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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骊山有旧菩提现，灵台存心妙相无 

    话说那紫霄宫中仙人便是封神之战后被鸿钧道祖带走幽禁的上清通天。紫霄宫自成世界，时空流速较之天外缓慢非常，按天数时历不过百日，宫中却已过百年。

    他自遣一分神下界后，瞬息便至东海之滨。远望花果山，只见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通天不禁在心里暗暗感叹，又怅然良久。

    八百余载不曾看世间草木生灵，此处胜景又与那紫芝崖颇为相似，不由感触伤怀。虽较之一元会间他修炼之时，灵气可谓稀薄，然而入目之景处处鲜活，又岂是天外天那空有道法却无一丝情味的地界可及。只是圣人之动，天地有觉，虽是一分神下界，也有泄露灵识之险。思及此处，他便迫不及待要去一会那天生灵石，掐算之间却愕然发现，此时见面竟是大凶之兆，更有机缘断绝之相。

    他虽心内不安，然近千年幽闭生涯已将他凌然意气消磨几无，徘徊少时，最终也只远远望了那山壁上同群猴宴饮的猴王一眼。彼时猴众正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齿肩排于下边，一个个轮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饮狂欢，更有攀藤蹈舞耍子。那猴王戴个花环，一手抱只小猴，一手举杯畅饮，亦随众大笑呼和不止。

    仙人见此情此景，不觉莞尔一笑。此时水波漾濞，气暖风清，他素袍曳地发若流云，惟一碧玉簪莹润净澈，真个如青莲一般光华内敛、情态天成。忽而思及从前金鳌岛上，众徒亦是如此和乐欢畅，然物换星移，今夕非昨，顿时黯然神伤。静默良久，通天暗自催动神识感应昔日道场仙域，金鳌岛、三仙岛自不必说，其他多处道场，要么因灵修已殒而清虚荒废，要么已归入玄门佛界多时，连一些外门弟子的俗家修炼之所，也多被地仙界一些小妖当做天然容身之处占据。若非他早有预想，此时恐怕怒难自禁。

    仙人心知此番非是逞一时意气之时，只忍恨收了神识，祭起化生灵宝上清宝珠，滴溜溜环绕周身遮掩气韵，又从怀中取出青玉名牒，感应存世子弟，倏尔展颜一笑，自向那南瞻部洲涿鹿之地、今紫气汇聚之所骊山去矣。

    约摸千年以前，此骊山还是一片蛮荒幽僻之景，虽灵气充足，然地处西陆腹地，活水微靡，尽有狼虫虎豹披角带鳞之属，无一个炼气仙修。此千年间，却渐渐生机润泽起来，山林间流泉涌动，草木蓬勃，兽属时现，珍禽频出，人族也渐渐开始在山下繁衍生息，只是无法尽探骊山之形貌。加之近百年来中原混乱，诸国交戈，帝星即将出世，紫气渐渐汇集，更是为此地增加不少灵秀之气。虽封神量劫后天地灵气衰微，然此处气运昌盛，较之寻常道场更胜一筹。

   此时，那道场主人正一如往日凝息修炼，忽一下心有所感般跳将起来。只见护山大阵微乎其微地生出一丝波纹，下一瞬，一素衣仙人突兀现于眼前，盈盈笑望。

    千年时光转目即过，物换星移，故人零落，惟那一眼分毫不改，“无当”之唤犹在耳边。

    骊山主人怔怔望着眼前仙君，不觉坠下泪来，面上喜意尚未舒展，又布满惊惶之色，一壁紧紧拽着仙人胳膊不放，一壁不自觉要行拜师大礼。通天神念微动托起那骊山主人，轻轻拍了拍攥着衣袖的手，待对方回神后依礼坐于蒲团上时，方才出言安抚道:“无需忧虑，我此番分神下界，连道祖也未曾觉察，又有上清宝珠遮掩神息，除非圣人亲至，否则任谁也感应不到我已在人 间。只是无当你，若是为了掩饰一二变作这般妇妪样貌，又缘何在这骊山之上设如此道场?我在此处感知到诸多我门子弟，其中不乏大罗金仙修为者，你们居留于此，竟能与玄门佛界相安无事?”

    那骊山老母本一直垂泪凝视仙君，此番听了这些言语，反而眉目舒展抿唇一笑，亦幻回昔日仙姑样貌，用旧时语气轻快回道:“原忧心师尊在天界郁郁沉沉，今日一见，仍个是风华不减。只是虽然安静了许多，一对无当说话，还是从前直来直去的性子!”

    不待通天逞逞“师威”，仙姑又快言快语道:“此事说起来，个中缘由牵扯多方，无当自应详说细禀，师尊若是听了，恐怕也是要呆上一呆呢!”

    原来此间道场主人骊山老母，正是千年前封神量劫中尊师命先行撤离的无当圣母，不仅自身免于上榜渡西之险，还从万仙阵中勉力带走二百余位教内仙修。彼时玄门佛门散仙金仙俱混战一团，战场纵横千里，法宝修士碎片流光逸散，她有心要与教门共存亡，却眼见局面惨烈如此，心知已无力回天，更思及师尊郑重嘱托之前言，只狠狠心尽己所能卷走若干徒众，祭起家师所授自分宝崖所得先天灵宝无极珠，隐身藏气一头撞出战场，远远到此西陆荒山、道法波动俱触之不及之地才落下云头，使无极珠为眼，在骊山腹地摆一阵法，才堪堪隐匿气息，在此处留存了下来。也亏得无当乃通天亲传，才利用阵法机变躲过了数轮天庭探查。

    只是无当圣母也是近乎准圣的大罗金仙，又有先天下第一教二代内门弟子之名，封神之仇虽不可不报，然而随自己隐匿于此的数百教众又岂非玄门正宗?怎能一直如此潜息荒废、止步不前?再加上此番封神榜上正神已定，量劫余波消减既平，周室天下和乐生息，人族神灵祭祀渐兴，无当圣母便趁骊山下有人族往来时，冒险化一老妪进入城池，寻香火鼎盛之处而去，却见那里正是一座送子娘娘庙，大堂内，三霄塑像肃然而立。

讲述至此，无当仙姑停顿不语，时至今日，那时之惊痛仍汹涌而至，分毫不消。她垂眼悄看对座蒲团，只见一双手紧紧攢住，指尖骨节俱是鲜白，不敢此时妄言徒惹伤怒，遂继续一一道来。

    那骊山老母在庙外驻目良久，终归还是硬了硬心肠走上前去，她也不管周围百姓神色如何怪异，只混在人流中慢慢挤进正殿，却也不去蒲团拜了，只挨在门口廊柱边默默不言。末了自庙内香火处投了些香油钱，便领了一小方面容看似像三座塑像合一的娘娘像离去。

    余下的部分，无当仙姑所述甚是简略，诸如如何通过小像避开天听与三霄通联，如何与坎宫斗母元君及龙虎玄坛真君等筹谋，封神榜上众同门突然温顺尽职，西方教只有寥寥几人赴宴，太清玉清偶尔感叹玄门情谊，昊天瑶池秘密召见无当……不管如何，教门的这一余脉总算是保存了下来，可以修炼，也可以留在骊山道场，可以在地仙界行走，也可以同四大部洲旧友交游。只是，也只能如此。

    说到此处，无当仙姑双眸中反而流露出一丝笑意，还好似跟师父讨赏一般，微微拉了拉对面通天的衣袖。

    弟子不欲详说，做师父的也只好摇摇头笑叹一声。思及从前还在金鳌岛时，无当算是四大弟子中性情最是伶俐和顺的，不管是代师讲道还是分理教务，从来都一丝不苟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到一点错处。大概也正因如此，无当才能从量劫中一路留存至今。

    他含笑望着这个成长迅速已有掌教之风的弟子，心内甚安，正欲谈及他此番下界寻找机缘之事，却看到对面无当见他面色舒缓，竟歪头眨眨眼睛，一瞬又化成了老妪模样，还恍若觉察不到师尊的脸色一般，晃着通天

衣袖要他也化成老翁。

    看仙人垂眸盘坐不为所动，无当仙姑也只好凑近些轻声解释道:“玄佛二门虽对我身份心知肚明，但我若化成一副顶不得事的老妪形貌，他们即便起初提防几分，时日一久，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说完好似忍不住笑意一般偏了偏头，才又低声续道:“老师，又不是真的老成道祖那般，只是换个方便些的脸儿，也好行走不是?到时候您若是想带几个门徒，也能遮掩些个，不然您一露面，迟早得把天机招来不可。”

    语毕，骊山老母规规矩矩坐于蒲团之上，等待仙君若何，果不其然，一声轻哼过后，对座素衣仙人已然不见，只有一白袍老道手托拂尘，银发银须，仍是气韵高华。师徒二人抬眼一视，俱是忍俊不禁。

    稍坐须臾，骊山老母起身引那老道去看道场中的门徒，老道顺势将此番下界来龙略说了一说。老母一壁琢磨着有何机变可乘，一壁将此处留存的二百余位教众的情形详细述说。待见了那些团团挨挤在一起论道的门徒之时，两人脸上都浮现出欣慰之色。

    说起来，起初这些个仙修也有按捺不住一时意气要上天问个说法的，也有得知教门覆灭后想随之而去的，尤其是刚刚隐匿骊山，修炼不得、出行不通、占卜探听一应不用，唯恐泄露生气的那段日子，饶是无当圣母分掌教务多年，也不得不强力管控才堪堪稳住了情势。此番众人猛然见到师姐随侍一白袍老道身后，皆是面面相觑，警觉地起身仔细端详。老母只侧身拱手微微点头，大众呆立片刻后，俱是泪如泉涌扑至身前大礼参拜不提。

    那老道受了一礼后亦是泪意微微，逐个端详过去，只见多是些金鳌岛众，更无一个熟悉面容，对无当先前所言之感更是深了几分。

    他沉吟片刻，转头对老母道:“既是遮掩，便遮掩得彻底一些，不若也一并起个别称，好胜过圣人名讳天地有觉。”

    老母亦拱手相和，心内计较几分后试探提议:“如今玄门重挫，气运在西，师尊不若拟一参释道号，纵使在那西牛贺洲之地，人族得见，也不泄道门机缘。”

    原来元会之前，通天与西方二圣乃是同出一门，如今虽有玄佛之分，然对释道亦能推本及末。只见他略略思考一二，口中禅意生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语毕抚掌大笑道:“此番贫道却号‘菩提祖师’矣!”

    徒众皆不通其意，但见老母躬身含笑，亦再次拜倒身前。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山中不觉日月，倏忽已过百年。此番又是烟归雪尽、冬尽春临之时，骊山上下青郁葱葱，活泉奔涌，禽鸟展翅，异兽遨游。山中道场愈发生机充溢，修士进益亦能一日千里。得此处帝王紫气与圣人道韵浸染，百年间，又有几人进阶大罗金仙境界。单看这骊山道场所存余脉不过尔尔，然百尺高台始于垒土，此间修士更多有以一敌众之能，故烬复燃之时，焉知无星火燎原之势?

    一日，菩提祖师手托拂尘漫步林木之间，骊山老母随侍于后。祖师掐算一二后，竟容色变换，似喜似疑，老母亦心中惴惴上前问询。祖师摇摇头，静默片刻后才犹疑开口:“灵石所化之生灵天机似被遮掩，圣人推知之力亦无从看透。我只算得它与我百年后有师徒之缘，却又不止于此；当修我教功法，又与佛门有连，真是奇哉怪也！想必是气运使然。”

    老母闻言不由笑道:“如今师尊已能避开天视分神下界，我门若徐徐图之，结果如何，还尚未可知。师尊只管放手去做便是，总归有无当留底呢!”

    师徒二人计较清明后，径自回转房舍之内。几日后，菩提老祖携四十余名因所修功法与寻常道术相异极大而进阶缓慢者飘然隐去，呼吸间已跨过一重大海，至那西方灵脉复苏之地西牛贺洲。

    只见祖师于云端投下一先天灵宝藏仙图，须臾便化作一洞天道场。远望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凡人见了无知无觉，金仙在此藏影藏息。就在这西海之滨，释家脚下，坐等那机缘至矣!

看西游记哭的好伤心 救命 第一个高虐情节属于是

猴儿把人参果树推到了之后就想回方寸山去找祖师

但是祖师已经不在了 几百年物是人非

谁能想桀骜不驯的齐天大圣在这灵台方寸山能是一个抱着柱子哭的脆弱小石猴呢 连玉帝都敢打的在这里第一反应也是我知道错了 活生生像是在外闯了祸回家找父亲的模样 无父无母的猴儿在天地间也是有了根 

说是再也不见 菩提还是心软帮了 86版改的真的挺好的 他是真的疼猴儿😭我真的好喜欢祖师😭以后再也没镜头了

【第十四章】久历红尘复返真  打破顽空须悟空

自古堕魔道者，皆藏于灵鹫峰返真窟内。

名为返真窟，却并无洞门。

入此窟中，便失去六识，看不见、听不得、闻不见、尝不得、触不着，思不得。形同湮灭，如在虚空。

金蝉子那日见悟空腾云而去，以为师徒缘尽，他便灰了心，欲向如来自陈业障，领受罪愆，半空却掀下一张黄绢字帖儿，正落在袖中，展开一看，上书十六个金字：罪在汝心，何足外道？心无此孽，即为非有。

金蝉子攥帖在手，心中隐约不祥，欲要找寻，又恐悟空故意躲着不肯见他，便故技重施，要于识海中相会。

不料竟闯入一片混沌，此处不暗不明，无声无息，空无一物，也无空处，就如天地未开，乾坤不分。

金蝉子大惊失色，惶然而出。

原来凡人身死之后，识海化乌有，便是这等。

金蝉子怔忡良久，定心一想，悟空已是长生不老，岂会身死寂灭？此情此景，必是遭逢厄难。思量再三，只可去寻镇元子，他能未卜先知，又与悟空有交，必不吝赐一卦。

即驾起云光到得万寿山五庄观，镇元子却闭门谢客。

金蝉子传法音道：“大仙缘何不肯一见？”

无人应答。

如此复问十数遍，声震观内，余音绕梁，里间方道：“前番我已好言相告，奈何执迷不悔，今又来见，何也？”

金蝉子道：“今悟空有难，贫僧特来相求大仙占卜吉凶，若要怪罪，待解救之后不迟。”

里间传来冷笑：“休夸口！你既不知他身在何处，谈何解救？”

金蝉子急道：“正要求教悟空现在何处。”

镇元子道：“非我门中，天机不可泄露，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罢。”不复肯言，五庄观前松柏成行，遮蔽来路。

金蝉子伫立良久，方深深一揖道：“多谢大仙。”

悟空自来此处，言语不能，观听不能，心无挂碍，不知天地万物，一切皆空。 

他既想不起为何到此，也不知何时出去。

浑浑噩噩，又清清净净，好像回到花果山仙石之内。

却说如来佛祖本欲治他师徒亵渎之罪，然金蝉子生赌斗之心乃昔年旧事，与行者之间虽有僭越却无实情，念他二人初修佛果，亦只是心内之事，重罪轻罚，略施惩戒，不至伤及佛门和气。那日观音领法旨，于南海等候悟空前来，本已说破，怎奈那泼猴口敞毁谤大教，如来远在灵山慧眼知之，即命金翅大鹏雕护法前往，教不必与他分辩，亦不必与他打斗，只说佛祖宣他前来，那猴头必定肯来。那行者果真昂然不惧，随大鹏护法同往灵山，情知是问罪，问罪便问罪，也不是头一遭。

不料半路未见雷音宝刹，那大鹏忽化本相将他衔去，一翅扇未了，径投灵鹫峰。

正是唯快不破，行者不及抡棒，已遁入一道空境。

如入无人之境，无我之境。  

金蝉子只身寻那行者，三界浩渺，本是大海捞针，他却已参破镇元子盘中之谜。

来处来，去处去。

他不肯惊动神佛，便改换装束，轻衣简袍下得幽冥界，到枉死城前奈何桥上，但见血雾弥漫，腥风阵阵，伥鬼凶恶，阴气逼人。金蝉子见桥下万丈河水滔滔径奔六道，便知已到轮回之所。

忽听背后一女声啼哭，凄凄惨惨，正闹嚷。金蝉子回头，只见桥上一妇人身怀六甲，瘫坐在地，紧抱阑干不放。

金蝉子见那把守桥梁的鬼差内有一名红衣女，即留步相问：“这妇人为何不肯投生去？”

那红衣女道：“她因前生富贵，又与夫君情深，将足月分娩去往娘家将养路上，车驾被山贼截住，弄得个家财散尽、一尸两命。心中怨苦难消，故而不肯入轮回也。”

那妇人哭道：“妾万不可与孩儿分别也！他已有名，我若唤他，他也欢动，不日便出世，教我如何舍之？又如何能教他投他人之门，认他人为父母？”

红衣女道：“此间只有来路，你已身死，唯有入轮回道中，方是正道，休要痴缠。”

金蝉子忽有所悟，即返身回到灵山。

原来人在母亲腹中尚未化育之时，虽无六识，不能知天地，不能感外物，然血脉相连，我执尚存；而人死身消，虽丧六识，却亦有灵，我执不灭。

正是昙花落尽后，恰如未开时。

金蝉子前世便知灵山自古以来有一处秘境，名曰返真窟，专为押解罪孽滔天顽劣不驯之徒，却无人知晓所在，亦无人看守。只知进得去，出不来，被押之人从此了无踪迹。

此时于灵鹫峰下入禅定，重寻入行者识海之中，仍是一片虚空，令人生畏。

他已定下心要守在此，想起行者头上紧箍是戒心之用，虽已化去，却形灭神存。于是闭眼把那篇咒颠倒念了不知几遍。

从前念罢不肯见他，此时念罢不敢睁眼。

睁开眼，仍是一片虚空。

金蝉子心中仓皇。

若非我一念起，便无他今日之灾，分明是我之过，怎叫他承受？佛说缘起性空，却无端轻饶，又无端重惩，我将奈何？

他本人间逍遥客，无量神通、通天彻地，如今弄作无知无感，不生不灭，行尸走肉亦不如。空修得亿万年长生不老术，怎落得身囚樊笼心如寂灭？

思量间，落下泪来。

眼前一个影子忽明忽暗，忽生忽灭。

虽无形无貌，无声无色，金蝉子却立刻知是他。

“又念那话儿咒我。”

这声音却是自己心内的。

金蝉子骤然伸出手去，却扑了一个空。

“老孙心中已无紧箍，何人强加之？”

这声却是真切。

金蝉子不由得又喜又悲，急道：“悟空！你因何被困，不妨对我讲明，为师情愿替罪，求诸佛还你自由。”

无垠虚空寂静良久，直到灵台山的山木死生几回，才传来一个声音：

“你姓陈，我姓孙，冤有头，债有主。你这样一个好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怎好讲那替罪的话？”

金蝉子听他语带讥嘲，知他仍耿耿于怀，此情此景千般言语哽在喉间，只道一声：“悟空……”

影子自嘲一叹：“你早知菩萨相请乃是算计，却也将计就计，是要一力承担，不肯累及老孙。你既能入得我识海之中全不费力，岂会不知那日我施法设梦诈你，却是老孙班门弄斧了……你故意教我见花谢，是要自甘领罪，从容赴死，无所牵挂，是也不是？师父呀，你岂瞒得了我——可惜还是老孙棋高一着！哈哈！”

金蝉子闻言心中剧痛，眼前恍惚，险些抽离。

原来是他有意为之！

花落刹那，行者已看穿他心思，心道：好师父，你虽能把打赌之事揭过，可也不想那两情相悦事，一人岂做得？虽是梦里巫山，也是动念方成云雨，莫非要到佛前说是你强逼老孙不成？却隐而不发，撇下金蝉子，欲待弄清前因后果，再做定夺。故而那心灰意冷是三分真七分假，若说得知被欺瞒毫不伤情是假，然前尘往事时过境迁，也该既往不咎。想到成佛后这些时日朝夕相处一举一动软语温存，不免牵肠挂肚，不信自己火眼金睛看不穿薄情寡义之人。及至向观音菩萨诉明真相，套出佛门究竟如何处置，他便决意先一步揽罪上身，纵使真心错付，也决不负师恩。

行者诚然不惧重拾当年之勇再与诸天神佛闹一场，可眼下已入沙门，这功果又来之不易，万一败阵，自己或下界为妖或领受罪责都不足挂齿，唯恐连累师父十世轮回徒劳无功，实难心安。

谤佛、欲心皆因金蝉长老而起，二罪并罚，师父委实难扛，但也并非毫无回寰余地。听那菩萨言语，想必佛门如家门，家丑不可外扬，只需有人顶罪，不致令如来失了佛面。金蝉子是如来驾下佛子、十世修行圣僧，而他一向是胆大妄为泼猴、欺天诳上妖仙，若要怪罪，先怪罪他也合乎情理，众人亦不会有异议。与其教师父受苦不如自己担着，一来他有金刚不坏之身，不怕刀砍斧劈火烧；二来两世之恩无以为报，今也略表存心。师父虽有欺瞒利用之心，他却断无记恨加害之意。

其实个中还有一层隐秘，他要拿身家性命赌这长老可有半分真心待他。若有那么一丝儿，便是教他万劫不复，也甘愿了。

那影子更黯淡些，连轮廓都模糊。

金蝉子连唤数声“悟空”，方把影子留住。

“师父，弟子困倦了，叫我怎的？”

金蝉子道：“悟空，为师……为师不许你去——”

“从前只管教我去，今反不许我去，师父好没理……”

金蝉子道：“你若肯回来，我甚么都可依你。” 

“可我今已无挂碍，你依我如何，不依我，又如何？”

金蝉子心如刀绞，痛断肝肠，知他此去便是参商永隔，再要唤回绝无可能。从前对他不住，情愿偿罪又不能成，而今愧悔难消，更兼此心早已系住他心，这一去，便无处安放，终生悬悬。

“为师不信你心无挂碍，你生无名本无姓，为师赐你姓名，便是教你留在世间。”他不敢高声，更不肯放去，不觉周身发冷，紧闭双眼，唇齿打颤，“你若不肯回来，我便自请罪愆，愿将神魂贬下九幽，万劫不得翻身。”

话音刚落，就见那影子似烛火摇摇，渐明亮，渐着色，渐有形，渐至于眼前。

金蝉子大喜过望，正欲呼唤，就听得一声大喝，震慑宇内，他急睁开眼，只见灵鹫峰山腰之处，一片蓊蓊郁郁，并无洞口，却有一人纵身跳出。

“师父——你教我好等啊！”行者一个筋斗翻到面前，投在怀中。

金蝉子犹恐是梦，不敢松手，亦不敢触碰，将他从头细细看了一遍，轻轻道：“为师再不许你走。”

行者挠挠后脑勺，忽笑道：“方才弟子于顽空之中，无知无觉，却隐约记得一人来寻，又说甚么‘都依你’，有此事么？”

金蝉子松开怀抱：“你尚在梦中呢。”

行者但笑不语，灵鹫峰下一时风暖日和。

流泪猴猴头+菩萨の辩言

【第十三章】心猿断念拜南海  观音合梦释因果

金蝉子修成正果重获记忆的刹那，行者在他眼里便成了十辈小徒悟空，而他在行者眼中却仍是那个唐三藏。

前尘往事一梦间，他自问当初虽有做局之意，然灵台山十年，这猴儿浑然不知，将自己视作父母恩师，百般殷勤，眷恋亲热，令人柔肠百结。怎奈终究是梦，他恐再一时狠不下心，硬着心肠将人逐出，心里倒存了希望，如当真永不再见，亦是好事一桩。

岂料造化弄人，投生作陈玄奘，又与这猴儿相伴一十四载，这一世肉眼愚昧，一路上伤碎猴儿心，哭断猴儿肠。三藏何德何能，得他一片真心扶持到西，而他也果真从未提及师承何处。

每念及此金蝉子便觉胸口空落无着，似被谁不分好歹一概掏了去。又常想，这颗心若能安在他身上，倒也能形影不离了。

行者叫他师父，只是十四年师父，而金蝉子想听他叫一声师父，就像平生第一次叫的那声。

那日观音于半路阻他云步，金蝉子虽已知用意，却只作不视。戒律清规只可规诫凡夫俗子，他自信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识海之中，金蝉子见悟空情动，恍惚间旧梦重温，心亦有所动摇，柔情渐生，欲道明身份，忽想起前世认他为徒的私心，若教他知晓，恐惹出事端。便在头顶轻敲三下试探于他，不料这猴儿折腾出恁大动静，险些制他不住，又见他颠倒呼唤师父终至落泪，竟执念至此，心中亦喜亦悲，又悔又愧，故而迟迟不敢说出。

盘中棋子已作心头之人，心只方寸，棋子何其轻，猴儿何其重，金蝉子此时就如担山驾海，步履维艰，身心皆疲，不堪重负。

自那日离开花果山，便意懒神倦，终日将身禁在灵山。

恐悟空寻来，又恐他不来。果真见面，内心惴惴，听他问“金蝉脱壳何意”，便知有人从中点化，大概还是菩萨发慈悲。但又见那猴儿全无半分恼怒反而柔情款款，便知这慈悲弄岔了。

果不其然，到得中秋，菩萨又相请，弄昙花之喻。金蝉子情知是计，却也将计就计，要见后招如何，及至听得心中隐秘被昙花道出，亦不免一惊。

他曾立下毒誓，命悟空不得说出师承，否则万劫不复。本以为世间再无人知他在灵台方寸间所知所感所作所为，不料纸终究包不住火。

遂思忖道：若叫悟空从旁人口中听得此事，不如自己亲口告诉，便是恩断义绝，也不枉师徒一场。

今见悟空施法弄梦诈他真话，金蝉子决计不再隐瞒。

昙花霎时败落，行者怔怔看了半晌，又见金蝉子自梭婆树下朝他而来，如梦初醒，忽道：“承蒙师父收留，弟子即刻回花果山，连日叨扰，深为不便。”

金蝉子本以为这猴儿心高，知晓此事必然怒发，如今却见他井水无波，不由内心惶乱，伸手扯他衣袖。

 行者一言不发，冷眼瞧着，待那手犹豫间终于松开，道：“是老孙自命不凡，如今弄做恬不知耻了。尊师替我与悟能悟净作别，只说我山中有事，不便久留，改日他两个若有闲暇，到我那里自在耍子。”

金蝉子见他言辞愈恭，全无脾气，心中所存一丝妄想，也都烟消云散。渐觉四肢麻木，使尽全身气力克制自己不赶上前去，只是口中嗫嚅。

不等开口，那行者呵呵冷笑：“好个万慈万悲的祖师，十世修行的长老，你瞒得我好！”

从前传道受业之恩，皆为虚妄；前番梦里情浓，全是试探。

自己却错把假意当作真情，巴巴地抖索肺腑，道尽衷肠，徒惹人耻笑。

行者本是怒火中烧，思及此，心灰意冷，把身一纵，跳上云头。

一路上遥望山川湖海、贪看日色云蔼，想自出世以来，寻访长生之道，远涉重洋，独自行过十数个年头，无有伙伴；上天为官，虽四海交游，被压五行山下却无人探望；西行取经，一行各安心思，是他不辞劳苦追风赶月，方到灵山。似他有无量神通、万端变化，蹉跎世间，竟不曾有半个真心之人以真心相待。

正自苦，忽想到观音菩萨必有解厄之法，即拨转云光向那南海落伽山去。

方按下云头，却见白鹦哥振翅飞来，就知是菩萨传唤，即整一整直裰，拽步上前，倒身下拜。

观音手执净瓶，教木叉和善财将悟空引起，道：“悟空，你已成佛，为何拜我？”

行者道：“菩萨观世间一切苦厄，曾发弘誓大愿，若世人不成佛，亦不肯成佛，你乃七佛之师，弟子见了如何不拜？”

菩萨听他如此说，道：“你已历经八十一难，古来动心忍性者，亦复如是。今有何事，不妨说来，看我可与你消灾解难？”

行者闻言，忍不住悲从中来，满眼堕泪，只道是幼年曾遇一人，数百载不曾忘怀。再世重逢，他心生欢喜，把真心轻与，谁料原做了盘中棋子，竟是一场空欢喜。

菩萨道：“如今你还不肯说出他的名讳，尚为其隐瞒耶？”

行者惊道：“菩萨几时知晓？”

菩萨道：“佛法无边，慧眼普阅周天之事。金蝉子不听佛法，曾于梦醒口中念悟空，彼时无人知其意，后来却恰好有一个叫做孙悟空的猢狲卖弄神通大闹天宫，不正是你么？佛子传道于妖，意欲何为？虽不知因果，亦绝非善业。当初金蝉子被贬下界，是我送他托生。后来我救你出山，本欲令你二人重做师徒，共证菩提，亦是缘始缘终。怎奈你痴念过重，前番头疼皆因执着于别离之苦，幻梦作真，把前世师恩移情此生。我便传梦与你，望你抛却爱欲，大梦醒觉，重修师徒之谊。怎料你愚昧蒙心，流连梦寐，不见真实，长此以往必坏我佛门清规，我才以昙花警喻金蝉子，教他迷途知返，勿生事端。”

“菩萨怎知金蝉子必定问花？”

“金蝉长老本性乖张自傲，他曾在盂兰盆会上放言草木花卉细物俱无灵气，不可通晓人事。故唯有亲身一试方可解他寻根究底之心。”

 行者道：“那菩萨又怎知他心中畏惧何事？你曾说昙花所答唯有问者自知，莫非打了诳语，讹诈我等？”

菩萨怒道：“这泼猴怎敢诬陷！事到如今，你且混赖，尚不知罪也？我那日只说‘花开之时，问者自知。’”

原来这昙花开时，所惧之事唯有问者自知；花谢之时，便化作金字，遍布花身，人见皆知。

那日他四人只见花开，不见花谢，是入彀中矣。

行者连声拜道：“老孙如今改悔了！菩萨如今即已知悉，金蝉长老昔年听佛讲法打盹之际心念幻化成一人，教弟子诸般法力原为与如来打赌斗胜。他见我成正果，便以言语哄骗我，要破我的根源，证他的歪理，抹如来的脸面，似这等混沌之心不改，教唆好人破戒者，下界十世修行有何用？”

菩萨见他以实相告，暗暗点头道：“金蝉子虽有赌斗谤佛之意，私心自专在先，然教会你七十二般变化，深恩不假；若无他，怎有你之今日功果？今你二人悬崖勒马，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此勿生是非，潜心佛理，依旧皈我教中来。”

行者闻言默然不语，忽笑道：“我今已成佛，尚且六根未净，如今我之伤心怨怼，因爱生恨，痴缠妄念，岂非恰证其言？菩萨先前分明有意弄虚，哄长老上钩，捏作把柄威胁，还推说不打诳语。我佛尚且如此，为何教导世人不执于七情六欲？真经之内却是假理，又有何面目宣讲于四大部洲众生万物？传教传教！原为佛事香火！”

猴猴の盗梦空间

【第十二章】金蝉迷窍瞒本源  韦陀幻花喻心魔

话表观音菩萨引悟空入梦，本为解释因缘，断情绝爱；不料猢狲性急，撞得两扇梦门，便自以为勘破源头，喜不自胜，打破梦境，重堕俗尘，落得个执迷更甚，误会丛生。

有分教：慈悲心生济苦厄，大梦未觉醒还迷。 

这日，师徒四人正在灵鹫峰顶游赏胜景，诸佛子亦聚于此畅谈无拘。原来此时正值人间中秋。圆月如盘，皎然无尘，映照碧天之上，又似咫尺在握。群山如靛，青松遍倚，万丈无涯，更无一物遮挡光辉。

悟空拔身飘然而起，足点在峭壁斜伸出的一块岩石上，手搭凉篷，游目远望，赞道：“好景！好景！”回身叫道：“师父，你瞧，好月色呀！”

月照华光，纤毫毕现，蜂腰猿背，瘦影立于群峰之间，浑然物外。

悟净笑道：“师父，你看师兄这般，倒似个灵猿探月了！”

金蝉子道：“悟空，快下来。”

悟空即拧腰身，跳下高台道：“师父何事？”

金蝉子从袖中取出一个月饼，道：“我们虽已脱出人间，用些人间烟火略应应景儿应当不妨事。”

悟空笑着接过：“师弟的份何在？师父若是厚此薄彼，他两个寒心还在其次，呆子背后不知骂几回弼马温哩。”

金蝉子倒腾另一只袖子，就有两个酥饼滚在掌心，递与八戒沙僧，却都是菱花形的。

八戒道：“如何他那个是圆的，我两个是方的？”

金蝉子道：“你两个是芝麻馅的，他那个是果子的。”

八戒笑道：“师父偏又有许多讲究，弄混了能怎的，这里又没有荤吃！好师父，你与师兄团团圆圆，倒叫我俩四四方方的。”

悟空喝道：“呆子莫胡说！”忽见远处祥云瑞霭破月而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惠岸行者。

木叉向前礼毕，道：“南海落伽山岭上本生长有一簇昙花，往年仲秋时节便已凋残，可喜今年开得却迟。今夜恰有绽放的兆头，菩萨请金蝉长老师徒同去观赏。”

悟空道：“好！好！常听人说昙花一现，我老孙八百余年未曾见过，难为菩萨挂心。师父、师弟，我们一同去来！”

四人便随木叉一同前往落伽山，悟空的云快，以往必撇下众人，此时却压着云头，陪在金蝉子身侧，望见一处便欢欣指点道：“师父，此是金平府。”“又到了玉华州了！”

人间今夜俱是张灯结彩，竖灯笼、舞火龙、放灯船，星星点点，就似颠倒银河，火树银花，好不热闹。

金蝉子观看脚下人世，叹道：“天地之间，共此一轮明月。”

八戒笑道：“都是哥哥的话引的，师父又发感慨了。”

悟空亦心有所感道：“我们在人间也度了几个中秋，只是当时灵山遥在，一心赶路，不曾有闲心似今夜这般赏玩，今夜虽有心赏玩，却已不在人间，实在可惜呀。”

金蝉子忽道：“徒弟呀，为师与你们出个灯谜如何？身在其中，不在其中；草头方外，观潮两岸。”

八戒道：“又来！西天路上哑谜打得还不够，只大哥说能解得，哄师父走路，你今再教他解。”

悟空笑道：“呆子，我何尝哄师父，我已解得。“

沙僧道：“大哥解得甚么？”

悟空道：“看得见摸不着。”

八戒道：“哥啊，你还说不曾哄骗？只说猜不着便是，怎么说摸不着？师父打个哑谜，你又回个哑谜，老猪已被你两个弄迷了！”

金蝉子微笑道：“悟空解得是。” 

八戒沙僧两个见他俩也不再言语，只相视而笑，便抓耳挠腮，问是何解。

悟空道：“师父说的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者，非镜像耶？所谓方外，化外也，‘草头方外’，是个花字；观潮两岸，‘潮’左岸是水，右岸是月，不是‘镜花水月’四字么？老孙说看得见摸不着，正是此意也。”

沙僧惊道：“哥啊，你莫不是长在师父心里的罢！这如何解得？”

悟空闻言道：“兄弟说哪里话，你们不晓得，老孙五百多年前尚做猴子时，便会打哑谜，若不会打哑谜便学不得这身法术哩！”

八戒道：“师兄又扯谎，不羞！甚么法术还要会打哑谜！”

金蝉子轻咳道：“悟空，悟能，前方就是南海胜境，莫要再攀谈。”

果然见祥光万道，瑞气千条，不多时一众云头已降在落伽山普陀崖上。

木叉引师徒四人至观音菩萨处，菩萨伸手一指。

但见那：优昙花微绽，吐蕊心自丹。月华留清影，朝露待芳残。

菩萨道：“今日有幸与诸位一同观瞻，然此花与凡品不同，乃是毗舍婆佛方得佛果之时，见它一时绽放，亦有灵性，便携来移在此，因其在夜间开放，故而能见各人心中所怖。”

金蝉子绕花看了一时，方道：“如何能见心中所怖？”

菩萨道：“花开之时，默念自家名姓，它便答你。”

八戒道：“单是自家听见，还是大家都听见？”

菩萨笑道：“净坛使者多虑，花开之时，唯有问者自知。”

悟空道：“不作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有甚事怕我们听见？”

八戒嘟囔道：“莫诬赖好人！谁家没个私事，被你这猴子听去，又耍手段讹诈！老猪的四钱银子被你讨去，还不曾还我哩！”

悟空咄地一声，把八戒喝个倒退：“老孙几时置得一星半点，买了嘴吃，你哪里见了银子！”

八戒骂道：“分明拿了我的，还扯谎哩！不似出家人！”

悟空怒发，被沙僧扯住悄声道：“大哥莫不是忘了，那年交冬雪下得大，马陷在山里，师父湿了鞋履，饥寒难耐，你驾云往附近人家化斋，见那家媳妇新纳的鞋，顺手摄来，留了银钱，只对师父说是路上捡的。”

悟空方记起，变了脸笑道：“贤弟莫怪，是老孙疏忽，改日你到花果山来，数不尽的美酒佳肴，我设宴请你一场。”

八戒听说个“宴”字，方才住嘴。

金蝉子道：“悟空，悟净方才与你说甚么，你果然拿了八戒的么？”

悟空忙道：“不曾，不曾！菩萨面前，老孙岂敢蒙骗？”搀住手道，“师父瞧——”

果见昙花盛放，光华耀月，头颈低垂，如泣如诉。

众人都赞好花，悟空疑心作祟，便默念自己名号，只听耳内传来花果山小猴惊呼痛哭惨叫之声，他一惊，忽又听见“再不要你做徒弟了”“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就是了”，心中暗暗称奇。

悟空偷眼瞧旁人，见并无异色，才知菩萨所言非虚。

闲叙一时，花开正好，未有颓势，便有守山大神前来催促，悟空又与那黑熊精嬉笑打闹片刻，菩萨着木叉相送，师徒四人方回转灵山。

已近丑时，悟空忙收拾床铺，请师父歇息。

自前日水银之灾后，悟空必亲自验过烛台，收敛心神，方肯点燃。此时昏灯残火，见金蝉子神色迟疑，道：“师父站着作甚，再一会天光了，早起又要做和尚。”

金蝉子笑道：“你回房睡罢，今夜月色颇好，为师出去走走。”

悟空点头称是，假意道：“老孙困倦了。”却拔根毫毛弄作假身躺在床上，真身变作一只蜢虫儿，叮在金蝉子衣襟上。

金蝉子径自转出回廊，见夜静无人，便独坐于梭婆树下，手结禅定，渐于至静。

悟空暗道变虫儿不济事，若能钻到师父心里看看他烦恼些甚么就好了，老孙才好帮他解忧。此时心灵福至，想起先前自己于梦中勘破迷津之事，他本一窍通百窍通，便依样画葫芦，弄个术法儿，不但要教他入梦，还要他不打自招。

金蝉子正同徒弟在灵鹫峰赏月，见行者正吃自己才给的团圆饼，便问：“可还下咽么？”

行者道：“此话怎的起？做月饼也是一桩买卖，不下咽怎么营生？”

金蝉子悄声道：“头回开张，合不合你意？”

行者口中叼饼，闻言愣了，拿起对月一瞧，想到师父洗手作羹汤模样，他就忍不住哈哈地一声大笑。

八戒道：“嘴脸！吃便吃，你笑怎的？老猪已默默下肚了。”

正说处，木叉护法驾仙云来请，说是观音菩萨请诸位同去赏花。

行者叫道：“师父，我们与菩萨一向少叙，去来去来！”八戒沙僧亦随声附和。

金蝉子道：“悟空，如今功完，到菩萨处切莫放刁。”

行者笑道：“师父休疑，老孙理会得。”

一行五人腾云往南海而去。

菩萨已等候多时，指那昙花道：“此花又叫韦陀花，花开时能知世人忧怖之事。一年间花开一度，凡人若想知仇人冤家心中恐惧之事，便寻来那身轻如燕者，教他栖于花心，暗念仇人姓名，可听得花语。而后往往重金酬谢听花之人，令其保守秘密，此意在晓仇人所怖，捏作把柄，而不使仇人晓之。”

八戒笑道：“菩萨不但饶舌，还会说笑，人如何栖在花上？莫说老猪这样身躯，就是三岁小儿也不能够。”

行者道：“呆子无礼。这有何难？我变作个小虫儿，便到得花上。怪你那三十六般变化不济事，只能变粗陋之物，变不得这般精巧。俗话道身正不怕影斜，兄弟啊，可要我老孙代劳啊？”

八戒道：“猴子又弄鬼！休念我老猪名字，本来没把柄也折腾个把柄在你手里！”

沙僧道：“大哥，我倒不怕你看，我实不知我怕的甚么。”

行者笑道：“三弟实诚，”又向金蝉子眨眨眼道，“古语云，子不言父名，徒不言师讳。师父放心。”说罢弄神通，拔一把毫毛，叫声“变”，化作萤火虫不计其数，自己也摇身一变，混在其中，振翅流光，就似星斗一般，绕众人周身飞舞。

众人都道好，行者偷眼瞧金蝉子，见他似在分辨自己的真身，便有心捣鬼，故意往花心上一落。

金蝉子目光一顿，掐住手心。这猴头是个骗人的祖宗，甚么话不说倒好，既说“师父放心”，是万不能放心的了。

行者见金蝉子呆怔不动，惊异道：“咦，师父何事慌乱至此，待老孙再试他一试。”即教众萤火虫都聚在花心，自己却飞到金蝉子鼻尖，扑扇薄翼，故意道：“师父，我已悉知矣。”

金蝉子微微苦笑，闭目道：“皆是我私心之故。”

行者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不怕老孙上告，使众仙佛知之？”

金蝉子反倒平静：“你不必上告，我自当向如来领罚。”

行者冷笑：“此事牵扯甚广，师父一句领罚折过，好轻飘啊！”

金蝉子道：“削去顶上三花，贬下九幽之地，功果尽消，除名三界，庶几抵罪。” 

行者心下一沉，眼珠急转，不想这般事大，竟是泼天大祸，师父几时这般惹祸，老孙当年大闹天宫也不过压在山下，他竟要落得个魂消魄散。此时挠心抓肺，如煎似沸，不知该不该往下探问。

忽听人道：“悟空，花谢矣。”

行者一惊，再看时，天色既白，梭婆树下，拂晓之光如贯万道长虹，金蝉子合掌而坐，睁眼微笑，嘴角是笑，眼底是哀。

方在南海，金蝉子观花之时亦心念金蝉，初无回应，便想花木毕竟怎知人意，思未了，耳内听得一声，不是旁人，却是自己心声。霎时胸中血冷，两耳嗡鸣，不知身在何处。 

原来那日他于如来座下听讲，忽生一心要与佛祖打赌，赌那凡人即便修行万年，亦不能六根清净；便是佛陀、菩萨、罗汉、金刚，亦不能脱离嗔怒喜悲。纵有那天生禅心者，亦不能摆脱情欲二字。莲台之上高谈阔论、教化世人，实是宽己严人、道貌岸然也。

他便执意寻一个空性之人，要教他无量神通，渡他超凡。

怎奈枯等万年，尽是平庸之辈，他已有嗟叹放弃之心，欲收敛心神回返躯壳，恰在此时竟遇着一个父天母地、不远万里只身前来学道的猢狲，心如明镜，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正是可造之材。

他暗喜道：“这猢狲来得正巧！我今传其法术，成其道果，令如来亲封；再毁其金身，叫悟空不空，佛法不法，岂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