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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将至》影评

by 暮川

这部影片讲了一个美国的石油个体户的人生故事，是阶级分析中经常提到的万恶的资本主义家。是言情小说里经常幻想的霸道总裁。

霸道总裁，多么熟悉的记忆，我还记得自己去亲戚家看台湾的言情小说，就为了看霸道总裁的哥哥和科学家财阀继承人弟弟争抢一个女人的故事。有钱，权力通天，天凉王破，我一直觉得霸道总裁是一个梦幻的组合体，是一种欲望的直观表现。没有想过真实总裁的生活。

而对于资本家，我依然记得“资本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血”，对于资本家持有非常负面的印象。可是《血色将至》让我眼前一亮。它让我开始思考真实的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为什么要发财，资本家追逐利润的背后在想什么。

这让这部PTA拍的美国历史传记电影非常接近了我以前听过的一个小说的概念，当作者对准一个人的一生，你可以理解这个人的所有，他在你面前变得没有秘密。这部电影的男主角在观众面前没有任何秘密，他大部分时候沉默并且隐忍，他是个无神论者，跟各种各样的居民打交道。观众伴随着镜头详细地了解了他的一生。

PTA自己说自己是库布里克的粉丝，而且这种迷弟气质在《木兰花》（有时间讲讲木兰花，挖坑）的配乐选择上可以看出来，在一段情节中他选择了出现在《太空漫游2001》的配乐查斯图拉如是说，就很有勇气。这种表面的模仿在《血色将至》中消失不见。在《血色将至》中，他的开头的叙事逻辑致敬了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在开头时候观众看到了一个人在深不见底的矿洞孤独地寻找矿石和石油，陪伴他的只有水声。这段叙事与太空漫游的黑猩猩（疑似走入动物世界片场）的逻辑是很相似的。当我看完血色将至后再回忆一下开头，会觉得这是一个对于男主角一生的精妙的预言，它暗示了男主角孤独寻找自由的性格，吃苦耐劳的精神，无法融入情感关系的冷漠。而太空漫游中的开头，这个已经有很多人讲了，骨头跟飞船连接起来的隐喻，奇怪的石门，最后人类又看到了这个石门，也可以理解为一个预言。

《血色将至》中的生活是一个特别粗糙的生活，PTA导演抛却了油画的美感，抛却了印象派的构图，即便是油矿建成后的庆祝仪式，随风飘扬的白裙子也不是轻柔的，白色的盘子和通红的脸蛋和背景的大片荒原，让白色裙子成为粗糙生活的一点点装饰。《血色将至》的西部也不再是那个颓废但是浪漫的牛仔乐园，我们可以看到西部人们生活的窘迫和贫穷，可以看到保守和对宗教的纯净与信任，仇恨和血缘的联系蔓延在这片荒野，这片黑色的土地上。

石油成为了新一任幽灵，它像是一个尼伯龙根的戒指，拥有它将会暴富，但也会带来不幸的灾难。这次PTA的音乐配乐选择了古典乐，他在《木兰花》中展现的丰富的音乐品味在这部作品中也藏匿起来了。古典乐跟随着紧张刺激的叙事铺展开来，PTA抛给大家一个两难的问题，油塔出事情了到底是救死去工友的儿子还是油塔，男主角选择了油塔，工友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聋子。后来尽管男主角请了最好的医生，仇恨的种子依然在儿子心里生长。

“人们总说一生很短，可是我想说人生真的好长啊。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欺骗她。”《木兰花》中借助老人之口，PTA说出了自己对于人生的独特看法。在血色将至中，观众很明显感到时间感的流逝，而且时间的流逝人物的变化，感受非常清晰。虽然在一部电影中可以通过字幕一标是十年后或者七年后，观众接受虚构的时间。可是在《血色将至》中观众没有错过一分一秒的时间，我们看到儿子跟养父是如何分道扬镳，儿子是如何在豪宅中跟养父决裂，养父最后杀死了神父变成了孤独一人。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虔诚又带着点虚荣的青年怎么变成神父，怎么从神父变成一个装腔作势的骗子，又怎么承认自己是骗子，是恶魔被男主角用花瓶砸死的。这些变化都符合人物的内在逻辑，观众深切地感受到这种悲剧。孤独的灵魂是如何在漫长的一生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血色将至》我很喜欢的一种感觉是，粗糙的生活质感带来了人性恶的一面，还有美国历史的另一层解读。人性恶在血色将至中表现得并不幽默，恶是民众的盲从，是男主角得知被欺骗后的冷漠，是神父的夸张的权力欲，是儿子与男主角直到最后也无法理解的隔阂。我个人很喜欢当一个人称作是男主角的亲兄弟来看男主角时候，养子夜晚醒来偷偷放火烧了床单，这个电影出现火的次数不是很多，在第一次火中男主角的养子耳聋，第二次温暖的篝火中男主角说出了血色将至中最有名的那段台词，第三次火则是养子烧家。第三次火是最迷人的一场火，它的主角是小孩子，男主角发现他烧家先是灭火再去找小孩子，在这场火中，人性变得复杂又深不可测。它不再是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它变成了善恶的角斗和推拉。啊不过PTA给了一个镜头也没有展开，但它像是一个隐喻，如果观众还记得前面男主角对待养子是多么用心，他带着他测量，寻找石油的技巧，带着他看风景，跟他约定以后会去吃牛排。那么这次的放火像是一场无声的背叛。

说到背叛我发现PTA导演虽然是库布里克的谜弟，但是他的精神气质不是很反人类中心主义，PTA导演在《木兰花》和《血色将至》中都在试图探讨爱这个话题，这是人类最珍贵也最难以理解的情感。在《木兰花》中PTA讲述了爱无能的少年天才竞赛选手，在《血色将至》中PTA讲了爱延伸而来的背叛。男主角被至少两个人背叛，一个是养子，一个是装作兄弟的骗子。背叛是爱的延伸，背叛最可怕的一点是一个人突然怀疑自己的生活环境和亲密关系，当一个人遭遇背叛，ta发现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生活的浮岛崩塌，隐藏下来的坚固冰山变成主要位置，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惧。在兄弟这段中，男主角再次信任他，他跟他袒露心扉，游泳，到最后骗子说我只找到你弟弟的日记本，他求他原谅。这种突如其来的背叛是最容易激发人愤怒的，在《美丽新世界》中读了莎士比亚的野蛮人愤怒地看着自己的伴侣，骂她是个淫妇，不停地咒骂。比起野蛮人的愤怒，男主角的愤怒是安静的，但也伴随着毁灭性的力量，他把这个骗子杀死了，缓慢并且具备耐心。男主角否定了家人，否定了亲情，他在这时候变成了被石油主导的魔鬼。而这一切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矿区死了人，他开始不在乎，他对于人的理解已经变得模糊了。

为了石油，男主角失去了所有。石油变成一个现代化的新诅咒，财富不再是衡量人成功的标准，而是孤独的城堡。房子越华丽，心灵越空荡。比起中产分子的精神空虚，血色将至完整又动人。

谈谈美国历史，可以看出来这部电影是毫不浪漫的西部大开发，它把视角放在了一个美国个人矿场主的故事中，我觉得PTA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历史类电影是不好拍的，而认真探讨美国史而不是美国梦的电影更是少见，但是PTA做得很好。他探讨了宗教和发财致富是如何不冲突，如何并轨，世俗的发财和需要世俗财富才能建立的教堂是如何用低价骗取农民的土地。PTA还集中地对于驱魔现象进行了描述，神父的激情的舞台剧演出包括后来坏心眼地让男主角跪地向神祈祷和忏悔自己的罪孽。在一句句的我有罪中，真正的罪孽伴随着油塔矗立在大地上。塔喷出黑色的金子和不知多少个工人的鲜血，换回的是美国的繁荣发展和孤独的一生。

这真是很聪明的历史传记类电影，它没有去试图展现宏大，宏大的叙事，各种事件的穿插，煽情的音乐，庞大的战争或者起义场面，它牢牢抓住这个小镇上的居民的故事，抓住人这一核心娓娓道来，让观众去感受和回味。PTA在这部电影中放弃了花哨的叙事，令人眩晕的巧合，片段式的人物演出，采用了扎实的人文关怀的剧本。当男主角跟观众一样筋疲力尽遇见了仇敌，那个自大狂神父，我想男主角应该是感觉到解脱了。到最后男主角用花瓶砸死了跟他一样年老的神父，又像是最后一丝对于人生的不妥协，我宁愿自己孤独到死。我也拒绝跟我的仇敌和解。他是孤独的，也是自由的，只是曾经的硬汉现在也只能用花瓶杀人，让人觉得有些感伤。野蛮的江湖法则被社会淘汰，文明的暴力变得软弱无力。最后只是留下染了血的瓷器碎片，为我的人生画上句点。

在PTA的作品中，孤独焕发出新的生机与色彩，荒凉的西部远景，面容肃穆的白裙子女孩，被夕阳染红的天空配上喷洒出的黑色石油，只有水声和劳累的山洞。它们不像是诗，像是生活和梦的混合体，那么美又那么自然。PTA的电影好像在说，影像可以自然，可以不伪饰，色彩可以不刻意调灰，尺寸可长可短，音乐可以单一可以多样，但是它依旧是一部好电影，它依旧能够讲述出一个好故事。

PTA确实是业界不可多得的电影天才。这部电影如果没有碰上科恩兄弟的《老无所依》，确实值得一部奥斯卡。

丹尼尔／伊莱

伊莱两只手被绑在头顶，固定在十字架上，丹尼尔的手像想要捏碎一只幼鸟的脚那样，抓住伊莱细瘦的脚腕，懒洋洋地绑在一起。它们在他手里象征性地扭动了几下，伊莱失禁了，尿液滴滴答答湿了裤子，流到丹尼尔手上。

“我不想这样做，伊莱。”丹尼尔就着牧师苍白的小腿擦了擦手，伊莱垂着头，眼睛被打肿了，没有办法睁开，身体混杂着血腥和恶臭，随着粗绳子缓慢打转。丹尼尔拿起威士忌喝了一口。

“向上帝发誓我只是无法停下来。向上帝发誓。”

这是第七天。

**

我是先知，我能成为上帝。

丹尼尔舒展开那条伤腿，小心地靠在椅子上。他的关节隐隐作痛，医生警告他再喝下去痛风会更严重，丹尼尔并不害怕死掉，他见过更糟糕的死法，此刻他只想闻闻刺鼻的酒精味儿。

丹尼尔仔细分辨，听出伊莱从肺里大声呜咽出来的几个破碎的气音，透过一块脏兮兮黑乎乎的粗布堵塞在喉咙里互相拥挤，那几个字是，请，请，请，请不要——不要——不——。

“不——要妄想和丹尼尔谈条件，不——要与他为敌，更——不——要对他的家庭指，指，指手画脚。”

丹尼尔学着他口吃的样子说话，猛地哆嗦了一下，好像被即将要发生的可怕行为给吓到了似的。瞳孔病态地放大了，放到最大时他战栗着站起来，捏碎了酒瓶。他的瞳孔持续扩张，咕嘟嘟地涌出黑色的万金油，吞噬着伊莱和他的小乡村，并即将吞噬整个波士顿。他能做到任何事。我能做到任何事。

牧师每晃动一下绳子就在地上为丹尼尔描绘波士顿的地图。

“伊莱。这是我的朋友，你可以不记住他的名字。你只需要记住，在纽约的死刑犯被绞死之前他负责鞭打他们就可以了。他鞭打所有自以为是的神棍和骗子。现在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

沉默不语的施刑者把布从伊莱嘴里拿了出来，伊莱看见那要落到他身上的东西一分为三，末端坠着铁块。

丹尼尔学着伊莱的样子浑身发抖。

“丹尼尔，求求你……”

“你有再次成为先知的机会，伊莱！”石油商张开大嘴，字眼夹杂着唾液，“你在自己的小教堂里面呢，抬头看看屋顶，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他告诉你能救你的办法了吗？你看见上帝了吗？你看见上帝了吗？你看见上帝了吗？”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上帝了！丹尼尔，求求你，求求你……”

“上帝被鞭打了多少下？”

伊莱尖叫了第一声，但鞭子只是落在地上。

“你自己数一下吧，牧师，也许我们能看见奇迹呢？也许上帝能治好你的贪得无厌和撒谎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