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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了很多要说，过了好几天终于弄完之后……

感想就是做这件事情好浪费时间……但强迫症又不能不做_(:з」∠)_

…………

一点感想是，今年（哦，去年）很整齐，格式怪狂喜

以及我确实搞了很大比例的某时代的东西（。）

• 🎐问月第一

有一天我们会在世界上，对着月光数自己的白发。

雪在斗室里一层一层地寒，人在想起江水时感到支离。他所爱过的人一一地凋陨。而我们却仿佛记得，玄的死亡是一种过早的、可惜的摧折和零落，像我们涉过重重的深水，两岸的嘉木高大疏离，隔着四季荒芜的流泉，不得不长久地青青如此。

人在时代里的写作具有预示的能力，像是斯科特在夜色温柔预示了二十年代黄金的终结。整个家族的人会一一地离去。他们先是围着共坐，持烛读一些纤细的诗行。然后墙上人们的投影陆续起身，从背面落下蝴蝶一样光艳的麟羽。死亡连衣裾都苍白得无法追寻，只有苦夜的繁霜是真实的。凋落相继，惟臣一己。

谢玄站在水岸，就像我们生平的每个人那样贴近了死亡。他身边的人说。那是大江。

笛弄三声，清怀如水。那仿佛是桓伊。

非谢家之宝树。

谢尚北伐时得到古代的雅乐，他在牛渚制作音乐，人们说这是江表钟石之始。这个王朝以礼的纪年以此方始。年轻的谢尚如果确真具有一种风流的美丽，像风像水像流动和静寂，他美丽的红缨早在北伐时沉没在大江的流沙，在这个衰颓的时代里，晋终于仿佛又找到了它的名姓。谢尚做镇西的将军，道旁的贫女以甘蜜啜饮他。他受征召回到石头城，依约有天人来吻他。人们共同地记得他。他行走时像珠玉一样白，穿着紫色的衣裳。又或者他偶然地看到你。北国或许有一些哀楚的凝望，南朝不能存储太多的目光。他只是让一切都停驻了，只是有他耳边鬓上，淡雅的珠玉和雾气一样。

我们可能不愿意相信，人只是这个时代的容器。但光也伴随着，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这是这个故事最初的开始。

谢家宝树

王微微地侧身，他们如此地远了，他仍然很鲜明地看到她。那树还在原地，她在扶疏的碧叶里掩映模糊。

他们忽然就近了；他看到她脸颊凄寂柔润，现在是夏天了。他一路眼里都是关山飞河的尘土，还能认出她是沉静的明香。将军觉得她眼睛大，有一种分外流转的圆。宇宙四时，和星辰日月，创造圆的人真是美妙难当。

王唇舌氤氲；我在想念洛阳。

他听见她已恢复，那声气柔软圆转，步步窈窕，仿佛一步不曾错过地踩在他的心脏上。

这时候将军忽然转醒，庆幸那一天华林园里他拂袖而去，既没有剖白，也没有吻她。将军对坐长夜，半晌心绪方平。他终究有不平处，犹记得他大声地申斥时，王睁大的圆转的眼睛。

首夏

庾亮坐在他的舟头。这小舟因为逃窜的仓皇而飘摇。人们牵牵他的衣袖，你看到么，乱兵从四方来。他说，我觉得那只是雪花。实际上并没有人牵他的衣袖，所说的也不是眼前的刀锋。眼前的首领尚不可保，南楼会有一天等待在你生命里么。《敦盛》的歌辞所提到，南楼望月的人，眼前遮掩着有为的云；可云所笼罩，不过是人间的五十年。小舟所载的晋世的希望，泛在彼浩浩的兵声的洪水，如同人世间的弥赛亚。于是庾亮抚摸着震颤的弓弦，说出了一句并不那么好笑的解嘲。

请君问取南楼月。

假设有这么一天，不再年轻的庾亮找到不再赌钱的温峤，以麈尾覆面，大约幽叹而不能言。温转眸不言，忽而自麈尾覆面的缝隙，递给他一枝春草。见到是此地生的薤菜。时令将晚，难得青青如此。他含笑指说，给席上那个老东西。陶侃果然很喜欢。

这样船停靠在江心的秋月，人们饮酒倾谈，语声都漉湿了浅水的淤泥。旧时的朋友在夜半时回首，不知什么才是今天的月亮。

卿可赎我

安石想他们何所以想念，桓伊一一地排开。他磨旧的素衣，摔碎的酒樽，小小枝梅花。我们在水面上练兵，对着月疏浚邙山的浮沙，风烟止澄定时看到隔岸的丹霞。我们因为这些想念您。伊说。一切人有一切的记忆，他想他在人们记忆的交叠，也不过是一块江水的石头。

安石长坐下来，执起一一地查看。酒盏裂痕像故人的遗笔，衣上的酒痕一如季春，梅花摘时当在它的盛日，枯干也歆秀妍丽。安石微微地讶异，他感慨他竟也深嗅，在他垂暮的纪年，盛世消逝的典章亦如此浮香。

安石回首。梅花和素衣都宛然，他发现桓伊在哭。桓说，我觉得你心里流眼泪了。

他垂泪。雾起在昏暗的江国。深山夕照深秋暮雨。

暮年垂泪对桓伊。

桓伊像任何一个臣子一样畏惧他，恭顺地低下了头。

他见到桓伊恭顺，并不感到餍足。他心中后悔想：为什么不曾请他弹奏呢？上一次，再上上次，数月以来，数十年间。仅仅手指的波动却像更恒常的东西，他虽然在这里，在繁星的聚光下、万林的簇拥中，却不由得感到刺伤。

华林园中

他站起来。秋风起兮，北雁南飞。他所拥有的何其广大何其寥落，游子怅然思归，古歌里的妾妇都泪雨滂沱。将军四望，塞月如霜。

这时候他举目看玄。天地都模糊了，黄金和明月，一齐向眼边来。

玄仍端坐着。只是他们如此地近了。他白色的脸，长发。天子富有一切，他寥落的水晶，他玲珑的珍珠。这时候他喉咙干涸嘴唇枯渴，魏凉州的沙漠下起了雨。

我想告诉您，玄说，并非只有你一个人，被这个时代所刺伤。

黄金和明月

很多年里我没有再想到他。他的追悼会我没有去参加。我的孩子走过去，然后回来。走向我说，他就像冰，和玉，和月亮。死亡让他离古代的事更接近了，在一种哀诔的矫饰里磋磨出温厚和古雅。我的孩子真是很会说话。他这样说时两岸如分开了哀叹的行列，汉和魏的臣子都惋惜不绝，唏嘘嗟悼，不胜其悲。

为君将兮

黑发的玛格丽特。三月辽水，凿冰饮宴，他们坐在大地的两端。慕容垂在父亲的手心上看到这个女孩。她是你未来的妻子。皇帝手指之处，彼女挺直地坐着，以至垂隔着冰封的湖面阴晦的群山和层叠云幂，一眼里还是能看到她。

玛格丽特还是一位少女。她的眼睛大得惊人。像浑圆的树的种子，黑而严峻——某种不可确知的高大林木。后来他知道，在佛经的譬喻里，眼像青莲之花。那是神圣的眼睛，富有悲悼与柔情。

偶尔宫殿里关于浮生的歌谣，梦幻泡影，驰电露观。他疑心那是从长安传来，长安那些高大的佛塔像，异教颂唱的爱与死，于皇帝而言，它们缭乱、复杂，易变而不可确知。对垂来说，他广袤的故乡的土地，微风吹拂的草原，落日弧线上扬的弓刀。这些古老的东西简介粗朴，稳定而可靠，在不久的将来他死去后，也将肉体长眠土地，和精魂俱付与此汗漫长天。

他会唱鲜卑人的歌。郎在十层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彼时他的云中雀在掌上作舞。元妃眉心处有一点朱红砂痕，绮丽像世界上一切葳蕤的年少。

玛格丽特

你以为我爱他？皇后抢先说。我恨他。我忌惮他。当然，她说，一位皇后会爱她政治上的仇敌。因而也，恨他。最后她没有说出来。所有失败的，当然成功的政治人物也，把这句话没有办法说出来。她忌惮他。是以在吴王夜奔的那一夜，皇后登上十重高楼，她在邺城的宫殿扶摇百尺，几近上仙。而吴王只是默默的马蹄，一张萧索颓败的影。微风露冷，皇后在台上，默默地烧尽了手指上的烟草。

狂欢节和女王

而当桓跪伏着几乎去拾取那一滴液体，它像光、风和太平洋岛屿上冬季的白沙。轻盈到同玄学的羽衣——他一生都没有在简文面前抬起头。

但桓温终究没能拾起。他目视它的消失，它消失得甚至像从他心里流出来的一样。

我已经给你了，但你没有接受。

皇帝微笑着，更清晰地说。

你要亲自来取。

天下，倘来之运。

琼华月落，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昆仑山白得像雪，而雪是山上仙人的心地；在山脚播仙镇人的传说里，像世间凝固的时间。年轻的人抚年轻的剑，腰上的横带像一个永续的春天。而他的师兄洁白朱红，正在他的身边。袖间的飞花还没有萦绕消散，听他说人世间。

云天青说的是路边的鸡犬，梁上的君子，苏州城连绵排沓的，好像绵白糖一样的屋檐。他们在暮夜的时候凑近了，仙台千丈，彼此都若在云浮之中。就这样玄霄和云天青相逢在楼台的月下。他已经是鬼了，苍冷得像岁月的寒砂。玄霄的眉眼间有朱红的烈火，看向他的时候，永恒地盈动不息。

师兄，你睡了么？年轻的云天青有蓝色的头发，在月光下。他举着烛，看向他枕席之间。而玄霄毫无应答。于是他继续说，还有我梦见的，白得像雪一样的坟茔，冰封着死亡的时间。

夙玉早服还丹已无世情。云天青在幽冥的水上。玄霄此生，再无重回之日。

他们只是偶然在同床共枕的岁月里，小字红窗，听说过人间。

别来沧海事

不过在于建康有更多的流水，自然有更多数不清的桥。只是他终究会与它们一一别去；朱雀的焚毁，重建又待来人。不像他同刘琨在坚守的苦厄时，为了掬一捧清泉，指缝里只有月光。

梦浮桥02

笛弄三声，清怀如水。那仿佛是桓伊。

• 🌸微花第二

我送美人到天边去。

今天切了柠檬，正巧也有黄瓜。就拜托匀了一根。擦成细片，叠在白瓷碗里，缕缕像通透的水晶。想起我拥有一些太阳般的果实，柠檬，菠萝，糖腌好的百香果酱。还有春庭的绿色，适宜去咏沈约《丽人赋》的：透着晚日昏黄的灯光看，碗里新熟的蜜瓜。完全是绿色，照的时候深挚清浅，色泽流转，像积玉的沙滩。那是一种直指人心的甜味，只是甜，而如沁。这应该是，亭亭似月，燕婉如春。

建安时的人都喝酒，那时候天阴沉沉的，总觉得不太好推广这些。如果在洛阳的大街上买黄瓜，几百年总会有强力的竞争对手，铜驼巷陌白堕春醪。争如到南方去。江东的春水驿路边切一点柠檬。如果捉到路边随便一个人，先生，可以买一点黄瓜么，温柔鲜丽，清澈得像夏天。柠檬切细，可以佐吴地的洁白的盐。还有你所爱，甜美的蔗蜜和糖霜。可是，路过的人究竟读过卡尔维诺没有呢？是否想起，女人长着一口漂亮的牙齿，直率地望向你的眼睛。“卖菜的小贩抬起头来，仿佛是，我的祖母。”未见得一定喜欢柠檬，因为是酸的东西，有一天配可乐，才知道它的好处（配过了）；或者配酒，不知道如何配那时的酒。但一定会喜欢黄瓜。因为：“泛泛绿池，中有浮萍。”

人生是可以期待的吧，毕竟有，新芽竹笋，细核杨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

只此青绿

我们到画卷里去吧。画家说。他画出了粉红的莲花，金质的楼台和池阁，一对有情人和一只飞鸟。她再提笔，画出世界上一切的悲哀，死的沉静和万千茫洋的空寂。他画出一枝新夏的蝉，然后画出翡翠的叶子葳蕤生光，最后他画出一张微笑的脸颊，和可爱的嘴唇。画家悲不自胜，他最后看着公主，仿佛她能够流下生人的泪水。可是公主只是抱着拳头，像一块石头般地沉进小舟的尽头。

画家与公主

有关安乐公主盛妆的那一夜，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没有人再关心尘埃里的野心，昔日烧的烛火也埋沉坠古井。安乐公主紧抱着上元的灯。人们走进来。她说，我是否很美呢。人们走出去。又有人走近来。铜镜埋没春草，太液池胀满了劫尽的飞灰，时间啊好像玉折珠沉。她终于在唇齿间摸到了血。它竟然红，又竟然重。湿，而温热，像她胸脯上烧的月亮。然后她看见无穷的楼台，夜雨和湿透的风。

御衣黄

皇帝捧出了那只冰做的蝴蝶。在太华山上他重新开启了尘封的丹炉，剑台上日夜不息采集日月的光照。上古的神明铸剑，帝王铸鼎，而它是他的铸造，薄得不过一层叹息的诗行。左边的翅膀缝进了燕然的功业，右侧的复眼融汇了盛世的典章。他烧化他的蝴蝶，把先祖和盛世的画卷付诸一炬，一点光灼烁的记忆投进他残年仍不熄灭的心火里。上古的剑崩碎断裂，一铸成就宣告人类想要掌控的力量永远失落而沦亡。他不过是偶然拾得神剑的碎片，淬炼它好像时间的白发，磨洗它如同心上朱砂。神女不会回来。可是他的露草姑娘，他看见她睁开眼睛。

春风一顾

我足够年老了，三代这样想。

他收回了曾经的佩剑。正如他曾经说，剑是人所铸造的，而人由此而琢磨。她发上涂着他年轻的，孩子的血。那剑所呈露的巍峨吻在她的面容，而凛然照在她的灵魂里。将军接过她的剑，他才和他所统治的人们，联系在一起。

少女见到他，垂下眉目说，将军。

这时候歌声响起在深深深院。江户城里有流行的歌谣，用三味线，拨子上缀满了玉白的玳瑁，翠色的珊瑚。

唐红的衣裾，绫罗和珠翠，都是为了你啊；

如今你不在了，还有什么意义。

佩剑

男的遂说，其实我本是那典故里的男人。她真正的名字，是我的妹妹吉子。我曾经连续一百夜，坚持造访她的府邸；然而彼女的心如同天上的冷月，最终却不能撼动。千年过去了，我佩戴平安时代的刀，释迦尊者的舍利珠，仍然在世间晃荡；偶然路过吉原，见到你形影仿佛，心意坚决。想我平生所行无愧，不能到达彼岸者，或许是因为实在爱慕此女吧；以故仍有千年前的执念。然而今听你说，我对你实在抱歉。我的妹妹吉子，虽然恨她心如铁石，但心里还是觉得她无法动摇，故出此言。

吉原

一起看到死神时，他们还只是少年和少女。死张着苍白的镰刀，在连江的雨雾中逡巡。他一把扶住她，抵住她恐惧的惊呼。

它乌黑的衣袍从四方向开，坐骑的鬃毛如幽密的日影，几次都擦上他的眉间。

过了一会儿，任说，我知道见过死亡的人，才能看见死神的飞马。她骄矜的嗓音才意识到，从天上的柔云中跌下来，为他油然而生一种吃惊和感伤。

她牵着他说，我们去江心采芙蓉吧，今天的事情，这样就可以忘记。带着她那种浑不知世事的天然的喜悦，忽然见河岸的泥泞而尖声说，我的鞋。曹丕说，你靠紧一点。他虽然说；但不肯再进一步示意；她贴着他踩过去，转到他背后跳一下，一搂就搂住他。

波心浮萍如聚，荷花的翠叶自摇。三世纪的暮夜里，生和死都像飘忽的浮舟。

夜骐

在少女的孤枕上，甄曾梦见幽咽的水流。冥府幽暗深沉，死像他的面具一样深邃难知。她大约，应该像所有的其他人一样哭泣。是以他发出枯叶一样的叹息，拂过她一半的，韶光一样明艳的脸。她睡醒了。黄初二年，还是元年。她还在邺城。她遥远的丈夫，一去如琼台帐上的轻纱。漆器里盈着残酒，是名贵的、美丽的酒，清澈像这个无望的早晨时候。桌上还有干枯的莲瓣。她又一次睡去。再回到那个少女时代的梦境，关于爱，关于死。这次是她，穿白纱裙，戴着面具。她说，请你带我出去，少年。我留在这里，也要死去了。于是少年牵着她，走过邺城袁家长长长长的回廊，在府邸大门，露出他死的神的面相。在这条奔逃的路上只有甄少女的心跳，和少年人浅浅的呼吸声。他们在不同的房间，看见她不同的女性的剪影，她的母亲和，她所成为的母亲。大门叩开是一线的春的曦光，他们都皲裂风化。

长命女

其实我经常想到她。只不过俗情雷同，我不想和别人一样说我喜欢她。我也不是喜欢她，我是在想她。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以女性面貌存活在我们所知的，由文献资料所构筑的历史世界里的女人。想象的女人，真正的女人。惜春春去，那些想象的女人过后，有一个真正的女人。在一个男性所掌控的文本的世界，自蔡琰的涕泪过后，已经一千年（而蔡琰是不可确知的）；也许我们有第二个一千年。

知非

故事里应该有的女巫，也邪恶得整齐而优雅。她的城堡长满了荆棘，像纯黑的龙在火焰里吐息。按照叙事的格套，公主陷入了沉睡，女巫俘虏了王子。女巫对王子讲述的故事，一百年后你垂垂老矣，时代的大门终于打开，囚笼后走出当年的王子，衰朽的瘦马。而她还如当年那样美丽。我会一直拥有你，在你们的爱情里不可分离。她的水晶球里浮现出公主沉睡的脸。奥罗拉有玫瑰色的皮肤，玫瑰一样的嘴唇，发丝在光照和云色之下游走，是完全盛放的黄金的玫瑰。王子骑着疲敝的马，遗忘虺隤的剑，像戍边的老将，还乡的伊阿宋，垂暮的奥德修斯。宫殿已经沉睡，炉火停止跳跃，甜美的酒不再流淌。王子从荆棘的密刺里举起剑。

睡美人

 刘向教训他家的小孩。若年少，做黄门郎，真是贵处；他说，是不是太美好啦。刘歆垂首在听，一手支着书简。他的父亲仍然蔼然须眉，心里忍不住微笑起来。汉自升平无事，他们做学问的眼光，好像看见一千年后仍然屹立在长安城的那个朝代。这是你们的黄金时代，而刘歆呢，goldenage四个字落到他耳朵里，不由想起他的好同学王莽。青琐宫门，阊阖宛转。觉得襟袖都轻，不过是他当风站在蓝天下。白云像连绵的爱情，从未央的织锦上流过。以为生活的敲击不过像小小的锤子，都有水晶般剔透的声音。想到这时候他代替着父亲，微微地笑起来。彼时少年人的脸上，浅浅的笑涡像一道春天的伤疤。

王莽的头

事情大概是这样吧：你一生会遇到很多人。一般你在几百年里，最欣欣向荣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是时代里冉冉的朝阳。其中或许有那么一个，聪明，温柔、理解你，像玉一样坚贞而善于持久；不驯顺的时候，像四野里自由的、青色的风。锋利的时候，带着甲也，柔情似水；望你时，仿佛陪你，一同流泪。大家都淋得湿透了，还是会在篝火旁按着剑含笑歌唱。即使有这样的人，在茫茫的世界上遇见，你学会了一句话：可是人与人的遇合，那缘分只有一刹那而已。君臣一梦，千古空名。连这么好的君臣也不过是飘零而已。

也许也是这样：你爱上了你的君王。在他还不是君王的时候，从光亮的剑和磨红的心，从一切凋敝里爱他。这爱虽然流过颍川的田野邯郸的泥土，像落泪时流涌出的心血一样淙淙。也能平稳柔和地，叠进时光的箧笥匆匆。在他走过你身边时，像爱一个未来的君王那样去爱他；在他成为君王后，像爱君王一样爱他。在应该离去的时候离去，像一切哀戚而光荣的结尾。此生命寄托于一棵碧树的无情，像后世所吟咏的意象那样一去而凋零。

那一年刘秀在长安求学。他遇见年轻的邓禹。有句话是怎么说，今日少年明日老。但有过的年少，便是不可磨的年少。尘世功名，俯仰可拾，是瓦上的清霜。长安城有一些奇怪的谜语。这种事情，今天人肯定不懂得也不相信了，但如果生下来就学，作为一种行为（额艺术），应该也很有意思。

冯异在颍川。也许是卒年早一些的缘故，总觉得那时他年齿尚小。如果在春日里涉水，颍水清浅，也不过齐他的腰。距离遇到南阳的年轻人，至少还有一整个夏天和秋天。

将军一去

在梦里他牵着王的手，彼此走在荆州的城上。好大的一个地方，王说。我把它都送给你了。王宛转笑时，耳上碧玉明珠，鬓边的簪环都响。在荆州的城头上他看到他整划的新城，大江吞咽着碧水红沙。有的时候彻夜地醉卧这高楼，寂静看天地间遍地生霞。王从来没有去到那里，他也并不想为了这层楼找到她。可是今天与王睡在四月的建康。王忽然对将军说，你怎么跟别人说起她。

将军当然不知道一千九百年后的人们怎样叫他。他像我们去触摸一个纸片人一样，缓缓地摸到她。王的颊上粉光莹润，他想起他去年攀折过江边的柳树，在大雨里行军，还望不见故城；心事倾盆而下。而王真的在他的帐中，她似乎迷蒙，枕着将军的头发。他用中古的汉语说，霞。

丹楼如霞

浪淘风簸，我们一起到时间的尽头。

日暮渡头，江中晚霞。那些女伴们缓缓而归，才结束了淘沙。她们有的人燕尔新婚，有的云英未嫁，还梳着长发。有的拔下簪子，立誓要弃绝人世；现在坐在一起，同看夜晚疏落的星星。人生的错落好像此夕消长的银河。美人留下的簪环，历历盛在沙上，碧澄澄的，本来如金。诗人到浩渺的水里去。将军啊，不要看那燕子，栖息在王孙的窗前。

浪淘沙

总之王子对父亲说，现在是十四世纪啦，我路过林间爱上一位少女，我要娶她为妻。

• 🦋听香第三

美丽的人与美丽的人在一起。宛然相对，彼此俱是梅花。淬着明月的剑，沾染朝露的牡丹花。更何况，还有时间。

何晏在四十年后仍然是一个美人。

美酒的芳尘落下来的时候，世上只有和何平叔一个人时沉醉的。年轻的诗人们和哲学家缠绕着月桂的花环，三月柳枝沾着露水，在宴会上供不应求。欢谑的笑声永远不会迟暮，迷梦的金粉才会致人死亡。宴席的主人问他，三代君王之后，清风流波，洛城如故。现在将军曹爽也是它的主人了。他转头望向最为爱重的宾客，这样问他，平叔。

他的生徒们还在细细地讲说，圣人体无，天下同归。酒的轻尘在房梁上飘落，闪烁地有晕眩般经年之间花果的香味，晕眩般让人想起迷乱的夏天。灿烂的华光从天穹上一跃而下，像冰雪的刀锋一样，鲜洁凛冽，不堪琢磨。而饮醉的人从开张的衣襟里出来迎它。他的血味道像酒。皮肤里晶莹地，透出微红的纹路。

归去来兮

神曾派遣天使长米迦勒到世间去。米迦勒是六翼的天使，殷红宛转的玫瑰。他看到巴比伦是一位少女，妩媚庄严，佩玉琳琅。她行走在众城之中，如披皎洁的日光。如果圣经可以作为佐证的话，巴比伦是神饮醉的金杯。雅典，然后是罗马，佛罗伦萨，伊斯坦布尔，巴黎，长安，洛阳。人类铸造过的城市，而后又把它们遗忘。在不同的城市里酣醉，然后看到兵燹把它们燃烧。《鼠疫》曾经说，一亿人的死亡，就好像是历史上的一缕青烟。我们这样不断地，走到崭新的纪元。

佛罗伦萨有两个神女。一个是东方主义的，放荡而冷漠的凝眉。而另一个，正在桑德罗·波提切利的《春》上，是金发的西蒙内塔。尽管她在故事的开始已经死去，尽管文艺复兴的佛罗伦萨最后也湮灭于宗教的火焰，但是艺术啊……在美第奇的全盛时期，在画布上有如花枝的，波提切利的凝眸。

已向季春。

中宫彰子在长夜里咏叹贺茂川的红叶，夜露浥上她唐红的衣裾。我想念一种永恒之美，皇后说，女官啊。你为我说一说他。好像忽必烈汗游巡在南方迷离的宫殿，唱汉代皇帝的古歌，泛彼中流，怀想佳人，仿佛怀袖中都拥抱芬芳。  

女房向她微微笑说。

我们的光君，如同水色之上的太阳，中殿之中的月亮。

云隐

他醒过来。妻子说，我以为你完全地死去了。医院寂静无人，无非是天下九州，萧萧旷野。他哦了一声，取来针管，但手腕细弱，槐树婆娑，毕竟萧条。针头推进去那一点凉，像一种荷声细雨里传递如诉的爱情。或许是灵魂，或许是他。一条红黑的游鱼，水面斑驳，倏忽竟越过一切去。蒸汽鸣笛一迅而去，火车吐出乌黑的煤烟。车上走过无数人，刺目军旗，洗旧的胶片，寂寞在他的舌根上燃起火焰。他看到那件红衣服，在无量的光明里高高挽起的发髻。他的梦中人有一天成年，加冠起舞，在上皇和宾客的面前。美丽的公子，在花树中，上林的光风吹拂，他的呼吸像纤妍的蝴蝶。无情的世界之海，完全淹没他迷茫弥望的眼睛。

春野

花圃发表了第一部女子小说。再见到樋口时，师妹几乎已经同她高了。我现在叫做一叶。夏子说。她呵气，围巾上蒙一点阴影，是轻盈的白雾。花圃在十数年里长夜而坐，点亮烛光，也会想起她开启的唇，唇上的粉脂。清溪流川，飘零之叶。她四十岁的时候手指上涂了豆红色。庭院里轻阴微雨，凋零的长夜如同一整个夏季。她会在回忆录里写：关于一叶。“初见时她刚十五岁，小小的女孩子，能张口诵出‘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轼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到那时候，我的一叶已经是不系之舟。

飘零之叶

许多年后这女人死时，众人泣涕相送。唯有真伊已然成名，抚琴独坐，盛装如昨。一如她扫视世间的冷眼和凝眸。至日晚时出丧的队伍缓至水滨，哀哭嚎啕，缕缕不绝。正此悲苦之际，高山大河，流水上蜉蝣闪烁，麻衣如雪。她们见到真伊在河岸浅水边，迎风拂袖，相徊宛转。落花流水之意，是行首教导她的呈才舞。许多年前，行首携她上京献艺，回时孤舟日晚，也是川流，如此青山。少女依偎着问她，什么才是舞者的珍宝呢？行首的垂眸里隐有苍老之意。你觉得呢？少女便一叠问：是爱情吧。是才艺，是青春？不，是痛苦。

这个答案对少女的真伊还过于早。她常在暮夜时踩着月光的影子，或者熹微的光下绕门而出。那时候一切的光照如蜂蜜镀她的唇吻，她年少的情人像一段春风。大概在很多年后，真伊又一次爱的人也如此离去。只是春的季节属于人的上一个世纪，人生如此，各自行远。她的长夜里只剩下孤灯的眷眷，偶然有思念，不过行于笔墨的，她寒冬漫漫的夜里：截取冬至夜半强，春风被里屈幡藏。有灯无月朗来夕，曲曲铺舒寸寸长。她的痛苦，人的痛苦，女性的痛苦，依然颤动在唇上，像细雪下空澄的糖霜。

烟月

将时间拨回沈郎，送别小谢的那个离夜……淇水萦回，碧山丛阻。诗的名字大概是，饯别谢文学的那个离夜，巫山汉水，好像暗示了他去哪里；但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说，多少山和水的字样。离别并不是足够悲伤的事情，甚至死亡也不是。沈在《怀旧诗伤谢朓》里说，岂言陵霜质，忽随人事往。真正使人感伤的，是一种一往无前的沦亡。

在沈郎死去的一年里，南朝长出凄惘的柳芽；沈郎死去的一千年，江南还是会长出凄妄的柳芽。他偶然登台一望，宣读圣人的教诲时，像神女走过倥偬的巴比伦。衣香烈烈，只有紫袍留下梦幻般的音声。时间又回到人们送别谢文学的那个离夜，诗人之一别，在广阔的时间之江海里即是永恒的长绝。沈诗里写过一种童话的离别，关于那些簪花佩玉的她们，朝发披香殿，夕济汾阴河。于兹怀九逝，自此敛双蛾。而小谢是：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

离思隐章台

她们并不是作为人被对待的，是华艳的珠翠花影，抽象的帝国天香，像帽檐上斜插的牡丹花。她并不是不美，因为被遮蔽，会更加美。甚至连皇帝自己都是被凝视的对象。你可以说诗人是带着，无与伦比的忠爱，和历史烟尘的蛛网，在我们人的眼睛里，弥望和交叠的记忆。但是他更好（复杂、幸运）一些，是凝望。

六宫粉黛并不是生的，鲜活的，被压抑的妇女。它们像美丽的昭君出美丽的塞那样，是马背上涕泣的荒魂，权力的消歇如同萎谢的莲花，柔软，哀艳，这——仿佛是一个女体；它粉红色的悲怨是比铁笛大漠残阳日朽留存得更久的血痕。

它只是关于亡国之悲的，久远的文化记忆。

山色燕支真夺我。

江淹说的是：“感木后而变哀，激左右而陨欷。夺怀袖之深爱，尔母氏之丽人。”“月接日而为光，霞合云而成阴。雾笼笼而带树，月苍苍而架林。”这无双的人，这罕见的、稀有的，珍珠光泽一般的笔。夺怀袖之深爱，夺怀袖之深爱。你一定很爱他，用重云和密月，说这种失去是，层叠的苍白聚散和朗照在无情世界里的月光。这种无情的刮夺，即使上溯至不可知的玄冥天道，或往极力以理性相对抗着的黄土重泉，它都不能，永远不能填补你离开后深渊一般的虚空。

你以为死亡就是极限？可是这句话暗示的远远比死亡更多。青春而鲜妍的岁月，一呼一吸像星星的闪烁。关于盛夏的夜晚绮丽的想念像花朵收束在时间的纸盒里，浮潜在一切海洋和冰面。如果在这样的故事里把少年偷走，真像是浮生长恨水流向东。

夺怀袖之深爱

温同几个友人往来，泛舟到山下。其实，不过是几个朋党，霞也知道。但温觑了她半天，见她没有说话。待日暮时坐定，席上斜阳光影，温茶清酒。霞语妙如连珠，宛转周致，是人人都说的好妻子。为他们烧一桌菜，松江的鲈鱼。巨口细鳞，银白像花树盛开的白昼。用秋天新酿的酱油，添了笋干、毛豆煨熟，剩下汤汁都可以煨面。客人谈兴渐起，为附庸风雅，还要喝一点酒。桓只好转进去，归而谋诸妇。霞微扬了头，款款地取出来。温见到它的瓶身和细颈，是冬天的么？冬天有别的，霞说。去岁存下的酒，她解释说。这是为你不时之需。兰皋秋坂，芳尘木叶。他浸透在蜜色的日影，如跨过深秋的时光。

空戴南冠学楚囚。

而这一切色相的爱悦与追逐，只能让我想起，那个失落的夜晚，那个晚上，呼吸间的失落。它真的不长，一两百字，有书名号，有作者的名字。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觉得它是西瓜糖的红色，又好像是神话里的银莲花。前者，只不过关联到我盛夏时阅读的美国小说的记忆；后者，是凡人都会遭遇的，在神明的银弓和轻弦前慨然生愁。它那么甘冽，柔软；像迷惘之死与爱的芬芳。而我，只在此中。

在西瓜糖中

寿阳公主睡着时，有梅花落在她的额头上。

宫女们都以为很美。她们所欣羡的正是这种死亡的转化。死亡以一种永不会消歇的美丽形式，蝉，游仙，死亡的玉衣，它们这些都没能做到的徒劳幻想，停留在女子美丽的额头上。

赫尔墨斯代表的是永恒之轻，这轻超过了人类的灵魂，超过在宇宙和星斗上赫利俄斯的马车。可是它停留在风息止的幔帐上，并没有跨过公主的梅花。

而公主的青春在这一刻就流逝了。香气消散，褪色的环佩罗带，果实失去甜味。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嫁给一个寻常的人，从历史里很快地死去。只有那本关于梅花的记载，从寿阳宫中幸存，而后在江陵的火里炸成碎片，随东流之水辗转地到了江流的远方。

寿阳公主的梅花

她随着她的丈夫跪下来，在天主的眼前。像一个处女，和一个母亲。你跟我说，她说。他跟着。他想起不久前仓猝死去的母后，传闻是一双涂了毒的手套，羊皮上白色的油脂和，杏仁一样甜美的芬芳。玛尔戈说，主啊，我皈依你。他说，主啊，我皈依你。她的手抵住丈夫的额头，抛弃我旧日的迷惘，异教徒亨利说，抛弃我旧日的迷惘。天主的光明烛照万物，他百合花一样的旧教的美德扫弃无迹。玛戈的头发散落下来，我祈求你的光明。亨利的眼睛里朦胧地，有淡褐色的暗影。她的丈夫说，我祈求你的光明。

新婚的狂欢的夜里，纳瓦尔的王子宿在卢浮宫。夜晚最后的蜡烛燃尽时，他在婚房里看到他沾着露水和雾气的新娘。她在传世的歌谣和画像里是宫廷的明珠，骑士文学里流传的女主角。他知道她的风流和不贞的美名，就好像伊阿宋站在伟大的城门上。玛戈在欣赏一只陶罐。那是古希腊制的，表面绘着举着酒杯，裸形追逐的男女。古代的圣洁和崇高，扫过新婚夫妇在烛光里冷酷而欲望的眼睛。

La Reine Margot 01

康斯坦丁·萨尔代十七岁，为他的亲王父亲同时看重和忽视的爱子。新的纪元给了他两个身份：新大陆的总督，旧邦国的王子。他在离开旧大陆的帆板上梦见未知的蒂尔弗拉迪；唱着歌的溪水，在岸上行走的鱼人，龙的心，和血。殖民地的王座上他梦见王庭，洁白的柱石和玫瑰园。月光掠过天穹照射他因疫病而灰败的躯壳，他体内将为死者而歌的血沸腾地汩汩作响。他梦见他的哥哥。走在狂信徒的城市；走在土著人的村庄。他走在康斯坦丁的呼吸里，穿梭在他的血液，肋骨和心房。康斯坦丁正在和这片大陆融为一体。他能从一切中感受他。他从天空上感受他，他轻得像一片羽毛。他从奔跑的树林中感受他，树木哗啦哗啦响。他从游走的水中感受他，大地是一片不可追寻的漂浮的家乡。

他们十四五岁的时候一起在宫廷的御园，星星比天空还低，虫鸣是夏夜的繁响。康斯坦丁在树上不敢下来，可是萨尔代真的来寻找他，套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按在密叶和尘灰，他却只想搂住他。他的堂哥只高一点，为他母亲呵护深藏的年少和人莫所知的父亲给他时常的凝神里带来一种大海一样宁静的忧虑。他的颈窝没有任何饰物，美好而显得虚空。如果按旧教的经典所说，叫作安得合式。年轻的德·萨尔代，比起黄金和宝石，更沉稳、有光彩。十四岁的康斯坦丁从密叶里伸出手，玫瑰有扶疏的刺。时光退潮剥离像濯洗的白沙，作为新的神他在无数的世界里找到他。他们的结合比时间更古老，大地和海洋的血终究流到了一起。这时候哥哥再想起他抱着他的小王子，旧大陆的童年时代，王宫的玫瑰御园。他们唇瓣上沾过的花都像此夜割破的鲜血。他超越了蒂尔弗拉迪，也就超越了时间。 

GreedFall 02

而女人看着他，发上簪着黄金，胸脯如同月光。

• 🦢品梵第四

它有银杏叶的颜色，照在王的素衣上，他的美貌璀璨流逸，如同月下的空花。

义经一夜到镰仓去。他那么坚定，这坚定那么美。他有苍老的马，柔软的少年的衣甲。他骋骛在黑夜的树林，马是隳颓的，同行的像有一万人，好像远古的先祖的英魂。他停下，给马喝水。月亮照下来，它白，而且生光亮。

我们说这是下山。仿佛只一下，山下有无穷的繁灯而流火的人间去。人生是诸行的寂灭，他走到山脚下，行到水穷，那个命运的节点。然后回回头，看看云起。接着鞍马寺就从我们的故事里退去。山下即是镰仓。

一切都省略了。他召集他的党徒，听说起兵的消息。他曾经在六波罗公的府邸，看见雪；许多年前的天皇种下一颗娑罗树，在每日寝处的庭中。这些都不再存于他记忆里。他找那个人，仿佛有一个虚构的曾经。此一去将天地翻覆。大概是千年女优类似的样子，鞍马寺有曲曲折折的山路，同宗族的兄弟间远近，隐秘而暧昧的模糊。人一心地向前看去，从来不会看自己沉入水底的结局。

镰仓

宫殿里弥漫着死亡。死生使人难忘者；于皇帝言，在于皇后艳丽的嘴唇。皇后的唇如同血，枯皱间长出了寒冬一般的蝴蝶。它飞着盘旋，终究落到了一位少女。皇后对皇帝说，安世看，那就是我的后身。皇帝说，你走近些。皇后倚着他坐起来，像挣扎着脱离，而死更让她更加地成灰。羸弱的手指点在少女的额心，少女长出了嫣红的含笑的嘴角，和，秋波一样婉转的眼睛。她看到她说，你真美丽，你要永远美丽。然后流血而死去。

皇帝说，这是我和皇后的太子。太子已经十五岁了，眼睫长垂，不曾说话。新的皇后走下来，摘下覆面的白纱。仍然穿着灰衣服，她像一只柔润的玉瓶。摩挲着太子的脸孔，说，你的质地，可以比于冰玉。太子妃目视她，显然为这美丽所慑，陷入那种少女的爱情。

蝴蝶02

你应该知道了，他的长头发也垂坠水珠。我把班剑赐给你。

梦是不能作为先兆的，皇弟说。我相信您活着。

我就要死了。太子说。太子是他的兄长。皇弟抬起脸，眼中水波盈动。

我没有梦到这些。您赐班剑给我。您赐这柄剑给我。他反复地说。最后说。我只是离开台城太久了。我只是梦到您啊。我今日登在城头，向台城那一面望，山路都长满了青草。年轻的皇子惶急作色，他那么文雅、健康，善于词藻，但他终于没有对哥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那时还不知道，这就是一桩谋杀的开始。

台城的莲花

现在，我来赐给你死亡。姬人抚剑而起，剑身坚固锋利，是至精的金子；剑上凛然的死亡，如皓白的珍珠。初春的玄武湖浩大幽野，莲花不按照季节地盛开，夜晚倒映着浮云的楼阁；楼阁上凄楚的哀歌如同芙蓉的开谢。金剑沉埋，草泽蒿莱。十一个小时前，她刺向了太子。太子垂首，双臂如拥抱像虚无的、无尽的悲风。

金剑

禅心所感，即是一种寂静的截断。清显是一种美的幻象，而聪子以佛心来度化他。以无心而应之，则无有不应。从另一个维度来说，她的无心也映照着本多那种汲汲一生的执着的徒劳和虚妄。与其说美是美，不如说美是人们需要去领悟和超脱的骷髅。即使在女主人公剃发时，仍然用一种沉醉的笔触所描写的聪子削落的头发，她那颗冷漠的头颅即是斩断美之无常的慧剑。因为世界上超凡入圣的只能有一个，余者当然是在万千红尘的沉沦中。

聪子在故事的开始张开犹如晶莹的春庭之雪，而结尾之闪回，像迷离隐约的日光之寂灭。真是一种高悬而臻于完美的女性。愈近于冷酷，则愈是美的统摄和匹俦。可能最近在游戏里听到伊吕波歌吧，稍微有点触动。我今将跨越无常的深山，证得诸法的慧果。前尘旧事，切莫执迷。执迷而失败的人只怕留得一地的幻灭，残酷，由于一切本身是过于地残酷而毫无可惜。美的客体只能是玉露之净瓶，我知道它美，就永远地离开它。而人如果能从美的惯常而注定的毁灭中获得解脱，这样的人就可以成佛。

无心可猜

当诗人像贾生一样垂涕时，他心里想的是已经老了。但这并不能直言，于是他说，我们都这么年轻。贾谊还在刘恒的帐下，从未央的宫中走出来，牵着马还未去到长沙。夜如何其？夜未央！长安的楼台里掩映着绿树，采珠人在沧海上对月寂寥。

贾生离去的时候是一个曚曈的春日，春气熹微，天地间热得吓人；远在长沙的王子，头上戴的冠，像一朵洁净的莲花。伸出五根手指握住他，五根潮湿的，在长沙水汽里的手指。贾谊的衣袖这样挂上了最少年的帝胤，空虚的抓握里，他皲裂的唇齿感受到了时间。

贾生年少虚垂涕。

陈王初丧应刘，不怡中夜。于是洒扫兰路，行游秋坂。月满时昏昏然亮，王粲从纸面上出现了。于是陈王走过去，拧上了他后颈的发条。

仲宣跪而称曰：臣东鄙幽介，长自丘樊。昧道懵学，孤奉明恩。

可是他突然停下来。

曹植，公子。我知道我们都已经死去。明月暗响的幽林，他摸到一滴如冰凉的眼泪。

月昏黄，夜笙凉。绿窗纱，今夜之夜，不可细思量。

登楼

将军已经来到了南方。所谓的南，不过是彼与此，此与彼。他远离他北方的旧友，终于有一天，独自横渡了，千丈百丈的大江。有一天他梦到刘琨。很难说清这故人长什么样子，只是辗转在绯色的迷雾，不同于他白昼时眼见，春天的山，和流风的大江。刘琨对他说，有一天路过酒肆时，随便地亲吻了一个少年。真是胡姬年十五，两边的耳上，都有不灭的金环。刘琨说时，那样子浑不在意；就如同走过尘世的永劫，只是采一朵莲花。而他手上只是擎着一只金杯。忽然间杯里的酒都尽了；他捧过席上的侍女，觉得齿颊间都有一种毁灭。他醒的时候看见天上有妖妄的星。就好像语言所说的，它预示了将军的此生将尽。因为总有一些人是足够伟大的人，所以许多人和许多通讯的工具，围在他窗门户牖，记录那种预言中传奇的死亡。他长久地抚摸那件衣甲上的裂痕，就如同心里终不能平。

花影

雷电和刀，在世界的哲理里，也无非是飘风骤雨。那个叫王弼的年轻人，没有告诉过你？

那么，死亡是所有哲学家的归宿了？

也是野心家的归宿。

不一定。对方说，我就不会，死在洛阳。

洛阳。难道是很好的地方吗？有一天年轻人看见剑阁上，冉冉而生的蜀地的丹霞。这句话是谁所说呢，人的一生就好像太阳的起落。他喜欢光明的消陨，理想的沦陷。他记得的人，渐渐渐渐地死去。在梦里摆渡人问他要那枚金币。我没有准备这样的钱。年轻人对自己说，我会一直等到，要支付的那一天。

访谈 01

在这几秒钟，桓温甚至想到了他们的葬礼。满地堆满槐花，人提着灯而过。这是相王的葬礼，灯芯草，绿玻璃。秋日的鸣虫，一整个的、夏天的芳绚。送葬的机器人；司马昱在水中央。可他不会。昆仑日仄，他想起他的生平。那些梦想伴随着野心，将与荒草同葬。也许桓温将军只是单纯地被吓到了。总之在这一秒，他想起前世曾经作为一只夏鸣虫的记忆。幸而司马昱沉默地醒了，沉默地坐下来，金城的废木桩子，他沉默地，啜一口茶。

政治的灯芯草

人们剥开那些螃蟹，彼此的命运都被消解。最后的一集吧，男主人公萧疏四望，隔着故人的舟，眼下和记忆里都是水声，船桨割破了月亮。这一集有一个印象很深刻的形象，大概是薛宝钗吧。我记得她有非常之美，恒常地在故事里坐着，脸和簪环颤巍巍如放华光。所以当她敝衣素面，蓬着头，仍是乌乌黑的头发，我觉得她像月亮。有时候会想起佛性、空寂，璎珞和无量的光明，但也不是做实的东西。据说判词有些像高启的梅花：雪满山中，月明林下。雪下是晶莹的无情世界，雪上是至高而无可托的隐的理想。一切都结束了；故事走到了结局。即便没有结束，大雪压檐，仿佛古典的笔就写下人类所有的结局。假如没有记错的话，第一集在旧时的街上，一僧一道所言：菱花空对雪澌澌。古旧的故事都惯有这种，巧妙的连环。

明月来相照

那个死在幽禁的西省的皇帝，头颅上美丽的莲花。

• 🌿枯树第五🍃

春苔兮碧色，曲水兮复迴。既岁晏而日晚，望故国于河湄。

我把梦境倒回那些年，彩笔正饱蘸着长安的气象，刘向还没有翻开司马谈的竹简。这时候我看到了我的死亡，魂魄四处流散，我将在江水上。作为亡者的我清跃自由，对他说，你记得我们的旧游。这是我们的Golden Days，一年中再好没有的佳日。酒酣饮马，登台歌吹，有幼弱的歌女为我们唱红粉思念的长安。我看到我们彼此淋湿的眉宇，从我们魂魄的缝隙，滴下的无情世界的水滴。

梦李白

唐的王炎有一天梦见，他在春秋时代的古宫中。廊庑上幔帐轻摇，春殿里空翠烟霏，只是在没有美人的跫音。他走到大殿里。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啊，说早了，这遗址并非唐朝的时候，而是一千年前。

宫殿里站满了人。他们正在举行西施的葬礼。他看到联翩的葬列，来往如蝶翅的翩飞；磷羽银白细闪，西施美丽惨白的哀艳，面容如在烟雾里毫不清晰。吴宫蔓草，她如在水的中央。王炎从一条小径通往这永恒的女人，他所过的径路，长满了荒芜的红心草。

紫玉成烟

他死之后我走进酒吧，在慢摇的乐声中点了一杯酒。酒底是苹果汁像熔化的黄金。我确实曾见他在夕阳。我放任想象他，他钴蓝的嘴唇，他浓红的眼睛。他比我还年少的年少，死亡的伟大的国度，我不曾参与的时代的对白。他活着，他死去，他成为我终将变化的白骨。是他抛弃了我。我可以亲吻他，像亲吻我捐弃的欢乐，或同葬的神明。现在他死了；我可以大声地说起他。他在钟声，神血，行星和帷帐中将我抛弃；在废置锈蚀中弃我于无地。而我有一只玻璃杯。

酒杯里长满了青苔。金鱼从腹腔一跃而起。死亡真是哀艳的粉霜，如我从未有凝望他的眼睛。它连刺破也是黄金，流动同记忆里灼烁的此时。它将葬我，爱将葬我，死将葬我。如同爱我的晨祷，如同厌倦我的形体。我是放逐的游魂，像舔舐夕阳一样憎恨生命。

我爱的人

许多年后谢弘微撮起这支烛火。他用残朽的生气吹嘘它，觉得手指粘上油润的世界的尘垢。只有一点点烛火，墓穴里氧气几稀。

生人且筑高台，而死者已经长久地深埋。谢混坐起来，对他说。死让我们变成了这个样子。弘微不得不贴近他。他在稀薄的气息里见得到死者，殷红的风流扫落衣裾，在他腰间，眉睫和脸颊。那些美丽的血，像他魂梦中一种难赎的盛放。

那一瞬颤抖的气息，即如同吮吻死者的嘴唇。

涉川

皇帝为阳夏侯种树。他年老了，呼吸中有一种滞重的枯朽之意。就像伯格曼的野草莓那样，他的衰老如同草叶的分脉，甚至能在南宫的云台上看见垂落的星星。不久之后，他离开所有人，从宫阙下来，来到洛阳的泥土。那些金黄色的泥土，随大风的扬起，映照着他鬓角的白霜。太子从四方找来了树种。皇帝说，就像我们的国家。太子年少，却很懂得。他安静地听父亲掀起泥土的声音，听见雨露和树种，坠落进安详的梦境。这些在未来的时间里将会朦胧翠盖的芳树，为它的华羽和轻阴叹息的我们；在乱世里曾经护持过它的枝叶与光辉。太子说，我想人们永远会怀念它。皇帝拍拍他的衣肩。

阳夏侯的树

入华林园中，鸟兽虫鱼，自来亲人。这是司马昱做相王时，对左右随从说的话。圣王制作，片言如玉。这话就像仲尼的雅音，连乱臣贼子听了都会爱慕心许。

拥有非常美丽的、宗庙歌诗的简文皇帝，他走进华林园时，流水淙淙地响起来。就像芙蓉池的莲花喜欢昭明太子一样，华林园的流水都特别喜欢他。王珣所赞叹的那句诗，亹亹心化，日用不言。正是说他，冲静平和，好得像流水一样。他走进华林园的时候，衣裳虽恬淡简薄，腰间却佩玉琳琅。相王司马昱说，我到得华林园中，见鸟兽禽鱼，他们看到他都很亲近，贴近地想要亲亲他的指尖。

华林园曾经当然是一座真正的宫殿。可是，就像侨置的琅琊郡一样，鸟兽虫鱼都带有现代工艺的痕迹。他们像我们一样，在赛博的池水里，模仿着邺下的风流。只有美人是不变的美人。

华林园：余迹

将军从遥远的边镇来看她。会稽王坐在冰雪一般的王座上，将军觉得她像烟花一样冷。照理说他们早就该算离婚了，但政治的好处就在于，这足以让他避开她，又足以让他随时不离开她。会稽王虽然久病，但妆容严整，长眉连涓。她伸出手时他几乎是逃避的，但再抗拒也不得不回应她的指尖。将军只得按照礼节，握住手亲吻了她。王的眼里朦胧地白，仿佛酝酿着柔润的眼泪。他觉得她像当年一样高妙，只是毫不属于他。

这时候将军才发现，原来许多年前在翡翠衾枕上，他在会稽王眼里竟能找到自己的倒影。会稽王搂住了她这个名义和实质上的丈夫，用她苍白的、湿透的脖颈贴着他，将军的喉结滚了一滚。我等你这么一天。他看到王的眉宇上，铅黑的颜色若浅若深。他感到她那么那么地柔软，他同她到三途的河上，而将坠入永恒的深渊。

荒魂

王把班剑赐他，把甜美的冕旒给他，以唇上的糖霜度化他。将军仍然是仰见，王还是俯就他，发上抽生出鹤羽一样的玉色，腰上垂玄黑的绶带几乎要缠绕他。

终于将军作为新君站起来。世人山呼如海，感慨这不朽的、禅让的盛世。

王已经死去了，但仍执手望向他。

他站在这个位置，几乎就像是皇后了；但他知道他死了，苍白得是一尊神明。

将军志得意满，而行年老，呼吸如同沧海。三月的枯柳也会生芽，迎风如醉是细软的腰。

会稽王死去了；但将军拼命想延续这长梦，像傀儡戏样他拥抱着梦想与雄心烧尽的骷髅，模仿着王的语调，说，我想见你，想见你的今天。使君。

他实在是害怕他流眼泪。

菩提度厄

二鬼夜行千里，朝露几晞。

江陵鼓角渐起，一点也没有战乱的模样。此时破晓天光，一随云影。彤云红日，浮霞万丈。日头照到两个走进江陵的死人身上，照到温，照到霞。温看到他旧日的城池，彼营建时会同宾僚，风流俊赏。霞看到江陵宏伟巨丽，丹楼层城，仿佛生光。

霞主

这时候桓温终于说话。我年轻时就有志向。将军说，仿佛他已经如此衰老。它有着不同的变幻的面相。有的时候，它很像你；还有的时候，它仍旧像你，像，不同的你。我们在时间里发生改变，就像一棵柳树，长在孤独的星球里。你太喜欢说谜语了，王子。有时候我也忘记，你并不是出题人，仍旧在我们的谜面里。看来我还没有完全地见弃于权力，他终于亲吻司马昱说，我的君王。

木犹如此

王恭就知道这样的道理。晋朝的天它总是非常好的，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嵇绍死的时候是这样，谁死都是这样。王珣觉得，他可能变成了一株柳条。后来人过冬，消寒时写，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闲到非得找点什么来珍惜的心情，那是一千一百年后，珣必然不懂得。

宁与瓜

许多年后，征战在外的苏丹闻说他诸子的争夺的消息。他早已翦除的长子，缟素如月，天下怀冤，裹尸布像惨白的月亮。庸弱羞怯的嗣子，另一个候选人，满纸都含着呜咽，开头伏惟陛下，写得战战兢兢。他的脸有一瞬间像许蕾姆，可他不记得她会啜泣。苏莱曼皇帝在提笔时突然觉得迟暮。他走到幔帐的窗前。这是帝国最遥远的彼方，比他诗歌里的涕泪还远，比……埃及更远一些。他只是停在这里。白日的阴阳在这里分脉，天光乍破时他想起他一生也有遗憾。九重宫阙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他的帝国即将皲裂，江河日下。有一些史家说，他的盛世以易卜拉欣的死而结束。而年迈的皇帝只是站在这里，抚摸一把旧日的弯刀。

欲取芜城作帝家

你知道么，你和我在一起。我们离开了宫廷，扬帆到新世界的无垠无忌。我成为了神，新大陆的古神，古文明的新神。你独自来到我的祭坛，成为我的皇后。从亘古，到终结。

而现在才刚刚开始。小王子向他微笑。他几乎能想起上一次终结，哥哥拥抱他祝他的安眠，白色的蝴蝶漫天遮地，像小时候在玫瑰园中。这就是我的一切，我的灵魂，我的血，我的新娘。他如此地爱我，在一切中选择了我，遗忘他所生的血脉，割舍他们长大的、旧大陆的城市与王庭，离开他的老师和朋友，背弃了那个在海上凝望他的情人。后者离开这片心伤之地，躲避到他们曾经的小岛，一生都没有出现在世人眼前。

Greedfall 01

他梦见了。他们把死者放在棺木里。相王是白色的。松柏之质，仍旧是如许玉人。不同的人牵扯王的四肢手指，为他脸上覆盖的寒玉如玄水一般苍凉。王显得很柔软。这与他的印象不同，但除了他，并没有人认为王是与柔软无关的。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不敢直视王的柔软。他不住地看他的面容，觉得死者安宁，仿佛没有任何忧悒。他是怎么想的。他想。他就，没有任何一点在意？爱是你我的死亡，就如同，美是一种政治。王才会去想这样的话。而将军只是想，昔年依依，在他的军旅中，楼台夜月，在他的衰老里，松柏清风，在皇帝的陵墓前。最后的最后，王在暗室里同他说话，好像绝弦的人，最后一次抚摸着琴弦。他只是想，我为什么不敢看他？

明月何皎皎

希逸粲然。他年雪集在谢庄衣上，有情沾湿，也是一样的澄澈，启齿嫣然。说，隔千里兮共明月。

• ❄️空山第六

那个建康城外的太子，他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太阳。

温峤早年在幽州生活。刘琨派他到南方去。他很简单地收拾着，一切的勾留都不顾。他向那寒冷的土地拂袖一别，从此走进无边的江左的春意里。断裂的衣裾委顿在土壤，温峤便牵起，走过洛阳，偶然地包进了一点尘土。一路就着春风的流水，夕阳的和柔，终于来到建康的江边。

一路走来，他是一个人，有一匹马。先来的人已经建成了高楼、城市，邮局，小轿车。温峤到城市里，看清澈的浅水下养着巨大的水母；见在花坛的白石子堆里，种着兰花。他知道能见到刘琨也不过是有限的时日。对着长风去想念他。

一个叫温太真的人决定去到建康

此刻的水仿佛这一种腐蚀，或者便叫做你我所知的历史。细小的浮游生物，庞大而透明的水母。玄黑色的冠冕；还有仿佛的人影。他举的火亮光已经微弱。那人看见他，浮出水面，隐约地说：与君幽明相隔，何意执照。

他终于认清楚自己的执着，在如今此地不吝于一种无益的徒劳。火终于烧伤了手指，橙红闪烁着照夜，而仍燃烧。它终于坠落进水里，只凝固有了一时，很快就剥落飘零，在酸的腐蚀下，好像一截忠贞的白骨。

建武元年，温峤由幽州到南方去。陆机是由南，乘马所见山河的肃穆和平莽。温峤则向南方去。他一路艰难地来，露夜野宿，点燃篝火，开始想他所依附的主公。他在人生的二十年从未真正地见过到他，后来到幽并的土地去，一夜长星稀落，关河无声，他听刘琨的胡笳声，吹起洛阳春色里数重的花影。

刘琨是懂得歌唱的，不过是世界的腐蚀自来，没有那么多音乐的空间。那时候人只需要说一句，胡姬年十五。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

牛渚

那么，我到洛阳去啦。他看见友人整整好衣冠，理理好头发。友人将赶着车，到洛阳去。见到世界的主宰，我们的君主，说巢许狷介之士，怎么能通晓您广大圣明的心意。这个友人，后来在世界上，正常得像一个正常人。某一年写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从来没有想被人看到，也从来没有想不会被看到；可是邻人啊，在这样的时代里，怎么有人，怎么敢，吹笛。临别时回头看看他，欲言又止地，终究是垂下目光说，我走了，子期。

思旧赋

王戎此刻很幸福。他知道终有一天人迎向此生的命运，那时他会隔着无尽邈远的山河去怀念他们。这座凄凉的竹林每一秒都包含一座幸福的竹林，打铁的年轻眷侣们站在一起。嵇康在耀眼的光夜之下，明月照彻，震动如积雪。向秀在一旁拉风箱。而年老的王戎隔在一尺之遥的地方。他们的幸福里有彼此的失落，竹叶萧萧，谁都没有看到彼此。

嵇康很幸福。铡刀落向他的脖颈时，他一下也没有皱动眉头。这本来就无可悲伤；世间事就是这样。我之后，才有无数的世人奔向北邙。他很幸福。但是向秀更幸福。向秀在这颗太阳熄灭时，曾经匍匐着，最终拾起了燃烧的碎屑。他的太阳在人间也存留血肉，就像每一道忠诚的血从历史里流下来。

向秀在太康年间最后到达洛阳（最后一次）。他很幸福，但是他的马更幸福。日暮虞渊，我马隳颓。它在路上死去了。因为他再也不会离开山阳那片土地。那属于他。从始，至终。

幸福的竹林

他们并排走在一起。山简笑说，父亲真的很爱你。他也曾抱怨说，山涛一直不了解他。每次我们在一起时，他总是不自觉地看到你。嵇绍想起他们离开时，长辈用手掌抚摸他的头。然后说，你真年轻。而且，真的很美丽。嵇绍直白地看他。他穿着白衣服，清洁高峻地离开了。

难道你要与我交换吗？他有一天也开玩笑说。其实是我在开玩笑，嵇绍不会这样子讲话；也许会。毕竟玩笑只是针对当下那个情境。才不会。山简伸直双臂，笃定地说，我应该比他要爱你。

后竹林时代

皇帝说，你记得有一年。他在一种金黄的晕轮中皓质呈露，温峤行近他如同浮云梦到日边。他对温峤说，你还是没有对我说起长安。西晋的落幕，由刘琨使温峤作结。他从孤寒萧瑟跨入这片江南的春草，一个新的纪元已经开启，旧日只有荒弊，叹息。世界上人，不过是挥袖一别，彷如浮云。在这样白日的幽晦里他看到他的君王。那个建康城外的太子，他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太阳。他终究枕在温峤的膝头，听他说北方的城市。日边清梦，镜里朱颜。你是从北方来的吧。他们说了第一句话。建康已是困锁的孤城，城上不过有尨茸的春草。我所恋者，行空之月。清净无碍，本性自在。不觉已经有，这么多年。

行空的太阳

温峤梦见王敦。这个不远处的叛臣在寒水里抚剑，对他说，温太真别来几日，那得如此。他醒过来，对军士说，烧掉这座桥。那是河水上最大、最煊赫的一座浮桥，千年之后，桨声灯影，流水里毫无硝烟，连遗迹也难寻觅。而此刻有大风飞扬的云，上下潇潇的兵声。温峤执炬迎风，火焰的灼烁里，空气流淌而弯曲，像时间的枝蔓烧上手心。

二十年前，他第一次来到洛阳。此后还没有想过，一切人的命运在异乡和彼方。他在建康的、石头的城垣下见到了君王。那时司马绍还并不是君王。人们纷纷传说，他是北边的异客，撑着孤帆，从沧海和日边来。漫长的旅途使长出锋利的牙齿，和并不能够巧捷温顺的眼睛。他对太子说，他见到建康城巨大的水母。还不等对方相问，那句没有能出口的洛阳。然而太子此时，终于像认得他了。太子的手指上，有一支蓝边的白玫瑰。他在密叶的荆棘里，已经像是握着剑了。温峤到此，他的人生罕见地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继续，说出那种透明的、挤占在水域里的庞大生物，因为在同时，他看见太阳，出现在阴霾的云边。

梦浮桥01

谢安是在某一年的冬天死去的。然后在第二个冬天，人们把他埋葬。再过一个冬天，送葬的人们回到城里，清洗衣服，褪下白袍。要一直到第十年，一个爱着他的年轻人来到这里。

到这里我写不下去了。我举目四望，衣冠如雪。满座都是人。荀勖在太始年间创造了新的音律，他们都说这是周朝的雅乐，要一直到许多事情都过去了，周朝的玉尺出现在腐烂的泥地里，才知道这个王朝所追寻的权力，不过是虚妄的事情。我又想起写这首词的人。我不知道宋朝的人们怎么会想起谢安，什么叫“愿谢公、雅志莫相违”；怎么会说，一去垂泪对桓伊。他们离桓伊也太远了，我流泪就很近。可我并不会流眼泪，所以好像还是宋代的人们近。诶等一下，这好像不成立。我们是一样远。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在他死前的一段时间里，弗朗索瓦曾漂流到英国的宫廷。这片岛屿过于阴沉，漂浮的雾萦绕在都铎的游船，仿佛他真的是远别帝京，漂泊得如同凡间的游子。伊丽莎白有红色的头发，和苍白的脖颈。他有时候沉醉而眩晕在她的领口，想起姐姐曾经的预言，说他一生都难以逃脱来自年长女性的诱惑。玛格丽特的眼光如同提洛岛上的月光，阿尔缇妮斯降生在湖岸的北侧。尽管她们从未驻足。

弗朗索瓦·阿朗松叹息般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她真美啊。公主年轻的时候有缎光一样的乌发，在嫁给纳瓦尔王子那天，圣巴托洛缪的婚礼上她红色的华服缀饰着珍珠，那种美仿佛是莎乐美流血的嘴唇。瓦卢瓦的命运像风中的摇曳，雨果·卡佩的子孙吞没于死亡的阴影，如同他斗篷上的裂纹。他最后还是没有成为弗朗索瓦三世，而她确实成为了法兰西的王后。

La Reine Margot 02

有关燕的皇帝还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向我昭示了三世纪之后的邺城的本质。细节不表。皇帝只有跟石虎，才会做这种情人一样的梦境。毕竟后者也是次时代邺城的奇观。汉魏铜雀，流波骀荡的赋与诗，如何能及新鲜的血色。梦幻泡影，俱在此身之中。燕有它的气味，燕有它的色泽，有它的气味和芬芳，有凝固的血，一沉一沉，落在天子们的头颅上。

它光耀的表，幽晦的里。坦荡的悲伤，和幽咽的压抑。邺城的高台，台下的水，和天空之上，无穷无尽的悲风。登台远望，究竟可以解忧么？慕容的君主酣饮在蒲池，也不由得感慨自己的白发吧；景茂有一天长大，他的南望里，看见还是今天的故国么？如果君王连一位爱子的逝去都痛悼悲伤，又怎么知道世界的血色呢？如果所有的哀悼，在伟大的人心底都只是悲怆的一隙，那么魏武帝是怎样对孩子们说起，他独得的所爱呢？曹丕《临高台》有，愿令陛下三千岁，鸿鹄南游，宜居此宫。后面说，我欲负之。毛衣摧颓。我可以找一个理由来解释，但，它并不能使我真正地信服。不如读一读沈约吧，他的诗是这样：

高台不可望，望远使人愁。连山无断绝，河水复悠悠。

所思竟何在？洛阳南陌头。可望不可见，何用解人忧？

我正像念着王勃的《铜雀伎》那样，想到：高楼西北望，流涕向青松。

临高台

司马昱生年，郭璞说，振兴晋朝的，一定是这个人。多年后谢安振袖垂手，与王坦之一同地走过去。看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生命和存在预示了什么，衰亡还是希望。人们笼罩在这个王朝的名号里，有时候自觉，难免有义务将它延续。

桓温霍然而起，他说不出司马昱究竟懂得，或不懂他。晋祚的存亡连他自己，也难说看透。你年老的时候看太阳，或许觉得自己，有一天能掌控天下。可是天下啊，难说在人的掌心。还不如说上一次，皇帝司马昱死时，你没来的及阻止，令他的手腕从枕头上滑下来。

情之所钟

相王一定喜欢政治。他在政治里，像我们在爱和荣光里一样优游。即使只有那刹那的欢唱，也是拉斐尔前派的轻盈色泽。燕国有雷梅苔丝。这种事浑然求一个形似，他是一时代的，疯狂的奥菲利亚。奥菲利亚没有出路，而总有所求，所以她只能疯狂。她的情人，少女时期许的丈夫，那么鲜明而犹疑地活在世界上。他们相望时毫不相闻，彼此都是燃烧的激流。

莎士比亚作为原型的那个少女，提着水桶栽进水里。奥菲利亚泛彼中流。有一瞬间她也觉得她驾驭水。那沉没多么快乐。人生只是在徒劳，重复徒劳，耽溺于徒劳。在浅水底溺死，穿白衣服，人们看他，也说他油然而有光亮。白是这时代的华冕。昆仑山上有皓皓的雪，昆明池下是劫尽的飞灰。

人们，淹在政治的泥沼里，一呼一吸都是政治。焚烧殆尽的、沉入水底的奥菲利亚，政治的澄泥、政治的浮萍、政治的流水波，两岸披离扶疏，燃烧着政治，举亮的光，送葬的火，政治的灯芯草。

修得玉色。

然后我说起我自己。时逢丧乱，家王作宰。这是何等凋敝的纪年啊，而我的家族如何地光耀。建安末年，我在邺中，朝日行游在漳河的水滨胜日，夜宿在芙蓉园。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要我说天下无二，古今难并。可今天它正在一起，从我提笔的指节流向你言语的波心，像切碎和碾磨的水晶。我一一地驱遣你们，在誊写诗作后，将死亡的酒浆递到你们唇边。然后我吹落烛灰，将细绢盖上死者灰败的脸庞。将朱红的残花，放在临淄侯的墓穴里同葬。任凭后来人发现，破开松动的土层，感慨一句零落将尽。那时候我也将完全地消逝；等到池塘生春草。

邺中集

人间尸横遍野，鲜血横流；苍白的理想永远，高悬在天穹之上。

• 🌊扁舟第七

他们是宙斯与勒托的一双儿女，蓝眼睛，住在奥林匹斯白云的宫阙中。可这是人类的命运，阿波罗与阿尔缇妮斯乘着夜色来到人间，勒银白的弓月光的轻弦。

帕特罗克洛斯会先死去。情人这么对他说。因为国王带他来看古代的英雄。他一路牵着他，用一根细而长的丝线，即少年时代起就缔结的婚盟。古时候的人用经典作为生活的诠释。国王和他的情人想起传说的故事，都感到快慰和欢畅，光耀的战争，盛大的葬礼，和，死亡的竞技。琼林密叶，芳草长河。年轻人不觉得地地亲吻了彼此，仿佛亲吻到死亡。他握住了情人的长发。传说里的英雄也曾经把长发放在爱人的手心。这种丝缕的光，和冷，如同生命里不歇的火焰，枯渴的雨，沉重而轻盈的命运。生所不能有的，即以死而相拥。

阿基里斯。他最后抚过死者苍白的手指，想起他曾经对他说，神会羡慕我们的人间。他们曾经在大海的波心交换过誓言，最后只是有一缕金发在火焰里同葬。

Patroclus died first.

希逸笑说，我们在世界上真是小。

来人就着他的杯子啜饮一口，酒入喉都甜。大概是天地过于寒瑟的年代，雪花在他们衣服上飘飘地下来。

希逸先看到他的喉结滚落一下，一丝泥土的气味，从他优美的绿苔丛生的赋里，芬芳地萎谢了。他就只是垂眸，任天地间霜雪风露，染湿一袭暗色的寒衣。

来人笑他，岂止是小。也对他说天寒，捋了捋肩头的微霜。他压他肩头仿佛只是瘦，一触而过，也仿佛是恍惚。这世界便只剩下了谢庄。衣裾委地，簌簌地有一种摇落的声音。我有时候想。年少的诗人，美丽的将军。于是说，人在世界上，可以见过的那些人。所以当父亲重新问他时，他说。我岂是只有谁没有见过呢。

芳尘

在《往日之歌》的后记，中原中也说，想要离开东京去隐居，就此沉入诗的生活。人在时代里做一个明净的人，其实不太容易的；不过时代里人，也常常会如此想。当我第一次读他时，觉得这是在不足以悲伤；而我已经认识他，再重新地去看，我没有办法去说究竟是否悲伤。我只是想，为什么在一切的结束，我们会想起这个词汇。

诗，是什么呢。诗人自己，也难以确说。他历历说他写诗的年头，这种爱好，像萧纲说“余幼有诗癖，长而不倦”。但总是不一样。后记的末尾，只留下“さらば東京！おゝわが青春！”诗人在最后是这样说：啊，东京。啊，青春。东京这样一个城市，何由和青春牵系在一起。我不得不想起《归乡》这一首里“これが私の故里ださやかに風も吹いてゐる”。我看到的译本说“这就是我的故里，清风拂面的故里。”我在五月里一无所有，邻水和含烟的晨炊再难想起。如果伤感也有它颜色和形状，不过是水墨的空花在你我月下。飘零横叠，凄寂皎洁。

莫说蝴蝶梦

是的，珍珠。在故事的结尾，亲王在风波不定的大海上，误吞了一颗光华的珍珠。从此一病，言语干涩。途中经过南诏国时在镜子里照不到自己的形影，他已经觉得行年将要熄灭。回到书外，涩泽在晚年的时候，也因病失去了声音。我之所以患疾病，“就是因为吞咽了美丽的珠玉。珠玉停留在喉头，才让我发不出声音。”珍珠这样璀璨光华的东西，拥有凡见到都映照我们俗生的美丽。可是呢：

“给亲王带来死亡的，就是这颗珍珠。但是，它是这样美丽。只要选择了美丽的珍珠，就无法躲避死亡。如果要避开死亡，就必须舍弃珍珠。那么，二选一吧。当然，无论怎样选择，都是亲王的自由。” 两人说着，仿佛终于缓过了神，开始沉默着收拾亲王的遗骨。骨头那么轻，像塑料一样，与亲王的箫很相称。

——珍珠，这个灵性的、向上的，有毒却能够象征人的飞扬的东西，只要选择了这凝结的美丽，就逃不开死亡的命运。“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这不用说，是我所爱者，我所爱的诗行。汤汤川流，中有行舟。今我不乐，岁月如驰。即使那颗珍珠如此地失去，痛苦，——也像我们体内凝结的沙砾。

“天竺的一切都和我们的世界相反”，亲王吞珠而将逝前，忽然生一个梦想。药子妃说，若我要化生，就变成蛇与鸟卵，到西方天竺去。是这样的，这世界一切的流转变化，就如同人在六界之中。不知道亲王是否想到这一点。他在星洲等到了一只虎，最终没入虎腹之中。世传达摩祖师面壁九年，不知道对于亲王的天竺，是否也有一天只履提归，在虎的吞吃中，或者野草或者尘泥的轮回里，最终到达西方的故乡？

来饮江湖雪

她坐在神殿里，已经见过波斯的王子。他从东方国度流亡，牵着女英雄的衣裾，只希望她能说给他。说什么呢，说阿尔卡德亚平原不朽的麦浪，阿开亚人起伏不定的波涛的大河，凯法隆尼亚的宙斯奔腾的雷电，斯巴达的粉红山谷，雅典城黄金的女神像。你有一天都会看见的，它们就像我说的一样美丽，盲眼的老人说。不知道她正是来自那里，凯法隆尼亚，她疲敝的，已枯朽的家乡。

女雇佣兵摸了摸腰间的剑，洗亮精心制作的弓，杀死了一个领袖，并驯服城门口追赶的狼。有一个夜来临，她想起，她这周目还没有见到阿尔西比亚狄斯。我们的城市都被瘟疫所笼罩。她想到。如果见到他，他会说什么呢？而她刚从那里来。雅典还是微醺的蓝色锦帐，夜幕里仿佛生光。

Alcibiades Ⅳ

公元前一世纪的亚历山大图书馆，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不定的汇聚千帆的港口，燃灯如浮云夜幕的游船。年轻的守护者，锡瓦的巴耶克从这里开启了他的光阴；而疏忽的黑暗里，我们的卡珊德拉，在书架上放下希罗多德的纸草，《历史》的抄本。“人间的幸福是绝不会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的。”这句话正对着埃及不定的海岸，庄生的蝴蝶如在美人的衣襟上；大绿海横无际涯，灯塔长夜里发白，像浑浊世事里托举的明珠。

食莲者

许多年前，滋子嫁入宫廷做他的女御。法皇与她参雨中拜熊野的神宫，在诸天的注视下起舞。滋子是红衣而金器。鬓上芬芳陆离，满是以为吉祥的松柏。法皇想道：我是为谁来到这里的呢？我为游戏和饮酒来到这人间。他坐在雨幕之外仍在庭中，只是为滋子斟酒。后来这首歌写进他收集民间歌谣的《梁尘秘抄》里。古人的经典里所写，声动梁尘。那些俗世里漂浮的歌句像水面上周流之萍，无论何往，明月珠玉一般；总是连梁上的尘埃都能为之撼动的。他触手贴着滋子弥漫病容的脸。是梁尘秘抄吗？滋子说，是，像这样宝贵的东西。

梁尘

还有一年九月，和人在小酒馆里吃日料，鲜切的鱼，玲珑脂膏。那时候的快乐，去年都写在这里了。只是未意识到，一年后的我，会是这样活着。吃完沿着城市西边的街道缓缓信步，我真喜欢那件紫色的大袖衫，快垂到地面，珍珠般的颜色，在风里如玉如烟。真是，过去了好多年。不忍细想，想一想都会徒自凝神。今年的鲜肉月饼，到手冷掉了，但很好吃。热一下酣甜如蜜。没想到过了很多年，我还是会因为有一个被期待和庆祝的节日，感到欢乐和感伤。

不知秋

候曹丕提着琴出来。植坐在铁轨上。向明月的另一边别过脸去。但久久地，丕没有坐到他的身边。金鱼在夜空里跳脱，铁轨上绣满了青苔。我比你更爱一样东西，他强调似地说。舌根上咀嚼着微末的火焰。我所恋兮，行空之月。

有一瞬间他特别想吻他。他完全不需要望向那双眼睛，确定对方也如此想。又或者，只是他想要吻他。这种骏烈的心地，像一种江山大河所不易的昭彰。

这一首歌……是否就那么好呢？它难道胜过，我们所看见的一切么？王说。我的眼睛，还看见他留下的世界。但是他知道答案。谢谢你。他对薛娘说。我也很喜欢。如果也会有人问你，陈王驱车策马，披轻白的衣裘，到宛与洛间广袤地畅游去了。他拿起了酒。潦倒新停，然而入口的苦涩仍如昨。他脏腑里促迫的痛楚，仿佛一盏新秋的凉霜。

亲爱在离居。

反世界里，洛阳迎来第一千零一次凋敝，霜寒的宝座上枯朽着我们孤独的君王。魏的王土和大旗从青史里沧桑飘尽，他看硕大的月亮如看天空的明镜。他的属国和谋臣吞没四方消失如泡沫朝露。一生里亲密的胞弟无情地自甘放逐，行吟绝塞；最忠爱的将军正拍马赶来——可是，太迟了。薛娘仍在他身边，她美丽无端，是一段没有感情的程序。

霸业化作沧海，帝国如同浮沙。在这样伟大的颓圮的时刻，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女人。

她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女人。

A toast, my prince.她说，祝您健康。

薛娘近来。她的电子芯片寿命足够久长，举着烛火，迁延到一千年后。皇帝说，现在，为我斟上一杯酒吧，好姑娘。

薛奉酒以劝君王。

陛下，她说。唇红如珠，皓齿鲜洁。My king.

祝您万寿千秋。

最后的海洋

皇帝从梦中醒来。月亮说，我不会再爱你了。你让我每一次望向洛阳的方向，心中都充满哀毁和哭泣。皇帝仿佛看见皎白的日光，觉得它幽沉，刺目，亮。朝日即起，皇帝将驾车，回到他的宫墙。六龙回日，浮云幽晦。人间有寂寞的塔，虚无的城墙。残生急响，如江河上的惊涛。光如飞鸿样的长穗垂在他披发的耳边，如金色的细蕊吹向人间。

君王也看到月亮。明月照高楼，他在九层的塔上，俯首四望，从来没有，也无法去向人间。他在夜夜眺望月圆，对哥哥说，我看你像看月亮。哥哥驾着车，巡行他的天衢。哥哥说，植。你在这里不好么？君王说，可是你在那里也不好。哥哥没有办法回答他。道理愈是明白，愈加无法用语言倾诉。他悲哀地说，现在我是行空的太阳。

这华光之下，陈王的头发都已经素白，他的身体潮湿，如涨满了波涛。

南楼望月的人看见了，以为国家有一种将兴的征兆。彼时庾亮坐着，殷浩振衣，他们的屐齿印着苍苔，一切都蒙上时间的白纱。

时间过去了一百一十七年，而桓伊再说起曹植，华林园都不再有月光。

江左的歌声襟袖轻轻，宛如能拧下浮光的水泽。

明月篇

在过去曹丕会轻柔地唤她。他是她幼年时第一个爱慕对象，作为兄长和少年。在行军的羽林中他回眸，锋锐就擦在白羽的箭簇上。节说，哥哥！她后来叫他的字，子桓。轻轻地，结尾婉转回环，有圆润的余音。曹丕从风烟和白日里认出她，我的妹妹。然后从马上说，节。节楚楚地看他。她显见得是打扮了，耳垂揉得发红；珠串如穗，随她呼吸和不移动的目光一低一昂。她在一段时间催促着乘他的马，然而后来却再也不提他。

皇帝从玉阶的至高处俯视这已嫁的公主，仿佛她是合掌的莲花，未开而微瓣，那种白色带一点酸涩的青苍。去吧，到山阳去；到那里陪伴汉家的国王；去吧，去给他生一个光耀的血胤。如果我还活着，有一天他轻车来到洛阳，我会为他举杯。如果她是你的女儿，我把鲜花插到她的鬓前。

刀锋

从前有一位太子。他的父亲建造了高高，高高的铜雀台。台高耸在漳河上，有泛着白沫的流不尽的浮波。他年轻的时候关在高台上；每一次月明流光的夜里，都在想父亲到底是否爱他。时光流逝，沧海变成白沙；连我们永恒而不朽的帝王也会死去；太子偶然有一天从台下来回望，想起自己原来已经衰老。

台榭若平生

初到吴时，曹丕与他站在江边。他自抚剑默默，剑鞘的铜首隐然含章，是天子的惠赐。曹丕说，这岂非像建安十三年的时候。我们的天子对江浩叹。他想起曹丕在篝火边，几乎是咬着耳朵，对他说话。那时他饮醉了，不独是夜，一切都红彤彤的。年轻的五官中郎将说，我给你唱赤壁的流水。他说远望的山，和他临江的父王。残山冻破，乌云凄绝，月下六军皇皇，万人阵前，——他终究没有唱歌。曹休这时在江边等待，想起当时酣醉的行军夜，也不过是曹丕说，我看到，他说。那正是一只乌鹊南飞的时候。

阮籍此时不过十二三岁，其父早亡时，他登上他们的门庭。这孩童曾经牵过他的衣裾。他是的游仙诗的作者，在他死后才开始光耀而伟大的诗人。他的诗所说生与死，就好像皇帝止步于长江那一瞬间凝眉的叹息。长江的寒冷是亘古的孑遗，毫不留情地弃而去。他是有限之身。他这从未到返故乡的游子，眼里所见的江水，天河落晓，乌鹊南飞。谁云江水之广？从此生到此世，不过只有一瞬。

文帝的长江

珍珠，这个灵性的、向上的，有毒却能够象征人的飞扬的东西，只要选择了这凝结的美丽，就逃不开死亡的命运。

• 🪷慧剑第八

最后的最后，王在暗室里同他说话，好像绝弦的人，最后一次抚摸着琴弦。

太子在一夜后还是在这里，首阳山岑寂如昨。这里是多寥落自在，他唱自己写的歌。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这时候他想到自己真的有白发，觉得好笑而笑起来。他少年的时候登山遥望，岗岑寂寞，四野疏光。他在垂暮和残朽里望，千秋万岁，拥抱他的还是只有日色的光亮。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见过的人，他追忆的时间。忧伤的心念只不过是不能断绝，他回首在自己将埋骨的山陵去望，还是他拥有而无情的洛阳。

这样太子至少得到一滴眼泪了；虽然他失去细草、麋鹿、筝曲，蔷薇和汉的故衣。孤馆自闭，这样一个白日里，他们听到浩渺的水声。流水波纹出一个隐隐的秋，远方依约有草木的香。洛阳城外高山如昨，芙蓉池中清水自流。一切都已过去，好像只有他辗转踟蹰。

建安二十五年的春天

但曹丕说，还好我找到你。她也知道，这找寻隔了太多年。她在高台上隔着缥缈的流水看到他；在大江上哀叹明月一样的雾气。蝴蝶飞到有情人的梦里，好叫他们知道爱也逃脱不了死亡的痕迹。在第一次见面她就告诉他，一切失落都是可以被找寻的，爱是这样，死也一样。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只不过这找寻隔太多的遗憾和感伤。

我为您抱着绿绮从天穹下到峨眉的山巅。她含着一丝柔情的骄矜说，世界上的人在相遇之前，彼此都是浮云的过客，远在天上，穿白衣袍。那时候我就见过你。我还认得，有些人喜欢你。她确实地老了，眼角确实生出笑纹；头发仍是乌油，却像飘乱的蓬草。

我只是想到那些树……他闭目凝神。她的琴太精妙了，秋夜信手，确实像万壑的青松。他有时候想，她少年时一定对桃花柳絮，在汗漫的江城上吹笙。那些错过的年光太久了。像一棵树长在官渡的泥土里，再相遇，已经是十五年后；阳光和雨露，寂寞地独自鲜妍。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应隆时而繁育兮，扬翠叶之青纯。那些浮动的情感，悲喜欢哀，在更深沉而漫溯的长河里，终究涤洗无踪。

绿绮

皇帝说，你知道么，我梦见我的父亲。他没有想出怎么开口，说的话倾泻而下。魏明帝说，我路过延康时的故地。受禅碑长出了黄金白玉。曹叡又说，一块碑，难道会自己长出，黄金白玉吗？我梦见他，平原王说。我梦见先帝采下一朵芝草。玄色的玉珠左右摇晃，暗淡的侧影垂在他少年的脸上。我听说我父亲生下来的时候，青气像车盖一样出现在云间。那个在露草间遇到的女人捧着符水，铜器里燃烧的灰烬在水底一晃一晃。他大声说，太史。你们把它记下来。他说话时，幔帐悲风，青气垂天，白露涨满了大江。就像一切开始的那一天。

采蓝

他嗅得到，她皮肤上融化的香意；他胸腔里窒息的跳跃，不过重现了第一次翻开父亲的诗时，那犹疑的叹息。而她此时薰了香。她的衣香牵着他，带他走过洛阳的街巷世事的迷宫。他太快乐了，他那么餍足。他是一个小小的少年，在梦醒时堕入死亡的尽头。而女人看着他，发上簪着黄金，胸脯如同月光。你好像不再写诗了，我的天子。他陡然感到迷惘。你，在为谁说话？她说，为了你。衣袖微微颤动，你是为我所选的。

他又在写这首诗。这样的诗不好么？女人举着烛火。他说，不好。我会把它变成两半。女人笑了，走到偏殿看不见的阴影里。世界上只剩下皇帝。他颤抖着，先是闭紧了眼睛；然后叫来乐官。从今天开始，皇帝对乐官说。我在的时候，你们要唱到这里。剩下的歌，到洛水上，为那黄泉的人去唱。他们嘿然应诺。秋风萧瑟秋气微凉，草木摇落寒露为霜。从此这首歌，终魏之世，只到：忧来思君不敢忘。

于以采蘩

死在长风里凝视他，看到自己飘扬的头发。他忽然说，这像是西园的芙蓉。它真红啊，它多么红。一切热情从植的手指尖上开始烧毁。植说，它是血和爱心。泛泛绿池，中有浮萍。他提醒他。它在所有的枝与叶上，即使用再美丽的锦绣承载它再隽永的歌诗刺痛它，红绿离披，花色无常。醒时同堂，出门异乡。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死牵起他的骏马，它像死亡的暗影，往来时烈烈如烟。他的剑仍然锋利，似乎从不会为相逢的凡尘动摇划伤。他还是按着美丽的剑，只是眉目再也不像初见的凛冽。植轻轻地，和他的歌。人生实难，愿其弗与。一种久别如焚的爱情，从他如水的风流的衣袖上滑下来。

涉江采芙蓉

女说，我的父亲叫我作女王。小时候他举着我，她举起月下如霜的皓腕；我的手上至今还带着金环。我走在世界上。天下凋敝，九州板荡。我不能成为王，但我要成为，你的皇后。

建安二十年，我遇到你，月出天河，清风微波。

没有人在婚姻里追逐爱情，就如同女性不在男人主宰的世界上拥吻权力。我都知道，但我遇到你。一个真正的诗人会为他的爱情带上金冠。诗人自己将执剑拈花，登上高山，俯瞰天下；而作为一位未来的帝王，你有一双会流泪的眼睛。我用我生命的前二十年学习琴艺，我不能懂你的诗，但我在流波上徘徊的歌句里读懂了你的心。公子，你的心炽烈、美丽，像我少女时在天地间看到的月光。你的诗比夜照的山河更长久。你会是一个永恒的国王。

我有的时候也会想起我的生平。我故乡的高山，我游玩的池沼。在芙蓉盛开的夜里我向上望去，建安年的冬天一片平莽。她们唱诗的声音传过来，仿佛我还有一个家乡。那时候我想，我有一点爱你。

你怎么总是写忧愁呢？那女人哀艳地看着他，她眼睛里手指上完全是晚妆的余艳，她叹息说，我的君王。

你的故乡是哪里？他好想问，但他知道她说，哪里有什么故乡。他也想说，我小时候住在谯沛，清风吹起大道的尘土，油绿色的田野，一眼也望不到尽头……这时候他看见她鬓上细细的，都是此夜丝丝如雨的桂花。

兰泽多芳草

有一少年攘荷而来，枝茎挺直，花朵硕大，他像是捧着一把光华璀璨的宝剑。

走出来的，仍是任小姐，羽衣欲化，而唇脂犹浓。

任小姐看到眼前山，眼前山如此无言而岑寂。她说，你从哪里来？少年说，从山上来。

到哪里去？

到人间去。

她问，你为何来寻我？那少年说，女郎与俗世还有缘未了，故邀你到人间去。

走进了，她才看清他。他说。

我见你青丝虽雪，唇脂的浓红色却像一朵邺水的莲华。

许久，任此时破涕，说，谁要与你做俗人？

采之欲遗谁

对于熟知曹魏王朝成立过程的司马懿而言，曹魏皇帝并非不可或缺。同时，他也非常清楚皇帝的权威究竟是由何物所支撑的。终有一天，他枕在曹丕的膝上，握住了权力的钥匙。于是忠诚的臣子反复地回想那一天，那样一个黄昏的午后，他在那个帝王黑色的衣裾中。忠诚的心底也长出了杂草，他想到生出了白发。在很多年后的一天这老人终于得到了池水，用他子孙的血胤为代价，投入这光耀的水中。

司马懿三十四岁，正在人生的顶峰。他知道自己会爱一个人，也确切地知道，他会得到世界上的任何人。于是他在墙头看见曹丕像诗经里的仲子，越过他家的墙像一阵不竭的悲风。曹丕唇齿间说的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他只看见他是殷红的，和白的少年。于是，你走近些，再说一遍。司马懿说，我没有听清。

所思在远道

王子变得更小了，他不到二十岁，像艨艟的新霞。他说，我可以亲吻你么？像亲吻一颗黄金的头颅，来自一个消失在北风里的行人。曹丕说，可以。于是小孩子踮起来，充满敬爱地吻了他。什么都没有发生。小王子的眼睛那么朦胧，像霜色一样带有那种过早为悲哀所催熟的痴妄，他的呼吸落在脖颈的雪花上。我听说你是死。要我说，是的。对方回答说。他就像朝日，别过海洋一样远。所以你又有了一次生命。蜘蛛爬到他们脸上。帝国，也只有一片海洋。

还顾望旧乡

年迈的将军躺在风雪夜里。他觉得一切都结束了。他偶尔还能听见黄泉水流在风里呼啸的声音，来自他自己的呼吸。皇帝站在他的面前，他像，塔罗牌面上的君主，黄金的剑和缠绕的荆棘。还有，秘银的锁甲，养蜂人的面具。我把她杀死了。皇帝对将军说。他们彼此都知道，彼此仇恨而惶惧地活着。人生天地间，恰如轻尘和飞鸟。而对方如此忧悒而明白地看他，好像那个美丽的诗人俄耳甫斯，在死的巉岩上最后一次看向人间。你为什么要爱一个不存在的人呢？皇帝说。将军颤抖着嘴唇说，而你，为什么不许我爱她？

而很多年前，在轻云与花的胧月夜里，将军走到了庭院。这女人有一头美丽的长发，他能在一整个黑夜里看见她。她对他的情人说，雾隐花明，传递的私语，为我找出那一根白发。夏侯尚便坐下来。年轻的君侯啊，不懂得死，不懂得爱。还不知道浪漫，是一颗注定熄灭的星星。他过了很久说，我怎么能为黑夜，找到那一缕月光。是不能么，还是，他心里想。一切都不存在了，回答他的，只有世事冰冷的海浪。

长路漫浩浩

我们还有一位住在扬州的皇帝。嗯，还记得。有的时候他也住在北邙。总之住在北邙的皇帝走到一座魏晋时代的古墓里，如期，我的意思是在我们的故事里只会遇见老熟人曹丕。曹丕说，我怎么会变成枯骨呢。你亲我一下吧，这吻好甜。皇帝默默。许久，沾着眼泪水亲了他。曹丕给他叠好被，摆好枕头。然后他握着一把刀说，可以吗？把你的心剖出来。

皇帝仓皇地流出了眼泪，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说，江南。你知道，我的江南。

曹丕说，你亲我一下吧。他看到曹丕手上有一只臂钏。赤金灼烁，积饰翠色。

他醒来。发现他口中含着一块碧玉。

同心而离居

做朝歌令的时候吴质很有才华。曹丕的弟弟曹植，曾经写信，说可以把太阳送给他。这大概会让人想到举目见日，而朝歌在很远很远的，神话里的地方。他被罚去楼下干活，劳作真是很辛苦。虽然从小也做，但是自从他到鄄城投奔曹丕的爸爸开始，就很少再这样辛苦过。他想人生是正面的，向上的线，永远有呼应的圆圈。曹丕坐在木头的凳子上煮热红酒，也是楼下，就在他不远的地方。这是你最倒霉的一个圣诞吧，曹丕说。吴质心里点头想是这样。但是他很讨厌曹丕说。曹丕说，对我也是。圣诞夜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想到这是我一生里唯一一次的寥落，没有旧游，没有南皮也没有酒。现在他支着铜锅，在木炭堆上煮酒。雪白的盐佐新鲜的橙片，隐约的水果的香气传过来。圣诞再之后就是新年。曹丕送给他一片很薄的鱿鱼干。海的嗅味，像美妙的钢琴键在弹动。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忧伤以终老

人只能独自登上那座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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