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公子无类
薛洋很不喜欢这个小丫头。他都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了,这小瞎子还又缠又赖地非要跟着他们——哦,是跟着晓星尘。
不就吃准了晓星尘心软好说话吗?
呵,他薛洋可不会惯着她!
晓星尘说他们也只是义庄的借宿者,不能阻拦别人。薛洋对此无可无不可,小瞎子愿意住棺材就让她住,但凡想踏进卧房一步,就有降灾等着。
又一次被漆黑的长剑挡住了脚步,阿箐气得跳脚:“道长你看他啊!”
晓星尘正在摸索着修补买菜的竹篮,闻言道:“又怎么了?”
薛洋倚墙伸剑,不动分毫。
阿箐把竹竿打得砰砰响:“坏东西又拿他的...
薛洋很不喜欢这个小丫头。他都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了,这小瞎子还又缠又赖地非要跟着他们——哦,是跟着晓星尘。
不就吃准了晓星尘心软好说话吗?
呵,他薛洋可不会惯着她!
晓星尘说他们也只是义庄的借宿者,不能阻拦别人。薛洋对此无可无不可,小瞎子愿意住棺材就让她住,但凡想踏进卧房一步,就有降灾等着。
又一次被漆黑的长剑挡住了脚步,阿箐气得跳脚:“道长你看他啊!”
晓星尘正在摸索着修补买菜的竹篮,闻言道:“又怎么了?”
薛洋倚墙伸剑,不动分毫。
阿箐把竹竿打得砰砰响:“坏东西又拿他的剑吓唬我了!”
薛洋冷笑一声,并不辩解。
晓星尘便叹道:“阿洋……”
“劝我没用。我已经退了一步没有把她赶出义庄,不能一退再退,任她登堂入室。”
阿箐叫道:“我只是想去找道长!”
“不找。”
“我喜欢和道长亲近!”
“不亲近。”
说一句堵一句,气得阿箐大骂坏东西。
薛洋反唇相讥:“没礼貌的小瞎子。”
晓星尘再次尝试劝解:“阿洋,阿箐还是个小姑娘,眼睛又看不见,你多让让她。”
薛洋:“不让。”
晓星尘还待说话,薛洋又道:“小师叔,我也没了一根手指,年纪也比你小,你也该让着我,不能这样咄咄逼人。”
被冤枉的晓星尘:“……”他几时咄咄逼人过?
“我去做饭。”他选择避开。
“不行!”薛洋忙冲过来摁住不许他站起来,“伤着眼睛呢做什么饭?不就煮个粥炒个青菜,我来就是。”
阿箐就趁这个时间溜进了屋。
晓星尘道:“我这也不至于什么也做不了啊。”
“得了啊晓星尘,我不在的时候你再逞强吧。有我在的时候你不许这样。饿了说一声,渴了说一声,不然小心我扔下你不管啊。”薛洋威胁道。
晓星尘忍俊不禁:“好,都听阿洋。”
阿箐:“……”她进了屋好像又没进来?
饭煮好后迫于小师叔的善心,薛洋不得不慈悲了一回——施舍给那小丫头一碗。
薛公子厨艺很一般,基本维持在“能做熟,不难吃”的水准。晓星尘倒是一向不挑拣,受他恩惠的小瞎子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和他作对,偏说很难吃。
有晓星尘在薛洋不能把她拎起来打一顿,心想有机会一定让她一日三餐都吃大师兄做的饭!吃个够!
义城这地方风水差,恶煞多。薛洋伤了腿,晓星尘伤了眼睛,便半月有余不曾出去夜猎。饶是如此,义庄夜里也不太平。
这一日天色阴沉不见月色,夜半霜华预警,有浓郁的尸气靠近,二人双双醒来握剑戒备。以防万一,薛洋先去义庄大堂里拍了拍阿箐的脸,在她醒来想要开口时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听。”
阿箐害怕了。
薛洋支着她两腋把她从棺材里弄出来,拎到晓星尘旁边。这次没不许她拉晓星尘的衣袖,由着阿箐瑟瑟发抖地缩在后头。
薛洋转身要往厅堂里去。
晓星尘听出不对,道:“你要自己一个人出去?”他安抚了一下阿箐,手持霜华跟上来,“外面危险,你不能独自应战。”
薛洋道:“小师叔先别担心,你我都不必出门。先前羡师兄曾交给我一个极好用的鬼道术法。”
他抬头,从乾坤袖中取出一叠厚厚的裁剪好的小纸人,扬手一甩,在空中排成一列列。
手指在剑上抹过,取一纸黄符用鲜血画就,口中念念有词:“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不问善与恶,点睛招将来!”
晓星尘道:“点睛招将术?”
符纸自燃,张口一吹,扑面而去。
小纸人们诡笑连连,挨个儿从门缝中飞出,在义庄外大杀四方。
一炷香的时间后,外面消停了。一串儿小纸人又从门缝中溜回来,飞向薛洋,隐没在他的乾坤袖里。
薛洋这会儿才放松下来,扒住晓星尘道:“小师叔我累死了。”
晓星尘接住他扑过来的身体,一探脉搏,发现他灵力已损失了过半。
“羡师兄创下的点睛招将术我使得不好,威力只有他六七分,但它是现在最合适的手段。小师叔,你不会看不上鬼道吧?”
晓星尘道:“修炼并非只有剑道一途。我只是担心你撑不住,一道术法便消耗了一半的灵力。”
“那是因为这术法本就高阶,外面的东西又厉害。不过,”薛洋声音凝重起来,“义城这地方太危险,我们不能多待了。”
晓星尘赞同:“嗯,必须尽快将恶煞除去。”
薛洋:“……”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道长,坏……哥哥,外面怎么了?”阿箐胆战心惊地问。
“外面有很多吃人的怪物。我们整天干的就是和这些怪物打交道的勾当,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们了,省得哪天被咬死。我可不会每次都救你的。”薛洋吓唬她。
晓星尘道:“阿洋。”
“我才不跟着你,我是跟着道长!道长一定会保护我的!”阿箐嘴硬道。
“道长也是很忙的,这天下人这么多,他怎么有时间只守着你一个保护呢?”薛洋笑得很得意,他还向晓星尘求证,“是不是啊道长?”
晓星尘道:“这,我确实不会一直停留在此。”
阿箐忙道:“我可以走的!你走到哪我可以跟着你去哪!”
薛洋立刻道:“跟着我们干嘛?你要做女冠吗?我们要去斩妖除魔的,带着你不是拖累么。”
“阿洋!”晓星尘虽然不让薛洋说些伤人的话,但是带着阿箐一个姑娘上路,确实很不方便。
阿箐难过得不行。
以目前伤势,二人把再上山之日定在了五日后,这段时间薛洋准备学以致用,多用魏无羡教给他的鬼道之术。晓星尘则是每日放一支修道之人惯用的求助信号烟花,若附近有通道同人看到,可能会赶来相助。
也许是快要走了,薛洋这两天也不挤兑阿箐了。甚至和晓星尘一块出门买菜时,也允许她跟在后面。
薛洋很喜欢和晓星尘一块出门,特别是晓星尘现在眼睛不方便,他可以搀扶着,离他很近。
这种隐晦的喜悦被几个喝醉酒讨人嫌的壮汉给破坏了。
“一个大瞎子一个小瞎子,还有一个瘸腿跛子,哈哈哈……”
薛洋:“……”想打人。
晓星尘察觉出他的意图,拉住他手腕道:“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看在晓星尘的面子上……薛洋好不容易压下怒火,那边几个汉子的巴掌已经快招呼到阿箐脸上了。
不就是吐了几口口水甩了几下竹竿?
薛洋一脚将最气势汹汹的大汉踹飞了出去,把阿箐扔给晓星尘道:“小师叔,这可不能怪我,我是为了保护这小丫头。”
晓星尘无奈。忽听那几个汉子骂骂咧咧地又要动手,薛洋和阿箐都是一副怒不可遏的紧绷状态,晓星尘只来得及嘱咐一句“莫下狠手。”
“行!我不用灵力。”说着一脚踹在来人下三路,对阿箐道,“看到没有小瞎子,力气不够就挑疼的地方打!”
阿箐响亮地道:“看到了!”又是脚丫子又是竹竿,打得人嗷嗷叫。
薛洋:呵,这丑丫头果然是装瞎!
一场纯纯靠拳脚的架打完,薛洋的腿伤更重了点,阿箐身上也滚了不少擦伤。
晓星尘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最后不轻不重地责备了几句,让他们等在街边不要乱走,他到旁边的药铺抓些药去。
薛洋道:“去吧。我才不会跟你一样乱跑呢。”
晓星尘:“……我何时乱跑?”
薛洋指指旁边的阿箐:“她怎么粘上来的?”
晓星尘:“……”他还是去买药吧。薛洋这张嘴说不过。
目送他进药铺,薛洋偏头:“喂,丑丫头,你还好吗?”
阿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埋汰薛洋:“你也是仙门世家子弟呢,打起架来居然跟我一样下作。和道长比起来也差太多了吧?一点也不仙风道骨。”
薛洋嗤笑道:“谁跟你说修仙之人就是仙风道骨的了?道长那风姿卓越那是他个人的原因,和修炼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他还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号呢!”
“啊,什么什么?”阿箐忙问道,“什么好听的道号?”
“明月清风……”说到一半,晓星尘正好走出药铺,薛洋目光停在他的身上,接着道,“……晓星尘。”
阿箐一字一句念道:“明月清风、晓星尘?”
薛洋点头:“对。”
阿箐兴奋地道:“真好听!像过年时贴的对联一样哎!——有没有下一句啊?”
当然有。是“傲雪凌霜宋子琛”。薛洋大言不惭地道:“无类公子薛成美。”
“无类公子……薛成美?‘无类’是什么意思,‘薛成美’……你也姓薛,不会是你自己吧?!”阿箐惊了,然后否定自己,“不对不对,我听道长叫你阿洋的,你才不是那个薛成美。”
薛洋敲她脑袋:“就是老子。‘成美’是我的字,我叫薛洋,字成美。”
“明月清风晓星尘,无类公子薛成美?”阿箐反复念了几遍。虽然很顺口,但是怎么组合在一起怎么就觉得那么奇怪呢?
晓星尘拎着药走过来,道:“在聊什么?”
阿箐向晓星尘请教“无类公子”是什么意思。晓星尘得知薛洋自创的上下句,没忍住笑了。
阿箐道:“道长你笑什么呀?”
晓星尘道:“下句其实是‘傲雪凌霜宋子琛’。”
阿箐大怒,坏东西果然是坏东西,又骗她!
回义庄的路上。
“道长,那这位‘宋子琛’是什么人啊?”
“他是我的知交好友,也是一位道长。”
“那宋道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位品性高洁的赤诚君子。”
阿箐道:“那一定和道长一样好了?”
薛洋嗤之以鼻:“还没有见过呢就开始吹嘘了。估计你一辈子也见不到他。”
然而阿箐很快便见到了宋岚。
【魔道祖师乙女向】川河之上②
>>>° 11 白月光·月下妖怪
时空万物犹如刹那止息。
金凌整个人都呆住了。
子规将金凌搀稳住身形,道:“怎么样?”
直到子规再问了一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恍然惊醒,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和子规的手搭在了一起,少年白皙如玉的面颊霎时红透,他捏紧了手指,竭力平复着几乎跳出胸膛的心跳频率。
少年掩饰性地低下头,垂下了眼帘,借由细碎的鬓发遮住了滚烫发热的脸,同时也掩住了眸中刹那间翻涌而出的情绪。
他摇了摇头,故作镇定地开口:“没、我没事。”
语罢他又装模作样的低下头仔细...
>>>° 11 白月光·月下妖怪
时空万物犹如刹那止息。
金凌整个人都呆住了。
子规将金凌搀稳住身形,道:“怎么样?”
直到子规再问了一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恍然惊醒,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和子规的手搭在了一起,少年白皙如玉的面颊霎时红透,他捏紧了手指,竭力平复着几乎跳出胸膛的心跳频率。
少年掩饰性地低下头,垂下了眼帘,借由细碎的鬓发遮住了滚烫发热的脸,同时也掩住了眸中刹那间翻涌而出的情绪。
他摇了摇头,故作镇定地开口:“没、我没事。”
语罢他又装模作样的低下头仔细检查了下怀里有些受惊不停地往他臂弯里钻的爬爬,悄悄抬眼觑了子规一眼,见子规神色如常并未发现自己的不对劲,顿时跟着松了口气,收起了纷乱飞扬的思绪,“爬爬也没事,你呢?撞到你没有?”
“没有。”
子规摇了摇头,松开了手看向了金凌身后同样被撞的接连倒退数步的少年。
随着子规的手抽离的那一瞬,金凌微微一顿,他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不自禁蜷起手指,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蓝景仪龇牙咧嘴地揉着生疼的肩膀,连面具掉了都无暇去捡,口中忙道:“对不起啊我没注意,你没事吧?”
金凌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就一阵犯恶,瞬间变了脸色,他转过身,恨不得用眼刀子将蓝景仪凌迟十遍,“又是你!?你走路能不能长点眼睛?!”
蓝景仪道歉的声音戛然而止,见自己所撞之人是金凌,不由得眼睛微微睁大,旋即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真是撞了邪了,怎么哪里都能碰到这个大小姐。
他放下揉肩的手,忍了忍下意识想反驳回去的冲动,再次说道:“对不起。”
金凌却不吃他这一套,冷声道:“眉毛下面两个蛋,只会转不会看是吧?大街上这么多人偏偏就往我身上撞,还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分明就是存心的!”
“喂姓金的,找茬是吧?”蓝景仪本来理亏,也知刚才将人撞的有多厉害,所以更是没什么底气,可听到金凌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被激的心头怒火‘腾’的烧了起来,呛声道:“我都说了我是无意的,再说了我不是道歉了吗?你少在这里得理不饶人。”
“眼睛不要可以挖掉,反正长在你身上也没用,还不如扔了喂狗,也算功德一件。”
蓝景仪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金凌,你别太过分!”
蓝思追这时匆匆赶到,看见面前这一幕,扶额叹息一声,苦笑道:“……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子规看着两个拌嘴的少年,眼神恍惚了一瞬,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也有两个少年每次相遇便吵得急赤白脸的画面,嘴角不由地微微上扬,也有些感慨。
蓝思追对这样的场面显然已经司空见惯,须臾的无语过后,紧跟着就发现了不久前在大梵山遇到过的少年竟然也在,他意外道:“是你……”
子规轻轻笑道:“你好呀,又见面了。”
他们两个毕竟上次只是仓促的打了个照面,蓝思追没料到再见之时此人还记得自己,又听他说话轻声细语,记得这位少年在大梵山被人取笑白似青鬼也未曾动怒,总是一副脾气极好的模样,蓝思追对他观感颇佳。
蓝思追微笑拱手道:“上次还未请教公子大名,在下姑苏蓝氏,蓝苑,字思追。”
子规回了一礼,凝视着蓝思追的面容片刻,语气轻缓而温和地道:“子规。”
蓝思追感到少年方才望着他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复杂,只是这个感觉稍纵即逝,蓝思追还未深思,少年便移开了目光,刚才那一瞬间的一切仿佛都只是蓝思追的错觉。
蓝思追还想开口说话,却被蓝景仪打断:“思追!你在跟谁说话?”
金凌顾及着子规在旁,到底是收敛了几分,对着蓝景仪劈头盖脸输出几句后,心头的火也渐渐熄了,反倒是蓝景仪气的脸色铁青。
要不是周遭全是百姓,想必他都要忍不住拔剑了。
蓝思追对子规歉意一笑,转头驾轻就熟地道:“景仪,你再这样乱来,待回去后我便禀告泽芜君和蓝老先生了。”
他说话的语调一如往常的温和,此时却透着一股淡而有力的警告意味。
蓝景仪一听,紧握在剑柄上蓄势待发的手就松了下来,他实在看金凌那张脸嫌恶,‘嘁’了一声,撇过了头去。
子规捡起地上掉落的凶兽面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递给蓝景仪,道:“你掉的东西。”
蓝景仪看着伸至面前的黑金凶兽面具,摸了摸脑袋,发现挂在一侧的面具确实不见了,他绷着脸接过了面具,再端详子规相貌,觉得有些眼熟,但未想起来在哪里见过,想到子规方才站位便知是与金凌一起的,连带着看他都不太顺眼,但还是忍着不爽道了声谢。
一直趴在金凌怀里的爬爬忽然冒出来一只耳朵,金凌眼皮一跳,忙将它耳朵塞回去,蓝景仪眼尖瞥到了,毫不客气地嘲道:“没想到我们人前成熟稳重的金大小姐也会买这种小孩才喜欢的东西啊。”
金凌脱口便道:“我买来烤着吃的,要你管!”
蓝景仪一噎,他抬手搭上蓝思追的肩,耷拉着眉眼,无力嘀咕道:“我今天出门真应该看看黄历,真是邪了门了遇上他。”
蓝思追不禁失笑,无奈道:“一眨眼不见,你都能和他吵起来,什么时候能控制一下你的脾气。”
“是他得理不饶人的好吗!我脾气和他比起来,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金凌说完便意识到不妥,他慌张望向子规,却见子规眼角眉梢挂着笑,全然不在意地对他摇了摇头,他才随之放下心来,也懒得再将本就不多的时间浪费在与蓝景仪的纠缠之中。
“子规,我们走吧。”金凌放缓了语调,素来矜傲的眉眼此时找不到丝毫难以靠近的影子,温柔至极。和方才看见蓝景仪时的表情相较对比,堪称变脸一绝。
蓝景仪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打了个哆嗦,飞速搓动着双臂,躲到蓝思追身后恶寒不已,低声嘟囔:“……真是见了鬼了。”
子规点点头,目光落向了蓝思追,看着这个秀雅知礼的少年,他眸中蕴起点点笑意,“思追,再见。”
听到子规与他道别,蓝思追愣了一下,微微颔首,目送他们并肩离开,回想起青衫少年好似故人般熟悉的眼神,心下现出一丝极为浅淡的复杂情绪,只是那一点点冒尖不知所起的心绪稍稍浮起,便消无踪影,就连本人也未曾察觉到分毫。
“累不累?要不要去找家茶馆坐坐?”身披金星雪浪袍的少年侧首问道。
青衫少年微微侧过脸,弯眸笑道:“好主意,点壶热茶,再来碟点心就再好不过了。”
“哈哈哈好,那就去我们以前……”
那两道身影融入了人间烟火之中,身披金星雪浪袍的少年高高扬起的马尾轻轻摇曳,肩膀与青衫少年时不时碰在一起,金凌脸上那种发自内心而又极富感染力的笑,和周遭擦身而过的那些欢声笑语的路人别无不同,街道两边耀目的灯火倾洒在他们身上,为他们笼了一层淡淡的晕黄,那种氛围祥和美好的好似任何人都插不进去。
蓝景仪见过金凌冷漠耍酷、暴躁毒舌、傲慢自大的诸多面孔,如今乍一看金凌这幅好似被夺舍的模样,眼睛都瞪大了,他来回反复地揉着眼睛,一脸震惊,只觉毛骨悚然。
待跟着蓝思追走了一段路以后,他才从这种悚然后劲中缓缓回过神,迷惑道:“金凌旁边那个人怎么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蓝思追提醒道:“大梵山,装鬼吓人。”
蓝景仪眉头紧皱,作思索状。
“你先前还夸赞过子规公子身手好,这么快就忘记了?”蓝思追叹了口气。
蓝景仪灵光一闪,一拍手掌,“哎呀原来是那个装鬼吓人的小白脸,思追你直接提大梵山小白脸我不就记起来了嘛,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上次也没见这人和金凌凑在一块儿啊,怎么不过一段时日,这俩人关系这么好了……”
兰陵金氏的独子金凌,生来便饱受宠爱,有着纵观仙界独有的出身家世,背后盘根交错的人脉无不是叱咤风云、流芳千古的前辈,再加上天资出众,自然有俯视众生的嚣张本钱与底气。但就是这样一个背景强悍到无人匹敌的少年,却从未有过无故苛责或是伤害过旁人的传闻,在外他也是颇具佳名的后起之秀。
——却独独与蓝景仪互不对付。
在姑苏蓝氏听学时期,蓝景仪看不惯金凌仗着家世好,就一副我是天下第一尔等皆给我让道的骄纵傲慢劲,所以每每遇见,都想挫挫他的锐气,后来也如他所愿,俩人的关系经过几次交锋,愈发恶化,变得势如水火。
只要待在同一块地方,就必然可以看见他们争吵的画面,所以众人早已屡见不鲜,蓝思追更是深受其扰,后来只要他们闹得不是太过分,已经学会视若无睹了。
……有没有可能,金凌对很多人态度都不错,只是与你互不对付而已。
蓝思追心中暗自腹诽,转而也觉奇特,哪怕他见识过金凌正常待人的态度与说话语气,但也是从未见过他给别人一种无比直观区别的一面,就好像卸下了全部的坚硬外壳,流露出仅旁观者清的柔软和轻松。
也许只是他们并不了解金凌吧,毕竟他们之间相处也根本不多,算不上熟稔。
也不知蓝景仪兀自在一边脑补了什么,忽然又悚然道:“他这样真让我感到恶心……”
蓝思追额角滑下一滴冷汗,对蓝景仪莫名其妙的惊恐实属感到汗颜,他无奈摇了摇头,语塞半晌,叹了口气,道:“好了,今日玩也玩了,吃也吃了,回姑苏吧。”
……
金凌和子规走了之后,莫玄羽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这个白瞳姑娘身上,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方才子规和她的亲密互动莫玄羽不是没看在眼里,原本他还只是随意调侃一句,可越打量越发现这姑娘五官与子规毫无相似之处,心里不免暗自嘀咕起来。
……不会真是情人吧?
“你……到底看不看得见啊?”莫玄羽把最想问的压在了心底,开始没话找话。问还不算完,他抬起一双手搁在阿箐眼前来回晃悠试探。
阿箐顿时心中有数了,存了逗他的心思,面对不停在她眼前瞎晃的手,眼都不眨一下,回答说:“我是天盲呀。”
莫玄羽自诩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觉得自己不该多嘴问这么一句,他连忙道歉,自责不已,“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阿箐安抚道:“没关系啦,我早就习惯了。”她顿了顿,又试探问道,“莫公子和子规哥哥很熟吗?”
莫玄羽听了这话,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道:“熟啊,熟……吧,这不重要,总之我和你的子规哥哥是一见如故,是很好的好朋友,你也不用这般生分,你是子规的妹妹,那就是我妹妹,叫我玄羽哥哥就好啦。”
阿箐睁着无辜的大眼,从善如流笑道:“玄羽哥哥你人真好,我还是第一次见子规哥哥的朋友呢。”
“第一次……?”莫玄羽暗自嘀咕,这个无情难搞的臭小子果然除了他就没别的朋友!看在他这么相信自己的份上,自己勉强当他第一个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他心里得意万分,显摆道:“对吧,哎呀,这臭小子嘴巴这么硬,脾气也一般,估计也就只有我愿意跟他做朋友了,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心里想的什么我都一清……”
阿箐脸上的笑越来越僵硬,眼见莫玄羽飘飘然说个没完没有停下来的架势,她连忙打断道:“玄羽哥哥,那你跟子规哥哥是怎么认识的呀?可以说给我听听吗?子规哥哥从来不告诉我他的事情,所以我很好奇。”
怎么认识的?当然是他不请自去子规的家,期间摔了一跤还被子规误会有断袖之癖,这么丢人的初见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莫玄羽瞬间哑火,看着阿箐一脸期待认真的神色,讪讪道:“我跟子规的交情那十句八句的都讲不完,下次再跟你说。”
阿箐撇了撇嘴,什么嘛,看来也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熟啊。
莫玄羽缓解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没错过她一闪即逝的鄙夷之色,迟疑道:“等等……你刚刚是什么表情?你真的看不见?”
阿箐闻言顿时露出失落的神色,眼神空茫茫的定在一处,她摆了摆手,低声道:“玄羽哥哥,我是因为天盲所以被爹娘抛弃的,怎么会骗你呢?”
莫玄羽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地问:“阿箐妹妹……你也无父无母呀?”
阿箐心里憋笑憋的别提多辛苦了,面上却是故作轻松地勉强笑道:“是啊。”
莫玄羽蓦地沉默了下来,神情莫测的垂下了眼帘,睫毛在眼下落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阿箐心里无端升起一股异样。
莫玄羽一旦不开口说话,那种与凡人格外不同的气韵就显露了出来。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眼,伸手摸了摸阿箐的发顶,声音轻的不可思议:“我也没有爹娘了,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我一点都不难过,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不值得我们去伤心惦记。”
他说这番话时的眼神莫名泛着冷意,全然不似先前一副说话无脑的幼稚模样,阿箐愣了愣,勉强道:“是、是啊……玄羽哥哥说得对。”
转眼间莫玄羽一扫阴霾,又笑了起来,用哄小孩似的语气对她说道:“阿箐呀,你和子规……你们是什么关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阿箐嘴角抽了抽,这家伙到底是真蠢还是装蠢?自己问他的时候听了一堆废话什么都没问出来便罢了,这家伙现在反而开始向她打探子规哥哥的消息,真把她当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吗?
阿箐眼珠一转,腼腆笑道:“我和子规哥哥很早就认识了……”
她犹豫片刻,又道:“我有点饿了,玄羽哥哥可不可以带我去吃点东西呀?”
莫玄羽以为有戏,心中一喜,忙不迭道:“好好好,怪我想的不周到,我们这就去吃最贵最好的,坐下来慢慢聊。”
阿箐心道看我怎么整你,面上却是露出一个极为天真无邪的笑,甜丝丝道:“谢谢玄羽哥哥。”
……
子规和金凌享用完了点心茶水,金凌便发了灵信询问莫玄羽踪迹,莫玄羽很快就回了灵信,告诉了他们位置。
他们对这里都是无比的熟悉,慢悠悠绕过几个街巷,就在闹市里找到了变脸谱戏台下的莫玄羽和阿箐。
莫玄羽把着阿箐的双腿,提满了油纸包的手上还捏着一个拨浪鼓,阿箐跨坐在他脖子上聚精会神地看台上的变脸戏法,看到精彩之处忍不住跟着四周的路人一齐鼓掌吆喝,神采奕奕,开心得不得了。
与她呈鲜明对比的莫玄羽则满脸麻木,眸光呆滞,给人一种他人看似站在这里,实际去了有一会儿了的啼笑皆非之感。
子规和金凌对视一眼,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导致莫玄羽露出这样生无可恋的表情。
“小叔。”金凌唤道。
“阿箐。”
阿箐听到子规的声音,立马望了过去,喜上眉梢的抢过莫玄羽手中的拨浪鼓,一溜烟从莫玄羽头上窜了下来,道:“子规哥哥!你回来啦!”
莫玄羽缓缓抬起眼皮,在看见子规和金凌的那一刻,他好似三魂六魄陡然归位,眼睛都亮了起来,下一瞬,他的眼睛逐渐变成不规则的煎蛋状,泪眼婆娑地朝金凌伸出手,发出了干尸般粗粝沙哑的声音:“快……带我走……”
金凌着实惊了一下,将摇摇欲坠好像经受了天大打击的莫玄羽拉住,扶着他走到一边支起的凉茶摊坐下,“你这是怎么了?”
莫玄羽哽咽一声,抬起手臂蒙住了双眼,一副有苦难言,一言难尽的倒霉相。
金凌见状,招来凉茶摊的老板上了壶凉茶,便双手环臂坐在一边,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阿箐捏着拨浪鼓凑在子规跟前摇了摇,“哥哥你看,玄羽哥哥给我买的。”
子规瞥了那头一眼,似笑非笑的对阿箐问道:“你怎么他了?”
阿箐闪避着他的目光,眼神飘忽不定,双手背在了身后,脚尖踢着地面,全身上下写满了心虚,嘴上却否认道:“我没有啊……”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的莫玄羽说不清是有意无意的大声啜泣了一声,那抽泣声满含悲愤,配上他时不时耸动的肩膀,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大大的‘冤’字。。
金凌没忍住笑了,捏出两枚铜钱递给上茶的老板,给莫玄羽倒了杯茶放置面前,“都多大的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哭,你也不嫌丢人。”
莫玄羽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捧着茶杯将凉茶一饮而尽,喝完茶水后,他长吐一口气,目光极其幽怨地扫了子规一眼。
子规被莫玄羽如怨如诉、欲说还休的目光瞧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假笑道:“莫公子请说,若是阿箐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定会给莫公子一个交代。”
莫玄羽幽幽道:“果真吗?”
子规道:“那是自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莫玄羽见众人都在等着自己开口,张了张嘴,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却抬手掩唇咳了两声,旋即不好意思道:“抱歉,被口水呛了一下。”
子规:……
金凌:……
有时候真的想装作不认识这个人。
阿箐在子规看不见的角度里在用眼神警告莫玄羽,莫玄羽自然不惧一个小丫头的眼神威胁,立马回瞪了过去。
子规视线下移,就看见阿箐对他笑的一脸讨好。
阿箐道:“子规哥哥……”
“嗯?”子规低低的应了一声。
阿箐听得耳边一阵酥麻,脑子也跟着慢了半拍,就这么望着子规,也不说话了。
子规道:“你想说什么?”
阿箐莫名傻笑起来,“没、没事。”语罢,她又踮起脚尖,抬手掩唇凑在子规耳边小声道:“子规哥哥,你声音真好听。”
子规微微一愣,旋即无奈笑了一下,道:“你又花痴……”
阿箐理所当然道:“我花痴子规哥哥怎么了,子规哥哥在我心里自然什么都是最好的。”
子规忍俊不禁道:“就算你说再好听的话,调皮惹事我也是会生气的。”
“哎呀——”阿箐挽着子规的手臂摇了摇,拉长了语调撒娇,“子规哥哥,你最好了,你才舍不得对我发脾气呢,对不对?”
金凌看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说着悄悄话,全然忽视了周遭一派亲密无间,再看莫玄羽周身几乎快要化作实质的浓黑怨气,蔓延在胸腔微微泛酸的情绪瞬间得到了些许安慰。
金凌道:“小叔,你怎么磨磨唧唧的,要说就说,不说就起来,别耽误大家时间。”
莫玄羽委屈巴巴的拉住欲起身的金凌,“我说我说!”
从莫玄羽的口中描述出来的事情大致就是金凌和子规离开以后,莫玄羽知道了阿箐无父无母,又是天盲的身世,觉得阿箐命苦,年纪这般小却又难得如此坚强,还善解人意,当即就心软得一塌糊涂,连认干妹妹的心思都冒出来了。
阿箐说肚子饿了,莫玄羽立马带着阿箐去了最贵的酒楼水云间。
“后来呢?”金凌问道。
莫玄羽有气无力的挥动双臂,在半空划了一个硕大的圆,“那么大张桌子,摆满了菜肴,她全都给吃完了,我当时都惊呆了,一口未动,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她撑坏肚子吗?我差点去请大夫给她看诊。”
子规听到这里,眉心微蹙,两指搭上了阿箐的手腕,并未发现有何异样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阿箐美滋滋地道:“子规哥哥,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饮食要适度,别撑坏了肚子。”子规叮嘱道。
“我知道啦!”
莫玄羽说话的时候眼角余光还在关注着子规,见子规这般关心阿箐,更是忿忿道:“她说要去消消食,我怕人多踩撞了阿箐,好心背她,期间还带她去了宝斋坊,买了这许多我刚才手上提着的点心,这丫头使唤我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差点把这地方全都逛了个遍……我的腿都要断了!”
子规眉梢微挑,看向阿箐,还未出声,阿箐便极有眼色的拉住他的手甩了甩,道:“我哪里知道他一个修仙之人体力还没你厉害嘛,之前子规哥哥可是背了我一整天都不嫌累的。”
莫玄羽哽了哽,被一个小姑娘当众羞辱体力不如年纪更小的同性,不亚于将他男人的尊严往地上踩,关键是他还无法反驳。
子规对莫玄羽歉意笑了下,道:“莫公子,你接着说。”
莫玄羽心灰意冷道:“直到刚才,这鬼丫头看到脸谱戏,突然就走不动道了,我这才知道她原来一直都在装盲,她骗得我好苦啊……枉我一心把她当作妹妹看待,她倒好,把我耍得团团转!”
金凌嘴角抽搐,实在不敢笑的太过分以免再次刺激到小叔,憋的一张脸都红了,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毫不留情道:“还不是你自己蠢,怪得了谁。”
莫玄羽竭力忽视侄儿的冷嘲热讽,双眼无神,喃喃自语:“这小丫头片子心眼太多了,我要回家,外面的人心着实险恶,我要回家。”
金凌道:“你的戏未免太多了,一个大男人弄得跟被骗财骗色了似的。”
阿箐不嫌事儿大的附和:“就是就是。”
莫玄羽接连被拆台,又气又委屈,蓦地抬起手指向阿箐和金凌,“你们——!”
阿箐躲在子规身后,露出一颗头对着他做了个鬼脸,“还不是你在心里打子规哥哥的坏主意,否则我才懒得理你。”
莫玄羽面色一僵,心虚的飞速瞥了子规一眼,矢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别污蔑我!”
金凌将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反应收入眼底,微微挑起一边眉,看了看子规,子规也是一脸诧异,金凌实在想不出小叔会对一个相识不久的同性有何坏心思,“你打子规什么主意?”
莫玄羽不敢直视他们,口中却是嘴硬反驳道:“你别听她胡说!她会读心术吗连我心里想什么都知道?”
阿箐无情拆穿道:“吃饭的时候你一口未吃,说的倒是可怜,难道不是你一直问我子规哥哥的事情忘了动筷吗?我懒得回答你才一直往嘴里塞东西,你讨好我是为了什么,有什么心思傻子才看不出来呢,变态!”
莫玄羽眼前一黑,气红了脸。
“你个没良心的臭丫头!!!”
枉他先前可怜阿箐,任劳任怨供她使唤,在家他才是那个养尊处优,差使门生的大少爷!结果这个没心肝的不记着他的好就算了,居然还往他头上盖上这么一顶滔天大黑锅。
果然,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原先看子规和阿箐关系如此亲密,若是他抓住机会,笼络住阿箐,打好关系,到时候将阿箐骗,啊呸,带回金麟台,子规见自己是这么一个体贴又善良的好上峰,还能再拒绝他先前的提议吗,那必然不能啊!
到时候这两个人都能呆在金麟台陪他解闷,而他们也能吃饱穿暖,摆脱一生辛劳困苦,简直就是双赢啊!
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殊不知心思早被旁人瞧在了眼里,变相报复了回来。而且始作俑者还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这种打击实在难以言述。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是变态?我想招子规进金麟台当我的随侍,跟着我吃香喝辣,威风凛凛的有什么不好?多的是人想有这个机会都得不到!真是好心没好报。”
金凌语气微妙:“……吃香喝辣?威风凛凛?你这是招随侍还是小妾?二叔都说了让你平时少看些不切实际的话本,你又私藏偷看了是不是?”
一把无形的箭矢直插莫玄羽膝盖,莫玄羽语塞半晌,实在气急了,“金凌,你到底站哪边的?”
自然是……
金凌眼角余光瞟了子规一眼,见莫玄羽不依不饶地盯着自己,实话在唇舌间打了个转还是咽了回去,“好了,声音小点,都看笑话呢。”
莫玄羽扫视一圈,发现整个茶摊安静异常,那些认识他和金凌的修士全都竖起了耳朵,有意无意的往他这边瞅,莫玄羽连忙压低了声音,掩唇哀求道:“乖侄儿,在外面不许这么拆你小叔我的台呀!我也是要面子的!”
阿箐见莫玄羽先前还跟只斗鸡似的说个没完,转头又无比听话的凑在金凌跟前小声嘀咕,前后转变行云流水,半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汗颜不已。
实话说,莫玄羽不开口的时候,光是站在那里,极具欺骗性的相貌气质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一张嘴,形象就全完了,是可以让人幻灭的程度。
“他们俩到底谁是长辈啊?”阿箐没忍住吐槽了一句。
子规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阿箐的额头,“你呀,整蛊也别这么过分,都说了他是个好孩子,你这样欺负他,让他伤心了。去跟莫公子好好道个歉吧。”
阿箐吐了吐舌头,心中奇怪道:好孩子……?子规哥哥说话怎么总是这么老气横秋的。
“还不快去?”子规的声音打断了阿箐的思绪,阿箐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身子却是迟迟未动。
子规静静地看着她,阿箐在这种沉默的注视下打了个激灵,当机立断跑到了莫玄羽跟前认认真真的道了歉。
莫玄羽装模作样地肃着脸,不痛不痒地训诫了两句,阿箐都乖巧应了,认错态度十分到位,实则把莫玄羽说的话全当了耳旁风,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
阿箐这么杵在面前低着头,一副可怜兮兮的姿态,莫玄羽反倒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跟他在欺负小姑娘似的,也没有半分成就感。
莫玄羽表情松动了几分,单手握拳抵在唇前咳了咳,瞅了瞅站在两步远,笑眯眯望着他的子规,子规一副任他指责说教都不插手维护的模样,他心里还残留着那么一点儿的气就这么被顺平了。
莫玄羽心想就算给他几分薄面又如何,谁让自己就是这样大度心软的一个人呢。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以后去了兰陵地界,直接来金麟台找我,没有人敢欺负你和……那个谁。”莫玄羽尾音说的模糊不清,眼神却一直往子规身上飘,“兰陵好吃好玩的可多了。”
阿箐蓦地抬起头,笑靥如花嘴甜如蜜:“谢谢哥哥,玄羽哥哥人不仅漂亮还这么善良大气,下次阿箐也请哥哥吃好吃的,哥哥给我买的拨浪鼓我会好好收藏的。”
莫玄羽两只耳朵晕染开一层薄红,内心乐开了花,面上却是佯装严肃的摸了摸阿箐的发顶,欣慰的点了点头,殊不知翘起的嘴角早就暴露了他的内心。
“我是男子,你应该夸我英俊潇洒,丰神俊朗。”莫玄羽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你说的话我都记着了,咱们拉钩!谁再骗人谁就是小狗。”
阿箐看着青年伸至面前勾起的尾指,心道:幼稚鬼,就算我骗人也不会变成小狗。
但在子规眼皮子底下,她还是乖乖的伸出了手,“拉钩。”
二人拉钩成功,约定成立,莫玄羽心情大好,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生龙活虎的邀请子规和阿箐一起去坐玄冰龙船。
阿箐虽然对湖上飘荡的那只精美绝伦的龙船很是动心,但也不想和子规哥哥单独相处的机会就这么浪费在这些人身上,子规看出她的犹豫,在她耳边轻声道:“龙船明日也有,若是累了,我们便先回去歇息吧。”
阿箐原本对自己刚才不听话,担忧子规对自己有气,正惴惴不安,闻言心中一阵窃喜,什么担心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口中却是善解人意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他们不是子规哥哥你的朋友吗?看着一时半会儿都不想放你走的样子……”
子规沉思须臾,忽然笑了一声,道:“不如待会儿趁他们不注意,我们偷偷溜走如何?”
阿箐大喜,哪有不应的道理,止不住地点头,脆声应道:“好!”
莫玄羽看他俩又凑在一起嘀咕,也不知子规说了什么,阿箐眉飞色舞的,好不开心。于是他眼不见为净的把视线投放在了金凌身上,“刚才我都没来得及问你,你跟子规看样子很熟?我怎么不知道你除了一心惦记仙督大人之外还会跟人交朋友,不,你居然会有朋友?!”
金凌斜睨了他一眼,道:“少管我的事。”
莫玄羽噎了噎,哼了一声,“我才不想管你,我就是告诉你,子规可是我先看上的人,你可别跟小叔我抢!”说完他就意识到不妙,紧忙捂住了嘴,果不其然就见金凌震惊的睁大了双眼,表情变了又变。
“我……哈哈哈不是……”莫玄羽语无伦次的摆了摆手。
金凌震撼到失语,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道:“……你什么时候沾染上的癖好?”
“当然是遇到……我呸呸呸!”莫玄羽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眼看金凌眼神越来越诡异,他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干笑着望了望天,而他这个样子在金凌眼中全然就是默认。
金凌瞳孔一阵颤动,他喉咙上下滚动几轮,艰难吐出一个字:“你……”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阿箐看准机会,拉着子规的手拔腿狂奔,徒留还未从震撼之中回过神的金凌和左顾右盼不敢与之对视的莫玄羽只觉身旁刮过一阵冷风,再一看,原先阿箐和子规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金凌和莫玄羽俩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风中凌乱了。
他们同时起身欲追,却都被对方的反应顿在了原地。
莫玄羽目露警惕,语气微妙:“金凌,你……?”干嘛反应这么大?
这个白痴……
金凌抱紧了怀里早已睡着的爬爬,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回家!”
……
“哈哈哈哈哈……”
阿箐拉着子规穿梭在人流之中,一边头也不回的朝前狂奔,一边哈哈大笑。
灯火流影倾泻在少女挂满了灿烂笑容的脸上,那样无忧无虑,极具感染力的笑容很是动人。
子规在后方望着她的笑颜,眼神无比柔和。
不明所以的路人纷纷注目,只当是一对小情人在街头玩闹,会心一笑便不再关注。
阿箐抽空回头看了看人头拥簇的街道,不见那两个人追来的身影,于是停下了跑动,喘着粗气道:“子规哥哥,你说他们会不会都傻眼了,一想到他们的反应我就想笑哈哈哈哈。”
子规轻顺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微笑道:“就这么开心?”
阿箐嘻嘻笑道:“当然!我没想到子规哥哥也会和我一起逗他们玩儿,我一直以为子规哥哥是个很正经的人呢……”
……正经人。
这个罕见的评价让子规哑然了半会儿,“一板一眼的活着岂不是少了许多趣味?偶尔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无妨。”
阿箐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没错!”
“啊!完了!”阿箐神色一变,一拍脑袋,哭丧着脸道:“我买的那些点心忘了拿,那是我特意买来想和子规哥哥一起吃的。”
子规笑道:“花玄羽哥哥的钱你是半点都不心疼。”
阿箐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
子规提议道:“再去要回来?”
阿箐严词拒绝:“不!不要!回去了再想跑就难了。”
子规忍俊不禁,“那我们一起去买点心,你想吃什么?”
阿箐摇了摇头,无所谓道:“算了算了,我现在肚子还饱着呢。”
她一头扎进子规怀里,仰着小脸瓮声瓮气道:“怎么办?我感觉我更喜欢子规哥哥你了。”
子规笑了笑,哄小孩似的道:“好,我知道了。”
他抬起手指了指她的后方,“今晚就住这间云来客栈吧。”
阿箐回首看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跑到了住宿一条街,这里的街道清一色全是客栈,比起人来人往的闹市,人流也少了许多,显得格外僻静。
离他们几尺之外一间客栈大门尽敞,门的两边挂着两串灯笼,上方挂着一道牌匾,写着大气磅礴的云来客栈四个字。
他们牵着手踏入了客栈,与此同时,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身着红衣锦袍的俊美男人,他身后一左一右则跟着两名同样锦衣似血,额戴玉饰的貌美女子。
为首的男人神色淡漠,眼眸低垂,眼尾勾着极为秾艳的新月斜红,束发的玉冠垂落的珠穗微微晃动,那非凡的姿容气度,瞬间吸引了阿箐的目光,而他身后两位个子高挑的女子,一个目不斜视,腰佩长剑,一个手里拿着一本极厚的账簿缓缓收入袖中。
一眼望去,令人望而生畏。
周围的人纷纷避让开一大片区域,阿箐迎面撞上这伙人,几乎看直了眼,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这股毫不掩饰的目光,瞥来了目光。
阿箐心里一紧,连忙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正视前方,却没有注意到男人和子规的视线对焦了一瞬,旋即彼此面不改色的擦身而过。
子规开了两间挨在一起的上等厢房,掌柜领着二人上楼,待到了房门口,子规指着阿箐的房门道:“劳烦掌柜的打桶水来送到这间房。”
掌柜应声离开,阿箐跟着子规进了他的房中,挨着茶桌坐下,心不在焉的玩着手中的拨浪鼓,子规坐下来,倒了杯茶水递给阿箐,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瞥到阿箐欲言又止的神色,微微一笑,“怎么了?”
阿箐终是忍不住开口问:“子规哥哥,刚刚门口那几个是什么人?那一身气势,太怵人了。我都不敢多看。”
子规言简意赅道:“是巴蜀江氏的人。”
阿箐端着茶盏啧啧赞道:“难怪,这巴蜀江氏财大气粗,底下的修士瞧着就是不一样。今晚上见了这么多我十几年都未曾见过的仙人,果然都跟民间传说的一样,各个都仙气飘飘的,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阿箐词汇有限,绞尽脑汁也只拼凑出了几个词来描述自己的惊叹之情。
子规解释道:“大多玄门世家挑选得意门生除了看根骨天赋以外,仪表也得过关,不得有碍观瞻。”
阿箐嘟囔道:“看脸嘛,谁不喜欢赏目的漂亮东西呀。”
子规补充道:“赏心悦目。”
“对对对,赏心悦目,玄门世家里是不是也有许多像刚刚那两位姐姐一样美的仙女呀?”
子规指尖落在瓷杯边缘轻轻点了点,道:“应当是吧,我也不清楚。”
阿箐语带艳羡道:“我要是能像她们那样该多好……那一身气势,多牛啊!”
时人崇仙,修仙问道的玄门世家在世人眼里是被上天眷顾之人,神秘而高贵。阿箐尽管没心没肺,也是自幼耳濡目染周遭平民老百姓对仙门的敬畏与传说长大的,只是不管是妖魔鬼怪还是那些美丽优雅的仙人,对她来说都太过遥远朦胧,远不及一颗糖来的诱惑力大。
可如今她亲眼见识过子规剿鬼,道长抓妖,也见到了这么多传说里的玄门修士,观感就变得不太一样了,始终有种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一场的不真实感。
子规道:“不必羡慕他们,站有多高便需担多大的责任,夜猎中年年都有死去的修士,他们有男有女,有长有幼,在除魔奸邪上,可不看你是否仪表出众,气势非凡,只看实力和运气。”
阿箐张大了嘴巴,显然没想到这一茬,惊讶道:“啊……神仙也会死吗?”
子规轻笑,“嗯,修士也会生病会有伤痛,吃饭打瞌睡,拥有七情六欲。与你与我,别无不同。”
阿箐嘴巴一下子合上了,“子规哥哥,明明你跟我差不多大,但是你懂得好多啊……”
子规道:“在书上看的。”
阿箐眯了眯眼,一脸半信半疑。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门外的人扬声道:“公子,水已经打好了。”
子规道:“好,有劳了。”
门外的人道:“您太客气了,小公子若还有吩咐尽可去一楼唤我。”
“多谢。”
门外的人离开。
阿箐捏着拨浪鼓蹦蹦跳跳的躺到了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两边的垂珠击打在鼓面发出微弱的声音,她却玩的不亦乐乎,不知疲倦。
子规问道:“你很喜欢它?”
阿箐应道:“是啊!”末了,她又摇了摇头,“其实也还好。”
“小时候看别人有的玩,心里别提多羡慕了,做梦都想拥有一个。但是那时候吧,其实就算有买这个的钱,我也是不会买的,倒不如买干饼吃,还不用饿肚子。之前每天饿的眼睛发黑,看什么都想啃一口,找不到吃的我就睡觉,有时太饿了,根本睡不着,饿的满地打滚,啃树皮什么的缓解。但是我也这么活到了现在,我厉害吧?”
阿箐喋喋不休地道,“现在长大了,得到了这个拨浪鼓,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真是奇怪……”
子规心情复杂的听完,长舒了口气。
阿箐说完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子规的回应,不禁疑惑唤道:“子规哥哥?”
她翻了个身,眼前却蒙上了一片青影,紧跟着沁人心脾的馥郁香气涌入了鼻端。
子规坐到了她的身边,掌心摊开,露出了一颗糖。
“吃吗?”
“吃!”
阿箐立马坐了起来,把糖纸剥开塞进嘴里含着,熟悉的甜蜜自舌尖蔓延开来,覆盖了整个口腔,她笑的眉眼弯弯,“子规哥哥。”
子规温柔地应了一声,阿箐道:“我今天真的很开心,是阿箐十几年来,最最最最最最开心的一天!”
她说完这句话,对着少年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与此同时,少女眼角情难自抑地溢出了晶莹的泪花。
子规抬手轻轻拭去了阿箐眼尾悬挂的泪珠,声音放的很低很柔和:“……我知道。”
阿箐心口一片酸软,眼睛不受控制的又蒙上了一层水光,她不想再当着子规哥哥的面哭鼻子,干脆换了个方向躺了下来,她将头搁放在子规的大腿上,勾住了子规的一根手指,握在胸前,闭上了眼睛,一滴透明的泪痕无声的顺着她的鼻梁滑落,她小声道:“子规哥哥,可以唱首曲子给我听听吗?”
子规道:“好,唱完你要回自己房中休息了,可以吗?”
阿箐瘪了瘪嘴,“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睡?”
子规将她头发散了下来,轻轻地道:“你是姑娘。”
阿箐反驳道:“姑娘怎么了?我以后是要嫁给你的,夫妻同寝再正常不过了,只不过提前了一点而已。”
子规愣了愣,失笑道:“我罪不至此吧。”
阿箐噗嗤笑出声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子规接着道:“阿箐,听话。”
子规方方面面流露出对她的爱护和尊重,阿箐其实都明白,但她还是故意问:“难道子规哥哥不喜欢我吗?”
子规弯了弯眸,坦然道:“喜欢啊。阿箐这么可爱,谁会不喜欢呢?”
阿箐愣了下,旋即开心的直蹬腿,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
还是个小孩子啊……子规忍俊不禁的摇了摇头。
阿箐一下子坐起身,嘻嘻笑道:“我要回去睡觉啦,下次子规哥哥再唱给我听吧!”
子规怎会不依她,将阿箐送回隔壁房中,拿出换洗的衣物放在了桌上,嘱咐了一声:“洗漱干净,好好休息。”
阿箐无论看几次都觉得修士身上很是神奇,无论是袖子还是衣襟,或者随身佩戴的锦囊,什么东西都能装进去,也随时都能拿出来。
“好。”
阿箐白天跟着赶路,又疯玩了一晚上,此时眼皮子直打架,也不跟子规贫嘴嬉笑了,乖巧的点了点头,送子规出了门,给了子规一个拥抱,恋恋不舍地道:“晚安,子规哥哥。”
子规站在门口,笑着点了点头。
子规回了房中,拿出灵光闪动的灵佩看了看,轻车熟路地忽视了一众目不暇接的消息,点开了秦师方才发来的灵信:[寅时一刻,有事相商,别装没看到。]
以秦师几百年不下山的脾性,今日莫名出现在镇上和他碰面,除了刻意而为之,他也想不到别的了。
子规托着下巴思索了片刻,收回了灵佩,手法熟练地卸去了人皮面具,换了一身装束,踏窗而出,往长阳宫的方向飞去。
……
阿箐沐浴完洗去一身疲惫,躺在床榻上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与碰见的人,眼皮子愈发沉重,就在她要睡过去之际,忽然房门被轻轻叩响,阿箐惊的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飞快穿上绣鞋,跑去开了门,喜道:“子规哥哥……?”
站在阿箐面前的赫然是一名眉眼沉静的红衣女子,阿箐认出这身衣裳是晚上才见到过的巴蜀江氏的宗服。只是这深夜,怎么会有修士来找自己?
阿箐捏紧了门框,茫然问道:“……你找谁?”
女子注意到阿箐的白瞳,歉意道:“抱歉姑娘,打扰你休息了,莫公子托我将这些东西转交给你。”
阿箐这才发现女子手上提着的东西,都是她当时遗落在莫玄羽那里的点心,没想到这莫玄羽还挺懂事的嘛,知道叫个姑娘给自己送回来。
阿箐猜到缘由,顿时笑道:“谢谢姐姐。”
女子将两提包扎紧实的油纸包放到阿箐手上,颔首道:“告辞。”
阿箐见她脚步飞快,眨眼之间便下了楼出了客栈,也不装瞎了,看了看手上满满当当的点心,不禁奇怪道:“这莫玄羽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的?”
阿箐一边琢磨一边来到隔壁轻轻地敲了敲门,她凑在门缝里小声道:“子规哥哥!你睡了吗?”
回应她的却是一片寂静。
阿箐感到有些不对劲,子规哥哥即便是睡了,也会时刻注意周围动静,从不睡死,难道是今天太累了吗……
算了,明日再找子规哥哥吧。
阿箐站直身子,正欲回房,她提着的油纸包撞上房门,房门倏地自内打开了一条缝,并没有落门闩。
阿箐顿住了脚步,怀着疑惑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子规哥哥,我进来了哦……”
房中一片黑暗,而里面空无一人。
……
巴蜀西岭雪山地界,此处常年覆雪,千年不化,仙雾环伺,落座在群峦雪白最深最高处的长阳宫拥有着绝佳的视角,遍览周边数十座群起壮阔的宫殿,耸入云端。
明德殿屋顶铺陈着琉璃砖瓦,四面通廊,灯火通明,竹林簌簌。殿外中央凿了一座巨大的水池,水池里开满了雪莲,美得如梦似幻,远处飞檐峭台,楼可摘星。廊檐下是洒扫的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以供仙督大人闲暇时坐在这里吃茶放松。
秦师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进入殿中,却没有在主殿的坐席上看见那个人的身影,他微微侧目,无声询问身后领路的门生,门生心领神会道:“仙督在外廊赏莲。”
秦师道:“候在这里。”
“是。”
秦师脚步一转,随意择了一个方向走去,大概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快把整个明德殿外围绕了一圈时,总算看到了檐廊下坐着一道霜白色的身影。
他垂着眉眼逐步靠近,随着距离越近,他鼻间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茶香味。
“来啦。”那人道。
“嗯。”秦师拘了一礼淡淡应道。
“有什么事非得把我叫回来说啊?”那人道。
“属下不出现,仙督又何时才会看上一次言灵传信。通灵阵里仙督常年沉默装死,不知情的人还当仙督是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秦师眼皮都没抬。
那人深深叹了口气:“还以为是想我了找我叙旧,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头都不抬一下是不是未免有点不尊重我了?”
“你没回头看我,又怎知我没抬头。”
那人轻轻笑了一下,毫不心虚,道:“……听你语气真是对我怨气深重。”
秦师充耳不闻道:“你既已出关,我就无需待在这里了,你原先看上的那些可造之材,如今都已出师,可接替我代理一切宗务,让江辛她来看顾一下这边就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身子骨还是这么差,明明汤药也没少补呀……”那人感叹着,轻轻饮了一口热茶,继续说道,“当年确实是人手不足才让你跟过来,为了你,这里每一寸地的底下都铺着暖玉呢。”
一块冬暖夏凉的暖玉本就价值不菲,可长阳宫地理位置特殊,寻常走动的地板砖玉底下全都铺陈着暖玉,对此洛阳上阳宫那边的门生弟子不可谓不羡慕,直到后来人手充足了,洛阳那边也跟着搭建了暖玉,此豪奢壮举一出,不知引起多少玄门子弟的艳羡,眼巴巴的盼望着江氏可以办学堂,让他们来好好观赏享受一番。
秦师畏寒也不是什么秘密,每逢冬日,拥有灵力护体又有暖玉保暖,所以穿着寻常宗服的巴蜀江氏门生便能看见素日冷淡而又高贵的秦长老手中捧着小巧的暖炉不够,还披着绒毛厚实的兜帽斗篷,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叫人看一眼都能出一身热汗。
秦师对此回以沉默。
“你既开口,我哪有不允的道理,想回洛阳便回去吧,难为你待在不喜欢的严寒之地这些年了。”那人看出秦师用沉默来坚定他要回去的决心,不禁失笑,“就这么一件小事你与洛阳那边的人自行安排即可,非得来我面前晃荡一遭是作甚?”
“洛阳向外开放的学堂也需我过去张罗,到时玄门百家都会派人过来试学,断不可丢了脸面。”秦师顿了顿,接着道:“找你还有一事,西南裴氏来这边求援,说是边城村里一个大户人家出了一桩灭门惨案,主人家五人,婢女仆从二十六人,裴氏派出几次弟子去查探缘由,却……”
“全折里头了?”
“是。裴氏本就是个小宗门,接连一共损失十几名弟子,自是清楚大事不妙,”秦师顿了顿,“你现下总归四处云游,顺道去那边看看吧。”
“行,我知道了。”那人无比干脆的应了下来。
秦师道:“前些天,有两位道长前来拜见你,想必你已见过了。”
“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那人笑道,“好了,走了。”
话音刚落,秦师面前骤然拂过一阵凉风,随着风动,几缕扬起的银丝闯入他的眼中,还不及细看,便已消失。他猛然一怔,眉心隆起,迅速抬起头,矮桌上放着一尊茶壶,一左一右摆着茶盏,右边摆着一只倒满了热气腾腾茶水的茶盏和蒲团,像是在等候什么人一般。左边的茶盏里剩下喝了一半的热茶,一碟糕点只动了半块,而原先坐在左方蒲团上的人却已无踪影。
唯有几尺外满池的雪莲满园飘香。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倏地变得很是难看,他脚步往回转去,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看见殿中等候他的那名门生,秦师摘下兜帽,急声问道:“仙督回来的时候,茶水点心是不是你伺候的?”
门生第一次看见秦长老如此焦急的模样,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吓了一跳,道:“是、是我。”
“仙督当时回来的时候还有何人见过?你一五一十的说,不可有遗漏。”秦师道。
门生虽然不知长老为何如此发问,但还是认真答道:“除了我没有人面见过仙督。明德殿内殿的灯火一亮,我们就知是仙督回来了,弟子便进入内殿问仙督可有吩咐,仙督当时在屏风后下棋,只见其影不见其人,只吩咐弟子派人去宝斋坊买两提点心送进云来客栈,以莫公子的名义交给一位白瞳小姑娘,再就是备壶茶和点心放入明德殿外廊,等长老你过来,也无需我们伺候在旁。”
“那你可记得仙督着何颜色的衣衫?”
门生努力回想,片刻后,面露为难之色,“弟子将茶水点心端过去的时候,仙督已经候在外廊赏莲了,弟子头都不敢抬,并未注意……”他顿了顿,脑海一闪,猛然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
“弟子当时虽然没有抬头,但是仙督拿杯子的时候,弟子不经意扫了一眼,提醒仙督不要烫到手,仙督当时还笑着夸赞我体贴,安抚我,让我不要紧张。”说着说着门生的脸浮现出一抹兴奋的薄红来,眼看秦长老面色愈发不善地盯着他,门生打了个激灵,忙将东倒西歪的话题扯了回来,“虽然只有那么零星一角,但弟子认得出来,仙督穿的是我们江氏的红色宗服!”
门生说完以后,就看见秦长老的脸色陡然一沉,门生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秦师嘴唇紧抿,握着暖炉的指节不断收拢握紧,所以,他看见的那一片仿若披着月霜的银白,又是什么……?回想到那人头都没回只是听着他的脚步便知他从始至终一直都没有抬头看她,秦师缓缓闭上了眼。
……
如兰殿守夜的门生面面相觑,犹疑不定道:“小公子已经睡下了,要不要进去通传一下?”
“仙督回来的时候特意派人来叮嘱了,若是小公子睡了,不必告诉小公子她回来的消息。”
玄羽殿里却是灯火通明,一派喜气洋洋。
侍女人手端着个灵玉托盘,托盘上放着颜色不一款式不一的衣衫,发冠和腰佩,罗列成一排,少说也有二十个,很是壮观。
仙督回来的消息一经传开,这些侍女各个都替自家公子高兴,面带笑容的看着莫玄羽一件件的试过去,拿着衣裳比划,直到一个时辰过去,侍女们眼神无不麻木地看着莫玄羽依旧毫不疲惫的询问她们:“这件怎么样?好不好看?”
“好看,公子肤白,这件鹅黄色的锦袍很是衬你。”虽然心累,但侍女们还是提起精神回答。
莫玄羽一听,美滋滋地示意给其他人看,“果真吗?”
有人点头也有人摇头,“公子,兰陵金氏的袍衫不就是类似的颜色吗,仙督也许早就看腻了,要不再换一个?”
“说的有道理。”
莫公子深以为然,立刻将手里的衣衫扔回了托盘里,走向下一个,他看了看托盘上银丝绣线的黑色袍衫,“不行,灰扑扑的,看着就不喜庆,衬托不出本公子的气质。”
有人劝道:“公子,时辰不早了。”
莫玄羽义正言辞道:“仙督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几年都没看着我了,我不得好好装扮捯饬一下自己吗?”
继续下一个,莫玄羽还是不满意,还想往一旁挪时,才发觉这么多衣衫已经看完了,他不满道:“怎么就准备这么点儿衣裳?”
他的话音刚落,殿门口走进来一名门生,面色纠结地道:“公子,仙督……”
莫玄羽试了这么久衣衫也累了,坐下来品了一口茶,随口接道:“仙督议完事了?”
门生道:“是,但是仙督已经离开了长阳宫,不知所踪。”
“哐当”一声脆响,茶盏落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众人纷纷一惊,抬头望去,就见坐在椅子上的莫玄羽还保持着吃茶的姿势已然石化,一道裂缝至他头顶一寸寸往下开裂,整个人轰然倒地。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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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箐双手搭在窗台上,一颗头露在外面,下巴搁在手臂上,望着下方波光粼粼的湖水,湖水之上盘旋着飞舞闪动的荧光虫,水平线处的月亮洒下清冷地月光。
她那一双眼睛撑不住眼皮似的逐渐合上,又猛然睁开,循环往复,显然是困倦至极,却还在强撑着,只是越往后,眼皮像是沾上了似的,没再睁开,她的头朝一边歪去,正要磕到窗沿之时,一只手突然从她身后出现,轻轻的垫在了她的脑侧,没让她磕到头。
阿箐朦胧中隐约听见一声似近似远无奈带笑的低语:“怎么在我这里睡着了……”
阿箐的身子陡然腾空,似是被谁打横抱了起来,朝床榻走去。
阿箐恍恍惚惚地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这股香味太过熟悉,怀抱过于温暖,以致于她根本生不出半点清明神志,阿箐感觉到自己的头抵在来人的胸膛上,压在脸侧触感冰凉的发丝稍稍刺激着她还是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双眼眯开了一条细缝,视野里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朦胧模糊。
占据了一面墙的一排窗扇大敞,清凌凌的月色披洒进来,阿箐窝在步伐稳健轻巧地怀抱中,好像看见了一头好似披着月色霜华如云如瀑的发。
……不是子规哥哥……?
阿箐备感疑惑地视线上移,那人清晰漂亮地下颌落入眼中,却是全然陌生的轮廓。
湖风猛然灌入房间,风吹乱了那人额前鬓间的发丝,那垂落的白发也随风飞扬,阿箐的视野里好似缠绕着丝丝密密的白色,在暗夜下泛着浅淡清冷的光辉,像是星辰织成的纱网。
而那似妖似仙的昳丽容颜就这么横冲直撞的闯进了少女的瞳孔中,那样不讲道理的、分辨不出雌雄震慑人心的美丽无法用世间任何一个词来形容。
少女的双眸微微睁大,发不出一丝声音。
直到她被轻柔的放在床榻上,阿箐眼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眨一下,眼前的幻梦就消失了。
她呆呆的疑惑发问:“你……是妖怪吗?”
白发妖怪给她盖被褥的手一顿,纤长的睫羽颤了颤,忽而垂下了眼眸,看向了她。
猝不及防与妖怪的眼睛对上视线,阿箐呆了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了。她的眼睛不自觉地越睁越大,面颊爬上了一层绯红,妖怪对她弯了弯眉眼,朝她伸出了手,阿箐呼吸都停止了,他要杀了她吗……?
妖怪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可出乎意料的是,也并没有杀她。而是将一只手轻轻覆盖在了她的眼眶上,隔绝了她的视线。
窗外皎洁的月色照在房中,而在房间一角,萤火一样柔和的灵光包裹住了妖怪和少女,将一切映照的似梦似幻。
阿箐感觉到一股暖流包裹住了自己,困意顷刻间汹涌袭来,无法抵挡。失去意识陷入昏睡前最后一刻,她的耳边听到了那个妖怪极致温柔而显得无比缥缈地声音:
“好孩子,睡个好觉,晚安……”
这个说话的口吻……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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