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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森，去喝一杯吗？”用完晚餐回房间的路上，金博洋叫住了我。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被他拉走了。

“内森，为我们第一次参加冬奥会干杯！”金博洋一饮而尽。“内森，你会说中文吗？”

“我···我···不怎么会讲中文。”我有些尴尬地说了一句我为数不多会的中文。

“哈哈哈，好吧。”金博洋又喝了一杯。

“内森，你什么时候开始学花滑的？”金博洋的英语并不流利，还带着些许东北口音。他的教练是中国人，他也没有外训过，英语能说成这样实属不易。

“呃，我四岁就开始学花滑了。本来家里让我学冰球，但是我在电视上看了一场花滑，于是决定改学花滑了。”

“巧了，我也是，我在电视上看见普鲁申科，他太厉害了，我可能终身无法达到这种高度。”金博洋又喝了一杯，“我磨了我妈一个月，她终于答应让我滑冰，我告诉她我将来也会像普鲁申科一样站在冬奥会的领奖台上。可是我没有。”

“这只是第一次，还有机会的。”我和他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我明白，第四名永远是最痛苦的。更何况，这是他拼尽全力拿到的最好成绩，也只是第四名。而我，如果没有在短节目炸成烟花，应该会登上领奖台吧。想到这些我突然没那么难过了。

“我不知道我的脚踝还能不能撑下去。等下届冬奥会我就25岁了，那应该是我最后的机会了。”金博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哪个运动员身上没伤呢？振作起来。”

“我想和羽生一起站在领奖台上啊······”这是我最后听懂的一句话。

金博洋开始呜呜咽咽地讲着中文。我知道，他已经醉了。

凌晨十二点，我扶着烂醉如泥的金博洋回房间，找来工作人员照顾他就离开了。

“内森？”一扇房门开了，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嗨，结弦！还没睡啊？”我有些惊讶。

“我听到外面的动静就醒了。内森去喝酒了吗？是有心事吗？进来坐坐吧。”

他眉眼弯弯，我无法拒绝。

他递给我一杯热水，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相顾无言。

“内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滑冰吗？”结弦率先打破了沉默。结弦的英语十分流畅，也没有口音。

“记得，是在札幌，2016年的大奖赛上，我们一起上了领奖台。”

“不是哦，是在福冈。2013年的大奖赛，那时你还在青年组，但最后的gala我们所有人一起上冰了呀。”

他记得，他竟然记得！

“我还以为你只记得金博洋。”我侧过头凝望着他。

“内森也很优秀啊，我当然会关注。”他浅浅一笑，露出梨涡。

“可是你一句话也不和我说。”

“呃，那时我英语还不是很好。”结弦尴尬地挠了挠头。“咦？内森不是不记得了吗？”

“我只是听到你说突然想起来了。”我回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我那时候初出茅庐，因为没有派系，日本的前辈对我并不友善。那是我最艰难的一段时光。还是小孩子更可爱啊，可是只有内森远远地站在一边。内森的跳跃从小就很优秀啊。”

我脸颊有些发烫，猛灌了一口凉水。

“上个月的比赛你没有来，我还在担心你能不能来参加冬奥会。”我转移了话题。

“我看见你发的推特了，谢谢你的祝福，让我这么快就能重新站起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网上冲浪。”我笑了。

“我不公开社交账号只是不想被打扰正常生活。不过如果是内森的话，我想没有关系。”于是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你的伤究竟怎么样了？”我好奇地问道。

结弦脱掉鞋袜，慵懒地躺在床上。右脚脚踝缠了几圈绷带，但仍遮不住已经变形了的可怕形状。

“还疼吗？”我用颤抖的手轻抚他的右脚。

“还好，已经习惯了。今天上场前我吃了六片止痛药，总算没影响发挥。”他无所谓地晃了晃右脚。

“你疯了吗？”我站了起来。

“花滑对我来说是全部啊。我不能放弃，我不想输。”他目光灼灼，“我以为你会理解我。”

我走过去躺在另一侧。

“我本来很期待内森的表现，可是你的短节目···”他轻笑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我有些生气，“我该走了。”

“别，”他拉住我，“再待一会。”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再说，只是那样静静地躺着。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剧烈的喘气声吵醒。

“怎么了，结弦？”我打开床头灯，他面色发白，一手按住胸口，一手在床头柜翻找着药。他的哮喘发作了。

我惊慌失措，“我去叫医护人员。”

他却拉住了我，艰难地说：“先扶我坐起来。”

我把枕头立起来让他靠在上面，他吸入了喷雾，不再喘得那样厉害。

“不要去麻烦医护人员了，我已经没事了。”

“真的没事吗？”

“没事了。”他侧过头对我对我露出惨淡的微笑，“我可不想明天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新闻。”

他闭上双眼，清冷的月光笼罩着他的脸庞，我情不自禁地拥他入怀。

不一会儿怀中便传来了轻柔的呼吸声，我却难再入眠。

一个月之后的总决赛上，我们还是与NHK杯相同的节目，但分差从30分缩小到了10分。

结弦仍然是冠军，我仍然是亚军，但季军变成了宇野昌磨。

2017年2月的四大洲锦标赛上，凭借五个四周跳，我终于超过结弦成为了冠军。我们的距离从-30变成-10再到如今的+3。我不再只是一个追随者。虽然这一切来的不是那么光彩。

“超过羽生结弦获得金牌，感觉如何？”记者提问道。

“老实说，我们都欠他很多。结弦是这个领域的伟大运动员，他让我们看到花滑是怎样一种运动。我要做得和他一样好，甚至更好。”

这枚金牌的水分我心知肚明。好在他并不介意，毕竟我上了五个成功的四周跳，而结弦的4S跳空了，这让场面没有那么难堪。

颁奖典礼上，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对于发水的分数我感到愧疚，尽管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

我低着头盯着冰面滑向领奖台，可能是因为过度紧张，我在到达领奖台时险些摔倒，还好结弦及时拉住了我的胳膊。他顺势把我拉进他怀里，拥抱了我：“祝贺你，内森！”

这是颁奖典礼上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其余时间他都在和宇野用日语交流。我明明站在他们两个中间，却这样被孤立在外。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只是对手，仅此而已。

所谓对手，是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关系，既不是最亲密的人，也不是最了解的人，但确是最能波动千丝万缕心绪的那个人。

这可能是我唯一能与他产生羁绊的方式吧。我不愿像金博洋那样，只是做一个输给他的后辈，来获得像对待小宠物小玩具一样的亲近。只有赢了他，他的眼里才有我，他的眼里才会只有我，哪怕是被他讨厌，我也要成为与他并肩而立的那个人。

在gala上，我终于可以滑在队伍的最前面。我回头无意中对上了结弦的目光，他也跟了上来，同我击掌，笑得灿烂。我知道，他没有讨厌我。

10月的俄罗斯站，我再次赢过了羽生。但没有人为我喝彩，观众大都为他而来。

“全场都希望羽生赢，我赢了全场都在失望，我很尴尬，可是拿到第一名我又很开心。”

我没有结弦帅气的相貌和纤长的身材，没有那么强的感染力。但其实，我并不是很在乎冰迷是否喜欢我，我在乎的只有他。

2016年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年，这一年我终于升到成人组，也终于可以和羽生同场竞技。

真是幸运，升组后第一次大奖赛分站赛竟然和羽生都抽签抽到了日本站！

11月，我再次来到日本参加NHK杯（花滑大奖赛日本站）。

我穿上红色的战袍，化身伊戈尔王，在冰面上征战四方。

他穿着渐变的薄纱，优雅地做着贝尔曼。

那个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还很单纯，我们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是301.49和268.91之间的32.58分，与国籍与政治无关。

在领奖台上，我们拥抱，合影。他站在我和田中刑事的中间，我们戴着奖牌，抱着花束，在镜头前微笑。我忍不住偷偷看他，注意到他轮廓下的阴影，和他下巴上凸起的小疤痕，周围的皮肤光滑而细腻。那应该是14年在上海留下的疤痕吧。

赛后记者对我进行了专访。

“首先，祝贺你在NHK杯上拿到银牌。”

“在NHK杯上能够与多年来一直憧憬的羽生结弦选手一起比赛，在一个冰场上滑冰，这比什么都让我高兴。能和他一起站在领奖台上，我觉得没什么比这更光荣的事了。总之，从好多年前开始，羽生选手就是我最关注的选手了。”我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

“升组后第一年就拿到了GPF的名额，感觉怎么样？”

“我从夏天就开始期待成年组的比赛了。我还是新面孔，我想更多地展示自己。在NHK杯拿到奖牌是很顺利的一步。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可以站在一直憧憬的羽生选手旁边的领奖台上。”

记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道：“这是你第一次见羽生选手吧？”

当然不是！但我觉得现在在记者面前讲出我们的初遇实在有些难为情。

“羽生真的很棒。之前我只能在网上电视上看他表演，所以第一次看到他的现场真的让我印象深刻。羽生很享受他的表演，尽管他要做四个四周跳，这真的很厉害。他的专注力和精神力都很强，我在和他一起上冰练习的时候也能感受到他的战斗精神。我需要更多力量让自己变得更好。”

“你觉得对于四周跳而言，身体反应的速度比肌肉更重要吗？”

“是的。再加上纤细的体型，在空中旋转的速度会更快。像羽生和费尔南德兹的身体也很纤细，对吧？”该死，我为什么又提到了羽生？甚至还提到了他的师兄？

专访终于结束了，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里。

“嗨，内森！”是羽生，他应该也刚刚结束采访吧。

我还处于兴奋之中。“能和羽生一起比赛我真的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羽生热情地和我挥手，“内森加油哦，期待下个月GPF你能有更好的表现。”

我很想在日本多停留一些时日，但理智告诉我不可以，因为下个月就是总决赛了，我不能让羽生失望。

十四岁那年我终于见到了他。

从我四岁开始学习花样滑冰，我用了十年时间，流下了无数汗水与泪水，经历了无数的伤与痛，终于有资格见到他。

2013年12月，在日本福冈的花样滑冰大奖赛（GPF）上，我成为了青年组的季军，而羽生则是成年组的冠军。

虽然那时的《巴黎散步道》和《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没有索契冬奥会上那样完美，但已经十分惊艳。

他滑得离裁判那样近，对观众自如地微笑，展现着他的魅力。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谁能不心动呢？

那一场青年组的冠军是金博洋，亚军是俄罗斯的Adian Pitkeev。

颁奖结束后他拥抱了金博洋，向他祝贺。等有一天我也获得了冠军，他会拥抱我吗？

那年的他是最好的他，可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我，才是最好的我，最好的我们之间，隔了一整个青春，怎么追逐也跨不过的青春。

我站在人群中远远观望着。不得不说我有些羡慕金博洋，尽管他们语言交流并不十分通畅，只能用蹩脚的英语说些简单的词汇，但他们仍旧玩得很开心，在冰面上玩短道速滑，用矿泉水瓶打冰球，然后一起摔倒躺在冰面上，咯咯大笑，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哦不，我怎么能羡慕金博洋，虽然我还没有成年，但我已经是个阳刚的大男孩了，我不能做这么幼稚的事。

在九年后，当我已经成为奥运冠军时，面对记者的采访，我仍能清晰地回忆出那天的所有事。

“我在青少年大奖赛决赛的时候看过他，他在成年组比赛。我惊讶于他的水平和他对观众的控制力。他是一颗闪耀的星。这才是花滑应有的样子，他是花滑运动员的标杆。”我平淡地回应着记者，说些很官方的话，但我的内心早已掀起了巨浪，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在gala的最后，所有人滑上冰面。他穿着白色的考斯滕，在最前面领滑。他是冰上的神明，引领着花滑事业的进步。我穿着平平无奇的格子衫，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没人注意到我。

队伍散开，大家围成几个圈滑行，我暗自发力，追上羽生，在他身边盘旋。他离我那样近，又那样遥远。能和他在同一片冰面滑过，能和他一起度过一段时光，我已经感到很幸运。

直到我回到家中，我仍在回想这天的所有事。我要更强大才能让他注意到我，我要更强大才能在升组之后和他一起站在领奖台上拥抱。我要更强大。

*去年写的文了，这里存下稿，纪念一下

*陈巍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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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森，你怎么又在看电视？数学题做完了吗？”我的母亲王女士回家了，她有些生气地问道。

我不想理会她，只是指了指桌子上的练习册敷衍道：“做完了。”

王女士翻开仔细地审阅一遍，脸色才缓和了几分：“嗯，做的还不错。”

我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电视，电视屏幕上的少年正在冰面上滑行，跳跃，旋转，像只优雅的白天鹅。他衣服上的水晶散发着璀璨的光芒，趁得他更加高贵。他嘴角微微上扬，而我却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哀伤。此时我却像一只丑小鸭，矮小，瘦弱，肢体僵硬。我有些自惭形秽。

“内森，出去运动一下吧，美国人可是很注重运动的，最近怎么不去打冰球了？要多参加球类运动呀。”王女士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我······我不想去，那是野蛮人的运动。”

我才不要和那些白人打冰球，他们根本看不起我们亚裔，他们借着打球的机会将我打倒在地，然后嘲笑我的矮小与瘦弱，不够阳刚。

“妈，我也想学花样滑冰。”我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也想在冰面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时王女士终于注意到了电视里的节目，她也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直到这一场结束。

“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在美国，最受欢迎的橄榄球、冰球、篮球对于我们亚洲人的身材来说，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我们重心低、骨架小、柔韧好，从事兼具艺术与技术的花样滑冰应该很有优势。”王女士喃喃自语道。

我的母亲王女士，她的心里只有鸡娃。而我此刻只想追逐那个少年，我想与他并肩而立。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从童年时期的惊鸿一瞥遇到那颗耀眼的星星开始，我的世界里就开始了一场无尽的追逐。直到我终于穿过茫茫人海遇到他，终于让他忘掉所有人而只是注视我那一刻，这场追逐才停止。

没钱的王女士与还没有名气但渴望培养巨星的拉斐尔先生一拍即合，而我就是承载他们希望的载体。

“内森，等将来你拿了奥运冠军，咱们一家就去迪士尼乐园庆祝！”王女士微笑着拍了拍我的头。

“好！”我点点头，微笑着朝王女士挥了挥手，开始了我的花滑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