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小狗在线卑微 着急都写在脸上 不怪他逗你
宝贝别着急 下一段台词他就要表白了
原著这段的中文大意——
“我要把你送进监Y,再举枪自S。”
“你为什么要自S?!”
“因为到那时候我总该意识到,原来我爱你,但那就太迟了,太迟了。”
……
“你为什么说你爱我?”
“你为什么叫我莫里斯?”
——
原著大英博物馆这段一定要看原文的啊!可爱/甜蜜到我颧骨升天 还有全本个人最爱的台词也出自这一段:
Maurice: “天气糟透了,只有过两个晴天和一个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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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别着急 下一段台词他就要表白了
原著这段的中文大意——
“我要把你送进监Y,再举枪自S。”
“你为什么要自S?!”
“因为到那时候我总该意识到,原来我爱你,但那就太迟了,太迟了。”
……
“你为什么说你爱我?”
“你为什么叫我莫里斯?”
——
原著大英博物馆这段一定要看原文的啊!可爱/甜蜜到我颧骨升天 还有全本个人最爱的台词也出自这一段:
Maurice: “天气糟透了,只有过两个晴天和一个朗夜。”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20)
“我跟阿列克共享了。”他在深思熟虑后说。
“共享了什么?”
“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肉/ 体。”
终于说出来了,竟然就这么诚实地说出来了!这句话宛如一颗超强炸弹,炸得“克莱夫厌恶地哀叫一声,一跃而起。他恨不得把这个怪物猛揍一顿,撒腿跑掉”。
克莱夫这个人,本来就......
“我跟阿列克共享了。”他在深思熟虑后说。
“共享了什么?”
“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肉/ 体。”
终于说出来了,竟然就这么诚实地说出来了!这句话宛如一颗超强炸弹,炸得“克莱夫厌恶地哀叫一声,一跃而起。他恨不得把这个怪物猛揍一顿,撒腿跑掉”。
克莱夫这个人,本来就对那种事克制保守的有些过度,他认为“男人与女人之间则是可行的,因为自然与社会予以认可。但是绝不能议论,更不能吹嘘”,更别提男人和男人之间了,那根本是“不可宽恕的”。若是囿于法律世俗,只敢谈精神恋爱倒也可以理解,但看克莱夫的反应,他是货真价实地恶心同/ 性行为的。
或许莫里斯不该告诉他,但既然莫里斯和阿列克是在彭杰庄园相识相爱的,而他又是彭杰的主人,理应享有知情权,何况莫里斯若不说这件事,就不能彻底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想,就无法完整地表达自己的反叛与坚定,所以,只好委屈克莱夫,暂且忍受这些“非礼之言”了。
好在克莱夫不是阿列克那种粗人,能充分认识到自己出身剑桥、社会中坚的不凡身份,没有诉诸于暴力。
他自始至终保持冷静,乐于助一臂之力。然而他这种浅薄空洞、尖酸刻薄的责难,他的固执已见,感情的愚钝,使莫瑞斯十分反感。莫瑞斯只能对憎恶表示敬意。
曾经挚爱的前男友退化得平庸刻板,这也无可奈何,莫里斯对克莱夫已足够坦诚,虽说克莱夫大概宁可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换成任何人都不可能太开心,更没有几个人在听到前男友和自家猎场看守在自己家滚床单时还能保持绅士风度,然而克莱夫非同一般。
即使在感到厌恶的时候,克莱夫也设法把事情一般化,作为逃避的手段。这种把事情置于漠然状态的倾向,是婚姻给他带来的现象之一。“不过,毫无疑问——把男人之间的关系正当化的惟一的理由,是它终属纯粹的精神恋爱。”
不管是爱男人还是爱女人,克莱夫对爱情的审美始终如一,而莫里斯从前还能被他催眠,但自打在阿列克的引导下充分觉醒后,就再也不吃那一套了。
我不了解,我是来告诉你我做了什么。“…………“我还得告诉你他做了什么。”他竭力按捺住内心的喜悦。“为了我的缘故,他牺牲了自己的前途……他并没有得到我会为他放弃任何东西的保证……原先的我确实是什么也不会放弃的……我总是很迟才能看透。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精神恋爱,反正他就是这么做了。”
所谓柏拉图恋爱到底有多纯洁高贵莫里斯不在乎,他只是来尽告知义务的,不仅告知自己做了什么,还要告知阿列克为他做了什么。此时他喜不自禁,似乎仍然沉浸在轮船启航而阿列克未至那一刻的极度兴奋中,以我之见,这件事的确够他幸福一辈子的。
我曾经以为“为了我的缘故,他牺牲了自己的前途……他并没有得到我会为他放弃任何东西的保证……”这句话有夸大吹捧之嫌,因为明明是莫里斯先挽留的阿列克,并且提出了一系列未来构想,怎么能说没有保证呢?后来才琢磨明白,站在阿列克的角度,莫里斯那些“放弃工作,离开家人,和阿列克在一起”的口头保证并不具备任何实在效力,所能依凭的惟有个人的信义与对爱情的执着,若其突然变卦,一个身份低微、举目无亲的小伙子又能拿什么要求他的绅士?这种可能不是没有,莫里斯之前就因为恐惧猜疑放过他两回鸽子,谁能担保这次不会出现相同的状况?
想到这些,我们才能正确评估阿列克所面临的风险,他不仅失去了事业和亲人,还有可能同时失去爱人,俗称鸡飞蛋打,但在深思熟虑后,他仍然选择了留下,只有真正设身处地为阿列克考虑过的读者,才能品味出他对莫里斯的痴心无悔,我敢断言,世界上至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这种爱情,而有幸成为那百分之五的莫里斯,当然有资格为自己的好运气欢欣鼓舞。
没什么比得到心上人无保留的爱更幸福的了,此刻莫里斯如沐春风,什么柏拉图,什么精神恋爱,通通见鬼去吧,理论再高深高雅,也抵不过黑暗中一个温暖的怀抱,抵不过地狱中伸向自己的一双永不松开的手,生同寝,死同穴,这才是莫里斯真正想要的。
莫里斯高兴之余,顺便又讥讽了一次克莱夫,两人从最初喜好就不同,分手后更加渐行渐远,克莱夫得知阿列克误船未走后的反应也很意外,但原因与他截然不同,没有丝毫感动,而是非常惊怒,“these people are impossible”,然后转问莫里斯,“莫瑞斯,你往何处去?你快要疯了,你完全丧失了理智。”
是啊,莫里斯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算那个昏了头的底层小伙子为你抛弃了一切,难道你一个有地位有前途出身剑桥的绅士也会犯傻?克莱夫这句话其实对于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来说都很中肯,然而莫里斯仍然是那百分之五。仰仗爱情而生者骨子里都会带点疯狂,否则便尝不到那极致的甘甜。
“不,你不能问,”对方打断了他的话,“你属于过去。到此刻为止的一切,我向你和盘托出——今后的事,一个字也不能告诉你。”
莫里斯再次毫不犹豫地驳斥了克莱夫,之前的事情他和盘托出,是因为要堂堂正正,问心无愧,任何时候他都对得起克莱夫,不管分手前还是分手后,但从此刻起,他的人生将与克莱夫毫无瓜葛,他将去往哪里,打算怎样生活,都仅仅是和阿列克两个人的事,与旁人无关。
“莫瑞斯,莫瑞斯,你知道,我还是有点儿关心你。不然的话,我是无法忍受你刚才告诉我的那番话的。”
这倒是没错,换成别人也没功夫管莫里斯死活,所以克莱夫虽然曾给莫里斯带来摧毁性的痛苦,但凭心而论,并非有意刻毒,只是太过自我,事后也想找补,所以热切希望莫里斯能和他一样结婚生子。可惜,他错就错在从未真正尊重关心过莫里斯的内心世界,只一味将自己观点强加于人,这句话就像根导火索,将莫里斯这一年来积攒的痛苦、委屈、怨愤象开闸洪水般一股脑倾泻而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克莱夫你到底也有今天,别人的感觉我不清楚,反正这段我看完后顿感身心舒畅,除却胸口郁结的那口闷气,总之一个字——爽!
莫瑞斯张开了手,露出光彩熠熠的花瓣儿。“我确实认为你有点儿关心我。”他承认,“然而我不可能把自己的整个人生寄托在这一点点上。你不是这样的。你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安妮身上。你不必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是否精神恋爱而苦恼。你只知道它的身价很高,值得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上面。你只能从她和政治上匀出短短的五分钟给我,我可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这上面啊。什么事你都肯为我做,就是拒绝见我。整整一年啊,我在地狱里受尽煎熬。你留我在你家里住,逍遥自得。你还费尽心机打发我结婚,以便甩掉我这个包袱。”——这时克莱夫抗议了,莫瑞斯就顿了一下说:“我知道,你确实有点儿关心我。可是不值得一提,因为你并不爱我。倘若你愿意保持跟我的关系,我会至死属于你。然而,我总不能永远哭哭啼啼地缠住不放呀,所以现在我已属于另外一个人了——那个人也以使你毛骨悚然的方式属于我。你别再给弄得毛骨悚然了,还是专心致力于自己的幸福如何?”
这是本书中最痛快淋漓的一段话,将莫里斯的人格魅力充分释放,纵观全书,他与克莱夫的精神走向正好相反,克莱夫从开始的灵锐叛逆蜕变为平庸刻板,而莫里斯则在历经煎熬后破茧成蝶,由起初的迟钝懵懂变得愈加坚定勇敢,光采四射。
正如作者评价,“他(克莱夫)和莫瑞斯同样是以两年前的克莱夫为起点,一直走到现在这个地方来的。一个凭借社会地位,另一个通过反叛。他更不曾想到,今后他们之间的分歧必然越来越大”。
莫里斯渴望爱情,但不乞讨爱情,更不会为着贪图一点点似是而非的温暖自欺欺人,你爱我,我对你忠贞不渝,至死无悔,你不爱我,我也不死缠烂打苦苦哀求,我也有自己的自尊和骄傲,值得全心全意的对待,现在我找到了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终身伴侣,特来相告,从今以后我将完完整整的属于他,你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反正我已认定了。
莫里斯从来没有如此犀利过,克莱夫一时招架不来,岂有此理,谁教他说这种混账话,竟然还说是我教的,他脑子一向不好,这次更像是废掉了,这可不是我的错。
请注意,莫里斯的情绪发泄仅仅是从他自己的角度而言的,克莱夫完全一头雾水,这情形就像重拳打在棉花上,力气用了不少,但对方还不疼不痒呢,克莱夫从来没觉得自己有错,他认为自己是位教导者和拯救者,欲救莫里斯于泥沼之中,纠正其回归正途。
他面对着一个污水坑,选举之际哪怕只发出一点点臭味儿,他的前程就会被断送掉。然而,这是他应尽的义务,决不能畏缩不前,他非拯救老友不可。当英雄的感觉悄悄袭上心头,他开始琢磨怎样才能封住斯卡德的嘴,心里直嘀咕斯卡德会不会敲竹杠。现在已是深夜,来不及讨论什么办法和手段了。于是他邀请莫瑞斯下周到他那坐落在伦敦的俱乐部来共进晚餐。
克莱夫还是挺讲义气的,电影里的改编看似柔化,实则黑化,人家也是有格调的绅士,并不是妄图脚踩两只船的骗婚渣男,他离开莫里斯只是因为不爱罢了,没有其它。老朋友真遇上事,他还是决定义无反顾地拉上一把。
但此时的莫里斯已经不需要他的关怀了,该说的话已说尽,该了断的感情也已往事随风,莫里斯用轻柔的呵呵声回答他的邀请,踏着迷茫月色,离开了曾经的初恋情人,离开了将他抚育成人的这个世界,他走的是那么决绝洒脱、干脆利落,以至于克莱夫完全没察觉到,“更料想不到今后再也不会跟莫瑞斯相遇了,甚至没跟那些看见了莫瑞斯的人说过话”。
这就是两人间的最后一面,“既没有黄昏,也没有妥协”,只“留下留下一小堆月见草的花瓣儿,作为他曾在这儿待过的惟一的痕迹。这堆花瓣儿犹如余烬似的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说到这里,我得纠正之前犯的一个错误,关于月见草的指代意义,还有更多的可以探讨。
月见草确实是在阿列克上场后才频频出现,但在小说前两部分也有涉及,所以将其认定为阿列克的代表并不恰当,尤其是在最后一章里,月见草更不可能解释为阿列克。
感谢去年拜读的一篇论文(赵小希《福斯特小说中的意象探寻》),受其启发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文中的月见草暗指同/ 性恋情,傍晚开花,清晨凋谢,能适应恶劣土壤,其特质与当时环境下的同/ 性恋状况颇为吻合,其花语“默默的爱,不羁的心”,既反应出同/ 性恋者的隐忍克制,又是其叛逆抗争精神的写照。
莫里斯是通过克莱夫见到了月见草,寓意他在克莱夫的引导下觉醒自我,但克莱夫却从未告诉他花这么香,意为克莱夫的引导是不充分的,只有当他遇见阿列克后,月见草才焕发出全部的生机和美丽。“月见草像幽灵似的,然而尽善尽美,在灌木丛中绚烂盛开,漫天铺去,香气袭人”,“尽管这么冷,当晚到处散步着香气”,而在阿列克勇敢爬上梯子的当天傍晚,莫里斯的头发被月见草的花粉染黄这个貌似不经意的细节,实在意味深长。
最后一章中,月见草的再次出现,代指的是莫里斯与克莱夫曾经的恋情,莫里斯虽已不爱克莱夫,但初恋的纯洁美好仍然难以忘怀,所以,在他们交谈的小路上,“闪烁着月见草”,“对面的花儿忽隐忽现”,往事历历如昨,浮现脑海,想彻底割舍,说实话并不容易,但莫里斯是绝不肯敷衍塞责,说了断就是了断。“莫瑞斯鼓起腮帮子,吐出一口气,然后着手从高高的茎上一朵朵地掐小黄花。它们接连消失了”,他将最后的留恋也一根根斩断,让“这堆花瓣儿犹如余烬似的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都结束了,从此后他与克莱夫两不相欠,两不相念,这是他应该为阿列克做的,也是他对自己爱情的尊重与呵护。
“克莱夫终身不清楚莫瑞斯离去的准确时间。随着进入暮年,对于是否确实发生过此等事,他开始拿不准了。蓝屋发出微光,羊齿丛摇曳着。他的朋友在剑桥校园里朝他招起手来。朋友沐浴在阳光下,散发出五月这个学期的花香与喧哗。”
电影里这一段被休格兰特演绎的忧伤而惆怅,文字亦是经典,人老了,就爱回忆往事,那年的花多香,那年的阳关多暖,那年的人多么真诚、勇敢、热情,曾经的我也拥有他,可后来却把他弄丢了。唉,青山漫漫碧海重,知向何山风雪中?
莫里斯去了哪里?作者原来的结局中他与阿列克做了伐木工人,徜徉绿林,每晚相拥而眠,生活清苦而满足,但由于后来爆发了战争,英国的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所以作者放弃了这个结局,将悬念就给了读者。
虽然去向成谜,但我相信无论是烽火战场,还是喧嚣市井,或是幽深绿林,莫里斯和阿列克都将相依相伴,不离不弃,正如那个梦所预示的“他们彼此间肯做出任何牺牲,不把俗世放在眼里。死亡也罢,距离也罢,都不可能将他们疏远”。
很多人对此表示质疑,其中包括福斯特的朋友,福斯特在后记中特地提到了这件事。
“利顿是这部作品的早期读者……他给我写了一封绝妙的信,却弄得我心神不定。他说,这两个人的关系是被好奇心和肉/ 欲支撑着的,只能维持六个星期。这使我想起了卡彭特!一听到卡彭特的名字,利顿总是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尖叫声。卡彭特确信,天王星人(同/ 性恋者)相互之间至死坚贞不渝。根据我的经验,尽管坚贞不一定靠得住,无论如何是可以盼望的,值得孜孜以求。……里斯利,三一学院的这位聪明的本科生,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利顿开心地发觉,他就是里斯利的原型”。
作者正是受到了朋友爱德华•卡彭特及其同/ 性/ 伴侣乔治•梅里尔的启发才有了此书的创作灵感,卡彭特是同/ 性/ 恋运动的先驱,颇具叛逆气质,当时不畏世俗,正与爱人在米尔索普村同居。
你如何设想他们的未来,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而他们真正的结局,取决于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能为爱抛弃所有、对抗世界的莫里斯和阿列克,其勇气与精神特质已非常人所能企及,他们对彼此爱的热烈深沉,旁人更加难以感触。所以,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祝福期盼,期盼上天略给些好运气,好让他们能在法律的眼皮子下有惊无险地安然躲过一生,而不必过早经受死亡考验,虽然我知道死亡也拆不开他们。
最后,还是用作者的话做总结吧。
“在这片完全没有希望的不毛之地里,仍能开出花儿来,生长在伦敦近郊的小伙子和土里土气那一个,都能够坚贞不渝。”
完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19)
本书中,莫里斯和阿列克前前后共滚过三次床单,每一次都伴随着感情的升温和理解程度的深入,到船屋重聚时,已完全消除芥蒂,真正达到心意相通、灵肉合一的境界。这当口,两人必定处在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热恋状态,然而,严苛的社会环境禁绝了他们正大光明公布爱的土壤,逼迫他们不得不主动选择被流放的命运。
在永远离开将他抚育成人的这个世界前,莫里斯与克莱夫做了最后了断,他去的很急,似乎打算充分利用这个情节曲折、波澜起伏的戏剧星期六处理好他一辈子的事,怎么不和阿列克多腻歪会儿呢......
本书中,莫里斯和阿列克前前后共滚过三次床单,每一次都伴随着感情的升温和理解程度的深入,到船屋重聚时,已完全消除芥蒂,真正达到心意相通、灵肉合一的境界。这当口,两人必定处在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热恋状态,然而,严苛的社会环境禁绝了他们正大光明公布爱的土壤,逼迫他们不得不主动选择被流放的命运。
在永远离开将他抚育成人的这个世界前,莫里斯与克莱夫做了最后了断,他去的很急,似乎打算充分利用这个情节曲折、波澜起伏的戏剧星期六处理好他一辈子的事,怎么不和阿列克多腻歪会儿呢?怎么不再稍缓几天,待事情都安排好了后再去呢?
前思后想,莫里斯这么做理由还很充分,一是他当时身在彭杰船库,以后不打算再来,不如顺便把事办了,二是他确信克莱夫不会泄露天机,克莱夫这个人虽说绝情了些,但总算是位清高自傲的绅士,断不会做那卑鄙暗昧之事,三是他既与阿列克两心相知,誓同生死,就要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对方,容不得半分保留,这是他对恋人忠诚的表达,也是对爱情尊严的捍卫。
“对,这就是他来拜访的原因。他从而合上了一本书,永远也不会再去读它了。与其把此书撂在那儿弄脏,不如合上算了。必须将他们的过去这本书放回到它原先的书架上。这里,在黑暗和枯死的花儿中,就是那个场所。他还欠着阿列克一份恩情。他决不允许把旧的掺杂到新的里面。一切妥协都是敷衍了事,因而是危险的。”
莫里斯的爱情里容不得一粒砂子,他自己也绝不会拿砂子去给伴侣添堵,这才是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态度,这样的恋人才值得抛弃所有,生死与共,任何嘴上说爱实际却和前任牵扯不清的家伙通通都在耍流氓,这就是我特别反感某些观点的原因,因为那些说法完全无视了莫里斯人格上的最大闪光点——情如烈火,忠贞纯粹。他一旦爱上了谁,那个人就是他的全部,心里眼里都再装不下第二个,以前他对克莱夫如此,现在对阿列克也是一样。“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肯只要一点点”既是他贯彻始终的原则,也是他呵护爱人的基本立足点。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克莱夫起初是不欢迎的,他正忙着工作,心里有点烦,“认为如果莫瑞斯没赶在他这么忙的时候来向他求助就好了”,他想先打发莫里斯睡下,明天再谈,而且是让莫里斯和安妮谈,这就开玩笑了,人家莫里斯已经有心爱的小伙伴了,就算睡露天地也得和他的阿列克在一起,怎么会稀罕你那赤褐屋,没听莫里斯说么,“我只耽搁几分钟”而且“我不需要你的劝告”。
我们明白莫里斯的意思,但克莱夫却听不懂话外之音,他几乎从未理解过莫里斯,并且,自从他抛弃莫里斯后,两人便背道而驰,“不论借助什么,不论下多大功夫,他再也不可能看透莫瑞斯的心了”,所以指望他顿悟那是不可能的了,还得麻烦莫里斯把话说清楚。
“对你而言,情况比这糟糕得多。我和你的猎场看守者相爱了。”
这句话宛若平地生雷,读者都料不到他竟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可克莱夫还愣愣地摸不清状况,还傻乎乎地问是不是艾尔斯大嫂。艾尔斯大嫂是哪路神仙不得而知,但由此可以看出克莱夫对莫里斯毫不关注也不了解,如果莫里斯爱上了彭杰庄园里的某个人,那会是谁?在莫里斯待在彭杰的这几天里,他曾主动询问过什么?克莱夫并不迟钝,只是缺乏关心。既然如此,莫里斯只得进一步解释清楚。
“不,是斯卡德。”
“留神。”他边朝暗处扫了一眼边叫喊。知道没有外人,就放心了,生硬地说:“多么怪诞的声明。”
“怪诞到了极点。”那个嗓音随声附和道。“但是我认为,既然欠了你的情,就应该专程来告诉你阿列克的事。”
听到斯卡徳这个名字克莱夫十分惊恐,斥为“怪诞”,莫里斯曾因为此类歧视偏见陷入极度痛苦和自我否定,但这一次却相当淡定,他已拥有强大的内心,再也不把那些腐朽狭隘的言论放在眼里。这回轮到克莱夫沮丧、生气了。
克莱夫只理解了最起码的一点。他料想,莫瑞斯仅仅是把“斯卡德”当作了一个比喻,就像提到“该尼墨得斯”似的。因为对他来说,跟任何一个社会阶层低于自己的人亲近,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莫里斯把话挑明了,克莱夫还是难以置信。“该尼墨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被宙斯看中的俊美王子,常用来指代形容美少年,克莱夫以为莫里斯口中“斯卡徳”的用法和“该尼墨得斯”相同,也是用来代指一类人的,哪类人?猎场看守、男仆还是英俊男人呢,结合后文,克莱夫难以想象莫里斯会和地位低下的人交往,所以前两个基本可以排除,再加上作者选用的是“该尼墨得斯”而非其他,所以可以推定,即使在克莱夫的眼里,阿列克的相貌也是极为出众的,以至于可以用来代指帅哥美男,书中几乎没有直接描写过阿列克容貌,而这处透露的信息既令人惊叹却又在情理之中。
想想莫里斯看到阿列克第一眼的反应,想想他来到彭杰当天晚上故意留下不回房间的举动,福斯特大师的布局构思着实出神入化,卓而不凡。
看来,阿列克的确是位令人过目难忘的俊美男子,再加上野性不羁、率真稚气和胆色过人,要弯成蚊香的莫里斯不爱他,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不过这一点正直高傲的克莱夫无法理解,并感到沮丧生气,他一直希望莫里斯回归“正常轨道”,这倒并非出于对朋友真诚的关心,而是因为想抹掉当年的“荒唐”,毕竟是他引导莫里斯意识到自身性向的,莫里斯一天不爱上女人,他就一天不安宁。前阵子本以为莫里斯“身心健康”了,没想到人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攒足气力给他放了个大招。
对此,克莱夫表示很失望,以一贯的居高临下口吻申明了对方的不争气,莫里斯才不再吃他这一套,立即以嘲讽反击。
“当时你竟然吻了我的手。”莫瑞斯故意讥讽了他一句。
“别提这个。”他勃然发怒了。
那晚讨论的话题很正经,但你克莱夫的举动却很可笑,吻手礼应该是发生在那个场合的?这个讥讽对一向克己复礼的克莱夫果然十分奏效,克莱夫当时就怒了。
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于是,莫瑞斯这个不法分子就对他产生了短暂的爱。
请注意,这句话文洁若的译文不太确切,让我们品味下原文。
not for the first and last time,and for a moment causing the outlaw to love him.
这句话应该这么理解: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克莱夫的这种反应)促使莫里斯一度爱上他。
莫里斯是有血有肉的,他爱的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在剑桥时,“不知为什么,他曾指望能发现德拉姆的情绪不稳”,因为有喜有怒者往往更加真实,更具情感理解力,也更像是活生生的伴侣,而不是画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偶像,所以,阿列克措辞谦卑谨慎的第一封信令他既疑且惧,而语无伦次思维混乱的第二封信却令他生出满满的幸福感。
克莱夫偶尔表现出的情绪波动也曾扰动过他年轻的心,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仅仅是场误会,三年时光尽管美好,但如今回望,也不过是“a moment”,是啊,与后半生的几十年相比,三年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一场浮生幻梦。
克莱夫拥有过莫里斯短期的爱,而他在短暂发火后也立刻恢复了“惟理智论者”的本色,开始以陈词滥调劝说莫里斯,铁了心的莫里斯当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刚才我已经说过,我不是到这儿来接受你的劝告的,也不是来谈论思想和概念的。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假如你肯屈尊,对这些非上品的东西表示兴趣——”
“对,非常对。我知道自己是个令人厌烦的理论家。”
“你要是肯提到阿列克这个名字的话。”
莫里斯再次强调,他不是来接受劝告的,潜台词就是他是来尽通知义务的,而且他更不喜欢谈论思想和概念,莫里斯从来就对哲学理论兴趣淡泊,自从和克莱夫分手后更是听到就烦,他只想聊点实在的,并且,克莱夫还得配合下使用“阿列克”这个名字而不是“斯卡徳”。
“阿列克”是亲昵人叫的,“斯卡徳”是不熟的人叫的,阿列克和莫里斯在初夜博物馆都曾就称呼方式进行过交涉,足见那绝不仅仅是个简单的代号,而是攸关两人间感情程度和性质的大事。而现在,莫里斯特别提出以“阿列克”这个名字谈论问题,既是表明亲密关系,也是出于对恋人情不自禁的爱意。
克莱夫有些发怵,莫里斯竟然和自己的前猎场看守搞到一起,而且看样子还挺认真,事情岂不是闹大发了?幸好他手里还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阿列克就是斯卡德的话,事实上他已经不再我这儿干活,甚至已不在英国了。就在今天,他乘船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了。不过,你说下去吧。只要能多少帮助你的话,我甘愿旧话重提。”
仿佛能听到克莱夫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而后以如释重负的口吻打算开导莫里斯。喂,老兄,你在这儿情真意切的,可你那位“不算个正经人”的阿列克却已经乘船远走高飞了,很抱歉告诉你这个,看在你又失恋的份上,我可以陪你聊十块钱的,内容不限。
瞧这位兢兢业业的可敬乡绅,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莫里斯也没当场说破,而是先把一件爆炸性消息告诉他。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18)
据作者说,他在最初的版本里没有明写两人重聚,但有读者表示困惑,也是,作者对笔下情节了如指掌,意欲点到为止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但读者脑电波未必和作者一个频率,想知道得更明确些,于是咱们最敬爱的福斯特大大就从善如流,将这部分补全,以便稳稳当当地将他莫里斯送到阿列克身边。
作者的良苦用心天地可鉴,不过还是稍微制造了一段可爱的小插曲。莫里斯目送诺曼尼亚号离开后,片刻都不耽搁,直奔目的地,没有收到电报,也没有得到任何讯息,但他当然知道该去哪里。......
据作者说,他在最初的版本里没有明写两人重聚,但有读者表示困惑,也是,作者对笔下情节了如指掌,意欲点到为止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但读者脑电波未必和作者一个频率,想知道得更明确些,于是咱们最敬爱的福斯特大大就从善如流,将这部分补全,以便稳稳当当地将他莫里斯送到阿列克身边。
作者的良苦用心天地可鉴,不过还是稍微制造了一段可爱的小插曲。莫里斯目送诺曼尼亚号离开后,片刻都不耽搁,直奔目的地,没有收到电报,也没有得到任何讯息,但他当然知道该去哪里。
“彭杰的船库”已渗入他的血液,阿列克既用来来倾诉思慕,又用它来进行讹诈。当他们最后一次不顾一切地拥抱的时候,莫瑞斯本人也做出过涉及此词的许诺。此词成了他惟一的依靠。
莫里斯完全凭借直觉和与阿列克之间的默契,且对自己的判断相当自信,至少在他进入彭杰庄园,已瞧见池面发出微光为止,都是信心满满的,甚至有闲工夫完成他阶级大厦坍塌后的扫尾工作,他“再度突然想到这片地何等荒芜,多么不宜把人分成等级,或规定将由谁来支配未来”。
怀揣满腔爱意与激情的莫里斯,就这样在落日的余晖中快步奔向船屋,奔向他心爱的恋人身边,伴随着汩汩的河水声,放声呼唤阿列克的名字。
爱人的呼唤想来必定有某种异乎寻常的魔力,凡有幸听到者难免迷醉沉溺,所以阿列克竟然没有回应。
莫里斯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动静,这下可把他惊得差点崩溃。极度的渴盼会导致极度的失望,极度的失望会耗尽人的精神意志,从轮船启航那刻起,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又一路奔波的莫里斯怎能受得了如此强烈的刺激。幸亏莫里斯经过与克莱夫恋情失败的痛苦折磨后,颇见成熟,他深知“在这片越来越灰暗的荒野中垮掉,意味着会发疯。意志要坚强,保持冷静的头脑”,告诫自己“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也绝不能垮掉”,这才避免了一场阴差阳错的悲剧。
更重要的是,他仍然保留了最后一丝希望——相信阿列克。阿列克没有上船,就说明还在英国,只要还在英国,就一定会等着他,找到他,他相信!
这大概是命运(作者)对他的小小考验,一旦他选择了正确答案,梦想的大门就立刻微笑敞开了。
船库是个方便的安歇处。他踱进去,发现自己的情人正在酣睡。阿列克睡在一摞靠垫上,在最后一抹暮色中,依稀可见。
哎呦,换成我非哭出来不可,设身处地想了想,也说不准莫里斯那时会是个什么感觉,死而复生?也许,欢喜欲狂?大概,筋疲力尽,这个必然,但最有可能的是心里暗自叫苦,我的上帝,不带这么玩的!
莫里斯可以说被各种各样的感情蹂躏得死去活来的,再看阿列克,就跟早上起来打招呼一样云淡风轻。
他醒来后,好像既不激动,也不烦闷,用两只手爱抚了一会儿莫瑞斯的胳膊,这才说:“那么,你收到电报啦。”
阿列克刚做出了一项关乎前途命运的重大抉择,放弃事业家人,留下等待一位曾经爽约的迷糊虫绅士,面临着鸡飞蛋打的风险,甚至可能遭受牢狱之灾,但他似乎毫不担忧,这点颇具侠者气度,决定了就是决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患得患失,徒劳无益。
莫里斯这才明白阿列克原来往他家里发了电报,但他因为去送行没收到,结果饶了一个好大弯子,定然百感交集,“实在什么也说不出来”,还能说什么呢。
阿列克也没有太多华丽语言,只有一句不容置疑的承诺。
“现在咱们再也用不着分手了,就这么决定了。”
从没说过我有多爱你,反正我知道你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虽然你放过我鸽子,伤过我的心,还有点自高自大,但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你,你说过希望我留下来,那我就留下来,咱们永远在一起。
阿列克从来“说话算数”,如果不算数,那也是为了莫里斯。
事到如今,两个彼此深爱的人还能干什么呢?莫里斯已经被饥渴折磨了几个晚上了,相信阿列克也一样,所以接下来的内容……
在这里,作者打了个小埋伏,下一章中,莫里斯同克莱夫有这么一段对话。
“我这番话可能会冒犯你,”他继续说下去,“然而我非让你十分理解不可。当你和安妮不在家的那个夜晚,阿列克和我在赤褐屋里睡觉来着。”
“莫瑞斯——哦,天哪!”
“还在伦敦。还在——”说到这里,莫瑞斯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
注意被莫里斯咽回去的那半句,好了,请大家放飞想象翅膀,自行脑补吧。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17)
阿列克走的时候是星期三早晨,诺曼尼亚号启航的时间是星期六,这期间莫里斯经历了极度煎熬的三天,“夜夜折磨他的饥饿明目张胆地向他索取猎物,除了阿列克的脸和身子,他把一切都抛在脑后”,所以,原本“丝毫没有这个打算”的莫里斯鬼使神差地“赴南安普敦,送诺曼尼亚号启航”,即使这“无济于事,有损尊严,很危险”。
看起来,莫里斯似乎是被肉/ 体的强烈欲/ 望驱使的,然而,这仍然是个障眼法。......
阿列克走的时候是星期三早晨,诺曼尼亚号启航的时间是星期六,这期间莫里斯经历了极度煎熬的三天,“夜夜折磨他的饥饿明目张胆地向他索取猎物,除了阿列克的脸和身子,他把一切都抛在脑后”,所以,原本“丝毫没有这个打算”的莫里斯鬼使神差地“赴南安普敦,送诺曼尼亚号启航”,即使这“无济于事,有损尊严,很危险”。
看起来,莫里斯似乎是被肉/ 体的强烈欲/ 望驱使的,然而,这仍然是个障眼法。
“他并不想跟自己的情人说话,或者听他的声音,要么就摸摸他——这一切均已成为过去——只想在阿列克的身影永远消逝之前,重新看一遍。”
他冒着风险去送行,仅仅是为了看阿列克最后一眼,此事无关欲望,只不过是出于一个无望恋人的爱重难舍。人世间最沧桑痛苦的莫过于生离死别,从此后深情虽在,锦书难托,劳燕分飞,天各一方,莫里斯也将继续背负孤单苦寂,仍旧在黑暗中做那个见不得光的独行者。
尽管如此,对于阿列克,他没有一丝埋怨,“可怜的、倒霉的阿列克!谁能责备他呢?他除了这么行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然而,哦,他们两个人都一样倒霉”,他理解阿列克的苦衷,知道小伙子也是迫于无奈,他们相爱没有错,分离也不是哪个人的错,错的是那个时代。
多么善解人意的恋人啊!正如前文所说,“莫瑞斯可以做一个出色的情人,他能够给予并接受真诚的爱”,对他而言,爱情的要义更在于付出,而非挟爱绑架,他一旦爱上并且充分意识到,就会以百倍热情投入其中,全心全意地为对方付出,这一点我们从之前那段青涩初恋中可以明显看出。正因如此,失恋于他才会格外痛苦不堪,难以承受,也正因为在经历过一次地狱般的失败后,他仍能不改初心,勇敢去爱、去不顾一切,才会令我们深深动容,怜悯感慨,这样一位仿若飞蛾扑火般的痴心人,完全有资格拥有世界上最美好、最真切的爱情。
我曾多次设想,如果莫里斯和阿列克此刻在即将启航的船上见面,会说些什么想些什么,但总觉太过残忍,幸好作者没有让这场景真的发生。在诺曼尼亚号上,莫里斯没见到阿列克,倒是见全了恋人的父母哥哥。我擅作主张地把这当成另一种形式的“见家长”,并且有点遗憾阿列克似乎没见过莫里斯的母亲妹妹,好在作者于删掉的那版绿林归隐结局中,让吉蒂与阿列克有了一面之缘,稍慰我意。
正如阿列克之前对莫里斯所说的,“我家里的人一点儿也不会对你产生好感”,斯卡徳一家的确对他较为冷淡,有趣的是,他们冷淡的原因竟然是出于和阿列克相同的脾性。
他(阿列克哥哥)从未听说过霍尔先生的事,就认为此人一定会对他们以恩赐者自居。于是,他摆出一副傲慢的态度。“利基还没上船呢,可他的行李已经在这儿了。
看到一位绅士为弟弟送行,弗雷德并未感到受宠若惊,谄媚奉承,反倒更加傲慢,语气不善,以维护自己敏感强烈的自尊心,这和阿列克如出一辙,不愧是骨肉兄弟。弗雷德虽然出场很少,但从前文阿列克编谎话时提到他哥将他骂得狗血喷头,在旅馆时还担心被哥哥瞧见,可以看出这个当兄长的比较强势,刺头不羁如阿列克都要畏惧几分。
虽然不受待见,但是莫里斯似不介怀,想见阿列克的最后一面的愿望毫不动摇。
“这就是阿列克所属于的世界。”莫瑞斯仔细考虑道。“这些人比我更能够使他幸福。”他把已经抽了六年的烟丝塞进烟斗,观看着这件风流韵事的破灭。
“一种病态的好奇心把他留在斯卡德一家人当中。他倾听他们那粗俗的交谈,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寻觅朋友的姿态。他设法快快活活地巴结他们……”
如果说之前莫里斯对阿列克的感情矛盾隐晦、难以体察,那么此处算是全书中最通俗化的直接描写了。为了心上人,他宁愿留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人群里,从他们身上寻找恋人的影子,揣摩恋人生活的世界,这是一种深爱过的人都读得懂的情感,想了解对方的一切,想参与对方的成长,想融入对方所在的世界,这种情感深切而又纯真,它属于爱情类型里最温暖柔软的那一种,绝不夹杂任何的攻击性。
与初恋时对克莱夫家人的态度相比,莫里斯的感情明显深沉成熟了很多。在彭杰时,他对德拉姆一家有诸多不满,也不在乎他们对自己的评价,“抱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必要的时候就告辞,连气也不叹一声”,而现在,他竟然会设法快快活活地巴结斯卡徳一家,这其中固然有情势、地位不同的因素,但究其根本,是因为两段恋情的诉求不同。剑桥之恋如蓝天上漂浮的白云,而月见草的芳香却要依靠脚下坚实的土地。
落寞悲伤的莫里斯,纵有痴情向海,怎奈无处分说,不仅不能说,还得极力掩饰,“他把已经抽了六年的烟丝塞进烟斗”这个细节就揭示了他内心的波澜,这句若出现在别的小说里,我只当做普通的动作描写,但由于作者在《英国人性格琐谈》里写过“他(英国人)必须做到不表达喜悦或痛苦,或者讲话时嘴不要张得太大,那样的话烟斗就会掉出来。他必须掩饰他的情绪,或者只在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形下表露出来”,所以我能确定,这个描写并非闲笔,而在告诉我们莫里斯此刻心潮澎湃,而他正在借烟斗努力克制。
即使在将与恋人永远分离这种特殊情形下,莫里斯仍然无法正大光明地表露感情,这本来就够不幸了,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巧不巧,此时又撞上了一位不速之客——博雷尼乌斯教区长!这下子,莫里斯就算想逃也逃不掉了。
他正郁闷地沉思,一个安详的噪音传到耳际:“你好,霍尔先生。”他吃惊到极点,无言以对。那是博雷尼乌斯先生。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忘记,起初他怎样默不作声,他那充满了恐惧的眼神,以及他如何飞快地将烟斗从嘴里拔出来,就好像这位教区长禁止他吸烟似的。
瞧把咱们的霍尔先生吓的,就好像上课看小说被班主任逮个正着,或者入室抢劫被堵在门里一样,如果换个机灵人定能从容不迫地想好对策,然而莫里斯脑子一向迟钝,根本指望不上。于是便遭到了教区长的夺命连环追击,几乎溃不成军。
教区长十分老练,先是把他拦到甲板上,而后“仿佛是一个社会福利工作者在跟另一个交谈”,向莫里斯表达了谢意,明面上是“霍尔先生,您可真是位热心人啊,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衷心地感激您对我治下教/ 民小斯卡徳的关怀”,实际上则是充满质疑,“你怎么来了?你来了的这件事情可令我很感兴趣,这好像与你平时风格不符吧?”莫里斯觉得教区长在旁敲侧击,感谢上苍,他终于又聪明了一回,虽然这并没什么用。
莫瑞斯试图回答——两三句普普通通的话就能救他——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嘴唇发颤,就像一个哭丧着脸的少年似的。
编谎话实在太难为莫里斯,无论是出于道德还是出于秉性,他总是太过诚实,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于是教区长乘胜追击,抛出了关键问题。
“假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对小斯卡德是感到不满意的,所以你的一片好意就更难能可贵了。咱们在彭杰吃饭的时候,你对我说,他是个‘贪鄙下流的家伙’——竟然这样形容一位同胞,使我吃了一惊。当我在下面瞧见你跟他的亲人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之前莫里斯与教区长交谈的情况而言,表现得对阿列克极其反感,哦,更准确一点说,应该是反常。先表示不介意人家进屋谈话,然后又突然酸溜溜联想到厨房里的年轻俏丽女子,大失风度地骂人“贪鄙下流”,骂完又追问人家为什么要远航,还为之言辞辛辣地跟教区长呛声,说实话,就凭这一系列的反应,稍微敏感点的人都能察觉出异样,何况是阅历丰富、明察秋毫的教区长呢?更何况他现在还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那点猫腻赫然如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莫里斯试图以攻为守,转问教区长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你来做甚,你都来了我当然也能来。然而他核计错了,或许根本没核计过,咱们“无懈可击”的教区长是为了上帝的慈悲来感召教民的,你莫里斯怎么借鉴得来,总不能说为了卖证券吧?行了,霍尔先生,老实交代吧,“你——究竟是怎样准确地知道他这艘船启航的时间呢?”
“这……这登了广告。”他浑身打起哆嗦来,衣服紧紧地裹在他身上了。他好像重新变成了学童,毫无防备的能力。
莫里斯好不容易编个谎话,也是这么蹩脚,哪怕神秘一笑,说商业机密,不便泄露都好点。因为登了广告所以就来送行,那么每天登广告的多了,都来送行?教区长的重点本不在此,他想知道的是莫里斯为什么要给阿列克送行,特别是之前莫里斯还骂过人家“贪鄙下流”,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以至于莫里斯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然而莫里斯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半个字的正面回答,从来没有!
如此糟糕的应变能力,连他自己也是不满意的,同时他“确信这位教区长猜出来了”。那是当然,要知道,作为上帝的忠诚奴仆,神职人员们可是对各种“悖逆”行为批判了一千多年啊,具有丰富的辨别经验和强大的侦察能力,看破莫里斯那点小九九轻而易举。于是,莫里斯这只迷途小羔羊深受打击,“他对博雷尼乌斯先生恐惧与憎恶交加,恨不得将这个教区长杀掉”。
我毫不怀疑莫里斯的勇气,已经将他视为一个潜在杀手了,可惜大庭广众的,有念头也只能藏着,教区长因此得以有恃无恐,继续打击他。
“是啊,老实说,关于小斯卡德,我非常不放心。星期二他离开了彭杰,对我说是要到他的父母那儿去。可是他拖到星期三才到家。他动身之前,我跟他面谈过一次,使我不满意到极点。他冷酷无情,他反抗我,当我谈到坚振礼的时候,他嘲笑我。事实上——要不是你对他有着慈悲为怀的兴趣,我是不会跟你提起这件事的——事实上,他犯了淫/ 荡罪。”
教区长没安好心,但这段话既令莫里斯也令我们感兴趣,阿列克果然是个坚持己见、性格倔强、不畏强权的小伙子,这样的“刺头”偏被咱们的霍尔先生迷得无可奈何的,霍尔先生他一定特有成就感。可惜现在顾不上窃喜,莫里斯更可能会想到阿列克第二封信里的第一句话,想到那时候他刚放过阿列克鸽子,又不肯回信,阿列克原本对基/督/教并无敌意,之所以反抗这么激烈无疑有他的原因,心情不好,失意抑郁,便跟教区长起了冲突,然后便又有了那封语无伦次的信。
教区长大概是打算挽救莫里斯,自从看出端倪后,一直在说阿列克坏话,刚说完他态度恶劣,不敬上帝,又指出他犯了“淫/ 荡罪”,说到这里还特意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留心莫里斯的反应,这老狐狸!
“跟女人们。到了一定的时候,霍尔先生,那种嘲笑,那种冷酷无情,就会被识破。因为通/ 奸会发展成比实际行为严重得多的罪恶。倘若这仅仅是个别人的行为,我不会考虑用诅咒将他逐出教会。然而,我认为一旦世界各国人民都道德败坏,最后他们一定会否定神。除非一切不正当的性/ 行为统统受到惩罚,而不是只有其中几桩,教会是永远不能重新征服英国的。我有理由相信,他下落不明的那个晚上是在伦敦度过的。是的,没错儿——他准在这列火车里。”
教区长应该是猜到了两人关系特殊,但未直接戳穿,一来没有确凿证据,二来莫里斯怎么也是位出身剑桥的绅士,不好胡来,只能暗藏机锋挖坑下套。
阿列克犯了淫/ 荡/ 罪……喂我可没提你,是和女人嘛,很生气是不是?我也生气。本来犯不上跟一个快要出国的粗鄙小伙子计较,但风起于青萍之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为了上帝的嘱托,我将不辞劳苦,坚决果断地和类似的一切邪恶行为作斗争。你会支持我的对不对?我肯定他周二晚上睡在伦敦,和谁你知道么?哦你当然不会知道了,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他马上就到,答案即将揭晓。
莫里斯这下子彻底懵了,周二那晚阿列克和我睡在一起,老神棍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是试探我呢还是门儿清?不管怎么说阿列克快到了,我们两个一见面势必露馅,老神棍能放过我们么?想想都不靠谱!My God,都怪我太愚蠢,又把事情搞砸了。
他走下去了。莫瑞斯的神经受了撼动,跟随着他。他听见了讲话声,然而听不懂。其中的一个嗓音也许是阿列克的,这又与他何干。“
应对迟钝的人这种情况下处于当机状态,莫里斯机械地跟着教区长,不知怎么说,也不知怎么做,脑子里乱成一团,像以前有过那样,又听见一堆吵闹的声音,其中就有来自阿列克的,那声音说了什么?他听不懂,现在的他只剩下了感觉。
他浮想联翩,犹如薄暮时分飞回来的蝙蝠。他重返家里的吸烟室,跟克莱夫待在一起。克莱夫说:“我再也不爱你了,请原谅。”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每年自转一周,最后总是黯然无光。“跟太阳一样……要花一年工夫……”他觉得外祖父在跟他这么念叨。
他想到了曾经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时隔一年,历史重现,他的命运似乎如太阳般周而复始,永远转不出悲剧的结局。
看样子莫里斯可真是倒霉透顶了,好不容易谈个偷偷摸摸的恋爱,心上人还马上要移民,想来送个行看上最后一眼,偏又碰上个老奸巨滑的教区长。他的人生像走了条死胡同,眼看就将无路可走,连我都为他发愁。正在这时,情况突然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喜闻乐见地戏剧一幕出现了——起航时间已到,但应该坐船的人却没来。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迷雾散尽,放出乾坤朗朗,莫里斯的处境、情绪也瞬间逆转。
汽笛一声长鸣。莫瑞斯飞奔到甲板上去了。他的感觉和意识恢复了…………他明白阿列克将留下来。这个下午突然变得光辉灿烂,朵朵白云在金黄色的水和森林上空飘浮。…………天气这么好,空气这么清新,其他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阿列克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次却“言而无信”了,莫里斯尽管迟钝,此时亦能了然,他的恋人又一次地输给了他,也又一次地向他托出了满腔痴情,在名利与爱情、前途与绿林、安稳与风险之间,阿列克终究还是选择站在了他的一边,强烈的被爱体验前所未有,像炽烈的阳光将他紧密包裹,对于极度渴望向往爱情的莫里斯而言,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他知道什么是召唤自己,也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他们必须打破阶级的轸域来生活,没有亲属,囊空如洗。他们必须劳动,至死相依为命。然而英国是属于他们的,结为终身伴侣,这乃是他们所获得的奖赏。英国的空气和天空是属于他们的,却不属于好几百万个胆小鬼。那些人拥有空气浑浊的小室,但从未有过自己的灵魂。
行动诠释爱情,爱情激发勇气,“如醉如痴地沉浸在兴奋与幸福之中”的莫里斯目送轮船带走他的死亡阴影后,便如一个无畏无惧的战士般于内心立下誓言,得君倾心相爱,纵九死而不悔,何况身外之物,与你相较,不啻鸿毛尘灰。别人喜欢荣华富贵就让他们去,我只愿和你携手绿林,浪迹天涯,虽然不为世俗所容,却将换来自由的灵魂与广阔的天地
或许阿列克身份低微,举止粗鲁,对哲学艺术一窍不通,但他给予莫里斯的却超越了剑桥的所有,那是本真、纯粹、叛逆和勇气,是对自我的认知和肯定,是地狱中伸出的一只坚定的手,是凄风苦雨中一把结实的伞,更是迷茫黑夜里的一盏指路明灯,莫里斯找到了他的梦中朋友,便宛如破茧之蝶,霎那间绽放出无以伦比的人性之光。
“博雷尼乌斯先生,务必看看天空吧——整个儿着起火来啦。”
好一句惊世骇俗的超前预言,法律再严苛,世俗歧视再冥顽,宗教经典再冠冕堂皇,也挡不住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而那些敢于抗争的勇士们,就是驱动车轮的第一引擎。
1967年,英/国废除了视同/ 性/ 恋为罪行的法律,2004年,英/ 国通过民事伴侣法案,给予同/ 性/ 伴侣关系法律地位,2014年,英国同/ 性/ 婚姻法正式生效。
不得不敬服作者超凡的预见力,这把天边烈火终究将旧规矩烧了个干干净净。
刚才步步紧逼的教区长可不关心熊熊燃烧的天空,他“认为两个男人相爱必然是可耻的,因而对目前发生的这件事丝毫不能理解”,小斯卡徳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才没来成,才不可能是为爱牺牲,否则霍尔先生怎么会在这里等他送行呢?也许两个人关系没那么好也说不定……好吧,我其实并不太清楚教区长到底怎么想的,反正也无所谓,现在的关键是,莫里斯得去找他的小伙伴啦。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16)
“我不知道,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阶级’,我不明白,我知道今天我们该怎么办。…………我会跟你同往,我才不在乎呢。我可以见任何人,什么事都敢正视。他们如果愿意猜想,就听之任之,我已经感到厌烦了。…………要担风险,其他的也都得担风险。而不论是谁,只有一条命。”
莫里斯对此刻以后的事情做了很形象的计划,并强调自己就要和阿列克在一起,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才不在乎呢!至此,莫里斯的自我认同感达到史上最高,他不再对自己的性/ ......
“我不知道,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阶级’,我不明白,我知道今天我们该怎么办。…………我会跟你同往,我才不在乎呢。我可以见任何人,什么事都敢正视。他们如果愿意猜想,就听之任之,我已经感到厌烦了。…………要担风险,其他的也都得担风险。而不论是谁,只有一条命。”
莫里斯对此刻以后的事情做了很形象的计划,并强调自己就要和阿列克在一起,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才不在乎呢!至此,莫里斯的自我认同感达到史上最高,他不再对自己的性/ 向感到困惑惭愧,更不觉得需要治疗矫正,他就是他,只不过天生爱着同性而已,没有什么过错,即使别人以此来攻击他,想来也无法伤害到他的内心。在当时的环境下,这种强烈的自我肯定难能可贵,就算阿列克真的走了,这段感情也令莫里斯受益匪浅。
莫里斯这段话说得很诚恳,但阿列克的回答听起来非常令人伤心。
阿列克笑了,继续穿衣服。他的态度跟昨天的相似,不过,没有进行恫吓。“你这一套是从来也用不着自食其力的人说的话。”他说,“你用‘我爱你’等等让我上了圈套,这会儿又想要毁掉我的前程。你难道不知道,在阿根廷有一份可靠的差事在等着我吗?就跟你在这里有个职业一样。真可惜!诺曼尼亚号星期六就启航了。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不是吗?我的行装都已经打点好了,船票也买了,弗雷德和我嫂子正眼巴巴地等着我呢。”
这话说得很混账,虽然以他的角度莫里斯不是那么靠谱,刚放过鸽子就又想拖着他留下,兴许心理正愤恨“可恶的莫里斯,你就仗着我爱你是吧!”可到底是心上人,就算不能抱头痛哭诉说苦衷,也不好这么刺激人家,你痴情苦恋大雨天蹲窗户底下等待召唤的劲头呢?
如果没有下文注解,很多读者恐怕都想抽这睡完就跑的“负心汉”一顿,局外人都很生气了,当事人莫里斯又是什么反应呢?
莫瑞斯透过阿列克这番粗鄙的言语看出了隐藏在背后的悲哀。然而,事到如今,洞察力又有什么用呢?多么了不起的洞察力也无法阻挡诺曼尼亚号启航。
我们看到的只是文字,而曾经迟钝的莫里斯却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向来口是心非的阿列克不过在用貌似无情的言语掩饰内心巨大的悲哀。舍不得离开,但终究还是得走,生存残酷,命运弄人,倔强而自尊的他绝不肯在败阵时展示懦弱,只有选择以冷冽对抗绝望,表面越是不屑,心底就越是痛苦。莫里斯能感应到阿列克真实的心声,并不会因为这些“粗鄙”的话而伤心,但这改变不了什么,诺曼尼亚号启航将会启航,他的爱人也终将离他而去。
有情人即将天各一方,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在如此凄风苦雨的情境下,莫里斯必然沉浸在莫大的悲伤中,他的恋人理应大抵相似,但阿列克总是不走寻常路的,不说穿上“丑陋的蓝色三件套礼服”灰溜溜跑掉,竟然还有心思补刀。
“好啦,我走了。”他说。随后,好像意犹未尽,又补上一句:“想想看,我们俩真的还不如不见面呢。”
听起来好像是在火上浇油,作者的叙述似乎也有意迷惑读者,但从头想来,阿列克这句话的的确确是他心中悲凉的慨叹。哪怕莫里斯晚去彭杰两个星期,或是他早离开两个星期,他和莫里斯便如参商二星,永无相会之期,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更不会在往后的岁月中承受无尽的相思之苦,他这句话的性质,其实和很多痴情相爱而求不得的恋人恨苦了,哀叹句“真希望我从没认识过你”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阿列克掩藏的太深,难以感知。
“这也没有什么。”莫瑞斯说。当阿列克拔开门闩的时候,莫瑞斯把脸转了过去。
看样子,莫里斯领会了阿列克的话中真意,嘴里也强装坚强,但肢体语言却出卖了他,他无法眼睁睁看着爱人就此离别,或者抑制不住悲伤的表情,所以强忍着不看那令他心碎的场景。
这种情况,阿列克你要走就痛痛快快走吧,快刀斩乱麻好过小锉刀慢慢剌,可他偏不,临走时还特意问声付过房费没,好像正常思维能力丝毫未损,电影里更是无语,给人一种“大家感情都酝酿好了你给我们来这个”的啼笑皆非感。
不过阿列克终于还是走了,这时最大的痛苦才真正席卷了莫里斯,他“等待心上人回来,他不得不等待”,莫里斯实在接受不了这个局面,只有选择等待,但是他始终没有等到,一旦确信阿列克确实不会回来,他“两眼痛了起来”,有了第一次失恋的经验,他清楚这种反应,也能努力克制,莫里斯,或者说英国绅士们在这方面极为擅长。
“他(莫里斯)起床,走出去,打了几个电话,解释一番。安抚了母亲,向昨天晚上的东道主道歉。他刮胡子,修边幅,照常去上班。”
这种举动大家是不是很熟悉?还记得莫里斯被克莱夫抛弃时候的行为么?和此处如出一辙,千万不要以为莫里斯真的很坚强,上一次他也是照常上班,勤勉工作,和别人讨论问题,然而他其实已经跌进地狱,无边的孤寂笼罩着他,不久后,他就考虑到自杀。而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又回到孤寂中了……这样的孤寂将来还会永远延续下去”,这个信号非常危险,即使莫里斯不再自杀,我们也足以体会到他内心深处那无可救药的创伤。就冲这个,一定得给阿列克扣去二十分,虽然小伙子着实自有道理。
阿列克的离去令莫里斯痛苦不堪,而更令他难过的还不仅于此。
他失败了。然而最使他难过的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列克败下阵去。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俩是一个人。爱吃了败仗,爱是一种感情,通过爱,你能偶尔享受乐趣。爱是成不了气候的。
莫里斯想要和阿列克一起对抗世界,阿列克败下阵去导致他独木难支,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两个人是一体的,现在这个爱情联合体在压力面前溃退,使得莫里斯感到异常沮丧,他的人生仰仗爱情,追求爱情,可爱情原来如此脆弱,不堪一击,那么生活的意义何在?难道必须要屈从于这个强横霸道的世界?
现在的莫里斯想必极度失望挫败,所以,他恐怕不可能想到,爱情的奇迹往往发生在最后一刻,他的阿列克,还没有输!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15)
在某家不知名的伦敦旅馆,莫里斯渡过了一个美好而纠结的夜晚。两个相爱的人彼此热切渴求,再得良宵,必然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也正因为太过美好,所以,“逼近的未来使他(莫里斯)精神涣散”。
紧紧偎依的这个人真好,“斯卡德显示出是个正直、厚道的人。与他共处,感到愉快。他是个宝贝,使人着迷,一千个人当中才能发现这么一个,是他渴望多年的梦幻”。可这个“梦幻”却马上就要走了。......
在某家不知名的伦敦旅馆,莫里斯渡过了一个美好而纠结的夜晚。两个相爱的人彼此热切渴求,再得良宵,必然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也正因为太过美好,所以,“逼近的未来使他(莫里斯)精神涣散”。
紧紧偎依的这个人真好,“斯卡德显示出是个正直、厚道的人。与他共处,感到愉快。他是个宝贝,使人着迷,一千个人当中才能发现这么一个,是他渴望多年的梦幻”。可这个“梦幻”却马上就要走了。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是未曾得到,而是得而复失,甚至也不是得而复失,而是正拥有着却明白即将要失去。
莫里斯的生命中“出现了一抹曙光”,“入眠与睡醒的时候,强壮与体贴混杂在一起,美好的心情,黑暗中的平安”,都是他以前从未体会到的幸福,幸福到令他感到“不真实”。
他早已习惯了地狱的黑暗,就像穷人习惯了贫民窟,如他前文对安妮谈论过的那样,“他们(穷人)没有咱们这样的感觉。咱们要是处于他们的地位,会痛苦不堪,他们却浑然不觉。”如果让他一直处在黑暗里,他也会麻木到忘记痛苦,可是一旦体会到光明的美好,再让他重回地狱,那就太过残忍了,就像让一个贫民过上几天富豪生活然后再把他踢回贫民窟一样残忍。
莫里斯不肯坐以待毙,既然上天赐给了他一抹曙光,他就绝不能眼睁睁任由它从指尖溜走,阿列克睡后莫里斯就一直醒着,琢磨问题,“总得说点儿什么,安排妥当”。
这也证明了前文的一段推理,莫里斯对自己与阿列克间的滚床单事件看得非常严肃,他从来没有以露水情缘的思路去考虑两人关系,并预见到“他的人生打从根基起撼动了,而且不知道什么将会化为齑粉”。他曾经很畏惧背叛自己赖以成长的阶级,而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打算亲手将其碾碎。
可以相见,对爱情忠贞执着的莫里斯是怎样在相恋的甜蜜与即将离别的忧愁中渡过了这个思虑万千的夜晚。哦,阿波罗至高无上的神圣光辉,我曾无比迫切地渴望您的垂怜,今天却情愿那金色战车永远失期,好让您妹妹脉脉如水的目光长长久久地挽留住我可爱的恋人。
由于取向特殊,莫里斯的心思向来比较重,相对而言,阿列克则比较“直”,在船屋苦苦等待时就望眼欲穿,夜不能寐,终于能与心上人春风再度,心愿已足,别无他求,自然满意安睡。这显得他有点“没心没肺”,也不免令关注二人感情结局的读者们忧心忡忡。
最忧虑的当然还是莫里斯,他虽打定主意捍卫爱情,但这可不是一个人的战争,与克莱夫的失败恋情教育过他,两个人,需要两个人才能反抗世界。可是,他身边这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家伙,会是那另外那个人么?
“他勇敢吗?”莫里斯怀疑又担忧,至少他周围的绅士们还有客户都缺乏这种宝贵的品质,何况阿列克身份低微得多,抗风险能力更差。
“阿列克,起来。”
一只胳膊颤动了一下。
“咱们该谈谈今后的打算了。”
大清早叫人起床真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我相信若非事关重大,莫里斯肯定舍不得。
他越发紧紧地偎依着,比他所假装的要清醒,浑身热乎乎的,肌肉发达,感到幸福。莫瑞斯也沉浸在幸福在感觉中。他动弹了一下,发觉对方作为回应用手使劲攥着他,于是忘掉自己想说什么了。
…………
“该起来了,小伙子,到了早晨了。”
“那就起来吧。”
“你这样攥着我,我怎么起来呀!”
恋爱中的人啊,真是令人羡慕,连起个床都在黏黏糊糊地调情。阿列克虽没受过高等教育,倒比刻板正经的绅士们鲜活生动得多,是个富有趣味的妙人。莫里斯想起身,他嘴上应承,手里却使劲攥着不放。
人们常用“言行如一”形容一个人忠诚可靠,而阿列克恰恰相反,他的可靠很多时候是通过“言行不一”体现的,这点前文有所描述,本章及下章也有具体显示。
他嘴里说让莫里斯起床,手里却使劲攥着,就如同后来他冷嘲热讽地说要去阿根廷,结果却留在了古老的英格兰一样。
小伙子很调皮,莫里斯很受用,可这该死的美好此时也令莫里斯愁肠百转,发出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倒胜似洪钟,前一秒还在装睡的阿列克瞬间变身贴心天使,对心上人嘘寒问暖。
“你不要紧吗,莫瑞斯?”——因为他叹了口气。“你觉得舒服吗?把你的脑袋再往我身上靠,照你更喜欢的那个样子……就这样再靠。你别着急,你跟我在一起,着什么急。”
这一段之前提到过,与克莱夫对待莫里斯头痛时的态度相比,阿列克实在有些大题小做,并且,即使在克莱夫与莫里斯相恋的时候,克莱夫也从来没有以这种体贴关心的方式去爱过莫里斯,他把莫里斯当成一幅画去爱,画中人当然不会疼不会难受,而在阿列克眼里,莫里斯是有血有肉的,会温柔会愤怒,会生病会恐惧,所以得悉心呵护,紧张在意。
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决定了莫里斯在两段感情中的体验必然大相径庭,作者在后记中揭示的“绿林偕老”结局足以令人遐想其中况味。
“多好哇,你和我像这样……”两个人的嘴唇挨得那么近,几乎不是在说话了。“谁能想得到呢……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有了个念头:‘但愿我能跟那个主儿……’就是这么想的……‘我能他能不能……’于是就这样了。”
抚慰过莫里斯,阿列克禁不住开始了他本书中第一次或许也可以说是惟一一次“表白”,话虽然粗俗鄙陋,胜在真诚自然,其中有一个词值得特别关注。英文原著中此处“看见”用得是“seed”而非“saw”,B站字幕还备注说是因为阿列克没文化,弹幕里也有观众附和,更有甚者竟然发散到今后两人肯定没有共同语言上去了,着实令人啼笑皆非了。
阿列克千真万确地会用“saw”,就在这章稍后他就用过,此处的“说错”实乃神来之笔,充分体现了作者的精雕细琢和良苦用心。
“saw”这个词太轻了,完全无法体现阿列克初见莫里斯时的那种被勾魂摄魄的震撼,从那一刻起,莫里斯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便像一粒种子深深扎进他的心田,令他梦想颠倒,彻夜难眠,难以自拔。然而你要是想从他嘴里听到这些甜言蜜语,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幸好有这个“seed”暴露所有,作者笔法高超,用词巧妙,但书中的阿列克可不懂修辞方法,他完全是情之所至,自然流露。
原来小伙子不仅一见钟情,还是情根深种呢,一个错别字当真胜过千言万语,也不知莫里斯品没品出来,反正我们的霍尔先生早已下定决心,就等着阿列克拍板了。
“是啊,因此咱们就得战斗。”
“谁愿意战斗呢?”他用厌烦的声调说,“已经打够啦。”
“全世界都与咱们为敌,咱们得同心协力,趁着还做得到的时候,定出计划来。”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真叫人扫兴!”
莫里斯知道要和阿列克在一起,就得与整个世界抗争,而阿列克尚未领会他的意思,好不容易和心爱的人相依相拥,欢聚的时间如此宝贵,应该尽量留下甜蜜回忆,为什么还要提那些令人不高兴的事情呢。
“因为非说不可。咱们不能眼看着情况越变越精,就像在彭杰那次似的,再一次伤害咱们的感情。”
莫里斯就解释说我也不想扫兴,可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上回就是因为交流不畅才闹出误会,差点葬送了咱们的爱情。
看来,对于上次逃离彭杰的事情,莫里斯还是颇为懊恼,而阿列克比他的反应还强烈,竹筒倒豆子般唠叨出除了那封信外他本书中最长的一段话。
阿列克突然伸出被太阳晒得粗糙不堪的手背,在莫瑞斯的身上蹭来蹭去,并且说:“疼吧?不疼才怪呢。我要是战斗,就这么干……………从船库向池塘望去,安静极了,有时候会蹿上一条鱼。我在地板上摆了好几个靠垫。”
对于彭杰,阿列克有很深的怨愤,除了莫里斯,这座古老的庄园不曾给他带来一丝美好,记不住他名字的德拉姆夫人,坏蛋阿尔赤,颐使气指的绅士们,统统都是混账,就连他爱到骨子里的莫里斯也是一样的做派,甚至从某种角度而言可能更坏,别人可恶背地里痛骂一顿也就结了,莫里斯却是他心尖上的人,捅他一刀比别人捅十刀还疼,可他却偏偏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连假扮“敲诈者”都失败了,那是半点辙都没有,只好借此机会抒发一下心中块垒。
莫里斯啊莫里斯,你还不是和别的绅士老爷一样自高自大,我本来不想理会你的呼喊的,像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怎么可能瞧得起我,可我最后还是去爬梯子了,谁叫我不争气!那晚我们相处的好好的,你还让我叫你“莫里斯”,可转头就翻脸不认人,不赴约也不写信,我在船库里苦苦等待不见你来,快气疯了你知道不知道。船库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那里安静宁谧,仿佛远离凡俗,我很想让你看一看,可是你为什么……唉,我都要走了啊!
他聊累了,就默然无语了。起初他的口气粗里粗气、快快活活的,有点儿做作,随后嗓音变得有气无力,悲伤地消失了。仿佛事实真相浮现到表面上来,使他承受不住似的。
阿列克满腹委屈之外,更有无限悲伤,他虽极力以快活的口吻掩饰,但离别的痛楚却实在难以承受。
谁说他不在乎,谁说他没心没肺,他只是习惯了隐藏。
“咱们还可以在你的船库里见面。”
怎么错过的,就怎么弥补回来,过去的事无法回头,但我们还有未来。莫里斯抱着天长地久的打算,而阿列克此时还只敢做曾经拥有的预期,他还没明白莫里斯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不,咱们见不着面了。”阿列克把莫瑞斯推开,接着吃力地发出呻吟声,猛烈地紧紧拽过莫瑞斯来,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一般地拥抱他。“不管怎样,你记住这个吧。”
心知长别离的阿列克听到莫里斯的回答必然更加悲伤,世界末日到了,渺小的他无法抵抗,惟有用尽全身气力去拥抱最爱的人,但愿末日之后,爱人身上还能保留一丝残存的温度。
他溜出被窝,透过灰色的曙光俯视着,双臂空空,耷拉下来,好像希望让莫瑞斯记住他这个姿势似的。“我很容易地就能杀掉你。”
“我也能杀掉你。”
此处两人的对话十分令人费解,与同好讨论也是意见不一,但我觉得或许可以这样考虑,爱与死亡是人性与文学的两大永恒主题,极致之爱又常与死亡相联系,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一中一英两大经典爱情故事都以殉情结局,其他类似的也相当多,绝不能单纯说是巧合,而作者也提到过,如果小说想出版,完全可以安排个死亡结局。
在亲情、友情、爱情三种情感中,要数爱情的爆发最强烈、最能令人迷醉忘我,但同时也最华光易逝,难以把握,所谓来势汹汹,去势匆匆,偏人们又渴盼它的忠贞不渝,花开不败,那么,若想将它的绚烂美好永远留住,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用死亡将其做成永恒的标本。当然这种想法很出格,但那些曾经深深爱过的人,谁又敢保证,自己从不曾在刹那间动过一丝一毫这种念头呢?
莫里斯和阿列克有极大的可能将永远分离,离别后岁月悠长,这段爱情终将随时光淡去湮没,正如后文莫里斯所痛苦的那样,“(阿列克)离开此地进入新生活之后,他就忘掉了与一位绅士之间的这些越轨行为,迟早会结婚的。”而阿列克或许也在想,他的莫里斯风度翩翩,美貌潇洒,将来肯定会遇到更合适的人,自己能留给他的,恐怕只有那个拼尽全力的拥抱了。在如此痛楚纠缠下,脑子里骤然萌生些可怕想法倒也不稀奇,两人的对话里看似古怪,实则蕴含无尽绝望近乎痴狂。
虽然两个人内心深处挺愿意先杀死对方然后再殉情算了,但这个也只能是脑子抽风时偶尔想想,归根结底他们还是正常人,有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前方的路还是得走下去,于是阿列克起身穿衣服,而莫里斯开始小心翼翼地跟他商量对抗世界的问题。
莫瑞斯抑制着自己的感情,非常谨慎地选择用词,说道:“我要谈的正是这个。我们为什么不安排好再一次见面的事呢?”
“你打算怎么见面?”
“你为什么不留在英国?”
阿列克吓得魂不附体,嗖地转过身来。他半裸着身子,活脱脱像个未完全开化的人。
“留下来?”他怒吼道,“不坐船啦?你疯了吗?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荒唐的废话。再支使我干这干那,啊,你会这么做的。”
阿列克被莫里斯的提议震惊了,他首先想到的是难道要继续留下来当仆人?他已经辞职了啊,就算还能再回去,身为仆人私下里再和一位绅士偷偷摸摸,没准绅士还会在别人面前对他呼来喝去,这对于追求和爱人平等相处的他来说,果断难以接受。即使位置颠倒,换成莫里斯是他,也不会同意的。
莫里斯对阿列克的反应并不意外,他很耐心地向一脸惊愕的小伙子解释。
“我们两个人相遇,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也清楚,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缘了。留在我身边吧,我们相互爱慕。”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他们两个人相识、相知、相爱是多种因素作用下的奇迹,是命运之神慷慨恩赐的一份厚礼,相当于买彩票中了一等奖,中了一等奖后把彩票丢了,还能指望再中一次么?证券经纪人莫里斯认为显然不能,经过一晚上的深思熟虑,莫里斯想得非常清楚,他再也不可能得到像阿列克这样一位既深爱着他、也被他深爱着、灵肉契合的恋人了,阿列克也一样。至真至诚的爱情多么宝贵,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触碰到它的余晖,而现在他们拥有整个太阳,怎可轻言放弃!
莫里斯是想明白了,可昨晚一直睡觉的阿列克还拧不过来,他可是抱着和莫里斯见最后一面的想法来的,这时候突然告诉他说别走了和霍尔先生在一起吧,他吓也吓傻了。
“当然,但是这不能成为做蠢事的借口。留在你身边,怎么留?待在哪儿?我就是这个样儿,又粗俗又丑陋,你妈要是看见了我,会说什么?”
阿列克的想法很正常,留下来太不切实际了,根本不具备可操作性,没地方去,我俩又不能结婚,法律不允许不说,你妈也看不上我。
莫里斯继续袒露心声,对于未来,他有自己的设想,虽然他“无法预测今后将怎么样”,但是和阿列克在一起的信念已经相当坚定。他要辞去那份给他带来金钱和地位的差事,离开家人,找一份能和阿列克一起干的工作,也就是说,他在告诉阿列克,为了爱情,他愿意放弃现在拥有的全部。
如此痴心,感天动地,换很多人被心上人这么告白,多半血气上涌热泪盈眶扑进怀里应承不迭了,但阿列克的反应却不尽人意。
停顿了片刻。接着,阿列克用斯文一些的口吻说:“行不通,莫瑞斯。会把咱俩都毁了,难道你不明白吗?你也罢,我也罢。”
听到莫里斯的想法,阿列克先是“停顿了片刻”,显然在思索考虑,而后就给否决了。
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答应,我想对于很多喜欢这对恋人的读者观众们来说有些遗憾,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人甚至会怀疑,难道是阿列克对莫里斯爱得不够,抑或是他虽然爱着莫里斯,但是属于那种爱得轰轰烈烈,甩得干干净净的类型?我代入阿列克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这种安排吧,其实恰恰体现了作者的良苦用心。
首先,本书正面描写的是莫里斯,我们对莫里斯的性情脾气很是了解,知道他对爱情的忠贞执着,但阿列克才认识莫里斯一个星期,他心目中的恋人可是位养尊处优迷迷糊糊性子还有点急的大少爷,对了,之前这位少爷还放过他鸽子,鉴于这种情况,阿列克有充分理由认定,莫里斯只不过是心血来潮头脑发热。他坚持不了几天,万一后悔了,害的可是两个人,这事坚决不能听他的!
其次,正如前面所说,阿列克是打算来见莫里斯最后一面的,他没想过至少是没有当真想过要和莫里斯在一起,但这并非因为不爱,而且双方位势使然。阿列克身处底层,要求一位绅士放弃名利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成全爱情,未免自私无耻,好比一个穷小伙要求富家千金放弃荣华富贵跟他钻山沟一样,实有拖人下水之嫌,也太不为对方考虑。凡是双方财富地位不对等的,必然得是地位高的那方先提出放弃名利,如果颠倒过来,这爱情就变味了。由于阿列克没有心理准备,所以当听到莫里斯的提议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荒谬绝伦,莫里斯肯定吃错药了。
最后,如此安排增强了故事的曲折和张力,若是阿列克当即答应就太平淡了。更重要的是,轻诺者往往寡信,事关重大,如果阿列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倒叫人怀疑他是不是一时冲动,而换成几天后做出决定,我们就可以确信他必然经过了慎重考虑,是在认定了这份爱情分量的确超越一切之后的郑重宣誓,那么,对于两人的未来前景也就更增添了几分信心。
以上分析,虽然使阿列克的回绝理由充分,但对莫里斯而言就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了,不过他仍然做最后的努力。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14)
来到有圆柱的门廊里时,莫瑞斯停下了脚步,用不痛快的口气问:“我忘了,你哥哥呢?”
“他在爹那儿呢——我哥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过是吓吓你——”
“——为的是讹诈。”
“你要是能明白就好了……”他把莫瑞斯所写的短笺拽了出来。“你愿意的话,就拿去吧……我不会利用它的……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打算……我猜想,这下完了。”......
来到有圆柱的门廊里时,莫瑞斯停下了脚步,用不痛快的口气问:“我忘了,你哥哥呢?”
“他在爹那儿呢——我哥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过是吓吓你——”
“——为的是讹诈。”
“你要是能明白就好了……”他把莫瑞斯所写的短笺拽了出来。“你愿意的话,就拿去吧……我不会利用它的……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打算……我猜想,这下完了。”
阿列克没告诉她哥,也没想过利用那个短笺,由他亲口确认的这两件事令人微笑释然,但还是误解了莫里斯的意思,还短笺不像个话,莫里斯现在真没惦记这个,人家想听点柔和的,可阿列克太不上道,竟然说什么“这下完了”的混账话。
“毫无疑问,并没有完。他们既分不了手,又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就怒气冲冲地阔步向前走”,他们当然分不了手,不仅今天分不了手,就连这辈子也分不了手。既然分不了那就再谈吧,莫里斯冷静下来,开始思索局势,而阿列克不干了,这回轮到他发火,作者对这两人间的感情处理的很均衡,基本上各种行为都有对应,只不过莫里斯是明叙,阿列克是暗表。
莫瑞斯刚一累得打不下去了,阿列克就开始进攻。他凶猛地说:“在船库里,雨下得比这还大呢,冷得也更厉害。你为什么没来?”
“糊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要知道,我的头脑一年到头都糊涂的。我没有到你那儿去,也没写信,因为我想逃避你,尽管这是违心的。你是不可能理解的。你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后拖,我吓得要死。当我在大夫那儿试图睡一会儿的时候,也感觉到了你,你对我的吸引力太强烈了。我知道有个邪恶的东西,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因此一直把它假想成是你。”
“那是什么呢?”
“唔——境遇。”
“我听不懂这个。你为什么没有到船库来?”
“我害怕——你也是由于害怕才烦恼的。自从板球赛以来,你就听任自己怕我。正因为如此,咱们两个人至今仍互相厌恶。”
阿列克对于莫里斯放他鸽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还说你爱我,可我在冰冷湿潮的船库里不眠不休望眼欲穿等了你几个晚上,你不仅不来,还连信都不写,我好伤心好难过好委屈,你好无情好冷酷好残忍!这个问题的确很棘手,不好解释,莫里斯将当时的感受如实相告,但阿列克是不太可能理解那种矛盾纠结的,于是莫里斯只好简明扼要地以“害怕”二字概括。
阿列克不明白莫里斯“害怕”的层面复杂,只能澄清最浅显的部分。
“我连一个便士也不会向你讨,我决不伤你的一个小指头。”他咆哮道,并用“咯嗒咯嗒”地晃悠着将他和树丛隔开来的栅栏。
“但是你依然努力地试图伤我的心。”
“你为什么说你爱我?”
“你为什么管我叫莫瑞斯?”
“栅栏”象征两人间的阶级阻碍,阿列克在咆哮真心的同时,也晃动着这座伤害爱情的顽固堡垒。
“但是你依然努力地试图伤我的心”莫里斯有些埋怨阿列克,瞧你,非用“敲诈”这样的糊涂招,不就是想让我“害怕”么。
既然害怕,那为什么又说“你爱我”,阿列克切到关键点上了,这个问题从古至今都说来话长或无话可说,莫里斯不直接答,而是同样回敬了个问句,你不也叫我莫里斯么?为什么?
真相越辩越明,感情越吵越清晰,事到如今豁然开朗,阿列克率先求和。
“哦,咱们别再说下去了。喏——”于是他伸出手去。莫瑞斯攥住了这只手。此刻,他们赢得了普通人所能获得的最大的胜利。
黎明的最后一丝阴霾也已散尽,爱情赢得胜利,莫里斯通盘考虑,理清了这场风波的来龙去脉,也庆幸自己那饱受折磨的灵魂里所拥有的非凡天赋,“他挺身而出,顶撞对方的恫吓之词,并非作为一名英雄,而是作为一个亲密的伙伴。他在恐吓背后发现了稚气,在稚气背后又发现了某种其他的东西”,哪里是什么胆量过人,只不过冥冥之中自有心意指引,令他感知到了安全。
在博物馆一章,阿列克有些犯浑,表现不如以往,必须扣掉十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很是自责,其实站在他的角度,“威胁恐吓”情有可原,毕竟是莫里斯放鸽子在先,可他一旦搞明白心上人并非耍弄自己而是另有苦衷,就觉得太不应该了,亲爱的肯定好伤心好难过好委屈,为了表达赔罪的诚意,赶紧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吧。
他谈到自己的三亲六眷……他身上也深深地打上了阶级的烙印。谁都不知道他在伦敦——彭杰那些人只当他在自己的爹那儿,他爹则以为他在彭杰——这事可难办了。这会儿他得回家去——去见他哥哥。他将和阿根廷去的哥哥同行,他哥哥是做生意的,还有他嫂嫂。其间琮夹杂着几句自吹自擂的话。凡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非这么做不可。他重复说,自己出身于体面的家庭。他不向任何人低头,决不低头,他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事实上不比任何一个绅士差。
阿列克的叙事风格还是很跳脱,像那封信一样,但贯穿其中的感情却很明确,在和爱人分享私密的同时又极力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唯恐被对方看轻了。这是恋爱中人的常见心理,越是爱得深就越会如此,不足为奇。阿列克自己清楚,莫里斯似乎也品得出来,“他正吹牛的时候,已经和莫瑞斯相互挽起了手臂”,家庭体面不体面,比不比绅士们差又有什么重要,现在是咱们两个在一起,不是和他们。
话语渐渐消失了,出其不意地又重新开始,是阿列克冒昧地提出来的。
“跟我一起过夜吧。”
莫瑞斯转过身来,两个人拥抱了。目前他们已经有意识地相互爱着了。
“跟我睡一夜,我知道一个地方。”
两个人明白彼此相爱,多么幸福!既然到这份上,别的都多余,阿列克直接了当地提了想法。
起初莫里斯是拒绝的,工作嘛,已经形成惯性,当初失恋到想自杀都没耽误过,这一次虽然差点忘记,但还是得敬业,亲爱的改天好不好?
“我再也不能到伦敦来了——我爹或者艾尔斯先生会说的。”
“他们说又有什么关系?”
“你的晚餐会又有什么要紧?”
阿列克可不是个乖宝宝,改天?你行我不行,会挨骂的。
莫里斯不爽,挨骂就挨骂呗,很我相比挨骂有什么要紧?
那跟我相比,你的晚餐会又有什么要紧?阿列克可谓机智过人,这个反问相当有力,当然,是在对方爱他的条件下。
莫里斯果然哑火,阿列克经常拿他没办法,他现在也拿阿列克没办法。
他们又不吭声了。接着,莫瑞斯用亲切然而沮丧的语气说:“好的,让晚餐会见鬼去吧。”他们双双冒着雨走去。
爱他就得为他妥协,没办法,于是,晚餐会就见鬼去了,不仅晚餐会见鬼,今后,连工作、阶级、法律、宗教、社会都得统统见鬼!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13)
总体来说,阿列克把握住了“敲诈威胁”的大方向,坚决不理会莫里斯的“糖衣炮弹”,但神经绷太紧不利于身心健康,所以,在见到带翼的亚述公牛后他就忍不住稍微偏离了一点点。
他边说边瞧见一头带翼的亚述公牛,脸上的表情变了,露出天真的惊奇之色。“他真够大的,不是吗?”他说。“他们准有一部奇妙的大机器,才造得出这么个东西。”......
总体来说,阿列克把握住了“敲诈威胁”的大方向,坚决不理会莫里斯的“糖衣炮弹”,但神经绷太紧不利于身心健康,所以,在见到带翼的亚述公牛后他就忍不住稍微偏离了一点点。
他边说边瞧见一头带翼的亚述公牛,脸上的表情变了,露出天真的惊奇之色。“他真够大的,不是吗?”他说。“他们准有一部奇妙的大机器,才造得出这么个东西。”
阿列克一张嘴就暴露受教育程度,绅士们可说不出这么傻冒的话,如果克莱夫听到,必定会严正申明这头带翼公牛的名字叫“舍杜”,并将其起源历史象征寓意前世今生全部科普个遍,然后再深深抒发哲学感悟思古幽情,令听者自惭形秽灰头土脸,恨不得刚才是个哑巴。
相比之下,莫里斯可爱多了,同样出身剑桥,他却从不卖弄玄虚,即使阶级观念坚不可摧时,他也相当接地气,更何况现在面对的是令他最终背弃阶级的阿列克呢。
“我想是这样的。”莫瑞斯说,公牛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也说不清楚。这儿好像还有一头。”
“可以说是一对儿喽。这些是用来做装饰品的吗?”
“这一头有五条腿。”
“我这一头也是,古怪的主意。”两个人站在各自的怪兽旁边,相互望着,面泛微笑。
前一秒还在别扭较劲,后一秒就相视微笑,如此不严肃的态度模糊重点,淡化矛盾,不利于目标达成。阿列克傻笑两声就回过神来,哎呀不对,我不是要威胁他的嘛?怎么跟他笑了?嗯,肯定是他的错,是他用美貌麻痹了我!
他再度板起面孔来了,说:“不行,霍尔先生。我看破了你在耍花招儿,可我不会再一次上你的当。我告诉你,与其等着弗雷德出面,你还不如跟我亲密地谈一谈呢。你找了个乐子,就得付出代价。”
莫里斯的确是想亲密谈一谈的,并三番五次暗示了诚意,怎奈阿列克压根听不进去,当一个人陷入恼火怨怒的情绪中时,就很难从自己臆想的圈子里跳出来,在阿列克看来,霍尔先生就是没拿他当回事,即便给两句似是而非的好话那也是哄人玩儿的,绝不能上当。
面对这种情况,莫里斯一筹莫展,然而他毫不害怕,并“温柔然而目光锐利地凝视着他(阿列克)”。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莫里斯的这个窗口可谓居功至伟,特别擅长传达精妙复杂、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情感,最初见面时,那个“既愤怒又温柔”的眼神令阿列克深堕爱河,也为其搭建了一条通向他心底深处的捷径,最终促成惊心动魄的爬窗之举,而此时“温柔而锐利”的目光虽未消弭误会,却也暂时控制了局面。
他发泄了一通,没有见到任何成效。那些话语犹如干了的薄泥一般飘落下去。
不管阿列克如何虚张作势,莫里斯只需这个复杂的眼神就足以应付。难以知道阿列克当时的确切感受,但我觉得,与其说他是被莫里斯眼神中的“锐利”震慑了,还不如说是被其中的“温柔”安抚了。
“温柔又愤怒”,“温柔而锐利”,两处眼神的共同点在于“温柔”二字,而“温柔”暴露了莫里斯潜意识层面的微妙情感,不管他理解不理解,承认不承认,心灵的窗口都会不自觉地将这真实的讯息传达出去。
时刻关注他一举一动的阿列克当然能够捕获这种讯息,所以,就像初次见面被莫里斯迷得晕头转向一样,这次他也溃不成军,败下阵来,“话语犹如干了的薄泥一般飘落下去”,薄泥这个比喻很特别,因其有特殊寓意,如前所述,是“美和温暖”的幻化,源于爱的威胁怎能抵得过心上人眼底那不经意的温柔,阿列克没辙,只好“边咕哝什么‘你好好考虑一下吧’,边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
而莫里斯接下来的举动也非常值得玩味,他“挨着他落座”。
肢体语言最能反应一个人下意识的真实感受,极难伪装,这点许多专业书籍都有论述,无须赘言,而且大家从生活中也会有切身体会。如果不是特别亲密特别信任的人,你是绝对不会主动靠近他的身体的,就算强制你挨着,肯定也是浑身难受。因此,莫里斯这一举动给我们提供的信息远比表面内容丰富得多。
阿列克一而再、再而三无视莫里斯的示好,极力“威胁”他,可他不仅一点不生气不害怕,反而觉得“敲诈者”很亲切,这已不是简单的喜欢了,我建议大家通过作者后记中的一段话去体会莫里斯感情的深度。
“……有没有使这种爱情持续下去的保障呢?完全没有。那么,就得凭借他们的性格,他们相互间所持的态度,他们面临的种种考验来暗示这种爱情会持续下去。”
两个人都不清楚对方的真实想法,都想通过较量战胜对方,可即使是在这样的敌对状态下,两颗心灵还是情不自禁地相互贴近,更不用提在他们剖白心迹、携手奔向绿林之后了,那必然是真正的“就算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下文的情节继续增加佐证。
就这样过了约二十分钟,他们仿佛寻找什么东西似的从一间屋子马不停蹄地踱到另一间。他们拿眼睛盯着一座女神像或花瓶,犹如商量好的那样,凭一时冲动离开。他们采取一致行动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表面上二人彼此不和。
这里我们可以讨论下两人的契合度了,莫里斯最初的梦已经点明,他极其渴求的是一种灵肉合一的关系,“肉”这个方面毋庸置疑,书中虽无直接描写,但点得相当明白了,不用多说。
问题在于“灵”的方面,不少观众或读者认为两个人家庭背景、教育水平、身份地位相差悬殊,绝不可能存在共同语言,时间长了必定由于沟通不畅而相看两厌。这种观点看似有理,但其实属于刻板印象,人与人间相处是否愉悦,还取决于某些更本质的、属于灵魂的东西,这些东西往往难以通过教育获得,所以更加珍贵。
首先,莫里斯和阿列克都很勇敢,两人都采取过为爱爬窗的行为,也都克服了心中忐忑,在爱的驱使下去面对心思未明的情人,更在小说结尾,以敢于与整个社会抗争的胆色换来了与爱人的长厢厮守。
其次,两个人都很叛逆。不管是莫里斯面对学监的倔强、对上层阶级的腹诽、对国王王后的轻蔑,还是阿列克对德拉姆夫人和阿尔赤的不满、对教区长的嘲笑和反抗,诸多细节都折射出两人共有内质。
再次,两人都拥有“爱”的能力,注意,“爱”的能力不等同于“爱情”能力。每个人在爱情中的表现是不同的,对有些人来说,“我爱你”的意思是“你得顺着我,体谅我,关心我,因为我爱你,你怎么能辜负我”,而对另外一些人而言更多时候意味着“我得顺着你、体谅你、关心你,因为我爱你,怎么可以让你难过”。幸运的是,莫里斯和阿列克都基本属于后者的类型,在爱情中,两人不仅懂得需索,更懂得付出,他们能够理解、回应、包容对方,并甘愿为对方妥协和牺牲,这种健全的“爱”的能力是爱情得以长久持续的坚实保证。
最后,两人还有很多共同特点。像都喜欢森林和自然,都擅长运动,语言表述方面都有些笨拙,甚至看起来连审美取向好像也一致!
对这两个人,作者其实从一开始就冲着天作之合、宿命相逢写的。
阿列克重新隐隐约约地进行起卑劣的恫吓,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停顿时候的静寂并没有被感染。既没让莫瑞斯害怕,也没惹他生气,他只是由于一个人竟然陷入这样的困境而感到惋惜。
戏都演崩了阿列克还能不忘初衷,也算对得起他“敲诈犯”的头衔了,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莫里斯就是不怕,“只是由于一个人竟然陷入这样的困境而感到惋惜”。
莫里斯是为自己还是为阿列克惋惜呢,我思来想去,竟难以分辨,更倾向于两者兼而有之,联系下面一段更方便说明。
当他愿意回答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就相遇,他的微笑有时招致对手也含笑了。他越来越相信,实际上他们是在玩弄障眼法——差不多是恶作剧——隐藏着两个人都渴望的真正的东西。
莫里斯看出阿列克并非真的想“敲诈”,而他自己也不是真的想和阿列克较量,他们只是想借这种行为寻求真正渴望的东西。可到底为什么不能直接挑明,非要玩这种互相刺激的恶作剧?
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莫里斯期待破局,但破局需要“外界的冲击”,而机缘巧合,恰巧就来了机会。
他在卫城的模型上面俯下身去,前额稍微皱起,咕哝着:“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附近的一位绅士听见了他的声音,吃了一惊,透过尝试近视镜盯着他看,并且说:“千真万确!我可能把长相忘掉,可绝不会忘掉嗓音。”千真万确!你是我们学校的一个毕业生。”那是杜希先生。
雅典卫城,希腊神话中归属于雅典娜,是被智慧女神守护之地。克莱夫曾经执意要去,并说“每一个未开化的人都得给予卫城一次机会”,他也确实在那里彻悟了自身性/向的转变。如今,莫里斯也受到卫城模型的启迪,他明白了一些事情,到底是什么呢?注意他暂时还未明了内心对阿列克的爱意,但是关于陷入这场困境的原因,应该是想清楚了。
灵窍初开,故人便来,第一章中那个带给他心理阴影的杜希先生出现了,发现有情况,阿列克这时也有个肢体语言,他“悄悄地侧身挨过来凑热闹”,电影里将这个细节表现得很好,阿列克贴近莫里斯的动作很有戒备和保护的意味,也是两人真实关系的体现。别看阿列克正跟莫里斯生气,但谁想伤害莫里斯,他第一个不答应。
杜希先生是个粗线条的人,他没发现异常,自顾自地猜莫里斯名字,连说好几个都是错的,莫里斯正一脑门官司,哪有空和他歪缠,就编了个假姓应付,这时候石破天惊、真相大白的一幕终于出现了。
他回答说:“不,我姓斯卡德。”头一个浮现到脑际的假姓脱口而出,它好像早已准备成熟,只等着他来使用。当这个姓从嘴里冒出来的时候,他明白了个中原因。
其实和谁在一起,就顺口说谁的姓也不算很奇怪,但莫里斯却已明白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大英博物馆和雅典卫城终于开启蒙昧混沌之心,于是以往那些他虽然知道却不理解的事也就有了答案。
初次见面时的“妒意”,“温柔又愤怒”的眼神,搬钢琴时的有意逗留,打猎时的充满活力,被拒收小费的气恼,频频向窗外探身的举动,心理诊所的无法接受催眠……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奇怪反应原来只有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原因——他爱阿列克!
谢天谢地,这个超级迟钝症晚期患者他总算开窍了!一旦他开窍,大家就尽管放心吧,现在的矛盾焦点完全转移到了阿列克那边。
而阿列克还是犯轴,听见莫里斯冒用自己的姓,不忙着心中窃喜,竟然试图拆台。
但就在他恍然大悟之际,阿列克本人发话了。“不对,”他对杜希先生说,“我要认认真真地控告这个绅士。”
这句话似乎有举报嫌疑,但显然不可能,顶多是吓唬莫里斯,他连对父母哥哥都没提及半个字,又怎么会跟无关路人吐露天机呢。
莫里斯也不惊慌,不仅不慌,还趁机“将一只手搭在阿列克的肩上,于是手指头就触着了他的后颈”,竟然当着杜西先生的面搞离经叛道的小动作,这算是对他当初那场“性/教/育”的嘲讽么?虽然作者强调“他仅仅是心血来潮,忘乎所以,没有别的原因”。
幸好杜希先生毫无察觉,粗线条人的好处显露无遗,在显示自己不是老傻瓜后,他回到了妻子身边,于是,十年前那个“邀请你的太太和我的夫人一起吃饭”的约定就在这种一言难尽的情势下半履行半错过了,非常喜欢电影中这一幕的配乐,激昂而神奇,世间缘法,玄妙无穷,人生况味,说之不尽,十年前被黑暗笼罩的小男孩已等到了他的黎明,用勇敢与坚毅、忠贞与自省,假使时代允许,他当有资格昂首挺胸地站出来,宣告自己在爱情中的堂堂正正。
莫里斯此时当有思绪万千,但阿列克还在茫然,他发现确实唬不住莫里斯,留之无益,打算离开。
阿列克猛然走开,悄声说:“一点儿不错……现在我不打搅你啦。”
“你要到哪儿去认认真真地控告?”莫瑞斯说,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令人生畏。
莫里斯当然不会放过他,才刚悟出内心感情,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溜了?这就马上破局,刚才你“威胁”我,这回轮到我了。
“这就很难说了。”他回头看了看。他的脸涨得通红,跟那些英雄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们尽管完美无瑕,然而苍白无生命,从未被弄得不知所措过,也没有过不光彩的行为。“你别着急——现在我决不损害你了——你的胆量太大,我算是服了。”
“让胆量见鬼去吧。”莫瑞斯说,他勃然大怒。
“决不再闹下去了——”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霍尔先生。我不想损害你,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
阿列克在作者设定中带有从天而降的英雄特质,故此处将其与博物馆里的英雄雕像做对比,阿列克不同于雕像,就像莫里斯不同于画像一样,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现在,莫里斯的“英雄”正不知所措,涨红着脸承认失败。
阿列克这傻小子,还以为莫里斯不怕“敲诈”是因为胆量大,这可把莫里斯气到了。
见鬼的胆量!真有胆量也不至于落到这等有情难诉的境地。
阿列克看莫里斯生气了,赶紧解释,我昏了头才干出这件事来,但真没伤害你的意思,话说得很诚恳,但很可惜犯了莫里斯的大忌,什么“霍尔先生”,人家想听你叫“莫里斯”。
果然,莫里斯继续发难,下面的争吵极富张力。
“你讹诈我。”
“没有,先生,没有……”
“你有!”(注:此处文洁若译本遗漏,按原著补上。)
“莫瑞斯,听着,我只是……”
“叫我莫瑞斯吗?”
“你叫过我阿列克……我和你是一样的。”
“我不觉得你跟我一样!”莫瑞斯停顿了一下,这是风暴之前的一瞬。接着,他爆发了:“向上帝发誓,倘若你向杜希先生告密,我就会把你揍趴下。我可能得花费几百英磅,然而我出得起,而且警察一向给我这样的人撑腰,对付你这种人。你哪儿知道这些。我们会以讹诈罪让你去坐牢,这之后——我就用手枪打穿自己的脑袋。”
“把你自己杀了?死吗?”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原是爱你的。太迟啦……凡事都总是太迟。”
莫里斯明知阿列克在恶作剧,这里是故意想逼他说心里话,说啊,为什么“敲诈”,怎么想的,如实说。
这可太难为嘴笨的阿列克了,勇敢的“英雄”登时化身狗血剧白兔女主,拙嘴笨舌地只会说“没有啊没有,真的没有……”,阵脚大乱。
莫里斯乘胜追击,步步紧逼,终于把阿列克逼急了,脱口而出“莫里斯”这个名字,注意在书中,阿列克第一次当面这么称呼莫里斯,与前文莫里斯脱口而出“斯卡德”相映成趣,小伙子想必在心里默念这名字千万遍了,才会在急的时候吐出口来。
听到这声呼唤,莫里斯心中必然欢喜,但是革命尚未成功,还须更进一步。他抓住这声称呼进攻,“maurice,am I?”,莫里斯,是我么?这回怎么不叫我霍尔先生了?阿列克如果机灵些的话,就回“你让我叫你莫里斯的”,看莫里斯怎么说,可他比较傻,而且也误解了莫里斯的意思,竟答了句“你叫我阿列克……我和你是一样的”。这句话颇有简爱那段著名表白的风骨,面对爱情,再卑微的人也有权力要求平等。
看来,阿列克对地位之别还是挺敏感,而莫里斯索性将错就错,顺着这点来了个大爆发,并由此引出了我们期待已久的三个字。我得承认,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画风清奇的表白。
博物馆这一段实则危机重重,假使阿列克是真的“敲诈”,或者莫里斯以为他是真的“敲诈”,故事都将导向另一结局,即莫里斯大爆发中指明的这种,幸好,爱的柔软与心有灵犀战胜了猜疑和恐惧,才将危机化解于无形。想到可能的悲剧结果,莫里斯难免后怕心悸,这段爆发可以看成是他的发泄,其中还饱含对英国社会、阶级、法律的讽刺。
阿列克你个混蛋,你的“恶作剧”差点把我们两个都害死,差点葬送我们的爱情,你知不知道!
听到一大段的警察、坐牢之类敏感词,阿列克继承了莫里斯无谓无惧的优良品格,关注点只落到最后一句话上,坐牢就坐呗,可是亲爱的你说你要用手枪崩脑袋,我没听错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列克也不害怕莫里斯的“威胁”,并且在他心里,莫里斯的安危更重要,可能是被莫里斯的“自杀”惊到了,他听到表白好像没什么反应,不过也对,莫里斯的表白来得太突然,又没头没脑,搁谁都得怀疑自己耳朵。
两个人还没谈明白,打算换个场所,刚出博物馆就开始了新的一轮争吵,莫里斯挑得头。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12)
据作者说,阿列克是他腰眼下面那个地方的触觉,既然是触觉,就难免带些梦幻与朦胧的色彩,作者似乎对这种感觉很珍视,所以想方设法要让阿列克从隐隐约约的黑暗中逐渐走到前台,而绝不肯采用稍微明朗些的写作手法。
而且,在小说里,阿列克扮演着世俗生活中较难出现的解救者角色,以实现作者期待的理想结局,象征着莫里斯绝望世界中的梦幻、阳光、神与英雄,对于这种文学形象,下笔要极其谨慎,情节安排要懂得克制,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据作者说,阿列克是他腰眼下面那个地方的触觉,既然是触觉,就难免带些梦幻与朦胧的色彩,作者似乎对这种感觉很珍视,所以想方设法要让阿列克从隐隐约约的黑暗中逐渐走到前台,而绝不肯采用稍微明朗些的写作手法。
而且,在小说里,阿列克扮演着世俗生活中较难出现的解救者角色,以实现作者期待的理想结局,象征着莫里斯绝望世界中的梦幻、阳光、神与英雄,对于这种文学形象,下笔要极其谨慎,情节安排要懂得克制,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再则,阿列克这个人物没有原型,虽然作者后来结识了很多底层人士,并将他们的某些特点注入其中,但这个形象追根结底是超越现实的。
以上种种,决定了作者在创造这个人物时,虚笔多于实笔,侧面多过正面,我们很难像看到莫里斯与克莱夫的心理那样直接看到阿列克的,惟有大英博物馆场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珍贵的窗口,然而即使这处描绘,也是半虚半实的。
“阿列克先到了。他没再穿灯芯绒衣服,却身着崭新的蓝色三件套礼服,头戴圆顶硬礼帽。这是他为了前往阿根廷而添置的旅行装的一部分。正如他所夸耀的,他出身于一个体面的家庭——客栈老板、小生意人——他一度看上去像是个森林中未开化者之子,那仅仅是出于偶然。”
为了到大城市约见放他鸽子的“负心人”,仆人阿列克还特意换了身新衣服,虽然后文中莫里斯内心吐槽“他已经把那优美的肉/ 体塞进了丑陋的蓝色三件套礼服”,但考虑当时情况,哪怕是世界顶级设计师的得意之作,映在莫里斯眼里也一样丑陋,所以参考意义不大。我还是选择相信阿列克审美品位,别忘了他对莫里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鄙视他的眼光,等于质疑男主莫里斯的美貌和风度。
阿列克的家庭出身不算太低,属于小资产阶级,相较于他哥哥在商业上的成功,他的人生显得很“失败”。为何如此?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他的独特性格是怎样形成的?这些问题作者没有解惑,而是用“偶然”轻松应对,将广阔的想象空间留给每一位读者。
“他确实喜爱森林、新鲜空气和水,比对任何东西都爱。他还喜欢保护或杀害野生动物。然而森林里没有“好机会”,凡是想发迹的年轻人必然撇下森林。现在他莽撞地下定决心努力发迹。命运使他掌握了一只罗网,他打算将它布下。”
前文中莫里斯不止一次考虑过逃往绿林,此处交代阿列克也热爱森林,这应是为原结局预埋伏笔,也是为两人的爱情堡垒添砖加瓦。尽管来自不同的阶层,但两人间却有着共同的爱好和对美好生活的认知。
与莫里斯一样,阿列克也避不开世俗之见的影响,论本心,他最爱森林(建议莫里斯不用纠结女仆,先跟森林较较劲),可年轻人不去追求名利地位,一辈子躲在森林里当“野人”,成何体统!从古至今,社会主流观点都没有变过,一个人想证明自己,就得“发迹”。
阿列克现在得到了机会,这机会像张“罗网”,联系后文的“当猎物乘汽车抵达时”的比喻,容易令人迷惑,这个机会指得是移民阿根廷还是“敲诈”莫里斯呢?知道结局的读者当然明白,可第一次读的时候,还是挺为莫里斯提心吊胆的。
当然,害怕的不只是我们,或是莫里斯,还包括阿列克。
“当猎物乘汽车抵达时,他感到冷酷、恐惧参半。他了解绅士,也了解伙伴。这个曾经说过“管我叫莫瑞斯”的人,到底属于什么类型呢?”
认识的时间毕竟太短了,期间又没有充分交流过,阿列克也在担心莫里斯的人品,“绅士”们的言行在他眼里恐怕并不正当,会令他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但他愿意赌上一把。能令他采取如此大胆行动的,除了对于莫里斯的爱恋,恐怕就是那句“管我叫莫瑞斯”了。
教区长虽然刻板讨厌,可他对莫里斯说的那句关于阿列克的评价却无比正确,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惊人洞察力。
“相信我吧,霍尔先生,他会珍重你对他的关怀,尽管他可能不显露出来。像他那样的人,比局外人所想象的要容易被感动,好也罢,坏也罢。”
阿列克就是这种内心情感强烈但不擅表达的性情中人,莫里斯对他温柔留恋时,他铭刻于心,甘愿抛弃所有与莫里斯长相厮守,莫里斯对他不理不睬时,他又“气疯了,火冒三丈”,写了封“昏头昏脑”的信,还打算在莫里斯面前“露一手”。
阿列克可是位敏捷的猎手,又正在气头上,看来作为猎物的莫里斯这回恐怕要栽跟头了。
莫里斯对此很有自觉,他“忐忑不安地走向平生最危险的一天”,然而,“感觉确实良好,急欲光明正大地比试一番”。
之前莫里斯对此事极为畏惧恐慌,可现在真正面对的时候,他却反而从容不迫、富于勇气,并“希望对手也感觉良好”。
这种转变一要归功于心理医生,二离不开阿列克那封真情流露的信,而最重要的是莫里斯的本人意愿与领悟。
他在担心,也在期待,相较于与对手比试,他更想得到的似乎是一个已从信中隐约觉出的答案。
所以,急于比试一番的他,不是深思熟虑,磨拳擦掌,而是“心中不断地泛起涟漪”,见到对手时,他不是审慎打量,冷静观察周围是否有可疑人士出没,而是“当他透过肮脏的空气瞧见阿列克那红润的脸蛋儿时,他自己的面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他下定决心,在遭到攻击之前,决不攻击”。
幸亏不是真战场,否则将先动优势留给敌人的莫里斯就要倒大霉了。这也不像场比试,反倒像在会情人,虽然他会的确实是情人。
两人见面的开头很友好,雨太大,莫里斯提出进博物馆里谈,阿列克回了一句“你愿意去哪儿都行”。
福斯特的小说文字严密,前后呼应,这句话显然不仅仅是对莫里斯此刻的回答,而是暗示他对莫里斯一生的承诺,莫里斯愿意留在英国,那他就留在英国,莫里斯愿意逃往绿林,那他就去绿林,要是莫里斯想去警察局,那他就……好吧,莫里斯不会想去警察局的。
从博物馆这章开始,莫里斯表现得很不错,一直在自觉或不自觉的向阿列克示好。
“这地方都是些什么呀!”他问。
“属于国家的古老的东西。”他们在罗马皇帝的回廊里停下脚步。“是啊,天气糟透啦。只有过两个睛天和一个美好的夜晚。”他顽皮地补上一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两个晴天,指得是他初遇阿列克和打板球赛那两天,一个美好的夜晚,当然是说两人共渡的那个激情初夜。英国的天气太糟糕了,活了二十多年,就这两个白天一个夜晚是对他而言是晴朗美好的,至于其它阳光灿烂明月皎皎的日子,那时又没有阿列克,怎么能算数呢。
这是赤裸裸的调/ 情,其中还包含某暗示,若不是了解莫里斯的为人,加之书中写得清楚,连他自己都为这句话吃了一惊,我简直认定阿列克是在和一个情场高手老油条打交道,而实际上那只是莫里斯对阿列克的天然亲密感使然,并且综合全书,说得其实也没错。
多难得,迟钝的莫里斯还会说俏皮话,可阿列克他竟然不领情!阿列克听明白了,但“假装没听懂莫瑞斯拐弯抹角提及的事”,想来也是,被放了好几天的鸽子好不容易把人约出来打算“敲诈”一把的,要是得句好话就消停,今后还不得被霍尔这家伙吃得死死的,多没面子。他可不是好惹的,非得把莫里斯吓唬住不行。
阿列克坚定目标不动摇,于是莫里斯第一次示好只能以失败告终。
“我很高兴你第二次给我写信,你的两封信我都喜欢。我没有见怪——你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不对的事。关于板球赛等等,统统是你的误会。我坦率告诉你吧,我跟你相处感到愉快。难道你以为我不愉快吗?是这样吗?我想要你告诉我,我不明白。”
由于阿列克没理会他,莫里斯又主动发起第二次示好,不过这段话说示好也不太确切,因为很像外交辞令,缺乏足够诚恳。说是两封信都喜欢,没有见怪,可对第一封信却毫无回应,说是和阿列克相处愉快,可转头就逃离彭杰,大雨天的让阿列克在寒冷的船库里不眠不休地空等,最后还把问题抛给阿列克,揣着明白装糊涂。
如果莫里斯肯直接了当地解释离开彭杰爽约的原因,事情就简单多了,可他还不确定阿列克的意思,很想弄清楚,所以用这段话试探。
“我哪些做法让你觉得我和你相处不愉快呢?你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对么?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就给你解释。”
莫里斯倒是想得挺好,可听在阿列克耳朵里完全就是逗人玩的节奏,明知故问。告诉你什么?说我船库苦等望穿秋水盼你盼到我心痛,那你不更得意了?坚决不能示弱给你笑话我的机会,这就给你点颜色瞧瞧。
“这儿放着什么?这是不会弄错的。”他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胸前的兜。“你的信,还有你和那位乡绅——这是不会弄错的——有人希望那是个误会。”
阿列克开始执行计划了,莫里斯曾担心的事情现在就摆在眼前,可是他镇定自若,毫无惧色,只不过提出了一点异议。
“别把那件事扯进去。”莫瑞斯说,然而他并没生气。他突然想到,真怪,自己怎么一点儿也没生气。就连剑桥的克莱夫也失掉了神圣的不可侵犯性。
莫里斯不希望阿列克把克莱夫那件事扯进去,如果有人认为他想维护前男友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可是一点也没生气,连自己都很奇怪。注意,此处强调的是“剑桥的克莱夫”而不仅仅是“克莱夫”,剑桥的克莱夫在莫里斯心中是什么地位!那可是“我爱你的嗓音,爱与你有关的一切,直到你的衣服,或是你坐在里面的屋子,我崇拜你”的啊,说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毫不为过,与克莱夫的恋情虽以失败收场,但剑桥那段青涩岁月仍然纯洁美好,正因如此,莫里斯才对自己不生气感到奇怪。
自从遇到阿列克,莫里斯的反常表现也不止一件两件了,但他总想不明白。
莫里斯的异议大概令阿列克产生了误会,他以为威胁有效果了,于是再接再厉,继续努力。
“而且你为了自己找乐子,把我叫进你的屋子之前,我一直是个体面的小伙子。一个绅士就这样把我的身体拖垮,好像一点儿也不公正。至少我哥哥是这么看的。”他是结结巴巴地说出最后这段话的:“当然喽,这会儿我哥在外面等着呢。他原先想要来当面跟你谈,他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可是我说:‘不,弗雷德,霍尔先生是一位绅士。可以信得过他,会像个绅士那样来做人。所以你就听任我来对付他吧。’还说:‘还有德拉姆先生,他也是一位绅士,一向都是,以后也一直是。’”
阿列克和莫里斯一样不实在,还胡说八道。那晚虽说是莫里斯先喊的,但人家可没称名道姓,还不是你这“体面的小伙子”主动爬窗送温暖,而且,明明你们两个人都“找了乐子”。
为了增强威慑效果,阿列克搬出了他的哥哥,从后文中我们知道他哥哥毫不知情,他只是想吓唬莫里斯,可惜功力不够,撒个谎还结结巴巴的,两种可能,一是他本就不擅长撒谎,二是面对莫里斯撒谎他心理压力比较大,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后者。
阿列克好不容易组织起“威胁”,效果却很不理想,仿如石沉大海,踪影全无,莫里斯就跟没听见一样,只对关于克莱夫的部分做出回应。
“关于德拉姆先生,”这时,莫瑞斯觉得应该插嘴了,就说:“我确实一度喜欢过他,他也喜欢过我。但是他变了,现在他再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结束了。”
如果打算应对阿列克的威胁,理智的做法是死不承认,反正莫里斯和克莱夫间干净利索,什么都没留下,更不可能有任何有力证据证明两人间曾经存在过特殊关系,但莫里斯没有抵赖,反而如实招供,态度非常诚恳。显然,在谈到这个问题时,他忘记了对方“敲诈者”的身份,迫不及待地将其当做情人来表忠心了。
我和克莱夫间确实有过一段,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点我得跟你说清楚。
这算是莫里斯的第三次示好,我不确定阿列克听到他的霍尔先生跟前任两清时有没有心中暗爽,只知道懊恼挫败感是避免不了的。
“什么结束了?”
“我们的友情。”
“霍尔先生,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说好的恐慌畏惧呢?这和之前设想的剧本好像太不一样,阿列克急了。
喂!你有没有搞错,听着,我在威胁你,真的是在威胁你哦。
对付不敢动真格的威胁者,充耳不闻的确是四两拨千斤的好办法,莫里斯歪打正着地掌握了个中精髓。
你的威胁我都听见了,可我偏偏就是不害怕,你奈我何?咱们还是研讨一个事关重大的问题吧。
“斯卡德,你为什么认为既喜欢女人又喜欢男人是‘自然’的事呢?你在信中是这么写的。对我来说,这并不自然。”
果然,莫里斯开始和阿列克探讨性/ 取/ 向了,他第一次见到阿列克时对方就在和女仆调情,并在信里坦承之前想要个姑娘,这不能不令莫里斯非常介意,同时感到困惑。他自己天生只喜欢男性,对女性毫无兴趣,克莱夫以前只喜欢男性,后来转变为只喜欢女性,而绝大多数男人都是只喜欢女性的,可阿列克的情况似乎非常特殊,明明以前是“正常”的直男,没喜欢过男人,却对自己很“自然”地弯了,连纠结都不需要,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其实,“同性恋”“异性恋”都是人为概念,爱恋纯粹出于内在本能的驱动,管他是男还是女,想要谁就是谁。只有当人类发展出文明,衍生出一系列伦理道德和习俗法规,才给爱情套上了或合理或不合理的枷锁。
莫里斯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英国绅士,他当然会被自己与众不同的性取向困扰折磨,而阿列克却是没有多少文化的森林之子,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始本真,他虽然知道这社会的规则,却未将其转化为内在的约束力,他就是爱上了霍尔先生,至于直的弯的,他才懒得理会。
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阿列克大概是个双/ 性恋。莫里斯在想和他探讨性取向的同时,也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性/ 取向。
那个人好像很感兴趣。“那么,你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吗?”他粗鲁地问。
“为这事,我去找过两个大夫。两个都无济于事。”
“那么,你不行喽?”
“嗯,我不行。”
“想要一个吗?”他问,好像怀有敌意似的。
“想要,大概也没用吧。”
以前,莫里斯对自己的性/ 向是困惑、彷徨、羞于启齿的,虽经克莱夫的引导暂时摆脱恐慌感,但在失恋后又重新跌入自我质疑的深渊,甚至试图矫正性向。然而此刻面对阿列克,他却敢于承认自我,毫不掩饰。
还记得莫里斯曾经也和克莱夫讨论过后代问题。
“没什么。莫瑞斯说罢,勒紧缰绳停住了。他的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悲伤。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样的激情了。他和他心爱的人将会消失殆尽。他们的灵魂不会升天,也不会在世上留下子孙。他们胜利地摈弃了习俗,但是大自然依然面对着他们,用冷酷无情的嗓音说:“很好,你们就是这样的;我不责备自己的任何孩子。不过,你们得沿着所有不育者的路走下去。”当这个年轻人想到自己竟没有后代时,猛然地羞愧难当。他的母亲或德拉姆夫人也许不够聪明,感情贫乏,但她们完成了肉眼看得见的工作。她们将生命的火炬传给了自己的儿子,他们却会把火踩灭。
在与克莱夫相恋的时候,他想到将会没有后代,非常悲伤和羞愧,虽然克莱夫的声音令他抚慰,可那些永恒寓于一小时之类的理论却无法真正解开他的心结,直到此处,我们才看到了他的释然。
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吧,既然大自然造就了这样的我,那我就欣然接受。
至此,在经历炼狱洪炉般的折磨之后,莫里斯终于完成了自我认同之路,这条路上的引路使者原本是克莱夫,可真正为他铲除荆棘,将天堑变为通途的英雄却是猎场看守阿列克。
莫里斯用坦诚回报了他的英雄,即使这位英雄正绞尽脑汁地打算“敲诈”他。
我只喜欢男人,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绝不可能跟女人结婚的,这点你放心。
这算是第四次示好,可惜阿列克这个昏蛋太欠揍了,回答得简直让人吐血。
“我要是愿意的话,明天就有能力结婚。”他大言不惭地说。
联系前文,阿列克挺招姑娘喜欢,娶不到上层社会的淑女,娶个同阶层的姑娘应该没什么问题,所以也算不得吹牛。
听到这句话,莫里斯内心大概是崩溃的,不过他可以换个角度想想,克莱夫倒是说过不结婚,可结得比谁都早,阿列克虽然说话别扭点,但行动还是给力的,而且这句话的潜台词很明显,我要是愿意的话,明天就能结婚,但是我偏偏不愿意啊。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11)
平心而论,莫里斯与克莱夫相恋时对克莱夫的感情和他与阿列克相恋但未最终确定关系之前的感情相比,两者不分轩轾,各擅胜场。前者是校园初恋纯洁青涩一往无前,后者是黑暗禁忌矛盾纠缠致命诱惑。但克莱夫对莫里斯的感情和阿列克对莫里斯的感情相比可就相差太远了。前者是中秋之月,令莫里斯崇敬爱慕,驻足仰望;后者则是正午之阳,烤得莫里斯晕头转向,躲不开逃不掉,最后干脆融化了。
根据阿列克的第一封信,他在寒冷潮湿的船库里等了莫里斯至少三个夜晚,觉都没...
平心而论,莫里斯与克莱夫相恋时对克莱夫的感情和他与阿列克相恋但未最终确定关系之前的感情相比,两者不分轩轾,各擅胜场。前者是校园初恋纯洁青涩一往无前,后者是黑暗禁忌矛盾纠缠致命诱惑。但克莱夫对莫里斯的感情和阿列克对莫里斯的感情相比可就相差太远了。前者是中秋之月,令莫里斯崇敬爱慕,驻足仰望;后者则是正午之阳,烤得莫里斯晕头转向,躲不开逃不掉,最后干脆融化了。
根据阿列克的第一封信,他在寒冷潮湿的船库里等了莫里斯至少三个夜晚,觉都没睡,但莫里斯不仅没去,连信也不回,这下阿列克可毛了,按他后来告诉莫里斯的,“你没有按照我说的那样到船库来,把我气疯了,火冒三丈。架子太大啦!咱们走着瞧吧”,他真的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但这个死鸭子嘴硬的家伙没说完全,他远远不止生气,还有委屈、失望、难过、自卑、思恋、感伤、惶恐、疑惑……几乎囊括了所有与爱情有关的负面感受,可怜的、饱受相思之苦的阿列克,虽然没有正面描写,但我们完全能通过这封信了解到,他心里的煎熬伤害,绝不比莫里斯少上半分。
对比克莱夫对莫里斯表白后被拒的反应和阿列克被莫里斯放鸽子后的反应,可以看出克莱夫与阿列克性格差异十分明显,克莱夫是消沉冷漠,与莫里斯保持距离,还写封短笺希望莫里斯别把事情说出去。阿列克才不管那些,一门心思惦记着心爱的霍尔先生,莫里斯用行动拒绝他,他哪怕以“威胁”为手段,也一定要当面问个明白,电报不行就写信,一封不行那就再写一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至于那些信会不会成为呈堂证供,哪能想这么多,总而言之,他非见莫里斯不可!
瞧这死缠烂打的劲头,真够得上报警了。
收到阿列克的第二封信,莫里斯感到“害怕、烦恼”,可是,当母亲妹妹们抱怨仆人时,“他表态说,仆人也跟咱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当他锁上门的时候,完全没有背信弃义的感觉”。
他是在维护阿列克,也是在维护自己的感情。
“他朝着伦敦郊外的夜晚出神地凝视了五分钟。他听见了猫头鹰的啼叫,远处电车铃铛丁零零地响着,他的心脏跳得比这两种声音还响。那封信长得要命,他推开信笺的时候,浑身的血沸腾起来了。但他依然保持头脑的冷静,不仅是一句句地读,还做到了一览无余。”
莫里斯紧张激动,这滋味大概和学生时代收到情书相似,但强度必定犹有过之,毕竟写信者是令他白日苦恼、夜晚渴求之人。
上一封信莫里斯是在母亲眼皮底下读的,只抓住“我有钥匙”几个字,忽略其它,因而钻了牛角尖。这一封则被他放在衣服內兜里,虽然打牌时拖来拖去,但到底还是留到了说过晚安后,他独自一人,头脑冷静,因而可以“不仅是一句句地读,还做到了一览无余”。
谢天谢地,这封信总算得到了它应得的待遇。
阿列克的第二封信,文笔粗陋,条理不清,思路混乱,按小学五年级标准来判都不及格,还比不上他第一封信的水平。
然而,它却是我所见过的最热烈、最动人的情书,他最美好之处恰恰在于不加修饰的真实,我们平时写信时,会追求措辞文雅,逻辑清晰,最好还要语言优美,文采飞扬,在这过程中,就会不知不觉舍本逐末,掩盖真正的想法和想表达的东西,而阿列克这封信很原始,想到哪写到哪,任情感自然流泄,这样,他就将写信时的千回百转、错综复杂的心境原原本本、近乎透明地呈现给了莫里斯。
言归正传,让我们一起来品读下这封“情书”吧。
首先,“邮票贴得歪歪扭扭”,就算阿列克再笨,也不至于连个邮票都贴不好,何况他本来是个聪明利落的小伙子,这应是贴邮票时情绪激动导致,事实上,我怀疑他写信时手也是颤抖的。
其次,开篇第一句就是汇报和控诉。
“霍尔先生,博雷尼乌斯先生刚刚跟我谈过话。先生,你待我不公正。下星期我就乘诺曼尼亚号轮船启航了。我写信告诉你我要走了,你呢,从来也不写信给我,这是不公正的。”
教区长找阿列克谈过话,说了什么呢?后文莫里斯为阿列克送行时遇到教区长,教区长提到过。
“他动身之前,我跟他面谈过一次,使我不满意到极点。他冷酷无情,他反抗我,当我谈到坚振礼的时候,他嘲笑我。”
在这段感情中,思想上发生变化的不只是莫里斯,还有阿列克。之前,教区长说阿列克“对教/ 会没有表现出敌意”,而现在却换成了反抗嘲笑的态度,拒不接受坚振礼。
基/ 督教不认可同/性/ 恋,同/性恋者要想实现自我,就得摒弃基/督/教。所以,克莱夫发现自己喜欢同/ 性后便与基督教格格不入,转而向希腊文化寻求精神支持,莫里斯在克莱夫的引导下也丢开了原先的信仰,而阿列克,之前无所谓,可在爱上莫里斯并与之滚了床单后,就对基/督/教产生了强烈的敌意。
教区长找他谈话和后面他控诉莫里斯有逻辑关系没有?并没有,他和教区长发生分歧,心情不好,下意识想说给莫里斯听,刚说了一句觉得不对头,他愿意和霍尔先生分享一切,可霍尔先生不搭理他啊,于是回到主题,表达自己的抗议。
" 先生,我就要离开英格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你是知道的,我想在走前跟你再共享一次,你不仅不来,连信也不给我写,这不公平。"
阿列克很委屈,别人待他不好他也就背地里骂两句,不会真正伤心,但莫里斯这样他受不了。
"我出身在一个体面的家庭里,我不认为把我当作一条狗那样来对待是公正的。我爹是个体面的商人。我要出国自立。你说:'阿列克,你是好样儿的。'但是你不写信。"
阿列克自尊心很强,他敏感地感到自己被莫里斯鄙视了,于是强调自己出身体面,为人上进,并无可鄙视之处。同时又感到困惑,那个夜晚霍尔先生明明对他很热情,又夸他很好,怎么很快就冷若冰霜了呢?
"我知道你和德拉姆先生的事。为什么你说:'管我叫莫瑞斯。'却这么不公正地对待我呢?霍尔先生,星期二我到伦敦来。要是你不愿意让我到你家去,就告诉我在伦敦的什么地方。你最好跟我见面——不然的话,我要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列克在委屈质问的同时,还不忘用上“硬手段”,他也不管这种一会软一会硬的写作方式看起来有多分裂,因为他此时的感情就很分裂。想到霍尔先生的美好迷人时是“亲爱的你为什么不理我我很不错的”,想到心上人可能在耍弄取笑他时变成“别以为我好欺负告诉你我有你把柄的”。他是恨一句爱一句,爱一句又恨一句,爱恨交织,神经错乱。
“先生,自从你离开彭杰,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也没发生。板球赛似乎完了。有些大树开始掉叶子了,掉得非常早。”
这两句跑偏了,谈完主题后阿列克忍不住又开始“汇报”了,这是恋爱中人的自然反应,见到什么想到什么都想跟爱人说说。
刚“威胁”过莫里斯又开始抒情了,这两句可谓情意无限。莫里斯在彭杰时,他注意着莫里斯的一举一动,每晚不眠不休地在窗外守望,莫里斯走后,他骤然失去重心,兴味索然,再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目光。翻译一下就是“亲爱的,除了你,别的我都不关心”。
没有莫里斯,板球赛也就没意思了。连树叶今年也掉得早,其实未必是真早,而是莫里斯的离开和冷漠令阿列克陷入忧伤和伤感使然。
“博雷尼乌斯先生跟你讲过某些姑娘的事吗?我忍不住撒过野,这是某些男人的天性,可你不该把我当作一条狗那样来对待。在你来以前,想要个姑娘是很自然的事,你不能违反人的天性。博雷尼乌斯先生是通过新开的圣餐仪式学习班,才发现姑娘们的事的,他刚刚跟我谈过话。我从来也没像那样进过绅士的房间。”
抒情完,阿列克又想到他的霍尔先生突然不理他,难道是因为他什么地方做错了?于是开始琢磨揣测,首当其冲的就是他和姑娘们的事。他理直气壮地辩解说那是某些男人的“天性”,而且发生在遇到莫里斯之前。除了莫里斯,他就再没那样主动地进过绅士的房间。言外之意是“你不能因为我遇到你以前发生的事而责怪我,那只是出于自然,除此之外,我其实没那么随便,我只对你那么主动过。”
对于阿列克与姑娘的事,他的说法是“忍不住撒过野”,通常认为这是某种不可描述的委婉说法,但尚有疑点。首先,除了莫里斯第一次见到阿列克看到他与两个女仆调情外,再没发现过其他迹象,阿列克即将移民国外,也没见哪个姑娘跳出来哭泣纠缠,他和姑娘们的关系,似乎并不太深。其次,教区长对阿列克表示严重关切,同他和姑娘们都交流过,应该对情况很了解。他认定阿列克“犯罪”的唯一证据是星期二那个下落不明的夜晚,那个夜晚阿列克“通/ 奸”的对象是莫里斯,这我们都知道。
“你是不是因为大清早就被吵醒而对我烦透了呢?先生,那是你的过错,你把脑袋压在我身上了。我有活儿要干,我是德拉姆先生的仆人,不是你的。我不是你的仆人,我不愿意被当作你的仆人来对待。我不在乎把这个想法公诸于世。我只尊重那些该尊重的人。也就是说,那些地地道道的绅士。西姆科克斯说:“霍尔先生说过,安排他当大约第八位击球手。”我安排你当了第五名。可我是队长呀,你没有权利由于这个缘故就不公正地对待我。”
想到姑娘们的事还沾边,后面两件就好笑了,可怜的阿列克,为了找到莫里斯不理他的原因,怕不是把脑袋都想破了。“是你的错,你不能因为这个怪我”,这语气,这性格,倒比苦苦哀求的服软更令人心酸。
在爱人面前,阿列克的自尊心分外强烈,他愿意为莫里斯付出一切,却绝不允许莫里斯耍弄他、侮辱他、轻视他,哪怕用上“极端”手段,他也要让莫里斯拿他当回事。所以他一再申明,他不是莫里斯的仆人,也不愿莫里斯把他当仆人对待。这些话乍看起来很粗鲁,但联系到爱人的心理就很明白了,平等是恋人间相处的根基,他实在想和莫里斯平等相处。
“又及:我还知道一些事。”
附言又是威胁,他在正文里提过了,再加个附言是为了强调,唯恐莫里斯不肯就范。莫里斯原本就怕阿列克敲诈勒索他,这回可真来了,咱们的霍尔先生岂不是要吓坏了?
再次谢天谢地,一方面,关键时刻莫里斯的智商情商竟然同时上线,“能够从整体上考虑此信”,另一方面,再次印证我们前面讨论的,令莫里斯害怕的原因复杂,敲诈勒索只是其中一项,并且是最不重要的一项。还有,阿列克竟拿他和克莱夫的事当威胁,呵呵,多亏柏拉图,他和克莱夫间干净利索,什么都没留下。
莫里斯仔细琢磨这封信,发现“有些词句是令人不快的,很多是傻话,还有几句比较亲切”,他读出了其中的凌乱矛盾之处,评价是“昏头昏脑”,然而“昏头昏脑又怎么了?倘若是这样的话,也是符合他自己的行为准则的呀!”他认为“这像是他本人也会写的信”。
莫里斯和阿列克出身与不同阶/ 级,教育程度天差地别,可两人在很多方面却很相似,比如说爬梯子,比如说对自然和森林的向往,以及对世俗规矩的反抗,还有此处,在经受爱情折磨时,他们的反应都是同样的“昏头昏脑”。
莫里斯失恋期间曾给克莱夫写过几封信,甚至也想过“他不是已经把克莱夫的名声攥到手心里了吗?”这都很有助于他理解阿列克写信时的感受。所以虽然没完全弄懂这封信的意图,但“他不愿意苛刻地对待它”,他写信给克莱夫克莱夫怎么都不肯见他,他却给阿列克写了回信,表示同意相见。
莫里斯看到这封信后,书中有“觉得它像是一块腐肉,他必须把它赶紧交给律师”,“他不稀罕这样一封信”这种迷惑性语句,别信,莫里斯真实的反应是“年轻人微笑了,脸上浮现出顽皮、幸福的神色。这微笑还有个原因:想到了克莱夫归根到底并未完全不受毁谤。尽管这张脸现在绷起来了,露出没那么愉快的皱纹,却足以证明他是个强壮的运动员,丝毫没有受到损伤,终于摆脱了一年的苦难。”
莫里斯对前男友还是有怨气的,毕竟被伤太狠了,你克莱夫不是追求柏拉图追求干净么?可你真干净的了么?
好吧前男友一边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莫里斯被在意的人写了这样一封信,多么幸福啊!他深陷地狱中被折磨了整整一年,以为人生道路都已堵死,这辈子只能枯萎朽烂了,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阿列克仿佛从天而降,一封昏头昏脑的信就将他彻底地从孤寂的深渊里救了出来。
让我们回想下一年前莫里斯的极度痛苦吧。
“ 他像以前那样活得凄凄惨惨,受到误解,越来越寂寞。人是不可能把心中的寂寞说尽的,莫瑞斯的孤寂与日俱增。”
“他好比是一吹就灭的油灯。他没有神,他没有情人——这二者通常能诱使人们培育美德。然而他背对着安逸,挣扎下去,因为尊严要求他这么做。没有一个人留心观察他,就连他自己也不曾观察自己。”
莫里斯就是从这样的凄凉与寂寞中被拯救出来的,阿列克用勇敢的行动抚慰他的创伤,再用自己的创伤融化他的心灵,只有阿列克懂他,只有阿列克全心关注他,世上有芸芸众生,可对于莫里斯,这样的阿列克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这封信“新产生的活力一直持续着”,莫里斯如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击垮了自己多年来立身的根基,于是,强大顽固的阶级大山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如果说之前莫里斯仅仅鄙夷上层阶级的腐朽,那么收到阿列克的第二封信后,他就连自己所处的中产阶级也看透了。
“莫瑞斯从他们脸上,正如从办事员及合伙人脸上看出,他们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社会为他们提供得太齐全了,他们从未苦斗过。惟有苦斗才能把多情的心与肉/欲融合起来,化为爱。莫瑞斯可以做一个出色的情人,他能够给予并接受真诚的爱。然而在这些人身上,那两样并没有融合,他们要么昏庸无能,要么荒/ 淫无/ 耻。”
他的客户们贪婪而怯懦,既想要高收益又不敢冒高风险(我的膝盖中了一枪),美德都是虚伪的,自己竟被骗了这么久,工作得那么卖力。难道他竟然能因为这么一份猥琐的工作而放弃真正的灵魂么?不,他们没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他莫里斯可体会过。他要做个出色的情人,给予并接受真诚的爱,但对象可不是跟他同阶级的这群混蛋。
待把这点想明白后,莫里斯进步飞速像坐了火箭,这之后他的表现异常完美,满分之上还能再加二十,倒是阿列克开始犯二。
不过只要两人见了面,前路必然十分光明,让我们安心地迎接整本书的准高潮——大英博物馆吧。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10)
两段看医生的具体细节多被人忽略,但其中的信息量颇大。
只有仔细看了这一段,才能晓得莫里斯已经病入膏肓到了什么程度。
莫里斯到了诊所,迫不及待地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催促医生动手,就算不能完全治好,也能“最起码能让他失去记忆五分钟,这时,大夫的意志就竭力浸透到他的意志中去”,原来,他现在竟连五分钟的清净都没有了。......
两段看医生的具体细节多被人忽略,但其中的信息量颇大。
只有仔细看了这一段,才能晓得莫里斯已经病入膏肓到了什么程度。
莫里斯到了诊所,迫不及待地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催促医生动手,就算不能完全治好,也能“最起码能让他失去记忆五分钟,这时,大夫的意志就竭力浸透到他的意志中去”,原来,他现在竟连五分钟的清净都没有了。
医生按上次的程序为他做催眠,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战了又败,接连三次,他都无法进入被催眠状态。医生认为莫里斯在对抗,但莫里斯不承认。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是这些行话的专家。然而我衷心发誓,我希望恢复健康。我巴不得能变得像别的男人那样,不当这样一个被大家所唾弃的无赖——”
是的没错,从理智层面上,莫里斯真的很想被“治愈”,在那样的社会(甚至是当前的社会),没有谁希望天生是个同/性/恋,这条路实在太过艰难。
可是,情感层面上他难以自控,医生对此也挠头,打算放弃这个无可救药的倒霉鬼,劝他去法国或意大利等同性恋不被视为非法的国家去生活,并嘲讽“英 国一向不愿意承认人/性”。
这引发了莫里斯的思索,原来不是所有国家都视同/性/恋为非法,原来像他这样的人“过去一直有过,今后也还会有。通常他们会遭到迫害”,既然这样,那他真的错了么?他错在哪里?
医生的开明态度对莫里斯的自我认同起到重要推动作用,也令莫里斯敢于畅所欲言。
“他们可以逃跑呀。从前英国并没有密密匝匝地盖起房子,布满警察。像我这种人可以逃到绿林里去。”
“我突然想到,希腊人可能还有咱们所不知道的一面——第邦神圣队——以及其他的。唷,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的。不然的话,很难想象他们怎么能拧成一股绳——尤其是他们来自形形色色的阶级。”
作者原先的结局是莫里斯和阿列克两人归隐绿林,后来因为爆发战争而作罢,但前文中却依然保留了暗示原结局的痕迹,上面第一段话就是其中之一。第二段话有史料为据但逻辑醉人,不予计较,仔细体会,重点在最后一句。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莫里斯想到了什么,烦恼着什么,不用解释,我想大家应该看清楚了。
莫里斯说着说着,一不小心露了实底,把跟阿列克那码事原原本本地交待了,还妄图“栽赃”阿列克。
“我知道你提供不了。然而你可以告诉我,是不是由于他对我的影响,我才不能进入催眠状态。我觉得或许是这样。”
莫里斯难以进入睡眠状态,那时候他想了些什么呢?后文在博物馆中有交待,是他对阿列克坦承的。
“你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后拖,我吓得要死。当我在大夫那儿试图睡一会儿的时候,也感觉到了你,你对我的吸引力太强烈了。我知道有个邪恶的东西,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因此一直把它假想成是你。”
莫里斯的确是因为感觉到阿列克才进入不了睡眠的,所以理所当然地把罪名推给阿列克,还脑洞大开地猜测阿列克是不是有特异功能,问医生“人们能不能通过梦来控制别人?”
医生想必很无语,并体现出相当高的职业道德水平和专业素质,用一句有力的话回应了莫里斯的奇思妙想。
“谁都不可能违背自己意愿地被人影响,霍尔先生。”
莫里斯用尽浑身解术,他把揣在兜里阿列克的信也交出去了,并向医生咨询法律问题。
看过阿列克真情实感的信后,医生内心大概是崩溃的,莫里斯已经不仅是心理有病了,连神经都不正常。
应莫里斯强烈要求,医生再次对他施行催眠,该交待的都交待了,信也烧掉了,然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失败,又是失败,连续四次的失败,莫里斯“治愈”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由于在肉体上得到了快乐,莫瑞斯施行了坚振礼——最后的判决正是用此词来下的——他对精神施行坚振礼,让精神走入邪路,从而与正常人的集团断绝了关系。”
坚振礼是基/督/教的礼议,成年人通过坚振礼坚定信仰,与邪恶与魔鬼断绝关系,而莫里斯的坚振礼则是反过来的,他坚定了内心的渴求,从此与世俗社会断绝了关系。
就算没再跟阿列克来一次,莫里斯也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社会、阶级、法律、家庭全都无法与他的真实意志抗衡,可他却再次将原因归咎给阿列克。
他气恼地结结巴巴地说:“我想知道的是——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能告诉我——像他那么个乡下小子怎么会对我了如指掌?为什么他在我最虚弱的那个特定的晚上进行突然袭击?倘若我的朋友在家,我决不让他碰我一个指头。因为,他妈的,我总还算是个绅士——公学、大学等等——甚至现在我都难以置信是跟他。”他懊悔自己在充满激情的时刻所委身的对象并不是克莱夫,于是告辞离开了他最后这座遇难所。
莫里斯堂堂一剑桥出身的绅士、体面的中产阶级证券商,栽给同样剑桥出身的乡绅克莱夫也就罢了,栽给克莱夫家的猎场看守算什么!
综合莫里斯以上“耍赖”言行,决定扣他二十分。
现在莫里斯已被扣掉四十分,再扣就不及格了,阿列克尽快移民新大陆吧,走了干净,一了百了。
不过等等,咱们尊敬的霍尔先生那边好像又有异动。
刚出诊所大门,莫里斯就反水了!
与心理医生的会面,几乎解决了三座大山中的两座。
对于性取向偏见这座大山,莫里斯得知像他这种人,过去一直有,今后也还会有,而且有的国家并不将同/性行为视为非法,再加上确定无法“治愈”,他已经有些“认命”了。
关于阿列克会“敲诈”的误解,心理医生对那封信鉴定结果是“不认为这封信能被解释成包含着这样的威胁(敲诈)”而莫里斯听后也表示“这使我如释重负”。
所以,我们看到经过心理医生“诊治”,最后深深困扰莫里斯的只剩下“观念阶级”这座最坚实最顽固的大山了。
离开诊所后,莫里斯以心问心,深入拷问自己的灵魂。
“他行为不端,至今仍受着惩罚——他的错误在于试图把两个世界的最好的东西都弄到手。”
莫里斯抓住了核心关键,阶级地位和体面身份,当它们与实现真实自我产生冲突不可调和时,希望鱼和熊掌兼得,怎么可能?这正是矛盾纠结的根源。
“但是我必须属于自己的阶级,这是确定了的。”他固执地说。
表面上,阶级大山似乎取得了胜利,但当莫里斯将它放在天平上称分量的那刻起,它就已经失去了扎实牢固的根基。事实上,这一次它胜得相当勉强。
“在门口,某种东西回到他身上来了——也许是昔日的他。……由于国王和王后正从这里经过,莫瑞斯只得在公园外面停下脚步。脱帽的那一瞬间,他对他们产生了轻蔑之感。把他和同伴们隔开来的那道栅栏好像呈现出另一个局面。他再也不害怕,也不感到羞愧了。森林和夜晚毕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却并不支持他们。被圈在围墙里的是他们,而不是他。”
堂堂正正,无可指责,与那道“栅栏”无关,连森林和夜晚都站在他这边,他不害怕,也不羞愧。
莫里斯已不再从心底里认同阶级界限,从前内化于心的信念已从他身体中剥离,他朝光明前进了一大步,引导他迈出这一大步的有心理医生的因素,但最重要的引领者无疑是阿列克。
寻常人写感情戏,至少要出现当事人的名字,福斯特不是寻常人,他将莫里斯对阿列克最深沉的情感隐藏在没出现后者名字的段落,这是他的高明之处。
为了那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乡下小子”,两股力量正在他体内激烈交锋。
很好嘛,”昔日的他说,“现在就回家去吧。别忘了明天早晨乘八点三十六分的火车到办公室去,因为你的假期已经结束了。记住,神决不要调过头来看舍伍德,我呢,也许会这么做。”
“我不是诗人,我不是那样的傻瓜——”
……………………
“大地的生活如何,莫瑞斯?你是不是属于它?”
“啊,你所说的‘大地的生活’——应该跟我的日常生活毫无二致——跟社会毫无二致。正如有一次克莱夫说过的,日常生活应该建立在社会上。”
“正是这样,最大的遗憾是,这些事实却忽视了克莱夫。”
“不管怎样,我必须忠于自己的阶级。”
“夜幕快降临了——那么就抓紧时间——坐出租车——在没关门之前,像你父亲那样急如星火。”
昔日的自我讽刺他,去上你的班吧,去过你那规矩体面的生活,就像你父亲一样渡过人生,我可是向往舍伍德(森林)的,我想奔向那广袤的绿林,让灵魂和肉/体都与大地融为一体。
莫里斯不是诗人,他凭借二十多年的教化和习惯暂时拒绝了自我,习惯的力量一向强大,“人嘛,对什么都能习以为常”,他像贫民习惯贫民窟一样习惯了没有幸福和爱的生活,既然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那就应该“忠于阶级”,沿着为他设定好的人生轨迹前行。
这时,莫里斯还没有放弃当前生活的勇气,就像他后来对克莱夫说的“原先的我确实是什么也不会放弃的……我总是很迟才能看透”。
依然是阿列克给了他勇气,在爱情的这份考卷上,既然莫里斯力有不逮,那倔强的阿列克就得倍加努力,绝不退缩。
这是场艰苦的攻坚战,敌我双方往来拉锯,就在我方即将落败的关键当口,勇敢的阿列克挺身而出,一封信就定了乾坤。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9)
莫里斯面对他人生中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危机之所以是危机,并非因为我们表面上看到的原因——莫里斯惧怕阿列克敲诈勒索,而在于被掩藏在这表象之下的前两座大山,阶级观念和性取向偏见。
莫里斯寻求心理医生帮助这一情节充分暴露了他内心真实恐惧之处。
“啊,他的处境糟糕透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他终生决不会屈服这样的处境。虽然能够把处境弄清楚,人心却是不可捉摸的。一旦离开了彭杰,...
莫里斯面对他人生中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危机之所以是危机,并非因为我们表面上看到的原因——莫里斯惧怕阿列克敲诈勒索,而在于被掩藏在这表象之下的前两座大山,阶级观念和性取向偏见。
莫里斯寻求心理医生帮助这一情节充分暴露了他内心真实恐惧之处。
“啊,他的处境糟糕透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他终生决不会屈服这样的处境。虽然能够把处境弄清楚,人心却是不可捉摸的。一旦离开了彭杰,也许他就能够看清楚了。不管怎样,还有拉斯克·琼斯先生呢。”
“他想把病治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知道自己会来接受治疗一事,帮助他毫不气馁地对抗那个吸血鬼。身心一旦健全了,他就能和对方一了百了。他迫切希望陷入昏睡状态,那样一来他的人格就会融化,获得微妙的改进。”
害怕对方敲诈勒索,去找心理医生有什么用?医生又不是律师。“身心一旦健全了,他就能和对方一了百了”,所以阿列克敲诈勒索那都不是个事儿,关键在于他自己“身心不健全”,如果医生能够治好他,他就能很轻松地应对这场危机,这里的逻辑链是:病好了——性/取/向“正常”了——不被同性吸引了——可以和阿列克一了百了了。
原来如此!令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原因是他正被阿列克强烈吸引着,即使在他脸色发青、浑身打着哆嗦、难受得想要呕吐,忙不迭地逃离彭杰,回到家里感到对家庭犯了罪,迫不及待想要摆脱逃避阿列克的时候,在晚上,“他的肉/体不由自主地不断渴求着阿列克的肉/体。……他以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社会地位与之对抗。……但是他的肉体却想不通,机缘使它遇上了最理想的伴侣,不论是极力说服还是威胁,它都不肯沉默。”
致命的诱惑,禁忌的情感,阿列克的出现像盛开的罂粟花,美丽妖艳,莫里斯明知危险却又欲罢不能,就连被压抑扭曲的自我也被这“魔鬼”勾引出来,蠢蠢欲动,企图背叛社会家庭的多年教化。
“当他的母亲说“莫瑞,咱们娘儿俩好好聊一聊”的时候,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们就像十年前那样在庭园里溜达,她小声列举着蔬菜的名字。当时他得抬起头来望她,如今则低头看她。现在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了当初自己想从那个小园丁身上得到什么……”
还记得开头提到的园丁乔治吧,十四岁的莫里斯放学回家,发现乔治不见了,和母亲在庭园散步的时候,母亲不停列举蔬菜的名字,和他亲切谈谈话,他的心思却只放在乔治身上,不停询问乔治的去向,后来更是大声哭叫起来,悲哀的不能自持,可是,他咬着牙说不要紧,“冒到意识表层的使他突然感到不能自持的那一大团悲哀开始下沉了。他觉察出它降入到自己的心灵深处,终于再也意识不到了。”
他刚刚接受过杜希先生的教诲,所以,那深切的悲哀被沉到心灵深处,历经公学、大学、工作,其间包括与克莱夫相恋的三年,始终安然沉睡,直到遇见阿列克,才又从心灵深处浮上心头,令他蓦然惊醒,当年自己那个最本真最天然的自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一部分是肉/ 欲的,一部分是理想的,犹如他的梦。”
灵与肉的统一,这就是他所真正需要的。克莱夫用“他的精神教育了莫里斯的精神”, “当他们躺在茂密的羊齿丛中的时候。当时拟定了给他们带来黄金时代的规则,能够满足他们终生的需要”,但是,希腊文学、柏拉图精神恋爱,这些看似美好、缘出书本的理论之爱,却并不是莫里斯想要的那一种,与克莱夫相恋时,他受着克莱夫这种理论的影响,失恋后,随着肉/ 体欲/ 望的觉醒,他意识到那时自己虽然接受克莱夫的准则,但是,“却有一种被施以催眠术的感觉。表达出来的是克莱夫的感情,而不是他的。”他的肉/体教育着精神,“肉/体使呆滞的心灵与迟钝的头脑成长着”,终于使他在神思迷乱、备受折磨的那个夜晚,向着黑暗虚空发出痛苦的抗争,令勇敢的阿列克循着呼唤而来,用热烈的爱情唤醒那个在他心灵深处沉睡多年的“深切悲哀”。
所以,莫里斯倾诉秘密的对象只可能是阿列克,而不是倡导柏拉图精神恋爱的克莱夫。
关于莫里斯的两段恋情,流传着一个认同度比较高的论断:即莫里斯与克莱夫之间是灵魂契合的精神恋爱,与阿列克之间则是肉体契合的情/欲之恋,前者比后者纯洁美好。然而精神恋爱是克莱夫单方面的制订的准则,莫里斯只是被动接受,他既不在乎头脑,更不在乎思想,小说开篇即点明主旨,莫里斯想要的既包括肉/ 欲,也包括理想,都体现在他的梦里,梦里的朋友甘愿为他牺牲一切哪怕生命,他们不把世俗放在眼里,死亡和距离都不将他们分开,他们相伴终生,不离不弃。
这个朋友就是阿列克,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早就以梦的形式做了说明。
再则,很多人大概是认为性与爱可以分开,尤其对于男人而言,但问题是,莫里斯偏偏就不是这其中之一。很早就有“淫/猥”念头私下里也有行为的莫里斯,却直到二十四岁还是个“守身如玉”的处男,根据后记,这辈子也只跟阿列克一人滚过床单,我敢说,他至少比我们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要保守。
他确实产生过“干坏事”的念头,就是与迪基的那次,迪基是个清新标志的少年,曾令莫里斯热血沸腾过,但那激情是生理上的,几个小时后他就“不再感到幸福了”,他本有机会对迪基做点什么,迪基则“偏巧完全了解自己的处境。倘若霍尔坚持的话,他不会吵吵闹闹”,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并非完全出于胆怯,或者惧怕警察。
“迪基于星期一告辞,到星期五的时候,他的影子已逐渐消失。一个顾客来到他的办公室,是个活泼英俊的法 国青年,他恳求先生不要让他受骗上当。他们相互打趣,一种熟悉的感觉出现了,但是这一次他嗅到了发自深渊的气味。法国人祈求与他共进午餐,他回答说:“不,像我这样的人恐怕必须不停地埋头苦干。”他那十足的英/ 国腔引起了一阵大笑和夸张的手势。”
如果说迪基的想法他不确定,那这次对方的意思就相当明显了。
法/ 国青年走后他看到了真实,他追问内心,坦白承认他对迪基产生的是“淫/ 欲”,就像那个法/ 国青年对他产生的一样,他找到了这感觉的名称,就“相信自己是能予以克制的”,并悲观地想到“他只能步入以阳/ 痿或死亡告终的境界”,不是因为他毫无满足肉/ 体欲望的机会,而是因为他更需要的是一个爱人。
他倒是也把夜里渴求阿列克肉体的行为定义为“淫/ 欲”,但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了。他对医生讲述那个圆满的夜晚,也希望让它仅仅变成“一/夜/放/ 纵”,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可是,他欺骗得了医生,欺骗得了部分读者,却怎么也欺骗不了自己。
最后,福斯特对于肉/体之爱的看法恐怕和很多人不同,小说里提到过,“然而肉体比灵魂深奥,拥有难以捉摸的秘密”,“肉/体之爱意味着反应”,在他另一部与《莫里斯》有诸多相似处的小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更借男主父亲之口明确表达“但愿诗人也这样说:爱情是属于肉/体的,它不就是肉/体,而是属于肉/体的。唉,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我们就能免去多少痛苦啊!唉,就差那么一点坦率,便能使灵魂获得自由!”。
好了,用通俗的话来解释下莫里斯当前的状况。他到访彭杰时被地位低下的猎场看守吸引并与之发生了肉/体关系,这令他释放出真实自我,但这种自我释放将憾动他以往的人生信念,永远改变他的人生轨迹,甚至与社会、阶级、家庭决裂,所以他恐慌了、畏惧了,而更愁人的是他还不知道那个给他带来如此剧变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理智上,他得摆脱这个人,回到他原先的人生轨迹上去,可夜里又克制不住地想,想得不得了怎么办?只好求助心理医生“纠正”性取向,以“帮助他毫不气馁地对抗那个吸血鬼”。
现在让我们走进诊所,看看可怜的莫里斯成功了么。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8)
莫里斯出生于英国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接受了培养标准绅士的传统教育流程——公学和大学等等,虽然总体来说他具备可贵的善良品质和难得的自省精神,但抚养他成人的那个社会与家庭环境仍然令他的阶级观念根深蒂固,坚若磐石。
一个世纪之前,英国的阶级界限还较森严,关于这点不仅有诸多学术论文佐证,小说中也多有体现。
“那么,你不大认识成年的男人吧?”...
莫里斯出生于英国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接受了培养标准绅士的传统教育流程——公学和大学等等,虽然总体来说他具备可贵的善良品质和难得的自省精神,但抚养他成人的那个社会与家庭环境仍然令他的阶级观念根深蒂固,坚若磐石。
一个世纪之前,英国的阶级界限还较森严,关于这点不仅有诸多学术论文佐证,小说中也多有体现。
“那么,你不大认识成年的男人吧?”
“母亲雇用一个马车夫,还有一个名叫乔治的园丁。然而您指的当然是绅士喽。……”
小说开头杜希先生询问莫里斯是否认识成年男人,十四岁的莫里斯就很清楚他指得是绅士,男性仆人再多也不算在内,他们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
在维多利亚统治时代,英国中产阶级愈加重视家庭私有空间,尽可能与仆人分开,除非必要,主人和仆人不可能共处一室。主人住在房间里,而仆人只能待在厨房、杂货间、户外等处。所以我们看到,在小说里,当绅士淑女们玩乐谈笑时,除了管家,咱们基本看不到仆人存在的踪迹,如果需要,那就按铃叫他们进来。莫里斯失恋后到访彭杰的当天晚上就是例子,屋顶漏雨,主人们按铃叫来了女仆和阿列克,莫里斯挑书时发出牢骚,阿列克想给个反应但被管家制止了,仆人们连在屋里干活时都不可以当着绅士淑女们的面提高嗓门,更别提主动攀谈打扰绅士了,那是较为严重的僭越行为。
因此,通常情况下,莫里斯在室内是见不着阿列克的,想见的话得跑到灌木丛去碰运气,他曾对教区长表示过不介意把阿列克叫进屋来谈话,若不考虑他那点小心思,这种表态实在很“大度”,然而教区长是恪守规矩的,也理所当然认为阿列克应当恪守,所以回答说“他宁愿在厨房里”,阿列克是“被宁愿的”,在那个社会,他没有“不宁愿”的权利,为了看眼心上人,他只能在倾盘大雨中守在窗外,站在门外,追在车后。
不仅绅士淑女们认同这个给他们带来优越感的阶级壁垒,连深受其害的仆人们也认同。年幼的莫里斯曾斥责家里的仆人豪厄尔大婶说“那是我妈妈的柴禾垛,不是你的”,而“豪威尔夫妇并没有感到不快,他们做了一辈子仆人,喜欢自命不凡的主人”,并且夸奖莫里斯“少爷已经蛮有派头儿啦”。当莫里斯说让阿列克担任板球赛队长时,管家则不肯退让,说“一旦绅士带头,打赢的可能性就大多了”。甚至就连书中最具反抗精神的阿列克,他野性不羁的心灵里,也不可避免地被打上阶级烙印,初夜中,他始终没有直呼莫里斯的名字,更不肯直白地袒露爱意,很大程度上缘于其对底层身份的自卑和对阶级界限的认知。
综上,横亘在两人间的第一座大山,便是顽固而坚实的“阶级观念”,这座大山最为强大,甚至可以说远超“性取向偏见”,因为经过多年浸染,它早已内化为莫里斯本人的信念,成为莫里斯生活中天经地义的客观真理。
其实莫里斯自己也吃过些“阶级”的亏,他初次拜访彭杰,看到安排给自己的房间,曾敏感地怀疑受到了怠慢,与女主人客套时被克莱夫用讥讽的眼神瞥了,便想到“这句套话用错了”,书中其他地方和电影里均有微妙体现。
不过虽然如此,但在遇到阿列克之前,他的阶级信念从来不曾动摇过半分,他跟伦敦南区学院社区的青少年玩橄榄球,教他们算术和拳击,节省开销捐助慈善事业,诸如此类,仅是为了做个善良的人,并非真正认为众生平等,“我必须属于自己的阶级,这是确定了的”,“倘若意志能够无视阶级,我们所形成的文明就会被摧毁了”,这些就是他原本的阶级观点。
所以,他对迪基产生欲念时,想法是“作为绅士,竟被比自己低的阶层的人强烈吸引住,这种感觉足以让他受到良心的谴责。”玩板球,也不喜欢同社会阶层比他低的人打。在灌木丛中察觉出自己对阿列克产生特殊好感时,立即让思考戛然而止,惊愕“该死,这是什么夜晚啊”,然后赶紧返回屋子。初夜,他觉得“某些事有点不对头”,什么事不对头呢?呵呵,跟个仆人躺在一张床上,那怎么能对头呢!在听到阿列克出身后,他竭尽全力将帽子往汽车的座位下一扔,并将双手插到头发当中去,感觉“到极限了”也是这种思想在作祟。
作者在后记中提到莫里斯“有点儿势力眼”,这么分析倒没错,不过这无关道德,“势力”已经渗入英国人的血液,成为那个时代的道德准则,也塑造了当时英国中产阶级的独特性格,作者福斯特称其为“未能发育的心灵”。
“阶级观念”这座大山如珠穆朗玛峰般耸立于莫里斯心中,在与阿列克共渡初夜后,他立刻感受到了其强悍威严的压迫力,并且由于这种压迫力是内化的,所以更多地表现为内疚、自责、羞愧等自我伤害型情绪。
恐怕很多人都有类似体验,当你看到扒手不敢出言提醒时,当你遇到他人困难未曾援手相助时,当你瞒着父母做了件他们不喜欢的事时,当因为你本人拖了整个集体后腿时,这种情绪就会油然而升,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任何人指责,你长久以来形成的道德观念也可以代为行刑,令你受足了罪。
很多人既不怕死亡也不怕外界舆论,却唯独害怕良心谴责,因为只有这等惩罚,才能伤人入心入骨。
用几分钟感受下你的这种情绪,也就能体会出莫里斯当时的感受,对他的种种心理也能轻松明了。
“当他穿着一身白,终于下楼去占据自己在社会上的位置时,只觉得头痛,行将昏厥。”
“每一个在座者都好像是陌生人,使他极度惊恐。他在跟完全不了解其性质与情况的种族谈话,就连他们的食品的味道都是恶臭的。”
“他滥用了东道主的信赖,在其外出期间,玷污了其房屋,从而凌辱了德拉姆夫人和安妮。当他回到自己家后,更猛烈地打击等待着他。他对家庭犯了罪。迄今他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她们不过是必须加以体贴的傻子而已。她们依然是傻子,但他不敢靠近她们。他和这些平凡的妇女之间绵延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使她们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莫里斯与来自底层的猎场看守发生肉体关系,内心恐慌而自责,令他恐慌自责的其实还不是那超越阶级的一夜缠绵本身,而是“他咽下了一服来历不明的药剂。他的人生打从根基起撼动了,而且不知道什么将会化为齑粉”。
之前我们提到过因为阿列克,他开始质疑多年来尊重的规矩,阶级大厦逐渐瓦解,但那时还只是掉了几块砖头,而现在,整个根基都开始撼动了,这对他整个人生都是一种颠覆。
如果莫里斯是异性恋,像别的英国绅士一样恋爱、娶妻、生子,那他终生都会忠诚恪守阶级准则,永远不会质疑这构成他人生根基的信念,因为信念崩塌的痛苦,极少有人敢于品尝。
可他偏偏就是个24K纯金如假包换的天然gay,于是这座看似通天彻地的珠穆朗玛峰当遇到合适契机时,竟不可思议地天塌地陷了,而导致这一奇迹产生的不是别的,正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第二座大山——性/取/向偏见。
莫里斯在接受中产阶级教育的同时,也要接受中产阶级传统家庭观、宗教观、法律观的教诲,所有这些教诲,都在强调异性恋方是正途,同/性/恋变态可耻,是不可告人的罪行。
如果说第一座大山是耸立于莫里斯内心的道德准则,那么第二座大山就是插在他心头的一把尖刀,前者在阿列克出现之前从未对他造成困扰,而后者则一直在残忍地凌迟着他的灵魂。
为莫里斯信赖的杜希先生教导他,身为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结合才是人生意义,“神在天上,尘世太平无事。男人和女人!多么美妙啊!”在公学毕业典礼后,家里的老朋友巴里大夫也拿追求姑娘打趣他,说了许多诸如“男人是女人所生的,为了让人类继续存在下去,就必须跟女人同步而行”等刺痛他的话,而社会上的家庭模式,也无一不在昭示着这理论的神圣与正确性。
如此氛围,致令莫里斯迟迟无法认清自身性取向,他虽然很早就对同性产生了朦胧渴望,但由于天性迟钝,加之环境教化,始终不能准确描述。小说第一部分用较多篇幅说明了那阶段他懵懂无知的困惑感。
少年时代,“他正朝着生荫的幽谷往下降。该谷位于矮山与高山之间……他在里面探索的时间比绝大多数少年要长。”他的肉体刚一成熟,私下里就有了“淫猥”的行为和念头,渴望说些下流话,但“这一切都是在昏睡状态下发生的。莫瑞斯在生荫的幽谷里沉睡,离两边的山顶都很远,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更不晓得自己的同学也同样在梦乡中。”读公学期间,他经历过几段过家家式的幼稚感情,“有一次,双方相互爱慕,也不明白彼此依恋什么。”“从一片混沌中显露出的是原来他在梦中所意识到的美好和温柔这两种感觉。它们遂渐成长,就好像是绿叶婆娑、却丝毫没有开花迹象的植物。在萨宁顿的学业即将结束时,就不再长了,复杂的成长过程受到抑制,年轻人非常胆怯地四下里望着。”
到了大学,环境比公学时宽松许多,但莫里斯依然糊涂,或者说因敬畏而糊涂,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有罪的。天地万物中,再也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难怪要假装成一片硬纸板了。倘若他的原形毕露,他就会被驱逐出这个世界”。他遇到“怪人”里斯里后,想再度结识,不是想和里斯里交朋友,而是希望得到帮助,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帮助,他不清楚,“一切都朦朦胧胧,因为他依然在山谷的阴影下。里斯利想必正在山顶上跳跃嬉戏,说不定能助他一臂之力。”
莫里斯没有得到里斯里的帮助,倒是因此与克莱夫相恋,在与克莱夫交往却未确定恋爱关系时,他仿效其他绅士追求过一位姑娘,虽然对她毫无兴趣,但这是男人们可以正大光明做的事,他被克莱夫吸引,想方设法获取关注,却同时警惕谨慎,提醒自己,“他跟德拉姆之间谈的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话,只不过是太带伤感情绪了”,种种迹象表明他已然爱上克莱夫,可当克莱夫对他说“我爱你”时,他竟大声斥责了这位他一向敬仰的友人。
莫瑞斯感到愤慨,毛骨悚然。他那郊区居民的狭隘灵魂深深地受到震惊,大声说:“哦,别胡说!”他无法抑制自己的言行。“德拉姆,你是个英国人,我也是。不要说荒谬的话。你并没有伤害我的感情,因为我晓得你是言不由衷。然而,你要知道,这是惟一绝对被禁忌的话题。它是列在大学要览里的最严重的犯罪行为。你千万不要再说了。德拉姆!这确实是一种可鄙的非分之想……”
不是莫里斯怯懦,而是教化与环境使然,他还没有严肃思考过内心的真正需求,是克莱夫的表白向他提供了这个导火索,在经历若干几乎令他产生自杀倾向的折磨后,他终于勇敢地意识到,“既然唯一能够吸引他的是同性人,他就别装出一副对女性有兴趣的样子了——对他来说,这可是个考验。他爱的是男人,一向如此。”
从这个角度来说,在莫里斯实现自我的过程中,克莱夫充当了引导者的角色,是达成最后结局至关重要的一环,将阿列克设定为克莱夫家的仆人,不是作者的恶趣味,而是带有深层寓意,通过克莱夫,莫里斯正视了性取向,通过克莱夫,莫里斯见识了月见草,也是通过克莱夫,莫里斯见到了他最后的归宿——阿列克。
与克莱夫相恋的三年间,莫里斯暂时躲避了痛苦,生活得无比健康幸福,克莱夫用古希腊文学引导他沿着美丽的窄径高高地向上攀,以自己的精神教育着他的精神,“为了使两颗并不完美的灵魂臻于完美,爱把他从平庸中捞出来,又把莫瑞斯从困惑中捞出来。”
然而,这段感情最终以悲剧收场,克莱夫的抛弃,令莫里斯骤然跌进深渊,陷入比之前痛苦百倍的地狱。因为,未认清性取向前,莫里斯心灵外还有一层懵懂的保护膜,而保护膜被撕开后,就只能以真实血肉去面对外界所有刀枪剑戟,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认同他,连之前赞美同性感情的前男友都热烈地爱上女人,向他展示美满婚姻了,这把刀插得最狠,他实在没办法不质疑否定自己。
莫里斯的痛苦难以形容,一大堆声音在他内部争吵,社会压力和对幸福的热切渴求激烈撕扯,使他的灵魂遭受肢解般的酷刑,纵使他幻想过与世界抗争,也是独木难支,有心无力。
莫里斯的人生看起来成了死胡同,他撑不下去,打算妥协。放弃美和温暖,以保住阶级地位、金钱名利、安逸生活,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放弃和妥协再轻松简单不过,这笔买卖似乎也挺划算,何乐而不为?
所以莫里斯脱口而出“我还想结婚呢”这句话,并向心理医生求助,第一次治疗虽未见明显成效,但能够顺利被催眠,在他臆想中,这意味着几分希望,他大概能够“病愈”,至少对婚姻不那么抵触,与世俗达成妥协。
第二座大山是在高压之下强加给他的,他忍着剧痛承受。
两座高山之下,个人力量何其渺小,莫里斯自由自在的灵魂纵为狂鬃烈马,也当以谦卑之心渐趋臣服,枯萎腐烂吧,爱与幸福之花,这不毛之地,没有你生长的土壤。
相较之下,第三座大山——对阿列克人品性情的误解,其实并非那么致命,尽管它表现得最直接,最紧迫。前文有分析,书中说得清楚,不再赘述。
这就是莫里斯所面临的情况,他初夜后的心理和行为都与以上三座大山有关。
我早清楚这三座大山,但还是不能准确把握莫里斯的恐慌畏惧,觉得他反应过度,匪夷所思,后来才悟出关键点来。
我原先想的是,阿列克在法律上绝对占不到便宜的,又马上就要移民去阿根廷,莫里斯赴约不赴约都没关系,但没必要害怕,等阿列克走了,一切如常。
是我太龌龊,我竟以露水情缘的思路来考虑莫里斯和阿列克的关系!莫里斯却远远比我纯洁,如果初夜对他来说真的只是“一夜放纵”或者是阿列克误解的那样“找了个乐子”,那他的阶级大厦根基也还能保持坚固,也还可以继续接受医生催眠,如果阿列克胆敢勒索他,更不要紧,法律站在他那边。
问题的关键是,阿列克和初夜对他来说,不是春风一度,而是山崩地裂,他迟钝而发育不全的心灵中,已隐隐约约预感到,再与阿列克来一次,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莫里斯》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兼谈其写作手法(7)
以两人的那一夜为界,作者前后叙事风格有了较为明显的变化,既然两人已经滚过床单,也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这段感情便被摆上台面加以严肃审视。
然而尽管情节已然明朗,但莫里斯的心理活动和情绪变化却反倒更加难以把握,至少对我来说,它高深莫测,我只能从理智层面上根据小说中提供的解释加以分析。......
以两人的那一夜为界,作者前后叙事风格有了较为明显的变化,既然两人已经滚过床单,也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这段感情便被摆上台面加以严肃审视。
然而尽管情节已然明朗,但莫里斯的心理活动和情绪变化却反倒更加难以把握,至少对我来说,它高深莫测,我只能从理智层面上根据小说中提供的解释加以分析。
那天早晨,阿列克刚走不久时,莫里斯的心情还算平稳,考虑要送阿列克什么礼物为好,但随后管家貌似洞察天机的几句闲聊令他变得茫然,他正要下楼去吃早餐,紧粘在窗台旁的一小片泥映入他的眼帘,那是阿列克不小心留下来的,这怕是也引起了他的恐慌。
福斯特先生擅用象征手法,文中的污泥也有其特定意义。
“人生被证实是条死胡同,尽头是一堆污泥。他必须回到起点,重新做起。里斯利曾暗示,人只要毫不在乎过去,就能脱胎换骨,彻底改变。再见吧,美与温暖。它们到头来化为污泥,非清除掉不可。”
这是34章莫里斯来到彭杰第一天,即他读不进去莱基的那本《理性主义史》那晚的心理活动,他决心去求医“治病”了,因为他想要的人生行不通,美和温暖到头来只能化为污泥,为世不容。
再看21章中克莱夫和莫里斯的一段对话。
“我清楚自己迟早会死,而我不愿意死,更不愿意你死,倘若咱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死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不知道你是否把这叫做干净利索。”
“是的,我就这么叫。”
“那么,我宁愿自己是污秽的。”莫瑞斯停顿了半晌说,克莱夫打了个寒噤。
“你不同意吗?”
“哦,你变得跟任何凡夫俗子毫无二致了。……”
克莱夫生病了,意气消沉,性情诡异,甚至令莫里斯联想到死亡,再想到两人间关系清白,内心未免遗憾,于是很明确地表示,如果肉体关系是“污秽的”,那么他“宁愿自己是污秽的”。
再看35章。
克莱夫听罢,面泛笑意,由于太高兴了,并没有吹毛求疵。有几分是为莫瑞斯而高兴,然而也因为他本人的态度从此能自圆其说了。他厌恶同性恋。剑桥、蓝屋、园林里的羊齿丛——并没有污迹,毫无可耻之处——却给予微妙的滑稽可笑的意味。
现在我们明白了,“污泥、污秽”等是世俗社会对同性间肉体爱欲的看法,为上层人士所鄙视,却被莫里斯渴求,因为那是他的“美和温暖”,他所在阶层的“室内”是干净的,没有他想要的“美和温暖”,是阿列克从“户外”将它们带给了他。
尽管莫里斯很需要那些“污泥”,可这也违背了他所在阶层的法则。此时的莫里斯,仍然被阶级法则牢牢掌控,所以心生恐惧,诸念横生,略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令他疑神疑鬼。
他隔着信向德拉姆夫人躬身行礼,人家正为自己收到的信感到焦虑,没理会他令他脸红,吃早餐时同桌的人令他惊恐,连他们的食品的味道都是恶臭的,管家向他请示板球赛的事宜也算是向他进攻,就连看球时女人们的闲聊也令他心情压抑得不可名状。
这就是滚床单过早带来的副作用,他潜意识里虽然对阿列克感觉亲密,可理智上却还缺乏对阿列克的了解,于是他的阶/级大厦不肯坐以待毙,趁此良机,大肆疯狂反扑。
两人间的感情正面临极为严峻的挑战和威胁,能否经受考验,修成正果,取决于这份爱的深度与韧性,更取决于两个人彼此间的默契和领悟力。
这是一场过早降临的考试,两个人刚学会ABC,就得答四级卷子。
先热个身,来场板球赛。
板球赛的规则不必细较,咱们只须明白配合度很重要就够了,这也是莫里斯不喜欢板球更不喜欢和比自己阶层低的人玩的原因,“在板球赛中,他可能会被某个粗鲁的年轻人逼得出局或遭受痛击,他觉得这是不得体的”,也就是说,他能不能留在场上,不仅仅取决于他自己的实力,还要取决于他场上伙伴的表现,而现在,他的伙伴正是阿列克。
阿列克是队长,安排自己第一个击球,此处殊非闲来之笔。此前,莫里斯在跟管家交待的时修反复强调“决不第一个击球,决不当第一名”,而看球的某位太太也说“队长让自己第一个击球,一位绅士是永远不会这么做的”。
室内的绅士们都温文尔雅,谦逊有礼,任何时候都不应让自己面临不得体的风险,阿列克不是绅士,而是野性不羁、率真坦荡的猎场看守者,才不理会那些有的没的,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不起眼的一处细节,便令阿列克敢作敢当的性格跃然纸上,也正因他的这点与众不同,才令当时荒芜贫瘠的社会土壤里最终盛开出绚烂的爱情之花。
莫里斯向管家交待过将他排在第八个,第八个是克莱夫打电话通知结婚消息时对莫里斯的排位,莫里斯对此仍然耿耿于怀,因而随口说出这个次序,阿列克并没按他说的办,而是行使队长权力将他排在了第五位,此处应有寓意,但我无法做更深解读。
轮到莫里斯上场的时候,阿列克打法改变了,他发挥得极为出色,连之前不喜欢板球赛的莫里斯也被带动起来,心情不再抑郁。
“莫瑞斯也鼓起劲头来了。他的心情不再抑郁了,只觉得自己和阿列克正在对抗全世界。不仅是博雷尼乌斯以及那一队球员,好像亭子里的观众和整个英国统统聚拢到三柱门周围来了。他们是为了彼此,为了他们那脆弱的关系而战——倘若一个跌倒了,另一个也会跟着倒下去。他们无意伤害世人,然而只要对进攻,他们就必须予以痛击。他们非得严提防不可,而且竭尽全力还击。他们一定让大家明白,要是两人同心协力,对方纵然人多势众也无从得胜。随着比赛的进行,与夜间那件事联系起来了,并阐释了其意义。”
在与阿列克的默契配合中,莫里斯燃起雄雄斗志,他和阿列克仅仅相识三天的感情还很脆弱,可是他们愿意为维护这脆弱的关系而战,只要二人齐心,就能对抗整个世界,昨天晚上,他们已经这么做了。
在与世界对抗这个问题上,莫里斯的认识经过了一番转变。
“他径直走向光明,希望自己挚爱的人会尾随其后。”
莫瑞斯脱下衣服,瞥了一眼映在镜中的自己,想道:“真是幸运,我是健康的。”他看见的是锻炼的结结实实、矫健的肉体,以及一张再与之般配的脸。男子气概使二者相协调,均覆以乌黑的毛。他穿上睡衣,跳上床。尽管忧虑着克莱夫的事,却高兴极了。因为他强壮到足以使两个人生存下去。
与克莱夫相恋时,莫里斯认为自己足够坚强就可以了,他走在前面,挚爱的人可以跟在他身后,他独自一人就能扛住所有风雨,铲平所有荆棘。
而事实证明他太傻太天真,维护爱情需要两个人的努力,他一个人做不来,失恋后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也许从前逃进绿林的人中有两个像他这样的——两个。两个人就可以向整个世界挑战,有时他怀有这样的梦想,并自得其乐。”
早在阿列克未出现之前,莫里斯在最痛苦的时候就产生了向整个世界挑战的“妄想”,但他已经明白他还需要另外一个人,一个同样强壮健康、勇敢无畏,可以让他在面对风雨荆棘时可以全心依靠,不再孤身无助的人。
阿列克是不是这个人呢?莫里斯在写病历时确信写的时候有人越过肩膀在看,他并非孤身无助,在心理医生处他感觉到那个梦中的朋友靠得很近了,在初夜卧谈中,他问阿列克是否梦到过会有位陪伴终生的朋友,在博物馆中他最后悟出他之所以不怕阿列克的“威胁”,不是出于勇气,而是因为对方是他亲密的伙伴,然而这些还是令他难以置信。伦敦之夜后他仍在考虑阿列克是否勇敢,当阿列克没答应他的请求离开时,他非常痛苦,预感到孤寂将会永远延续下去,令他最难过的还不是心上人的离去,而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列克败下阵去,他失败了,他们两个人的爱情失败了。
当然,我们都知道后来莫里斯兴奋地发现他判断错误,阿列克不仅勇敢,而且比他期待的还要勇敢,事实上,在这此考试中,阿列克交上了一份优异答卷,丢分较多的反倒是剑桥绅士——莫里斯他自己。
板球赛开局不错,两人玩得正开心,克莱夫回来了,于是阿列克卸任退场。
这应该是书中唯一一幕三人同场的情节,这种复杂关系往往全被狂洒狗血,但尊敬的福斯特对此的处理却干脆利落,态度鲜明。
阿列克对莫里斯和克莱夫的关系是有所了解的,这从他后来的信中的“威胁”可以看出,所以他退场时“连看也没看莫瑞斯一眼”的举动就颇有意味了。
“阿列克端庄地站在亭子前面,当克莱夫说完他那一席话的时候,就把板球递过去。克莱夫理所当然地伸手接住。随后,阿列克在艾尔斯老人身旁一屁股坐了下来。”
阿列克在克莱夫面前表现得不卑不亢,但对于莫里斯,恐怕心里就打了千八百个结,几分带醋意的小别扭难免,也像自尊又自卑的心理在作祟,不过按后文莫里斯的评语,是因为畏惧,姑且按下再议。
莫里斯又如何呢?此时,“莫瑞斯充满了虚假的柔情,迎接朋友。”莫里斯同克莱夫寒暄,话说得很亲热,“克莱夫……哦,亲爱的,你回来啦。难道你不累吗?”“怎么!再一次把我撇下吗?真是不像话。”这可不像莫里斯说话的风格。
然而克莱夫却听不出来,他完全被蒙在鼓里,兴致盎然地打算“打上一分钟,好让这帮人高兴高兴”,“ 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
克莱夫说到做到,才打第一个球莫里斯就出局了,估计也就一分钟吧。
此处有所讽喻,莫里斯不喜欢跟比他阶/层低的人打板球,因为怕一位粗鲁的年轻人会逼他出局,可实际上,真正令他出局的是身份高贵的乡绅克莱夫,而奋力将他留在场上的恰恰是出身底/层的猎场看守阿列克。
克莱夫信心满满,然空言无益,阿列克未吐一字,却行动有力。这是行动胜于言语的又一注脚。
莫里斯出局后直奔房间,确信自己要垮了。他刚才和阿列克打球打得好好的,却转瞬间就支撑不住了,又像他打球之前那般,郁闷、头疼、狼狈不堪。
很容易发现一个现象,从莫里斯和阿列克的那一夜到伦敦第二夜之间,莫里斯和阿列克在一起时头脑清醒,富有勇气,但和阿列克一分开就脑子发懵,恐慌怯懦。
回顾初夜,莫里斯下床锁门时,胆怯的感觉袭上心头,但和阿列克抱在一起睡觉时,就变成了“某件事有点不对头,随它去吧”,和阿列克聊天时情绪还平稳,但察觉到阿列克正要从身边溜走,就战栗了一下,打板球前,心情压抑得不可名状,但一上场就不再抑郁,觉得正和阿列克对抗整个世界,阿列克刚下场,他又觉得要垮了,后来他本来惧怕阿列克勒索羞辱自己,可在博物馆里不管阿列克怎么想方设法“威胁恐吓”,他就是不害怕,连胆子很大的阿列克都夸他胆子大。
这样看来,莫里斯还真就是得和阿列克在一起,那是他爱和勇气的源泉。
现在,莫里斯行将崩溃,非常需要这个源泉,可是,“当他从仆人们跟前走过去的时候,大多数都站起来,发疯似的鼓掌。斯卡德却没这么做,此事使他感到不安。”
阿列克竟然又没理他!若无博物馆后文,我还当此处和前面一处都是阿列克在吃飞醋,事实证明是我心思狭隘,阿列克并不纠结莫里斯的过去,也理所应当认为莫里斯没必要纠结他的过去。
博物馆中莫里斯对阿列克说过一句话。
“我害怕——你也是由于害怕才烦恼的。自从板球赛以来,你就听任自己怕我。”
阿列克并未否认害怕这件事,说明莫里斯的话有根据,而能与之对应的事件就唯有这两处了。
昨晚那事太出格,阿列克也心虚着,他毕竟是主动爬梯子“诱引”的那个,还不知道莫里斯打算怎么处置他,也担心会有别人发现。
不清楚阿列克害怕到何种程度,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没敌过他的胆量和对莫里斯的爱,要不然,他也不会很快接二连三的发电报写信邀请莫里斯了。
虽然如此,他的这两处“不回应”到底导致了相当严重的后果,小扣五分。
果然,就因为阿列克的这次“不回应”,莫里斯开始脑洞大开了。
“这是否意味着鲁莽呢?起了皱纹的前额——嘴——说不定还是一张残酷的嘴。略小一些的头——为什么要把衬衫的领口像那样敞开?”
真想知道莫里斯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跑到屋里遇见了安妮,情绪几乎失控,脸色铁青,浑身打着哆嗦。
“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同样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人生就成了地狱。倘若你做一件事,你就会遭天罚;倘若你什么都不做,也会遭天罚——”他歇了口气,接着说下去,“太阳毒的厉害——我想要点儿冰。”
莫里斯头晕脑胀之下,跟安妮道出了一句真情实感的话,现在他的人生像地狱,他做了那种事,因而陷入像现在这般恐慌畏惧、不知所措的境地,可他要是不那样做,又将在浑浊的室内枯萎朽烂。
这真是进退维谷,怎么做都是错。
“我患了日射病,”他告诉安妮。
为什么偏偏是日射病呢?
现在让我们讨论下小说中太阳这个意象。
在后文的叙述中,有这么两处描写。
阿列克突然伸出被太阳晒得粗糙不堪的手背,在莫瑞斯的身上蹭来蹭去……
阿列克主要的魅力是闪现在发际、充满青春活力的红润。他(弗雷德)脸上油腻腻的,取代了弟弟脸上那太阳的爱抚。
阿列克是猎场看守,工作地点主要在户外,常年接受阳光考验,而莫里斯却身在室内,与阳光接触不多,此处,户外与室内又构成鲜明对比,按前文分析,意在暗表阶/层之别。
莫里斯本心向往户外的率真坦荡,但长久以来的阶级教化,又令他无力直面阳光,骤然得其照耀,一时间竟难以承受。
所以他患了“日射病”。
显然,他的“日射病”并非由物理意义上的“太阳”造成,而是因为前一个夜晚所发生的那次“不法行为”导致。
阿列克勇敢地爬上梯子和莫里斯共享,这神一般的行为未免太过超凡脱俗、逾越常规,莫里斯感到“咽下了一服来历不明的药剂。他的人生打从根基起撼动了,而且不知道什么将会化为齑粉”。
因此,对莫里斯而言,尽管需要阳光,但如今,“太阳太毒了!”
这里,我们若将“阿列克”转换为“太阳”,似乎也说得通,可将阿列克前一晚的行为视为“太阳”又好像更严谨些。
阿列克勇敢的行为像是太阳,为长久置身黑暗山谷的莫里斯带去了温暖自然的阳光。
如果说以上的论据尚显单薄的话,那还有一处,虽非直接论证,却意义非凡,不容忽视。
仍然涉及到影响莫里斯终生的、使莫里斯之所以成为莫里斯的两桩重大事件——那个梦和外祖父的学说。
“当他从帷幕里面走出来时,向往着温柔,渴望与人为善,因为这是他那位朋友的意愿。为了让他的朋友更喜欢他,他要做个善良的人。”
“格雷斯先生认为,恶人死后灵魂被赶到太阳系外侧的行星里。他不相信永远下地狱的学说,所以一直忧心忡忡,不知该怎样拯救恶人的灵魂。新学说对这一点做了解释,这些灵魂成了碎片,重新并入善里面!年轻人彬彬有礼、严肃认真地聆听着,突然被一种恐惧笼罩住,觉得这番胡话也许是真的。这恐惧转瞬即逝,却使他开始洗心革面,整个性格发生了变化。”
“莫瑞斯所得到的仅仅是“内在的光——为人要善良”这句话。然而这句话却促使他继续洗心革面。为什么为人要善良、仁慈呢?为了某人——究竟是为了克莱夫还是为了神,抑或是为了太阳呢?”
为了那个梦中的朋友,莫里斯愿意成为“善良的人”,外祖父认为人死后善良的灵魂会到太阳那去,恶的灵魂成为碎片重新并入善里面,这个学说也促使莫里斯放弃自杀念头,洗新革面,努力变成善良仁慈。鉴于结局证明阿列克就是莫里斯那个“梦中的朋友”,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阿列克和太阳在引导莫里斯向善这个特质上具有同一性。
外祖父关于太阳的学说挽救了莫里斯的生命,而阿列克的出现,挽救了莫里斯行将枯萎的人生。
从这个角度来看,阿列克的确就像是莫里斯的太阳,将爱情的光芒照进莫里斯原本黑暗孤独的世界。
外祖父认为“人死后要到太阳那去”,如果阿列克真是莫里斯的太阳,那么莫里斯就算死了,灵魂也将在阿列克的怀抱中安息,这又与梦中那句“死亡也罢,距离也罢,都不能将他们分开”完美对应了。
再有,初夜中莫里斯对阿列克提到了三件事,其中两件确定与阿列克存在密切关系,第一件杜希先生与莫里斯有十年后的约定,第三件那个梦中朋友就是阿列克,那么剩下的第二件太阳学说也不大可能是用来凑数的。
综上,大概估计可能至少这么说,在一定程度上,阿列克履行着莫里斯世界中太阳的职责,当然,也同时发挥着太阳的威力。
现在莫里斯感受到的就是威力,心慌意乱,忙不迭地逃离现场。
在克莱夫的车上,莫里斯看到了正担任守场员的阿列克。
“他离他们不远,抬起一只脚来用力踹,就好像在召唤什么似的。这是映在莫瑞斯眼帘里的斯卡德最后的姿态,他弄不清那究竟是魔鬼呢,还是自己亲密的同伴。”
阿列克在召唤什么呢?霍尔先生,你昨天晚上那句“come”又是在召唤什么?你读懂了自己,也就读懂了他,就如后文所说,“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俩(莫里斯和阿列克)是一个人。”
然而此时,莫里斯对于阿列克并不比对他自己了解得更多,他不清楚阿列克是魔鬼还是他亲密的同伴。
《西游记》中,悟空曾揶揄观音菩萨“到底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回答说:“菩萨妖精,总归一念。”
同样的,魔鬼同伴,同伴魔鬼,算来也总归一念。
对莫里斯而言,阿列克将他从痛苦的泥沼中拯救出来,终身不离不弃,当然是亲密的同伴,可阿列克的出现也令他与自身所属阶层彻底决裂,从而与“正常”生活彻底绝缘,从这个角度看,阿列克确实又是他的“魔鬼”。
现在这个魔鬼令他的处境糟糕透了,人心难测,他得离开彭杰,实在不行还有心理医生帮忙。
莫里斯心理活动像一团乱麻,错综复杂,说来话长,留待后文再议。
当下莫里斯的首要任务,是向克莱夫套话。
霍尔先生心中忐忑,声东击西,拐弯抹脚,再次采用与他以往风格迥异的说话方式。
“你们那个看猎场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还当上了队长呢。”“别的方面没什么不方便吗?”“是个正经人吗?”“我永远也管理不了彭杰这么个庄园……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该挑选什么类型的仆人。就以斯卡德为例吧,他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我全不了解。”
他问得还算有技巧,至少对付克莱夫足够了,被蒙在鼓里的彭杰主人——他的前男友,充分体现出了一位高贵乡绅的宅心仁厚,完全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并以自身角度,很周到地回答了莫里斯的问题。
从克莱夫的回答中,我们可以得到一些关于阿列克的信息,在这之前,其实我们也对这位胆大包天的猎场看守知之甚少。
首先,阿列克勤快,这其实从前文也能大致看出来,但经由克莱夫之口说出更具权威性,他的即将离开,令克莱夫感到“一年到头,麻烦不断“;其次,阿列克聪明,“脑子绝对好使”,而且还“太聪明了些”,他这种聪明和受过高等教育者那种聪明不同,是种与生俱来的机灵,还带着三分狡黠,这对现在的莫里斯而言非常糟糕,但也一定会令他们未来几十年的荆棘道路顺畅许多;最后,至关重要的一点,他还“算不上是个正经人”,以克莱夫的评判标准而论,此言千真万确,并非无端诽谤。正经人怎么会同时跟两个女仆调情?正经人怎么会打他主人前男友的念头?正经人怎么会千方百计跟一位绅士搭讪献殷勤?正经人怎么会三更半夜爬梯子干那种事?阿列克他要是“正经人”,莫里斯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莫里斯大概也考虑到克莱夫的“标准”与他迥异,心情并未直落谷底,而是沉默了片刻,继续打听阿列克的家庭出身。
“他老子是奥斯敏顿的一个屠夫吧。对,我想是的。”
克莱夫这句话可算是把莫里斯击垮了,道德品行的判定依赖主观价值,可家庭出身却是客观存在。差别太明显了,这让莫里斯如何接受!他,一位出身剑桥的尊敬绅士,昨天晚上竟鬼使神差跟一位屠夫的儿子滚了床单,并且还“充满激情”,把秘密全说了,还舍不得人家走。是可忍,孰不可忍!
莫瑞斯竭尽全力将帽子往汽车的座位下一扔。“已经到极限啦。”他这么想,并将双手插到头发当中去。
“头又痛起来了吗?”
“痛得厉害。”
克莱夫怀着满腔同情,不再言语了。直到分手,双方都不曾打破沉默。
莫里斯举止反常,细心点还会察觉到他前面的问话全都指向阿列克,可克莱夫全不在意,莫里斯头疼得厉害,他却保持沉默。
如果是普通朋友同事,那么适时保持沉默非常明智,但如果彼此关系亲密,这种反应就显得有些漠不关心。
类似情景,咱们看看阿列克是怎么做的。
“你不要紧吗,莫瑞斯?”——因为他叹了口气。“你觉得舒服吗?把你的脑袋再往我身上靠,照你更喜欢的那个样子……就这样再靠。你别着急,你跟我在一起,着什么急。”
莫里斯只不过叹了口气,阿列克就很紧张他,两相比较,爱与不爱的距离,很明显了不是?
所以说,若以“亲密”来考量莫里斯和克莱夫此时的关系的话,克莱夫的表现可以直接判不及格了,别说书中克莱夫早明确表达过他不再爱莫里斯,就算按照电影,他还留存一丝爱意,这种程度的爱也没有意义。
综上,从板球赛到莫里斯坐车离开彭杰这部分,在三个人的关系中,彼此间矛盾纠结、情感暗流涌动的只有莫里斯和阿列克,而克莱夫则是完全超然事外的无关第三方,注意,是第三方,而不是第三者,这本小说里不存在三角关系。
虽然克莱夫并未表现出足够关心,但莫里斯已经无暇计较这些细节了,他深深陷入对过去几天事件的总结反思中。
“他这辈子,明明知道各种各样的事,却又不理解——这是他性格中的极大缺陷。他知道回彭杰是危险的,惟恐一桩荒唐事会从森林里朝他跳跃过来,然而他还是回来了。“她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吗?”当安妮这么说的时候,他心里怦怦直跳。不知为什么,他知道不从卧室的窗口接二连三地朝黑夜探出身去,呼唤“来吧”会更聪明一些。跟绝大多数男人一样,他对任何暗示都是敏感的,然而他不能理解个中奥妙,直到危机关头才恍然大悟。”
莫里斯情感迟钝,反射弧超长,经常凭潜意识去感受、去行动,但理智上却不理解。在过去的几天里,他隐约感受到了阿列克对他的特别关注,预感如果回到彭杰会有特别之事发生,他本该规矩些,老老实实地躲在屋子里把窗户关严,以维护他做为一名体面绅士的纯洁荣誉。可是他没有,他还是回到了彭杰,并接二连三地朝窗外探身,呼唤“来吧”,结果就是,那件“荒唐事”到底从森林里跳过来了。
这正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这场危机必定会来,因为究其根本原因,其实正在于莫里斯他本人的热切渴盼。
前面我们已经详细分析过莫里斯对于阿列克的种种特别反应,在此不再赘叙。
现在莫里斯把一团乱麻理出头绪,不过这种整理尚未达到领悟彼此相爱的程度,真正的领悟须到大英博物馆完成。
“这场混乱与剑桥那一场迥然不同,却又有相似的一点:当他得以把一团乱麻理出头绪的时候,业已太迟了。里斯利的房间相当于昨天的野蔷薇和月见草。乘摩托车从沼泽地带猛冲过去,预兆着他在板球场上大显身手。”
再次的两段恋情流程对应,不过,“剑桥使他成为英雄,彭杰则让他成了叛徒”。
既然莫里斯自己都承认了,那就不用客气,扣他十分。
莫里斯怀着愧疚与自责离开彭杰,回到家里面对母亲和妹妹想到昨晚所犯“恶行”,更觉无颜。当收到阿列克的电报和信的时候,他“愤惧交加,浑身战栗”,认为阿列克会敲诈勒索和凌辱他,他不敢回信,打算潜伏起来,默默等待阿列克离开英国,还打算再收到信向律师请教。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如果阿列克真的心灰意冷,就此远走海外,到时候一切都晚了!没说的,再扣霍尔先生十分。
此处,莫里斯的畏惧相当奇怪,因为与阿列克相比,在法律上,他明显处在有利位置。
首先,前个夜晚,是阿列克主动爬进了他的房间而非相反,他完全可以声明自己是被诱惑胁迫的。
其次,他手里面握着阿列克的电报和信,可阿列克手里却没有他的一张纸片,他可以告诉法官是阿列克屡次骚扰他。
最后,用后文中他对阿列克说的那段话来解释,“警察一向给我这样的人撑腰,对付你这种人。你哪儿知道这些。我们会以讹诈罪让你去坐牢”,法律向来是偏向有钱人的,别说是阿列克主动找上的莫里斯,即使反过来,也多得是律师会抢着为金钱辩白。
所以,真正危险的其实是阿列克,连阿列克他都不怕,莫里斯你到底怕什么?
何况,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能够看到莫里斯对阿列克怀有很微妙的爱意,而且即使逃离彭杰后,当天晚上,他的肉/ 体仍然“不由自主地不断渴求着阿列克的……不论是极力说服还是威胁,它都不肯沉默”。
如此强烈的吸引力都没能令莫里斯克服恐惧,难道他果真甘愿出局?
话题继续回到阶/ 级、法律、教育,让我们满怀悲悯同情,去窥探被隐藏在体面表象下的莫里斯那颗饱经折磨的心灵。
挡在两人之间的,远远不止书中所写的“裂缝”、“栅栏”,而是三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