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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千年后，一位机械生命体希望能找到隐居的2B和9S的踪迹……

CP：9S2B

0、

【一切的存在都是为了被毁灭而设计的。】

1、

“请问——请问，您就是2B小姐吗？”

当在森林的深处看到穿着黑色衣服的人造人时，年轻的机械生命体莫莉这样问。

“……你是？”对方看起来稍显意外，这样问道。

虽然外表清冷，但拥有美丽的声音，像是盛开雪地中的清冷之花，莫莉对眼前的人造人有着这样的印象。她的外貌与机械生命体资料库里的很相似：一身黑色的裙装，有着白色的短发，蒙着黑色的眼罩，背着两把一大一小的剑。莫莉想：她肯定就是数次帮助了帕斯卡大人的两位寄叶型号人造人之一，2号机B型，2B小姐吧……

距离帕斯卡大人与人造人达成停战协议，已经过去了一千年。如今，机械生命与人造人都生活在地球上，建立了各自的城市与国家……就像是过去的人类一般，以集体的形式生活着。虽然无法生育，但是他们会制造新的机器，模仿着家庭般的生活。莫莉是近十年才被制造出来的，在机械生命体中，属于非常年轻的个体，尚且还属于婴儿期。

莫莉在大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常常听到两位人造人的名字：2B和9S。他们是一类特别的人造人，属于“寄叶型号”，这种特殊的型号在机体方面采取了人造人的制造技术，但是核心却与机械生命同源（一种名为“黑盒”的能量炉）。或许是因为这样复杂出身的缘故，他们在机械生命体与人造人的和谈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2B和9S是帕斯卡大人早期的理解者之一，并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他们两位总是形影不离，作为搭档活跃在各式各样的冒险之中。当然，不仅是机械生命体，如今人造人的国家里，也将他们视为自己文明觉醒的早期开拓者之一。

只是，虽然享有声誉，但2B和9S并没有加入某个特定的集体（这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作为机械生命体的统治者而生活的帕斯卡大人完全不同）。即使在他们活跃的时期，他们也没有居住在人造人的城镇之内，而是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平时住在哪里，只有出事的时候，可以通过通讯来找到他们来帮忙；又或者，他们自身遇到麻烦的时候，会来到城镇接受一些治疗、交换一些物资之类，但并不会久留。

而如今，他们的踪迹就更加难觅了。

就像是帕斯卡大人在一百年前选择了隐退一样，已经有许多年没人看到2B和9S出现了。有猜测说他们去往遥远的夜之国冒险了，也有传言说，他们已经因故去世了。

但莫莉必须要找到他们。她……有要做的事情。

找到这里，耗费了莫莉许多的功夫，她四处打探着2B与9S的消息，终于听说了“目击疑似寄叶型号的黑衣人造人”的情报。她在这处森林搜索了三天，凭着一些生活痕迹，终于是找到了眼前的木屋。这是一个远离尘世的隐居地，因此，无怪乎对方对自己的出现感到意外。

“抱歉，冒昧打扰您了。我叫莫莉。莫莉-帕斯卡。”

在莫莉说出自己的“姓氏”的时候，她注意到对方的神色仿佛有所触动。

“所以，你是帕斯卡的……”

莫莉点头：“我是帕斯卡家族的成员。”

原本，机械生命体没有名字，更遑论姓氏了。后来，他们觉醒了自我意识，开始有了“拥有区分自己与他人的代号”的需求，因此为自己起了名字。但起初，他们仍然不需要姓氏，一方面，社群的人数还不多，不存在什么重名，另一方面，那时所有个体都是一个大家族的成员，不需要做出更细致的区分。但是随着人口的增加，人类社会曾经遇到的问题也同样出现。不同观念、不同出身的群体之间，彼此会产生冲突，为了区分，“姓氏”开始存在。更复杂的社会生活与家庭组织模式逐渐涌现，所谓的“贵族”阶级也再度粉墨登场，当然，这一切究竟是好是坏，并不是莫莉此刻能够评价的。

她只是得到了“帕斯卡”这个姓氏。

莫莉本身是被帕斯卡大人组装起来的机械生命。对于莫莉来说，帕斯卡大人就像是赋予她生命的父亲一样。……考虑到年龄差的话，也许叫爷爷会更合适吧。

而莫莉也会是最后一个，由帕斯卡亲手组装的机械生命。

“我来这里，是希望2B小姐与9S先生能去看望帕斯卡爷爷。”莫莉说，“帕斯卡爷爷恐怕……撑不过这个月了。”

“……是吗。”对方沉默了片刻后说，她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悲意，但又似乎不那么意外。

的确，帕斯卡爷爷并不能算是短寿。虽然因为可以更换零件、备份数据，机械生命的寿命比人类长得多，可那寿命并不是无限的——承载自我意识的记忆储存区，是有最大的极限容量的。与会遗忘的人类不同，机械生命和人造人的储存模块十分可靠，除非是出了什么故障，不然不会遗忘记忆。而随着时间的增多，过多的记忆与从那些记忆中被培育出来的“人格”，将变得超出运算的极限。那并不是增加储存区块可以解决的问题，目前的科技里，人格演算的速度已经无法提升了，再多的储存模块，也无法调用起来。人格最终会出现故障，直至无法运行。

解决的办法有两个：

其一是向人类学习，“遗忘”过去的记忆，据说，人类长大后，便不会记得婴儿期的记忆，儿童期的记忆也会越来越模糊。但是，这样处理的弊端是明显的——将过去的记忆清除（尤其是清理的部分积累到一定数量后），会在演算中对人格产生重大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还是不可控的。换句话说，这样做只是保留了肉体，而心灵则会被改变到一个不可知的新状态，原本的“自己”可以说是死了，而那些珍贵的回忆记录也会永远消失。

其二，便是接受这个极限点，选择停机……选择“死亡”，这样，记忆区块还可以得以保存，尽管其中的“自己”无法再运行了，但回忆不会消失，不会变成另一个人。储存模块本身也可以作为纪念，被永久保存下去。

帕斯卡选择了后者，他没有定期地删除记忆。于是，一年前，他的人格演算就时常出问题，经常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行为，就像是小孩子一般。三个月前，他的记忆区块出现了调用混乱，时常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有时候觉得人造人和机械生命正在打仗，他还是那个小小的帕斯卡村的村长，面临种种危机。

……不清醒的时候，帕斯卡会常会交代莫莉（他以为莫莉是村落的小孩子之一），要她去找2B和9S，让他们来帮助村落。而清醒的时候，听到莫莉说自己念出的故友的名字，帕斯卡又会露出怀念的表情。

莫莉想，帕斯卡爷爷一定希望最后能与朋友们再次见面，所以四处打探着2B和9S的情报，终于，她来到了此处。

莫莉将所有的事情告知了眼前的寄叶型号女性。并陈述了自己的愿望。

对方立刻下了决定：“我明白了。请稍等，我收拾一下东西，马上跟你去。”

她利落地转身走进木屋，轻声喊了一句“辅助机”。两个辅助机很快在木屋里飞来飞去，打包起了行李。

莫莉却是一愣，她想问一件事，但到了喉头，却又一时问不出口。

寄叶型的女性转过头，示意莫莉可以进来稍坐。

莫莉犹豫了下，便走进了屋。她环视着整个木屋。

她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因为，屋里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房间的一侧只摆着一张单人床。桌面也只有一个杯子。除了辅助机有两台之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人生活而准备的。

就在莫莉疑惑不定时，她看到寄叶型的女性走到了桌前，对着一个相框说道：“我会出门一阵子。应该一两周就回来。”

相框里有一张照片，看起来是一个临海的废弃城市拍摄的。照片里，两个人造人并排坐在海堤上，他们并没有看向摄像头，大概是没有注意到正在被拍摄。他们正静静地靠在一起，在波光粼粼的大海前，享受着温和的海风。他们的表情宁和而恬静，嘴角微微扬起。这平静的幸福的一刻，被这张照片记录了下来。而在照片的一侧，用小字写着 “Pod153 摄于 12104年2月9日”。

而照片上的两个人造人，其一与眼前的寄叶型女性长相相似，而另一人则是一位寄叶型的男性。莫莉也有看过其他的照片数据，对比之下，很显然，这张照片拍摄的就是数百年前的2B小姐与9S先生。

……已经不需要猜测了。

莫莉明白了为什么近来人们不再看到2B与9S。大概，9S先生和帕斯卡爷爷一样，自我容量走到了尽头（他们也的确是同一个时代的生命）。而失去搭档的2B小姐，不再战斗，找了个地方（也许正是埋葬9S先生的地方）隐居下来。

寄叶型的女性注意到了莫莉的目光，她平静而温和地对莫莉笑了笑。接着，她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厚厚的册子，然后，放在了莫莉的眼前：“莫莉小姐感兴趣的话，可以随意看看。”

莫莉没有拒绝。

她翻开了册子。里面全都是2B小姐与9S先生的照片。

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日常，在人造人城镇的商场里逛街、买了造型奇特的T恤穿在身上；在河边钓到了巨大的鲤鱼，两个人合抱都拢不住；在斑驳稀疏的阳光下，喂食森林里的鹿群；与机械生命孩子们玩耍嬉笑，几个孩子躲在2B小姐的身后以免被9S先生在游戏里捉到；在大雪纷飞的山谷中，点燃篝火，共用着一个毯子取暖。大部分，就是这样日常的小事，它们被珍而重之地收藏着，就仿佛是最珍贵的宝物。

还有小部分，是些略有沉重的照片：在伫立于白色花海的墓碑前，悼念死去的同伴；在断桥之上，与敌人战斗到伤痕累累而只能互相扶持地走路；在某个基地的残骸前，二人默默地驻足祈祷……莫莉还看到2B小姐与9S先生以及帕斯卡爷爷的合照，正是在人造人与机械生命停战的那一天，不知为何，2B小姐受了伤。它们昭示着曾经发生的种种严酷之事，数百年的风霜并不是几句轻飘飘的话语可以概括。

在册子的边缘，似乎有点褶皱，仿佛是水痕一般。也许是，曾经有谁翻着册子，一遍翻阅，一边落泪。

此时的莫莉也同样感到眼眶发酸——尽管她铁制的双目没法流出人造人那样透亮的泪水。

她其实听过许多2B小姐与9S先生的故事。而在那样的故事中，他们很多时候被描绘为恋人。对于年轻的机械生命体来说，“爱”是值得憧憬又有些神秘的东西，莫莉也是，在找到这里之前，暗暗地想过会看到二人怎样的相处。

但显然，万物皆有终结。

不知不觉，在莫莉的心中，将9S先生与帕斯卡爷爷的面孔重合起来。她想象着，也许在最后的日子里，9S先生也会搞不清现在的时间、弄混很多东西，那个时候，2B小姐会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而9S先生没有选择删除过去的记忆，而是选择走向死亡，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莫莉合上了册子。她深呼吸了下，但悲伤的情绪仍然无法压抑——既为刚刚得知死讯的9S先生，也为马上要亡故的帕斯卡爷爷——两者混合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了莫莉的肩膀。

“没关系的。”寄叶型的女性这样说。她的声音有着稳定人心的力量，“……会没关系的。”

莫莉看向寄叶型的女性。尽管戴着眼罩，让对方的表情无法被直接看到，可是莫莉却能感知到，对方此刻的心情并不是悲伤。这份宁和感染了莫莉，让她的心情也不再陷入低谷。

不一会儿，辅助机们的报告声传来，他们收拾好了行李。

“来。莫莉小姐。我们走吧。”寄叶型的女性这样说。

她们踏上了去往帕斯卡国的道路。

2、

 

寄叶型女性的性格与莫莉预测的有些不同。在莫莉听过的故事里，2B小姐是个性格偏冷的人，她不爱说话、性情坚毅。可莫莉所见的寄叶型女性却并非如此，虽然外表看上去是位清冷的女性，可她的内在却并不冷淡，不如说，是超乎莫莉预计的热忱。

 

她似乎有阵子没有到城镇里来了，对于城里新添的事物抱有着不小的好奇心，要求莫莉为她讲解。

 

“新的高速火车，只要一天就可以抵达帕斯卡国……了不起，想知道构造。”

 

“这应该是制造商的机密……”莫莉说道。

 

“就因为是秘密，所以才会好奇。”寄叶型女性认真地道，“也许可以写封信去询问，只公开技术的初期原型，不会造成太大麻烦才对。”

 

她的言行让莫莉感到意外。莫莉本来以为，2B小姐选择了隐居，应该是对外界失去了兴趣，打算静静地就此终老。可是眼前的寄叶型女性却没有那份等待死亡的超脱（或者绝望），她没有对生活失去热情。她仍然鲜明地活着，对未来有着欲望，保留着感知快乐与希望的能力。

 

有了新的交通工具，莫莉与寄叶型女性很快抵达了帕斯卡隐退后的居所。那是仿造过去的帕斯卡村建立的树屋。寄叶型女性在树屋的门口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回想什么，最后，迈开步伐。

 

“帕斯卡爷爷。我回来了。啊，还有，2B小姐来看望您了。”

 

半靠在床头的帕斯卡有些迟钝地转过头。

 

“2B……小姐？”

 

“帕斯卡。”寄叶型女性走到了帕斯卡的床前。

 

帕斯卡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故障，他虽然转过头，却没有注视着寄叶型的女性，只是看向虚空，但与这样的病体不相称的是，他的声音充满着奇妙的喜悦：“啊啊。2B小姐，还有9S先生，你们又过来了呀？”

 

“……是。”寄叶型女性说道。

 

“欢迎欢迎~ 请在村子里歇息一阵子吧。孩子们刚刚还说想和你们一起玩耍呢。”

 

“嗯。”

 

寄叶型的女性看向莫莉。莫莉低声解释：“抱歉，帕斯卡爷爷有时会这样，过一会儿系统内存自动清理后，又会恢复正常。……不过，2B小姐，正如爷爷所说，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如果你不介意。”寄叶型的女性却这样说，“我想帮帕斯卡整理一下记忆区块。”

 

“哎？”莫莉一时愣住。

 

“我知道，帕斯卡不希望删除记忆，我也不会那么做。”寄叶型的女性说，“但机械生命体记忆区块的数据，在即将存满时，可以转压缩为一种新的格式。这虽然并不能推迟最后的期限，还会让记忆区块的能耗变大，但能大幅度提升在逼近运算极限情况下的数据读取效率，能让人格保持相对的清醒，直到停机的时候。”

 

“……啊，可是……”

 

“请相信我。”寄叶型的女性说。

 

莫莉的犹豫，并非因为她不信任2B小姐。更何况，眼前的帕斯卡爷爷也没有什么可失去又或者值得被觊觎的东西了，没有包藏坏心的意义。她的犹豫，只是因为她奇怪于2B小姐具有这样的“能力”。2B小姐的名字里的B是“战斗型”，也就是说，她应该并不擅长对记忆区块的骇入和整理。

 

……也许，是故事中记载的不准确。

 

……或者……

 

莫莉心中犹疑不定，她想，这件事是不是该和家族的其他大人商量一下。

 

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那就试试吧。”

 

莫莉喊道：“帕斯卡爷爷。”

 

“抱歉，莫莉。让你担心了。我现在好多了。”帕斯卡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的语气恢复了正常，那是一位老者应有的平静与沉稳，帕斯卡看向了寄叶型的女性，“你去请她来了……”

 

“嗯。”莫莉点头。

 

“帕斯卡。”寄叶型的女性走到帕斯卡的床前，半蹲下来，“你应该知道，这是9S用的技术……我又完善了一些细节，现在使用起来更有效率。让我为你试试看吧。”

 

“……也好。谢谢。”帕斯卡这样说。

 

寄叶型的女性得到了许可，她坐在了床边，用一只手握住了帕斯卡的手臂，然后——

 

“骇入。”

 

她操作得熟练，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大约一刻钟后，寄叶型的女性结束了骇入。尽管这变化十分轻微，但莫莉觉得帕斯卡眼中的浑浊似乎变清了，这或许预示着区块整理是成功的。

 

“的确，这样系统的负担减轻了不少……”帕斯卡这样说，他看向了寄叶型的女性，“谢谢你。最后还来看望我。看到你这样茁壮成长，他们一定也很开心吧。”

 

“我也希望如此。”寄叶型的女性说，片刻后，她问道，“帕斯卡，你还好，对吗？……我听说，你选择了‘死亡’。”

 

“不用担心。这并不是出于绝望的选择。”帕斯卡这样说，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用词，然后，他用像是在给孩子讲绘本一般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有位叫柏拉图的哲人曾经说过，真正的哲学就是不断练习死亡。人类的哲学家认为，感受死亡的过程，就是生命的本质。因为惧怕死亡，生命才开始思考、才开始行动，最终创造了文明的一切。也因为有生与死的更替，文明才会有新的生长，而不会走向静止。……我也是这样啊，因为意识到了‘存在着死亡、不希望死亡’这一点，才让我认识到我是单独的个体，而不是集体的附庸……那并不是纯粹的坏事。”

 

“没有死亡，就没有活着吗。好像当年亚当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语。”寄叶型的女性说，“如果人类没有灭亡，就不会有人造人或者机械生命的文明。死亡总是伴随着新生，新生又必定会面对死亡，就像是螺旋一般……”

 

“……哈，的确，【你】是最能理解这点的。”帕斯卡笑了起来。

 

两人又聊了一些家常的话语，关心着彼此的近况。莫莉在一旁听着，并没有插话。直到他们结束了或许是二人此生最后的闲谈。

3、

 

莫莉陪伴着寄叶型的女性走出了树屋，对方停在了一处木制的简易桌椅前。阳光从树梢射下，斑驳地点亮了双方的面孔。

 

莫莉猜测，对方有话想要对自己说，而自己也的确有想要问的东西。

 

“我想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寄叶型的女性背着手，轻笑了一下，“……抱歉。我只是有点好奇，如果这么做，你会有什么反应。”

 

“你……”莫莉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没有形成任何能说服她自己的理论，但是无数的细节又让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你……的确没有承认过……可是……那你……”

 

寄叶型的女性沉默了片刻，随后，她轻巧地转过身，面对着莫莉。

 

她抬起手，缓缓摘下了黑色的眼罩。

 

从眼罩下露出的，是一双淡蓝色的瞳孔。那是两只美丽的眼睛，然而莫莉却轻轻吸了一口气。

 

因为她的双瞳并不完全配套：尽管颜色相近，但若仔细观看，就会发现深浅、纹理略有不同，是属于不同型号的两个眼球义体。这种微妙的不对称倒也没有损害寄叶型女性的美貌，反倒是让她有种更为神秘的气质。

 

“请允许我向你自我介绍。”寄叶型女性说道，“尽管这样说可能不完全准确，但这是最易懂的描述方式——寄叶二号S型，2S，这就是我的名字。非常荣幸的是，我与你同龄，这是我诞生的第十个年头。”

 

这怎么可能。

 

莫莉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样。

 

寄叶型号已经彻底停产了很久了。寄叶部队早已沦陷，它们的各项制造技术或者被遗忘、或者已经被其他人造人群体解明后挪为己用。虽然在千年前，寄叶型是非常先进的型号，但目前的人造人自身的技术也已经更新换代了若干次。另外，寄叶型使用“黑盒子”作为核心的构筑方式过于接近机械生命，即使在性能上仍有可取之处，也并不是人造人群体会首选制造的。

 

就算不管这个，制造方面的问题总有解决办法，也有其他说不通的地方。

 

“但你知道那么多事情……那么多细节……你不可能不是2B小姐。也不可能只出生了十年。”莫莉不由得道。

 

“唔，是吗？但是逻辑上恰恰相反，我不太可能是2B才对。”2S这样说，“人造人的‘死亡’本质源于记忆的过量……而如果你了解他们的故事，应该知道的，在那个故事中，2B比9S拥有大体多出四年份的记忆。如果9S因此死亡了，那么，2B理论上会在更早的时候死去。”

 

莫莉先是哑口无言，片刻后，才说：“……也不是……不可能。”

 

2S点了点头：“嗯。倒也确实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2B主动舍弃一部分记忆，某种意义上变成另一个人，从而活下来。”

 

莫莉迟疑了片刻，低声问：“那你是这样吗？”

 

“你认为呢？”

 

莫莉思索了片刻后，最终摇了摇头：“……我想不是。”

 

“理由？”

 

“我觉得他们应该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莫莉这样说。

 

“哈哈，谢谢，这是出于信任与情感的判断。”2S说道，“而从逻辑上，这个猜测也很难自圆其说，因为舍弃记忆不能让2B的型号变成2S，无法让她学会我所会的技能。……嗯，你的答案是正确的，我确实不是她。”

 

“那么……”

 

“呐，给你一个提示吧。其实呀，2B型号，或者说标准的二号型应该是要比我高几厘米的。”

 

2S在自己头上差不多7、8厘米的地方比划了两下。然后，她垫起脚尖，小跳了一下，仿佛在说，2B应该有这么高。

 

“我并不是流水线上制造出来的，也不是为了战斗或者辅助战斗而被生产的……我是——”

 

2S看向蔚蓝无云的天空。路过的鸟群正排列为箭头状，自由地展翅高飞。

 

“我是，”2S肯定地说，她的语气饱含温柔与坚定，“因为被爱着才诞生的寄叶机体。”

 

莫莉轻轻吸了一口气。

 

……2S不是2B，但她却知道过去的许多事情，保存着过去的诸多照片与物件，有两个辅助机陪伴着她，从物质上继承了2B和9S的遗产，并且看起来作为S型号在延续着9S的研究课题。她与2B和9S看起来有某种情感上的关系，离开家之前会温柔地和两人的照片告别。十年前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因为“爱”而非“战斗”诞生。拥有来自不同型号的双瞳，有和二号型很相似的外表，但是身高上却稍微矮了点。

 

所以，她是……

 

“难道……可是……这是可能的吗……”

 

“即使看起来不可能，但你已经排除了其他可能性，所以它就是真相，不是吗？”2S说，“虽然技术上会有一点可探讨的地方，但是……嗯，事实就是这样——我是2B和9S的女儿啊。”

 

4、

 

【9S的录音 No.10

 

喂喂，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如果这份录音有被听到、并且你的智能足以理解这段话语的话，就说明我成功了……

你好，2S。愿你享受你所看到的第一缕阳光。很抱歉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与你交谈，说真的，我是挺想见你一面的。

不过，我不需要见到你，也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你也一样，即使没有见过我，也会了解我。

毕竟，我们是被特殊的纽带连接在一起的存在嘛。

 

你现在一定有点困惑吧？为了防止人格演算出现不可控的错误，给数据溢出留出点修正的余地，我没有给新诞生的你装载任何的知识性数据，现在的你应该就像是人类时代的“婴儿”一样，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像是一张白纸。不过，不用担心，正在照顾你的辅助机里储存着全部知识性的数据，它们会判断时机，在确认你的人格稳定后，逐渐教给你知识。你可以完全信任它们。

 

我留下了不少资料。我让辅助机最初播放这份录音给你听，如果你的成长状况一如预期的话，一个月后、两个月后……一直到十年后，会按照我制定的顺序播放更多的资料。

 

啊，说了这么多，差点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9S，寄叶机体9号S型。

……是我创造了你。

你肯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吧？

可我现在不会告诉你。

虽然我被创造的时候，是第一秒就被劈头盖脸地告知了被制造的缘由的。

但我并不认为那是正确的事。

不过，请别担心，你不是因为憎恶、恐惧、仇恨和战争而诞生的。

——2S，你是因为被爱着才诞生的。】

 

【9S的录音 No.11

 

你好啊。祝贺你的满月，2S。你应该已经基本适应了这个世界，希望你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平时要注意自我维护哦。要隔72小时就全面检查一下内部的数据情况。辅助机也会提醒你的，它们肯定已经教你自我骇入至少一次了吧？

 

那么，你必定也注意到了，你的数据库的构造，你的身体部件的连接方式，都有点特别……

没错，你的身体是由两台寄叶型的部件拆下来重组在一起的。

我想你看到过照片集了……你已经知道“我们”是谁了。

是的。你是由我和2B的部件重组在一起的，各占一半。

这就是我不可能见到你的原因。

 

你肯定很好奇这是怎么做到的吧？是不是已经研究这个课题，入迷得几天不想睡觉？

我懂的、我懂的。

毕竟，B型号和S型号只有部分部件可以通用，外形方面还好，无非是调整一下高度，但战斗模块与骇入模块的取舍，体内水路的连接差别，等等所有内部构造方面的问题，都是大难题。

另外，你的人格模块以及黑盒也是缝合的。是把两个原部件拆解、各取一半零件再拼合为一个的。而由于我们的数据构型来源于不同的基础型——二号型和九号型，这样做之后想要保持原有的功能是有点困难的，需要对原件进行相当程度的重构、对数据库进行很多二次修正，这样才能在新的部件里产生足以被称为“生命”的“自我意识”。

想知道我是怎么处理——或者说，怎么命令辅助机在我死后处理的吧？

 

我把所有的实验结果与技术细节都封在你的系统底层了，等你骇入熟练了之后，很容易找到它们。数据有三重加密，不过对你也不是问题，研究一段时间肯定能解开。毕竟……你有继承我的骇入模块和作为S型的能力嘛。

 

希望这能成为你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的乐趣所在。

 

对了，从下一次开始，我会播放几段更早的资料，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制造你”。

 

我猜你会乐于对它保持好奇。】

5、

 

【9S的录音 No.1

我……

/良久的沉默/

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开记录设备。

也许只是有点犯傻。

/略微的哽咽与良久的沉默。/

/辅助机飞来的声音。/

/Pod153的声音在背景响起：“报告：分析结果已产生。寄叶型号机体2B停止运作的时间已判明。预测：距离停机还有206天14小时，误差在48小时以内。”/

是么。比从骇入空间看到的情况要稍微好一点。

/Pod153的声音在背景响起：“建议：尽快对寄叶型号机体2B的记忆进行定期有序的删除。”/

……她做不到的。

/Pod153的声音在背景响起：“建议：接受停机的事实并保持良好的心态。”/

……是啊。

/录音设备调整位置而产生的电流声/

我们并没有不接受死亡。尽管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欢欣的事实。

毕竟，这就是我们选择的结果。没办法选择成为人类，却不接受人类存在的形式。

人类都会迎接死亡。而且，人类也确实已经全都死了。

这就是结局。】

6、

 

人类的存在或许是毫无意义的。

 

尽管在意识到这点时，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但这好像就是事实。

 

“存在的意义”……这对任何有一定智能的生物而言，都是非常重要、致力于弄清的事。

 

我们曾经在寄叶计划中获得了虚假的存在意义——“为人类而战斗”——但它最后被证明了不过是一个谎言，人类早已灭绝。在一切真相大白后，我们失落过、迷茫过，最后又振作起来，寻找着自己存在的意义。

 

那是漫长而艰辛的旅程，最初，我们想成为人类，不，应该说我们理解到了，我们就是人类的延续。所以，我们存在的意义和人类存在的意义等同。人类是我们的造物主，也同时是我们自身的原型，他们一定是因为某个原因才存在、才努力活着、才拼命延续种族、才最初创造了人造人的。我们试图找出那个意义。

 

但是越是找寻，就越是发现，在这件事上，人类似乎比人造人还更加迷茫。

 

人造人至少知晓自己的造物主是谁，知道自己最初被制造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保护人类的续存，这些事实是清楚明晰的。可是人类甚至连这些都不知道、不清楚。他们争论着究竟是谁或者什么创造了人类、这个创造者又为何要创造人类。他们甚至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个造物主，也许一切生命都仅仅源于偶然。如果说人造人还能借助人类寻求点什么、还能相信自己被制造出来有某种“目的”、自己的“本质”可能先于“存在”的话，那么人类就像是被蒙着眼睛、胡乱地挥舞手臂求索一样，他们触碰的是无尽的黑暗和虚无。

 

广阔无尽的宇宙、漫长无边的时间、无序演化的生命，人们越是探索着这个世界的真相，就越是看到人类的渺小，他们仿佛只是宇宙随意投下的砂砾，毫无价值地诞生、毫无价值地死去，也许不曾有什么更高的生灵为他们指定存在的本质，正因如此，他们的生与死都不影响这浩瀚寰宇的一切。他们的快乐幸福，与他们的争斗苦痛，都同样的无意义。

 

人类的生命，在宇宙的尺度下太微不足道了。人类的族群，在漫长的时间里也不过蜉蝣。

 

这不是比喻，这就是真正的事实，毕竟人类确实已经灭亡了。

 

他们与人造人一样，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存在的意义可言。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即使能成为其他生命的造物主，也仍然没有给予生命意义之答案的能力。

 

当然，人类中也有很多人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寄托，相信那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许是宗教，或许是事业，或许是家族……可是无论如何，人类作为一个群体，最终没有给出回答。人类的终末，是挣扎于将族群复活的计划，然后失败了。无论他们的存在有（或者没有）意义，他们不存在了。

 

他们终究走向了永久的虚无。——走向死亡，走向存在被永远抹消的终局。

 

而这也就是我们的终局，这就是我们选择的结果。没办法选择成为人类，却不接受人类存在的形式。

 

……这就是结局。

 

9S捂着左手臂的伤口，跌跌撞撞地在森林里逃命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想到了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并不是感到不满。有许多幸福的回忆填充在记忆储存装置里，它们像是光芒一般温暖。即使生命没有任何超越性的意义也好，他们也度过了充实而美丽的人生，他们完成了属于自己的意义，已经足够了。并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也并没有忽视这个世界的美好。

 

就只是，胸口有一点点小小的空洞，并且清楚它将不断扩大，直到吞没自己于虚无……

 

只是自己的话也无所谓，但是，看着那个空洞不断地吞没自己所爱的人，就无论如何都像是针刺一样，深深地、深深地扎在心口。

 

“辅助机。报告2B的位置。”因为伤口还没有做任何处理，9S有些艰难地说。

 

“报告：根据Pod042的情报，2B位于1点钟方向，距离204米。目前，正沿着9S方才伪造的足迹向前进发……”

 

“她的情况呢？”

 

“报告：记忆区块的调用混乱仍然在持续。没有缓解的迹象。 建议：使用此前设置的后门，强行骇入2B的记忆区块，并删除她关于‘作为2E型号接下了处刑9S命令’的所有相关记忆。”

 

“这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建议：进入森林深处，躲避2B的追杀。”

 

9S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这样做了。但他并没有自信能一直躲下去。无法遮盖的血迹将暴露他的位置、起伏不定的地势与逐渐加重的伤势会影响他的速度。而2B的状态则非常好，现在的她，既拥有“杀死他的决心”，又拥有着数百年来积累的战斗经验，应该比过去的她能更好地完成处刑的任务。

 

当9S的耳边响起辅助机的射击声时，他明白2B追上来了。发射子弹的是Pod042，但这并不是2B的命令（尽管她确实命令过让042攻击9S），而是为了提示9S危险已经非常接近了，让他不至于被偷袭后遭到一击击杀。那些子弹故意射偏在9S的左侧，提示他向右躲避。

 

9S躲过了2B的致命一击。

 

但这也只是拖延了一点点时间。2B很快就再次出招，9S试图用剑抵挡，但因为只能单手用力，不过几秒便被对方的力量撞开。他重重地摔在身后的石块上，再也没有躲避的余地。

 

2B看向倒在石块前的9S。

 

“……这是我的任务。”她这样说，慢慢走近，准备完成它。

 

9S几乎没法开口，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说点什么，因为他不能让2B杀了自己：“2B……希望你……回答我……”

 

“……”2B没有停止脚步。

 

“这是、第几次？”

 

2B在9S的身前停下，她沉默片刻后道：“你……察觉到了啊。”

 

“告诉、我……第几次？”

 

“啊……这是……”

 

2B想说出口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她的动作凝固了片刻，接着便像是爆发了强烈的头疼一般，她退开一步，用手捂着额头，大口地喘着气。

 

她当然没法回答，因为这是记忆量接近极限后，产生的记忆区块的调用混乱，并不是任何一次处刑。

 

由于记忆区块的调用混乱，2B时常会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不过，大多数时候这并不是个大问题，就算是搞不清今夕何夕，9S在2B记忆里也总是陪伴着她的。因此不论什么时期的2B都不会对“一醒来发现自己和9S处于一个或许陌生的木屋里”这件事产生太大的恐慌和不解，顶多是说几句糊涂的话而已。

 

可今天终于是出现了最糟糕的情况：2B误以为现在还是寄叶部队存在、她被赋予了杀害9S任务的时候。正在专心研究的9S对拿着武器走过来的2B毫无防备，若不是Pod及时提醒，9S早就在那时被杀了。但虽然避免了死亡，也还是被重伤了左手臂，再加上害怕此时骇入2B，会让她已经负担极重的人格系统更进一步崩溃，9S才不得不选择逃走，期待能等到她的情况自行好转。

 

“呃……呜……”2B难过地呻吟着。

 

9S艰难地试图起身，想走到她的身边去。

 

“这是……”2B抬起头，她混乱而痛苦地道，她将武器甩向前方，指着9S，“这是……”

 

“……”

 

“这是第几次……又怎么样……？除了让我的罪孽不断积攒外……又有什么区别……？”2B的声音愤怒而悲伤，夹杂着不正常的狂热感，“反正无论是第几次……结果都是一样……！我和你，无论多么想，也无法逃出这个螺旋……死亡、再生、死亡、再生……永远的……”

 

“……”

 

要是真的有永远就好了。就算是这样下去的永远。可是那是做不到的。寄叶部队终有毁灭的一天。就算寄叶部队一直存在，能让这个循环能几百次、几千次的进行下去，2B也总有一天会被内心的罪恶感压垮，彻底崩溃，被处刑、被送入格式化的流程，让她重新成为一名“合格”的E型。

 

即使是一模一样的任务，毫无意义的目标，它们也终究会积攒下什么，最后让循环走向破灭。

 

2B的声音颤抖：“……我会杀了你，9S。这也是你的愿望吧。”

 

“2B……”

 

但这次并不是那样，这大概也是螺旋不再存在的证明。9S事实上并不准备坐以待毙，他还保有最后的手段，那就是通过他之前设置的后门，强行骇入，然后重创2B的操作系统，让她停止行动。只要还有一线可能，9S就不打算用这个办法，因为它显然会导致2B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人格系统更加不稳定和混乱，让她更支撑不了多少日子。不过，相比之下……9S更不能让2B杀了自己，因为9S非常清楚，假如这真的发生了的话，2B清醒过来后，才是真的会陷入无边的绝望、毁掉她尚能保有笑容面对死亡的一切信念。

 

2B抬起了武器。

 

9S咬了咬牙。

 

“抱歉。”

 

就在9S打算骇入的那一刻——

 

2B扭转了刀尖，刺伤了她自己的大腿。

 

“唔……！”

 

她痛苦地叫出声，但却像是没意识到一样，她的左手接过武器，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右手臂与另一只腿。然后把武器扔到了远处。

 

接着，她再也坚持不住，向前倒去。9S勉强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接住她，让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面上。

 

“2B！——2B！”

 

“对不起……我……”2B的双眼看起来仍然有些混沌，没有从记忆的混乱中好转，她的话语也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这样……我就算想……也没法……杀你……呃……这是……任务……为什么我……啊……啊啊……失败的话……我也会……被处刑……忘记重要的……回忆……明明……约定过……为什么……为什么……”

 

2B的声音逐渐弱下来。

 

她的痛苦、悲伤、爱意、绝望都慢慢溶解。它们毫无意义地存在，又毫无意义地消失。

 

“2B！2B、振作一点！辅助机，去取止血凝胶——”

 

她的双瞳逐渐失去了聚焦点。她陷入了安宁的黑暗。

 

6、

 

2B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醒来的时候，看到9S正在床侧坐着，他正拿着本册子，在看着什么。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苏醒，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到一边，站起身来。

 

“2B……现在感觉如何？”9S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

 

“感觉……？”

 

2B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上有好几处包着绷带，行动困难。这情况让她困惑了片刻，直到想起了几个小时前她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先是追杀9S，最后扎伤了自己，以及她胡言乱语的那一切。

 

“……啊……”

 

就在2B想要说什么的时候，9S把一根手指轻轻地放在她的嘴唇上。

 

2B看向9S的双瞳片刻，最终把那些带着棘刺的言语放回了自己的内心。

 

“……你已经足够努力了，一直都是。”9S轻声说。

 

他们当然探讨过这件事许多次，9S也获得过许可，从2B的记忆中看到了过去发生的种种（尽管这并不能让它们成为9S主观经历的事）。虽然那件事并不是可以被彻底治愈的伤口，但也不再是无法跨越的心魔。

 

9S捋了捋2B因为昏睡而有点凌乱的头发。2B也将自己的脸颊稍微靠过去，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片刻后，9S帮着尚且行动不便的2B坐起来，把枕头立起来作为靠枕，靠在床头。虽然9S的一只手臂也受了伤，包着绷带，不过姑且还是状态更好一点。

 

他们都没有更换义体或者义体的部件，而是修缮了现有的义体，绷带是为了让修理用的凝合剂更好的发挥作用。

 

毕竟，寄叶机体已经停产很久了，虽然有收集一些可更换的部件，但后来还是在其他人造人的帮助下，改进了治疗凝胶的效果，尽量不更换义体本身。

 

所以，对于2B来说，这具义体其实已经陪伴了她非常久了，久到足以让她觉得这是“自己的身体”，在现在的情况下，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当然就更没必要更换它了……

 

9S在安顿好2B后，询问：“记忆区块的可读性如何？人格系统拟合的稳定程度怎么样？”

 

“现在，一切正常。”

 

“好的。”9S顿了顿，接着又说道，“抱歉，有点突然，但你能现在从记忆中调出12104年2月9日吗？”

 

2B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但她尝试调出了记忆的数据库：“……可以。”

 

9S点了点头，然后，他把刚才看的那本册子拿了出来，那是一本相册，在其中一页上摆着不少照片，不过有些奇怪的是，9S打开的这一页，照片上面的拍摄日期被白纸条遮住了：“那么，请告诉我，这几张照片，哪一张是那一天照的，做得到吗？”

 

尽管2B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这并不困难。

 

那一天的记忆从数据流中涌入意识的表层。那是好几天阴霾后难得的好天气，海岸边吹来略带咸湿的微风，连海水也没有那么刺骨冰寒。他们与海岸附近城市的居民交换了点物资，然后走到岸边，见到了几只硕大而样貌诡异的机械鱼从海里跃起，从没有见过那种鱼群，于是他们决定试着钓起一只做记录。就这样坐在海边，等待着鱼上钩，一边开始聊天，2B聊起了以前在地堡时曾经也被派过这样记录任务……怀念起了过去的时光……后来等了许久，渐渐地就享受起了海边安宁的微风……

 

待选择的照片全都是在海岸附近照的，有几张看起来还有点相似，实际上，另外有一张也同样是12104年的照片。但2B并不费力地从它们中挑出了一张。

 

在撕下了纸条，确认那是正确答案后，2B疑惑地看向9S，用眼神询问着这样做的目的。

 

9S将册子放在一边：“……抱歉，2B，没有事先获得你的许可。但你此前的精神状况非常糟糕，你昏迷过去后，精神也完全没有放松下来，继续下去会对你的人格系统产生过度的负担……我……总之，我是这么做了。”

 

从结论上来说，9S将2B的部分记忆转压缩为了一种新的格式，以图提升在逼近运算极限情况下的数据读取效率，让她的人格能保持相对的清醒到最后一刻。这似乎是他此前一直在研究的事项，本来也打算过几天征求2B的同意进行实验，但面对方才的事态，他事急从权地直接使用了这种方案。

 

“从理论上这种压缩不会对记忆的调用产生任何影响，只会增加你的能耗而已……只是，由于没有时间了，这种实验在机械生命和人造人身上进行的实验还很初步，而且这是第一次在寄叶型机体上实践这种操作，我其实不能保证百分百的成功，需要验证。我在操作时，特意将12104年的记忆封存在压缩率最高的底层，如果你能顺利地回忆并识别，就没有问题。”

 

9S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说。

 

“就是这样。……抱歉，2B。”

 

2B注意到，尽管这种记忆的压缩似乎是一种成功——它不仅拯救了自己于某种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还能使得自己在未来也不再会陷入不清醒的状况——但9S的情绪却有些低落。他像是刻意用理性压制着什么，用非常平铺直叙的语调陈述了上述事实，并做出了有些不必要的道歉。

 

虽然受伤的地方在运动时还有点疼痛，但2B缓缓伸出手，摸了摸9S的脸颊。

 

“怎么了，奈兹？”

 

9S没有说话。但他也没有再压制自己的情绪。他别过眼去，双唇轻轻颤抖，片刻后，深呼吸了下。

 

2B看着他片刻，放下了手，然后往前稍微起身，动作稍显迟缓的抱住了9S。

 

她问：“……为什么道歉？”

 

9S低下了头，他小心地回应了这个拥抱，他的一只手撑到床边，接着坐在床侧，避免给2B受伤的身体带来太大的负担。他搂住2B的身体，缓缓地把头埋在2B的胸前。

 

他们就这样无言地缱绻在彼此的怀抱里片刻。

 

直到良久后，2B有些迟疑的开口：“……是因为，你在记忆处理中，删……”

 

“不是。”9S打断了2B，“——是因为我失败了。”

 

“关于什么？”

 

“对你的记忆处理。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结果。我本来……希望记忆的转压缩能让你活得更久一点……在一些低智能机械鼠的实验上，可以得到延续一些寿命的结果……但是，在给你记忆处理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在你的身上是无法复现的……在你身上实验的结论是，对于具有足以称之为“理性”的意识的机械而言，限制寿命的是意识数据传递的极限速度，与记忆的储存方式完全无关。”

 

2B静静地听着。

 

“就像是物体不能突破光速一样，那个极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而我想也已经没有时间去做出其他方向的尝试……35天后……”

 

9S将这句话停在了这里，他不愿说下去。

 

2B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如果你无法接受……”

 

“——不。”还没等她说完，9S已经否定了。

 

9S实际上随时可以延续2B的寿命，非常简单，骇入她并且随便删掉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删够了四年份的话，就可以做到差不多一起停机。如果多删一点，定期地删掉，就能一直继续活下去。延续寿命本身是容易的，有许多机械体都活过了几千年、上万年，但是他们无一例外，要么记忆早就模糊、对自己原本是谁都已经不清楚了；要么就是抛弃了作为个体的存在而以集体意识的形式续存，同样，自我认知将变得模糊。

 

……单纯想活下去并不是不可能的。

 

不是不能，只是不愿。

 

因为那也是“杀”了2B。

 

很久以前，他们曾经和帕斯卡讨论过一个问题——机械生命与人造人都能不断更换自己的身体，那么让“自己”仍然维持是“自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答案看起来只有一个，“心”。而他们的“心”，则是由本性的人格与所获的记忆共同拟合的。如果把记忆改变，“心”也必然与原来不同。

 

这是一种更暧昧的谋杀，也许会根据删掉记忆的程度不同，而在感受上有所区别吧，但它的实质却不会改变……如果删掉记忆不算是杀害，那么2B本人在过去也不需要对在处决中删掉9S的记忆这件事抱有罪恶感了。

 

人造人有没有灵魂并不可知，连梦也不会做……就只有记忆本身，是他们的真实。

 

所以只是从两种死亡中选择一种而已：走向身体的死亡，至少是作为“现在的自己”而死的，即使这个自我不能再运作，珍贵的回忆也还保存在记忆模块里，没有彻底的被抹消。当然，如果一个人有什么未竟之事，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宏愿，哪怕不断磨损自己的心灵也要将自己的身体延续，那么，为坚守某个信念而走向心灵的死亡也不失为一个选择，他们认识过这样选择的机械，那也是一种伟大。——不论如何，只是要选择一种而已。

 

“——如果你无法接受，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2B却是如此把方才的那句话补完了，她的话语非常笃定，“不仅仅因为，这就是我选择的结局，我希望守护我的回忆……也是因为，奈兹，我认为，那样选也并不会让你更幸福。”

 

“……”

 

“……看着重要的人变成似是而非的另一个人，看到她温柔的笑容、听到她恋慕的话语、体验到她崭新的生命活力……只会让你更加明白原来的那个人绝对不会回来、再也无法见到……而你连为此凭吊和悲伤的资格都会失去……那种痛苦是什么样的，你是见过的……”

 

“……是啊。”9S沉默片刻后，反倒是轻轻笑了起来，“你看，我已经说过‘不’了。我从最开始就知道你做不到的，而我也不想那么做。”

 

他从2B的怀抱中起身。

 

“……抱歉。只是一时有点失望。”9S说，他的语气恢复到如平时一般，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地更开朗了点，“那么~接下来……”

 

他大概是想提出去做些转移视线的事情，但没有等他说完，2B拉住了他的手。

 

“可是，奈兹……”

 

9S看向她。

 

“这是我的选择。但我也同样感到恐惧。”

 

“……”

 

“存在的意义，我们找到了……但是……它将要消失了。那之后，会是什么，等待着我们呢？”

 

正因为他们的存在，没有被赋予的意义。

 

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他们自己赋予自己、自己证明给这个世界看的。

 

可他们并非永恒的存在。一切终将归于尘土。这份“意义”也同样如此，它有时沉重如背负着地球的重量，又有时变得透明无踪、汇入光尘。它是信念，也是棘刺。它时刻被坚信，又时刻被拷问。

 

这份“意义”是错觉与妄念吗。

 

他们所找到的意义是……建立在对方存在的基础上的。

 

一个人存活下去是无意义的，就像是在沙漠中央的旅人，清晰地意识到世界的干涸。但是两个人就不一样。仿佛是幻觉一般，但当拥有了一个能够为之付出生命的存在时，意义就好像不需要邀请而到来的晨风，自己吹进了心田。那并不是什么足以称为强大的意义，它只是，为孤独的两个人带来温柔的光芒的意义，它也许无法回应那些宏大有力的叙事、那些纵横寰宇的哲思，但在这个孤独而绝望的世界，又似乎已经足够了。就算无法回答，可也不需要回答。

 

可这份光也同样无法称为恒常，他们最后还是要直面这世界孤独的真实。

 

这份、并不以某个目的而出生的、名为“自由”的痛苦，几乎所有人类都会在某一刻品尝到的虚无……

 

被自由所祝福，也同时被它所诅咒，犹如对等的交换般。

 

“会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2B继续说，“所以，我的选择也许不是正确的。只是自我满足。也许是我应该向你道歉。对不起，奈兹。”

 

9S在听到这句道歉之言后，张了张口，他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可是到最后，他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接受，也没有反驳。

 

窗外响起了鸟群清脆的鸣叫，几只麻雀飞到了窗沿上。阳光照在它们自在的身躯上，鼓舞着它们无知的欢歌。

 

良久，9S才开口：“那么，2B……要聊聊吗。”

 

7、

 

【2B的录音 No.1

辅助机，检查录音设备的状态。

/Pod 042的声音响起“报告：良好”/

……嗯。

最近思维混乱的时候变多了，所以……想趁着状态还可以的时候留下录音。

如果哪一天，我没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想法就离开，希望它能代替我传达……

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可是……我察觉到……它是矛盾的。

 

如果我的存在有某种坚实的意义的话，我就应该将我的存在维系下去。

就像是过去的寄叶部队，无数的机体被反复地重置。

因为，造物主曾经命令我们，“你们的生存意义是战斗”。

为了那个意义，要继续存在，无论是以什么形式，身陷何等泥泞。

……当然，那意义不是理所应当的。我们最终反抗了那个命运。

可与此同等的，我们自己赋予自己的意义，大概也不能被理所当然地视为真理吧。

……找到的意义，就仿佛告诉着我们，只要“自我满足”就足够一般。

可如果我们的意义，只有我们自身来守护的话。

如果我们的生命，就是与这份虚无抗衡，呐喊出自己的意义的话。

我似乎同样应该将我的存在维系下去……

 

我的选择是在拥抱虚无。

如果只是自己的话，倒也怎样都好。但是……

如果我不在了，谁来守护奈兹生存的意义呢。】

 

【2B的录音 No.3

2B：如果你不介意，我会录制我们的对话……

帕斯卡：没问题，2B小姐。

2B：来看望我。谢谢。

帕斯卡：毕竟，收到了9S先生那样的邮件啊……说2B小姐撑不过这个月，最后希望我能和你聊一聊。

2B：……嗯。

帕斯卡：2B小姐，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面对面坐着，聊这样的问题了。

帕斯卡：就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过去一样……我感到怀念。

2B：嗯。

帕斯卡：啊，进入正题吧……时间很宝贵。

帕斯卡：……如果让我来说的话……是啊，我们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

帕斯卡：毕竟，一个铁皮罐子，与无限的寰宇畅谈意义，实在是有点傲慢呢。

帕斯卡：即使我们能赋予生活以目标和快乐，也还是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2B：是啊……

帕斯卡：可是，2B小姐。即便如此，我并不认为一切皆是虚无。

帕斯卡：因为，我们的存在是无意义的同时，我们的存在本身却不会真正消失。

帕斯卡：这个宇宙很古老，幽深而让人恐惧。可是，我们也同样古老。

帕斯卡：我们身上的铁皮也好，过去人类身上的血肉也好，组成我们的一切物质与能量……

帕斯卡：都与这个宇宙同龄，来自于同一场创造宇宙的爆炸。

帕斯卡：它们从最初的一刻开始，一直存续至今，未来也会一直继续存在着。

帕斯卡：我们和那悠远的恒星并无本质的不同。我们同样是宇宙的一部分。

帕斯卡：我们所做的一切事，也镌刻在这世界之上，随着它继续演化。

帕斯卡：就像灭绝的人类影响了我们。人类存在于“现在”……而我们也存在于“未来”。

帕斯卡：……我们留下的痕迹，主观无人记得，但客观却不会消失。

帕斯卡：也许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天……会有一个孩子……坐在这里，困惑同样的问题。

帕斯卡：当然，那不是我们。可是，那不是我们吗？

帕斯卡：我们曾热情而真诚地活着，像自己一样活着，把这样的痕迹赋予生命。

帕斯卡：即使知道毫无意义……也赋予了自己意义。

帕斯卡：……那这样的生命跃动，就会客观而真实存在下去。

帕斯卡：我是这样相信的。

2B：……

2B：…………

帕斯卡：啊，抱歉……

帕斯卡：我的话语，是不是也有些傲慢了呢……

2B：不。我只是……

2B：只是突然……觉得……“就是这个”。】

 

【2B的录音 No.2

我想要找一个办法，守护我的宝物。

即使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也能……

可是……我……】

 

【2B的录音 No.4

在听这份录音的，是谁呢？

如果真的是你的话……

又或者，不论是谁。

我希望……

你是因为被爱着，而诞生的。

你现在也有着，像是光一般温暖的回忆。】

 

8、

 

尽管躺在床上，但9S并没有睡着。

 

当然，对于人造人来说不存在“失眠”，他们可以主动开关自己的睡眠状态，就像是按一个按钮般简单。他只是没有“按下去”。

 

尽管这是对系统的功能有伤害的一件事，得到休息是必要的……可是，此刻的9S只是希望自己能有更多一点时间，哪怕只是，这样感受她安安静静地睡在身旁的时间。每一秒的流逝都是距离告别更进一步。

 

然后，他听到2B从床上坐起来的声音，是到了起床的时间了吗。不希望她产生不必要的担忧，所以9S依旧闭着眼睛，打算再装睡一会儿起来。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9S感到自己被从床上打横地抱了起来。

 

“……？！”

 

在犹豫着是否应该在此刻“醒来”的时候，2B已经抱着他走出了木屋。

 

森林间带着泥土气息的风，拍打在脸上，温和却又清冷。

 

9S睁开了眼睛，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做。即使不再装睡，9S也没有得到2B的视线或者言语，他猜也许2B早就知道自己醒着。他的头正靠着2B的胸口，他便维持着这个姿势，贪恋着这份温暖。

 

就像是在不需要忧虑任何事的摇篮里一般。他感受到生命的意义的地方，以及他想要得到的归处，都在这里。

 

……很快，闻到了花的香气。

 

这片森林的附近，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是人类的商场，当然并不是原本帕斯卡村附近的那一栋——那里此刻已经成为了繁华的都市——但也是有些相似的地方。很久以前，他们旅行到这里，发现了这栋废墟，感到怀念，便在这里建立了房屋，作为一个旅行途中可以休整的据点。木屋就建立在可以通往商场的洞穴不远处。

 

数百年前，他们曾经在楼宇废墟的深处种下了几株月之泪，如今这些花朵的后代已经布满了整片楼宇与洞窟。

 

2B很喜欢这里。

 

……她希望死后能被埋在这片花海之中。

 

这就是，他们如今居住在这里的原因。

 

9S被放在了花丛之中。他的眼前是白色盛开的繁花、在空气里漂浮的点点荧光以及2B的浅浅微笑着的脸庞。

 

宛如是梦境之中。宛如是溺于某个安宁而永恒的瞬间。

 

“……”

 

9S伸出手，抚摸着2B的脸颊。

 

2B回握住他的手腕。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想被埋在这里。”2B这样说。

 

“……为什么呢？”

 

“因为……”2B顿了顿，“这里有着我们活过的痕迹。有着，就算我们自身消失了，也仍然活着的证明。”

 

只是随意地播下了几颗种子，洒下了水珠。十几年后再次回来的时候，这里便开出了一片无垠的花海。

 

数百年间，花开花落，死亡而后新生，年复一年。

 

生命的脆弱与坚强不断交替。如白驹过隙般短暂地绽放，但又仿若恒久地存续着。

 

如此往后再数百年、甚或是数千年，都会如此循环往复吧。

 

随着时间的河流，在这片大地上留下纯白的刻痕。

 

“……是啊。”9S回答。他感到自己应该是露出了微笑，尽管那表情肯定混合着些许的悲伤。

 

2B放开了9S的手腕。她俯下身，躺在了他的身边。

 

“但是，这还是不够吧？”2B轻声说。

 

9S看向天花板，片刻后，闭上眼睛：“……已经，足够了啊。”

 

然后，他睁开眼，他盯着空气中漂浮的白色光点，感到它们有些模糊。他并没有说违心的话，他笑了起来：“没关系的，2B。就算……你不在了，我还是会努力生活的。”

 

……反正，也不会太久，不是吗。

 

他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

 

他并不打算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因为那也绝对不是她的期望。他拥有足够多的回忆，能支撑着他度过剩下的时间。等待并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嗯……”2B回应，“可是，我想要一个更强有力的东西，守护我的宝物。”

 

“……”

 

“就算只有多一天也好，希望他能感到，这个世界是温柔而值得被爱的……这样的东西。”

 

9S轻笑了起来，对此做出了评论：“……2B很贪心呢。”

 

“或许是这样。”

 

2B沉默了片刻后，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那是个，如果放在人类的身上，并不困难，但对他们而言，从一开始就明白绝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当然，这也并不完全是坏事。就像是世间万事皆有正反两面一样。机械体不能繁衍……是因为不需要。机械拥有比人类长得多的极限寿命与更便利的身体设计，他们有可以备份的意识，即使身体被毁掉也不代表死亡，可以“复活”。新机器的诞生也不需要母体痛苦的孕育、只要足够的资材便可以生产。那是另一套延续生命的方式。甚至可以说，这样的生命可能会被很多人视为一种“进化”吧。如果可以选择，也许也有不少人类愿意用繁衍的能力来交换这样更长寿的存在形式。

 

与此同时，明显的事实是，繁衍亦不能真正拯救人类于虚无之中。若是仅仅将繁衍视为生命的意义，就仿佛贬低人类为某种牲畜，只是为了延续基因而存在般。大部分人类都具有繁衍的能力，但人类并不会因此而不再迷茫。

 

就仅是……正因为他们并不是人类。

 

那件做不到、也没必要做的事情，反而变为某种纯粹的象征。

 

“……也并不是做不到。”2B这样说，“的确，活着的时候做不到。但是……死了之后就是可能的吧。”

 

并不是没有这样的回忆：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将已经死去的对方的部件装在自己的身上暂时使用，获得继续行动的能力的回忆。虽然那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但同样作为寄叶型机体，在技术上，让一个机体继承另外两个机体的各自一半而诞生，并非完全不可能。

 

“……而且，那也是，仅仅在我不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时……才有意义的事。”

 

虽然这具义体已经使用了很久，但如果希望的话，也还能制造出和2B型号以及9S型号一样的机身吧。对那些义体进行任何改造、合并，用奇妙的手段制造出新的寄叶机体，也不过是造出了一个陌生的人造人，其实没有和在流水线上制造的其他寄叶机体有什么区别。

 

但仅仅是……如果，有一天，这生命走到尽头……

 

“……如果这些花，还能被某个从我们这里得到过什么的人，看到美丽之处的话。”

 

那样微小的寄托。

 

不会真正消失的有形之物，与留下印记的无形之物。

 

面对无尽的虚无时，如洒落的泪珠一般的，小小的光芒。

 

明明没有意义，却如此挣扎着。

 

但是这份呐喊，即便是幻想之中也好，能继续回响在这空洞的世界里的话——

 

“就像是，自此之后，我们会共度永恒的时光一般。”

 

如此傲慢而贪婪的愿望，畅谈着唯独此永无可能的永恒。

 

但大约所有人，都曾经在某一刻以这样的热忱去祈愿生命，发出如婴儿初生的啼哭。

 

就算这份祈求、永远无法得到救赎……

 

“……”

 

在漫长、但并不难熬的沉默过后，9S开口。

 

“——你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2B。”

 

他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

 

“从以前开始，你就是这样。擅自自我满足的死去，然后擅自想把我托付给什么，自顾自地觉得这就可以了。”

 

9S从花丛中起身，然后，他俯身在2B身上，压住了她的身体，与她四目相对。

 

“可是那怎么可能啊。谁都无法取代你的存在。”

 

他这样断言。

 

“——如果你不在了，我便不会感到幸福。”

 

9S停顿了片刻，他深深地看向2B清澈的瞳孔深处。

 

他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怜爱地梳理着她的刘海。

 

……然后，他问道。

 

“……那个孩子，会梳着刘海吗？”

 

“如果是个女孩子的话。”

 

“会是什么性格呢？”

 

“大概……会是，平时看起来很文静，但遇到感兴趣的问题就会遏制不住好奇心的……开朗个性吧……”

 

“感觉会是个善于把别人耍得团团转、但内心却意外善良的类型呐。”

 

片刻的沉默后，9S再次开口。

 

“……2B，我们并不是永恒的存在，所以，无论是谁，最后都得孤独地直面终结吧。去逃避这件事，也是无意义的。”

 

“嗯。”

 

“可是即便没有意义，技术上能否做到也不知道……”

 

“……”

 

“我会试试看的。”

 

“……嗯。”

 

“因为这是我……到最后都被爱着的证明。即使那不能让我眼中的世界恢复色彩……”

 

他的双目中，有着无法被抹去的悲伤。他的话语中，有着即将被抹去的温柔。

 

“——也许会有一双眼睛，让这里的美丽与我们的生活得以长存吧。”

 

9、

 

帕斯卡的葬礼上，莫莉再次见到了2S。

 

她拿着一大束月之泪，作为祭奠的花束，放在墓碑前。

 

风吹起几片白色的花瓣，其中一片落在她黑色衣服的裙摆上。

 

“请节哀。”她这样对莫莉说，“我想，有你与家族的亲人们在，帕斯卡先生并没有什么遗憾。”

 

葬礼结束后，莫莉邀请2S到自己的新家作客。帕斯卡死后，莫莉的监护权被移交给了一位年长的亲族，她已经搬到了别的地方——那是距离村子不远的城市，繁华而拥挤。

 

“2S小姐没有想过要搬到城市里来吗？为什么一直居住在森林里呢？”

 

“起初是因为要成长和学习。”2S说，“而且，那附近村落的人造人们，都被拜托过，也时不时来照顾我。现在……则是因为还有一点需要做的事情。等那些事做完了，也许我很快也会搬到城里来。毕竟，这里的确更有趣一些！”

 

“真的吗？城市里有很多研究机构，我想2S小姐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吧。你给帕斯卡爷爷最后做的数据整理，让家族里的其他人都觉得很惊讶呢。这种技术，肯定能帮助更多人吧。”

 

“……帮不帮得到更多人，我不知道啦。”2S笑道，“不过，如果来到这附近，我会来找你的。毕竟，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机械生命体朋友啊。”

 

相聚的时光不乏快乐却短暂，但或许很快就会迎来另一次相遇。

 

莫莉在城市的交通枢纽送别了2S。

 

莫莉在道别时问道：“你说离开森林前必须做的事情，是什么事呢？”

 

2S沉默了片刻，她摸了摸陪着她的两架辅助机的机顶，然后笑道：“请允许我卖个关子，让你期待下次的见面。……我会埋葬一些东西，然后……”

 

2S登上了列车。在车启动的时候，她向后伸出手，做出了有点帅气的告别姿势。

 

“然后，创造新的事物。如我自身一般。”

 

两月后的某日。

 

2S来到了废弃商场的废墟里。这里的花海，一如既往地欢迎着她的到来。两架辅助机飞在她的头顶。

 

她走到一座墓碑前。

 

“……是时候了吧。”

 

2S坐在了墓碑的旁边，这里松软泥土的触感，让她感到安宁。

 

“辅助机，最后的……录音，放给我听吧。”

 

从最初的录音就听闻的，这十年后的最后之录音……将在今天，2S的十岁的生日的时候，播放给她。

9S的录音曾经陪伴和指导了2S很长一段时间。循循善诱地，利用录音中的提示或布置的小任务，让她学会了足以在这个世界立足的技能。学习骇入的技能、了解如何前往周围的村落交换物资、试着与人交际……曾经，每当到了要播放录音的日子的时候，2S总是又好奇又期待……此刻，有着这样心情的回忆涌上心头，2S不由流露出一点微笑。

 

但是，如她最初所知，万物皆有终结。

 

“了解。播放最后的录音。”两架辅助机异口同声地道。

 

【9S的录音 No.5

记录开始。

……告诉我吧。

/Pod153的声音响起：“报告：分析结果已产生。寄叶型号机体9S停止运作的时间已判明。预测：距离停机还有204天4小时，误差在48小时以内。”/

嗯。我知道了。

/Pod153的声音继续响起：“建议：尽快对寄叶型号机体9S的记忆进行定期有序的删除。”/

别这么死板嘛。

/Pod153说道：“……建议：完成你想要做的事。”/

谢谢。

只剩下204天吗。按照现在的进度，应该可以有40天左右的富余吧。

哈，意外的，日子过得很快呢。

……事到如今，我突然明白了，她是想用什么来守护我。

大概……是“对生活的热忱”。

该如何度过这“毫无意义”的生命呢，每个人的回答都是不同的吧。

……有时，只是需要微小的希望，有时，却需要能与世界战斗的坚强。

但若是能有某个，让人愿意付出时间去交换之物，不论那是什么……

那份欲望，那出自灵魂的呐喊，便会成为活着的证明吧。】

 

【9S的录音 No.52

祝你十岁生日快乐，2S。

如你最初所知，这是最后的录音了，我很快就会停机，在这之后，我和你就要说再见了。

虽说如此，但是，我们也一直在你的身边，我想你是明白的。

我和2B的记忆模块，也装载在你自己的记忆模块旁边，如果你想要的话，也随时可以用第三人称看到我们曾经的生活。

……然后，我要告诉你，我最后的嘱托……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最后的录音要在此刻播放。辅助机们大约有告诉过你。

这并不是因为十年后你会成年、我认为不需要再关照你。

人类的成年据说是出生后的第十八年，对于机器而言，则根本不存在这个概念吧。

唯一的原因是，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刻……

应该是辅助机 042和153预测停机的时间。

它们比我们更晚一点产生自我意识，而且，数据的结构也有些区别。

但同样作为机械生命，我们共享着同一个生命原理，它们并不会例外地永生。

我想，从事实上来说，辅助机们比我们更像是你真正的父母吧。

对不起，2S，我想这并不是个让你开心的时刻。

但、如果可以……

这是我最后的委托，也是它们的愿望。

请像我制造你一样，赋予它们以新的双眼——

然后，自此，作为你自己而前进吧。】

 

这就是，辅助机042与153最后完成的工作。

 

辅助机的结构比寄叶机体更简单——它们没有那么多“仿生人类”的无用功能——2S并不费力地拆解了两台机体。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的一半零件拼合，利用自己的知识，合理地重新组装起来。

 

在主体完成后，她从行囊中拿出了新打造的记忆模块，插在了主板的接口上。

 

原本的记忆模块，则被附在新的记忆模块旁边，可以像看电影般地以第三人称读取出来。

 

在完成后，2S将辅助机042与153剩下的另一半机体一起放在了小小的铁盒中，埋在了墓碑的旁边。让它们能陪伴着原本的主人在此长眠。

 

最后，她打开了新制造的辅助机的启动开关。

 

数据系统，检查完毕。人格系统，构筑成功。初始设定，填充完毕。

 

“报告：开机完成。”

 

新生的它，从2S的怀抱里飞上天空。

 

“你好，2S。”

 

“……你好。”

 

花海见证着它的诞生。一如它曾经见证着无数次生命与死亡的螺旋。

 

2S缓缓地站起身。她再次看向墓碑，用左手放在胸口，静静地祈祷了片刻。她的嘴唇微动，但她没有把心底流淌的言语传递给任何人，只是让它随风而去。

 

然后，她俯下身，从墓碑的旁边摘下了一朵月之泪，插在自己衣服的胸口处。

 

花朵的清甜香气，如此真实地在呼吸间绽放，如波浪般扩散绵延。

 

“……走吧。”她向辅助机说。

 

“疑问：目的地。”

 

“我想去人多的地方，因为想要有更多相遇。”2S说，“不过，如果是能看到这世界美丽的地方——去哪里都可以啊。”

 

10、

 

【一切的存在都是为了被毁灭而设计的。

但只要有人活着……

或者这里尚有一双眼睛，

你便将于岁月中长青。

——只因你曾赐这世间，

以热忱的生命。】

 

<正文完>

 

【后记】：

1、感言

 

其实这个故事开始于一个非常小的念头：如果2B与9S有孩子，会是什么样的，有可能吗。

当然，从这个念头敷衍出来的故事，并不是一个甜蜜的家庭剧……虽说谈论哲学还有些及不上，但也多少是借由它抒发了一点我看完尼尔故事的感受吧。

 

《尼尔：机械纪元》的故事在我看来，尽管并不典型，但还蛮有点像是“世界系”的故事，它“专注于男女主之间的关系性，描写的切入点是微观的爱情故事，但这一关系性却与世界的存亡以及一些宏大的哲学问题直接联系”。说真的，我玩之前其实没想到它的剧情是这种类型的，我还以为它是类似于《底特律：变人》那种传统的科幻游戏剧情，是宏大叙事的，但玩之后才发现，这样一个偏硬核的动作游戏，竟然有着一个以纯爱为主轴的故事线。

当然，有打动人的情感线并不意味着剧情不深刻，它实际上是通过这种关系性，探讨了数个很有深度的哲学问题。

 

《尼尔：机械纪元》的故事蕴含着很强的存在主义：人造人本从造物主处得到了生存的意义——保卫人类、重夺地球，但实际上人类早已灭绝了。得知真相后，他们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并在这一情况下试图重新找回意义，或者用游戏里的话是，“找到宝物”。这实际上是以另一种方式演绎了存在主义的源头之一，“上帝已死” ，人类近现代的精神虚无。存在主义认为，在上帝已死的精神图景中，人类的存在或许就是没有意义的，存在这一事实先于人的本质（意义），可是人又可以在此的基础上，为自己找到意义，活出真诚而精彩的一生，这便是意义。

 

在结局后一些补完资料里，尼尔也有正面回应这个主题：例如，在12018这场音乐会里，2B在朗读短剧中说“在一切被摧毁后，我明白了，寄叶部队，不，不仅仅是寄叶部队，包括我们在内，一切的诞生都有意义”。在“人形们的记忆”音乐会中，一段未使用的9S台本则这样说“我的自我资料已经已经近乎消失，我就会这样烟消云散吧。不过，没有关系，2B……我们并不是永恒的，总有一天，会损坏并回归尘土。但是我的存在，并非没有意义……与你相遇，就是我诞生的意义。”（这是朗读剧“再会”的BE版本，9S没有复活，但实际演出以及官方最后选用的剧情是HE版本，让9S复活了）。在痛苦的直面“上帝已死（人类已死）”的真相后，他们最终还是能找到意义。

 

而本文则在这一基础上去进行了进一步的发散：既然人的存在本身并非永恒，那人自己赋予自己的意义，是否仍然本质是虚无的呢？在死亡面前，这种自赋的意义是否能够经受住拷问呢？

 

虽然结尾把能刀的角色基本都刀了（尽管没有写出，但按照文章中的设定，更早出生的A2应该比2B等人更先死去），但我觉得这姑且还算是个HE（？）。如果能稍让大家感到原作E结局那种有淡淡悲伤的醍醐味的HE，就不胜荣幸了。

 

既然整个尼尔2的故事开始于“一切的存在都是为了被毁灭而设计的”，那么就以回应这句话，作为这篇小小同人的结尾了。

 

顺带一提，本文关于记忆与死亡的设定，仅仅是为本文剧情服务的私设，虽说与目前的官设世界观并不太冲突——比如埃米尔就是典型的虽然有着漫长的生命、但是自我概念已经磨损的案例——但如果以后出现了活了几万年还特清醒的保有个体意识的机器，请不要介意，将本文所言仅视为服务本文剧情的设定吧。

 

2、本文参考/引用/致敬的文本

 

本文有参考或致敬一些文本，特此说明和记录。

 

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我个人的存在主义启蒙书，薄薄的册子，大家有兴趣了解存在主义，推荐可以看这本，不长也不晦涩。尼尔机械村的哲学机器人就是致敬这本书的作者、存在主义的重要哲学家萨特的。

 

莎士比亚《你的长夏永不会凋落》：结尾化用了此诗的句子，“没有芳艳不终于凋残或销毁。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史铁生《我与地坛》：帕斯卡的那段话化用了此文的事例，“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如上。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