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遗事
谢露天机×民国
序
寒风斜夹着细小的雪花,落到朱红的雕花窗棂上,很快消散成在空气中。
蓝湛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刚刚破晓,又落了雪,天还是乌压压地沉着,仅从天幕的交接处漏出几缕微光。
蓝湛转过头,将衣架上的灰色斗篷拿下来披上,一丝不苟地系好了固定的丝带。他提起手旁的行李箱,回头看了一眼斑驳的窗棂,缓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的书桌上,遗漏着一张被反复翻阅的报纸,已经有些旧了。报纸右下的边角被折了一下,堪堪露出一行日期。
1936年12月12日。
1.
谢允是被接连不断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皱着眉扯落身上的被子,翻身瞥了眼枕边打开的怀表,揉了揉眉心。门外传...
谢露天机×民国
序
寒风斜夹着细小的雪花,落到朱红的雕花窗棂上,很快消散成在空气中。
蓝湛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刚刚破晓,又落了雪,天还是乌压压地沉着,仅从天幕的交接处漏出几缕微光。
蓝湛转过头,将衣架上的灰色斗篷拿下来披上,一丝不苟地系好了固定的丝带。他提起手旁的行李箱,回头看了一眼斑驳的窗棂,缓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的书桌上,遗漏着一张被反复翻阅的报纸,已经有些旧了。报纸右下的边角被折了一下,堪堪露出一行日期。
1936年12月12日。
1.
谢允是被接连不断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皱着眉扯落身上的被子,翻身瞥了眼枕边打开的怀表,揉了揉眉心。门外传来老管家温和的提醒声,“二少爷,您今天上午要去车站接人。”
谢允应了一声,半眯着眼起身,盯着玻璃外的雪景好几秒,算是醒了。他将窗户打开,对着冷风洗簌完,拿了件绒衣去开门。
谢允对门口的管家笑了笑,“劳烦您等了这么久。早饭先不用准备了,我直接去车站接人。”
“好,司机已经在下面等着了。”管家点了点头,随着谢允一道下了楼。他看着眼前的青年,有些犹豫地开了口,“老爷半个月后会回一趟上海,您要不要……去见见他?”
谢允的步子顿了一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没那个必要。”
谢允面无表情地走到备好的轿车旁边,忽然间改了主意。他轻轻敲了敲司机的玻璃窗,笑着道,“今天不麻烦伯伯了,我自己开过去吧。”
中年司机抬头看了看他,惊讶地打开了车门。他看着谢允坐上驾驶位,有些担忧地道,“二少爷,这车要慢些开。时间还长着,路上多注意安全啊。”
谢允冲着他笑了笑,拇指随意搭在方向盘上,一踩油门飙走了。
司机:“……”
邻近过年,火车站门口已经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吊着的流苏沾了些雪,湿答答地垂在半空中。提着行李箱的人群熙熙攘攘,与机械巨大的转动声一起构成了人间喧嚣。
谢允把车停在了车站门前的樟树下面。他低头看了看表,靠着车门点了一根烟。
他透过浓重的白烟,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的热闹。
他也曾一个人乘着火车归家,在站口笑着拥抱自己的亲人。
谢允掐去烟头,深吸了一口冷空气。他轻轻拍去指尖处沾染的灰烬,转身往火车站里走去。
他要等的那趟车已经能隐约见到头了,蒸汽氤氲在空气上方,很快化作了一片水雾。
火车逐渐停稳,掉了漆的红色车门被缓缓打开。一个像是早在车门守狠了的青年一下子冲出来,四处张望着周围,最后扑到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女子身上,“姊姊!我回来啦!”
“这么大个人了,不要还这么冒冒失失。”女子笑着揉了揉青年的头发,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语气中都是细密的温和。
谢允瞥了一眼这对姐弟,转头重新看向车厢。他微微垂下眼,掩去眸底浓重的复杂。
车厢在最初的几分钟已经散了大半人,可要等的那位却迟迟没出现。谢允也不着急,指腹轻轻摸索着表盘的边缘,权当消遣。
他玩了一会,抬起头来,正好与阶梯上走下来的男人对上了眼。
年轻的上校披了灰色的绒毛斗篷,怀里抱了只圆滚滚的大白猫。他朝谢允这边看了一眼,笔直走了过来。
他好像根本不属于人间。
谢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想。这想法来得毫无根据,却又在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笃定。可能长官的眉眼太过凉薄,偏偏又搭着一身的冷色,与旁边的雪、笑闹的人群都显得那样格格不入,浑身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那人在他面前停下来,摘了手套和军帽,白皙的指节朝他伸了过来,“蓝湛。”
谢允回过神,握住眼前的手,弯了弯眼睛,“谢允,幸会。”
蓝湛微微点了点头,刚放开手,旁边的大白猫却像刚刚睡醒了似的,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嗷呜”了一声,伸爪就往谢允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上挠。
蓝湛反应快,一把抓住那只做祟的爪子,低低斥了声,“不要见人就抓。”
谢允惊了一瞬,倒是没生气。他笑了笑,饶有兴趣地盯着白猫黑溜溜的眼珠,“很可爱的猫,叫什么名字?”
“馍馍。”
“什么?”走在前面带路的谢允回头看了看委屈的大肥猫,又瞥了眼上校那张冷峻的脸,挑了挑眉,“为什么叫馍馍?”
蓝湛把肥猫蠢蠢欲动的爪子重新按下去,摊着一张脸,“长得像。”
谢允笑了笑,把蓝湛领到车边,没再做声。
“我已经把住所安排好了,要现在过去吗?”谢允插好钥匙,看了眼后视镜,随意问了声,“我记得上校是五六点的车次吧,吃了早餐没?”
“没有。”蓝湛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用,习惯了。”
“第一次来上海?”谢允把目光转回去,“我看午饭的点也差不多到了,我直接带你去吃饭吧。”他想了想,又问,“南京吃辣吗?”
蓝湛给怀里的猫顺着毛,听到谢允问他,抬了一下头,“你随意就好,不用管我。”
谢允看着街道两旁的雪,轻轻笑了声,“行。”
谢允原先打算中午回家喝老厨娘炖的鲜鸭汤,这会和蓝湛一道吃饭完全是临时起意——一来他有些看不惯上司不吃早餐的破习惯,二来想起蓝湛手上还有要交付给他的文件,也不想耽搁,打算吃完了直接开始谈。
谢允在一家老旧的巷子口熄了火,熟门熟路地往里带路,最终在倒数第二家饭店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蓝湛,拉开推门等他进来,“我擅自选了这家,进去尝尝?”
蓝湛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缠过白猫过长的软毛。白猫被挠得有些痒,转动乌溜溜的眼珠,不满地看了蓝湛一眼。
他一侧头,看到谢允熟稔地走上前,笑着冲老板打了声招呼。那人似乎接了什么东西攢在手心,随后带着他往二楼走。
等到蓝湛抱着猫在包厢落座时,才终于看清了谢允指缝里花花绿绿的东西——是几颗哄小孩用的糖果。
谢允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大大方方摊开手心,带着笑意问他的上司,“上校要吃糖吗?”
蓝湛移开目光,礼貌性地摇了摇头。他将白猫放在一旁的坐垫上,道,“喊我蓝湛就好,你的军衔差不了我多少。”
谢允应了声好,自顾自地剥了颗糖吃。说话间,店里的伙计已经端着茶点上来了。他把盘子陆续摆在两位长官面前,笑着看向谢允,“二少可算来我们这吃饭了。老板娘方才都在和我念叨,还问您瘦了没瘦呢!”
“刚刚没见到老板娘,替我向她问声好。”谢允目送伙计带上门,转头看向蓝湛,将点心盘推到他前面,“荷花酥,有些甜,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一旁的大白猫闻声探了探头,试探性地看了看谢允。它见那人一脸笑,抬爪就要往桌上伸,被蓝湛一把拎住了后颈。
“见笑了。”蓝湛把它重新放到坐垫上,喝了口茶,理也不理旁边的大肥猫,“它不能碰这种糕点,会生病。”
肥猫在外人面前被自家主子粗暴对待,非常愤怒,当即对喝茶的那位挥了挥爪,以表抗议。
蓝湛冷冷瞥了它一眼,看着它自觉地趴了回去,才将视线转回谢允身上。
他总觉得这位少爷有些眼熟。初见时一下没想起来,坐下交谈了几句,忽然发觉自己早些年曾在一个酒会上见过他。
蓝湛是被邀请过去的,不好驳了上面的面子。身旁的同僚知道蓝湛不适合这种场合,自作聪明地照应他,总有一下没一下地搭着与他闲聊。看到谢允的时候,同僚轻轻碰了碰他,语气里有些说不清的意味,“看,这就是林家那位可怜的二少爷。”
蓝湛下意识看了过去。那位少爷正笑着和旁人敬酒,举杯的姿势优雅而漫不经心,丝毫看不出可怜的意思。只是蓝湛发现,觥筹交错间,他退回沙发上坐下时,眸子里隐隐含着冰冷的锋利。
谢允没发现上司在打量自己,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只蔫了的肥猫,思索它究竟是怎么被喂胖的。
谢允有些想上了头,刚要开口,敲门声却再次响了起来。他看着伙计端着托盘进来,“老板娘知道您爱吃鱼,今天正那睡会好下水抓了新鲜的,说是特意给您加了一道!”
谢允道了声谢,转回去时,正好看见蓝湛警告性地瞥了肥猫一眼。
他拿起筷子,微微憋了些笑。
吃过饭,谢允送蓝湛回了临时安排的住所,把手头的任务交接了一遍。
蓝湛在他面前拆开档案袋,从里面抽出几张资料来,依次在桌案上摆开。
“这个人是暗杀名单上的。”蓝湛轻轻敲了敲纸张上的黑白照片,“梁思源,算是一直跟着蒋先生的,最近有些不对劲,被组织怀疑是叛党。”
“怎么不对劲?”谢允问。
“双十二事变之前,他曾离过一次职。”蓝湛淡淡地说,“他手里当时掌握着一些情报,和事变的发生有些蹊跷,但没有确凿证据指明他和事变有关系。他也算内部人员了,政府不会允许这种不可控因素的存在。”
“他肯定是听见了些风吹草动,最近藏起来了,不过人确定依旧留在上海。”蓝湛移开目光,指着另一张照片,继续说,“这是他前妻,离得挺及时,但两人之间还是有密切联系。”
谢允看着照片上的女子。那是位端庄温柔的小姐,用一根白玉簪盘着头发,正靠在竹椅上喝茶。他目光微不可测地动了动,突然开口问,“要是梁思源没有亲共呢?”
“他的手里还有情报。所有和这份情报可能搭上了边的人,都不可能活着离开上海。”蓝湛说,“他和他前妻,都是一样的。”
谢允轻笑了声,道,“杀人这种事交给上校来做,真是屈才了。”
“政府并不是完全信任我。”蓝湛沉默了一会,说,“我们之所以没有出现在这份名单里,仅仅是因为政府不能明目张胆地对我们做些什么。我们被派来执行任务,就是在被他们试探。”
谢允收回放在资料上的视线,低了低眼。双十二事变之后,蒋介石虽然答应和解,但国民政府内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调动。所有人身上好像都带着背叛的嫌疑,他不知道该信任谁,也再也不敢去轻易相信。
谢允靠在椅背上,笑了笑说,“就这样和我说了?万一我是那边派来盯你的人呢?”
蓝湛看了看他,“我相信在我们见面之前,双方已经把对方的档案全部查了个遍,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私里的。你不会是。”他顿了顿,“既然这样,我更希望我们作为搭档,在这段时间内是互相信任的。”
谢允忽然明白了蓝湛说不希望他喊他上校的意思。都是聪明人,该省去没必要的客气和手段,规规矩矩地合作。
“时间不早了,晚上我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谢允看了看表,收起面前的资料,笑着站了起来,“档案我收下了,明天早上我会过来找你。”
走到门边时,他回过头,晃了晃手中的档案袋,“好好休息。”
戏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婉转的江南水腔和着老胡琴的微微暗哑,碎了一池水月。
谢允坐在包厢里,眼神却没往台上去。他看着瓷杯的边缘微微出神,半响才想起了里面盛着的清茶。
“林少今天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谢允微微转过眼,看旁边的男人也将视线从戏子身上收了回来。他咬了颗蜜饯,“遇上什么事儿了?”
“我今天看到梁茹空了。”谢允低着眼,看不清情绪,“在一张旧照片上。”
“不是遗照就成。”江庭撑着脑袋,懒懒地说,“问问照片的主人呗,能找到当然最好,都这么久没联系了。”
“她已经结婚了。”谢允观察着江庭的神色,半响开口说。
“也应该了。”江庭重新看向戏台,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都是老相识,遇见了,就记得替兄弟包个红包。”
谢允把冰冷的茶水喝完,没再接话。
江庭把果盘里的东西剥了个干净,心满意足地擦了擦手。他看了看谢允,笑道,“我好不容易回一趟上海,别坏兴致了。等会一起去喝一杯?”
“不了,明天早上还有事。”谢允笑了笑说,“我喝起来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
江庭似乎是被他的话逗笑了,也不勉强,“行,那日后我来约个时间补上。”
“成。”谢允见江庭是真不在意,也放下了心。他站起身,正要告别,又听见友人问,“对了,我上午十点的火车,你不来接我,去干什么了?”
“接别人去了。”谢允挑了挑眉,语气中带了些调侃的意味,“人比你长得好看,没空来管你。”
江庭没和他恼,倒是一下子坐了直,来了兴趣,“哟,林少这是接到哪位美人了?哪天带来给兄弟介绍一下嫂子,就不计较了。”
谢允听江庭那句“美人”,想到蓝湛皱着眉抱他的大白猫,一时间有点想笑。他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外衣,忍着笑意说,“我上司。”
可能是被故人勾起了往事,谢允一整晚昏昏沉沉,梦到的全是过去的回忆。
他看到自己被堵在墙角,脸上脏兮兮的,前几天刚换的新衣服破损得不成样子。
面前养尊处优的少爷低下头来,恨恨地看着他,“谢允,你凭什么就能心安理得地待在这里?”
“你以为你有资本和我抢些什么?”男孩往他身上重重踹了一脚,话语中竟然带上了些呜咽,“你这种人……怎么还不去死?!”
谢允没躲,抬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完了吗?”
“你说什么?”
“最好喊你的小伙伴打狠一点。”谢允勾着唇角,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要是我还能动,你就别想着走回去了。反正父亲没回来,惯不了你。”
过去这么多年,他依旧能清晰地想起铺天盖地的疼痛,好像骨头都要碎了一般。那个容貌与他相似的男孩,捧出了满心满意的恨意。
谢允漠然地看着他,指尖却不由紧了几分。
随后面前的画面与疼痛一同破碎了,谢允在异国的街头重新看见了自己。
他裹着围巾,站在刺眼的路灯下,在到达安排好的学校前,已经被有预谋地抢了。
谢允看着手臂上一道长而深的伤口,撕了一半围巾,粗略地包在了上面。就在他打算起身找个稍微暖和些的地方时,一个遮着脸的女人跑了过来,往他手中塞了一条长面包,又匆匆离开了。
谢允认出来了,在刚刚的抢劫中,他隐约在粗大的汉子后看见了她。
谢允看见自己冷冷笑了声,面无表情地抬起了手,将面包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垃圾桶。
恶人的同情罢了。
谢允转过头,发现身旁的场景不知何时又发生了变化。
这次他看见了刚才的女人,摇摇欲坠地站在江边。她回头笑了笑,与老照片上大家闺秀的温柔重合,“不用等我了,你和庭庭回去吧。”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你要帮我照顾好他啊。”
谢允猛地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都被寒霜包裹。
他不自知地坐起来,打开了床头的灯。
暖黄的灯光落在隆冬漆黑的清晨中。谢允起身接了杯温水,紧紧将杯子攢在手心里。
他等呼吸逐渐平复下去,没惊动任何人,只身一人下了楼。
谢允开走院子里停着的车,在街头零零落落的早点铺中随意挑了一家。他本来觉得胃里翻滚,根本没心情吃早餐,但转念想到了蓝湛那糟心习惯,下来要了两份生煎包。
谢允将车停在蓝湛楼下,拿着早餐上了楼。他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来早了,但也不想走,就这么靠在了人家大门口。
直到楼梯上蹦出来一只眼熟的大白猫,谢允才回过了神。他往下一看,对上了上司那张常年冰冷的脸。
“这么早?”蓝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在肥猫够到包子之前顺手地将它拎了起来。
他穿着单薄的便装,白色的布料被汗液打透,若隐若现地勾出的后面的皮肤,显然是刚刚晨练回来。
谢允把视线从蓝湛身上移开,提起装着生煎包的纸袋,一本正经地笑着说。
“来帮上司改掉不吃早点的毛病。”
蓝湛看到谢允手中的纸袋,微微愣了一瞬。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有些复杂地道了声谢,打开门让人进去了。
“我先去换件衣服。”蓝湛给他倒了杯茶,指了指茶几上放置的地图,“我让线人帮忙查了查,这是梁思源刚刚到上海时,他和前妻分别出现过的地点。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你看一下。”他走前低了低头,用眼神警告肥猫不要作威作福。
谢允点了点头,拿起地图细细看了看,逐渐明白蓝湛说的不对是什么意思了。
咖啡馆、裁缝店、茶馆和天街,看上去毫不起眼。
梁思源选择来到上海时,政府已经派人盯上了他,他自己刚从虎穴中出来,多多少少也该有些察觉。但这位梁先生似乎一点也没有嫌疑犯的自觉,在政府真正下杀手之前依旧自在,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公共场合。比起不小心,更像是故意将线留给了他们。
谢允放下地图,刚打算拿笔划两个记号,左臂忽然一痛,随后一只肥猫重重掉在了他身上。
蓝湛走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早晨有些凉。”他将手上的外套丢给谢允,盯着地上那只罪魁祸猫,皱了皱眉,“伤到手了?”
大肥猫委屈地眨了两下眼睛。
谢允抬头,看见旁边的玻璃柜,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笑了笑,撩起衣袖给蓝湛看,“我不要紧,就被抓了一下,衣服都没破。它可能是想爬架子,结果掉下来了。”
掉得还挺准。
谢允接过衣服,表面客客气气,暗地里却将装无辜的死肥猫不动声色地嫌弃了一遍。
蓝湛把猫收拾回房间,在谢允旁边坐下,“看出什么来了?”
“先吃东西,快凉了。”谢允把其中一只纸袋放到蓝湛面前,“我有些不明白。梁思源怎么说也是高级的军官了,不该也不会这么缺心眼。”
蓝湛拆开纸袋,听着他说。
“他在做什么?引我们过去?”谢允说,“在你来上海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次任务的目标是谁。他意识到自己被政府注意了,但不会知道究竟是谁在盯着他,除非政府的保密措施出了问题。”
“他是想拿自己这种自爆的行为证明什么?想和我们谈判?”
“不一定。”蓝湛摇了摇头,将地图上的某个地方再次圈了一下,“你是上海人,应该知道这个茶馆以前发生过军火的交易。他也是长官,自己多少有一定的势力,如果他在这时候参加了军火交易,会是想做什么?”
“他是知道自己无路可去,趁现在两个党派的表面合作,要彻彻底底地反了。”
“如果我们失策。”蓝湛说,“到时候落到梁思源手里,他就确实有资本示威了。”
“要是他确实有了退路,就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了,”谢允想起黑白照片上的故人,“政府本就不信任我们。也许他只是想告诉我们些东西。”
“他能说些什么?”蓝湛冷冷地问,“自己对党国忠心耿耿?”
谢允沉默了一会,低头咬了口凉去大半的生煎包,笑着问蓝湛,“上海的生煎包不好吃?”
“……”蓝湛看了看他,道,“还可以。”
“那就吃完吧,明天再给你带。”谢允故作严肃地说,“上校更要以身作则,不要浪费粮食。”
谢允见蓝湛真一言不发地拿起了生煎包,忍不住笑了笑。他靠着沙发上,看上司小猫似的吃东西,漫不经心中带着一丝笃定,“梁思源究竟想做什么,我们总会知道的。”
只是谢允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那么快。
他正美滋滋地坐在客厅喝着厨娘炖的鸡汤,想着什么时候过去照顾一下上司的伙食,忽然接到了江庭的电话。
“我见到茹空了。”
谢允放下勺子,只觉得脊背都开始发凉了。
“什么?”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和地问,“梁茹空?”
“我不会看错。”谢允听到江庭深吸了一口气,“就在你回国那会常去的茶馆,绝对是她。”
“她现在在哪?你跟她了没有?”
“你把兄弟想成什么人了,她都结婚了,没那个必要。”江庭有些莫名其妙,“她来上海没联系你?”
“没有。”谢允总算冷静下来了。他低下眼,重新喝了一勺鸡汤,“你看见她在做什么了?”
“我没敢总盯着,就看了两眼,”江庭说,“好像是从一个小门出来了,在买东西?”
“我明白了,”谢允想了想,模棱两可地说,“她不主动联系我们,可能也是不想被打扰到。但是这么多年了,总归都是老朋友,总要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吧。”他顿了顿,继续不要脸地说了下去,“如果再遇上她,就找个人盯着。”
江庭在老友面前也是个缺心眼的,乍一听觉得还觉得挺有理,当即应下了原本属于谢允线人的任务,“成。”
谢允心情很好地挂下电话,慢慢喝完了整碗鸡汤。他想了想,在去厨房续上一碗前重新将话筒拿起来,输了几个烂熟于心的数字。
“我刚刚收到了消息。”谢允带着笑意说,“长官,明天不要生煎包了,一起去茶楼附近吃个早餐?”
“先生,来一份晨报吗?”
谢允停下来,对面前卖报纸的男孩笑了笑,指着他手上的野花问,“买报纸送花吗?”
“您要拿花送人吗?”男孩看了看手中的花,有些惊讶地问,“这是我给妹妹摘的,她总吵闹着要看花。最近太乱了,我不放心让她出来。”他想了想,说,“如果先生想要的话,就送给先生吧。我一会再去摘。”
谢允掏出钱夹,要了男孩的报纸。他将花接过来,又听男孩说,“先生看着是体面人,如果拿这个送人,会不会太寒碜了些?”
“不会。”谢允摸了摸男孩的头,笑着说,“你看到了,它很漂亮。”
他看见男孩抓着报纸低下头,露出了一个有些内敛的笑容。
谢允告别男孩,转头走向昨天和蓝湛约的早点摊,发现上司已经在那等他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表,没迟到,稳稳踩在了点上。
蓝湛也看见他了,微微朝他点头打了招呼,继续给怀里的猫顺着毛。
“这猫今天怎么回事?这么蔫?”谢允拉开椅子,把零碎的野花放在木桌上,有些好笑地看着眼皮拢拉的大白猫。
“可能是半夜忽然发情了。”蓝湛的视线在花上停留了两秒,淡淡地回答他,“到处乱抓,亢奋了一晚上,现在应该是困了。”
肥猫纡尊降贵地撩起眼皮看了谢允一眼,随即又垂了下去。
“刚刚买报纸送的花。”谢允发现蓝湛目光的偏移,眼里带了点笑意,“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让我把花送出去。”
“我又没人可送,只能拿来祸害你了。”谢允习惯性地靠向椅背,话里带了些无赖般的意思。他看了看蓝湛,见那人正抬了眼看他,把剩下用来逗上司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转移话题道,“我们今天的早餐是什么?”
蓝湛刚要回答他,店里的伙计却已经端着托盘过来了,将两碗红油馄饨放在他们面前,“您二位的馄饨。”
谢允一见红油馄饨,胃口就上来了。他很愉快地拿起勺子,挑了挑眉看蓝湛,“喜欢吃这个?”
蓝湛低下头,轻轻吹着汤,“不是。上回见你总盯着这家店,就随意点了招牌。”
谢允安静地闭嘴了。
吃到一半,蓝湛放下筷子,抽了张餐纸,看向一旁的茶馆,“这不是地图上的那家老茶馆。我倒是大意了,没注意到这里。”
“不吃了?”谢允瞥了眼对面的瓷碗,注意到蓝湛额头上的薄汗。他随着蓝湛看过去,想起昨天的那通电话,嗤笑了声,“上海这么大,注意不到是肯定的。他如果要交易军火,也不会去那家出了名的军火地方。”
蓝湛明白了。梁思源私下肯定在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不论是军火交易还是投敌,他出现在各处,却唯独避开了核心。一切暴露踪的风险,都是为了掩饰这家小茶馆。
可谢允的情报是哪来的?难道真是碰巧遇上了人?
他看了看眼前的人,微微垂下了眼。
谢允的资料和关系网他都查过了一遍,不管是留学前还是回国后,他与任务的两位目标、政府里盯着他的那群人基本都没有关系,甚至在回国后不久与家里也断了联系,真是再干净不过了。
蓝湛想了想,决定不问了。林家这种势力,谢允早年也难免会接触一些暗里的线,和一群愿意跟着他的人。
他的线人也不是什么都能挖出来,总有些深深埋在黄土里,无法被他接触到的东西。但不管藏了什么,蓝湛暂时还是愿意相信眼前的男人。
但蓝湛不知道端正坐着咬面皮的谢允,也在想着这事。
他确实没打算告诉蓝湛自己和梁茹空这档子关系。都是有交情的故人,怎么也想着给对方留条路走。
谢允欠梁茹空太多情了,即使被扣上亵职通敌的罪名,他也实在下不去手。
他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整碗馄饨,听见蓝湛问,“去那家茶馆看看?”
谢允下意识地避开了蓝湛的目光,他点了点头,走在蓝湛身前。
他们走到茶馆门前,恰巧遇上一个青年风风火火从里面跑出来,边跑边骂,“这样做生意,怪不得冷冷清清的,死人都不愿上你这来!”
两位正打算抬脚进去的死人,“……”
谢允跑上前,叫住那位青年,笑了笑问,“小哥,这家茶馆怎么了?我和朋友刚打算进去坐坐。”
青年看了看这位明显比自己大的男人,显然接受了他的近乎,“这家老板简直有毛病!”
蓝湛抱着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前天我和朋友进去要了些茶点,正聊上头了,老板忽然说打烊时间到了,让我们走。”青年气愤地说,“好在我朋友也有事,正好打算离开,不然我那时候就得和他吵起来了。”
“结果我朋友落了东西,可贵一只表了。他刚刚过来找我,要我帮他去取一下,我就去了,结果那老板怎么说话的?!”
“他也不说看见没有,只说让我不要闹腾,怕损坏茶馆里的东西。”青年似乎是气笑了,“当时茶馆里好像还有几个老板熟识的人在那儿,商量着什么事,还说我没家教打扰他们。哈!我看他就是拿了我朋友的东西不敢承认,做贼心虚在那分赃呢!”
谢允一怔,转头和蓝湛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温和地安慰了青年两句,将他打发走了。
“先不用去了,”谢允回头看了看茶馆破旧的招牌,“蛇就在里面,先不用吓着了。”
蓝湛没说话,赞同看了他一眼。
谢允笑了笑,忽然小孩心性般地凑近蓝湛,趁肥猫没力气,报复性地狠揉了一把毛,“行,那我先回去了。”
在他们走到路口时,茶馆二楼的窗帘却忽然被撩起了一角,从缝隙中露出一张漂亮的脸来。
女子将头上的白玉簪取下来,静静看着外面的街景。
谢允再次接到江庭的电话,是在第二天的下午。
他那时刚睡完午觉起来,泡了杯浓苦的茶提神,想再看看梁思源的档案。结果刚坐下来,江庭这叨人的玩意就过来烦他了。
“听戏还是喝花酒?”谢允问,“利索点,我这还有事呢。就欠着这个饭局了,下次一个人滚去花天酒地。”
“……”江庭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想自己在友人面前究竟是如何妖魔化的。他忍住放下话筒的冲动,翻了个白眼,“茹空联系我了。”
“什么时候的事?”谢允心中一惊,无意识地低头抿了口茶,舌尖在接触滚烫的一瞬间泛上麻意,“她和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江庭似乎顿了一下,语调中带上了种说不清的意味,“她说刚在上海安顿下来,约我们一同去吃顿饭。就今天晚上,七点,地址老地方。”
“我知道了。”谢允挂下电话,眸底浮上一层浓重的复杂。
谢允看着窗外的未融的残雪,有些缓不过神。即使匆匆离了婚,梁茹空和梁思源也绝对是脱不开关系的两人。在躲军统追查的同时还约故人出来相见,谁能有这个闲心?
况且梁茹空也不是第一天到上海,如果想寻求故人的庇护,也早该来找他了。
唯一剩下的一个可能,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而梁茹空在赌,赌谢允念着他们几个的旧情,不会轻易对她下手。
但……但她怎么忍心让江庭也牵扯进来?
谢允苦笑了声,将覆在拨号盘上的指节缓缓收了回来。他选择不告诉蓝湛,就等于在依旧拥有清晰的认知下,选择了背叛他。
谢允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眼前指尖深深陷入了手心。
故人亲自给他设计好的鸿门宴,他是非赴不可了。
谢允赶到订好的包厢时,江庭似乎还没有来。他推门进去,看见女人已经坐在了圆桌上,手上拨弄着一篮白兰。
她的头发稍微剪短了些,眉目失了年少间的稚气,却还是温柔的,愈发成熟漂亮了起来。
“来啦,快过来坐。”梁茹空笑了笑,随手挽了朵花,“那就剩下庭庭了,他一会到了,是要罚酒的。”
谢允怔了怔,随即一如往常般打了个招呼,坐了过去。两人闲聊了几句,问候对方这几年的情况,虽是旧友重逢,但隔了层身份,话语间却不可避免地带了些疏离。
第一道菜上来时,江庭还是没有到。
用瓷盘端上来的是糖醋鲤鱼,用大火细细炸过,再撒了糖。江庭每次出门约饭,都要点上一道的。
“他可能不愿来见我吧。”梁茹空低下眼,笑意中带着浓重的失落,“也是,当年他的家人就不让他再来见我了。”
“……”谢允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最终好心地替友人解释道,“他不会不愿来的,估计就是路上忽然怂了。他这人你也了解,不用管他,先吃饭,一会菜凉了。”
他说完,忽然意识到,梁茹空这一大桌菜,怕都是特意给江庭点的。
“好,不等他了。”梁茹空点了点头,往谢允碗里夹上一大块鱼肉,“阿允,多吃点东西,你看你都这么瘦了。”她拿了柄小刀,熟练地撬开了桌上的红酒瓶盖,给谢允倒了一小杯。
“喝一些?”
谢允看了一眼,被重见故人欣喜压着的戒心一下子重新浮了上来。他对眼前的女人笑了笑,面上依旧是那幅古井无波的模样,张口就答应了,“好。”
只是在饮酒时,谢允利用视觉的错位抬了抬手,不动声色地将酒液全泼在了裤脚和桌布上。
从前被家里人教着当一名商人时,谢允第一件学会的事就是在餐桌间将杯子里的酒泼干净。
两人互相敬着杯盏,这期间菜已经断断续续上全了。谢允吃了两口,忽然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梁茹空,“茹空姐,我很多年不碰酒了。稍微喝了些已经有些晕了,我没让老伯伯送,自己开车过来的。”
梁茹空却像了然般笑了笑,道,“还有胃口吗?要不要先睡会?”
谢允皱了皱眉,似乎是想站起来,站到一半又跌了回去。他难受的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喊了声,“茹空姐姐?”
梁茹空看了看他,似乎有些不忍心,“阿允,你原谅姐姐,姐姐不该骗你。”
谢允似乎已经听不进她在说什么了,死死蹙着眉心,手背上的骨节都开始泛白,好像费劲力气在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阿允,姐姐也是为了你好。”梁茹空起身去扶他,“过了今晚,你就不用和那个人扯上关系了。”
她话说得蹊跷,谢允半眯着眼,好像猜到了什么,艰难地问开口问到,“是蓝湛?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一定要死在上海。”梁茹空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阿允。不然我们就不能回去了,可我……我一定要回去的。”
梁茹空看着他逐渐闭上眼,轻声叹了口气。就在她伸手碰到谢允的一刹那,一只小型的手枪忽然抵在了她的腹部。
她惊诧地抬起头,却见谢允眼里没有了丝毫醉意。他坐起来,看了眼楼下围着的便衣,笑了笑说,“姐姐真看得起我,还带了人过来。”
随后谢允一敛笑意,眸里透出些许寒霜来,“蓝湛人在哪?”
梁茹空转过头去,不打算再看他。
“你猜江庭今天为什么不来?”谢允冷笑了声,“你觉得你外面那些人,在江庭手里能剩下多少?我们确实不会动你,但不代表我狠不下心。”
“我问你一句话,你不答一句,我就杀你一个同伙。”
“第一个,”谢允抬起手,就在他准备放下时,梁茹空终于开口了。
“那家你们查到交易军火的小茶馆。”梁茹空说,“我用你的笔迹给他写了字条,让他去的。”
谢允眼神微微暗了暗,“你们想做什么?”
“在里面埋了炸弹。”梁茹空笑了笑,“我们从前就试着杀蓝湛了,一直没有成功过。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茶馆里的所有人,只能给他陪葬了。”
梁茹空注意到谢允面上的焦躁,低下眼说,“差不多到时间了。”
谢允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推开梁茹空,朝楼下跑去。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在谢允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远方忽然爆发出了剧烈的爆破声,漆黑的夜空被火焰一下染上了光。
底下的街道几乎是一瞬间就混乱了起来,惊呼声和哭闹声顿时充斥着整个上海城。
白色的灯光落在铁栏杆上,透了些悲凉寂寥的意味。
谢允靠在医院护栏上,眼神散漫地望着前方,直到嗓子开始隐隐作痒,才意识到了夜风的冰冷。
他闭了闭眼,脑子里却全是他在一片废墟里见到蓝湛时的样子。
那人浑身是血,倒在炸开的瓦檐周围。他的眼睫就那么毫无生气地垂着,没了半分平日矜贵的模样。
蓝湛不该是这副样子。
谢允看到他的一瞬间,只觉得脑子里全是嗡嗡声,血液似乎都凝住了。他将人小心翼翼地抱上车,开出了几乎是平生最快的速度。直到蓝湛被抬进急诊室,他依旧直直看着手心,缓不过神来。
蓝湛从没做错什么,他却为了自己的私心,把他害到了这种地步。
“我接了杯水,喝点吧。”
谢允转头,看见江庭端了个玻璃杯,在等候的排椅上坐了下来。他朝急诊室看了一眼,扬了扬下巴,“上次亲自去接的那位,你上司?”
谢允接过热水,觉得手心稍微温和了些。他坐在江停旁边,低低应了声,“是。”
江庭看友人毫无心思地喝着水,轻声安慰道,“能送进医院就是命大了,会没事的。”
他抬起头,看着乌沉沉的天空,半响笑着说,“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梁茹空,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真好看,又温柔又善良。可惜我不像隔壁学戏剧的有文采,只会老套地用几个词来形容她。”
谢允跟着他勾起唇角,却发现自己的笑僵硬极了。他看了看江庭,那人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不愿再开口了。
谢允和江庭曾是同学。
那时他孤身一人被送到英国留学,被自己同父异母哥哥派来的人蹲点抢了所有行李,而梁茹空原本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她在众人离开后偷偷给了谢允一个面包,然后匆匆跑开了。谢允本以为他们会没有交集,梁茹空却又在第二天,谢允找不到用来证明身份的物件时忽然出现了,把行李全给还了回来。
漂亮的姑娘低着头,小声说她不想再跟着干这种事情,她要逃跑了。
可她一个姑娘家,在陌生的国度,一点语言也不通,她能怎么跑?
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江庭的。
江庭从一辆黑色的轿车上下来,不耐烦地回头拒绝了什么,随后往谢允的方向眯了眯眼。
在这所学校遇上华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江少爷从小被人捧着,是个纨绔却没心眼的,听说了这些破事,就顺手帮了一把,也算尽了国人的情谊。
他将原先的住宿申请撕了,笑着对梁茹空说,“正好我不住宿舍,也吃不惯英国的菜。你就过来帮我做饭吧,我会给钱的,攒够了你就走吧。”
结果这一吃,就吃出情来了。
江庭其实一直不明白梁茹空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怕她根本分不清爱恋和恩情。而江庭是尊重梁茹空的,不想让两人的关系带上丝毫强迫的意思。
谢允作为江庭没事喊出去插科打诨的局外人,看得比谁都分明。梁茹空怎么会不喜欢江庭?可江家太太的位置又哪里是这么好上的?
梁茹空是个聪明而温和的姑娘,不想让江庭为难,也不想伤害他。
江庭得知后,和家里人磨破了嘴皮子,甚至一身轻狂地放了决裂的狠话,总算能在过年时把心爱的姑娘带回家了。
江庭那时候似乎做什么都带上了热情,不管旁人怎么闹他,脸上总是高兴的。
变故也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梁茹空终于被从前的那伙人找到了。
谢允明白自己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表面一派温文尔雅,私下里的手段却比谁都阴毒。他的手下随主,怎么折磨一个忽然反叛的姑娘也不言而喻了。
梁茹空在那个时候几乎受尽了凌辱。而江庭只在乎她受了什么伤,怎么折磨让她受伤的人。他不会因为梁茹空不再是清白的姑娘家,就一声不吭地离开,毕竟是深爱的人啊。
江庭自从和家里提起了梁茹空,江家就一直偷偷派人看着他,怕他什时候就和人家姑娘一起私奔了。
而这件事也很快被江家知道了。
江家本来就不赞同江庭带个身份低贱的女人回来当太太,得知了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肯让江庭再胡闹了。
梁茹空那时的情绪极度不稳定,而江庭在和家里大吵一架后,被江家派来的人强行带回去了。
谢允在江庭临走时去送他,他抱歉地对友人说,对不起,我连累你和茹空姐了。我本来应该自己处理这些事的。
他知道江庭当时憋屈狠了,直直站着让他打了几拳,看着友人在他面前哭了起来。
江庭说,我不想这样啊,我不嫌弃她,我要带她走。
江庭说,你别怪我,兄弟,我真的太难过了。
江庭走后,谢允原本打算先等学年结束后,偷偷摸摸带梁茹空回国,再偷偷摸摸带她去见江庭。
可梁茹空却在那个时候消失了。
谢允是在江边找到她的。
梁茹空穿着浅绿的旗袍,细细挽好了头发。她一个人站在石栏上,冒着十二月的寒风,回头对谢允温柔地笑了笑。
她就那么跳了下去。
谢允刚靠近护栏,就被后面一直跟着的人猛地蒙住了唇。刺鼻的药味忽然席上大脑,他在一瞬间似乎丧失了所有力气,眼前的景物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在一个昏暗角落醒来时,已经完全找不到那个姑娘了。
而梁茹空在英国留下的踪影,和江庭、甚至谢允相识的痕迹,都被江家抹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世间从来就没这么一个人。
他们都认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对方了,直到谢允在任务中看到了故人的照片。
江庭除了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梁茹空,怨恨自己在家族前的无力,也是着实怨过她的。
为什么她不愿意和谢允回来,明明江庭能够接受的,她自己为什么就放不下啊。
梁茹空成了一道狰狞的伤疤,烙在最显眼的地方,即使愈合了,还是一碰就疼。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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