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神同人/赫波(hermollo)#往昔与未来与无稽之事
呃啊,果然还是被河蟹了……没办法
(非常时期,已撤)
*不知不觉就玩了巨多梗和隐喻,过几天大概会在子博 @豆_白夜千灯 发一版导演点评版(划掉)屑作者碎碎念批注版(草)
(突然想起来补上)碎碎念点这里:赫波同人的碎碎念批注版
呃啊,果然还是被河蟹了……没办法
(非常时期,已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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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神同人/pyladorestes】俄瑞斯特斯在德尔斐
*对古典时期悲剧结构和风格的拙劣模仿,cp倾向为皮拉德斯x俄瑞斯特斯,时间线在埃斯库罗斯的《报仇神》之后、欧里庇得斯的《伊菲革涅亚在陶里克人中》之前。
*虽然古典时期的雅典作家们因为考虑到雅典和阿尔戈斯的盟友关系而把阿伽门农一家说成阿尔戈斯的王族,但是这里沿用荷马史诗中的说法,即他们是迈锡尼王族。
*补充同体裁另一篇:《皮拉德斯》
人物
俄瑞斯特斯——迈锡尼的王子
皮拉德斯——俄瑞斯特斯的挚友,福基斯的王子
阿波罗——德尔斐的预言神
赫耳墨斯——引路神,旅者的守护神
复仇女神——复仇女神之一,在雅典法庭一事后仍对俄瑞斯特斯不满的那一位
歌队——由德尔斐...
*对古典时期悲剧结构和风格的拙劣模仿,cp倾向为皮拉德斯x俄瑞斯特斯,时间线在埃斯库罗斯的《报仇神》之后、欧里庇得斯的《伊菲革涅亚在陶里克人中》之前。
*虽然古典时期的雅典作家们因为考虑到雅典和阿尔戈斯的盟友关系而把阿伽门农一家说成阿尔戈斯的王族,但是这里沿用荷马史诗中的说法,即他们是迈锡尼王族。
*补充同体裁另一篇:《皮拉德斯》
人物
俄瑞斯特斯——迈锡尼的王子
皮拉德斯——俄瑞斯特斯的挚友,福基斯的王子
阿波罗——德尔斐的预言神
赫耳墨斯——引路神,旅者的守护神
复仇女神——复仇女神之一,在雅典法庭一事后仍对俄瑞斯特斯不满的那一位
歌队——由德尔斐神庙中的祭司们组成
开场
(皮拉德斯搀扶俄瑞斯特斯上)
皮拉德斯:
唉!赫拉克勒斯呀!
俄瑞斯特斯:
(挣扎抽搐)
救命,救命,垂怜我,
我看见一个戈耳工样头脸的女神向我冲来了!
皮拉德斯:
(紧紧抱住他,用身体的力量压制他)
唉!狄俄尼索斯呀!
(对观众)
自我们离开了家乡,
踏上求神谕的路程,
他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已经有许多时日了。
我虽不像他受着折磨,
心中也不比他轻松。
俄瑞斯特斯:
(恢复清醒)
皮拉德斯,我的好朋友,
我又犯疯病了吗?
是你紧紧抱着我,将我照顾。
神志不清醒时我仿佛听见
你喊着神的名字向他们祈祷。
皮拉德斯:
是的,俄瑞斯特斯,
我向这两位神祈祷,因为
他们都曾发了疯,
又恢复了正常。
俄瑞斯特斯:
我还以为你在向你们福基斯地方的
大神洛克西阿斯祈祷呢。
皮拉德斯:
(搀扶他)
我不会那样做的,
因为他是个狠心的神,
用含糊的话作弄人。
正是因为他你才受了这么些苦啊!
俄瑞斯特斯:
我受苦是因为为父报仇
杀了母亲,可是不错,
这事是阿波罗指使我干的。
啊!他把我从伯罗奔尼撒地方
赶到雅典的公民法庭,
可是法官帕拉斯·雅典娜判我无罪之后,
我依然只能漂泊,因为
并非所有的“慈悲女神”都原谅了我。
唉!皮拉德斯,除家人外最亲爱的人,
我是个害着病的罪人,
你为什么还陪着我呢?
你可以回家去,别被我拖累,
我已为你择下一个好妻子。
皮拉德斯:
因为我的手和你一样
沾着血啊,俄瑞斯特斯。
正如你所说,我们是
除家人外最亲爱的人;
我如果在你受苦时抛弃你,
就是对朋友不义,对亲人无情。
俄瑞斯特斯:
(对观众)
有这样的一个好朋友,
我在苦难中也感觉到安慰了!
就像负重走在陡峭的路上,
如果身旁有朋友,重负同分担,
身体和心灵都会好受些。
(对皮拉德斯)
现在我更相信,
厄勒克特拉将要有个好丈夫,
如果咱们都能回到故国土地。
我还觉得,我比阿波罗
要强上一些,因为我将拥有
你这样的好姐夫。
皮拉德斯:
是啊,洛克西阿斯是不能
将他的姐姐许配给别人的。
但是,俄瑞斯特斯呀,
我对你好,并不是为了
赢得你姐姐的婚姻,
和你的家宅或继承权。
(对观众)
我看他这样子,真想
用我的真心去减轻他的痛苦,
可是我又怕话太早说出,
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
沉重的负担,因为他已如此负累。
凡人的命运残酷而无常,
我们已经见识得足够。
我要看护他,在此时此地,
好行径胜过千言万语。
(对俄瑞斯特斯)
这些事以后再谈,
等它们都变成现实。
你看,前方就是目的地的海岸了。
俄瑞斯特斯:
(作观望状)
你说得对,那神谕所就在前方了。
啊!我们快些赶到那,向他讨说法,
在那不敢提名字的女神的
刑鞭再度落到我身上之前。
进场歌
歌队:
快看,快看,两个旅行者
自怪石嶙峋的福基斯海岸走来。
一个人衣衫褴褛,
携着同样落魄的另一人;
他就是本国的王子,
斯特罗菲奥斯之子皮拉德斯,
他现在这副模样恐怕
他的父母见了要心疼难过;
那另一个人则是迈锡尼国王
不幸的阿伽门农之子俄瑞斯特斯,
精神憔悴,狮鬣样的金发失去光泽。
我们祭司在皮托神庙中
侍奉善预言的阿波罗,也曾听闻
他们的事情——坏事总传得很远。
坦塔罗斯后人受诅咒的家宅
绵延数代,不断地产生弑亲血仇,
是多产的苦难之田。
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怨他把女儿伊菲革涅亚
献祭在无风的奥利斯,
还嫉恨他带回特洛伊的公主;
她黑色的心肠中阴谋成型,
将野狗引上雄狮的卧榻,
在浴室里她杀了她的丈夫,
剑剑刺下都见血。
俄瑞斯特斯那时远离故国,
在我们福基斯的王宫成长,
同皮拉德斯结成亲密友人;
他回家前也曾来神庙中问卜,
预言神颁下神谕,在他心中
激发复仇的火焰;
在他祖辈的家宅中——
尽管遭人侵占,仍该属阿伽门农的子嗣
——用锋利的剑将债款讨回,
用于偿债的是两具尸体、许多的血。
俄瑞斯特斯做这事,协助他的就是皮拉德斯,
还有阿伽门农刚烈的女儿厄勒克特拉,
表姐弟三个是同谋者;
两个男子陷入命定的流放,
从迈锡尼到雅典到阿卡狄亚,
又再次地来到这里。
城邦女神雅典娜判了俄瑞斯特斯无罪,
出身冥土的女神却持不同意见,
仍当他有罪,追杀他一路至此。
(复仇女神上)
复仇女神:
我就在这大地中心,福波斯·阿波罗
从地母的巨蛇手里夺来的神谕所门前,
等着那满手鲜血的弑亲者,
好将他捉拿,押入漆黑的地下。
一座不道德的神庙里不道德的神
不能袒护他。
歌队:
洛克西阿斯或许不为所动,
我们祭司心中却生同情。
但愿阿伽门农的儿子
快迈进那神圣的门槛,
赶在黑夜笼罩之前。
第一场
(德尔斐圣所大门紧闭)
歌队:
这不是个吉祥的日子。
唉!这不是个宜于上香火的日子。
赶着赫利俄斯金车的余晖,
夜幕过早地降临了。
(俄瑞斯特斯和皮拉德斯奔上)
俄瑞斯特斯:
(回头张望)
哎呀!我听见破空的鞭声了,
那慈悲女神又来追捕我了——
一条最凶残的猎犬。
皮拉德斯:
什么,我的朋友?她又来了?
你这样说,尽管我看不见她。
我以为我们上岸时暂时甩掉了她。
啊!她怎么就不能
沉入地底,化为污黑的血水?
复仇女神:
你这凶徒,你这恶棍,
我要逮住你了!
歌队:
我们从紧闭的庙门里
看见这情形,全都叹息。
就如同山坡上吃草的两头小公羊,
遭遇了豺狼的袭击,
疾奔哀叫着,逃向主人,
可是距离牧人的手杖还有一寸时,
它们被尖牙的恶兽扑倒,
没能得救,鲜血染红草场。
这两人的遭遇也像那样;
他们走到神谕所近旁,
却遭拦阻,进不去庙宇大门。
世事往往如此,都是命运诡谲——
毫厘之差,酿成迥然的结果。
(赫耳墨斯乔装做一行商人上)
赫耳墨斯:
喂,你们两个年轻人,
这样急匆匆地要去哪里呢?
皮拉德斯:
我们要到皮托的有名神庙去。
赫耳墨斯:
这真是巧啊,因为
我也要到那里去,
即使对于我们商人,
神谕也是很重要的。
让我与你们同行吧,
我们都是赶路的旅人。
俄瑞斯特斯:
不必问我们的意见,
只要你自己不介意。
赫耳墨斯: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看你眼神涣散、嘴角抽搐。
为何不呼唤此地的神呢?
求他保护你。他的威能是很大的。
俄瑞斯特斯:
我曾呼唤他的名字,
可是他能帮我什么呢?
除了用他那神谕,
驱使我做这做那以外。
赫耳墨斯:
当心!你在神庙附近说这话,
不朽的神明会听见。
俄瑞斯特斯:
让他听见吧!
我说的属实,他该承认。
歌队:
(对观众)
确实有神明听见这言论。
赫耳墨斯:
(对观众)
这样的人我知道很多,
命途不顺就怪罪神明。
皮提安·阿波罗啊,
这样的人你定见过很多!
都是因为你爱含糊其辞,
不把话说全,招人误解,
又太冷漠,惯会发号施令。
我现在不为你辩解,
让他在口头上发泄对你的怒火,
这于你无损害,却能让他好受。
(赫耳墨斯与俄瑞斯特斯和皮拉德斯在一处,复仇女神不靠近他们,只在远处挥鞭)
俄瑞斯特斯:
我看见鞭影乱舞了!
我要带着我的罪死了。
可怜我至亲的朋友,
也要受我连累了。
皮拉德斯:
啊,如果你跑不动
就倚着我,俄瑞斯特斯。
赫耳墨斯:
等等,我听见一声“俄瑞斯特斯”?
(对皮拉德斯)
你刚才是不是对你的朋友
呼“俄瑞斯特斯”来着?
皮拉德斯:
因为俄瑞斯特斯是他的名字。
唉,商人大哥,你莫非听说过这名字?
不论你听到了什么,相信我,
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痛苦的人。
赫耳墨斯:
我确实听说过这名字。
(对观众)
岂止是听说过,
我为了他到这里来呢!
洛克西阿斯拜托我,
看顾俄瑞斯特斯和他的朋友。
他总吩咐我做这做那,而我必须听从,
因为他是我父系的兄长,
还是至高神宙斯的代言人。
我发过誓和他永远友爱,
幼年的誓言时至今日依然算数。
歌队:
且看,神不会抛弃虔诚之人。
神明做事是很周全的。
俄瑞斯特斯:
啊!行商人,你现在看到了,
我的丑态和苦难:
你旅行是为了赚钱养家,
有个屋檐下的家宅等你回归。
可是我们旅行却是为了逃命,
无家可归,身心俱疲。
你和我们一起走,
是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同路,
我担心你也沾染危险。
赫耳墨斯:
哦,你是说撵在你们身后的
那个形貌可怕的女神吗?
(看复仇女神)
这不就是黑夜悲苦的女儿,
嗜血的三姐妹之一吗?
俄瑞斯特斯:
咦!你也看得到她吗?
这一路上,对除我之外的人而言,
她连幻影都不是。
赫耳墨斯:
不错,我也能看得到她。
(脱去伪装)
我看得到她,还要和她交谈,
让她暂停追杀你们。
俄瑞斯特斯:
是我眼花了,还是
这行商人变成了一位神明?
皮拉德斯:
我也看见他变成了一位神明。
依我看,这样的形象,
他是保护旅者的大神赫耳墨斯。
赫耳墨斯:
对啦,是我。
俄瑞斯特斯:
这可真惊人啊!
但是你真的会保护我这罪人吗?
赫耳墨斯:
我必须要保护你,这你放心。
(对皮拉德斯)
不用再跑了。
你抱住他。
皮拉德斯:
(抱俄瑞斯特斯)
我抱住他了。我发狂的朋友,
别乱动,现在我们知道
阿波罗虽不在此,
但他派了他的兄弟来救我们。
歌队:
啊,长弓闪亮的王,
你不曾露面,却赢得好名声。
你有一个好朋友,
一个好亲人,正如同
俄瑞斯特斯有皮拉德斯。
赫耳墨斯:
(对复仇女神)
尊敬的女神,你怎么
还在和可怜的俄瑞斯特斯置气?
你的姐妹们已在雅典城的祭坛
享用祭牲和人们的爱戴,只剩你
对他穷追不舍,跨越千里。
须知明眸的帕拉斯和她的人民,
开设公义的法庭,正当地赦免了他。
他不仅在那里,
在福波斯和我这里也已无罪。
复仇女神:
你不要卖乖,迈娅的儿子!
你们年轻神得了势,
就欺压我们老前辈。
还有勒托的儿子——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谋划
——真枉她生你时那样辛苦!
你们都是有母亲的,
为什么包庇一个弑母者?
赫耳墨斯:
虽然我和我母亲关系很好,
但是我也知道,俄瑞斯特斯的
母亲已不能算母亲。
复仇女神:
一个人的母亲算不算母亲,
是基于血缘上,不是从情感。
俄瑞斯特斯在他母亲怀中
吮过乳汁、享受过温暖的庇护,
那么他杀她,就是不道德。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杀阿伽门农,
相比之下不算什么罪过,
因为妻子和丈夫之间没有血缘,
不像母亲和子女血脉相连。
更何况,她杀丈夫是因为
丈夫杀了他们的长女,
伊菲革涅亚,家宅的欢乐。
这才叫“正当的复仇”,
我会这样说,如果你问我。
歌队:
神样的阿伽门农已魂归地下,
他留下的亲人的所有这些
仇怨纠葛与厄运,
他纵然知晓,也无能为力。
赫耳墨斯:
可是那个被献祭的少女,
我确定地同你说,她并没有死。
要是你放这两个年轻人进庙去,
你就能知道,福波斯正要亲口
告诉他们与这有关的事。
复仇女神:
我怎么信任你?
你一出生就会耍弄诡计。
赫耳墨斯:
这话我听了简直伤心!
我虽会使诡计——
那是因为我聪明,容我自夸
——可我更有一副好心肠。
遍布道路和市场的赫麦石柱,
总有人对着它们呼唤我的名字。
尊敬的女神,听我说,
就算不为阿波罗,你就当
卖我一个面子,
我赫耳墨斯感谢你。
歌队:
就算身居高位,也不能
口无遮拦,因为有时候,
唇舌的力量胜过刀剑。
祸能从口出,好事也能。
复仇女神:
这个好口才的传令官,
他的话无懈可击,
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好拒绝,
那样显得多刻薄。
况且我心里也生疑,
想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
那么我暂时放下我的鞭子,
让该死的俄瑞斯特斯
喘息一时,但不是永远。
(复仇女神下)
赫耳墨斯:
好了,她已经走了,
也带走了你的疯病。
俄瑞斯特斯:
唉!看来诸神之中
还是有些好家伙,
不是尽爱看凡人受苦难。
赫耳墨斯:
因为我对你们有同理心,
大地上有死的凡人;
福波斯了解人,我则同情他们。
现在休息吧,在神妙的
黑夜的怀里养足精神,
等到明天问卜的时辰,
你们再进庙去,乞援求告。
俄瑞斯特斯:
善喜助佑的赫耳墨斯,
你说得一点不错,
我愿意听从你的话。
(赫耳墨斯下)
第一合唱歌
歌队:
困境里有神明出手相助,
是不幸中的福气,
可是不幸的命运汹涌不断,
这短暂的福气也如
长河里的火星最易熄灭。
诸神爱看人们在幸与不幸间挣扎辗转。
夜风寒冷,夜雾模糊凡人的肉眼,
我们已看不清圣所外
俄瑞斯特斯和皮拉德斯的身影。
他们的命运也是如此地
模糊不清,茫茫难分辨。
只能说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的要强,
他们此时不分开,但愿
以后也不分开。
第二场
(俄瑞斯特斯和皮拉德斯对坐)
皮拉德斯:
你在想什么,俄瑞斯特斯?
你一时抬头望天,
一时又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可怕的女神已不再侵扰你了吧?
方才那库勒涅的旅者守护神
赫耳墨斯已说服她离去,
至少今夜你不会发病。
俄瑞斯特斯:
我确实不再受疯病折磨了,
可是另一种思虑开始折磨我的心,
把它蹂躏撕扯,就好像
老鹰用尖喙利爪虐待一只云雀。
皮拉德斯:
把你正在想的事说出来,
不管那是什么,
我或许能开解你。
俄瑞斯特斯:
我心里动摇,为我做过的事。
皮拉德斯:
我们难道不是做了该做的事?
我们做了合神意的事,
刺出两面磨光的利剑。
俄瑞斯特斯:
不错,对于第一桩事我是不后悔的,
杀了一个纯粹的仇人;
但是对于第二桩事,在当时
我做完了立刻心生懊悔,
这你在旁也目睹了。
后来我在自己的苦难中
将这情绪忘却了,可是
刚才那慈悲女神出言谴责时,
我禁不住又开始怀疑自己那时
到底做得对不对,是不是完全地公正。
我确实还记得小时候,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把我抱在怀里
或喂奶或亲热地逗弄,那时候
她还是我的母亲,我还是她的儿子。
我也想起她临死前
喊着我和厄勒克特拉的名字求饶,
可是那时我被神谕蒙蔽心智,
只顾将无情的铁器
刺进她的胸膛,让生命流逝。
皮拉德斯:
是的,我当时见到那情景;
可是我并不像你
想得那样多,我只知道
你听从的是阿波罗的话,
而我支持你,我的挚友。
俄瑞斯特斯:
阿波罗下了一个鲁莽的指令!
鲁莽得简直不像人们信仰的那个他;
听从他指令的我也鲁莽。
一方面我报了父亲的仇,
告慰他墓中的魂灵,
明白这都是我必须做的;
另一方面我负疚不安,
因为我确实亲手杀了
自己的母亲,不管她是怎样一个
恶毒的女人和妻子,
她曾经是我至亲的人。
啊!我还能够算一个人吗?
还是像母亲的魂灵诅咒的那样
是一条毒蛇,咬不该咬的人?
(俄瑞斯特斯叹息,皮拉德斯抱住他的肩,指他的胸口)
皮拉德斯:
这样说来,是你自己的心在折磨你了,
我认为这恰恰说明你有良心,
还是一个人,不是怪物,
要知道愧疚感只会从良心里生出。
俄瑞斯特斯:
请告诉我你是确实这样认为,
还是只为了安慰我?
皮拉德斯:
我确实这样认为,你相信我。
更何况,如果你活该为此受罚
这样长的距离、这样长的时间,
那洛克西阿斯应当同罪——
愿他理解我这样说
——你的流放早该结束了,
你的罪也洗净了,
如果你确实有罪的话。
这就是我的观点。
俄瑞斯特斯:
(叹息)
愿额外的惩罚早日结束,
如果道理真如你所说。
皮拉德斯:
所以放宽心,别再为此烦忧。
你靠近些,这里的夜晚很冷。
(二人并肩靠坐,沉默一段时间)
皮拉德斯:
俄瑞斯特斯?
俄瑞斯特斯:
怎么了?
皮拉德斯:
除却我们刚才谈的,
我感觉你还在为其他的事发愁。
我看你睁着眼睛不睡觉,
这样不行,我知道你很累,
别强撑着不入眠。
要是你担忧夜里遭袭击,
我会为你守夜,防范
野兽和不好的梦。
俄瑞斯特斯:
唉!亲爱的皮拉德斯,
我下面说的话,你别见怪。
我舍不得入睡,还想多看看你,
因为我想没准我一闭上眼睛,
你就会离开,留我一个人。
虽然这也无可厚非——
现在你人在自己国家,
如果你要回家去,
使你父亲的心宽慰,
那就去吧,这合乎情理。
皮拉德斯:
你一千遍地这样问我,俄瑞斯特斯,
我就会一千遍地回答你,
不,我不会离开你,
我发过誓分担你的一切,
你的宴酒和伤痕、欢笑和泪水。
过去那么多的路途,
全希腊的土地,我都
和你一起走过,两人相伴。
不论发生什么事,
要我离开你才是不合情理。
俄瑞斯特斯:
可是我禁不住去想你的家人,
皮拉德斯,你和我不同;
我的父母都已死去,
你的父母还健在,
期待着你带回妻子,
生下你们的继承人。
皮拉德斯:
如果我快乐而你痛苦,
那么家宅中的欢乐于我也无意义。
俄瑞斯特斯:
我做了什么能值得你这样呢!
皮拉德斯:
我知道假如不幸的是我,
你也会做同样的事。
好了,我们之间不需要再多的话语了;
该做的是养精蓄锐,因为接下来
在那最难懂的神的庙里
还有不知什么在等待。
俄瑞斯特斯:
好,好,我们不再说话了。
在睡前让我吻一吻你吧。
(吻他面颊)
皮拉德斯:
来,枕着我的膝头睡吧。
就像从前在福基斯宫中
练习竞赛技艺疲惫了时,
我们在橄榄树的浓荫下休憩,
你枕着我、或者我枕着你。
(对观众)
这样将他美好的头
放在我的大腿上,听见
他的呼吸,我已经很满足。
暂享这一夜宁静,
因为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们凡人目光短浅,
所以更懂得珍惜当下。
第二合唱歌
歌队:
大地之上的凡人,
和命运之间是天生
隔着障壁的。
就连我们德尔斐的祭司
也不例外,因为我们
只是围在那三脚鼎旁,
坐在上面的是女祭司皮提亚。
在合适的时候,
洛克西阿斯会在她头脑里,
注入灵感的光辉,
她便口吐晦涩的预言,
由我们记下来,再转成可理解的话,
本地的大神这样透露命运;
怎么解读命运则是凡人的事,
有时会生误解,但不是神明的错——
在这方面他很有权威,
他拥有这能力的年头比我们的生年还久。
第三场
(德尔斐,赫耳墨斯和阿波罗自庙内上)
阿波罗:
那两个人快来了,
俄瑞斯特斯和他身边那个
皮拉德斯,我记得他叫这名字。
赫耳墨斯:
是的,他们又来找你了。
我昨天遇见他的时候,
俄瑞斯特斯对你怒气冲冲。
阿波罗:
凡人就是这样,
交好运时感激神,
稍有倒霉又怪罪神。
赫耳墨斯:
他们确实是听了你的话,
犯下了重罪、惹上了追杀。
阿波罗:
可是我也为他做了辩护,
在战神山法庭上,面对狗眼的凶神。
当初收到叫他去夺回家业的神谕时,
他是多么激动啊!
还有当埃吉斯托斯死了,
他同他的姐姐和忠实的家仆
一起庆祝胜利,他是多么得意啊!
然后他们姐弟一同杀了母亲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他又害怕起来,
开始软弱后悔,对我生埋怨。
依我看,他要是对自己做过的事
保持心志坚定不动摇,
他现在就不会这样埋怨痛苦。
身处逆境就忘记本心,
是不成熟的表现。
活在世间总不可能万事顺意,
不论对神明还是凡人都是如此。
赫耳墨斯:
你很会讲道理。福波斯啊,
你有智慧,道理总在你那一边。
可是我也希望
你不要再为难俄瑞斯特斯,
也别拒绝他的乞援,
尽管他不像你一样
拥有看透命运的双眼。
(赫耳墨斯下)
阿波罗:
祭司们,福基斯的公民们,
你们看见外面有两个人了吗?
把他们带到神庙里来,
直接带进这内殿,我亲自向他们说话。
歌队:
尽管通常来说这不合规矩,
但洛克西阿斯发话,我们必听从。
他制订秩序,此地的秩序
解释权也归他。
(皮拉德斯和俄瑞斯特斯自庙外上)
皮拉德斯:
啊!你们这些祭司,
在皮提亚作预言时在旁
记录并解读的;
我认识你们,
福基斯贵族的儿子们。
我曾与你们相伴,
尽管如今形同陌路。
还有我身边这人,
昔年与我同长在父王
斯特罗菲奥斯的屋檐下,
受高贵的教育。
现在你们不认我们,
我也不将你们责怪——
这样于你们反而更好
——只求你们快快打开庙门,
让我们进去,向脐石上的
先知神乞援求问。
歌队:
我们省去公事公办地询问的步骤,
这就把你们迎进庙来,破例地
让你们接近那三脚鼎,
因为阿波罗神有话亲自对你们说。
(皮拉德斯和俄瑞斯特斯入庙)
俄瑞斯特斯:
我们终究还是再一次地来到你面前了!
(对观众)
我心里对他有怨气,
但身在他的神庙不得不向他低头。
(对阿波罗)
洛克西阿斯,通晓命运的神,
我听从你的神谕做了所有事,
可是人间和天神的法律都还了我清白,
地下的慈悲女神仍当我是罪人。
别看我现在清醒,这只是暂时的,
她狗样的眼睛仍眈眈注视着我。
阿波罗:
我有新的指示要告诉你——你们两个,
鉴于你似乎信任你身边这个人如同信任自己。
俄瑞斯特斯:
是把我放逐到哪个城市或乡野?
要我流浪到什么地方去?
你说吧!反正顶多是
在我所受的痛苦上再加一重。
可是请你别迁怒皮拉德斯,
他是无辜的,
他唯一的错就是太忠于朋友。
阿波罗:
这旅程你必须踏上,
因为我不会害你,你该清楚。
现在你听我说,
把指示好好记在心里。
在希腊以东、越过
两座撞石岛再往北,
人称“不好客海”的海域之上,
有一片蛮族国土,叫做陶里斯,
那里的居民是陶里克人。
他们不是希腊人,却崇拜
一些希腊人的神,好比
野兽的女主人阿尔忒弥斯。
她在那地方的海边有神庙和祭坛,
祭司在那里向她献祭,
不是用牛羊和野兔,而是
用流落到那里去的外乡人当作祭牲,
切开他们的喉咙让鲜血染石台。
在那神庙里有一座木头神像,
阿尔忒弥斯的像,
并非出自凡人工匠手下,而是
远古时候从天上掉到那地方的,
也是由此他们建了那庙。
我对你们的要求是,乘船去陶里斯,
设法把那神像从庙里带走,
运送回希腊地界遍布煊辉城邦的阿提卡,
在那里它会得到很好的对待。
俄瑞斯特斯:
你怎么不亲自去呢?
对于神明来说,移动一座木雕
应当是很容易的。
我也怀疑我这样做会引起
女神阿尔忒弥斯的不满,
因为她贪恋蛮人的血祭;
毕竟那雕像古时从天上掉到陶里斯,
总不可能是由于凡人的意愿。
阿波罗:
她不会生气,反而会很高兴
搬迁到一个文明的国度,
这事我已同她讲清楚。
(对观众)
就算她不同意,也不会怎样。
(对俄瑞斯特斯)
我自己不去,是因为
厌见那血腥的神庙;
众所周知,我对人祭不赞许。
所以你去办这件事,
这是一件善举,你会成功;
而且,你去那里不仅会帮我的忙,
也会给你自己和你的家带来好结果,
至于具体如何,事情办成你自然明白。
俄瑞斯特斯: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
又在欺骗我、敷衍我,
把我送上又一趟
艰苦的旅程,消磨我的生年?
阿波罗:
我对斯提克斯黑色的水流发誓,
这是最后一次。
而且我从不说谎,世人都知晓。
俄瑞斯特斯:
(对观众)
他说他从不说谎,可是
实话只说一部分、不说全部,
恐怕也算不得坦诚。
阿波罗:
不管你心中在想什么,
只要别让它阻拦你前行。
我的预言必须实现。
俄瑞斯特斯:
(对皮拉德斯)
我最亲的朋友,你怎么看这事?
皮拉德斯:
我们非去不可了。
俄瑞斯特斯:
是的,我看也是这样。
(对阿波罗)
凡人怎么能违抗神明呢?
不管他心中有何想法。
洛克西阿斯,我相信你,
我只能相信你。
但愿真如你所说,这趟旅程
为我多灾多难的家宅带来些好事。
阿波罗:
你身边的这个人,
他也陪你去吗?
俄瑞斯特斯:
他不会离弃我。
皮拉德斯:
我不会离弃他。
歌队:
多么打动人的话,
谁不感动就是铁石心肠。
很多人嘴上说着好听的话,
却不身体力行,惯于退缩和背叛,
那样的人是可鄙的。
这两个人却不同;
他们这样说,也这样对待对方,
真心实意,行动不违背话语。
这样的人不仅在人间,
在不朽的诸神中也会受尊敬。
第三合唱歌
歌队:
凡是被世人尊为神和英雄的,
都须经过非比寻常的磨炼,
践行与大众不同的命运。
古时候狮心的赫拉克勒斯
在成神之前,还是肉身凡胎,
不得不听命于软弱之人和女人,
完成一项又一项艰险任务,
还要承受女神赫拉的怒火,
手上沾染亲人的血;
可是当他经历了一切,
沉重的肉身归还大地,神魂则
列席诸神的宴会、迎娶高贵的妻子,
那从前恨他的也与他和解,
他在希腊各地和外邦都受尊敬。
还有宙斯大腿里生出的
吵闹神狄俄尼索斯,
年少时心中被种下狂乱,
像旅人一样颠沛流离,
游走在荒野,直到诸神将他迎回他们之中;
如今这大小酒神节都为他举办,
在座的观众们,你们都清楚
这不是恭维而是实话。
就连脐石之畔的大神阿波罗,
也曾因愤怒犯下杀戮罪,
被逐出巍峨的奥林匹斯,
做凡人的奴仆,在色萨利的草场
整整一年,远离常乐神明的行列——
虽然他如今不常提起这事。
总而言之,从以上的事例可以明白,
有大成就者免不得
以坚忍之心承受难忍之事。
到头来所有这些苦难不会无意义。
这样的道理命运已一遍遍揭示。
退场
(赫耳墨斯、俄瑞斯特斯和皮拉德斯上)
赫耳墨斯:
(对观众)
如你们所见,是我,我又来了。
福波斯天生是一个发号施令的,
我呢,则是一个执行者。
现在两个友爱的年轻人
要航去蛮族地方了,完成那命定的冒险,
就他们两个,没有船员奴隶相随。
愿他们好运——
我会尽力减轻他们的磨难,尽管这事
本该阿波罗自己做。
(对俄瑞斯特斯和皮拉德斯)
好吧!小伙子,你们同我来。
你和你的朋友,
备好船、扬起风帆,
我用这金杖为你们指方向。
歌队:
轻捷如风的引路神赫耳墨斯,
请庇护这两个受苦的年轻人;
还有天上的星神狄俄斯库里,
看顾你们的外甥和他的朋友;
大洋的女儿们和绕地之神波塞冬,
请鼓起顺风和好浪,
送他们到女神庙屹立的陶里斯。
俄瑞斯特斯:
愿你保佑我们,感谢你,
仁慈的赫耳墨斯,还有诸神灵。
(对观众)
我多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我为了神谕远走他乡。
说来奇异,此刻我心中悲苦,
却不畏缩恐惧这未来,
因为我忠实的朋友在我身边。
我们凡人是这样——
尽管命途多舛,头脑不聪慧,
但心中有爱与希望,
便有了无穷的力量。
(众下)
【希神同人/赫波(hermollo)】舟与石/Boat and Rock
Summary:担任信使的旅行者埃瑞尼斯·库勒涅在得洛斯岛的神庙残垣中遇见了古神德里奥斯·阿波罗。
*由于剧情需要的原创人物出场注意。
天气晴朗,蓝色爱琴海波光粼粼,船只过处泛起浮云般苍白的浪花。埃瑞尼斯·库勒涅乘船前往得洛斯。
埃瑞尼斯是个中等身高、面相和气的青年,总穿朴素的风衣和短皮靴,眼睛里含着善意与风趣。他属于相处起来很舒服的类型,有些恰到好处的神秘,却不令人觉得危险可疑。他是亲切的导师,也是可爱的朋友。他在各种地方从容地穿梭来去,如同一滴墨水融入河水。
“库勒涅先生是真实存在的。”人们这样描述他,“你能摸到他的头发...
Summary:担任信使的旅行者埃瑞尼斯·库勒涅在得洛斯岛的神庙残垣中遇见了古神德里奥斯·阿波罗。
*由于剧情需要的原创人物出场注意。
天气晴朗,蓝色爱琴海波光粼粼,船只过处泛起浮云般苍白的浪花。埃瑞尼斯·库勒涅乘船前往得洛斯。
埃瑞尼斯是个中等身高、面相和气的青年,总穿朴素的风衣和短皮靴,眼睛里含着善意与风趣。他属于相处起来很舒服的类型,有些恰到好处的神秘,却不令人觉得危险可疑。他是亲切的导师,也是可爱的朋友。他在各种地方从容地穿梭来去,如同一滴墨水融入河水。
“库勒涅先生是真实存在的。”人们这样描述他,“你能摸到他的头发和衣服,能听到他的声音,当你把要寄的东西递给他,你会感觉到他的手很温暖。”
但他们又说:“库勒涅先生真实存在吗?他像一阵风,来了又走。”
埃瑞尼斯·库勒涅像传说故事里的角色,圣诞老人或是牙仙。你可以请他代送任何货物:一封信,一盒糖,一包泥土,一束花,一块骨头,一盘磁带,一段话。他不索要酬劳,但也不会拒绝一餐饭或感激之词。他熟知现代与古代的希腊语、拉丁语、英语、甚至中东民族的语言,尽管他并不记得自己何时掌握了这些语言。他没有亲戚、没有家乡、没有牵挂、没有过往。他不规划行程,脚下的路就是他奔走的方向,被托付的货物就是他旅行的意义。
现下他也是为了办事才搭上这艘船。跨过船舷时,埃瑞尼斯的一只手揣在风衣兜里,同时心不在焉地想着,神灵和梦是真实的吗?
埃瑞尼斯不常做梦——更准确地说,他从来不记得自己做过梦——劳碌的生活损耗他的精力,所以他极其珍惜休息,一旦躺倒就能睡得很沉。但就在昨夜,在他临时租住的小屋里,他做了梦:一个高大、光辉的男性人形站在他的床头,俯视着他。
奇怪的是,当时的埃瑞尼斯并没有恐慌或是呼吸困难——事实上他感到平稳而心安,就好像上方这个大理石质感却轻如烟雾的人形与他早已相识。
“你来。”他听见人形对他低语,“拾起你走出家门后看见的第一块石头,然后带着它来爱琴海的得洛斯岛,昔日蕴存财富之地、传说里神的故乡。你来,到我的圣地来,到我最大的庙宇来。”
大理石倾泻而下,覆盖埃瑞尼斯的双眼,又像烟一般悄然消散。他醒了,听见窗外传来鸟叫声。
之后他在门口发现一只渡鸦。它正在一块石头附近啄来啄去,歪过脑袋看了看他,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埃瑞尼斯把那石头捡起来:这是块随处可见的碎石,差不多拳头大小,也没经过打磨——粗陋而无稽,这样的事物算是神迹吗?
神灵存在吗?埃瑞尼斯思考着这个问题。传说故事应当是不真实的,那么神灵是否也是虚幻之物?就像牙仙和圣诞老人造访孩童的梦,神灵出现在他的梦中?但那个梦境清晰无比,而且神灵所说的石头正被他握在手里,并非假象。
埃瑞尼斯是奔波的信使,受托之物决定他的行程,不容置疑。
因此他整理行装,去买一张船票。
与他同船的有一群少女和一对老夫妇,还有一个蓄着金色微卷长发的年轻男人,埃瑞尼斯看见他在甲板护栏附近吸烟。埃瑞尼斯不爱闻烟味——他倒是挺喜欢烤肉,但燃烧烟草和炙烤油脂的味道怎能相提并论呢?他转过脸去,面向波涛翻涌的大海,听着天空中海鸥的鸣叫,闭上眼睛享受难得的闲暇。
就在此时古神又对他说话。“你记得你曾跨越海洋吗?”古神吐息如风,萦绕耳边,“跳下去,你会回忆起浪花拍打足底的感觉。”
“如果我跳下去,我就会淹死。”埃瑞尼斯说。
他睁开眼睛,古神的声音旋即消逝。埃瑞尼斯在午间刺眼的阳光下眺望远方,海平面处的岛屿已隐约可见。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船只抵达得洛斯的港口。
埃瑞尼斯离船登岸,混入人流。岛上有不止一处古代遗迹,所幸他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像个普通的游客那样(尽管背着一大包露营装备),直奔众人口中那座“最宏伟的”神庙。
到达目的地后埃瑞尼斯认为,德利安神庙占地面积很大,但并不“宏伟”——纵然它曾庄严辉煌,如今也只剩一些矮墙、碎石和残损的立柱,仿佛荣光也随着往昔的文明而逝去,渺茫不可追。埃瑞尼斯怀着适量的好奇心摸了摸面前的半截石柱:它冷冰冰的,表面因经年累月的风蚀而变得粗砺,原有的纹路已不甚清晰。他心想,没准古神现下就在这断壁残垣之中,无声地注视着他。他的另一只手在衣兜里不自觉地摩挲着那块石头。
他仰望了一会儿神庙废墟之上的天空,远处传来风吹树叶与海潮拍岸的声音。低纬度地区的黄昏来得较早,游人渐稀,埃瑞尼斯耐心地等待最后几名观光客离开德利安神庙。他向来不喜欢引人注目,也不想被盘问。
夜幕下四野寂寂,古老的废墟间连路灯都没有,月亮也隐在云中。埃瑞尼斯挟着他惯用的登山杖小心翼翼地绕开石壑与残墙,摸黑找了块平地铺开睡袋,把身体塞进去,手里攥着石头,很快入睡。
不出所料,他再度睁眼时看见古神。
古神有严肃的面容和安详的眼睛,一如埃瑞尼斯初次梦见他时的模样。他站在埃瑞尼斯面前,通身熠熠生辉,照亮了周围的建筑。埃瑞尼斯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身处完整的德利安神庙之中——正如它两千多年前刚建成时的模样,包括庞大的三角门楣、排列森严的立柱与墙壁——先前他见识了这建筑倾颓断裂后留存的根基,眼下在梦里他目睹它复活。
“我知道,你是……”埃瑞尼斯暂作停顿,试图从他听说过的这位古神的许多个名号中挑出合适的那一个,“我该如何称呼你?”
“在此地,我曾被称为德里奥斯。”
“好罢,德里奥斯·阿波罗,这是你的东西,我将它送来给你了。”埃瑞尼斯将他一直拿着的石头递过去——显然他把它带入了梦里,而且它的触感仍旧十分真实,这不得不被归为某种奇迹了。
古神从他手中接过石头,将其填入旁边多利安式立柱柱身上唯一的一道裂缝里。同样堪称奇迹地,石块与石缝相嵌得严丝合缝,仿佛它们原本就是一体。
埃瑞尼斯回忆着白日里看到的废墟。那才是真实。他想。“你的神庙早在公元前一世纪就被毁坏了……”他欲言又止。
古神垂眼看着埃瑞尼斯:“我并非因圣殿庙宇而存在,相反地,它们因我而存在。而我一直存在,恒久如磐石。当然,”他抚过身边的立柱,“你的到来弥补了最后一处裂隙——我很高兴。”
埃瑞尼斯忍不住发问:“你总是在梦里与我交流,你是管理睡眠与梦境的神吗?”
古神忽然陷入沉默。有那么一会儿,他深深地望进埃瑞尼斯眼底,几乎令后者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他再次开口时,却只是将埃瑞尼斯先前问他的问题抛回给提问者:“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以为你早就认识我了。”埃瑞尼斯说,“埃瑞尼斯·库勒涅,这是我的名字。”
“这是你的一个名字,”古神告诉他,“你许多名号中的一个。却不是你的真名。”
埃瑞尼斯皱起眉头:“我不认为我曾有过其它名字。”说话间,他感到有什么微凉的液体沾湿了他的脸。
“你在流泪。”古神指着埃瑞尼斯,后者这才发觉有泪水正从他的左眼角缓缓淌下脸颊。埃瑞尼斯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哭——某种淡雾似的情绪自他心底升起,似乎并非悲伤,却难以捉摸,渗透身躯又化作水滴漫出眼眶。
埃瑞尼斯用手指接住那滴眼泪,捻一捻,将它抹去。然而更多的泪从双眼中涌了出来,他应付不暇,只得放弃擦拭。眼前的景色在水幕里朦胧,古神也成了一团模糊的金光。
“为什么?”古神走近埃瑞尼斯,伸手揩去他脸上的泪痕。埃瑞尼斯没有躲开。
“你是在为我流泪。”他自问自答,“你为我们遥久的过去流泪,为已然湮灭的时代流泪。”
“那你就把我的眼泪带走吧。”埃瑞尼斯盯着近在咫尺的古神随口说,毕竟梦里的话都不作数,“我不想为这些流泪。”
“我可以直接取走你的心脏,这样你就永远不用流泪了。”古神提议。
“噢,这还是算了。我想留着我的心脏,它还要陪我经历很多事情。”
“我不能理解你这一点。”古神感叹,“你如此地喜爱凡人,以至甘于混迹他们之中吗?抑或是你的名号已在人间被遗忘,因此你也遗忘了自己呢?”
古神的双手覆在他脸颊上。埃瑞尼斯依旧泪流满面,心情却变得平静。他坦然直视古神黄金的眼瞳:“我想我之所以游走人间,正是因为人的情思赋予我人性。我选择像船一样,而非做顽石沉在岁月河底。”
“河的尽头又有什么呢?”
“我不知道。”埃瑞尼斯说,“但我愿意顺流而行、看它流向何方。”
话刚说完,他就惊醒。埃瑞尼斯动了动,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躺在睡袋里,也没在流眼泪——是得洛斯今夜有雨,将他淋了个彻底。
没有殿堂或古神,只有幢幢黑影似的圣地遗迹,在雨声之下静谧地环绕着他。掌中的石头不知何时也不见了——它或许已经被镶嵌在了某处石缝里,埃瑞尼斯无意确认。什么是真实呢?他收拾起湿乎乎的睡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决定找个有遮蔽的地方等待天明。
埃瑞尼斯一度认为神灵是虚构的,如同牙仙或圣诞老人,只是传闻轶事中的角色。现在他意识到神灵——至少某些神灵——确实存在,不过这一认知并未在他心里掀起什么惊涛骇浪。古神是古代的遗物,雨水是虚假的泪水。梦没有重量。
河中之舟撞上了暗礁,短暂地震荡一下、短暂地停驻一瞬,然后继续前行。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云翳退散,玫瑰色的朝晖漫上天边。绝大多数悠闲的游客不会在清晨就前来景点,因此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埃瑞尼斯打算低调、快速地离开。
“真早啊!你也是趁着人少来散步的吗?”
招呼声令正忙着拖拽自己露营装备的埃瑞尼斯抬起头来,看清那在晨曦中闪光的金发后一瞬间几乎以为古神从梦境来到了现实——但来者只是先前在船上抽烟的年轻男人。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夜雨留下的泥泞,迈过德利安神庙残存的地基。
我已经和古神做了了结,现在我该走了。埃瑞尼斯想。如果那场雨让我生病,我就不得不给自己放个假了。
然而,当他经过金发的男人身边时,那人伸出一只手,用现代希腊语说:“你好!我是福波斯·辛图斯。”
“幸会。”埃瑞尼斯只得停下(或许是鬼使神差吧),同他握握手,“埃瑞尼斯·库勒涅。”
“听上去有些像女名啊。”福波斯调侃。埃瑞尼斯笑了笑,不置可否。
福波斯向他身边踱了几步,似乎有意和他攀谈。埃瑞尼斯发现这个男人身材修长,戴着眼镜,镜片后的双眼活泼而炯炯有神。他的姓名都像是来源于古希腊语……而且听上去莫名耳熟。埃瑞尼斯想了想,问道:“你是本地人吗?”
“希腊人?”福波斯挑眉,“不,我是从英国来的。爱尔兰。”他用英语补充道,“我的外祖母是希腊裔,我向她学了一点希腊语。”
埃瑞尼斯默默点了点头——同时也确定了对方并非古神。更何况,古神的眼睛没有温度。以对方注意不到的动作,他轻而缓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里有座山也叫辛图斯。”金发男人发起了新的话题,“真挺巧的,是不是?”
“是啊。”埃瑞尼斯想到自己的姓氏也和一座山的名字相同,不知道那是否也是巧合,或是出于什么他已经忘记的缘由。“话说,”他问福波斯,“你是考古学家吗?”
“我还在念大学呢。”福波斯摇摇头、弯起眼睛,“只不过来得洛斯度假而已。我喜欢海岛。”
“我是个旅行者……更像信使,大概。”埃瑞尼斯也报上职业,“实际上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工作。”
“给这地方的神灵送信?”福波斯半真半假地问。
“哈哈,你可以这么认为。”
大学生夸赞埃瑞尼斯有“一份浪漫的职业”,并打趣地咨询可以通过什么途径请他寄送东西。
“当你需要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埃瑞尼斯说,“不限于普通的信喔。一颗石头、一抔沙子、一句诗……任何事物。费用不贵——”他也开了个玩笑,“请我吃顿烤肉就行了。”
他们闲聊了几分钟,埃瑞尼斯就着急赶早班客船了。福波斯对他因工作繁忙而无法享受爱琴海的风光表达了遗憾,并自来熟地坚持要为他送行。他们结伴走到了码头。
“就此别过啦,埃瑞尼斯,很高兴认识你!”这位短暂的新朋友在离开前朝他挥挥手,“我还要在这里待几天,充分享受我的假期。”
“再见,福波斯!”埃瑞尼斯也向他挥手,“祝你玩得开心。”
金发年轻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埃瑞尼斯上了船,正巧是他来时搭乘的那一艘。船驶离多岩的岛屿,惊飞海鸥,排开海浪。他感觉心情愉悦——当前的工作已告一段落,他的下一趟旅程还未知,想必在阿提卡区登岸后会有新的物件等他递送。
他没有亲戚、没有家乡、没有牵挂、没有过往,但这些并不妨碍他继续生活下去。大概等他老了、不再作为信使奔波劳碌,他会有闲情享受旅行本身;又或者他找个地方定居下来,带着他充实的心脏安度晚年,最后躺倒在花草芬芳的山坡,有碎石落下来掩埋他,那时候他才会变成一座石堆。
埃瑞尼斯·库勒涅离开得洛斯之后,古神的低语没再入梦。
Notes:
埃瑞尼斯就是失忆的赫耳墨斯,像普通人类一样生活着,但依然会出于本能承担向导与信使的职能(在其他人看来就是一个有些神秘的、总是在赶路的男人,而且“墨水”虽然能融入“河水”但毕竟和河水不完全相同)。阿波罗意识到他真的完全忘记了自己神的身份(因为赫耳墨斯竟然不知道他自己就是掌管睡眠与梦境的神),试图唤起他的回忆,但赫耳墨斯拒绝和他一起沉在时间河底。
这整件事对埃瑞尼斯有没有影响?肯定是有一定影响的,比如他相信在那堆废墟里真的有神了。但是他最终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阿波罗那句“你的到来弥补了最后的缝隙”是双关,可以理解为他本来需要的就不是石头而是埃瑞尼斯(赫耳墨斯)的归来,也因此埃瑞尼斯拒绝他并醒来后看到的神庙仍是废墟(而不是“弥补”之后的庙宇)。
结尾的“石堆”是指最初的赫耳墨斯神信仰就是寄托于路边石堆(后来演变成赫麦石柱),当然就生活态度而言这篇里的赫耳墨斯是“舟”而阿波罗是“石”。同时舟与石也指埃瑞尼斯乘的船和得洛斯岛。
埃瑞尼斯第一次梦见阿波罗的场景neta的是希罗多德《历史》第一卷里雅典的希帕库斯被阿波罗托梦预言的情况(草)
福波斯·辛图斯(Phoebus Cynthus)并不是阿波罗,性格也不像阿波罗,只是碰巧叫这个名字且有金发:第一,他听到埃瑞尼斯·库勒涅(Erinnes Cyllene)的名字时调侃说像女名(确实有Erinne这个女子名),但埃瑞尼斯实际上是来源于古希腊赫耳墨斯的称号“好运赐予者(Eriounios)”,如果辛图斯是古神的话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第二,辛图斯不是本地人,当然这里我玩了梗,就是阿波罗有可能是来源于凯尔特人的外来神,但得知辛图斯身世的埃瑞尼斯确定了这个男人不是古神,于是之后他们就完全是在正常地闲聊。
不会有人看不出本古典学废物在嘲讽看到金色头发的男人就无脑代餐阿波罗的行为吧(手动doge(?)
【希神同人/赫波】数星星(Counting Stars)
*标题和中心句算是对《往昔与未来与无稽之事》里“那时山脉和流水都还年轻,天上没多少星星,万物稚嫩又欢欣”的呼应。
*考虑到这篇的时间线还是现代,可以看作《舟与石》 的续篇——埃瑞尼斯·库勒涅(此时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赫尔墨斯)养了个孩子,而古神(阿波罗)决定走出得洛斯岛上的废墟。
*可能有后续?可能阿卡狄亚是个特别的孩子?我不确定。
*关于“第一次握手时的许诺”,参看《荷马颂歌第四致赫尔墨斯》521-525行。
Summary:曾经一同数遍群星的,如今在群星之下重逢。
从前,在我小的时候,家里只有父亲和我。我们的家是一个小街区里的一栋小房子,我们小小的交际...
*标题和中心句算是对《往昔与未来与无稽之事》里“那时山脉和流水都还年轻,天上没多少星星,万物稚嫩又欢欣”的呼应。
*考虑到这篇的时间线还是现代,可以看作《舟与石》 的续篇——埃瑞尼斯·库勒涅(此时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赫尔墨斯)养了个孩子,而古神(阿波罗)决定走出得洛斯岛上的废墟。
*可能有后续?可能阿卡狄亚是个特别的孩子?我不确定。
*关于“第一次握手时的许诺”,参看《荷马颂歌第四致赫尔墨斯》521-525行。
Summary:曾经一同数遍群星的,如今在群星之下重逢。
从前,在我小的时候,家里只有父亲和我。我们的家是一个小街区里的一栋小房子,我们小小的交际圈里是一小拨友善的邻居;当住在我家旁边的邻居去世时,大家都真情实感地为她哀悼。父亲的工作很忙,但是他待我很好,把空闲时间都花在了我身上。父亲给我起名“阿卡狄亚”,他说这名字寓意美好,因为这是他故乡的名字。
“爸爸,今天上地理课的时候,我在地图上找到阿卡狄亚了。”有一次,我对他说,“那地方很美吗?我们能一起回那里去吗?”
父亲把我抱到膝盖上,捏了捏我的后颈,用那双和我一样的绿眼睛看着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很高兴你在学校学到了新知识,阿卡狄亚,但是地图上的那地方……不是我的家乡,至少不再是了。我的阿卡狄亚非常美,我却再也回不去了。”他停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好像要把里面的忧伤赶走似的,接着说道,“还好我现在有了你,孩子,你也是我的阿卡狄亚,而且我保证你会有很长、很幸运的一生。”
我望向父亲,为他的话点点头,尽管我直觉他的心情不像他最后说的一句话那样充满希望。“我也希望你的一生很长、很幸运,爸爸!”我急切地说,努力举高我的手、抚摸他带着柔软短须的下巴,“要是我说的话叫你伤心了,真的对不起。我爱你,爸爸。”
我的撒娇起了作用,因为父亲终于笑了:“我也爱你,孩子。”
我每天晚上九点准时上床睡觉。每晚睡前,父亲都会给我讲一个关于星星或星座的故事。他从没有讲过重复的故事,我相信只要时间够久,他能把所有星宿的故事都讲给我听。父亲会花大约十分钟把故事娓娓道来,然后以一句奇妙的、富有诗意的话做结语:“数一数吧,从那时起又有多少星宿升上天穹。”讲完了故事,他会吻一吻我的额头,帮我掖好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有时我在他刚讲完的时候就睡着了,而有时我在他走后还会醒一小会儿,看着窗外的夜空,尝试数出自天黑后有多少颗星次第升起。
当然,最后我还是会很快入睡。我做的梦都是美梦,梦里有星星和父亲——梦的内容往往是父亲领着我在星间飞翔,他的一只手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擎着一柄金色的手杖,我耳朵里灌满风声和父亲身上的许多对羽翼扑动的簌簌声。这些梦就像睡眠本身一样帮助我放松,让我能在醒来后精神饱满地迎接新的一天。
我的卧室在二楼,和正下方的客厅只隔了天花板和一层薄薄的木地板,所以楼下的声响很容易传上来。然而,在晚安时间过后,我从没听到过什么噪音。我想,那是因为父亲做事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或者他在我睡着的时候出去上了夜班。我曾经就这件事询问过父亲,他夸奖了我的好奇心,但对问题本身避而不谈。不管怎么说,在第二天早晨七点,他总会准时来到我的床边把我叫醒。
但是这天不一样。这天晚上,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以至于在和父亲道过晚安之后,我强迫自己紧闭双眼、用被子蒙住脑袋才勉强睡着。我依然做了梦,但是梦里没有父亲,只有无垠的浩瀚星空——星星们悬浮在我周围,美丽而可怖,睁着硕大的金色眼睛。
平生第一次,我没有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而是在半夜里大汗淋漓地惊醒。我扒开脸上的被子,困意全无,意识到某种前所未有的事情正在发生——楼下传来了动静。
我翻身下床,走下楼梯,看到玄关处溢出亮得近乎白色的光芒。父亲站在那里,大门是敞开的,门外似乎有什么人。
“你在用哪个名字?”当我走近父亲时,我隐约听见这样的问话。那是一把悦耳的沉厚男声,像古老的弦乐器发出的乐音。
“埃瑞尼斯·库勒涅。”父亲回答。他的声音清亮、平稳,但不像平时那样带着风趣的意味。这让我有点担心。
“好。”对方说,“以防你故意假装忘记我,我是——”
“别说出你的名字。”父亲说,“不要执着于……让你自己不被遗忘。”说这话时,他听上去不那么平静了,好像正在压抑某种情绪。
我拎起睡袍的下摆,小跑起来,一路跑过黑暗的客厅,直到在玄关和父亲会合。然后,我看见了父亲的访客——一个青年男人,站在群星之下的、夜晚的街道上。在我观察他的时候,他慢悠悠地走近了,和我们只隔一道门槛。
他很高大,异常地英俊,像一棵柳树或挺拔的白杨;父亲的个子绝不算矮,但和他说话时还需仰着头。他有长长的浓密卷发,富丽地披散着,煊辉如黄金。他脸上有一种气定神闲、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身上散发出奇异的香气,可能是某种熏香。他穿着东拼西凑的、流浪汉似的衣服,包括明显太小的上衣、明显太宽松的裤子和不合脚的皮鞋,可是气质像个君王。
那时我年纪尚小,但已经懂得在面对未知事物时心怀敬畏。我贴在父亲身后,两手一起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抿着嘴,警惕地瞟着那个男人。
“爸爸,你还好吗?”我悄声问。
“你怎么来啦?嘘……”父亲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然后轻柔而坚定地揽住了我,让我靠在他的身侧。
那男人眯起了眼睛。“这是你的女儿?不错的小姑娘。”他低头看向我,却在对父亲说话,“我认为姐姐会喜欢她的……还有另一位姐姐大概也会很乐意把她接下去、接到自己家里,是不是?”
“够了。你吓到我的孩子了。”父亲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瑟缩了一下,不单是因为那男人的话,也是因为父亲的腔调——我从没听过他这么说话。
那男人的目光短暂地转向父亲,又回到我身上:“放轻松,我无意抢在你之前把她早早地送下去。你不打算向她介绍我吗?”
我感觉到父亲用那只揽着我的手捏住了我的后颈。他可能想安抚我,像他经常做的那样,但那只手的力道不再柔和——我认为父亲正在紧张。我动了动脖子,他似乎回过了神,又把我往他身边揽了揽。
然后他开口了,却没有向我解释那男人是谁:“我该哄我的孩子睡觉了。容我失——”
那男人微微挑起眉毛,打断了他的话:“初次见面,阿卡狄亚。我是你的伯父。”
我惊讶地来回打量他和父亲,这才发现他们尽管形貌迥然,但也有相似之处——他们的眼里都闪耀着深邃、智慧的光芒,只不过父亲的光芒被笼罩在柔和的翠绿薄雾之下,而那男人的金色光芒威严、锋锐、毫无掩饰。他不是在注视我,而是在检视我的灵魂。
“先生,”我怯怯地说,没有称呼他为“伯父”,“很……很荣幸认识你。”
“你一定在好奇我为什么比你的父亲显得年轻吧,阿卡狄亚?”那男人继续对我说,“你要知道,人们喜欢靠外表评判事物,但外表是变化多端而不可靠的。以我为例,他——我的弟弟——出生的时候我早已成年,可是到头来,我看上去却比他年轻。还有,不论是我还是我的弟弟都比我们的外表古老得多。我们经历的岁月是你难以想象的。你发现了吗,阿卡狄亚?我的弟弟不会变老——我能肯定,从你出生时到现在,他的脸上不曾多出一道皱纹,他的须发不曾长长一寸。就算你敏感地对这些起了疑心,他也会让你相信那只是因为他勤于保养修容,对吧?我的弟弟是个优秀的骗术师,阿卡狄亚,他从小就诡计多端,人们很容易被他骗过。”
他说话时像在朗诵诗歌,声音浑厚、震撼我心。我发觉自己下意识地听着他的话,尽管它们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而言是那样晦涩难懂、耸人听闻。父亲同我说话时我也会全心全意地聆听,但我一直觉得那是因为父亲的口才很好、讲故事引人入胜。父亲的话总能帮助我放松下来,那男人的话却压得我喘不过气;父亲的话让我安心,那男人的话却莫名地令我战栗。他强势地钻进我的头脑,带着使人信服的魔力,想让我把他的话当作真理……可是我的父亲怎么会是一个骗子?不,就算父亲是骗子,他也是最可爱的骗子。
我皱起眉头,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猜想父亲大概也是同样,被禁锢在生硬的沉默里,不得不对那男人洗耳恭听。
那男人还在说话:“可是我能看透他的小计谋,从一开始就能,虽然我并不会每次都揭穿他。至于我的理由?想想看吧,阿卡狄亚,在那个山脉和流水都还年轻的时代,在树荫郁郁、石壁巍巍、香烟蒸腾直上云端的地方——”
父亲揽着我的手又紧了一下,似乎终于回过了神。“别说了。”他语速很快地插话道,“她三个小时前就该上床了,你正在打乱我们的日程安排。接下来的事你只需要和我谈。”
那男人用锐利的金眼睛盯着父亲的绿眼睛。良久之后,他垂眼看我,嘴唇弯出一个优美得体而缺乏感情的微笑:“看来今晚你不被建议听到太多智慧。晚安,阿卡狄亚。”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父亲和我都没有向那男人提到过我的名字。所以他怎么知道我叫阿卡狄亚?我差一点就要张嘴问出这个问题了,但是父亲让我把话咽了回去。
“快回你的房间去,孩子。”他弯下腰来,低声对我说,并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去吧,乖孩子,你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说:“晚安,爸爸。”尽管我知道明天是星期六,但是父亲此时显然不希望我继续在场,所以我遵从了他的指令,把客厅留给了他和那个男人。
在我满腹疑窦地拖着脚步上楼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男人说:“数一数吧,从那时起又有多少星宿升上天穹。”
就是这句话让我开始胡思乱想——这句话太耳熟了,我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我一直以为它是父亲和我之间的专属秘语。我走进自己的卧室,在床前停下了,犹豫了一会儿,并没有爬上床,而是小心翼翼地趴到了地上,侧过头好让耳朵贴着地板。
“抱歉,爸爸,我想帮你的忙……而且我没有不听话。”我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你只让我回房间去,但没让我上床睡觉嘛……”
我听见关门的声音,接着是两串脚步声,一串熟悉、一串陌生,是父亲和那男人走进了客厅。我屏住呼吸,等着听他们要说什么。
先开口的是父亲:“你来做什么?”
那男人答非所问:“我想你之后没再梦见我了吧。”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之后”,但父亲想必是知道的。父亲简短地说:“的确没有。”
“因为梦没有重量。”那男人说。我似乎听见了父亲倒抽凉气的声音——抑或他只是为了压住烦躁而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来了,就在你面前,”那男人又说,“你可以再试试我有没有重量。”
我猜父亲没动,因为过了一会儿,那男人问道:“你在害怕我吗?”
父亲短促、尖锐地哼了一声,然后说:“不,我从不害怕你。但是人们有理由害怕你,而我会考虑到这一点——你曾一箭杀死巨龙,你曾用寥寥数语挑动纷争,你的手指弹奏乐曲也散播灾殃,你的脚步震撼山岳和城邦。”
“我爱听你的美言夸赞,”那男人说,“但是,在亲爱的兄长面前,就不必精心编排辞藻了。”
“我没在夸你。”父亲说。
“你把我视为威胁,害怕我会伤害你的孩子?”
“就算是吧。”父亲审慎地说,“她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对我们一无所知。我做我该做的,不论以什么身份,我认为这就足够了。”
“好一个为女儿着想的父亲。或者,我该换个说法——”那男人拖长了声音,慢慢吐出每个字,“好一个为凡人着想的神明。”
“够了,阿波罗。”父亲干涩地说。
“很好。说我的名字,就像说出 ‘阿卡狄亚’ 一样。”那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却无比清晰地穿透地板传入我耳中——后来我回忆此事,终于悚然地想到,他很可能早已知道我在楼上偷听,因此故意让我听见这些话——“如果你真的想彻底抛下自己的过去,就不该用你老家的名字给你的孩子命名。承认吧,你也做不到……库勒涅的赫尔墨斯。”
父亲似乎试着笑了笑,但是听上去毫无笑意:“聊作纪念罢了。”
“我记得,上一次我们见面时,你看上去和有死凡人毫无区别,迷茫地在尘世间漂泊。”那男人隆隆地说,“如今你想起了一切,却仍然选择了那条路吗?”
“宁做小舟顺流而行,不做顽石沉在河底。”父亲又发出了那像笑声却并不愉悦的声音,“一切都在变化,我没有理由强迫自己留在过去。”
那男人说:“你应当爱永恒、爱那些长存不朽的事物,而不是牵绊于短暂易逝之物。”
“我爱长存不朽之物,也爱短暂易逝之物。”父亲哑声说,“况且,事物到头来都易逝——阿卡狄亚不复存在,德尔斐不复存在,得洛斯不复存在,雅典、拉康尼亚、萨莫色雷斯、以弗所、奥林匹斯……留下来的只是些空名,还有废墟。”
“可是你我永存。”那男人说,“我说过,我并非因圣殿庙宇而存在,而是它们因我而存在。因此,阿卡狄亚还在,德尔斐和得洛斯还在,我们云雾缭绕的家宅当然也还在。我不会向注定衰朽之物低头,不会让自己蒙尘。”
“可是你到底离开了那座神庙的遗迹。”父亲犀利地指出。
那男人没有答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那微风一般的气音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逐渐破碎,流露出了其下更深沉、更柔软的情绪。
“为什么?”父亲接着发问。
“旅人的看顾者啊,”良久之后,那男人用一种新的、堪称温柔的语气说,“你可知道——我也一直看顾着你走过的每一条道途。”
父亲也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亲自走一走这些道途,那就更好了。”
“和你一起?”
“我们一起。”
“我想到了从前。”那男人说,“第一次握住你的手时,我便许诺……”
“从那时起,又有许多星宿升上了天穹。”父亲说完,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我记得它们最初的样子……我们最初的样子。”
一阵窸窣响动过后,我确信我听到了那男人的低语声:“我向来爱你,往昔如此,未来亦然。”
我又听了一会儿,但是除了交叠的两种呼吸声外什么也没听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趴在地上睡着了。我回到了那片静谧、辽阔的星空下,孤身一人,被万千星辰无声地注视着。
“你尽管看吧。”我在梦里大声说,尽管实际上可能只是呢喃梦话、伴着淌到地板上的口水,“就算你把爸爸藏起来,也别想吓到我!我会保护爸爸,就像爸爸保护我一样。”
一阵微风拂过,似有轻软的羽毛搔动了那些冷酷的星星,它们好像忍俊不禁似的,忽然一齐眨起了眼睛。
我翻了个身,仰面躺倒,望着群星,安然沉入梦境之中的梦境。
次日早上,父亲没有叫我起床,我却在七点准时醒来了,半边脸颊被风干的口水弄得凉飕飕的。冷硬的木地板硌得我腰酸背疼,我连打了三个大喷嚏,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向楼下跑去,把楼梯踩得嘎吱作响。
“脚步轻些,阿卡狄亚,你会吵到他的。”
这声音猝然响起,要不是我迅速地抓紧了扶手,我恐怕已经滚下楼梯了。找回平衡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是那男人在说话。
“没关系……我已经醒了。”紧随其后的是父亲的声音,和蔼而略带疲惫,“噢,早上好,阿卡狄亚。”
我小心翼翼地走完最后几级楼梯,只见父亲和那男人都在客厅的沙发上——那男人坐在沙发一边,父亲侧身躺着,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在向我问好的同时,父亲撑着那男人的肩膀坐起身来,轻轻活动着筋骨,而那男人摸了摸刚刚被父亲枕着的地方。那时我毕竟太年幼,虽然是个早慧、懂事的孩子,但还不能理解这种微妙的暧昧和娴熟的亲昵。我只是觉得放心,因为他们之间最初的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消失了——我知道,正如我昨晚偷听到的,他们最终达成了某种和解。
“早上好,爸爸。”我对父亲说完,瞄了那男人一眼,又说,“早上好,先生。”
“早上好,阿卡狄亚。”那男人对我点头示意,“做爸爸的也需要休息,懂吧?现在做个好孩子,把你父亲的早餐准备好。”
父亲说:“够了。”但是他的口吻并不严厉。
他从沙发上起身,向那男人伸出一只手,让后者也站了起来。看着他们向大门的方向走去,我想是时候向父亲的访客道别了。
那男人已经迈出了门,却回转过身,对父亲说:“我看见时光流转,我们最终重聚,就像很久以前那样。这就是真实无欺的命运所揭示的——你终将回到我身边。”
“我想还有一种解释,”父亲缓缓回答,“就是你终将来到我的身边。”
那男人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嘴角,抬起一只手,几乎碰到了父亲的面颊。然而,在那之前,父亲握住了他的手,低下头,用额头轻触了一下他们静静相缠的手指。
我眼睁睁地看见,那男人的装束变了——青翠欲滴的枝叶缠绕在他的金色卷发间,衣服则变成了长而飘逸的紫红色布料,布面绣着飞鸟走兽的纹样,那布穿在他身上的方式我只在历史课本头几章的插图上看到过。在玫瑰色的晨光里,他通身的气度华贵非凡,比之昨夜更有君王之姿。
在我一晃神间,父亲的模样仿佛也发生了变化——肩头罩着式样古朴的披帛,手中握着我梦中所见的那柄金杖,光裸的双腿上肌肉鼓动,闪着绚丽光华的羽翼自鬓边和脚踝生出、跃跃欲飞。但我再一眨眼,父亲又变回了平常的样子,穿着条纹衬衫、橘黄色休闲裤和镂空的塑料拖鞋,斜斜倚在半开的门上。
那男人凝望着父亲,坚冰似的金色目光融化成脉脉流淌的泉。在父亲抬起头的一瞬间,他像变魔术一般消散在了清晨的空气中。
“好啦,阿卡狄亚。”关上门后,父亲转过身来,“我们可以一起做早饭……然后,如果你想问我什么,就尽管问吧。他——你的伯父说得不无道理,我向你隐瞒了太多,这其实并不好。”
我奔向父亲,牵起他的手——它上面残留着些许奇异的香气,但依然是我所熟悉的、亲切的手。“不!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我说。我真心这么觉得,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后来,我想我大概领悟了那句话的真正含义——“数一数吧,从那时起又有多少星宿升上天穹。”它不是如最浅薄的字面意思那样、教人去数每天入夜时浮现的群星,而是暗示着在人类难以想象的亘古时发生的事情,关于那些星星和星座最初如何被挂上高天。
我开始怀着敬畏的心情看待父亲,我的古老又年轻、强大又温柔的父亲。当然,我不仅敬畏他,还如从前一样亲近他、爱他,而且我表现后者更甚于前者,因为我知道父亲更愿意我这样做。出于同样的原因,我继续叫他“爸爸”,而不是“赫尔墨斯”。
至于那位璀璨星夜里的不速之客,自那以后三个月间,我没再见过他。不过,今天上午父亲送我上学时,我看见我家旁边那栋空出来的房子前插上了“已售出”的标牌,信箱也被翻修并涂上了“辛图斯”字样。
“爸爸,我们要有新邻居了吗?辛图斯是他们的姓吗?”我指着那标牌问父亲。
父亲笑了,捏捏我的后颈:“是的,阿卡狄亚,那是我们的新邻居。我期待他和你们能好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