了一嘴,嚼了半天楞是没能咽下去,说话还含混着∶“我还病着呢……扛不动你,待会去市集你……”
“变做竹拐杖供你驱使。”挨训时候的彦文可乖顺了,弘道也不晓得这番话他听没听进去。
“委屈你了。”
“侍奉道长是鄙人的荣幸”
“油嘴滑舌,又说胡话!”
……
从余镇的乡村墟不在村内,而在村落外一片空地上,倒免了彦文化回原型,仍旧人样伴行。
村墟半月一轮转,供给着附近村落民众日用交易,虽不如城镇的坊市热闹,但早晨的热闹也不容小觑。路上人头攒动,到处是插着草标的流动商贩,打瓢的、打小鼓的、锔盆碗的,好不热闹。叫卖歌有长有短,音调起伏如浪。
“饣它……汤……勒……帝王粥!”
“磨剪子嘞戗菜刀……”
“酸辣……汤勒!”
“裸摸勒馓子……”
“打竹……帘子儿……唻!”
“粘……扇子……喽!”
……
路上吃的那口烙馍并不顶饿,早市随处可见早点摊子,于是弘道买了点蝴蝶馓,并在粥摊点了碗帝王粥,彦文陪坐一旁。
食能以时,身必无灾。
每每此刻彦文很庆幸自个是竹子化精,只需日月雨露便可生存,不必同凡人那般吃喝才活得下去。
粥是黄豆小米磨浆配粳米小火慢煮,煮得微糊,扑面是豆子和小米的焦香味,向来嘴馋的弘道不知怎么没了胃口,又不舍得糟蹋粮食,他只得硬着头皮灌了这碗粥。
弘道擦了擦吃粥冒出的汗,掏出两枚铜板结账,拉着彦文满市集去找卖符纸和朱砂的摊位。
买完朱砂符纸后他头还是晕乎着,钝痛一直未消,八成是病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方才出了点汗,但额头依旧有些发烫,是低烧!
在观里他是学过医的,但医者向来不自医,他这糟糕的情况如今只能先自医!
弘道被彦文搀着,找了块空地坐下,他右手掐着左手手腕给自己诊脉,脉象浮缓,头项痛又汗出,显然是昨夜泡了水未及时换衣裳,又吹了山里半宿冷风,冷着了患得风寒。
彦文这张嘴真真好事不灵坏事准灵!若是可以,他真想给彦文灌上几口哑药,开不了口想来这路上也是极为省心的。
人病需药医,弘道给自己开了方桂枝汤∶需桂枝三两去皮,芍药三两,炙甘草二两,生姜三两,大枣十二枚擘开。
乡村集市药方太复杂他也凑不齐药呀!
彦文扶着弘道,穿过人流一点点朝着不同摇串铃游医的摊位挪去。他俩走了三五个摊,终究是差了味芍药便,所幸最后一个摊位那遇上了芍药。
同摊主讲明分量,两人便在一旁等着抓药称药。
“董方哥,家里闹耗子,要点砒霜药它。”一个熟悉的声音迅速引起了彦文的注意。这不是方才路上那喂给他烙馍的小姑娘吗?彦文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看岔了。
摊主一边给弘道称芍药,一边招呼小姑娘药价,只见小姑娘迅速掏出铜板付钱,转身就拿走摊上一包叠好的油纸,头也不回地走了,依旧干脆利落,比摊主称药还麻利。
彦文对着小姑娘背影若有所思,弘道不满地踢了他一脚,撇嘴∶“人都走远了,还看呢?”
摊主是个碎嘴子见状忍不住插话,讲起话来比昨日小二哥还喋喋不休,嘴皮子噼里啪啦地∶“你两说的啷个买砒霜的女娃儿啊,她是前三里路咱董家村的,是个苦命的娃儿,先是她啷个二弟,还小时发烧没救过来烧傻喽,吓得她娘生她小弟难产,那男胎没救过来,她娘伤到身子再没得生嘞,一年前她大哥跟别家打猎在山上摔瘸喽。他爹后来又沾上了赌,瘾大得很!没多久就输大了把家败了,昨个输了把她抵村尾王独眼当续弦……”
那边摊主还在讲个不停,这边彦文凑到弘道耳旁低声说∶“她不是药老鼠,是药人!”
弘道∶“……”
破竹子就不懂避谶吗!
第六章·关心
弘道好不容易将佘三娘安抚睡了,一转身便瞧见原本摊在地上,散落一地零碎的包袱,被收拾整齐码在彦文脚边,一旁支起来的芦苇枝上,还晾烤着泡了水的衣服,山风搅得衣裳猎猎飞舞,显然水分被火堆烤得所剩无几,大约还剩些粘手的湿意。
而彦文则离他不过两步距离,一个人坐在篝火旁,默不作声地往火堆里添柴。
这一幕落在弘道眼里甚是落寞——荒郊野岭燃着一簇篝火,彦文坐在篝火旁,火焰迎着夜里的山风挥舞,不停地将他影子在地上反复勾勒。
彦文不像是敏感脆弱的妖,总不至于为此纠结吧?
他在遇仙宫先被人群殴,在天波湖又是驮......
弘道好不容易将佘三娘安抚睡了,一转身便瞧见原本摊在地上,散落一地零碎的包袱,被收拾整齐码在彦文脚边,一旁支起来的芦苇枝上,还晾烤着泡了水的衣服,山风搅得衣裳猎猎飞舞,显然水分被火堆烤得所剩无几,大约还剩些粘手的湿意。
而彦文则离他不过两步距离,一个人坐在篝火旁,默不作声地往火堆里添柴。
这一幕落在弘道眼里甚是落寞——荒郊野岭燃着一簇篝火,彦文坐在篝火旁,火焰迎着夜里的山风挥舞,不停地将他影子在地上反复勾勒。
彦文不像是敏感脆弱的妖,总不至于为此纠结吧?
他在遇仙宫先被人群殴,在天波湖又是驮着他和三娘上岸,还要在荒郊野岭找吃的和柴火,再收拾齐整包袱,将衣服一件件晾烤……这一桩桩一件件,他弘道看在眼里,却都不曾亲口关心过问他一句:可受伤了?累了?没法力了?
是不敢问?不敢关心?还是下意识逃避?
弘道正胡思乱想着,那边彦文已经伸手递过来一件大氅:“道长,你这外衫借三娘用下,她一个闪鳞蛇遭不住江南的夜露。”
弘道:“……”
衣服是被火烘干的,拿在手上是惬意的温暖,可他心里却有了一丝难受,宛如空口生咽了一勺冷醋,浇得嗓子眼和胃里泛着微酸。
亏他觉着彦文怪可怜,现在他倒有些吃味了。
彦文显然没注意到弘道的小心思,他自个心思全扑在衣服干没干上,他摸了摸晾烤的衣物,选了件短衫和袴取下,随即侧头看向弘道。
月色糅着火光,将弘道模样描绘得好一个曹衣出水样式的白描画:湿淋淋道袍贴着身子,将平时藏匿起来的肌肉一一勾勒。
小道长背对着他,蹲着给三娘掖拢衣衫,是他一竹子精不曾有被对待的体恤与温柔。
衣裳都湿了也不晓得换。
夜里露重,湖边水意湿寒,弘道的嘴唇大约是被冻得没了血色,惨白惨白的。
这么不爱惜自己,冷了也不吱声。
彦文叹了口气,神使鬼差地起身,伸手搭在弘道肩上,就要将他外衣脱去。
弘道被他举动一惊,整个人吓得险些蹦了起来:“呆竹子,你扒小道衣服作甚?”
彦文递过带着火光余温的衣服,难得轻声细语不带讥讽:“湿了,要烤。”
彦文的那张嘴只要不开光和说胡话,温柔的甚是好听。
弘道方才闷下的冷醋霎时变作猪油糖,又甜又腻,从喉咙一路化到胃里。
他从怀里摸出装红尘泪的瓶子塞到彦文手里,大声嘱咐,掩饰他的心猿意马:“仔细看好,别撒了去。”
紧接着他飞快从彦文另一只手里抽走衣衫,背对着彦文朝黑暗处跑了两步,停下还不忘扭头叮嘱:“竹子你……你转过头去。”
夜色将他的脸上的羞涩遮藏得干干净净。
彦文的头可老实听话了,乖乖转向篝火也不乱晃动,但那张嘴却依旧贱嗖嗖的:“莫着凉了,还得花银子抓药。”
弘道:“……”
狗嘴吐不出象牙。
终究是阳关道与独木桥,各走各的路,他又期待着他吐露什么甜言软语?
他做不到息心宁神,不动妄念。
思绪千回万转,嘴若哑药灌喉暗哑无言,盼他知妄念,又盼他不动妄念。
弘道一边瞥着彦文背影,一边将身上的短衫抱腹连带那犊鼻裈褪得干净。
衣衫尚能褪得干净,心是风抚湖面再难平静。
他将烤得带近干的道服套在身上,手上不闲着系带整理,嘴还不停嚷嚷:“你可缝上你那嘴吧!谁要你管!”
“我能吓成这样,还不因为你!”
“谁让你平时就爱扒拉我的衣裳。”
“小道哪晓得你是要帮我,还是要看我……屁股。”
“遇仙宫你要划烂我衣服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丢脸都快丢外乡去了!”
“幸亏我机灵,跑得快,不然我脸往哪搁啊!”
……
弘道拿着换下的湿漉漉衣裳,念念叨叨地走上前,一屁股坐在彦文旁边,习以为常地将东西丢彦文手里。
彦文默不作声接过弘道手里的衣裳,侧身背过他,两手一绞将衣服拧干,又抽了几根芦苇秆,在火堆边将晾杆支了起来。
等等!
彦文竟要生火烘衣服?
彦文竟不用术法烘衣服?
量是他反应再迟钝,也发现彦文的不对劲!
弘道冷不丁冒出一句:“竹子,你莫不是受伤了?”,边说边抓起彦文的手,撸上袖子瞧手,没瞧着伤口,两手便在他身上来回不停摸索。
“没有,别瞎想!遇仙宫那帮子假道士不至于伤着我。”彦文习惯挨弘道没轻没重的手劲,可没习惯被这般乱摸,忙摁住那双造孽的手。
“你莫不是……不会……烘衣裳的术法?”
“……弘道长,您觉得这么低阶的升温术是我不会的吗?”边说边将那双手塞回弘道怀里∶“那是我还没修成人形就会的术法好吗!”
“那……那你跟遇仙宫那帮人……额……打累了?”
此话一出,彦文整个妖鹌鹑似的不再答复,就差缩在篝火里烤衣服。
面子!
面子就要挂不住了!
一人一妖就这样干瞪眼,双坐篝火前啥话也不说,气氛甚是尴尬。
直到弘道肚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一声长鸣,方打破这番尴尬。
“小道饿了,你找了什么好吃的?”弘道朝彦文伸手,摆明一副无赖讨钱相,理直气壮。
彦文摇了摇头,嘴角还是泄出一丝微笑,从一旁芦苇叶上抓起一把藕放到弘道手里:“垫垫肚子,莫要饿着了,又摔着了。”
弘道∶“……”
竹子精就不能学会好好说话吗?不知道自己嘴是开过光的吗?
弘道瞪了彦文一眼,低头看了看手里洗净淤泥的藕带,根根藕带瘦弱如食指般粗细,却直挺似湖笔。
岭南鲜少吃藕带,这把子藕带霎时勾起弘道兴致与馋虫。
他抽起一根藕带,咔咔地啃食起来。一口下去汁水满口,脆嫩清甜,比今早的二月兰还要鲜甜三分。
有了吃食,弘道哪还记得方才的怨怼,四根藕带拧做一束吃,塞得两侧腮帮子鼓囊囊的,哪还记得观里吃饭细嚼慢咽的规矩。
这饿狼吞食的模样,显然是饿得不轻。
彦文就坐在旁边,如同个店小二,一把一把给他递藕带。
弘道正吃得开心,芦苇叶上的藕带都见底了,他蓦地想起包袱里泡水泡废了的黄表纸和朱砂,忙用手肘捅了捅彦文,藕带还没咽下含混不清说道∶“方才被你打岔……差点忘了,唔……你明天得跟小道我去附近镇子市墟上。买点符纸和朱砂,我要给师父画符传书,这有铜镜妖作咳咳……祟……咳咳……”
藕带的汁水呛到了肺,他抓着彦文手侧身猛地咳嗽。
彦文一边帮他拍背顺气,一边笑着柔声道∶“慢点吃,我不同你抢。”,随即他又补充说∶“看这百姓虔诚的样子,附近村镇的人家应该都有那铜镜。我估摸着这每片铜镜都是遇仙宫那妖的分身,我们虽将他打伤了,但今晚这么一闹。”,他摇了摇头,看了看熟睡的佘三娘,叹了口气∶“何况我们还带着三娘,明天不太好像今天一样,以道士和妖……媳妇身份出现。”
“嗯!三娘的话,我会收进葫芦里,伤得那么重,还是进葫芦里休息比较好。那你……”。弘道上下打量了下彦文,继续说道∶“你明天还是变回原形,我来扛着你。那照妖镜总不至于再把你照成别个精怪原形。”
“明天我就不做道士打扮,扛个竹竿去市集总不会招人注目吧!”
“幸亏前阵子,路上买了两身短褐。”
……
吃饱喝足心无所虑,加上一整天折腾,弘道很快就困了,那边嘴刚叭叭完,就头一歪,靠着彦文睡着了。
像道长这般没心没肺,挺好的,寡欲无为不为世俗烦恼。
彦文从芦苇秆上抽下一件长衫为他披上,径自仰望着夜空。
山里的夜色同岭南一样,却又不一样,星星铺满夜幕,淌出两条星河,一条在天上,一条在湖里。
只愿往后余生,夜色一如今夜这般便好了。
第五章·坠湖
月色下的泗积山像浓墨洇染在宣纸上,高高低低晕开在天波湖面。
毕竟是打了半宿车轮战,彦文肉眼可见地蔫了,他趴在弘道背上,却没心思休息,反倒是琢磨起弘道的脾气,方才道长可是气得破戒大骂。
若说苏知州是左擎苍右牵黄,威风凌凌去狩猎,那么弘道则是前抱蛇后驮着竹,狼狈不堪地在泗积山里逃窜。
耳旁是风声飒飒,弘道腹内是辘辘作响。
他饿了。
他饿得没劲跑了。
那夜市里灌下的豆粥与解馋的月牙蜜,在定身咒与神行符的消耗下穷竭了。
随后他们仨——二妖一人并着包袱,齐齐摔进了泗积山的天波湖,三声扑通将湖面砸得四分五......
月色下的泗积山像浓墨洇染在宣纸上,高高低低晕开在天波湖面。
毕竟是打了半宿车轮战,彦文肉眼可见地蔫了,他趴在弘道背上,却没心思休息,反倒是琢磨起弘道的脾气,方才道长可是气得破戒大骂。
若说苏知州是左擎苍右牵黄,威风凌凌去狩猎,那么弘道则是前抱蛇后驮着竹,狼狈不堪地在泗积山里逃窜。
耳旁是风声飒飒,弘道腹内是辘辘作响。
他饿了。
他饿得没劲跑了。
那夜市里灌下的豆粥与解馋的月牙蜜,在定身咒与神行符的消耗下穷竭了。
随后他们仨——二妖一人并着包袱,齐齐摔进了泗积山的天波湖,三声扑通将湖面砸得四分五裂。
彦文的嘴,大概是受了香火气开过光!
半宿尚未过,夜市里那番戏谑便一一应验了。
落水瞬间,弘道满脑子是今晚的宵夜没指望了!
从夜市里买的干粮,全孝敬了湖里龙王——泡水了。
夜晚的水下能见度并不高,好在月色皎洁,隐约能看见一丈内的东西。
弘道抱着佘三娘,眼瞧着自个包袱被湖水越推越远,他想张嘴叫彦文捞包袱,却被灌得满嘴是水,哪还能吐出一个字。
他的水性向来就不好,加上两手还抱着个佘三娘以及那堆粗重的铁链,任他如何蹬水挣扎也被这身载荷拖拽下沉。
弘道顿时有些慌乱,他忙双手换单手抱佘三娘,腾出只手划水。
于是刚捞着包袱的彦文,一回头便瞅见道长单手揽着三娘,一只手并着双脚在水下胡乱扑腾。
这旱鸭子模样出乎了彦文的意料,打小的皮猴子般满山乱串的弘道竟不识水性,挣扎模样把他吓得不轻,忙一蹬腿冲前去捞人。
弘道在湖里呛了水,还没扑腾两下,就被彦文揽入怀中。
仿佛吃下一记定心丸,弘道没再挣扎。
此情此景颇有一番英雄救美的滋味,只可惜他俩中间还夹个依旧还被定身的佘三娘。
彦文双手搭在了道长的腰上,两腿一蹬,灵巧得好似尾鱼,不消片刻便托着道长浮出水面。
亏得彦文原身是根轻盈的竹子,而不是块死沉死沉的铜镜,不然凭着弘道这一身家伙什,怎么着他们都得葬湖里。
水花四溅,将湖面的圆月搅碎。
一水碎银子间,这两你贴着我我贴着你,一人吭吭直咳嗽,一妖呼呼喘粗气,水汽氤氲气氛甚是微妙。
彦文的心似湖面荡漾的涟漪,将群山的倒影撩乱,宛如立春饮雨的新笋,将泥地的旧衾钻破。
道长那呛红的脸似冬日黄酒煨熟的蟹般,令他忍不住想尝上一口。
彦文愣了愣,尝上一口?
他怎么能这么龌龊呢?
“竹子!咳咳……咳……你是游不动的了吗?咳咳……”,弘道疑问道。
彦文连咳了声掩饰他的慌乱,吐字都磕磕绊绊:“没……没事,道长,你抓稳!”,话音刚落,便化作一杆竹子,朝弘道胯下扎去。
弘道不会独竹漂,他只能以极其难看的姿势,抱着佘三娘,夹着腿骑在竹竿上,一边咳出被呛的水,一边朝岸边漂。
所幸落水点离岸边不远,不消一会儿,三人便漂到岸边。
一人二妖今夜甚是狼狈。
三月的从余镇虽春和日暖,奈何山里夜深露重,昼夜温感相当悬殊。
他个竹子泡泡冷水吹吹寒风倒没什么,但道长一介凡人,真遭这罪,明日保准受凉伤风。
“道长,我先去找找柴火,等我回来生火烤烤衣服。”彦文同道长打了声招呼,便转身钻进芦苇丛。
那句“当心着凉!”彦文终究是没说出口。
注定是有缘无分,他又何苦做出多余的关心呢?
“嗯,快些回!”弘道嘴回着话,手也没闲着收拾起包袱:“小道的撒子呦!小道的单饼啊!”
满脑子撒子油条的弘道,终是在打开包袱那刻想起他的符。
“小道的符啊!”弘道跪在泥地里,一边掏着湿漉漉的布包一边哀嚎。
只见他从包袱里掏出包油纸,从油纸里翻出一沓湿哒哒的黄表纸。
遭水浸泡的符,朱砂都化开了。
除了符,他那好不容易攒到的红尘泪,可不能也孝敬了湖龙王啊!
弘道现下是又急又躁,从包袱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枚瓷瓶,他看了看瓷瓶贴的符纸完好,又晃了晃瓶子。
万幸是攒下来的几滴红尘泪并未洒出,不然这一季的尘世游历算是白跑了。
他松了口气,将瓶子揣进湿哒哒的衣襟内放好。随后在包袱里挑挑拣拣半晌,掏出一大包油纸打开,不出所料撒子单饼都泡发了,哪还能吃啊!
弘道是又气又心疼。
自怨自艾间,又瞥见被他拉在一旁的佘三娘,还定在那动弹不得呢,忙又上前费了番力气,将那堆铁链解开,随后他拈指掐诀念咒,将佘三娘身上的定身咒解了。
弘道本想着给她处理新伤旧患,哪晓得刚解开定神咒的佘三娘,鲜活如太湖那刚捞出水的虾子,猛地一把扎进他怀里,将他扑倒在泥地上。
佘三娘双手扶着他肩,并用脸颊蹭了蹭他胸口的湿衣服,弘道只觉着三娘举止像极了九天观山下村里那只小黄狗,见着他进村就撒了欢冲上前,将他扑倒在泥地上,要蹭蹭要抱抱。
佘三娘这一举措,杀得弘道猝不及防。
她蹭完抬头望着弘道亲昵地喊道:“官人!”
弘道∶“???”
不巧这幕被彦文瞧得真真切切,落在他眼里哪还是佘三娘霸王硬上弓,分明是两人情投意合,正瓜田李下卿卿我我。
方才他一身淤泥在芦苇荡里拾柴挖藕,生怕道长冷着了饿着了,紧赶慢赶地赶回来,想着早些生火给道长暖暖身子,哪承想就撞着美人将道长扑翻在地唤着:“官人!”
那股子酸意如梅浆灌顶,将他灌得满心醋意。
“不承想给新郎戴绿头巾的竟不是我!”,彦文这话似盐梅腌过般,教人酸得冲头。
他一个箭步凑上前,将干芦苇和嫩藕扔在一旁,不大斯文地将佘三娘从弘道身上扯开按在一旁,随后掀开衣摆,两腿一弯,屁股一落,整个妖径直在一人一妖之间坐下。
坐下时他双唇刮过弘道耳侧,温热的呼吸在道长颈侧滑落,酥酥麻麻令弘道整个人都恍惚了,一时竟听不出彦文是戏谑还是吃味:“道长果真艳福不浅!”
弘道:“……”
彦文生气归生气,生火的架势还是要摆出来的,他将部分干芦苇拢做一堆,单手朝前一点,芦苇上的火焰猛地一窜,足有一丈来高。
弘道心虚地瞟了瞟彦文,怎么感觉这竹子好像在吃味啊?
阴阳怪气的!
他还没找彦文清算划烂他衣服看屁股的事呢!
弘道不满撇着嘴瞪着彦文,一想到这事他就想破戒,揪着彦文的耳朵骂他痴线!
彦文显然是感觉到弘道瞪他的眼神,停下朝火堆里添芦苇的手回望。
火光摇曳,一人一妖这一对视,一时间不知是尴尬又或是暧昧。
彦文的视线没挪过地,直直把弘道瞧心虚了,脸上才消退的红潮,又转瞬爬了上来,烫得耳根子都红了。
弘道好不容易白组织好语言,刚想张嘴,谁承想佘三娘这时竟起身,她竟一瘸一拐绕过彦文,朝弘道扑上去,带着哭腔∶“官人!莫抛弃灵灵!灵灵定听官人话!”
弘道忙弹了起来,跳着朝一旁躲闪,嘴里念叨着∶“三娘,你可瞧仔细了!莫犯糊涂啊!小道不是你官人,小道官人是彦,啊呸……”
什么官人?
呸呸呸!
越解释越洗不清。
弘道这话一出,除了瞎子都瞧得出彦文那嘴都乐得快咧到耳根下。
毕竟是受了伤,佘三娘这一扑空,虚脱得再没精力爬起来,只是手紧紧地拽到弘道那道袍衣角。
弘道蹲下一边抽回衣摆,一边伸手想将三娘扶起。
哪晓得佘三娘见弘道拉扯衣摆要她松手,整个妖更激动了,她哐哐地将头砸向泥地,情绪崩溃,语无伦次地哭喊道:“官人莫抛下灵灵!”
“灵灵此后都听官人的!好不好?”
“是灵灵错了!是灵灵错了!”
“官人莫抛下灵灵!”
“官人还心悦灵灵?”
……
佘三娘泪眼汪汪望着弘道,嘴里说得字字泣血。
弘道听着三娘哭喊,看着死扯衣角的手以及那嗑个不停头,只能无奈蹲下尝试安抚,又频频抬头望向彦文,眼里满是疑问和不解。
佘三娘小名叫灵灵?
佘三娘有个官人?
彦文皱眉思索了会,摇了摇头。
这哪是他个脸盲会晓得的事?
显然佘三娘是疯了。
佘三娘她疯了,她疯得认不出抢了她亲的彦文,她也疯得认不出曾经掳来的弘道。
是在遇仙宫内被折磨疯?又或是在入遇仙宫前就已经疯了?
两人吃不准佘三娘的过往遭遇。
弘道只得先将三娘搀起,扶她坐下并顺着三娘的话,拍了拍她肩膀,柔声哄道:“灵灵乖,灵灵听话,小道绝不会抛下灵灵不管。”
弘道话音刚落,佘三娘的眼泪霎时如黄河决堤,哗地涌出泪水∶“官人!”
这一刻弘道真觉着他头好疼,人生一遭从未如此头疼过!
第四章·碧霄寿光真君
圆月放肆泻清晖,一把月色将从余镇镀上一层薄薄的银霜。
遇仙宫内外截然两世,似人握把利刃将天地劈作两半,一半喧嚣一半寂静。
遇仙宫外,商贩叫卖声、杂耍吆喝声、游人喝彩声……声声混杂,令墟市内热闹不已。
遇仙宫内,却一片寂静,祭台上下的道士以及善信们,因着弘道的定身咒,似汉宫里承露仙人般披霜带雪安如磐石立于月下。
彦文跪伏在刻满铭文的祭台上,右手扶剑撑起被符箓伤得不轻的身子,左手使劲揉了揉眼,奈何怎么也不能将眼底的两“弘道”揉成一个。
他恨不得此刻是梦,小道长比往日更泼辣,张手左右开弓将他抽醒。
只可......
圆月放肆泻清晖,一把月色将从余镇镀上一层薄薄的银霜。
遇仙宫内外截然两世,似人握把利刃将天地劈作两半,一半喧嚣一半寂静。
遇仙宫外,商贩叫卖声、杂耍吆喝声、游人喝彩声……声声混杂,令墟市内热闹不已。
遇仙宫内,却一片寂静,祭台上下的道士以及善信们,因着弘道的定身咒,似汉宫里承露仙人般披霜带雪安如磐石立于月下。
彦文跪伏在刻满铭文的祭台上,右手扶剑撑起被符箓伤得不轻的身子,左手使劲揉了揉眼,奈何怎么也不能将眼底的两“弘道”揉成一个。
他恨不得此刻是梦,小道长比往日更泼辣,张手左右开弓将他抽醒。
只可惜抽得他脑仁生疼的是两“弘道”的争吵声。
右边的“弘道”抬手指着对面“弘道”,朝着彦文喊道∶“竹子,他是精怪!”
“是我,弘道!莫被那精怪诓骗了!呆竹子!”左边的“弘道”不甘示弱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右边的人。
右边的“弘道”显然是不服,张嘴便反驳∶“竹子别被骗了,那精怪才是诓你的,小道我才是弘道!”
“妖孽!不怕业报吗?”
“装神弄鬼者方惧业报!”
……
一样两个弘道,你一言我一句,吵吵嚷嚷实难分清真假,怕是额上有着火眼金睛的火车灵官王元帅,也得花费一番功夫才能辨真伪。
彦文缓缓爬起身,望着石阶上那对双生“弘道”的争辩,难得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他的耳朵再听不下两人争吵,既不是被那阵符咒雨砸懵,闹得两眼昏花,那便是遇仙宫供奉的那尊野神在作祟!
供奉的野神作祟!
彦文不由想到抢亲前,曾有善信为他们提点过,遇仙宫供奉的是碧霄寿光真君!
碧霄寿光真君?
碧霄寿光?
寿光?
镜子!
彦文抬眸瞥了圈遇仙宫内高悬的镜子,只见正殿侧殿,不论哪方铜镜,亮堂堂的镜面,映出祭台上的彦文具是一竿翠竹模样,以及祭台下佘三娘是被人拖着铁链锁着的闪鳞蛇。
面面铜镜皆能照妖,好使得很!
只可惜了这些好使得很的铜镜。一个个照在两“弘道”身上竟全无反应,失灵一般——面面镜内具是两“弘道”僵持,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宛如孪生兄弟。
只怕作祟的野神就是这些个铜镜!
眼下虽晓得是铜镜作祟,可面对这两一模一样的弘道,想从中揪出作祟的野神,难度堪比海底捞针,着实令彦文头疼。
仿形仿神,仿得再传神再像,一个铜镜也仿不出从未照见过的事物。
从未照见过的事物?
从未被铜镜照见过的事物?
来从余镇后从未被铜镜照见过的事物?
一颗白花花的屁股蛋子直接掠上彦文心头。
这貌似不太好吧!
彦文有些犹豫,弘道知晓怕是会生气吧。
但总归是要试一试的,不试试怎知不可?
彦文当即拿定主意,张嘴便是一声“道长!”
“呆竹子!是我!”两“弘道”都停下争执朝彦文回应,并指着对方异口同声道∶“他才是妖怪!”。
彦文并未接茬,自顾自言继续喊道“道长转身!”。
左边的“弘道”闻言虽惊讶却也顺势转身,另一边的“弘道”也反应迅速转身,这头两人才转身还未站定,那头彦文就朝两人腰臀处,扔出几匹竹叶,青翠的竹叶化做数抹利刃朝这对“双生子”飞出去。
就这点飞叶成镖的伎俩,遇仙宫的野神根本不惧,凭着满宫内外眼线,想躲还不是小事一桩。
哪承想彦文那竹叶刚脱手,紧跟着一柄翠剑便由手心生出。
他握剑、起腕、翻身、旋转、抬腿,一切不过一弹指,霎时数道剑光炸起,满天流星青白交错,从善信头上掠过,飞向宫内目视能及的铜镜,当然也没落下那尊在大殿内受香火供奉的神像。
右边的“弘道”顿时慌了阵脚,只求路途最短,一路也不躲闪,挨着剑光飞得跌跌撞撞,不要命似的向大殿的神像扑去。
趁着铜镜妖慌乱,彦文未歇起手又是一通舞剑,剑气横飞剑影交织,将遇仙宫内剩余的铜镜一一劈碎!
一时间,遇仙宫尽是嘡啷声不绝。
而左边“弘道”还未站稳,便觉有利刃朝自个下三路招呼,登时吓得寒毛竖起冷汗直冒,他使出毕身精力蹬腿奔跑,边跑边喊没个正行,将修身数十年的道家礼仪尽数抛却脑后:“痴线竹!净识嘚屎忽,都唔使当众扒我条裤!(傻瓜竹!只认得屁股,也别当众扒我裤子!)”。
认人也不是傻竹子这般认法啊!
大庭广众之下,那竹子竟想划破他的衣服看屁股!
哪怕这帮子善信道长都被他定住了,可这帮人的眼珠子没被蒙起来啊!
你个竹子不要脸我还要礼义廉耻呢?
嫌弃归嫌弃,弘道可没忘他下定身咒是为了救佘三娘,眼下正是不可多得的混乱,趁乱才好跑的道理他清楚得很。
躲过彦文的飞叶,弘道骂骂咧咧毫无出家人形象,一面朝着佘三娘跑去,一面伸手掏兜摸索保命用的神行符。
而另一边的“弘道”,被数抹剑气划破衣裳,并着金属相撞当啷声,一路丁零当啷的,此刻也只能挡住朝正殿飞来的剑光。
而他身上,一抹孔雀绿从道袍划破处一一漏出。
彦文瞧得真真切切,那衣裳下漏出的绿色竟爬满铜锈!
所谓碧霄寿光真君,竟是只长锈的铜镜。
这边弘道一通扒拉将佘三娘身上画着朱砂的黄表纸薅下,他隐约能瞧得出是辟邪的神灭鬼灵符,却又与常规的驱邪咒有些不同,大约是妖道的改的邪符。
阴毒得很!
佘三娘身上那铁链捆灵山粽子似的,又粗又乱,得费牛鼻子劲才解得开,弘道估摸着彦文支撑不了多久,索性连锁带佘三娘抱满怀,冲彦文喊∶“呆竹子!”,便掐诀念咒,踏魁罡就朝彦文斜刺冲来。
彦文闻声收剑,两脚点地腾空一跃,直直飞上弘道的背。
两人一路而来在挨揍逃跑下,练就的默契不是瞎吹的。
三人借着符箓神行到从余镇旁的泗积山。
整个遇仙宫经过半宿的混战,一地狼藉,哪还有入夜时分的金碧辉煌,房檐门楣下碎得到处都是铜镜残片,黄表纸随风乱飞,祭祀的花果香烛撒了一地,能动弹的只剩下为守真身带伤应对余下剑光的野神,动弹不得的是善信和宫观道士。
第三章·抢亲
“我欠三娘一个人情,我得还她”彦文说这句时显得很平静,听不出悲喜。
弘道点点头,表示赞同。
因果轮回,恩怨有时是分不清的,佘三娘于他彦文有恩,于他弘道有怨,于他两而言是分不清的纠葛。
祭台上,新郎欢喜倚着案几,眉眼尽是藏不住的欢愉,羞怯地看向台下的闵重,闵重则一脸喜色,听着身旁善信道喜声声,一片欢笑间,唯有新娘格格不入,缩瑟在囚笼。
红尘间悲喜并不相通。
随着一声钟鸣,祭台上唱赞的道士高呼:“请婚书!”
随即祭台的案几后一道童起身,利落地将卷黄表纸婚书铺开。
除了道童,祭台边上还站着好几个壮硕...
“我欠三娘一个人情,我得还她”彦文说这句时显得很平静,听不出悲喜。
弘道点点头,表示赞同。
因果轮回,恩怨有时是分不清的,佘三娘于他彦文有恩,于他弘道有怨,于他两而言是分不清的纠葛。
祭台上,新郎欢喜倚着案几,眉眼尽是藏不住的欢愉,羞怯地看向台下的闵重,闵重则一脸喜色,听着身旁善信道喜声声,一片欢笑间,唯有新娘格格不入,缩瑟在囚笼。
红尘间悲喜并不相通。
随着一声钟鸣,祭台上唱赞的道士高呼:“请婚书!”
随即祭台的案几后一道童起身,利落地将卷黄表纸婚书铺开。
除了道童,祭台边上还站着好几个壮硕的道士呢!弘道不由咽了咽口水,转过头去,眼神将彦文上下扫视了几番。
彦文这竹竿身板应该能打得过吧!
“铛……”又是一声钟鸣,唱赞道士再次高呼:“新娘下娇!”
祭台上两个抬笼的道士,麻利地解开囚笼上的锁,一瞧便晓得,这是熟练的老手。
弘道用手肘捅了捅彦文,不确定地对着他比了个无声的口型:“可赢?”
此时祭台上两个壮硕的抬轿道士打开笼门,伸手就将佘三娘往外拉拽。落魄的佘三娘哪还有在象头山时的那般威风,还没挣扎两下,便被两道士拽着尾巴扯着铁链,直直从囚笼拖出,在祭台上留下一道斑斓的蛇鳞印子。
彦文见状当即摇了摇头,并指了指佘三娘,又指了指自己,手朝弘道比划跑的姿势,嘴也没闲着跟着一道比划:“神行否?”
弘道还未来得及回应,祭台上稍矮个的抬轿道士已将佘三娘丢在新郎的案几对面,另一个高个道士则将佘三娘脖子上铁链锁在祭坛上的地桩上。
祭台下,弘道沉默了,手隔着布料摩挲着藏在抱腹内的符咒,他瞧了瞧被栓在祭台上虚弱的佘三娘,又回头看了看身旁清瘦的彦文。
这两妖都这么瘦,他应该能扛得动吧!
这头弘道还在噼里啪啦打算盘,那头钟声如催命铃般再次响起。
“新郎上印!”
只见祭台上道童已熟练地操起银针,捏着新郎手,毫不拖泥带水,施针将新郎中指戳破,挤出豆大血珠准备往婚书上滴。
再犹豫,人家就是天地可证的夫妻了!
弘道算盘还没敲明白,手已伸向自己抱腹夹层,脚还不忘踢了踢彦文裤腿,嘴也没闲着:“我定!你打!”,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地将夹层的符纸掏了出来,彦文闻言点头回应,柄翠剑早已握在手上,弘道见状便闭眼掐诀默念咒术。
心有灵犀莫过如此。
此刻的祭坛上新郎的中指血啪嗒滴落,黄表纸上迅速绽开一朵妖艳的血梅。
“铛……”又是一声钟鸣,唱赞的道士尚未开口,彦文已单脚点地腾空而起,翠剑随之在空中挽起剑花甩出去。
“新娘上……”唱赞道士那声“上”字还未落下,一道凌厉剑气直直将举在半空的婚书劈做碎屑,生生将余下的“印”字封在唱赞道长的嘴里。
月色溶溶如铜镜新拭,彦文一身青绿,手持一柄翠剑凌空而立,仿佛一尊青玉神像镀了层银边,他说:“佘三娘,我来还债了!”
祭台上的佘三娘闻言抬起了头,似乎瞧见了什么,原本那昏暗无神的眼里瞬间燃起了光,她顾不得铁链锁着脖子,像饿狼扑食般手脚并用爬着朝彦文方向冲去,却被铁链扯住脖子停下脚步,只能挣扎伸手扒拉着空气,凄声大喊:“官人!”
这声官人石破天惊,响彻遇仙宫。
一切来得突然而又迅速令人猝不及防,如晴天霹雳将闵重和新郎笑意惊碎。
善信:“???”
道士:“???”
主事的黄衣道士显然是见过场面的,反应极为迅速,众人尚在惊诧中,他则命人将新郎带下祭台避劫,还游刃有余地组织人手提防着半道杀出的彦文,沉稳老练毫不见慌乱。
彦文低头视线扫过弘道后便提剑朝祭台飞去,这架势显然是要劫喜的。
第二次抢亲,他熟练得很!
“官人!”佘三娘再次声嘶力竭道,铁链将脖子勒得变形扭曲。
佘三娘这行为和这声“官人”,彻底坐实了两人的关系——分明一对被拆散的苦命鸳鸯。新郎戴的哪是大红喜冠,分明是主动缠了一头的绿纶巾,这等荒唐轶事直直砸在眼前,如石投湖水,令善信哗然不止。
铺天盖地的议论声瞬间将遇仙宫笼罩起来,善信们窃窃私语,如食蛤蜊般管他咸淡真假,含在嘴里反复舔舐。
“嚯,这美女蛇跟人私订过终身啊!”
“这姘头不是人!”
“你看照妖镜,姘头是根竹子耶!”
“这姘头不就是那外乡道士的妖新娘吗?”
“这竹子妖什么能耐啊,这么招人妖两方青睐啊!”
……
整个遇仙宫闹哄哄的乱做一团,打架的打架,看热门的看热闹。
这头两抬轿道长正招呼佘三娘,只见那矮个的道士抬手就是两巴掌朝佘三娘脸蛋贴去,将她扇倒在地,高个的则扯着铁链朝三娘小腹就是一脚猛踹,将她踢下祭台,下手那是毫不怜香惜玉。
佘三娘似烧毁的建盏一般,被人随意掷翻在地上,碎了,裂了,祭台下这一块是头发披散着看不清面容的黑,那一块是凌乱挂在身上遮羞的红,另一块是斑驳露出血肉的斑斓。
而那边祭台下的善信本着吃瓜看热闹的心,不嫌事大,蜂拥挤作一团围观,楞是将遇仙宫内院冲出来支援的四个道长,阻在人群外围。
这帮道士艰难翻过人山蹚过人海,方才加入人妖对阵的战局。
祭台上空,彦文的剑花错落,在铜镜反光的加持下,舞得宛若漫天星子坠落,人影融进银光剑影,剑风指处,善信道士衣袂俱是飞扬。
奈何这帮道士围追堵截,彦文楞是近不得佘三娘身。
彦文打一交手便明显感觉到他们道行并不高,除了黄衣道士法力高深些,其他都水得很!
可偏偏这帮道士仿佛都长了双堪破真假的慧眼,任他彦文身法再快,手里这柄翠剑,不是被朝板阻拦,便是被蓬天尺打断,他还要时不时提防躲闪半路杀出的各类雷法符箓。
毕竟一打八,再能耐他个修行不过百年竹子也扛不住车轮战,生生被这帮道士耗得快体力不支。
眼见彦文使剑速度慢下来,黄衣道人一声:“结阵”,八个道长配合十分默契,四人与彦文抗衡,其余四人则掐诀念咒,禹步踏得飞快,这架势分明是要结阵将快支撑不住的彦文伏诛。
此时,弘道终于将咒术念完。
“住!”随着弘道大吼一声,定身咒以他为中心在遇仙宫内荡开,闹哄哄的遇仙宫瞬间变得安静,信善和道士一个个睖睖睁睁,僵立在地上动弹不得,随后半空中没了术法操控的符箓法器噼里啪啦全落在地上。
彦文卸了力从空中跌落,全靠那柄翠剑支撑着,他才没整个人王八似地趴在地上。
他半跪在祭台上,喘着粗气说“道长若是再慢些,怕我两已是亡命鸳鸯!”
弘道使这道符足足花费了半刻钟,令他一个“弱质”竹妖在道观被一众道长车轮战了半刻钟!
彦文半跪倚剑调息,气都喘顺了半晌也没能听到弘道驳嘴,他不由疑惑朝台下望去。
只见一对双生的“弘道”相隔不过三尺,面对面站在祭台前石阶上,如人立镜前,一样清秀的面容,一样朴素的衣裳。
彦文:“???”
怕不是方才他被符箓砸懵了,眼神不好使了?
第二章·遇仙宫
日沉月升,宵禁对江南的小镇而言,不过是形同虚设的禁令,从余镇的夜市好不热闹,什样杂耍就着百样吃食,令人眼花缭乱。
又恰逢从余镇二五八的墟日,夜市更是千盏油灯燃,混着铜镜反光,将主街照得形同白日,赴墟商贩支起的摊子抢占街道,令本就人潮拥挤的夜市愈发得挨肩迭背。
这是岭南没有的民俗风情,两个异乡客看哪哪都是新奇。
叫卖声在灯火下此起彼伏,老饕们只恨没有个鲸胃,将夜市的吃食一一尝尽。
撒子麻花与油条炸得酥脆金黄,糖糕枣糕豌豆糕香甜扑鼻,羊汤辣汤雉羹汤勾人馋虫。
弘道终是经不住诱惑掏...
日沉月升,宵禁对江南的小镇而言,不过是形同虚设的禁令,从余镇的夜市好不热闹,什样杂耍就着百样吃食,令人眼花缭乱。
又恰逢从余镇二五八的墟日,夜市更是千盏油灯燃,混着铜镜反光,将主街照得形同白日,赴墟商贩支起的摊子抢占街道,令本就人潮拥挤的夜市愈发得挨肩迭背。
这是岭南没有的民俗风情,两个异乡客看哪哪都是新奇。
叫卖声在灯火下此起彼伏,老饕们只恨没有个鲸胃,将夜市的吃食一一尝尽。
撒子麻花与油条炸得酥脆金黄,糖糕枣糕豌豆糕香甜扑鼻,羊汤辣汤雉羹汤勾人馋虫。
弘道终是经不住诱惑掏了十五文,买了份月牙蜜解馋,又备了几份单饼和蝴蝶撒子,将行囊塞得鼓囊囊,盘算着路上做干粮充饥。
彦文紧跟在弘道身后嚷嚷:“道长买这么多,怕路途上没吃食?还是怕饿得没劲跑?”
彦文的嘴,开光的损,十句损话九句应验。
此刻的弘道很想将彦文捆了,将嘴缝上了,再插上草标当街把他卖了。
“你方才又喝了两碗豆粥,莫不是还没吃饱?”彦文嘴还在喋喋不停。
弘道忍无可忍转身将手里的月牙蜜径直往彦文嘴塞:“吃也堵不上你的嘴。”
彦文顺势张嘴咬下,弯弯月牙入口酥脆,咬破角壳,冒出的蜜浆流满唇舌蜂蜜糖稀,这一口糖丝拉得颇远,一头连在彦文嘴舌齿间,另一头连着弘道手里半块月牙蜜。
弘道见状两耳朵烧得通红,慌得咳了两声,将手上半块月牙蜜尽数塞进彦文嘴里:“小道我馋不行吗?”
一路走一路吃,两人在夜市逛到临近子时,才抵达主街尽头的遇仙宫。
近子时的遇仙宫依旧热闹非凡,不似一般宫观,藏于山林远离红尘,也不似闹市宫观,身在红尘自有清净。
遇仙宫不大,不过一个三进院子,一如从余镇家家户户特色,每个门额上都挂着铜镜。
面面铜镜照的俱是竹子原身,彦文内心不由腹诽铜镜对妖真不友好。
宫内灯火璀璨明亮,院子正中是砖石铺就的祭坛,砖石上雕刻着符文,符文绵延形成血契阵法,祭坛中间立一方案几,铺着块红绸子。
这架势明眼人都瞧得出无须画阵,只需备好祭品及婚书,即可成阵。
祭坛后的正殿案上供奉着一尊神像,既不是三清,也不是月下老人,眼生得很。
弘道朝一旁上香的善信打听,却惹来三五善信围着,你一言我一句一通批。
“一身羽服,亏你还是个道士。”
“竟连碧霄寿光真君的名讳都不晓得?”
“该不会是骗子吧,哪有道士不认得寿光真君的?”
“怕是外乡的道士吧。”
……
彦文弘道两人面面相觑,还真没听过这尊神的名讳。
就在两人愣神之际,其中一位年过五旬的女善信看了彦文许久,眉头紧锁凑近弘道严肃说道:“夜市热闹,道长看紧点你妖媳妇。”
弘道:“???”
他不由一愣,怎么这的人都觉着彦文是他的妖媳妇?
见弘道还在愣神,一旁搀扶老媪的稍年轻的女子不由放声:“道长留步,你这般大喇喇地出来,真不怕你妖媳妇跑了啊?墟日夜市人多容易走散,听咱董家老太太一句劝,妖媳妇可要看牢了。”
女子话音未落,彦文便示意弘道看向门额上的铜镜,又在他耳旁低声轻语:“道长,除了我,这都是人!”
弘道这才注意到,铜镜里人影重重,只他身旁亭亭立有一杆翠竹,除外楞是没一只妖。
“咱这娶的新娘,大多不咋听话拐得很,只能拿陈道长的镇妖符锁着,才不似道长这般大喇喇带出家门哩。”女信善说罢看向董家老太太,得到示意又继续说道:“想来道长是有十全把握,敢问道长可有什么御妻之道或者可传授我等?”
“哪里哪里!不过是两心相许,缔结良缘。让大家见笑了。”弘道面上微笑回应,内心想只跪着向三清请罪忏悔,诳语妄言实属不该。
五戒破了两戒,他这修道修得算是彻底无望了吧。
一旁彦文刚想插嘴,弘道一个眼神刀子便递了过去,彦文霎时安静没再吱声。
几次被掀摊的经历,让弘道清楚得很,彦文要是张了嘴胡咧咧,明天整个从余镇怕不是都知道,他弘道御妻之道是靠屁股被瞧了去。
老太太见两人相处举止面露欣赏,眼神再没离开过彦文,笑意嵌满皱纹:“道长的妖媳妇温婉可人,可真羡煞我等,老妪也叫孙子讨个温婉可人的,光漂亮不顶用,还得像道长妖媳妇这般听话乖巧才好。”
“就是就是。”一众善信纷纷附和。
弘道“……”
论皮相,弘道承认彦文是有玉山之姿,但这温婉可人?听话乖巧?彦文怕是六道轮回八辈子,都跟温良二字八竿子打不着。
这头弘道和善信们互相指教,那头遇仙宫的道士们已经上好了香开坛做法。
遇仙宫所设的祭坛比佘三娘设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香花灯水果样样不拉,就连茶食宝珠衣都供上了,奢华程度堪比九天观的庆贺科仪。
对此,弘道脑子里只剩下豪横二字。
妖举办的血契仪式如人间婚礼,礼数齐全只盼新人举案齐眉,而人举办的血契仪式倒像供奉仪式,说不出的诡异。
随着钟磬声响起,善信们聚拢围着祭坛观礼,一圈又一圈,如街市看耍杂般兴奋。
步虚词吟唱间,随着唱赞道士一声“净身”,一身黄色法衣的道长在祭坛上踏罡步,将甘露撒向新郎。
新郎大约是店小二口中的闵重哥的契弟,身形瘦弱,穿着套简单的红裳,红巾束发,坐在祭台案几的左侧,如春月柳似照水花,我见犹怜。
彦文不由低声感慨:“新郎怕不是个女娇娥。”
弘道:“……”
“铛……”一声钟鸣。
唱赞道士振臂高呼:“迎新娘!”
祭台下侍香的道童将鞭炮点燃,随着噼啪喜庆声响,弘道视线越过人群,远远便瞧见一顶花轿从祭台后方的正殿抬出。
与其说是花轿,倒不如说是缀满红绸黄符的囚笼。
而新娘就坐在囚笼花轿里,被两壮硕的道士抬往祭台。
新娘子一露身,围观的善信不吝溢美之词,言辞间净是羡慕称赞。
“美女蛇哇!”
“鳞片真好看!”
“等我攒够钱我也娶个美女蛇。”
……
花轿如船行萍开,祭台边围观的善信纷纷让出一道路。
花轿愈来愈近,人头攒动,弘道扯着彦文胳膊,生怕人潮将他俩冲散。
在从余镇,落单的妖是要被抓去当新娘的。
囚笼上了祭台,弘道勉强才看清囚笼内状况。
人首蛇身的新娘披着身大红衫子,身上捆着红线,铁链锁着颈脖,披头散发蜷缩在囚笼一角,看不清容貌。
随着囚笼颠簸,不时有蛇鳞散落地上,鳞片如漆底螺钿的云母,在烛火下熠熠五色如日晕当空,吸睛夺目,只是蛇身上鳞片斑驳脱落处,漏出内里红肉凑不成完整蛇皮。
弘道内心无比感慨,从余镇的人心真大,如此血腥竟也不畏惧:“你们不怕吗?”
“怕什么?有陈道长在呢!”
“这妖都被镇妖符镇着,缚妖索捆着,还能伤了我们不成?”
“就是就是,反正蛇妖的毒牙也已被陈道长拔了,根本咬不了人。”
“这有啥好怕的呀!那些性子烈不听话的妖媳妇,陈道长做法前都将她们牙拔了,指甲除了,再一张镇妖符,一根缚妖索,一套下来保管她们管得服服帖帖的。”
“娶草木精不如娶禽兽妖,况且蛇多子,依我看,闵重他家还不得多添几个大胖小子。”
围观的善信你一言我一语争相为弘道解惑,解着解着话题扯到了邻里长乡里短,再没理会弘道。
“佘三娘!”彦文盯着新娘看了许久,冷不丁冒出一句。
弘道:“???”。
这新娘没漏脸蛋也没漏屁股蛋啊!
“都没瞧清长什么样,你又认得?净胡扯!”弘道扯着彦文外衫,示意彦文低下身子与他耳语:“这从余镇又不是象头山,山高水远的,哪瞧出是佘三娘?”
彦文张着嘴,喧闹声将他声音掩盖,弘道却看清彦文口型一字一句在说:“我认得她尾巴。”
弘道:“……”
生怕解释不清,彦文几乎贴上了弘道耳朵:“我认得她的尾巴,上次挨三娘尾巴锤时,我看到她尾巴有三片白鳞。”
佘三娘本相是琼洲闪鳞蛇,活动最北不过临安天目山,是极为稀罕的蛇,成了精怪的就更稀缺了。
谁曾想他俩竟能在天目山更北处,再次遇佘三娘成亲。
同样是当新娘,在弘道被逼娶那晚,佘三娘明艳张扬,如同带着晨露怒放的换锦花,美艳不可方物。而今夜的佘三娘,被囚禁在笼子里毫无生气,如滚落在泥泞的夜光贝,华彩不见神韵全无。
第一章·惊闻
三月春光浓似酒,浸染山水一色青,与东焦山景致不同,江南从余镇遍地缀满紫蓝的二月兰,好生讨人欢喜。
弘道他俩已经在外游历了一季了。
九天观毕竟是道观不是尘世,哪怕香火再旺,也难以集齐这九钱红尘泪。
养好伤挨完体罚的弘道便被师父逐下山,勒令自己想办法找眼泪。
奈何弘道的卜术太次,加上彦文那张嘴实在太欠,这卦摊从南摆到东,不是被掀就是被劈,红尘泪没赚多少倒是赚了不少拳打脚踢,亏得师父的体罚让他逃跑的本事见长不少,不然挨得更多。
此时两人坐在从余镇的酒楼里,一边等着店小二上菜,一边挨在一块咬耳朵。
“你觉没觉着这镇......
三月春光浓似酒,浸染山水一色青,与东焦山景致不同,江南从余镇遍地缀满紫蓝的二月兰,好生讨人欢喜。
弘道他俩已经在外游历了一季了。
九天观毕竟是道观不是尘世,哪怕香火再旺,也难以集齐这九钱红尘泪。
养好伤挨完体罚的弘道便被师父逐下山,勒令自己想办法找眼泪。
奈何弘道的卜术太次,加上彦文那张嘴实在太欠,这卦摊从南摆到东,不是被掀就是被劈,红尘泪没赚多少倒是赚了不少拳打脚踢,亏得师父的体罚让他逃跑的本事见长不少,不然挨得更多。
此时两人坐在从余镇的酒楼里,一边等着店小二上菜,一边挨在一块咬耳朵。
“你觉没觉着这镇上的孩子好生奇怪……”
“嗯!像极了东焦山兽妖们刚满月的崽子,耳朵毛茸茸的,甚是可爱。”彦文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茶壶给弘道添茶。
弘道:“……”
彦文随即又往自己杯里添茶:“就是哭得没兽妖崽子们好听。”
弘道激动地一掌拍上彦文肩膀,随后附在彦文耳边小声骂道:“傻竹子!可这些孩子是人不是妖!”
挨了打的彦文岿然不动,只是挑了挑眉并没有回击,显然是习惯了弘道的动作。
已过日中,酒楼鲜有食客,两人正咬耳朵上头,店小二端来三碟素菜,是一碟白水豆腐,一碟焯水二月兰,再一碟拔丝山楂糕。
雪白,翠绿,朱红,煞是好看。
“道长我给你上咱这儿特色拔丝山楂糕,咱这娃儿最馋的,你也来点尝尝。还有咱这二月兰新鲜得很,今早才……”小二哥上着菜很是热情介绍。
没等介绍完,弘道便夹起一块艳如红霞的楂糕,打断店小二的话:“你们这孩子爱吃楂糕啊!但你们这的孩子好像……”
“道长是外乡来的吧!外乡来的都这么问。咱这娃儿长这样不稀奇。”说罢,小二弯下腰,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只要是人和妖生的娃儿,那耳朵就长这样。”
弘道伸向楂糕的筷子登时僵硬在半空,他含着一嘴的楂糕转头看向彦文,生怕彦文那张嘴胡言乱语,却见彦文默默地抿着茶沉思着什么。
此情此景店小二显然是见多不怪,又张口继续下猛料:“咱这男人可不兴娶女人,大多是同妖成亲的。”
“同妖成亲?”饶是见多识广,弘道也被小二哥这话惊得放下筷子,就差拍案而起,彦文则皱眉放下杯子,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弘道的背,以示安抚。
见过妖找人成婚修炼的,就没见过人找妖成婚的。
他两正愁找红尘泪离婚,这儿的人倒好,找妖成婚。
图啥呢?
小二哥捏着抹布抬头朝上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他两动作张口调侃道:“是呀!道长不也是同妖成亲嘛。”
弘道“???”
彦文“……”
小二见两人,指了指挂在酒楼大堂上的那面铜镜道:“瞧瞧,道长你家小夫君他不就是根竹子嘛!”
两人顺着小二哥手指,抬头朝上看去,只见大堂那金玉满堂画匾上挂着枚铜镜,镜里明晃晃地倒映出一人一竹共坐长凳。
弘道“???”
彦文“……”
方才他们那般举止,映在铜镜里的岂不是青衣道长倚翠竹,翠竹怀搂青衣道长,映的是三分亲热七分暧昧。
弘道尴尬地伸手夹起二月兰往嘴里送,满嘴春意却尝不出本该有的清甜微苦滋味。
彦文端坐长凳上看向店小二,面色从容不见一丝窘迫:“镇上挂的,怕都不是普通的铜镜!”
“嗯,是照妖镜,咱这风俗是挂照妖镜辟邪,所以家家户户都会求个照妖镜挂着。”小二哥解释道。
原来从余镇大街小巷挂着的铜镜,竟都是照妖镜!
热衷娶妖却又挂镜辟邪,这镇子很不寻常呐!
弘道放下碗筷与彦文对视,随即转头向小二哥确认:“这人妖婚嫁兴的可是血契婚书?”
小二哥忙点头:“是!是血契婚书!道长不愧是道长,懂行!不然也不会挑到这么周正的妖媳妇!”
小二哥对着弘道笑吟吟一顿夸赞,但看向妖媳妇——彦文,变脸似的一脸惋惜:“哎!可惜道长娶的媳妇是个男妖。”
“妖媳妇”彦文将块豆腐舀进弘道碗里,眉梢一挑:“怎么?男妖不能当媳妇?”
“男的怎么了?”弘道丈二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自个妖媳妇彦文,想不出个所以然。
“可以是可以……”小二哥吞吞吐吐,生怕将两位客人惹恼了:“就是媳妇是男妖,怕是……不能给道长生下一儿半女。”
弘道:“???”
彦文:“!!!”
小二哥说完便退后两步,又上下打量了下弘道一番,自言自语道:“也是,道长到底是个出家人,不像咱这些俗人,非下蛋的鸡不可。”
彦文:“???”
弘道:“……”
天生地养竹子精,竟被凡人可怜不会下崽?
话题到此,小二哥的话匣子显然是收不住了:“就像咱镇头那做豆腐的闵重,人家跟他契兄弟两人,为了传宗接代,前年就合娶了一个妖媳妇。”
“共妻?”弘道脱口而出,嘴里还包着咬得稀碎的豆腐:“不对呀,血契可是一人一妖结缔嘛?他两竟能合娶?”
“妖媳妇血契是跟闵重哥结的。只不过他两共用一个媳妇生娃。”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偏远一隅的从余镇竟民风如此彪悍。
彦文挪了挪身子,贴着弘道耳朵极小声道:“怎么如禽兽这般,需要一妻多夫?”,话音刚落,弘道就被嘴里豆腐呛得连连咳嗽,彦文忙端来茶水递上救急。
“哎,道长你小心点”小二哥一面收拾被豆腐渣侵略的桌面,一边又将话题又转了回去“是呀,共妻也是没法子的事,普通女孩家谁愿意当人契兄弟的媳妇,再说了,娶普通媳妇那聘礼花销也不便宜,还不如娶妖媳妇还能便宜点,又跑不了还能保长寿,谁不心动嘛。”
喝过了茶,也抹干净了嘴,彦文又将弘道身上一阵收拾,弘道缓过神后朝小二哥问道:“你们这娶妖……媳妇也要花钱啊?”
若是让小二哥知晓他弘道不仅分文未花,还被个女妖五花大绑着强娶倒贴,怕是会嫉妒成疾。
虽然最后跟他弘道成亲的是彦文。
“道长,你跟咱不一样,咱普通人哪能有道长你那么大本事,不花钱能凭一身本事娶到的貌美又贤惠的妖媳妇。”小二哥看体贴入微的彦文,嘴里的夸赞是不吝啬的,眼里羡慕是藏不住的。
彦文貌美,弘道是认的,好歹是东焦山天生地养的一杆亭亭翠竹,但论贤惠……他脑海里只剩下彦文嘴欠得话语,被雇主掀的卦摊,以及挨过的拳打脚踢。
“在咱镇要想娶妖媳妇,都是上遇仙宫求陈道长拉红线的。”
“遇仙宫?”弘道就着碗里那雪白豆腐,将三字在嘴里细细琢磨。
一个道观给人妖婚嫁拉红绳,一听就不是个正经的宫观。
“遇仙宫就咱镇西边,只要你出得起香火油钱,这遇仙宫的陈道长啊,包给你找个标致的妖媳妇。”说到娶妖媳妇,小二哥满面春色是挡也挡不住:“而且这价越高,媳妇越好看,性子也越好。等今个过了夏至攒够了钱,我也去添点香油钱,求个漂亮媳妇……今儿你们也赶巧了!闵重哥攒够钱也给他契弟娶妖媳妇,仪式就在今日,道长若有兴趣,日暮时可去遇仙宫,瞅瞅咱这的血契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