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俏/《折羽》一百三十八
未等俏如来作出反应,上官鸿信便垂眸,贴着他的耳畔细叹一声。
“这般坐法,你那条腿恐怕经受不住。”
俏如来闻言失笑,只得由着他去,顺势倒进对方怀里,将久压着的有些吃痛的腿释放出来。
神觋无方看了一眼俏如来的腿,也扯开嘴角笑了笑,只是这份笑意与先前相比却显得不甚明朗。...
未等俏如来作出反应,上官鸿信便垂眸,贴着他的耳畔细叹一声。
“这般坐法,你那条腿恐怕经受不住。”
俏如来闻言失笑,只得由着他去,顺势倒进对方怀里,将久压着的有些吃痛的腿释放出来。
神觋无方看了一眼俏如来的腿,也扯开嘴角笑了笑,只是这份笑意与先前相比却显得不甚明朗。
他沉吟片刻,便道,“在下的这个故事,确实为一桩故事。”
俏如来对他点了点头。
“那只铜鸢暖炉里,藏着的应当是一截尾指。”神觋无方神色凝重,语气也颇为低沉,继续说道,“只是,这截尾指虽然取自十纸鸢之躯,其原本的主人却是落师九冥。”
谁能料到,故事的开头竟会如此荒诞离奇。众人一阵沉默,细思之后,都不免有些悚然。
俏如来眉头微蹙,略一思忖,遂向对方确认道,“落师九冥,原是天生的六指?”
“没错。”神觋无方肯定道。
天生异指虽说世间罕见,却也并非绝无仅有。早在数百年前,江湖上就已流传过六指琴魔的逸闻轶事。是说此人出身贫寒,自幼便心术不端,修炼天龙八音后便祸害武林,在江湖上掀起多年的腥风血雨。
此人早已作古,与我们的故事无关,遂略过不表。
当初与落师九冥的几次照面,亦无人发现其手指有此异状。但究其身份,毕竟贵为一国之主,天生异指必遭非议,出于种种考量,若说他曾将多余的尾指截除,倒也不难理解。
只是这截除的尾指,何以移植到了十纸鸢的手上?
落师九冥生性残忍,行事阴毒谲诳,对十纸鸢的执念已然接近疯狂,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因为这份极端的痴妄,做出何等令人发指的事情来。
上官萦空不敢再往深处去想,唯有喃喃问道,“师尊…他难道手指有残?”
“非也。”神觋无方摇头。
“那是何故?”上官萦空脸色惨白,犹疑问道,“难道落师九冥竟然变态到将师尊的手指斩断……”
神觋无方环顾几人,缓了缓神色道,“其实此事的由头,并非如尔等所想那般耸人听闻。”
“二十多年前,落师王室曾经历过一次极其险恶的暗杀之局。那是一支由九名绝顶高手组成的刺客队伍。彼时,年幼的落师九冥受困于长寒宫,身边竟然仅剩十纸鸢一人仍在坚守。为求破局,十纸鸢以身护主,浴血奋战,终于凭一己之力守住了落师王族唯一的血脉。”
“在那次杀局之中,十纸鸢身中数刀,刀刀命中要害,几乎丧命。他的右手尾指亦因此被斩断,落下残疾。”
话到此处,上官鸿信开口点出疑窦,“暗杀王族,甚为绝密,如此机要之事,鬼方国主何以知晓?”
神觋无方回答得倒也十分坦然,“因为那九人刺客队伍的首领,正是区区在下。”
如此出人意料的答案,令俏如来与上官鸿信都不由怔了一下。
“什么?!”上官萦空更是一时失声,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敢问国主今年贵庚?”
神觋无方也不急着回应,而是凑到俏如来面前盯着那张清逸的脸庞观摩了片刻,随后揶揄一笑,说道,“在下与俏如来应是年纪相当。”
“怎会?那岂不是总角小儿的年纪…”上官萦空顿觉不可思议。
神觋无方则一本正经地点头。
“正是如此,在下从小就忙着杀人。人称,杀人天才。”
气氛陡然一冷,极为尴尬。
神觋无方也沉默片刻,干咳了几声,装作若无其事道,“十纸鸢断指是既定事实,落师九冥为此遍寻方术,将自己的尾指移植给他,亦是人之常情。真正令在下介怀的,其实是另一桩事实。”
俏如来道,“何事?”
神觋无方目光一暗,语气也随之森冷了几分,“数年之后,因为一次暗访,在下意外目睹一事,属实叫人恶寒。落师九冥竟将自己另一截尾指也斩断,剁为肉糜,逼迫十纸鸢吞咽入腹。”
一番话说完,众人脸色迅速沉了下去。
神觋无方唏嘘一声,“如此尔等便知,那只铜鸢暖炉的真正用意。”
那也并非是纯粹的决然的恨,而是十纸鸢此生最后的自尊。
而这样的自尊,重明王势必为其捍卫到底。
雁俏/《折羽》一百三十七
拉勾,诚然是一种难登台面的儿戏。
然而,这种家喻户晓的稚子游戏,在俏如来的过往人生里,确切的说,在他流离转徙的幼年时光里,却是一次都没有经历过。
所以他并不清楚,“拉钩上吊”其实分为两个动作,尾指相拉相勾,拇指上调相对,只有完成这两样动作,双方许诺才算成立。
神觋无方见他面露懵怔之色,显然对此不甚了解...
拉勾,诚然是一种难登台面的儿戏。
然而,这种家喻户晓的稚子游戏,在俏如来的过往人生里,确切的说,在他流离转徙的幼年时光里,却是一次都没有经历过。
所以他并不清楚,“拉钩上吊”其实分为两个动作,尾指相拉相勾,拇指上调相对,只有完成这两样动作,双方许诺才算成立。
神觋无方见他面露懵怔之色,显然对此不甚了解,于是手把手地为他详细演示了一番。
俏如来只是安静坐着,任其随意摆弄手指,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神觋无方见状,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见你猜拳属实在行,怎会拉勾这种儿戏,你反倒不知?”
众人闻言,神情皆是一愣。
上官萦空登时跳了起来,恨不得一指头戳穿对方的脊梁骨,“好啊,好啊!堂堂鬼方国主,原来竟是个道貌岸然的跟踪狂!”
“欸,世子此言差矣。”神觋无方语气颇为无辜,朝他摆了摆手,“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此路不通走彼路,有路必有福,有福必同享,在下与俏如来这一路纯属偶遇,偶遇而已。”
上官鸿信眼睫一闪,虽未发言,但深邃的眸光瞬时犀利了几分。
“国主。”俏如来嘴角浮上浅笑,试图抽回手指,“长话短说,还是请讲故事吧。”
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神觋无方此时却紧紧攥着他的尾指,似笑非笑地朝他眨了眨眼。
“莫急。”
话音未落,神觋无方便突然发力,将俏如来往身前一带,手中纸扇一合,扇柄在指尖飞转的同时,不知打开了何种机窍,末端弹出一寸银针,锋利无比的针尖抵着俏如来的颈喉处。
俏如来面如平湖,丝毫未显慌乱。
神觋无方头微微一偏,望向略有失色的上官鸿信,饶有意味地问道,“依然是同样的问题,在下该如何相信太子的诚意?”
两人目不余力地对视半晌,旁观者却已然按捺不住。
回想起在郾城的不慎遭遇,如今竟又被其故技重施,上官萦空不由急道,“除了暗算他人这等奸猾之举,鬼方国主还会耍些别的伎俩吗?”
神觋无方朝他瞥了一眼,语气幽幽地甩出一句话,“大人说话,小孩子切勿插嘴。”
“你——!”上官萦空顿觉语塞,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与上官萦空的口舌之争有所不同,宓星霜则采取了一种更加直观暴戾的方式。只见他起身之后,杀意遂起,便从腰间拔出匕首,径直走向神觋无方。
“鬼方使节既已言明,其主屈死异乡,惨遭杀身之祸,不如就趁此机会,送国主上路吧!”
只有俏如来知道,宓星霜绝非是在虚张声势,他目光中的决然与憾意,都明白无误地交付给了俏如来。
冰冷的匕首横贯颈部,神觋无方虽有失色,但不过一瞬,神情便恢复如初。
“鬼方索要的是一名凶手。”宓星霜手持利刃,朝俏如来微微一笑,但眉宇之间又难掩惆怅之色,“作奸犯科之事,我来做便可。凶手,我当亦可。”
俏如来此时却一反常态,没有应他半字,抬手便是一掌圣印莲华,毫不客气地将人轰出数丈之外。
宓星霜背部撞上一株苍松,震得树干直颤,他咬牙闷哼一声,只是一口气还没缓得过来,便感觉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俏如来压下眼睫,对身后的上官鸿信正色问道,“殿下的诚意,考虑得如何?”
上官鸿信神色一动,似乎有所领会。
但是这一幕落到上官萦空的眼中,只觉得十分蹊跷。哪有人质为挟持者帮腔的道理?怪,实在是怪…上官萦空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琢磨,终于脑中灵光一闪,难道这竟是一出唱双簧?!
若说俏如来与神觋无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私下协定,上官萦空也是相信的。毕竟——俏如来其人,心有万壑,深不可测——上官鸿信亲证。
想到此处,上官萦空顿时有些气恼,他必然不敢因为这点七上八下的臆测去责备俏如来,只能将心中怨气对准神觋无方,“屡次三番的进犯,鬼方国主的诚意又在何处?”
这一次,神觋无方倒也认真地给了他一记眼神,答道,“在下的诚意,取决于太子的诚意。太子的诚意,正是在下的诚意。”
上官萦空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暗骂一声,与这些工于心计的人说话属实费脑筋,也不知道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咸州盐池。”上官鸿信倏然开口,揭开了谜底,“国主的诚意,的确至诚之诚。”
神觋无方身形瞬时一松,整个人便懈了下来。致命银针果断一收,手中扇柄顺势打了个转,又不着痕迹地藏进袖笼里。
他一边坏笑一边调侃道,“俏如来,如今看来,用你这条命来对付羽国太子,已然不经用了。”
俏如来不以为意,淡然回应,“若是处处左右太子的决断,那俏如来才真是命不久矣。”
神觋无方虽然点了点头,但仍决定将“恶意”进行到底,便问上官鸿信道,“先贤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凡事讲究先后,敢问太子心中,是将俏如来置于何种地位?”
上官鸿信抬起眼睫,冰冷的眸光直视对方,“先贤又云,诸侯危社稷,则变置。国主是想一试?”
“哈。”神觋无方讪笑一声,此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尴尬地朝俏如来靠拢,刻意压低声线道,“俏如来,你我虽是萍水相逢,奈何一见如故,譬如至交,别说在下没有提醒你——”
话说一半,他又忽然止声,一双丹凤眼流光溢彩,似有千言万语,直直地盯着俏如来。
俏如来一声暗叹,只得接茬道,“国主直言无妨。”
神觋无方这才继续道,“你的这位太子,铁齿铜牙,三毛七孔,心思叵测,你如此披肝沥胆地追随于他,今后定然讨不到任何便宜!”
俏如来听罢,不由笑了一声。
上官鸿信也不约而同地笑了一声。
时来易失,赴机在速。
“分明是我在追随你。”上官鸿信伸手,一把揽住俏如来的腰际,将他拉入自己怀里。
雁俏/《折羽》一百三十六
须弥山的午后,风声如诉,树海涌动。
俏如来合目片刻,耳畔萦绕着上官鸿信似有若无的气息声。
再然后,只闻轻裾扫地,一只手拂过他的脸颊,指尖缠绕他的银发,温热的掌心包裹他的后脑勺,这的确是一个宣示主权的绝对手势,但上官鸿信同时又是单膝跪地,如朝圣者一般满怀虔诚与信仰的对他耳语。
“人心鬼蜮,如你这般洞若观......
须弥山的午后,风声如诉,树海涌动。
俏如来合目片刻,耳畔萦绕着上官鸿信似有若无的气息声。
再然后,只闻轻裾扫地,一只手拂过他的脸颊,指尖缠绕他的银发,温热的掌心包裹他的后脑勺,这的确是一个宣示主权的绝对手势,但上官鸿信同时又是单膝跪地,如朝圣者一般满怀虔诚与信仰的对他耳语。
“人心鬼蜮,如你这般洞若观火,已经实属不易。然而逝者已矣,幽明异路,人鬼道殊,勘破,勘不破,你都不必介怀。”
明面上似乎在说十纸鸢一事,实则不然。俏如来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上官鸿信口中的逝者,其实另有所指。
他说的那个人,是雁王。
由始至终,上官鸿信对这位早已身故的“自己”就从未解除过戒心。他自知无法回溯亦无法参详俏如来的过去,但他坚信,在那些无法触及的经年往事里,雁王一定会在俏如来的灵魂里刻下某种不为人知的印记。
那必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至于俏如来始终无法规避这一笔所造成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言行举止以及运筹帷幄,或多或少都会受其牵制,即使这种牵制是那样的隐秘,细微到几不可察。
纵然万般无奈,上官鸿信也不得不承认,雁王就像一枚揿钉,满身荆棘,已经深深地侵入俏如来的骨髓里,无人能可撼动丝毫。
而俏如来,他默许甚至纵容雁王所带来的疼痛。这种鞭辟入里的疼痛,在他每一次凝眸直视上官鸿信的时候,就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有任何无法弥平的隔阂。雁王并不是他们的隔阂,雁王是他们共同抵抗的命运。
上官鸿信清楚地知道,俏如来的每一次凝眸,都是在直视自己身后那重若千钧的命运。
那是他们试图携手撬动的命运。
“无妨。”
他温声说道,然后微微勾起嘴角,旁若无人地在俏如来的耳窝处点了点。
如果命运注定要你我共赴深渊,那么我所祈求的,唯有在万千次的轮回里,比你先一步落地。
所以,无妨。一切无妨。
俏如来睁开眼帘,眸底是难以藏匿的一抹哀色,显得他的目光幽深难测。
这一抹怆然哀色也只是在上官鸿信面前才显得弥足真实。当俏如来将目光转向众人之时,眼底的涟漪已然平息,他一如既往地缓声开口,“铜鸢暖炉的玄机其实并不难猜,唯一无法参透的是,暖炉既是重明王心爱之物,何以用作与落师九冥的交易?”
上官鸿信自然明白俏如来的言下之意,于是接话道,“能可动摇重明王的取舍之人,非十纸鸢莫属。暖炉之所以交给落师九冥,想必也是十纸鸢生前授意,或许就连重明王,对此遗愿也是不解其然。”
“嗯。”俏如来微笑点头,话锋随着纤细的眼睫一转,“殿下还不起身,是想折煞俏如来吗?”
上官鸿信面色一怔,转瞬又漾起笑意,顺势靠着俏如来坐了下来。然后他迅疾出手,打开俏如来手上那道金刚锁链,紧接着“咔”地一声,毫不迟疑地锁住了自己的手腕。
“给你。”
那枚细小的银钥,就这样绕了一圈之后又再度回到了俏如来的手中。
如此一来,便是彻底断了脱逃后路,神觋无方的脸色不免暗沉了几分。
俏如来对他说道:“国主恐怕要受累一段时日了。”
“哈。”神觋无方故作泰然道,“谁受累还不一定呢。”他说完身体往后挪了挪,倚着一株高大的苍松,伸了个懒腰问道,“在下这里还有一个故事。俏如来,你可有兴致一听?”
“并无兴致。”俏如来罕见地回绝道。
“咦?”神觋无方疑惑道,“你就真的不想知道,那只铜鸢暖炉里究竟藏了何物?”
俏如来神色微动,“十纸鸢的骨灰,不是吗?”
“是…”神觋无方微微一笑,“也不是。”
俏如来眉头轻蹙,略一思索后说道,“还请国主赐教。”
神觋无方则朝他勾了勾手指,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附耳过来。”
俏如来尚未有所反应,就听宓星霜倏然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好赐教的?最为简单明了的解释,就是十纸鸢对落师九冥旧情难忘,死后仍要为他留那一抔骨灰,便是无法推翻的佐证。”
神觋无方朝宓星霜扫了一眼,然后对俏如来道,“你以为呢?”
俏如来摇了摇头,未发一言。
神觋无方遂有些得意道,“你也想不通,是不是?为什么在落师遭受非人折磨的十纸鸢背离故土多年之后,仍然做出这等看似魂归故里的怪异决定,甚至还将此事交托给今生最为信赖的知己,也就是重明王亲自操办,这其中的因由,的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稍作停顿,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到俏如来身上,继续道,“在下虽不才,但尚有一解,只可惜你俏如来并无兴致。”
话到此处,任谁都能看得出来,神觋无方已然一副愿者上钩的态度。
俏如来并未多做考虑,而是有恃无恐地回道,“国主的故事,俏如来洗耳恭听。”
“哦?”神觋无方从袖笼里掏出一把纸扇,呼啦一声打开,边摇边问道,“那还得看一看你的诚意,愿出纹银几两?”
上官萦空从旁一听大为光火,忍不住嘲弄道,“想不到鬼方国主视财如命竟能至此,难不成上辈子投胎不慎投中了钱眼?”
神觋无方不怒反笑,手中纸扇半遮面颊,一对魅惑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上官萦空问道,“你们羽国的钱眼,长成这样?”
上官萦空顿时语塞,甩头冷哼一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什么破故事,你爱讲不讲!”
“欸,世子莫要心急。”神觋无方视线一转,对俏如来说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在下的故事,本就打算由俏如来一人买单。”
上官萦空白眼一翻,仰天叹道,“俏如来身无分文,一贫如洗,是问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让他买单,说白了不就是让我堂——”
俏如来适时打断他道,“世子此回倒是轻看俏如来了。”
“啊?”上官萦空面露惊诧之色,好奇问道,“俏如来,你哪来的银两?”
“俏如来并无银两。”俏如来坦然答道。
“那…难道你……”上官萦空面色转而凝重,犹疑的视线下意识地飘向久不作声的上官鸿信,两手上下比划,双唇一开一合,无声问道,“卖身契?”
上官鸿信对其视若无睹,纹丝未动。
俏如来转向神觋无方,“虽无银两,但俏如来可以支付更加贵重的东西。”
“何物?”神觋无方合上纸扇问道。
俏如来抬眼望向远处,层峦迭嶂的山影倒映在清冽的眸底,他淡定答道,“鬼方一国。”
“哈。”神觋无方干笑一声。
“毕竟国主已经被贼人窃国了,不是吗?”俏如来一语惊人。
神觋无方沉默许久,忽然朝俏如来一伸手,尾指勾了勾,神色认真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俏如来微微怔了几秒。
神觋无方见状,于是一把抓住他的右手,勾着尾指朗声念叨,“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雁俏/《折羽》一百三十五
“神觋无方?!”
上官萦空大吃一惊,扭头看了一眼上官鸿信,犹疑问道,“他…他不是身亡了吗?”
此言一出,宓星霜与俏如来均是一愣。
俏如来紧接着道,“放我出来。”语气中有种不由分说的强硬。
神觋无方倒也识趣,将他从麻袋里放了出来,...
“神觋无方?!”
上官萦空大吃一惊,扭头看了一眼上官鸿信,犹疑问道,“他…他不是身亡了吗?”
此言一出,宓星霜与俏如来均是一愣。
俏如来紧接着道,“放我出来。”语气中有种不由分说的强硬。
神觋无方倒也识趣,将他从麻袋里放了出来,见他单脚似乎无法稳妥站立,又伸手捞着他的腰际。
俏如来垂下眼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虽未发言,但拒绝的意图也很明显。
神觋无方讪笑一声,遂依他松了手。
俏如来则很自然地席地而坐,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眸投向上官鸿信。
上官鸿信与他对视须臾,然后微微勾起嘴角,同样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上官萦空与宓星霜见此情形,亦不再深究,顺势盘腿就坐。只是宓星霜坐下的那一瞬,余光下意识地瞥向俏如来的那条腿,神色也随之黯然几许。
神觋无方这才扬起手臂,唰地一下揭掉了那张将玉腰奴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露出了这位鬼方国主最为真实的面目。
不得不承认,面具下的这张脸竟是少有的出类拔萃。若是非要形容的话,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诸位有礼,在下神觋无方。”
说完他也从善如流,靠着俏如来坐了下来。随后一伸手,笑容可掬,“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俏如来略一思忖,遂朝他伸过手去。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只听“咔”地一声轻响,俏如来的手腕上便忽然多出一道金刚锁链。而锁链的另一端,正是拴着神觋无方。
众人神色瞬变。
神觋无方指尖捏着一枚细小的银钥,当着众人眼前晃了晃,然后仰头,张嘴,就这样有恃无恐地吞入腹中。
首先发话的是宓星霜,他脸色一沉,说道:“在下虽然医术不精,但开膛破肚之事,倒是游刃有余。”
上官萦空白眼一翻,显然对宓星霜的血腥手段很是质疑,“他迟早会拉出来。”视线再一转,对神觋无方问道,“敢问鬼方国主,你是日日出恭,还是三日一次,甚或七日一次?”
宓星霜冷哼一声,对其嗤之以鼻,“所以你的意思是,趁他如厕之时,你在茅坑里候着?”
“未尝不可。”上官萦空嘀咕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曾惧过一坨燥矢?!”
神觋无方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转头扫了一眼俏如来,见他淡定如常,于是又看向上官鸿信,问道,“太子对此有何见解?”
上官鸿信掷地二字,“砍手。”
神觋无方点了点头以示认可,接着又咧嘴问道,“砍谁的?”
他话音未落,俏如来已率先答道,“自然是俏如来的。”
“哈。”神觋无方干笑一声,环顾众人,调侃的意味溢于言表,“各执一词,众口难调,在下究竟应该听谁的?”
俏如来垂眸,视线沿着锁链一路攀升,直至面对神觋无方那张俊逸的脸庞,一语道破,“鬼方国主,权尊势重,理应执掌风云,又何需听从旁人之言?”
神觋无方微微一怔,沉默片刻之后终于由衷叹道,“俏如来,落师遇到你,确实该亡。”
他说完便张开嘴,将原本压在舌底的那枚银钥吐了出来。正当他意图开锁之时,俏如来却一伸手,问道,“可否我来?”
神觋无方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将手中银钥递了过去。
俏如来接过银钥,便迅疾转手,朝上官鸿信的方向抛了出去。
而上官鸿信似乎早有预料一般,略一抬手,就精准无比地接住了那枚银钥。
“你!”神觋无方脸色一沉,急喝道,“这是何意?!”
俏如来对其如若未闻,而是面对上官萦空问道,“鬼方国主身亡一事,有劳世子详说。”
上官萦空遂开口道,“郾城疫事一平,燕京便传来急诏。原是鬼方使节奉国书而来,称国主神觋无方于数月之前奔赴羽国,本意向鹤王朝觐,其却无端失踪,恐怕已遭杀身之祸。”话到此处,他望向神觋无方,语气森冷,“国书所言,鬼方与羽国虽有不战盟约,可恨吾主屈死他乡,羽国若是三十日之内无法交出罪魁祸首,兵燹之祸在所难免。”
彼时,上官鸿信自是对神觋无方的真实下落心知肚明。只是他未曾料到,当他从塞北营再度赶回郾城,首先得知的消息竟然是俏如来与宓星霜双双失联。
“如今距离鬼方限期还剩多少时日?”俏如来问道,视线却不动声色地盯着稳坐一旁的上官鸿信。
“不足半月。”上官萦空不由哀叹一声。
俏如来蹙眉静思片刻,转而对神觋无方道,“这就是国主与落师九冥交易的缘由吗——借刀杀人。”
借什么刀?杀什么人?
上官萦空与宓星霜面面相觑,两人均是一头雾水。上官鸿信却是神色一动,似有所悟。
神觋无方神色不解道,“俏如来,我还以为我冒充樗里棘一事,你早有察觉,原来你——”
上官萦空话听半句,便急不可耐地开口道,“俏如来,你难道忘了与落师九冥交易的分明是樗里棘,他为了在落师国扩张杏林花发的药铺产业,于是答应落师九冥在郾城散布疾疫。”
“世子稍安勿躁。”俏如来朝他微微一笑,“请问世子可知落师国土多少公顷?”
上官萦空摇头道,“虽不知其具体数目,但落师弹丸之地,应当不及羽国二十分之一。”
“那么,若是世子打算做药材生意,是想选择弹丸之地的落师,还是幅员辽阔的羽国?”
“咦?”上官萦空若有所思道,“此事的确逻辑不通,为何樗里棘会放弃羽国这么大的香饽饽,而选择去啃落师那么一块难以下咽的烂石头?”
“因为樗里棘根本从未放弃羽国,自始至终他为之交易的对象,都只有重明王一人而已。”上官鸿信接替俏如来冷声解释道,“郾城大疫,从头到尾都与落师九冥毫无瓜葛,只是重明王与樗里棘双方的图谋。”
“那为何樗里棘要针对此事说谎……”上官萦空继续提出心中困惑,“不对,应该说为何鬼方国主要对我们说谎?”
“原因不外乎两点。”这一次回应的是俏如来,他语气笃定道,“其一,樗里棘与重明王的交易内容极为隐秘且对羽国危害重大,为防万一,同时也为了自身行事方便,鬼方国主不得不替他掩人耳目。其二则简单许多,许是因为樗里棘提供的信息有限,而鬼方国主与重明王又是素未谋面,若有失言之处,岂不暴露马脚?”
俏如来稍微顿了一下,转头对神觋无方继续道,“这也是为何国主在解疫之后,并未在王府久作逗留,而是在重明王回府之前便不辞而别的原因,对吧?”
神觋无方故作泰然之色,信口辩解道,“在下是因为御下无方,对樗里棘参与疫祸心生愧疚,所以才选择奔赴郾城,参与抗疫之事。”
俏如来听他此言,遂淡然一笑,态度中肯的点评了一句,“国主仁义。”
怪就怪在,原本晦暗不明的气氛,竟然因为俏如来的这一句话而有所缓和。
上官萦空大脑转得飞快,随即灵光一闪,问道,“如此看来,鬼方国主与落师九冥那是熟识了?否则又怎会借用他的身份来混淆视听。”
俏如来颔首以示肯定,“确是。”
神觋无方则饶有兴致地反问道,“俏如来,你既已察觉出其中违和之处,为何彼时在郾城却不曾拆穿我的说法?”
任谁都能听出他言辞之间的挑衅意味,而俏如来却抿紧嘴唇,罕见地陷入一阵沉默。
此时,上官鸿信抬起鹤翅一般锐利的眼睫,目光如牢笼一般紧锁在俏如来的身上。
俏如来久不作声,上官鸿信便会替他作声。
“因为此事与郾城疫祸相比不足为虑,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一旦拆穿此事,也就等于承认自己并不知晓当初重明王与落师九冥的交易真实为何,对吧,俏如来?”
“如果交易内容是以你的性命作为对我的要挟,那重明王就不会趁你身陷落师,已是九死一生的情况下,仍在塞北各地谣传圣手白衣客的行医逸事。至少,在重明王的计划之中,你俏如来不会死于落师九冥之手,他对你的命运有着更为残酷的安排。”一番言辞针针见血,可谓咄咄逼人,但上官鸿信仍无止声的迹象,“由此推断,你的性命并非两人交易的核心内容,同理,落师九冥想要的也并非醉墨仙毫的制蛊之方。”
上官鸿信起身问道,“他要的是什么?”
俏如来仍是端坐着,垂眸应出二字,“不知。”
上官鸿信内心苦笑,一改先前凌厉之色,语气略显伤感地问道,“俏如来,你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他提脚而行,又是短短十来步之距,只不过这一次的俏如来状如无波古井一般,只是定坐不语。
而上官鸿信已经行至面前,俯身在他耳畔轻声问道,“十纸鸢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
俏如来正欲张口否认,“不……”
然而一切终究事与愿违。
几乎快要被人忘记存在的宓星霜倏然开口,如梦呓一般重温那时俏如来的问词,“王爷难道不曾被那只铜鸢暖炉烫过手吗?”
烫过。
他记得重明王如此答道。
他也记得俏如来在此之前,也曾特意询问铜鸢暖炉之事,自己同样甚为不解,彼时炎夏,焦金流石,怎会有人疯癫到抱着一只暖炉度日?
现在他彻底明白了,为什么那只铜鸢暖炉会如此烫手,甚至灼人灵魂,但重明王仍要与其朝夕相伴,寸步难离。
因为那只暖炉里……
与此同时,上官鸿信已经将答案轻轻吹进了俏如来的心里,即便这答案已如一桩旧事那般斑驳。
“是十纸鸢的骨灰。”
远处风声阵阵,松涛如怒。
俏如来蓦然合上双眼。
雁俏/《折羽》一百三十四
当上官鸿信将俏如来略显单薄的身体执意拥紧的同时,他也很快就察觉到了异状。
怀里的人似乎正在失去支撑的气力,直到紧攀着自己后颈的手臂也逐渐滑落,上官鸿信终于忍不住沉声唤道,“俏如来?”
“嗯。”俏如来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显得委顿无力。他咽下口中余血,然后便停了下来,只是靠着对方的肩头沉默着。
上官鸿信也...
当上官鸿信将俏如来略显单薄的身体执意拥紧的同时,他也很快就察觉到了异状。
怀里的人似乎正在失去支撑的气力,直到紧攀着自己后颈的手臂也逐渐滑落,上官鸿信终于忍不住沉声唤道,“俏如来?”
“嗯。”俏如来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显得委顿无力。他咽下口中余血,然后便停了下来,只是靠着对方的肩头沉默着。
上官鸿信也同样不发一言,但俏如来知道他的沉默意味着一种危险的信号,他是在等待自己的供述。
“软骨散,每隔两个时辰发作一次。”
至于发作的症状,已经无需赘述。周身气力溃散,无法自由行动,就连张口说话都会变得非常困难。
“因为百步还阳丹。”上官鸿信瞬间就反应过来,他的语气倒也透着释然,“俏如来,此药有损功体,于你确实无益,剩下的那些,皆已被我悉数毁尽。”
俏如来轻轻捻了捻手里的琉璃佛珠,他早该想到的,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边替换佛珠,那么上官鸿信发现原本的佛珠内藏乾坤也是必然的。
在对百步还阳丹的处理上,他与宓星霜所持的立场是一致的。然而,若论宓星霜使用软骨散的缘由,这只是其中之一。
其二——
俏如来嘴唇翕动,只觉舌尖泛起一阵苦涩,那两个字便是裹挟在这恸人的苦涩之中被宣之于口。
“帮我。”
如遭当头一棒,上官鸿信整个人为之一震,“什么?”
俏如来依然贴着他的颈窝,贴着那一小块温暖的肌肤,机械般的重复着,“帮我。”
这一次,上官鸿信听得分明,也痛得分明。在此之前,他从未料想过,有朝一日会从俏如来的口中听见这样的示弱。
而俏如来的示弱,永远只会令一人透骨酸心。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上官鸿信才彻底明白一件事,原来自己长久以来所祈盼的神像真的会有崩塌的时候。
原来神像崩塌的那一刻,自己竟然会比神像更痛。
“你要我做什么?”他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会失控。
俏如来,一向清醒自持的俏如来,他并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的冷静,他的从容,他的沉着,在上官鸿信面前已经形同虚设。
甚至有一瞬间,上官鸿信恍惚回到了那个久违的梦境,白昼亮得令人触目,从天降落的雨水犹如煮沸一般滚烫。他感觉怀里抱着的是那个孤身坐在桥上的孩童。他不敢再用力,生怕自己会把这副羸弱的身躯捏碎。但是,为什么这个孩童,正在用一种认错的口吻向他发出残忍的邀请:
“那条腿……”
“帮我再废一次……”
如果地狱无间,也能传出空响。
那么,它一定就在此刻了。
上官鸿信憯怛一笑,微微低头,将自己的回答竭尽虔诚地印在了俏如来的眉间。
共赴深渊而已。
俏如来,只是共赴深渊而已。
只是你我,继续这样共赴深渊而已。
俏如来——
这一次我会比你先落地。
虽说人固有一死,但宓星霜怎么也没料到,他这一生离死亡最近的时刻,竟然是在这样一种奇诡的形势之下。
上官鸿信势如杀神附体,冷眼执剑,衣袂翻飞。剑锋疾扫,凌空划出锐利的残影,剑气郁怏一如九州寒霜那般灼人肺腑。面对如此杀伐凌厉的攻势,宓星霜节节败退,退无可退。冰冷的剑尖本该见血封喉,下一秒却倏尔收手,然而一口凉气未及吁出,宓星霜感觉心口恍然一空,逆转的剑尖已然快准狠地没入他的胸膛,再进半寸便能叫他一命呜呼。
至此,一言未发的上官鸿信终于轻启薄唇,四字诛心:
“他说不杀。”
宓星霜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大厦倾倒,废墟涂地,整个人像是掉进了万丈冰窟,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然而,事态并没有就此结束。
在上官鸿信的身后,是手持夺命无影针的菩提千山,只听他冷哼一声,“太子切勿妄动!老夫年事已高,眼花耳聋,今日若是误伤太子,恐怕不好收场!”
那无影针细如牛毛且韧如精钢,牵一发而动全身,针尖剧毒历经淬炼,既是出自药王之手,自然也非寻常毒物。一旦入体,毒药爆发,便是九死一生。
眼见致命的针尖离上官鸿信的后脑勺仅有毫厘之差,上官萦空顿时心急如焚,手中袖箭“咔嗒”一声上膛,一发共六枚状若梅花的乌金箭矢,抵着菩提千山的后背,厉声喝道:“药王僭越,杀无赦!”
风止而树静,形势一触即发,耳边只剩彼此强行压抑的气息声。四人剑拔弩张地僵持了片刻,半躺在地的宓星霜忽而神色一动,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不远外,疑惑的口吻随即响起,“玉腰奴?”
三人见状也立刻转头,视线聚焦数丈之外,一道婀娜妖娆的身影正蹑手蹑脚地穿过曲折的回廊。单是如此倒也不足为奇,奇就奇在——上官鸿信足足愣了好几秒——那人肩头扛着一只硕大的麻袋,袋口却因为一对裸露在外的光脚而无法束紧,而那双脚,即便是光着的,上官鸿信也比任何人都要熟稔于心,那是属于俏如来的一双脚。
而原本鬼祟行事的玉腰奴似有所觉,双腿猛一发力,便翻上屋顶,夺路而逃。
只一刹那,四人已然回过神来,均如电光石火一般,朝着急急狂奔的玉腰奴奔袭而去。
上官鸿信自是一马当先,上官萦空则紧随其后,宓星霜捂着心口勉强跟上,至于菩提千山确实年老体迈,双腿打颤,被三人远远甩在身后,唯有捶胸疾呼:“恨不得、御风归去!恨不得、御风归去!”
另一边,追击成功的三人已将玉腰奴团团围住,正当双方冷脸对峙之时,上官萦空将玉腰奴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见此人虽为男子却相貌妖艳反常,观感属实叫人不适。再一想到俏如来竟被此人装袋掳走,于是一时义愤填膺,忍不住骂道:“区区鼠辈,苟行鸡鸣狗盗之事,竟敢偷人偷到太子头上来了,简直胆大包天!今日小爷我定要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叫你血溅五步,命丧黄泉!”
一番狠话撂完,上官鸿信和宓星霜同时向他投以一瞥,两人均是神情悱恻,一言难尽。
玉腰奴从容不迫地朝三人莞尔一笑,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那张五官妖异的脸,此刻呈现出来的笑容有多瘆人。他将肩头扛着的麻袋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但也只是放了下来,完全没有展露出想要松手的意图。
俏如来仍然被套在麻袋里,目不可视物,身不得动弹,然而这所有的一切桎梏,都无法阻止他和上官鸿信同时出声,“神觋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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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羽一周年打卡顺利!
雁俏/《折羽》一百三十三
碧云居,夜深人寂。
月下疏影婆娑,时而传来空庭落叶声。
睡梦之中的俏如来,是被一种无形的重量压醒的。他睁开眼帘,宓星霜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
屋内烛光黯淡,但并不妨碍在这张脸上勾勒出难解的情思。
薄唇轻启,“何事?”...
碧云居,夜深人寂。
月下疏影婆娑,时而传来空庭落叶声。
睡梦之中的俏如来,是被一种无形的重量压醒的。他睁开眼帘,宓星霜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
屋内烛光黯淡,但并不妨碍在这张脸上勾勒出难解的情思。
薄唇轻启,“何事?”
那副与上官鸿信相似的眉眼,正在对他释放沉痛的欲念。
“我来验证一件事。”宓星霜道。
俏如来翻了个身,冷淡应道,“验证什么?”
“十纸鸢…他会爱上落师九冥。”
一句自相矛盾的说法,更像是一句无可奈何的戏言。
“斯人已矣,世子何不放下执念。”
依然是波澜不惊的答复。
宓星霜任由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了片刻,然后神色有些苦楚地问道:“俏如来,你恨过吗?”
俏如来合目,果断回道:“恨过。”
眼前是如墨一般的黑。
但那人凌厉的身影却犹如刀刻一般,是人世间最深的黑暗也无法比拟的深邃与绝望。
“是太子,对吗?”
俏如来不置可否。
宓星霜沉默片刻,忽然“呵”地一声笑了起来。
这一声没来由的低笑,却叫俏如来心底一颤,顿生不安。
“我想了很久,想这世上会不会存在一种方法,能让你俏如来也恨一回我。”
眼看情势急转直下,俏如来忍不住开口,“世子——”
“你怕了?”宓星霜随即打断道,“你害怕真的存在这样一种方法,对吗?”
俏如来终于再度睁开眼帘,那双鎏金色的眼眸里暗潮涌动,但他明白此时此刻,自己必须正视眼前之人。
“其实我也害怕”,宓星霜俯身,几乎贴着俏如来的唇边继续说道,“我怕就算灭了这盏灯,以太子那无可匹敌的能为,要找到它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俏如来,你至今依然能对现状安之若素,最为根本的缘由,或许就连你自身也没有意识到的缘由——全然因为,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仍然毫无限度的笃信着他。”
话到此处,宓星霜已是满目神伤,他几乎已经用尽全身力气,这才道出最能将心车裂的最后一句——
盖棺定论。
“你信他如同信己。”
“是。”俏如来淡淡地,应了一声。
然而,宓星霜那双黯然的眼眸在听到这一声肯定之后,却倏然像是被什么点亮一般,迸发出一种近似癫狂的喜悦光芒。
与此同时,内心徘徊的不安陡然剧增,俏如来终于意识到了一种可能,一种切切实实会令他心生恐惧的可能。
在这一瞬间,他根本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查看那条腿,那条本应该终生残废的腿。
而宓星霜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一只手轻轻地搭在那条腿上,动作竟然与当初的上官鸿信如出一辙。
“的确有一种方法……”
“宓星霜!”俏如来厉声阻止,然而一切却只是徒劳。
“你一定会恨我的方法。”宓星霜坦然笑道,“我会治好你这条腿。”
俏如来攥紧手指,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再保持一如既往的冷静与从容。
“不必再说……”
但宓星霜仍在继续他的残忍。他说,“用我的腿来换。”
如果走遍天涯海角也注定无处可去,那我就换一种方式带你逃离。如果只需要牺牲一条腿,就可以永远将你拴在身边,那我可以。
“上官鸿信他无法为你无所不能,他不敢为你铸一道牢笼,但我可以。就凭这一点,你也该恨我一次,不是吗,俏如来?”
至此,俏如来整个人都懈了下来。他试图摇头否定,实际上却像一尊逐渐凝固的雕像,再也不得动弹,只有悬停在空中的目光仍然透着一丝温热,那是心底燃着的一簇火光,它至今不灭,至死不灭。
“他岂是不敢……”这一刻的俏如来几欲落泪,“他是不舍。”
七日之后,紧闭的木门再度被人推开,俏如来转头望向风尘仆仆的来人,在对方温柔的声色中,更加痛彻心扉地体会到了这份不舍的珍贵,就如同那串独一无二的琉璃佛珠,不知在何时早已一并交托在他手中。
但上官鸿信其人,岂会只有珍重,面对俏如来,他的挑衅同样拿捏得让人心安。
“怎么,我的断云石,你用得不称手吗?”
“移花接木吗?”俏如来一句低喃,眸光仍然透着几分惊诧。手中佛珠下意识地攥得更紧,直到掌心感受到了真切的疼痛,恍惚的眼眸才稍有平定。
上官鸿信提脚上前,步伐轻得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不过十来步的距离,俏如来却突然陷入一阵莫名的恐慌之中。
直到对方温热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的嘴角,上官鸿信显然是在替他擦拭残留的血痕,俏如来却忽然别过头去,冷声问道,“断云石,还有其他异能吗?”
然而,他语气中的罕见的犹疑与难以窥测的忿忿不平,还是被上官鸿信敏锐地捕捉到了。
如此良机,岂能错失?于是,上官鸿信不动声色地提点道,“君子以惩忿窒欲。”
俏如来则报以一笑,这一笑可说是温文尔雅的典范,“殿下所言极是。”
上官鸿信盯着那双笑意盎然的眼眸看了片刻,然后强作淡定地回道,“断云石除却可以真气追踪外,并无其他特殊异能。”他稍顿了一下,继续道,“但你若认为,如此便能对我有所隐瞒,那就大错特错了。”
“殿下多虑了。”这一次,俏如来笑得格外真诚。
上官鸿信替他擦净嘴角的血迹,手指顺势移向心口处,轻轻点了点,问道,“回阳十三针,取了吗?”
“取了。”俏如来答道。
没有多说一字。上官鸿信便知道,此事既已尘埃落定,那么无论取针之时形势如何凶险万状,俏如来也不会再多透露一句内情给他了。
“好。”他微微勾起嘴角,故作不以为意,口中又道,“俏如来,你难道不是在等我吗?”
俏如来微微一怔,这简直就是一种明目张胆地蛊惑。但他尚未来得及开口,上官鸿信就已经攫获他的双唇,将那些昼夜颠倒的离思一一碾碎,再细细研磨,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全部吞咽入腹。
一个深邃的吻的确可以抚平两人分别多日的彷徨与苦楚,但对俏如来而言,这个吻所带来的实际影响远远不止于此。他几乎彻底失陷在那些隐秘的躁动里,以至于他推开上官鸿信的下一秒又无法自控的将他拉回,然后便一口咬住那截光洁的脖颈。
赤色的甘霖没过焦渴的咽喉,俏如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一声满足的呜咽,他被一种异样的本能驱使着,完全不想放手。
而上官鸿信却将这样嗜血的俏如来用力拥紧。仅仅这一刻,他也甘愿用尽一生的力气。
雁俏/《折羽》一百三十二
“八月十四,雷雨,昼晦,飓风大作,有龙自东南而来,其曳尾之处,摧屋如伞,桌凳药具飞空如雨,后圃卷土半尺,苗叶如斩,禽畜摄去无数。其身紫青赤色,鳞介闪烁,约三四尺阔,入西北而落——”
幽静的山中小筑内,伏案之人正在认真挥毫,末了的“落”字亟待封口,忽闻一声直穿云霄的惨叫,蓄力的笔尖猛然一抖,收尾便生生劈了个叉,墨如脱缰野马,直奔不可挽回之态势。
“唉!”...
“八月十四,雷雨,昼晦,飓风大作,有龙自东南而来,其曳尾之处,摧屋如伞,桌凳药具飞空如雨,后圃卷土半尺,苗叶如斩,禽畜摄去无数。其身紫青赤色,鳞介闪烁,约三四尺阔,入西北而落——”
幽静的山中小筑内,伏案之人正在认真挥毫,末了的“落”字亟待封口,忽闻一声直穿云霄的惨叫,蓄力的笔尖猛然一抖,收尾便生生劈了个叉,墨如脱缰野马,直奔不可挽回之态势。
“唉!”
菩提千山喟然长叹,手中竹笔“啪”的一声搁至砚旁,随后将那一纸废墨揉作一团,扔了出去。
满地散落的纸团,可谓一片狼藉。
他呆坐了片刻,然后收起思绪,起身朝屋外走去,边走边如念咒一般,低声道:“恨不得、御风归去,恨不得、御风归去,恨不得、御风归去……”
菩提千山,人奉药王美名。虽然年逾古稀,却不见龙钟老翁之态,凡有幸一睹真容者,无不赞其鹤发童颜,清风瘦骨,飘然有出世之姿。
然而,这位出世仙家甫一跨出门槛,便出其不意的被一股凶猛巨力冲撞得横飞了出去。
“师尊——!”
伴随着心口的阵痛,以及一声穿透天灵盖的刺耳高音,菩提千山面目扭曲,白眼一翻,几欲昏死过去。
“师尊!师尊!”
来人正是他那不成大器的徒弟,外相妖娆却气壮如牛的玉腰奴。此人幼失怙恃,惨遭遗弃,幸而得药王捡回一命。玉腰奴虽是自小追随其左右,奈何生性愚钝,心拙口夯,对药理研习之术根本毫无天分,始终不堪重用。
被这样一双蛮臂拥在怀里,菩提千山气若游丝,张口问道:“何事慌张?”
玉腰奴战战兢兢地回道:“他,他,是他回来了!”
“谁?”
“宓星霜!”
“宓…宓星霜?!”菩提千山一听此名,不禁怒目圆睁,猛地从徒弟怀里跳了起来,放声骂道:“好你个胡孙!居然还有胆子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玉腰奴点头如捣蒜,一本正经地说道:“不仅他回来了,他还领着一位好看的仙家,一道回来了!”
好看的仙家?
菩提千山满腹狐疑,他一向自诩天生丽质,谪仙下凡,凡夫俗子一概无法比肩。若是连玉腰奴都夸口的仙家,如此逸人,岂能不会?心念至此,他便双袖一振,昂首挺胸,状如一只好斗的公鸡,大步流星地冲出了碧云居。
玉腰奴拔腿紧随其后,口中仍然念念不忘道:“好看的仙家,特别,特别好看的仙家……”
碧云居外植有一片茂密的竹林,远远望去,两道修长的人影一立一坐,清风徐徐,竹海听涛,此情此景甚是惬意。
然而走到近处,再一观二人神色,菩提千山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莫名骇人的危险气息。
宓星霜自然不必赘述,熟悉的眉眼之间仍然透着一种不修边幅的痞气,一想到自己的毕生心血千金阁差一点葬送在这个胡孙手里,菩提千山就恨得咬牙切齿,心中禁不住冷笑起来。
目光接着移向端坐于轮椅之中的另一人,此人相貌生得清逸翛然,堪比雪胎梅骨,确非人间凡品。但细察之下,却是一脸病恹之色,心脉枯损,肢体残缺,不过就是一介废人而已。
奇怪的是,在这位废人面前,那个儿时顽劣不堪的宓星霜,竟然展现出一副毕恭毕敬甚至有些胆惧的神态。
菩提千山脸上浮现出一个略显玩味的笑容,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宓星霜上前一步,垂首作揖道:“菩提老祖——”
岂料下一秒疾风袭面,宓星霜躲避不及,胸口突遭一掌重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闭嘴!你个孽畜!”菩提千山负手骂道。
此时赶到的玉腰奴一见现状,惊得舌头直打颤,“师尊,师,师尊您老人家请息怒,息怒……”
菩提千山只朝他一瞪眼,玉腰奴便立刻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宓星霜横倒在地,神情痛苦地捂着心口闷哼一声,问道:“一别经年,重逢不易,老祖何以对晚辈如此动怒?”
菩提千山撑着一张冷面,上前一把将人提了起来,掌心酝酿的杀气已然呼之欲出。
俏如来眼睫轻轻一扇,终于开口道:“药王前辈,还请手下留人。”
“人可留,孽畜却留不得!”菩提千山怒喝一声,抬手便是致命一掌,直击宓星霜的面门。
只是这一掌终究还是被人挡了下来,应该说,被俏如来的一句话挡了下来。
“药王前辈,难道不想为自己的爱徒报仇了吗?”
一阵微风吹过,竹枝摇曳,簌簌作响。
宓星霜困惑的目光投向俏如来,俏如来却不动声色的朝他摇了摇头。
菩提千山沉默片刻之后,手指一松,将宓星霜扔了下来。
他转过身,再度看着俏如来,这一次目光中比先前多了几分期许,只是这难得的期许仍然掩盖不住他口中的嘲弄之意,“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俏如来不卑不亢地回道:“晚辈俏如来,若有失礼之处,望前辈见谅。”
“俏如来……”菩提千山咀嚼片刻,不情不愿地肯定了一句,“确实人如其名,是个好名字。”
此时,宓星霜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回俏如来的身侧。
菩提千山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对俏如来道:“既然你口出狂言,那你倒是说一说,我该如何为自己的爱徒报仇?”
“俏如来不知。”
俏如来的回答,一向出人意料。
菩提千山嘴角隐隐抽了一下,怒气直飙:“什么?你不知?!”
“俏如来确实不知。”
俏如来应得从容不迫,他扭头看向宓星霜,那双如同深潭一般令人沉溺的眼眸,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看了片刻,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样忧伤的笑容,却让宓星霜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但为父报仇之事,我想宓少侠一定心知肚明。”
一语中的,也是一击毙命。
时隔多年以后,宓星霜每每忆起此刻,内心都会掀起一阵难以抚平的触动。这样的触动,穿越时间的长河却经久不衰,由此可见,当初的他,也就是眼下这一刻的宓星霜,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遏止这样的触动。
所以,他当着须弥山的清风和云海,当着菩提千山和玉腰奴惊愕的目光,当着俏如来全身心的拒绝,也要在那样温热的唇上落下一个任性的印记。
“俏如来,你将我看得太透了。”
“但你不该这样。”
你不该这样对我的,至少不该在这种时候。
俏如来并不知道,他一时不慎流露出的温柔与心碎,会让尝到的人觉得那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甜。
而那种甜,没有人不想拥有。
雁俏/《折羽》一百三十一
月华如练,天淡银河垂地。
鬼方以东与羽国交界之地,群山万壑绵延千里。此处关山对峙,峡口逼仄,千崖竞秀,奇峰高耸。坐落于群山之巅的须弥山,在夜幕星河的衬托下显得愈发静穆。
山道非但崎岖且多残岩碎石,马匹跋涉则更为艰难,因而纵是疲乏不堪,趁夜赶路的两人也不得不弃马,选择徒步行进。
目之所及,漫山苍莽,杳无...
月华如练,天淡银河垂地。
鬼方以东与羽国交界之地,群山万壑绵延千里。此处关山对峙,峡口逼仄,千崖竞秀,奇峰高耸。坐落于群山之巅的须弥山,在夜幕星河的衬托下显得愈发静穆。
山道非但崎岖且多残岩碎石,马匹跋涉则更为艰难,因而纵是疲乏不堪,趁夜赶路的两人也不得不弃马,选择徒步行进。
目之所及,漫山苍莽,杳无人烟。入夜之后,林中雾瘴渐浓,地势险恶,可谓寸步难行,所以每隔一段路程,便需攀上树梢借助北辰星来确认方位。
对习武之人而言,听来倒也简单,实则不然。原因有二,一是此地山貌非同寻常,山林多为参天古木,树高百尺有余。二是此地不明毒瘴四处弥漫,即便服用了清心丹,也不宜妄动真气,否则瘴毒入体引发癔症,人就会彻底迷失在这片山林里。
“由此可见,攀爬古木,靠得是稳扎稳打的硬实力。”上官鸿信说着拍了拍对方的肩头,语气笃定,“而这样的实力,萦空,我相信你足以胜任。”
见他神色认真且言辞恳切,上官萦空顿觉浑身热血沸腾,气劲充足,刺溜一声就蹿上了树。
上官鸿信抬眼望去,只见上官萦空四肢并用,活像一只奋力爬行的长尾壁虎,着实有碍观瞻。好在他动作虽不雅观但手脚还算迅速,不一会儿就穿过重重雾瘴,顺利到达了古树顶端。
满天星斗,璀璨生辉,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遥望明朗的星空,上官萦空不禁思绪翩飞,直到听见上官鸿信的询问才回过神来,锐目转而往西一扫,眉眼间立时多了几分凝重。
“堂兄,你真的确定再往西走,就能寻得俏如来吗?”上官萦空放开喉咙朝树下喊道。
静候了片刻,上官鸿信才沉声问了一句,“萦空,此地离须弥山还有多少里路?”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上官萦空再次从浓瘴中钻了出来,顺着树干滑落着地。他拍了拍满身的枯枝碎叶,正色答道:“不出三十里。”
“那继续走吧。”上官鸿信用眼神示意道。
上官萦空却定在原地,摇头道:“堂兄,翻过须弥山,那就进入鬼方国的地界了。”
“那又如何?”上官鸿信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鬼方国主神觋无方可以易容私访羽国,难道羽国太子赴他鬼方一游,还要事先差人通报不成?”
上官萦空一听,忍不住哀叹一声,索性两腿一扔,一屁股瘫坐在地。
“此一时彼一时,你明知现今两国局势严峻——”满腹规劝之语尚未道完,上官萦空便倏然止声。
再一观上官鸿信,已是满目憯悴,黯然神伤。甫一开口,便闻一地心碎之音。
“自始至终,我都比俏如来更加不能容忍醉墨仙毫的存在。我也从未怀疑,以他那样坚若磐石的心志,必然可以对抗一切邪祟之物。但这份超脱常人的坚韧,已经成为他身上最难解的枷锁。他每往前一步,这道枷锁便要削去他几分血肉。若我能为他卸去几分沉重,或许这条路他便能走得轻松一些。以血饲蛊又如何,触犯禁忌又如何,不得善终又如何?除此以外,我竟想不到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此一席话,将上官鸿信久藏的胆惧袒露无疑,上官萦空也因此沉默许久,只是任他再如何动容,心中也仍存有按捺不住的怨忿,遂赌气似的问道:“堂兄身为羽国太子,理应以社稷为重,竟然从未考虑过,你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吗?如今囿于一个情字,竟甘心困守一人,又何以至此?”
上官鸿信不由粲然一笑,只是那笑意转瞬而起,又转瞬就随着语气冷了下来。
“你大概有所不知,放眼整个天下,最期望我成为羽国圣君的人,就是俏如来了。为了将我推上万人景仰的圣君宝座,俏如来…他甚至可以无所不能……”话到此处,他言辞之间不慎抖落的莫名恨意已然叫人惊心。
上官萦空只觉头皮发麻,忙不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抬手朝西一指,“这边,往这边走。”
上官鸿信垂下眼睫,提脚跟了上去。
于是两人继续西行,愈往群山深处,山道也愈发陡峭,断崖密林,深沟险壑,再加上眼前始终无法拨开的雾瘴迷烟,实在令人疲累无言。
穿过一片山林,横亘在两人面前的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断崖。
上官萦空气喘如牛,拖着两条腿颤颤巍巍地摸到了崖边立着的石刻,只三字,断云崖。顾名思义,是说此崖高数千丈,直耸入天,可断云海。
横跨断云崖之上的,只有一道破败腐朽的藤竹吊桥。上官萦空只瞄了一眼,顿觉胆寒,心里面直打退堂鼓。
眼看上官鸿信已经一只脚踏上吊桥,上官萦空又急又惊,连忙一把将人拦了下来,试探说道:“堂兄,此桥年久失修早已不堪受用,我看还是绕道走吧!”
“若是绕行,恐怕又要耽误不少脚程。”上官鸿信眉头一锁,显然并不赞同。
心知阻拦无望,上官萦空不由气恼,破口骂道:“宓星霜这个鳖孙,究竟长的什么脑子?明知俏如来腿脚不便,他放着好好的阳关道不走,偏偏要往这深山老林里钻。这一路上跋山涉水,险象环生,岂是常人能可堪受?!他到底是怎么把俏如来带到这种地方来的?难不成一路抱上来的?!”
上官萦空正寻思着这种危险的可能性,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他心里咯噔一下,再一抬眼,上官鸿信已飞身踏过吊桥,到了断云崖对面,只留下一道凌厉的背影。
上官萦空目瞪口呆,喃喃念道:“俏如来其人,真乃神助攻也。”
但神助攻,也是分人的。俏如来这三个字,只对上官鸿信一人有奇效而已。等到上官萦空叩拜完各路神仙菩萨,终于鼓足勇气飞过断云崖,再度追上上官鸿信之时,东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天已经快要亮了。
霞光万道,云岫百重。
须弥山静若太古,而此时身在山中小筑的俏如来,仍在幽暗的睡梦之中沉浮。
雁俏/《折羽》一百三十
醉墨仙毫,已经很久未曾发作了。
不知为何,这一次的发作,竟是来势汹汹。蚀骨般的疼痛是次要的,真正令俏如来无法忍受且心生忧怖的是,他切身体会到了自我意识的分崩离析,就像无数狠毒的蛊虫正在残忍蚕食着他脑中的记忆。
那些令人绝望的喧嚣,无声地贯穿他的身体,破碎的记忆如风中沙尘一般,转眼间消逝无痕。他转身向后望去,记忆深处那道凌厉的人影已经不甚明晰,再一伸手,三千繁华盛景顷刻间坍塌...
醉墨仙毫,已经很久未曾发作了。
不知为何,这一次的发作,竟是来势汹汹。蚀骨般的疼痛是次要的,真正令俏如来无法忍受且心生忧怖的是,他切身体会到了自我意识的分崩离析,就像无数狠毒的蛊虫正在残忍蚕食着他脑中的记忆。
那些令人绝望的喧嚣,无声地贯穿他的身体,破碎的记忆如风中沙尘一般,转眼间消逝无痕。他转身向后望去,记忆深处那道凌厉的人影已经不甚明晰,再一伸手,三千繁华盛景顷刻间坍塌成悲凉枯寂的荒漠。
原来真的临到这一刻,自己这颗心也是会痛的,也是可以如常人一般,有怨,有悔。
何其幸哉……
心神一阵恍惚,一股难以克制的腥甜随即涌上喉头。眼前忽有人影闪动,下一刻俏如来感觉身体被人托起,接着撞进一堵厚实的胸膛里,紧咬的牙关瞬间松懈,鲜血汩汩而出,很快便染透了那人的肩头。
“上官鸿信……”
俏如来知道来人并不是。
他只是真的很想,很想在这样痛彻心扉的时刻,念一次那人的名字。也许这样就能恒久铭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世间固然虚妄肆行,但仍有一人愿与自己交付灵魂,陪着自己共赴深渊。
耳畔竟如愿响起熟稔于心的低沉声线。
“俏如来,现在的你别无选择……”
“那些前尘往事,心中淤积的世间纷扰,若能就此万事皆空,对你而言或许是人生的一桩幸事。”
“甚至连我自己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不如就让你忘了,从此一了百了……”
“但是,你真的可以放任我一个人吗?”
因他一句坦荡质问,整个世界开始像流沙一般崩坏陷落。
真的可以吗?放任你一人……
俏如来朝那些崩坏的碎片伸出手,落入手心的却是冰冷且刺骨的雨。身后那人合上纸伞,提脚上前,与他一道并肩伫立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下。
“你曾对我说过,百年闇室,一灯能破。你这盏灯若是灭了,我便要拘囿于这一方暗室,安心的住到死吗?”
俏如来转头看向他,“你不会的。”眸光透着一种伤感的温柔。
而后便听得一声轻笑,这样放肆的轻笑必然只属于一个人,上官鸿信。
有一种睥睨人间万物的清狂与决绝。
然而此时,这声轻笑却如同一剂良药,狠狠地熨帖了俏如来那颗残破不堪的心脏。
“你我都很清楚,你若是不在了,那这间暗室也就不复存在了。因为,我会将整个九界都付之一炬,用最大的光明,去造就世间最大的黑暗。”
“俏如来。”一声低唤,深情得几乎响彻整个灵魂。
与此同时,上官鸿信抬起手,指尖点了点他的心口处,就像为他的疼痛画上了一个句点。
“黑暗始终在前方,静候着光明。”
一语惊醒梦中人。
俏如来猝然睁开眼帘,徘徊于眼底的仓惶因而无所遁形。他脸色苍白,薄唇微张,竭力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仍是如身体那般难以自控的颤抖着,“不要再对我用那些药了。”
无比溃败的语气,几乎是在恳求来人。
“…你明知道我走不了……”
片刻沉默之后,耳边传来一声喟然长叹,宓星霜低声提醒他道:“百步还阳丹。”
闻言,俏如来整个人几不可察地惊了一下,立刻矢口否认,“此药不在我身边。”
“此事归根究底怪我不够慎重,当初便不该将剩余的丹药赠予你手。”宓星霜显然无法轻易打消心中的疑虑,“俏如来,你秉性顽固,以我对你的了解,百步还阳丹,你必定会随身携带。只要你肯将药交出来,我自然不会再对你使用软骨散。”
“俏如来身无长物,若真有藏药之处,世子又岂会搜寻无果?”
俏如来的应辞,一向让人无法反驳。
听出他言语之间难掩的愠怒,宓星霜却苦笑一声,回道:“你以为我向你讨药,是在担心你会逃跑?你那条腿经脉尽毁,如今绝无可能再承受一次百步还阳丹的反噬。我是要救你——”
“俏如来无需他人拯救。”毫不留情的一句打断,俏如来说着全力一挣,脱离了对方禁锢的双臂。
宓星霜眼神一暗,顺势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语气也不禁冷了下来,“想必这世上,只有上官鸿信一人能可救你,是吗?”
“是。”俏如来答得没有任何犹疑。
“好,很好,好极了……”宓星霜切齿拊心,恨意十足道:“你体内的蛊毒是为谁受的?你这条腿是为谁废的?你一身伤痛又是因谁而起?是谁害得你以身犯险,沦为重明王府的阶下囚?又是谁一掌碎心,害得你心脉受此枯损?事到如今,你何以认定上官鸿信他能救你?他到底是在救你,还是在毁你?!”
任他一腔愤懑难平,俏如来始终神色淡然,缓声回道:“既知是他人因缘,世子又何以妄加置喙?”
宓星霜顿时语塞,只得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
待他脚步声逐渐走远之后,俏如来这才长吁一口气,伸手从枕边摸到了那一串随身佩戴的琉璃佛珠。
晶莹的珠串绕在指尖静静摩挲片刻,俏如来却倏然一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将佛珠反复观摩之后,终于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而此时,那扇紧闭的木门再次被人轻轻推开,来人卸下一身风尘,迎着他困惑的目光,声色温柔地问道,“怎么,我的断云石,你用得不称手吗?”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九
是夜,残月如钩。微星两三点,固执地点缀着空落的天际。
仁心苑后院僻静一隅,窗牖紧闭,屋内燃着几支荧荧烛灯。半透的窗纱上映出墨浓的人影,单是立着,一动不动,像是被困在那些交错的木栅格里。
“你应该知道,以你现在这样的处境,我想对你做什么都可以吧?”
隔着一道略显稀疏的竹帘,宓星霜的声音仿若一位心怀叵测的......
是夜,残月如钩。微星两三点,固执地点缀着空落的天际。
仁心苑后院僻静一隅,窗牖紧闭,屋内燃着几支荧荧烛灯。半透的窗纱上映出墨浓的人影,单是立着,一动不动,像是被困在那些交错的木栅格里。
“你应该知道,以你现在这样的处境,我想对你做什么都可以吧?”
隔着一道略显稀疏的竹帘,宓星霜的声音仿若一位心怀叵测的不速之客,低沉而又透着几分寒意。
平静的水面倏尔颤了一下,一些微小的涟漪飞快扩散,与潮湿的浴桶边缘发生无声的碰撞,又退了回来,撞进那副破碎的躯体里。
浴桶里浸泡着各种用于疗愈的药材,空气中漂浮着一种别样的芬芳,适宜的水温令人感觉昏昏欲睡。
俏如来缓缓睁开眼帘,氤氲的水汽渲染着鎏金色的双眸,使得他的神情有种难以言明的恍惚与萎顿。
默了片刻,他开口问道:“太子…殿下离开多久了?”
竹帘悄然无声地晃了晃,窗纱上的人影好似动了,又好似没动。
“已有一个时辰。”
同样也是沉默片刻,才响起一句应答。
俏如来又道,“种苗之事?”
“均已交托给王族亲卫,快马发往全国各地医馆。”宓星霜神色阴沉地回道,“至于布置在重明王府周边的耳目,也都已严密安排妥当。一旦重明王有任何图谋不轨,坐镇燕京的鹤王这一次便可以人赃并获。”
“那,世子……”甫一出口便觉不对,俏如来又改口道,“萦空是跟随殿下回塞北营了?”
宓星霜不由心火直窜,攥拳回道:“先前参与屠城而被羁押的将士都已放出,有那五百名将士陪同护送,你还担心太子到不了塞北营吗?”
“这一次确是不一样……”俏如来只觉口中莫名泛起一阵苦涩,便倏然收了声。
接着,那道竹帘便“哗啦”一声被怒气掀开。
俏如来仍是背对着他,瘦削的肩颈线条犹如刀刻一般凌厉,那是一种生长在骨子里的坚韧,任谁也无法动摇。想来也是,这样的凛然不可侵犯,又怎会因他的莽撞而回头?
如果这双清冽的眼眸,愿意为自己停驻一次。一次也好,哪怕只有一秒。
那么这一秒,也能成全他一生的炽烈。这一刻,宓星霜几乎是在心底祈求。
但俏如来始终不言不语,岿然不动。
没有一句关乎礼义廉耻的规劝,只有拒人于千里的疏离与冷淡。
既然如此,那礼义廉耻不要也罢。
宓星霜几步上前,捞起一缕湿漉漉的银发,搭在手心处晾了片刻,然后便顺手抄起牛角梳,开始有条不紊地细细梳理。
俏如来亦未出声阻止。
“你这两条手臂,似乎也不想要了?”宓星霜冷不丁地问道。
“自然还是想要的。”俏如来否认道,“只是脱臼而已,并不碍事。”
“呵…”宓星霜佯装不着调地笑了笑,“左臂确实只是脱臼而已,右臂今后如何就很难说了。当初岁寒心对你可是下足了狠手,方才我也检查过了,拗断的尺骨和桡骨愈合得不好,如今被太子这么一折腾,怕是又该废了。”
俏如来却不以为意,回道:“那又该有劳世子了。”
宓星霜手里动作一停,目光顺着俏如来的颈线往下游移,一些无可名状的亲昵痕迹就这样坦然而又残酷地呈现在他眼前。
“俏如来…我有一惑始终不解……”
“世子请说。”
宓星霜缓缓吁出一口气,问道:“你认为,十纸鸢可曾爱过落师九冥?”
俏如来脸色瞬变,整个人没来由的惊了一下。他强作镇定,但仍掩饰不了语气间的急切,“重明王对你说了什么?”
宓星霜对他也是据实以告:“重明王说,他与十纸鸢虽为至交契友,相知相伴,却自始至终并无…肌肤之亲。”
“如此私密之事,如何判断真伪?”俏如来轻叹一声。
宓星霜勾起嘴角,一闪而过的笑容里却又藏着一丝阴影。“但你俏如来却对人心深渊洞若观火,从一开始就已经推算出了这一点。也因为这一点,重明王才会低头就范,与你达成看似毫无可能的交易。”
俏如来不置可否。
宓星霜又道:“十纸鸢对落师九冥,爱或不爱,在你心里必定也有一个答案,对吗?”
“逝者已矣,这个问题已无意义。”俏如来垂下眼睫,声色温和地回道,“世子也不必再提。”
“俏如来,你恐怕是在敷衍我。”宓星霜低下头,继续梳理手中的银发,这一瞬间他的神色无与伦比的温柔,“你是不愿答或是不敢答,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拒绝了我的问题——”
“所以我认为,这个问题不但有意义,而且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俏如来只觉心口猛然一颤,一种不详的预感呼之欲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有何意义?”
宓星霜顿时笑了起来。
“你竟然好奇了。”
俏如来默然点头。
宓星霜却忽然话锋一转,径自说道:“重明王已经下令,从明日开始向郾城百姓发放斑龙脑珠丹。只要各处医馆药铺运行得当,相信疫灾很快就能平息。”
俏如来心绪不宁地应了一声。
宓星霜则抬起眼帘,看了看灯架上那几支烛火,亮度似乎暗沉了许多。
“该剪灯花了。”
乍一听,好似漫不经心的一句闲语。他将视线转向置于案头的那一把铜质烛剪,只是盯着看了片刻,脚下却纹丝未动。
而后更是长久的一阵沉默,俏如来似乎也有所察觉,正要启齿之时,便听宓星霜的声音紧贴着他的后背继续响了起来。
“斑龙脑珠丹的具体配方虽未可知,但可以确定的是,炮制此药的确需要不少名贵的稀缺药材,再经由多道繁复工序方能炼制而成。即便重明王愿意交出药方,一旦遇上大面积的疾疫爆发,以羽国现有的国力恐也难以应付,因而人痘术势在必行,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杜绝后患之法。”
俏如来温和回道:“人痘术是你潜心研究的济世成果,殿下深知个中利害关系,他是信你的。”
“你错了,俏如来。”宓星霜摇头,断然否定,“这一次太子不该信我。”
一阵劲风适时擦过俏如来的耳畔,眼前几支烛火恍忽一闪,应声而灭。
“甚至就连你,也不该信我。”
黑暗中,宓星霜突如其来的宣言就像烧红的烙铁,直接烙在他裸露的后背上。
俏如来立时疼出一身寒意。
“身燃一灯,可度百千万亿劫。此身若灯,十方世界,冥者皆明。此身若灯,渺渺三途,终有寂灭。”
“俏如来,你我都很明白,怎样才能藏匿一盏明灯……”
——灭了它。
俏如来清楚地听见内心深处的答案。与此同时,整个人仿佛溺水一般,身体不受控制的缓缓沉入水里。
“这些药……是什么……”他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宓星霜手捧白衫,将他从浴桶里捞了出来,紧紧裹在胸前。
“唯有如此,上官鸿信便无处可寻你。”
雁俏|《空花》第三诫
第三诫:
不可妄称神的名。
已知神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手中钥匙逆时针方向转了两圈,锁眼“咔嗒”一声轻响,门被无声地推开。
房内一如既往的没有开灯,城市灯火鱼贯而入,在墙壁上游曳出斑驳的光影。
在光影交错的尽...
第三诫:
不可妄称神的名。
已知神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手中钥匙逆时针方向转了两圈,锁眼“咔嗒”一声轻响,门被无声地推开。
房内一如既往的没有开灯,城市灯火鱼贯而入,在墙壁上游曳出斑驳的光影。
在光影交错的尽头,就连时间也仿佛凝固在这一刻,逆光相拥的两道人影,就像从万道光箭组成的荆棘丛中盛开的黑色双生花,显得格外触目。
上官鸿信知道,越过客厅走到阳台,一共需要十七步。不多不少,整整十七步,这间破旧寓所的每一面墙,每一道门,每一处角落,他都曾亲自用脚丈量过——在其主人出门或是入睡之后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日与夜里。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走完这十七步。
一双清冷且忧伤的眼眸制止了他。
上官鸿信蓦然停下脚步,柔和的月光将俏如来的脸庞照得异常透亮,也包括他翕动的嘴唇。
回去。
一句慎之又慎的唇语。
回去?能回哪里去?上官鸿信的眉宇间忽然漾起笑意。在过去的年月里,他鲜少露出这样真切的笑容,此刻却像是终于决心摘掉某种生硬的面具。
俏如来瞬间失神。
“彗星风兰。”
“俏如来?”
耳畔几乎同时响起熟悉又陌生的两声低唤,一左一右,亦真亦幻。
就像脑海深处的荒原,烈日之下伤痕密布的裸岩,突然开出大片沉默的洁白花朵。既疼痛又美好。
先发制人的永远是教皇。
只见他脚下迅疾一转,身形如电光一般,闪至俏如来身后,苍白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扼住那截光洁的咽喉。
“别动。”
他要警告的对象自然是上官鸿信。
这一次,上官鸿信却如若未闻,神情冷毅地提脚往前走去……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最后一步轻轻落下,人已经到了跟前。
“找到你了。”
咫尺之距,上官鸿信的声音轻得像一片掉落的月光。
俏如来以一个几不可察的角度微微抬起下颌,眉眼间透着几分困惑,“什么?”
上官鸿信的目光短暂掠过锁着他咽喉处的那只手,最终停在被月光描绘的唇线上。
“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俏如来,你想继续听吗?”
俏如来薄唇微张,齿尖用力压着舌的两侧,试图应出一个字,“想……”
一个想字,辅音方出口,作为灵魂的元音,被上官鸿信用舌尖推了回去。
夜空之下,彗星风兰灿若星辰。
令人心神俱碎。
教皇默然垂下眼睫,如神一般露出垂怜的微笑。与此同时,锁喉的那只手青筋暴起,毫不留力地瞬间收紧。
俏如来禁不住闷哼一声,眼前一切像墨水浸染一般,迅速暗了下来。视线的中心,唯一透亮的地方,是上官鸿信根根分明如羽扇状的眼睫,正在微微颤动。
于是俏如来意识到,尽管这念头令人匪夷所思,但此刻的上官鸿信一定正在恐惧着什么。只是他脑中念头刚起,上官鸿信就已迅速抽身,并且往后退了一步。
教皇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松开了扼制俏如来的那只手。
清凉的空气趁机窜入喉咙,钻入肺腑,激起胸腔里一阵无法抑制的动荡。俏如来不由得躬身猛咳了几声,这才感受到腰间束缚的手臂,如同愈缠愈紧的黑色藤蔓,有一种格外惊心的力量。
教皇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问道,“我的故事正要开始,你会不会有一点兴趣?”
俏如来沉默着点了点头。
上官鸿信盯着俏如来看了片刻,视线忽然凌厉一转,投向桌上两只空的银杯。
绛红见底,只剩一丝残色挂壁。
“你喝酒了?”上官鸿信的声音冷得刺骨,细听之下又有一丝犹疑与挣扎。
“是。”答话的却非俏如来,而是微笑着的教皇。“我们一起的。”
上官鸿信眼睫一闪,犀利的目光直视教皇。直到此时此刻,这两副完全相同的面孔才流露出不尽相同的隐忍神情,如同镜中观望一般正式针锋相对。
俏如来缓声开口,“后来呢?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他垂落的眼睫仿佛被雨水淋湿的羽翅,沉重得无法抬起。
教皇的双眸中迅速闪过一丝讶异。他感觉到俏如来的身体开始失去支撑,正在缓缓下坠。他不得不抬起另一条手臂,从俏如来的腋下穿过,将他牢牢地锁在自己胸前。
从上官鸿信的视角看过去,就像是在观望一件被绑上十字架的圣物一般,观感十分不详。
俏如来已经合上了眼帘,好似睡了过去。
但是上官鸿信仍然迎着风,将那一夜未能讲完的故事继续一字一句镌刻在风声里。
“1862年,达尔文第一次见到彗星风兰,就曾预言一定存在某种未知的飞蛾,拥有与其超长花距相匹配的长喙。然而,该预言引起了同一时代大多数博学家的无情嘲笑。囿于狭窄而又短浅的目光,他们一致认定生理构造如此复杂奇特的飞蛾必定是由超自然造物主创造的。”
“1867年,英国博学家华莱士发表了论文,公开表示支持达尔文的假设,并指出在非洲存在一种被称为‘长喙天蛾’的飞蛾,与达尔文所预言的飞蛾非常相似。然而,直至1882年达尔文去世,预言中的飞蛾也未能出现。”
“1903年,罗斯柴尔德男爵和昆虫学家卡尔•乔丹在非洲的岛屿上发现了预言中的飞蛾。为了纪念达尔文与华莱士,他们将其命名为‘预言’长喙天蛾。”
“达尔文关于彗星风兰的预言,被后人视为进化论的最著名预言之一,同时也是不同物种之间协同进化的经典案例。达尔文认为,彗星风兰之所以演化出超长花距,必然存在某种驱动力。而为了获取花距末端的香甜花蜜,‘预言’长喙天蛾必须拼尽全力,用力挤压、摩擦到花冠,这样才能沾染上花粉,从而在下一次吸食花蜜的时候,帮助彗星风兰完成授粉。在无限漫长的演化长河里,它们互为参照,互竞互助。关于彗星风兰和‘预言’天蛾之间的故事,在世人眼里便是这样一段充满缜密逻辑推理的奇妙关系。”
“他们说这是自然选择的威力,可是我自始至终都不这样认为。”上官鸿信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俏如来安然沉睡的脸庞。他目光温柔,像梦呓一般继续自语,“俏如来,我认为‘预言’天蛾其实并不存在。只有当彗星风兰承认自己的孤独,并且想要摆脱自己的孤独,只有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预言’天蛾才会成为真实。”
风继续吹着,上官鸿信脸上的坚毅像是生平第一次被雕琢出来,显得异常醒目。
“现在,俏如来你告诉我,你觉得这一刻来临了吗?”
在俏如来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飞跃起来的是那一头如瀑的银发。仿若彗星划破漆黑的夜空,他的发尾如白色炽焰,灼烧着教皇的双眸。
与此同时,一枚银色子弹冲膛而出,致命的轨迹直奔教皇面门。
俏如来手持银刃,立时冲破禁锢,身形刮出一道残影,下一秒已与上官鸿信并肩而立。
“所以…”俏如来头微微一偏,“上官鸿信,你是我的‘预言’吗?”
“我是。”
上官鸿信轻声应道。他全然没有松懈,手枪准星仍然瞄准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漠然脸庞。
又一声刺破苍穹的枪响。
“只为你存在的真实。”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八
仿佛是怒放的红莲。
在那一瞬间,上官鸿信忽然失去了全部思能,唯独这个念头盘踞在脑海里,愈发清晰,也就愈发痛楚。
就像很久以前,它就已经存在那里。
它一定天生就在那里。无生无灭。而上官鸿信明白,自己将会耗尽一生走向它。
掌心生出灼...
仿佛是怒放的红莲。
在那一瞬间,上官鸿信忽然失去了全部思能,唯独这个念头盘踞在脑海里,愈发清晰,也就愈发痛楚。
就像很久以前,它就已经存在那里。
它一定天生就在那里。无生无灭。而上官鸿信明白,自己将会耗尽一生走向它。
掌心生出灼人的炽焰,把持着柔韧的腰身。肌肤相互厮磨,试探灵魂的幽明。也只有在这一刻,上官鸿信才能切实感觉到自己真正扼制住了俏如来的全部。
甚至,包括他们虚妄的命运。
心绪乍然沸腾,那些长久以来隐藏在身体里的欲念藉此苏醒,犹如穿膛而过的无明业火,几乎将他周身血液蒸发殆尽。
俏如来攀上那截光洁的鹤颈,唇角轻轻擦过他的耳垂。梵音入耳,情之所钟,大火轰然而至,将上官鸿信早已颠倒的意识彻底化为灰烬。
他深知自己仍应克制。
但灵魂深处的焦渴,又足以让他将所有的克制通通打碎。
问何为法?
佛曰:任持自性,轨生物解。
法为真理、正当、智慧、缘起、教导、戒律、本性、存在、心动、能别、信勤、祈祷、胜解、作意、不害、轻安、惭愧、寻伺、忿怒、骄诳、放逸、懈怠、嫉恨、贪嗔、掉举、慢疑、非得、恶作、同分、无明、虚空、择灭、想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但我的法,恒定永一。只为你。
俏如来知道,自己的一切正在被上官鸿信颠覆。当知色身患厌,可是又该如何患厌一具失控的身体?他已是节节败退,退无可退。唯有任凭自己在对方的掌控下呼吸、颤栗、起伏、破碎,被片甲不留地拆解,被不遗余力地勘破,曝露出最为柔软与真实的内核。
或许一件亟待完成的艺术品,必须经历狠心打磨,肆意雕琢,才能永久的嵌入艺术家的生命里。
然而俏如来,他并不是一件艺术品。
在上官鸿信的眼里,他天生就是废墟中的神像,是荒原上盛放的红莲,是世间唯一的仅存的残缺。
残缺,也好。
不是吗?俏如来。
否则我要如何与你拼凑圆满。
上官鸿信俯首,满目虔诚,将灵魂的全部重量印在了俏如来的眉间。
是滚烫的法,亦是滚烫的罚。
是悸动,是欢愉,是心同琴瑟,星流电激,亦是满心憯怛,痛入骨髓。
四目相对,十指紧扣,隐而不语。他们注定要在绝对的沉默中,完成对彼此的第一次献祭。
虽无言语,但两人都从对方氤氲的眼眸当中读到了同样庆幸的内容:终究没有对他客气。
云蒸雾涌逐渐平息,道叶胶漆的两道身影终于分开。上官鸿信目光深沉,盯着俏如来看了许久,见他似有启齿的迹象,遂食指抵其唇,低声阻止道:“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
明知对方意有所指,俏如来仍是展颜一笑,将上官鸿信的手指从唇边摘了下来。
“我不动便是。”
当真磐石意志,不可转移。
手中薄被轻轻一扬,遮住满身遍体的爱痕。
上官鸿信默然穿衣,收拾妥当之后,重新坐回榻边,他在听候俏如来的发落。
他自然也知道,他的顺从并不能阻止俏如来的决断。俏如来一开口,必然会是重刑。而他除了领受,根本别无选择。
“交易既已达成,如若不出意外,三日之内,重明王自会交出解疫之法。届时,郾城危机便可得到解决。”
“然而瘟疫之祸害非同寻常,一旦再次萌芽,势必卷土重来,生民涂炭,尸横遍野的历史就会再度上演。况且,重明王居心叵测,防不胜防,即便今日成功解除了郾城疫患,也难保明日不会出现第二座郾城。”
言至此处,俏如来停了片刻,审慎的目光探向上官鸿信。“若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殿下认为该如何做?”
上官鸿信心中早有答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让天下人都成为俏如来。”
闻言,俏如来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便敛去恍惚的神色,微笑应道:“防患于未然,说得确实在理。”
上官鸿信嘴角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他忍不住伸出手,理了理俏如来耳边凌乱的发丝。
“所以免疫之法,你找到了?”
“殿下应该知晓,俏如来并无医术傍身,这段时日以来,虽有接触一些医典药学,仍是略懂皮毛而已,此事能有如此成效,很大程度上还是要归功于宓星霜的鼎力相助。”
上官鸿信手里动作一停,语气毫无波澜,“你这是在替他邀功?”
俏如来坦然应对,“是。”
“那依你所言,记他一功。”上官鸿信笑意不明,手指继续不紧不慢的缠着俏如来的发丝。
俏如来略一思忖,直切正题道:“至于免疫之法,便是采用人痘术,萃取病愈者之血浆,将血痂干屑经由银管吹入鼻中,因其毒化已尽,邪性犹存,便可使得接种之人产生抗体,从而达到预防感染的目的。”
“此术施于未病之先,调于无病之日,自表传里,由里达表,既无诸证夹杂于其中,复有善方引导于其外,熏蒸渐染,始毒尽出,确为去险履平,避危就安之良法。”
“再者,既是种痘之术,种苗的遴选则尤为重要。”俏如来神色转而凝重,悉心叮嘱道,“苗顺者十无一死,苗凶者十只八存,切记医人必取善苗、吉苗,慎勿妄取恶苗、凶苗。”
上官鸿信点了点头,问道:“苗之吉凶,又该如何辩识?”
俏如来道:“苗之吉者,犹之纪律之师,进必有序,行必有方,毒气之发,必由经络次序传宣,无一齐涌出之弊;达之皮肤,泄于毛孔,各分道路,寻窍而出。毒不凝于血分而血自荣,毒不滞于气道而气自畅,气血荣畅则其势平和无险逆之症。”
“苗之凶者,犹之乌合之众,进止无节,尊卑紊淆,毒气一动,不由经络,一涌而出,不寻毛窍,各无道路。毒无所泄,非紊于血,必缠于气,而五陷痒塌之危不旋踵而至矣。”
上官鸿信听罢若有所思,忽然问道:“神觋无方贵为鬼方之主,你是如何说服他贡献出自己的血浆以作种苗?”
俏如来顿时眉头一拧,抬手一把挡开上官鸿信那只始终不曾安分的手。
“殿下以为俏如来是怎样说服的?”
上官鸿信那只手仍悬在空中,他盯着俏如来那张隐忍怒意的脸看了片刻,更觉如鲠在喉,进退不得。
俏如来则收回视线,翻身背对他道:“说服一人并非难事,但想要说服你上官鸿信却始终难若登天。”
上官鸿信沉默片刻,伸手探向他仍有湿意的后背,指腹沿着痂痕的纹理轻轻摩挲着。
“我不为难你。”
“你想要我做的,我应你便是。”
俏如来没有应他,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将养苗之事一一告知:“种苗反复传种七次,苗力提拔愈精,人工之选练愈熟,火毒汰尽,精气犹存,所以万全而无患。种苗萃取后,用棉纸包好,记明何日何月取得,收贮新瓷瓶内,紧护其口,置清凉之处,勿触秽热之气。冬月取苗可存三四十日,夏日存十五日即为败苗。败苗切忌用于接种,若苗绝则应设法觅得新苗,源源养之。或与同道医人互通有无,则苗亦可不断。”
一番语落,上官鸿信沉声回道:“好,我记下了。”
“另有一事…”俏如来迟疑又道,“人痘术虽有参赞化育之功,救世济人之妙,然而方书未载无所考稽,且百姓能以理揆之者甚少,恐怕多数会视为虚诞之辞,但防疫推行之事亦刻不容缓……”
听到此处,上官鸿信打断道:“此事交由我来。”
俏如来依然背对着他,问道:“殿下拿自己当作试苗品,是忘记自己一国储君的身份了?”
“皆是众生而已。”上官鸿信笑了笑,“每一位子民都是同样的重要,身为上位者,更应当做到不分畛域,不论贵贱,视同一律。”
何等耳熟的发言。
俏如来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攥紧薄被。
上官鸿信垂下眼睫,继续嘴角含笑,残忍道出那一句令俏如来不堪领受的言语。
“不过就是一视同仁的舍得罢了。”
一语中的,俏如来只觉身下一空,整个人往无尽的深渊坠了下去。
“对你来说,很难吗?”
上官鸿信一边厉声问道,一边强行将他身体摆正,两人以面对面的姿态对峙着。
俏如来却有些失神,目光怅然若失,似乎穿过了上官鸿信,落到了某个不明存在之处。
上官鸿信见此情形,瞬间败下阵来。
“抱歉……”
他话音未落,俏如来便猛然蜷起身体,一阵剧烈咳嗽,咳出大口鲜血。
上官鸿信将他一把提入怀里,用力拥紧道,“现在你知道我有多疼了。”
以疼痛置换疼痛,没有人能比上官鸿信做得更好。
俏如来深喘了一口气,一纸判决扔了下来。
“疼也要做。”
上官鸿信再无言语,他握紧俏如来的手臂压至身后,然后略一发力,那条手臂便“咔嚓”一声,拧成了一个不正常的生理角度。
俏如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条手臂自然垂落下来,像是折断的羽翼。
上官鸿信也并没有停止,他再一次握紧另一条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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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莲花语:坚毅,冷静,绝望,破裂,不惜一切的爱。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七
面对层层递进的诘问,俏如来并不着急应答。他只是眉头微蹙,将上官鸿信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温声问道:“殿下伤势如何?”
“并无大碍。”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上官鸿信薄唇轻启,语气毫无波澜的回了一句。
俏如来神色稍有缓和,目光移向对方身后虚掩的门扉。一些细碎嘈杂的争执之言,正穿过门缝隐约传入耳中。...
面对层层递进的诘问,俏如来并不着急应答。他只是眉头微蹙,将上官鸿信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温声问道:“殿下伤势如何?”
“并无大碍。”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上官鸿信薄唇轻启,语气毫无波澜的回了一句。
俏如来神色稍有缓和,目光移向对方身后虚掩的门扉。一些细碎嘈杂的争执之言,正穿过门缝隐约传入耳中。
宓星霜与上官萦空向来话不投机,眼下两人候在门外,恐怕早已怒发冲冠,状如斗鸡,只恨不能大打出手。
俏如来盯着门缝若有所思,“看来燕京一行,世子顺利而返。”
“嗯。”上官鸿信点了点头。
俏如来随即释然一笑,显然是在等待下文。岂料上官鸿信却忽然转身,箭步走向门边,只听咔嗒一声,动作干脆利落地合上了门闩。
他背对着俏如来,冷声警告道:“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直到俏如来再次出声,上官鸿信的手指仍然死死地压着门闩。绷紧的指节像是已经生了根一般,无法移动丝毫。
俏如来望着他略显落寞的背影,心中再三忖度后,终于坦承道:“神觋无方乃是《鬼方心书》的唯一传人。这本心书中记载了各种关于心魄的针法秘术,斋心术只是其中之一而已。神觋无方选用的这套针法,虽然同为十三针法,却有守心护脉、平衡阴阳之功效,否则以俏如来浅薄的能为,或许挨不过殿下那愤然一掌。既非鬼门十三针,自然也无绝情断欲之忧,殿下也就无需过多担心……”
上官鸿信打断他道:“这套针法叫什么名字?”
“回阳十三针。”
“名字取得很好。”上官鸿信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晦涩的微笑,“俏如来,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白衣圣手了。”
这是一句真心实意的嘲弄之语。
俏如来身体明显一僵,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仍是强作淡然的语气,道:“《鬼方心书》中确有记载回阳十三针的续命之法,殿下如若不信,改日当面问询神觋无方便是。”
“我信。”上官鸿信终于将手指从门闩上卸了下来。他转过身,一步一字,又字字狠绝,“只要俏如来说什么,上官鸿信便信什么。”
转眼间,他人已步至榻前,只是仍像一截硬木那样笔直地站着,而俏如来不得不仰起头,有些吃力地看向他。
那双鎏金色的眼眸闪着寒光,仿若一柄出鞘利刃,毫不留情的直指俏如来的心口。
“敢问圣手,被我震断的回阳十三针,你是打算剖心自取吗?”
两人对视半晌,直到彼此眼中的耐性都已消磨殆尽,俏如来这才面呈冷淡之色,甩出一句话将对方堵了回去。
“取针之事,俏如来自有主张。”
“你的主张?”上官鸿信压低眼睫,悻然问道,“神觋无方?还是宓星霜?”
“宓星霜。”俏如来答得毫不迟疑。
“宓星霜……”上官鸿信面无表情地念了一声,紧接着脚下倏然一转,人便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俏如来眼睫一闪,迅疾伸手,一把攥住他僵硬的手指,将人截了下来。
“殿下请适可而止!”
一句十分罕见的呵斥,听来好似发自肺腑,却是对他以“殿下”相称。这其中蕴含的客气与疏离,像是从上官鸿信的身体里抽出一把生锈的卷刃,虽然不够锋利,但并不妨碍它制造更加惨烈的伤口。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上官鸿信恍然意识到——俏如来正在故技重施。
他正在试图重新激怒他!
为什么?这样的疑惑只在脑海中停留了半秒,上官鸿信便立刻作出决断。
他决定不动声色,决定浑然不觉,继续一头跳进俏如来为他精心构造的陷阱。
当然,他也不得不跳。因为对付上官鸿信,俏如来永远拥有最为完美的诱饵。
于是上官鸿信故作愠怒之色,问道:“你体内的银针,究竟取是不取?”
“方才俏如来已经说得够清楚,取针之事交由宓星霜一人即可,本就与殿下无关。何况,现在未到能够取针之时,还望殿下审时度势,一切以大局为重,不要平添纷乱。”
俏如来一开口,应得有理有据,也应得亲疏有别。
上官鸿信禁不住冷笑一声,“你觉得我是在添乱?”
“难道不是?”俏如来反问道。
“那我应该如何?”
“殿下应该如何,还需要俏如来提醒吗?”
短暂而又长久的一次沉默。
上官鸿信垂下眼睫,眸光无限伤感地看着俏如来那张近在咫尺的清逸玉面。
俏如来则猝然别过视线,不再看他,同时将他冰冷的手握得更紧。
“殿下前来仁心苑的路上,想必已经大闹过一场。既已闹了,那便闹个彻底吧。”
上官鸿信仿佛再度失聪一般,只剩颠沛的目光,如同静默的落雪,融化在俏如来的身上。
“你我不如也趁此机会,装疯卖傻一回,你说可好?”
上官鸿信无言地摇了摇头。
俏如来轻声说道:“你以为你做不到,其实你做得到。你既然能废我一条腿,自然也就能废掉我整具身体,不是吗?”
“上官鸿信。”
“你不是说,要成为我唯一的法?”
竟是响彻灵魂的盛言邀请。
俏如来用尽全力将他拉向自己。
“我要你渡我。”
“好。”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六
一个意义非凡的深吻,就应该像现在这般,吻到对方甘心沉溺的地步。
彼此痛痒相省,歆合感通,隐于不言,细入无间,温柔不失暴烈,仿若电之战栗也。
舌尖一点秋毫,搅动三寸软墨,已经足以令俏如来倾摇懈弛,情思迷乱。
上官鸿信这个名字,一横一...
一个意义非凡的深吻,就应该像现在这般,吻到对方甘心沉溺的地步。
彼此痛痒相省,歆合感通,隐于不言,细入无间,温柔不失暴烈,仿若电之战栗也。
舌尖一点秋毫,搅动三寸软墨,已经足以令俏如来倾摇懈弛,情思迷乱。
上官鸿信这个名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在他的脑海里不断被拆解,被重组,终于拼凑出一种纯粹的爱欲的模样。
一种别致而又完整的爱欲。
等同于一种无法戒除的瘾。
无数隐秘的鼓噪再一次从身体内里升腾而起,沿着肌肤之下交错的血脉迅速占领四肢百骸。
俏如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跌宕的心绪。却不料,本该是一声叹息却转化成难以自抑的喘吟。
上官鸿信倏然停了下来。
俏如来抬起眼睫,一双幽深的眼眸闪过些许心碎。
他笑了笑,仓惶松手,甚至不轻不重地推了上官鸿信一把。
“抱歉。”
笑意中含着几分异样的酸楚。
上官鸿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而后抬起手,轻轻擦去自己脖颈间渗出的血痕,露出几粒月牙状的细小伤口。
那是俏如来用指甲硬生生地抠出来的。
“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
维摩诘经,十喻说法。
说得是,无常无我。
俏如来嘴唇翕动,低声念了几句,便再也念不下去了。
佛教有云,人之色身是由地、水、火、风四大构成的假合之体。“色身”即身体,它来源于父精母血,具五官和手脚四肢,是有形有质、看得见摸得着的躯壳,属于和精神相对的物质形体,故称之为色身。
人的有形身躯包裹着脏器、骨血、排泄物等,里里外外都秽恶不堪,亦要忍受生老病死之苦,最终,四大分散后,身体也就灰飞烟灭了。
普世观念中的“我”,则是依赖自己的肉身形体而存在,肉身灭就无所谓我。就人之色身而言,“我”是由四大假合而形成的不实之体。缘有则生,缘散则灭。缘聚则有,缘灭则无,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
自己也不过如此。
原来,终究还是无法自己主宰自己。
俏如来内心苦笑一声,下意识地攥紧手指,指甲末端再一次深深地嵌入掌心。
是这样的一种无可救药的疼。
上官鸿信神色淡然的将他扶了起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捉住他的手,强行打开他的手心。
血肉淋漓,已是一片狼藉。
“……我有那么差劲吗?”上官鸿信坦然对他问道。
俏如来微微怔了片刻,才赧然意识到上官鸿信在问什么。既然对方问得坦然,他理应回得坦然。
“没有。”顿了一下,他又添了一句,“你很好。”
上官鸿信的视线再度落回俏如来的手心。
“恐怕还不够好。”
俏如来听完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
上官鸿信顺势松开他,起身在屋内翻找了片刻,寻到了几卷绷带和金创药,接着便埋着头一丝不苟地替俏如来包扎起来。
“我知你自幼便舍离一切,持戒出家,修习佛法,入世之前已是一名清修佛者。修苦行,行苦道,坠三途,灭千魔,你一概可以顺之忍之。”
“你身怀菩提,志坚笃行,早已将自己彻头彻尾交付给劳苦众生。若论无常无我之境界,我也想不到这世上能有谁的造诣比你更加深厚。我相信你自有万般法则可以渡人,但你想一想,权当是为我,你认真想一次,你是如何渡己?”
俏如来哑口无言地望着他。
他又将俏如来未念完的经文继续念了下去。
“是身无主,为如地。是身无我,为如火。是身无寿,为如风。是身无人,为如水。是身不实,四大为家。是身为空,离我我所。是身无知,如草木瓦砾。是身无作,风力所转。是身不净,秽恶充满。是身为虚伪,虽假以澡浴衣食,必归磨灭。是身为灾,百一病恼。是身如丘井,为老所逼。是身无定,为要当死。是身如毒蛇,如怨贼,如空聚,阴界诸入所共合成。”
“依照维摩诘经所讲,色身如此虚妄无常,不实不净,且为种种灾害、苦恼习气所烦扰,所以应当厌恶抛弃,另求永恒清净的佛身。”
“是吗?俏如来。”
上官鸿信抬眼问道。他已经系好了最后一个结。
俏如来收回手,轻轻握住掌心的结,回道,“是。”
色身患厌,当乐佛身。
但他浑身是结,满心是结。每一个结,都是上官鸿信亲手所系。
哪怕只有一个结,只要不解开,他就永远到不了佛身。
但俏如来知道,唯一的解法,始终都在上官鸿信的手里。
上官鸿信笑了起来,手指探向俏如来的心口。
“你觉得我是秽恶吗?”
俏如来整个人震了一下。
“你难道觉得,在你身体里流淌着的,我的血液,是不净的吗?”
又是上官鸿信惯用的手段,敲打。
俏如来甚至不能对此无言以对。
他几乎脱口而出,“不是。”
“证明给我看。”上官鸿信凑到他嘴边低声说道,“证明我不是秽恶,我不是不净。”
“证明你是真的需要我。”
上官鸿信说着在他唇上点了点。
与此同时,俏如来忽然感觉手心落下一块冰凉,他垂眸一看,竟是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
“佛身即法身。”
上官鸿信轻声念道。
法身是由修行而得,法就是真理,是见知实相的智慧,是正知正见。因此,法身等同于佛性,无生灭,永恒存在。
“俏如来,让我成为你唯一的法。”
“你渡众生,而我渡你。”
俏如来在两句之间划开了上官鸿信的手掌。
在沾满鲜血的掌心里饮尽甘甜。
他用剩下的绷带仔细替上官鸿信包裹了伤口,同样也系上了一个结。
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死结。
他暗自握紧手心。
他开始明白,每一个结,都是上官鸿信对自己的一次治愈。
而这样温暖的治愈,不该被自己独占。从今往后,这样的治愈之法,他将亲手为上官鸿信一一奉上。
上官鸿信欣然而笑,显然对俏如来所下的决心很是满意。他将手背到身后,修长的手指在俏如来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摩挲着那个充满爱意的死结。
但俏如来显然也忘记了上官鸿信另一项过人的本领。
秋后算账。
“你心脉里的十三根银针,并非鬼门十三针。神觋无方也并没有对你施行斋心术。俏如来,你步步为营,丝丝入扣,终于引得我跳进你的话术陷阱,难道现在还不该给我一个解释?”
—————————分割线————————
月亮是夜晚的伤口。
但这伤口也是光。
各位,中秋快乐!
雁俏 | 《空花》第二诫
第二诫:
不可奉事诸物之神。
恨我者,我必追讨其罪。爱我者,我必爱他,直至万世。
教皇,神之初民。
一个倍受血族传颂且渊远流长的不死传说。另一种较为捕风的说法,称其为神的后裔。更有甚者,则视其为行走在世间的,神的亡灵。...
第二诫:
不可奉事诸物之神。
恨我者,我必追讨其罪。爱我者,我必爱他,直至万世。
教皇,神之初民。
一个倍受血族传颂且渊远流长的不死传说。另一种较为捕风的说法,称其为神的后裔。更有甚者,则视其为行走在世间的,神的亡灵。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面对至高无上的教皇,就连万劫不复的血族也会心生庞大的畏惧。
长久以来,围绕教皇衍生的传说数不胜数,若非亲眼见证,传说也只是传说而已。因此教皇其人,是否真实存在,俏如来曾一度深表怀疑。
与“塔”的其他成员有所不同,俏如来并不关心教皇。在他看来,传说多半是杜撰之言,用以遮掩事物本来的面目。
此时更加令他在意的是,眼前这张与上官鸿信如出一辙却又陌生得有些荒诞的英俊脸庞。
感应危险理当是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情绪。但这种情绪,俏如来却鲜少感受,所以他仍然可以无所顾忌地刺探对方。
“你是谁?”
“你以为我是谁?”
上官鸿信淡笑应对。一只手解开俏如来的银发,另一只手覆着对方紧握匕首的手。
看似牵制的手段,却更像是久别重逢的一个拥抱。
俏如来毫不退让。他目光如刃,笔直地盯视着对方。
“你不是上官鸿信。”
斩钉截铁的一句判断。
“因为彗星风兰?”
上官鸿信同样对他试探。
俏如来眉头轻拧,像是平静的水面惊起的细小涟漪,尚未勾勒出完整的形状就消逝无痕。他试图表现得无动于衷,但眉间那一抹惆怅还是出卖了他。
俏如来垂下眼睫,再次望向自己的手。
彗星风兰。
也许,自始至终就是一个不该记住的名字。
见对方陷入沉默,上官鸿信一挑眉,不以为意地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抱歉,我这里有点问题,所以记性不太好。”
虽然他语气略显遗憾,但这声道歉显然不怀好意。
俏如来心下一沉,冷声质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上官鸿信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他依然全力压着俏如来的手,以及那把银质匕首。
如果从远处看,就会发现两人正以一种过分亲密的姿势紧贴在一起。
“除去彗星风兰一事。”上官鸿信暗叹一声,“我很好奇,我到底哪里不像他?”
俏如来沉默了片刻。
“你们很像,几乎一模一样。但你不是他。”
上官鸿信看着他下垂的眼睫,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之下,沿着狭长的眼睑落下一小块扇形的阴影。
浅浅的,仿佛手指可以抹去一般。
“不如说一说彗星风兰的事?”上官鸿信提议。
“不值一说。”俏如来断然拒绝。
上官鸿信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长串的水晶珠链,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些水晶闪耀着纯洁的光芒。
如同彗星风兰一般耀眼。令人绝望。
“真的不说?”
俏如来眼睫一闪,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神色。
上官鸿信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但仅仅坚持了数秒,那双眼眸中的笑意便倏然沉入暗夜。
匕首仍然别在后腰处。
俏如来下意识地握紧手柄,掌心渗出微微汗意。
上官鸿信很自然的朝他附耳,就连正常的气息声也被悄然敛去。
他的问题,干脆而又猛烈,让人毫无还手之力。
“你让他碰过你?”
俏如来瞳孔骤缩,心口像被人狠狠地重击一拳,疼得几乎忘了呼吸。
他忽然松开了那把代表安全的匕首。
“你到底是谁?”
“上官鸿信。”无比郑重的四个字。
“但我不明白……”
俏如来的神情不免有些困惑。
上官鸿信拂过他背后的银发,两只手臂在他腰间逐渐收紧。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存在另一个世界?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与这里非常相似,同样有你,有我。只不过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更愿意称我为,教皇。”
一个听来匪夷所思的答案,却并非不能接受。
俏如来立刻明白,那是怎样一个世界。他也立刻明白,面对传说中的教皇,他根本插翅难逃。
但他知道自己仍有一丝胜算。
这样的胜算,在上官鸿信安静的将他拥抱片刻,并且随他并肩走回寓所之后,显得尤为真实与珍贵。
那串水晶珠链被轻轻摆放在铜制的四方茶几上。
俏如来递给他一只银杯,里面盛了四分之三的绛红色的液体。
最便宜的葡萄酒。
上官鸿信朝他笑了笑,伸手接了过来。
两人并肩立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疏离的灯火,默然无声地各自饮完杯中的红酒。
俏如来转过身,背对着沉沉暗夜。
“为什么来找我?”
他并没有看着上官鸿信,而是将目光定格在那串水晶珠链上。
他想起那一晚,桌上的墨水被打翻的那一晚。他躺在地板上,那些水晶散落得到处都是。有一些坚硬的颗粒,棱角分明,几乎要嵌入他的身体里。
他们好似在黑暗中相拥,又好似根本没有。
当灯光重新打开的那一刻,自己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指尖仍然残余的墨痕。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一切都像是一个羞耻的笑话。
俏如来心头一颤,忽然攥拳大步走向铜制茶几。
然而上官鸿信却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你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你。”
俏如来终究未能预料,这场谈话会以这样的方式结尾。
上官鸿信张开双臂将他圈禁在怀里。
他的后腰抵着阳台护栏,那道护栏是铁艺的,有着繁复优雅的巴洛克式纹理,也有一种沁人肺腑的冰冷与尖刻。
他将身体尽力后仰,试图避开对方,但上官鸿信依然迎了上来。
那一瞬间,俏如来几乎分辨不出,在自己耳畔肆意起舞的到底是风的凛冽,还是上官鸿信惊心动魄的蛊惑。
“俏如来。”
如同神在唤他的名。
“我来找你,不为别的,只为在这片国度之上,对你行爱慕之事。”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五
或许因他指尖的几分温热过于不舍,俏如来跋涉泥潭,拨开混沌云雾,终于睁开了眼帘,也是在这一刻,那一截眸光点亮了上官鸿信的灵魂。
如同从黑暗冰冷的湖水里猛然冒头,上官鸿信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胸腔里某种未明的情绪轰然炸开。
那些深藏至久令他几乎窒息的肺腑之言,全都因此粉身碎骨。
不过分开一个时辰而......
或许因他指尖的几分温热过于不舍,俏如来跋涉泥潭,拨开混沌云雾,终于睁开了眼帘,也是在这一刻,那一截眸光点亮了上官鸿信的灵魂。
如同从黑暗冰冷的湖水里猛然冒头,上官鸿信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胸腔里某种未明的情绪轰然炸开。
那些深藏至久令他几乎窒息的肺腑之言,全都因此粉身碎骨。
不过分开一个时辰而已。
上官鸿信内心苦笑,为什么却有种恍若隔世,久别再重逢的感觉。
俏如来同样轻叹,必须承认这骗来的诛心一掌,到底是自己任性,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拿命赌来的。
搏命之举,终是成了。然而世间赌徒万千,任其手段如何高明狡诈,但凡以一博万,无论是谁,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就是命数。而命数向来无私。即便是俏如来,也难逃此劫。
何况这一劫,不偏不倚,还是烙在上官鸿信的心尖上,则愈发要命。
此时的俏如来,看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实则内心已经掀起万丈波澜。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或说是一句四字真言:当哄则哄。
怎奈经过一番搜肠刮肚终不得果,俏如来不由腹诽,古来圣贤《劝学》之说不胜枚举,何以《哄学》之术闻所未闻?
先贤只云: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俏如来却知道,对付上官鸿信则要谨言慎行,徐徐哄之。毕竟对方若真一怒,便要九界承受不起。
俏如来绞尽脑汁,左思右想,这才拼凑出一块救命的糖人来。
于是他说——天真的,灿若星辰的,笑着说——“想吃糖人了。”
也正如上官鸿信本人所言,复杂的问题,会有简单的答案。
至少,由俏如来提供的答案,往往越是简单,越是可以“重创”上官鸿信的那颗心。
一个想字,表达的是欲念。
一块糖人,则暗藏着最为暧昧且隐秘的情思。
这样一句甜言,简直甜到了极致,足够打破先前为了诱敌深入而编造的绝爱谎言。
俏如来十分笃定,以上官鸿信超世绝伦的理解能力,一定能够立刻、马上、当即领悟到他的言下之意。
但出乎意料的是,上官鸿信却失常了。
他没有接话,只是直直地望着俏如来。那双眼眸淡淡的,仿佛朦胧的月光,随时都可能再次沉入暗夜。又因他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整个人看起来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有听懂。
显然这一次,俏如来也高估了上官鸿信的能力,或者也可以说,他低估了上官鸿信所遭受的锥心之痛。
毕竟在他未曾看见的地方,大雨不眠不休,落了整整一夜,上官鸿信独自淋漓,淋了一身惨烈。甚至在他意识不清之时,他也不知自己一句“箬笠蓑衣,轻舟江湖”,就已经将上官鸿信挫骨扬灰。
细细想来,这一天一夜,可说是冰火两重天,死死又生生,别说上官鸿信从来就不是铁打的,纵是铁打的,铜铸的,金刚不坏之身,这一遭无间炼狱蹚过来,换作谁恐怕都要融成一块烂疙瘩。
而一块糖人又要怎样才能打动一块枯形灰心的烂疙瘩?
看似无望之事,却非无望。
一个人的能为并不是无限的,俏如来或许会对天下人失策,但面对上官鸿信一人,俏如来永远不会失策。
至少,截至目前确实如此。
上官鸿信的手依然贴着他的脸颊,掌心窝着的一团温度令人安心。俏如来抬手覆了上去,十指先是交错摆放,然后紧扣指缝略一施力,试图将上官鸿信那只手从他脸上剥离下来。
这个充满强制意味的分离动作,终于引起上官鸿信的极力反抗。
这反抗甚至只是下意识的,完全出于一种纯粹的本能。
两人单手对峙片刻,俏如来忽觉头皮一阵刺痛,上官鸿信已经挣脱钳制,手指从他的耳后穿过,紧紧地缠住了他后脑处的发丝。
直到这一刻,上官鸿信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指缝之间流动的并非什么余烬,而是一种名为俏如来的温暖之物。
只凭一句发问,俏如来便完成了由物至人的蜕变。
“上官鸿信,学克武库,才郁虹梁,十八般武艺,无有不拈,无有不会,但不知其能画糖人否?”
上官鸿信听得分明,笑得分明,应了一句万变不离其宗的世俗道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俏如来会心一笑,坦然又郑重的向他致谢:“殿下费心了。”
上官鸿信低垂的眼睫状若蝶翼轻轻一扇,随后提起另一只手落在俏如来的胸膛上。
剑诀之指,点了点俏如来的心口。
“以勺作笔,以糖当墨,凝神静气,运腕走勺。用抖、提、顿、放等手法,忽快忽慢,飞丝走线;忽高忽低,粗细有致,一放一收,圆转流畅;一顿一抖,悄然成趣。”
上官鸿信一边轻声念着,一边在他胸前悉心描着,话音渐落,手指也随之一停,问道:“猜一猜,画得是什么?”
俏如来微微一笑,“是雁?”
“是鹅。”上官鸿信朝他摇了摇头,无奈一叹,又强调了一遍,“是家雁。”
“野曰雁,家曰鹅。鹅谓之舒雁者,家养驯不畏人……”
俏如来目光安然,望着上官鸿信振振有词。
却不料对方忽然话锋一转。
“但畏你。”
上官鸿信坦言之后,轻轻衔住了俏如来的嘴角。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四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有幸,便可以听见无数次的雨声。而世上所有的雨声,其实都是不一样的。
不同的人听同一场雨,感受也只能是不同。雨声或轻或重,或缓或急,或缠绵或凄切,多情无情,都在人心一念之间。
也应有无声的雨。沉默的雨。
上官鸿信仰头望向夜空,有一瞬间,他恍惚以为雨已经停了。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些雨仍然无...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有幸,便可以听见无数次的雨声。而世上所有的雨声,其实都是不一样的。
不同的人听同一场雨,感受也只能是不同。雨声或轻或重,或缓或急,或缠绵或凄切,多情无情,都在人心一念之间。
也应有无声的雨。沉默的雨。
上官鸿信仰头望向夜空,有一瞬间,他恍惚以为雨已经停了。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些雨仍然无边无际地落着,淋在脸上又湿又冷,零星的雨滴落入眼眸,仿佛黑夜里大片的冰在湖面碰撞,沉浮,令人感觉冷冽,刺痛。
大雨依然滂沱,冲刷着世间一切无法挽回的罪孽。
万物殊途,又万物接受洗礼。
只是望着雨的时候,上官鸿信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孤身跪在雨中,似乎本该如此凋零,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直到双膝乃至周身都已失去了知觉。
世界是一片空寂。
远处的地平线绽放出一丝破晓之光。
天明了,雨也终于停了。
他勾起嘴角,弯成一道凄楚的弧度,然后垂眸同时摊开手掌,掌心显然空无一物,但是当他用力攥拳的时候,却仿佛感受到一些温暖的余烬从指缝间缓缓流走。
这样的感觉,人们通常称之为,失去。
胸膛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硬生生地剜走了什么。
只剩下一些狰狞且苍白的伤口。
上官鸿信用力支起身体,抬起沉重的眼睫,望向远处。
雨水在地面积聚,形成一片又一片的水洼。那些水洼又浅又薄,形状极不规则,如同散落的镜面倒映着万丈瑰霞。
视线尽头,一骑白马由远及近,马蹄飞驰,将满地霞光踏得粉碎。
那样熟悉的身影,应是负责将八行密函送往燕京的上官萦空回来了。
“堂兄!”
一眼撞见满身血污的上官鸿信,上官萦空顿时一声疾呼,连忙飞身下马,神情焦灼地摇着他的双肩,问道:“出了何事?是谁伤了你?俏如来人呢?”
上官鸿信只是目光茫然地看着他。整个人的状态像是丢了魂一样,看起来非常淡漠且迟钝。
这样的反应绝不正常。
上官萦空凭着医者的本能,立刻警觉起来。他将人扶到一旁靠墙坐下,浑身上下检视了一遍,脸色很快变得阴沉。接着他又掏出一只水囊给上官鸿信喂了些水,耐着性子询问:“俏如来人在哪里?为什么他没有和你在一起?”
上官鸿信握着水囊,目光移向远处,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听不见了。”
心中的猜测与担忧被当事者一下坐实,而且还是以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太好受。上官萦空气得双眸忽地窜出一团怒火,忍不住骂道:“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三皇叔……”话到此处,那团怒火燃得更甚,遂又改口,“重明王逆天悖行,草菅人命,如今对你也敢出手,难道他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决意要反了?!”
上官萦空之所以会轻易作此判断,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原因在于,上官鸿信背后那一掌,号称混元掌,断砖裂石,应手即碎。此掌法虽走柔劲,却狠厉异常,若非运掌之人留了几分功力,以及上官鸿信自身内力深厚,换作普通人挨上一掌,恐怕熬不过三刻就要驾鹤西去了。
而这套高妙的功法,一旦与断云石两者并用,则威力无穷尤不可当,显然是出自上官王族的手笔。
再一想,眼下身在塞北的王族中人,除了包藏祸心的重明王,还能有谁?
面对上官萦空喋喋不休的怒骂,上官鸿信自然是以沉默应对。他根本听不见,即使他能听见,恐怕也不会选择在此时澄清这个误会。
他一抬手,就着水囊又往喉咙里猛灌了一大口水,将不时翻涌的血腥味压了回去。
“几时了?”
再次开口,上官鸿信的声音反而有些沙哑,甚至没有办法确认自己是否真的问出声来。
“已是卯时。”
上官萦空随即答道,忽又意识到对方现已失聪,于是抓起上官鸿信的手,在其掌心落了一个泾渭分明的“卯”字。
宓星霜说过,再拖一个时辰,俏如来必死无疑。
而现在,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是生是死,总归要个结果。
上官鸿信合目想了片刻,便起身将水囊还给上官萦空,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向重兵把守的城门。
只见他起手便是轰然一掌,万钧力道势如雷霆,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两扇朱漆铜铆的城门应声倒下。
不得不说,此时纵有万夫当关,恐也拦不住一个一心赴死的上官鸿信。驻城士兵神色大骇,纷纷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通道。
上官萦空看得目瞪口呆,呆立半晌才回过神来,猛一跺脚,朝着他的背影追了上去。
仁心苑,后院。
“来了。”
一声苦涩的问候,出自宓星霜之口。事实上他等这一刻,也是同样等了很久。
上官鸿信则面无表情,一步一步,步伐坚定地走向他身后的那道门。
宓星霜未加阻挠,甚至朝旁让了两步。
“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竟连你都瞒着……”
上官鸿信目若无波古井,毫无波澜地朝他掠了一眼,然后一伸手,推开了屋门。
俏如来平躺在床榻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上官鸿信提脚继续往前,他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俏如来的气息声。
一切都太过安静了。
仿佛走进一场无声的梦境。
上官鸿信有些胆怯地伸出手,轻轻抚着俏如来的脸颊,这一刻指尖感受到的温度令他几乎想要落泪。
俏如来因此醒了过来。
两人深深地对视片刻,似乎都想要在对方眼中确认着自己。
俏如来朝他灿然一笑,目光天真得像个毫不设防的孩童。
上官鸿信没有料到,他开口便是一句讨要。
“想吃糖人了。”
就在那一瞬间,上官鸿信感觉到世上所有的声音,犹如温暖的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他涌了过来。
他终将被俏如来淹没。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三
“既是如此,那我便陪你疯上一世。”
诚然一句疯语,上官鸿信却郑重得仿佛在对天发誓。
帝王之誓,河山带砺,传祚无绝。
俏如来抬起手,轻轻覆着上官鸿信的那只手。两人的手都冷得像包裹着一块顽冰。
再一抬眼,对上的是上官鸿信憯恸的双眸。...
“既是如此,那我便陪你疯上一世。”
诚然一句疯语,上官鸿信却郑重得仿佛在对天发誓。
帝王之誓,河山带砺,传祚无绝。
俏如来抬起手,轻轻覆着上官鸿信的那只手。两人的手都冷得像包裹着一块顽冰。
再一抬眼,对上的是上官鸿信憯恸的双眸。绝望一览无余。除了绝望,那里再无他物。
俏如来朝他微微一笑。胸腔里的那颗心提前失去了知觉。
万世誓辞,逃不过一掌碎心。
封锁心脉的十三根银针瞬间被真气震断。心脏深处忽然长出万千荆棘。
万千荆棘,成就万千淋漓。
眼前再度浮现连绵起伏的皑皑雪山。
久违的绯色黄昏。雪已经停了,但天边的云霞和粉色的雪潮同时崩落。
耳边恍惚听见雁王深沉哀伤的声线。
“也许唯有杀了你,才能终结此局。除此以外,再无他法。”
风声肆行,将他的声音卷得粉碎。
致命的腥甜如雪潮一般涌入喉间。
俏如来再难压抑,一张嘴吐出大片的殷红。
黄昏和雪山从他眼前倏然消逝。
他感觉自己正在迅速下坠,坠往黑暗的深渊。直到一双手撕开眼前的黑暗,又再一次捞住了他。
为什么……
出现在眼前的人,分明是上官鸿信,为什么会拥有一双与记忆中的雁王同样黯然的眼眸?
一瞬间,心如刀绞。
俏如来攥紧上官鸿信的衣襟,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对不住……”每一口呼吸都如手刃肺腑一般,令他疼得几乎快要晕厥。
只是时机仍然未到。
俏如来不得不强行支撑,但依然无法阻止体内流失的气力。
上官鸿信只是看着他,如同一座缓慢崩坏的神像,褪去仁慈的假象,终于露出坚冷的内核。
“为什么道歉?”
他抬手替俏如来拭去嘴角的血迹。但那些血,仿佛崩落的雪潮,完全止不住。
“你不该一意孤行。”
“你明知道,我会毁了你。”
“这一掌你可以恨我,但我不会向你道歉。”
或许担心对方听得还不够清楚,他贴着俏如来的耳畔,又强调了一遍。
“俏如来,我永远不会。”
字字凶狠,像是要往对方脑子里敲进一枚钉子。
俏如来听罢只觉眼前一黑,身体如断线一般无法自控的往后倒去。
上官鸿信一把将他捞住,横抱进怀里。
推门而出,屋外仍是漆黑夜幕,仍是漫天落雨。放眼望去,前途渺茫,一时之间脚下竟不知该往何处。
上官鸿信静立雨中,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喃喃问道:“你想去哪里?”
俏如来早已意识不清,回了一句呓语。
“箬笠蓑衣,轻舟江湖。”
“这一次换你撑篙……”
上官鸿信心底莫名一颤,而后失控的泪水便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一个“好”字,应得透骨酸心。
提脚一路走出仁心苑,深夜的郾城似乎是一座废弃的空城。两人很快被雨水打湿,水滴如墨点一样洇染衣衫。点点滴滴,终至片片斑驳。
俏如来时而半睁眼帘,却虚弱得无力言语,只是闷闷咳着,咳出大片血迹。
上官鸿信将他拥紧,继续埋头往前。
路的尽头坐落着高大的城门,城门下有一人孤立,身影萧瑟彷徨,想必已经久候多时。
此人是谁,并不难猜。
上官鸿信走到近处,便不出所料的被他阻拦下来。
宓星霜一见俏如来的状态,神色大惊,出言也不再顾及礼数。
“上官鸿信,你给我将人留下!”
上官鸿信对他视若无睹,仍是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
宓星霜见状,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头,气急败坏道:“再拖一个时辰,俏如来必死无疑!”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预测,俏如来孱弱的身躯再次咳了起来。
“放手。”上官鸿信冷声喝道。
“放手?!”宓星霜已是怒火中烧,“现在应该放手的那个人是你!上官鸿信,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你是当真想要害死俏如来?!”
任他如何痛斥,上官鸿信此刻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死又如何?”
宓星霜睁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他今日死,我今日便给他陪葬。”
上官鸿信说完又朝怀里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且放心,我绝不独活一秒。”
声音又轻又柔,生怕惊扰到俏如来一般。
宓星霜已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等他回过神来,上官鸿信已经走到了城门边。
“开门。”
守城的士兵岂敢多言,神色慌张地打开了城门。
视野之内,一条平坦的大道延伸向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是一团无法看透的暗暝。只有不时闪过的雷电,试图在刹那之间照亮世界。
雨声绵绵。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上官鸿信默念道:“箬笠蓑衣,轻舟江湖……”
倘若这雨就此落满一生,倒也是一幸。
能为你撑篙,撑上一世,也是一幸。
只是今夜的他注定走不出这座城。
宓星霜径自提手一掌,痛击上官鸿信的后背。这一掌用了七分功力,三分悔意,以及十分恨意。
上官鸿信轰然跪倒在地。
汩汩鲜血从嘴角溢出,滴落在怀中人的身上。
宓星霜冷着脸绕至身前,从他手里将俏如来接了过去。
“你以为我为何要守在这里?”
自然无人应声。
宓星霜继续说道:“因为俏如来说过,今夜无论如何都必须将他留在郾城。上官鸿信,你真正应该反思的是,俏如来所说的无论如何,是否等于默许我可以杀你?”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二
杀念一闪而逝,但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惊骇与恐惧,却在上官鸿信的内心深处悄然蛰伏下来。仿佛一条被惊扰的毒蛇,只是亮了亮毒牙,又再次进入长眠。
俏如来并没有错过他眼中动荡的惏悷。
一如崩云屑雨,浤浤汩汩。
“我知道你一直反对斋心术。”......
杀念一闪而逝,但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惊骇与恐惧,却在上官鸿信的内心深处悄然蛰伏下来。仿佛一条被惊扰的毒蛇,只是亮了亮毒牙,又再次进入长眠。
俏如来并没有错过他眼中动荡的惏悷。
一如崩云屑雨,浤浤汩汩。
“我知道你一直反对斋心术。”
上官鸿信尝试勾起嘴角,但未能成功。
“只是现在…”俏如来垂眸道,“反对无用。”
何其沉重的四个字。
砸得上官鸿信头破血流,简直束手无策。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承受失忆造成的后果。相信这一点,殿下一定比俏如来更加清楚。”
俏如来继续说着,甚至不再朝他抬眼。
“自从郾城之疫爆发以来,百姓深陷解疫困境,众人皆是举步维艰,殊不知这些仍然只是一个开始。羽境之内大小城池,共计一千五百八十五座,其中如郾城这般规模人口达到数十万的州府,亦有两百五十四座。”
“殿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上官鸿信黯然沉默。
俏如来便替他答道:“意味着重明王若是继续执迷不悟,那羽国一千五百八十五座城池,凡一座城可比一口刀,或作一柄剑,殿下认为这样的刀山剑林,俏如来能够领受几次?”
如此直击灵魂的拷问,想来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了。
上官鸿信痛到几乎丧失开口的能力。
“而你……”俏如来轻叹一声,将心中最为隐秘的担忧和盘托出,“上官鸿信…你又能领受几次?”
“我自是明白,你杀我一次,便是走一遍地狱。但你这一生,本该活得光明磊落,倍受万民景仰与称颂,绝不该像这样陪我走在地狱里。”
俏如来终于抬起眼帘,神色是克制不住的伤感。
“上官鸿信。你要知道,地狱走一次就够了。”
这一句无比殷切的期许之词,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冲破了重重命运,才如愿抵达上官鸿信的耳边。
它固然伤痕累累,却将在今后,在上官鸿信漫长的余生里,不遗余力地熨帖着他灵魂里的每一寸碎裂。
“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杀我的机会。”
俏如来伸出手,轻轻抚着上官鸿信的脸,目光再一次清明而又坚毅。
听起来像是某种不祥的告别,但上官鸿信深知并不是。
他坦然迎接俏如来的目光。
果不其然,俏如来继续道:“我会让郾城成为重明王最后的墓冢。”
上官鸿信微怔数秒,似乎有所感怀,低声应道:“听闻当年,他与十纸鸢初识之地,便在郾城。”
命运百转千回,冥冥之中,一切又尽归原点。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刻,两人心念相携,相顾无言。
案上那支烛火亦燃至尾声,屋内的光迅速收缩,转瞬便暗了下去。须臾,身边的人默默起身,烛火又重新续上一支。俏如来眼睫一闪,双眸如擦亮一般,看他看得格外分明。
上官鸿信以同样炽热的目光俯视,一伸手探向俏如来的心口,掌心感受到一阵鲜活的温热。
他微笑问道:“这心,是要如何斋法?”
俏如来略一思忖,对他坦承道:“鬼门十三针,作用于阴阳十三脉,可斋七情六欲。七情指的是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七种情志,再按照《吕氏春秋》的记载,六欲则指由生、死、耳、目、口、鼻所生的欲望,后人也将其概括为:见欲、听欲、香欲、味欲、触欲、意欲。一针绝一情,一针禁一欲。十三针成,人可无情无欲,达到五蕴皆空。”
“如若不成,有何后果?”上官鸿信继续试探。
俏如来合上眼帘,顿了片刻,答道:“如若不成,便是阴阳失和,心志失常。恐怕要疯上一世。”
只可惜,上官鸿信机敏过人却从来不讲道理,尤其是面对俏如来的时候。他也从不忌惮俏如来的恐吓之语。
最后一个问题。
“爱呢?”
如他所料,俏如来选择闭口不言。
上官鸿信在这个问题上极度缺乏一贯的耐心,他几乎瞬间作出决定,非要在今夜撬开俏如来的嘴不可。
你将爱放在哪里?
你将我放在哪里?
口舌交缠的某一瞬间,也是无数欲念惊动的瞬间,上官鸿信无法自抑地产生一种想要打开俏如来的危险念头。
不测之魂,偏坠不测之渊,终究遍寻不得。
就连俏如来……也遍寻不得。
上官鸿信终于绝望,终于认清现实。
他的灵魂早已被烈焰浇筑在俏如来的双眸里,他这一生注定要见俏如来所见,念俏如来所念,愿俏如来所愿,舍俏如来所舍。
每一次面向深渊的凝眸,对他的灵魂而言,都是一场憯恸的凌迟。
上官鸿信重复问道:“爱呢?”
区区二字,带着一种誓要将恨意宣之于口的强烈情绪,他将俏如来提了起来,就连唇齿间的动作也粗暴得仿佛只为泄愤一般。
俏如来睁开眼帘,神色竟有些恍惚。
“…爱…”
“…你…不能替我保管吗?”
上官鸿信一笑决绝。
“你到底凭什么?”
他的掌心再一次压着俏如来的心口。此时那里却冰冷得可怕,仿佛先前的温热也全然只是他的错觉。
“鬼门十三针,对吗?”
“俏如来,是不是我现在一掌下去,就可以让你疯一世?”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一
故事说到此处,雨声渺渺,窗外掠过数道耀眼的闪电,乌泱泱的天地刹那间亮如白昼,雷声轰鸣由远及近。
俏如来刻意止声,抬起眼睫,一双清冽的眼眸看向上官鸿信。
像所有热衷于讲故事的人一样,他会选择在恰当的时刻停下来,等他的专属听众给他一个答案。
上官鸿信神色凛然,沉声说道:“所以,你认为樗里棘的真实身份,是鬼...
故事说到此处,雨声渺渺,窗外掠过数道耀眼的闪电,乌泱泱的天地刹那间亮如白昼,雷声轰鸣由远及近。
俏如来刻意止声,抬起眼睫,一双清冽的眼眸看向上官鸿信。
像所有热衷于讲故事的人一样,他会选择在恰当的时刻停下来,等他的专属听众给他一个答案。
上官鸿信神色凛然,沉声说道:“所以,你认为樗里棘的真实身份,是鬼方国国主,神觋无方。”
一猜即中。
上官鸿信,不愧为上官鸿信。
俏如来不免心生感慨,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甚或将来,上官鸿信对他的思路永远都是那么的了如指掌。
而这样入骨的透彻,就如同观望镜中的自己。一切隐秘的心机都无所遁形。竟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该说的,不该说的,以及想说的,不想说的,一旦到了上官鸿信面前,似乎注定要失去原有的主张,只剩一条路可以走。
只有坦白。彻头彻尾的坦白。
先是坦白掌心里如何多出一道无法掩饰的伤痕。
其实不难想象,当俏如来据实相告的那一刻,上官鸿信心绪暗涌,强压着气息与他手指交缠,将他那只手攥得生疼。
偏要以疼换疼。
上官鸿信的恨,也与别人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恨在俏如来身上,就必然会与众不同。
若要将他的恨比作一场滂沱大雨,这雨虽然下得无边无际,但终究舍不得直接打落在俏如来身上。于是撑了一把伞,久久候着,直到俏如来走入雨中,他又希望这把伞能够成为俏如来的凭靠。
他知道雨注定要下很久。俏如来也必须留在伞下很久。
一把伞,共两人。
雨只能淋湿自己。上官鸿信这样以为。
但是在俏如来的眼里,这把伞与其说是依仗,不如说是一种惩罚。比淋雨更加残酷的惩罚。
倒不如就此扔掉,情愿两人淋个痛快。俏如来是这样以为。
当场拒绝鸮羿王谋权篡位的斩首之邀,本就是维护宓星霜在前,守护上官鸿信在后。这是不争的事实。
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俏如来的考量的确存在先后之分。而上官鸿信也深知,这样的先后之分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它只是事态发展的客观表现,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但谁又能保证,宓星霜心里怎么想?
宓星霜今日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再度回想起令自己如坠深渊的那一吻,荒谬与残忍交相折磨,上官鸿信下意识地垂下眼睫,试图遮掩眼底流转的怆惶之色。
此时的上官鸿信无疑是脆弱的。
俏如来知道,当一个人表现出脆弱的时候,也正是他最无法设防的时候。
也许在今夜,没有比眼下这一刻更好的时机了。
俏如来薄唇轻启,一开口便是惊人之语。
“上官鸿信。”
“你可以亲手杀我吗?”
上官鸿信浑身一震,眼帘迅疾一抬,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瞬间撞入俏如来饱含笑意的双眸。
为什么他在笑?
为什么自己也在笑?
上官鸿信感到困惑不解。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竟然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他说,“可以。”
“我可以亲手杀你。”
直教灵魂战栗的回答。但是这一刻,上官鸿信的灵魂却不在身体里。
“俏如来。”
他温柔且伤感的一声低唤,与此同时,俏如来瞬间合目,将他的灵魂彻底锁死在那双破碎浇筑的眼眸里。
以后大雨倾盆,他的灵魂再也不曾离开过那里。
再然后是漫长的吻。
吻虽是俏如来主动,却烧得上官鸿信五内俱焚。
如此深邃地吻下去,总觉得这副躯壳应该烧得空荡荡的,又不知为什么,内里仍是觉得沉重。很重很重,伸手一摸内壁,原来满腹刻着俏如来的名字。
上官鸿信几乎落下泪来。
俏如来道:“我不会死。”
上官鸿信蹭了一下他的鼻尖。
“若你死了,我陪你便是。”
既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又是生死相随的承诺。
这一次,俏如来没有拒绝,他只应了一个字,“好。”
如此便是求仁得仁。
也不必过分沉溺于苦楚之中。故事仍在继续。
在俏如来面前,上官鸿信天生就是一个优秀的听众。在推断出樗里棘的真实身份为神觋无方之后,他也立刻惊觉到俏如来为了应对重明王,极有可能会采取的一种手段。
“斋心术。”
俏如来面带微笑,朝他点了点头。
上官鸿信却脸色凝重,心神愈发忐忑难安。
斋心术,纵观当今世上,唯有鬼方国主神觋无方一人掌握的术家秘要。而鬼门十三针,即便真如《药王宝典》记载的那般,能可禁缚邪蛊之精,解除俏如来体内的醉墨仙毫,究其本质仍是一种绝情禁欲的巫术。既是巫邪之法,原理上则是以邪克邪,尤其是作用于心志的秘术,无论如何玄妙绝伦,都无法避免对受术者的心志造成损伤,而且必定是不可逆转的损伤。
上官鸿信根本无法想象,空有一腔记忆却绝七情断六欲的俏如来,到底会是什么模样。
事实上,当他尝试想象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毛骨悚然地意识到,自己会真心想要杀了那样的俏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