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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林特抱紧胸前的书，注视着正在训练的新兵。他们和自己刚来时那批新人一样，马虎又懒惰，再这样持续不了多久。又一个人被索恩爵士摔得四脚朝天，躺在结冰的泥地上。克林特记得那有多疼，不由地倒吸一口气，却引来索恩爵士的注意。教头转过脸见他站在矮护墙走道上，眼神立刻露出赤裸裸的敌意。

克林特擦了擦脸。哇哦，看来索恩更讨厌我了，尽管我已经不再是他手下的人。

那人爬起来，既丢脸又生气。他呼吸困难，立刻扑向索恩，试图把他摔在地上，但失败了。索恩站到一边，而这次对方趴在他的前面，引起身边骑士和士兵发出阵阵笑声。

克林特不觉得好笑，反倒为那人可怜。可在守夜人军团就是如此，而自己只是个翻书写字的事务官，没资格插手教头的事。所以他识相地走开，省得索恩又瞎猜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索恩只会欺负比自己弱的新兵蛋子。”一个声音在转角处喊道，没有大声到被院子里的人听见。斯科特爬上台阶，胳膊肘搁在木栏杆上。“我们真该庆幸成了事务官，不用跟那些脑子只有肌肉的傻瓜打交道。”

“我可没这么说。”克林特耸耸肩，“我宁愿和游骑兵到长城外，而不是给弗瑞端茶倒水，干些无关紧要的事。”

“怎么是无关紧要？你是总司令的私人事务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斯科特连忙跟上，挥舞刚从渡鸦那儿取来的信件。

“他不相信我会成为最好的游骑兵？”克林特懒得去管对方为弗瑞的辩护，只想把该死的书送到总司令那儿，好结束今天的工作。“他不过是为了惩罚我，因为我想背叛誓言、逃离守夜人。老谋深算的黑乌鸦。”

下一秒他被斯科特硬生生拽住，停下脚步。他的朋友按住克林特的肩膀，强迫他抬头：“嘿，你不能再那样做了。就算真能跑到河间地，你有想过下一步怎么办吗？那不是属于你的地方。”

“我属于我的兄弟。”

“哪个呀？史塔克还是艾林？”斯科特反问，一针见血。

克林特无话可说。他知道自己那样逃跑，背叛了朋友们和总司令的信任，实在是忘恩负义，但他那时深信这是不得已的选择。不管怎样，克林特都会背叛某个人。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否光荣。

布鲁斯说，很多人宁愿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真相，但克林特已经想透了。他很清楚自己是谁。克林特·艾林，虽冠族姓却是弃子。背弃誓约成为逃兵，被迫流浪一生，无论去到七国何处，都将活在谎言中。

正如斯科特所说，他不属于艾林或史塔克。因此，他并非为了家族或荣誉而离开长城——那早在他来到北境时就不存在。也不是因为他是他父亲的儿子，巴尼的兄弟。他更不会因为别人给他一块肉、一把好弓和宝剑，就变成史塔克家的人。他那么做，是为了自己生活的地方；充满香气和烟雾的城堡大厅；霍华德公爵的书房，自己在塔楼上的卧室；托尼的笑容，贾维斯师傅的课堂，还有老奶妈说的关于森林之子的故事。

克林特那么做，只是为了爱他的养父和养兄弟，而不是抛弃他的亲哥哥。只要能与托尼并肩作战，为霍华德公爵报仇雪恨，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我为你养父的事感到遗憾，”斯科特说，“但那与你无关。你在新旧诸神面前立下了誓约。一旦发了誓，你就不能离开，不管怎样都不行。”

“可我的兄弟……”

“现在我们就是你的兄弟！”

不只是斯科特，这个平时总是嬉皮笑脸、仿佛除了自己的小命外什么也不在意的家伙。性格懦弱却在这事上异常坚决的路易斯。任何时候都喜欢压着克林特、寻他开心的兰斯。还有莱奥、林肯……他的朋友们，不顾被砍头的风险，从长城一路追到国王大道，只为了把克林特带回去。

“你发过誓了。”斯科特提醒他，“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当然，用不着你们告诉我，我跟你们背得一样熟。”这下克林特真的投降了。他可不想那晚被逼着重温誓言的场景再发生。他们就跟托尼一样固执又烦人。“兰斯他们还在长城外巡逻，如果我想跑，这回可没人帮你拦住我。”

“拜托，我们才不管你。”听到克林特的语气终于软化，斯科特放松下来，翻了个白眼，“指挥官会把你抓来剁了喂乌鸦。”

“再不把文件送去，你也得被剁了喂乌鸦。”克林特用肩膀推了推他，然后加快脚步，拐进通往司令官堡垒的门。昨天大雪下了一夜，地上柔软的白色积了厚厚一层，穿着靴子也不好走。小吉却很喜欢在雪地里打滚，等晚些时候训练场没人了，可以让它出来玩一会儿。

“总司令和布鲁斯师傅经常跟官员们开会，还叫我们找这些奇怪的书……难道跟长城外的传闻有关？所以最近才加派人手到森林巡逻？”

“不是为了提防野人？”

“一群恶土上的恶人，有多大威胁？我说的是更可怕的东西。”斯科特话里的故作神秘让克林特有些不安。事实上，越过长城掠袭一直是野人文化中重要的一部份，年幼至十二岁的掠袭者就能爬过城墙，或者用小船穿过海豹湾绕过长城。“森林里游荡的不只是野人，还有本该死去的幽灵，徘徊在冬日阴影里。传闻它是塞外死人的统领，多少活物丧命于它的十字弓下。仅有侥幸逃脱的，不是被吓疯，就是发狂自尽了。”

“十字弓？”克林特重复道，对这样的说法好像有点熟悉，可能老奶妈以前提到过。“拜托，这只是吓小孩儿的。”

“所以你相信游骑兵兄弟离奇失踪，是野人所为？”

“可能他们跑了，就像之前被临冬城抓住处死的家伙。”像我之前那样，克林特在心中补充道，“无论如何，莫尔蒙大人会给我们带回答案的。”

“希望如此，”斯科特点点头，想把消极的想法抛在脑后。话音刚落，低沉浑厚的号角响彻原野。那是一声长长的巨鸣，颤抖着穿越树林，回荡于冰原之上。直到号音渐弱，终归寂静。

一声号角代表兄弟归来，克林特心想，肯定是莫尔蒙大人的队伍回来了。

无论弗瑞、布鲁斯和官员们在讨论什么，都因为莫尔蒙的归来延长不少时间。等会议结束，指挥官解散了其他人，让克林特给他盛一杯酒来。

“我知道在爱的人之间做出选择有多难，”克林特将角杯端给他时，弗瑞开口，“忘记出身，而选择心之所向，不是叛徒的行为。抛弃你的职责和誓言，那才是，记住了吗？”

“记住了，大人。”克林特绷紧下巴，从唇角挤出这几个字。

“记住了便好。把我的盘子端过来吧。又是火腿？算了，这些晚点你带回去给你的狼吧。”

“火腿！火腿！”弗瑞肩上的乌鸦应和道，但它也可能因为主人没把食物给它而不满。

“谢谢您，大人。小吉肯定会喜欢。”克林特说。

司令官哼了一声。“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胃口不小，难以满足。告诉我，孩子，你对你现在的位置满足吗？”

“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不仅胃口不小，还爱甜言蜜语。”弗瑞检视着他的餐盘，话语里的情绪让人难以分辨，“当我在临冬城遇见你的时候，我欣赏的是你的果断和百步穿杨，不是你的客套话。”

“如果大人想听的是我的真心话，那我认为您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克林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您早知道答案了。”

“你想像个游骑兵一样到长城外面去，骑马、战斗、射箭。你觉得我留你在这里是对你的惩罚，把你淹死在一堆无聊的杂活里。”

克林特默不作声。

“说真的，我开始是这么个打算。”弗瑞咬了口李子，吐出来果核。“可布鲁斯提醒了我，无论你当初因为什么离开，最终还是回来了。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你的‘荣誉心’。”

高如荣耀，犹如一轮新月下翱翔的雄鹰。艾林家族世世代代的箴言。可家族不要他，父亲不要他，亲哥哥不要他。他没有权利、没有母亲，现在连养父也没了。“我不知道我的‘荣誉心’有何用处。”克林特干巴巴地回应，“但我不会逃避任何您给予我的处罚。哪怕是死。”

“死！”乌鸦叫道。

“我希望你也别怕继续活下去，”弗瑞剥开白煮蛋的壳，两大口吞下煮蛋。“你不算逃兵，因为你没走成。要是我把每个半夜溜到村里的孩子都抓来砍头，那就没人防守长城了。而且，我相信你已经决定留下，不会再跑了。是不是，小子？”

克林特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气。“我发誓，大人。”

弗瑞叹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任命你为我的事务官？不是为了给你个教训，理由和我第一次邀请你加入守夜人时的一样。克林特，你得明白，我让你做我的事务官和侍从，是因为我对你的期望远不止于此。守夜人如今正需要任何能获得的帮助，而你和你的狼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份子。你以为这些天我们失去的游骑兵只是个例？你觉得史塔克的战争比我们这儿的战争更重要？”

克林特摇摇头，他确实预料到长城以北形势不对，但没想过有多严峻。

“你知道长城防卫战吗？”不等克林特给出答复，弗瑞继续说道，“二十多年前，我就在这里，有幸与奥丁王和众多将士并肩作战，击退了入侵的野人。那是一场胜利，但赢得艰难惨痛。当拜拉席恩爵士坠下长城……当杰克——我的弟弟被野人的斧头削去半边脸……我的弟兄们、孩子们再也站不起来，永远沉睡在此……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太多人。诸神保佑，孩子，你眼睛没瞎，人也不笨。等哪天野人……或是更可怕的东西，再次在黑夜里大举入侵，你觉得谁坐在铁王座上还有差别么？”

“没有。”克林特知道那场战斗，这也是他当初想要加入守夜人的原因之一。长城英雄们的故事他听过无数次，尤其是誉满七国的传奇——御林铁卫队长詹姆斯·拜拉席恩。巴基，霍华德公爵和史蒂夫·兰尼斯特这样提起他时，眼里写满思念和悲伤。在他们口中，巴基是英勇善战、充满荣誉感的骑士，是王国忠诚的守护者，也是善良、有情义、可靠的朋友。一个从小被迫承担责任、为家族而战的男孩，在白典上谱写了属于他的壮丽篇章。如果詹姆斯·拜拉席恩能成功，那么克林特·艾林也能做到。

是的，是的，他能做到。如果这要他放下临冬城，放下史塔克家，放下艾林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他也能做到。克林特知道，自己属于这里。“大人，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他挺直胸膛，郑重起誓，“为了守夜人，我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那敢情好。”弗瑞吃完了餐盘里其余的食物，除了给乌鸦留了些鸡蛋，他将剩下的火腿递给克林特，“把这拿回去，然后就到储藏室来，别让我们等着。”

克林特接过盘子：“大人，是为了什么事？”

“菲尔的小队带回了礼物，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弗瑞乌鸦放回到桌旁的架子上。

尽管一头雾水，但克林特还是听从指令，先把火腿拿回寝室。小吉躺在角落的窝里，静静地等他。冰原狼的体型越来越大，不过时间一久，其他弟兄们似乎也不像当初那般怕它；它能外出的时间逐渐变多，大部份时候还是只能待在房里。

“再忍忍，我回来就带你去外面。”克林特把火腿放到它面前。小吉先是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然后低头大快朵颐，连位置也不挪。除非有主人命令，小吉不会离开这个角落，它得守好放在木地板下的东西——艾林家的传家宝，一把稀有的瓦雷利亚钢宝剑。

“好孩子，继续守着，我很快就回。”狼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手，仿佛无声的允诺。

按照指示，他来到长城脚下的一间储藏室内，那是个从冰墙里凿出的阴冷房间，专门用来存放肉类、谷物、甚至啤酒。几位守夜人官员聚集于此：首席游骑兵菲利普·莫尔蒙，他的副手马库斯·雪诺，首席事务官杰弗里·托勒特以及他的助手莱奥，最中间的是总司令尼克·弗瑞，和年轻得格格不入的布鲁斯。克林特刚进门，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弗瑞点头示意，他们才默默让出位置，让克林特通过。

这就是他在下一秒看见的东西——桌上放着两具死尸，脸色惨白，圆睁的蓝色双眼瞪着天花板，而双手和斗篷一般黑。克林特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他见过死人，可这根本不一样。

“我们在长城外不远处发现了他们，”莫尔蒙没说话，而是交给马库斯爵士宣布，“阿洛尔和巴特尔斯，是我们之前派出的游骑兵。”

“你们当时派了六个人，”弗瑞没好气地问，“其他人呢？”

马库斯爵士摇摇头。“我若知道就好了。”

这回答让弗瑞大为不满。“两个弟兄死在长城肉眼可见的范围内，而你们却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见，难道守夜人已经怠惰到这地步了？我们到底有没有派人扫荡森林？”

“自然是有，大人，只是……”

“我们还有没有派人巡逻？”

“有的，可……”

“这人身上带着猎号，”弗瑞指着阿洛尔，“你要我相信他死前连一声都没吹？还是你们不仅瞎了，耳朵也聋啦？”

马库斯爵士气得毛发竖立，满脸怒容。早听闻弗瑞对自己的私生子非常严厉，不过马库斯是老兵，常在外巡逻，留守长城的时间很少，今天克林特才见识到这父子俩间紧张的气氛。

莫尔蒙马上介入，替副手解围：“大人，没有人吹号角，否则我的游骑兵一定会听见。如今人手不够，根本无法照我的意图仔细巡逻……更何况自从之前的小队失踪，我们已经缩短了巡逻范围，比以前更靠近长城——这可是大人您亲自下的令。”

弗瑞咕哝道：“唉，也是。那就算了罢。”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跟我说说他们怎么死的。”

在弗瑞的示意下，布鲁斯用布包住手，翻过巴特尔斯的脸部。尸体另一侧的脖颈部位有道深深的伤口，其中积满干涸的血块，头脖之间仅余几条肌腱相连。“他是给斧头砍死的。”

克林特记得巴特尔斯，他生前是个丑陋粗俗的家伙。而阿洛尔死状同样骇人，手掌也是完全漆黑。一道道皮疹般的伤口遍布全身，从下体到胸膛再到喉咙无一幸免。他的眼睛圆睁，蓝色的眼珠直瞪天空。

马库斯爵士冷哼一声。“肯定又是劳菲·雷德干的好事。”

弗瑞严厉地反问道：“野人？在离长城这么近的地方？”

“大人，不然还有谁呢？”

答案连克林特都说得出。不仅他知道，大家都很清楚，但没有人愿意说出口。异鬼只是故事，用来吓小孩的传说。就算他们真的存在，也是八千年前的事。光是产生这个念头都教他觉得愚蠢。

马库斯爵士续道，“森林广阔，随处可能遭野人偷袭。我敢打赌，这两个是他队伍最后的幸存者，本准备回来找我们……只可惜在抵达长城之前被敌人追上。你瞧，这些尸体还很新鲜，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不对。”布鲁斯平静地说。

克林特没料到布鲁斯会大胆插话，虽然他不怕官员，但向来温和有礼，更别说是对上素以坏脾气出名的马库斯爵士。

“这又是为何？”莫尔蒙问，并不在乎年轻学士的态度。

布鲁斯拿起一把解剖刀，顺着尸体手腕处可怕的伤口切下，示意大家仔细看。“这两具尸体不可能只有一天。从发现他们到运回来，不过两个小时，可你们看他的手，又干又脆。”

克林特立刻明白了布鲁斯的意思。他可以看见死人腕部断裂的血管，活像惨白肌肉里的铁蠕虫，血也冻成黑粉末。但马库斯·雪诺不以为然。“如果他们真死了一天以上，现在早就臭得要命。可他们一点味道也没有。”

托勒特这会儿悄悄走到尸体旁边，嗅了一下。“嗯，是不怎么好闻，不过……马库斯爵士说得没错，的确没有尸臭。”

“他们死了一段时间，可没有腐烂，”布鲁斯指给大家看。“身上没有生蛆，也没有其他的虫子。在森林里躺了这么久，却毫发无伤。”

“野兽都不愿靠近，就连我们的猎狗和马也是如此。我们只能用树枝做成粗陋的拖拉架把他们带回来。”莫尔蒙轻声说道。

官员们彼此交换眼神，每个人都知道此话的意味。“这很不对劲，”布鲁斯摇摇头，“他们衣服上有血迹，而且皮肤如此干硬，可莫尔蒙大人却说当时地上完全没有血迹，附近一丁点儿都没有。照说他们伤口那么深，鲜血应该溅得到处都是，对不对？”

托勒特上前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弄不好他们不是死在那里。而是被人搬来弃尸，当作警告什么的。”首席事务官满腹狐疑地往下瞧。“再说，我记得巴特尔斯从来就不是蓝眼睛。”

马库斯爵士似乎大为震惊。“阿洛尔也不是。”他脱口便道，一边转头看着两个死人。

寂静笼罩房间，直到不知谁小声说了句：“烧了他们罢。”可能是斯科特，但克林特不太确定。“是啊，烧了罢。”又一个声音在催促。

弗瑞固执地摇摇头。“不行，疑点还太多。请布鲁斯师傅验完尸后，将结果告知我。再派多几个人守在这里，以防万一。”

接下来，克林特默默地站在指挥官身后，等他下完所有指令和任务，其他官员也陆续离开。站在储藏室门外，尸体的惨状依然在克林特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什么死人和异鬼……他是个成年人，是守夜人的黑衣弟兄，已非当年与托尼一同坐在老奶妈脚边的小男孩。他不应该相信那样离谱的想法。

“没想到总司令会把你叫来。”过了几秒，克林特才发现莫尔蒙在和他说话，“不过听说你在临冬城时就是打猎好手，应该对此也有经验。”菲利普·莫尔蒙身材高大，有一双灰色的温柔眼睛和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举手投足间的优雅都能看出其贵族出身；如果不是那黑斗篷，实在让人很难把他和粗犷的游骑兵联系起来。莫尔蒙家一直是史塔克的忠实封臣，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克林特对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打猎时遇到的死鹿和这个……没有可比性，大人。我不确定自己的经验是否能用得上。”

“我注意到你刚才的表情。当马库斯说可能是野人所为时，你并不认同，对吧？就如你所说，你熟悉打猎时遇到的死鹿，自然清楚它和这俩干尸的区别。”莫尔蒙顿了顿，没有等来克林特的回应，于是继续说道，“你跟其他同期的士兵不一样，有超乎年龄的经验和冷静，侦查能力也十分出色。不加入游骑兵实在可惜。”

克林特猛地抬头，迫切地开口：“既然如此，那就请让我……”

“但总司令自有安排，我相信你能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察觉到男孩的失落，莫尔蒙面露微笑，“别担心，你总会有出长城去的机会。在那之前，别荒废了你的本领才好。我可不要一个射不中目标的弓箭手。”

一听这话，克林特异常激动。索恩爵士一直阻挠他任何射箭的机会；平时他的弓只能放在房间，毫无用武之处。身边少了趁手的武器，克林特觉得自己赤裸裸的。所幸莫尔蒙大人有时同情他，愿意为他使用靶场做担保；弗瑞则早知道自己事务官晚上的去处，一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人，您是说……”

“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只能在晚饭时间，知道了吗？”说罢，莫尔蒙拍拍克林特的肩，让他往身后看。原来弗瑞终于结束了和布鲁斯的对话，让克林特跟着自己离开。克林特真要感谢诸神，不愿再和那瘆人的尸体待在同一个房间。临走前他和布鲁斯告别，但对方的心思早就投入到接下来的解剖工作中；斯科特一脸不情愿，把学士切下的一只断手放进醋罐子里，差点恶心得要呕吐。好吧，看来需要好好学习、锻炼技艺的可不只有克林特。

在这之后时间过得飞快。天色转眼暗淡下去，其他弟兄们都聚到盾牌厅就餐。克林特草草吃了几口，便溜了出去，抱着心爱的长弓和箭囊跑到院子里的靶场——这一直以来都是游骑兵专用，但有了莫尔蒙大人的许可，就算是索恩爵士也不敢抱怨。

夜幕一片漆黑，靶场上只有几盏煤油灯的火光，地上厚厚的雪根本看出前几日的温暖。那时比现在暖太多，空气都是潮湿而沉重的，甚至长城接连几日都“泪”如泉涌，有时候克林特不禁想象它正在萎缩。

这种天气在北境被称为“鬼夏”，传说这意味着夏季的鬼魂终于逃脱束缚，四处飘荡。这次的夏天刚开始时，克林特还是刚到临冬城的小孩儿。然而在持续了十年后，气温不断下降，让人怀疑夏季是否终于要结束。老人们的警告还在耳边，述说着长夏之后的酷寒，和永恒严冬。

他拿好弓箭，在距离靶子足够远的地方找好位置。小吉已经在身后的院子里来回奔跑，有时候跃进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只能隐约听见雪地上浅浅的脚步声。见它玩得开心，克林特不再管他，把注意力放回到手中的箭，以及搭弦的瞬间满足感。一支，两支，上弦，拉满，放出。白天时的那些纠结、迷惘，亲眼目睹弟兄尸体的恐慌，就在箭命中靶心的瞬间得到释放。就只有在这一刻，克林特才觉得做回了自己。

“对一个小鬼来说，你的箭术不算太差。”不太友好的粗犷声音传来，只见马库斯·雪诺走到靠近城墙的木台边，将手里的油灯放在上面。“但也就那样。真不明白父亲和菲尔到底看中你什么。”

马库斯爵士很是魁梧，走近之后显得个子更高，甚至超过莫尔蒙和弗瑞。黝黑的脸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听说那是他加入守夜人前在战场留下的，那时起他和莫尔蒙便已经是出生入死的好友。所以他才会被首席游骑兵选为副手——不但经验丰富、沉稳老练，还是莫尔蒙最信任的人之一。然而这样受人尊重的老兵，似乎不怎么待见克林特，从没给过什么好脸色，但起码不像索恩那样对他羞辱刁难。

“我很感激总司令和莫尔蒙大人的赏识。”克林特谨慎地回答，拿不准对方的心思。

“不过今天在检查那尸体时，你让我有些意外。”

克林特疑惑道：“大人的意思是？”

“无论是随我们发现尸体的游骑兵弟兄，还是储藏室里几位资历不浅的家伙，一见到阿洛尔他们那模样，就吓得说不出话。但你不一样。”马库斯回答，“虽然你和他们想到一块去了，对吧？”

克林特来自谷地，但在北境的时间甚至比在鹰巢城长。还是小男孩时，临冬城的老奶妈就给他们讲过故事，她的沙哑嗓音犹在耳际。在一片黑暗之中，异鬼骑马到来，他们浑身冰冷，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痛恨钢铁、烈火和阳光，以及所有流淌着温热血液的生命。他们手下的死灵仆役皆是战争亡灵，一路南下，横扫生命之地，以人类婴儿的血肉为食……

“大人觉得是真的吗？”他忍不住问道，声音轻得仿佛是避免唤醒沉睡在黑夜的东西。“死人，异鬼……还有拿着十字弓的幽灵士兵……”

马库斯不屑地冷哼一声：“呵，我看只是劳菲·雷德为了动摇人心传播的屁话。如今野人的踪迹越来越靠近长城，谁知道他们在计划什么……我看这事你也少管。你这小娃娃，乖乖在黑城堡待着就行。”

克林特忍不住反驳：“我不再是小孩了……”

“就算你射箭再厉害，菲尔也不会让你加入的。”冰冷的话硬是截断了话头，让年轻的守夜人哑口无言。他真是受够了这家伙的傲慢。事到如今，他遇到的贬低和蔑视难道还少吗？克林特心中一部分满是怒火，叫嚣着要给马库斯狠狠一拳，让他见识自己的力量；另一部分则在低语，让他冷静，否则就得面对比之前更严厉的惩罚。但如果……如果……

“喂艾林，你的狼怎么了？”

刚刚不知跑到哪里去的小吉窜出来，上前咬住克林特的裤腿，用力往反方向拽，把他从马库斯身边扯出一段距离。“小吉？”克林特轻声唤道。冰原狼松开口，抬头看着他，露出利齿，无声地咆哮。它疯了吗？克林特暗忖。“小吉，是我啊。”他喃喃低语，试图遮掩声音里的恐惧。可另一方面，他又在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

小吉这次来到他的面前，不停用头推搡他，好像在催他离开。克林特看着它，心中的不安节节升高。“嘿，你认识马库斯的，他是我们的一员。”他轻声说。然而冰原狼四肢贴地向后爬开，脖颈的白毛根根竖立。这太奇怪了，之前马库斯在旁边小吉也不会这样，他心想。

马库斯不愧身经百战，也感觉到不对劲。他缓缓把手伸到后腰，那里放着他常用的匕首，一边后退一边朝克林特大喊：“傻站着干什么？你先回去！”

“但是……”

“臭小鬼还跟我倔上了，你快……”

他还没说完，从天而降落下的阴影狠狠砸在砸在马库斯的背上。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形，身披斗篷、戴着兜帽，在远处灯光的照耀下，隐隐看见一张大口钳住了马库斯爵士的肩膀，牙齿甚至扎进厚皮甲靠近脖子的缝隙，疼得马库斯痛苦哀嚎。

不可能，克林特对自己说，这是黑城堡，日夜都有人看守，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我一定是在做梦，我在做噩梦。

"大人！"他看着不远处疯狂挣扎的马库斯爵士，意识到袭击者在撕咬游骑兵的血肉，不敢再犹豫。右手立刻从箭囊抽出一支箭，屏住呼吸，用上所有力气拉满弓弦。保持住，保持住。他的眼睛追踪着游骑兵的每一下挣扎，绝不放过任何瞄准的机会。然后箭矢"嗖"地一声飞出去，精准射进了袭击者的头，力道之大，甚至将其从马库斯身上甩了出去。

突然，他听到小吉的咆哮，灰色的冰原狼向前窜去，挡在了地上的马库斯和袭击者之间。克林特也快步跟上，趁机拽住马库斯的手臂，拖着他沉重的身体慌忙远离那东西，退到相对安全的距离。他扯下自己的斗篷，按压在马库斯流血的肩膀上，同时看向小吉的方向。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没被灯光照到的黑暗，然后便看见一个黑影缓缓站起来，即使额头插了一支箭，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在兜帽下面，那双眼睛闪着冰冷的蓝芒。

小吉一跃而起，一人一狼同时扑倒，没发出一声惨叫或咆哮。他们翻滚着跌倒进雪地里。一双漆黑的手深深扎进冰原狼的灰色皮毛中，干瘪的手指掐住它的喉咙。小吉使劲蹬腿，拼命扭动身子，可就是挣脱不开。

克林特没有时间恐惧。他纵身向前，出声大喊，两支箭随即射出。钢铁箭头划过衣袖、皮肤和骨头，却不知怎地，骨肉断裂的声音听上去很不对劲。那股诡异的寒意让他几乎窒息。他看见那条黑色断臂在月光下蠕动；小吉挣脱了对方另一只手，伸着舌头爬到一边。

斗篷人扬起苍白的圆脸，克林特没有犹豫，这次从箭囊抽出一支箭，紧抓在手心，勇敢冲上前去。他往对方的鼻子上划出长长一道伤口，就在那双燃烧如蓝色星辰的眼睛下。他认识这个人。阿洛尔，他摇摇晃晃地向后走去，诸神啊，他已经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感觉到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蹭了蹭。低头一看，那黑色的断臂正顺着他的大腿往上爬，不断撕扯他的皮肉。一股强烈的反胃感袭来，他惊呼一声，迅速拿出另一根箭矢，将钳在自己腿上的手指掰开。断臂被扔到地上，还在不停抽搐。

尸体摇晃着朝他逼近。它没有流血，虽然没了一条手臂，脸也几乎被劈成两半，可它好像毫无知觉。克林特的箭所剩不多，之前练习时用去大半，正插在院子另一边的靶子上，而"冷月"仍留在屋里。如果他射箭的力度能把手臂从尸体身上折断，就算手里只有一把长弓，或许也能起作用。与此同时，小吉一跃而起，张口咬住断臂，顿时传来指骨碎裂的脆响。克林特高举长弓，砍在尸体的脖颈上，只觉得弓身深深陷了进去。

阿洛尔的尸体扑过来，将他撞倒在地。

肩膀碰到地上突出的石头，顿时疼得克林特喘不过气。弓呢？弓到哪儿去了？他居然弄丢了那该死的弓！托尼送他的弓！克林特刚要开口大叫，尸鬼将黑漆漆的手指塞进他嘴里。他一边噎气，一边想把手抽出来，但尸体实在太重，鬼手死死往他喉咙深处钻，冷得像冰，令他窒息。死人的脸贴就在他面前，笼罩了整个世界。那双眼泛着奇异的寒意，闪烁非人的蓝光。克林特用自己的指甲抠它冰冷的皮肉，用腿踢它，试着用嘴去咬，用手捶，试着呼吸……

突然身上的重量消失，插在他喉咙里的手指也被拔掉。克林特立刻翻身呕吐，不停发抖。

原来是小吉再度出击。只见冰原狼锋利的牙齿进尸鬼的内脏，不停撕扯。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该找到那把长弓。

回身看见躺在地上虚弱的马库斯爵士，艰难地抬起另一边手臂，指向不久前放在木台上的油灯。而那条被啃得稀烂的断臂，正在地上剧烈摆动，朝他爬去。

克林特想要大喊，却没了声音。他踉跄地站起来，一脚把断臂踢开，伸手拿起那盏油灯。只见灯焰晃动，险些就要熄灭。“烧……”马库斯的声音颤抖着，呼吸虚弱，克林特听得一清二楚，“烧……烧！”

克林特双手握住灯，冲向正和冰原狼搏斗的尸鬼。"小吉!"他喊道。冰原狼猛地一扭，抽身从尸鬼身上跳开。黑色的液体似条条黑蛇，从死人腹部的伤口缓缓流出。克林特毫无畏惧，上前到足够近的位置，用力将金属油灯掷出，玻璃罩被砸得粉碎，等油灯落下，火光溅洒，尸鬼身上的衣服瞬间燃起熊熊烈焰。

烧啊，望着那团美丽的火焰，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天上诸神，求求你们，让它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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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 本章提及人物：
马库斯·雪诺=马库斯·弗瑞
杰弗里·托勒特=杰弗里·梅斯
利奥波德/莱奥=莱奥·西蒙
兰斯=兰斯·亨特
林肯=林肯·坎贝尔
阿洛尔=阿洛尔（神盾）
巴特尔斯=巴特尔斯（神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