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公启事
山涛近年来常常做梦,梦里有混沌的天空,撕裂的大地和逝去的友人。
嵇叔夜在山阳有一草屋,阮咸善弹琵琶,阮籍善琴,叔夜吹笛,子期鼓风,濬冲和我击缶歌唱,刘伯伦喝的醉醺醺的,在树下半梦半醒的应和,众人娱乐,尽兴而归。
那日风声萧瑟,琴声,缶声,琵琶声敲击着竹海叮当作响,裹挟着音乐奔向竹林更深处。
更深处是什么?
是至暗至明。
是身不由己,是口不对心,是夙夜忧叹,是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是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
山涛近年来常常做梦,梦里有混沌的天空,撕裂的大地和逝去的友人。
嵇叔夜在山阳有一草屋,阮咸善弹琵琶,阮籍善琴,叔夜吹笛,子期鼓风,濬冲和我击缶歌唱,刘伯伦喝的醉醺醺的,在树下半梦半醒的应和,众人娱乐,尽兴而归。
那日风声萧瑟,琴声,缶声,琵琶声敲击着竹海叮当作响,裹挟着音乐奔向竹林更深处。
更深处是什么?
是至暗至明。
是身不由己,是口不对心,是夙夜忧叹,是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是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
是臣年垂八十,救命旦夕,若有毫末之益,岂遗力于圣时,迫以老耄,不复任事。
是涛旧第屋十间,子孙不相容。
是巨源在,汝不孤矣。
是巨源在……
是巨源……
巨源……
大梦一场,耄耋老人惊起一身虚汗。
刚过丑时,屋外仍被重重的黑幕压着,山涛慢慢坐起来倒水喝,屋外的下人听着动静被惊醒,赶忙进来搀扶。
“伯爷,慢些,您如何起身了,还未到寅时。”
新沓伯山涛似是没有听见,自顾自地说:“点盏灯来”。
山家清贫,山涛节俭,很少在夜里挑灯,但主人要求了,下人便得赶忙去找年节时圣人赏赐的蜡烛来点火。
桌前的山涛眼神平静,写起了自泰始十年后便每年上奏的致仕表,如同完成一份应交的作业一般寻常。
“臣事天朝三十余年,卒无毫厘以崇大化。陛下私臣无已,猥授三司。臣闻德薄位高,力少任重,上有折足之凶,下有庙门之咎,愿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
臣母老以请辞……
臣辞以丧病……
臣年垂八十……
往年记忆涌上心头,破土而出的幼苗被一次次压进地里。
一封表书写完,已经将近寅时,该准备入宫了。
圣人明德,感山涛年事已高,奏准山涛进宫时乘坐轿辇。
明亮的太极殿上,肃穆一如往常。
圣人看了山涛的奏疏,微微向前倾身,向山涛说道,“新沓伯翼赞朝政,保乂皇家,匡佐之勋,朕所倚赖。司徒之职,实掌帮教,故用敬授,以答群望。岂宜冲让以自抑损邪!”
“陛下”,似是早就料想到如今的情况一般,山涛颤颤巍巍的跪下谢恩,表情却依旧平静。
“君既体恙,免于应卯,府内处事即可”,圣人似是有所退让,若不领情便是你的错了。
“臣,领旨。”
羊祜站在武官队伍里望着山涛,终是没有说话。
此时是咸宁四年,羊祜也有自己的心愿。
去岁,圣人听羊祜密表,复任右卫将军,大司农王濬继续担任益州刺史。
王濬出发去益州前,回京谢恩,圣人请他和羊祜进入御书房谈话。
原来早在四年前,主张灭吴一派的武官便秘密上表请求造船。
“将军督益州,广汉多水,如今务必造战船以援军,卿可能行?”
王濬一听造战船就来劲了,“当然可矣。陛下是要……”
羊祜接着话头说道:“若经过成都,需度瞿塘峡,巫峡,可过连舫大船……”
“连舫大船?吴国有造船之工匠可造大船,但我益州城内有数十位墨家弟子,墨家弟子擅机巧,或能仿制,臣应当,不,臣定当竭尽全力一试。”
“朕再网罗京城墨家送往益州,此事务必谨慎,与事者皆守口如瓶。”
“臣定不负圣恩!”
又是御书房。
“老臣不负陛下所托!今已有三十艘连舫大船可下水试验成效”,王濬得意的回禀。
“善!”
圣人虽然每年都能看到益州发回的密表,但是听到王濬亲口描述战船的高大灵活,还是忍不住发自心底的喜悦。
“如今战船齐备,我军何时攻吴全听陛下吩咐!”
灭吴前期拖了好久,打仗当然得深思熟虑,上位者的一个决策失败带来的是下层百姓的流离失所,而灭吴在充足准备之下还需要一个果断的管理者和正确的时机。
忧思独伤心(2)
流泪啊,我婴孩一般地哭泣啊,哭得撕心裂肺。
所有的不甘,病痛,悔恨熔在一起,将我的心灼出一个洞,供熬得苦涩的汁液逃逸的洞,让它们从眼眶倾泻而下。
泪水决堤。
隔着泪帘,我看不清眼前的路。
我已不知是为何事而哭,只是任凭泪水顺着再熟稔不过的线路下坠。或许是因为我的生命需要一场大雨吧。
我需要一场劈头盖脸的、笼罩一切的、阴沉的大雨,浇透我斑驳的生命。
我终究是写下了《劝进表》,在被酒水浸泡的那个下午。官吏叩开我的家门,再一次表达了劝请,甚至于威胁。我实是不愿的,却也实是无可奈何。
这时,我想起叔夜。他不久前酣畅淋漓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实与司马家彻...
流泪啊,我婴孩一般地哭泣啊,哭得撕心裂肺。
所有的不甘,病痛,悔恨熔在一起,将我的心灼出一个洞,供熬得苦涩的汁液逃逸的洞,让它们从眼眶倾泻而下。
泪水决堤。
隔着泪帘,我看不清眼前的路。
我已不知是为何事而哭,只是任凭泪水顺着再熟稔不过的线路下坠。或许是因为我的生命需要一场大雨吧。
我需要一场劈头盖脸的、笼罩一切的、阴沉的大雨,浇透我斑驳的生命。
我终究是写下了《劝进表》,在被酒水浸泡的那个下午。官吏叩开我的家门,再一次表达了劝请,甚至于威胁。我实是不愿的,却也实是无可奈何。
这时,我想起叔夜。他不久前酣畅淋漓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实与司马家彻底决裂,十余年前那个在黄公酒垆与我饮酒高谈的青年并未改换。而三千太学生的恳求也无法招回他在一曲《广陵散》后随风飘散的魂魄。
“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他和伯夷与叔齐一样求仁得仁了,离开得从容又坦然。
而我呢?我又如何不想驱车登上首阳山,采食薇蕨,无愧曹魏了此残生?
我明白没有世人可以和仙人王子乔一般乘鹤而去,永享极乐,更从未奢望远离世间一切苦痛。
我只乞求心间的一片澄明,祈盼我遗落世事得以苟全性命。
忧思独伤心(1)
不知此刻已是几时,但我还未入眠。
我极力闭紧双眼,双臂自然垂放席上,控制呼吸一再舒缓。心脏沉重的跳动声将我的注意力从窗外孤鸿的哀鸣拽回身体,才觉四肢乏力酸痛,肉体由疲惫感牵扯着一点点坠入睡意。
“也该睡着了吧”我迷糊间想着。
但脑中分明有声响了。
初时一两句,再后来竟是无数声音在颅内横行,搅作一团。幼时先生朗读的《论语》,母亲丧礼上众人伴着管弦的痛哭,宴上何曾高声的“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口中蹦出的一个个“仁...
不知此刻已是几时,但我还未入眠。
我极力闭紧双眼,双臂自然垂放席上,控制呼吸一再舒缓。心脏沉重的跳动声将我的注意力从窗外孤鸿的哀鸣拽回身体,才觉四肢乏力酸痛,肉体由疲惫感牵扯着一点点坠入睡意。
“也该睡着了吧”我迷糊间想着。
但脑中分明有声响了。
初时一两句,再后来竟是无数声音在颅内横行,搅作一团。幼时先生朗读的《论语》,母亲丧礼上众人伴着管弦的痛哭,宴上何曾高声的“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口中蹦出的一个个“仁”“孝”与“礼”……
我的眉头不由因神经拉扯紧绷了,晕胀与疼痛的枝蔓侵袭头的偏后部,声响则愈来愈猖狂恣肆,如同群僧在大殿高声唱诵佛经,向神明贪婪地索取。
也罢,不如起身取琴。
被帐幔稀释的月光停泊在我的琴上,将琴弦映得晶亮有如十五岁时那柄剑的冷光。都说古琴可仿人语,我这架琴,又能仿得几分我的哀愁呢?
双手正拨着琴弦,清风携着夜色,潜入此间拂动我的衣襟,脑中激切的浊音暂且被它一并洗去,只留下梦里常出现的父亲的背影。
“如果是父亲,他会怎么做?”这是我第无数次问自己。
我并没有三岁之前的记忆,因此我的父亲用他留下的诗文谈吐,在母亲的讲述与叹息里行走,凭借少时舅舅与堂哥的举止浮现,在我镜中日渐损消的面容里衰老……我将这些残片的余温拼拼凑凑,在夜色里一次次变为曾经那个自卑又自负的少年,背对月光向着一片幻影惆怅。
我的年龄正慢慢向他逼近。我的两鬓业已斑白,或许他那时还没有。他的生命在那场瘟疫定格,我的生命又会于何时终结?
想到这里,指尖不自觉将弦挑得极重,音色与我见到母亲棺椁后吐出的那口瘀血一般浑浊。
也许,我不能再这样喝下去了。六十日的酣醉让我摆脱文王的婚约,酒精却腌渍了我的肝脾。愁苦在痛饮狂歌的间隙回归,更为猛烈地啃嗜我的神经。烈酒使我暂得苟活,但腹中不绝的阵痛,镜里瘦削的面容,令我不得不明白与接受自己的生命正在被断送,即将归于头上渺远的长空。酒挽留住我,又推搡我向着生命更单薄处跌撞。醉里的出行,我疾驰过不一样的光景,又终遇上一样的末路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