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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ius bl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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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厉

[犬狼]息壤

古北欧神话海神犬 × 语言学者狼

丹麦风物,北欧神话,渐行性遗忘症。

原收录于犬狼合志Abstinence.

全长三万两千字,一发完。 


[图片]


  

息壤

Skiðblaðnir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我在哥本哈根大学的心理诊疗室工作。

那时丹麦正在经历前所未见的经济危机。我的两个文凭读的都是哲学,在失业潮中找到工作并不容易,于是别无选择只得接受。诊疗室是大学图书馆顶层辟出的狭小一爿房间,像计划外的附加物,或者大学从未给予太多重视。工作本身十分无聊,大部分时间聆听学生的烦扰。多数与学业有关,小部分涉及家庭与情感。主题......

古北欧神话海神犬 × 语言学者狼

丹麦风物,北欧神话,渐行性遗忘症。

原收录于犬狼合志Abstinence.

全长三万两千字,一发完。 



  

息壤

Skiðblaðnir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我在哥本哈根大学的心理诊疗室工作。

那时丹麦正在经历前所未见的经济危机。我的两个文凭读的都是哲学,在失业潮中找到工作并不容易,于是别无选择只得接受。诊疗室是大学图书馆顶层辟出的狭小一爿房间,像计划外的附加物,或者大学从未给予太多重视。工作本身十分无聊,大部分时间聆听学生的烦扰。多数与学业有关,小部分涉及家庭与情感。主题不会有太多偏差,内容亦趋于平淡。因而工作闲余的时间,总是在五层特殊收藏室内打发时间。

特殊收藏的意思,是这里常年堆放着无人问津,也无法分类的文献。用莫霍克语写成的民俗传说;纸页泛黄剥落,记述着东京稻荷神社仪轨的小册,以及历年学生的毕业论文。这些被世人遗忘的文字,或艰涩奇诡,或平直无聊。但我闲暇时间着实太多,由而它们成为我日常生活中最大的消遣。

九一年十一月十一日,我在浩如烟海的藏书室中,找到一本笔记。

黑色皮革封皮,厚重的图画纸。其中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墨迹,记述的竟然只有一桩事情,一个人。

笔记作者不详,但应当也是曾经在此供职的心理咨询师。

如此笃定,盖因笔记的内容,记载的是对于一名叫做莱姆斯·卢平的学生的诊疗记录。

其中书写的内容可称零散,但可以籍此拼凑出这个叫做莱姆斯的人的一些大概样子。

莱姆斯其人,生着一张十分具有古典气息的脸,身材瘦而颀长。行止温和,很典型的学者气质。听人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时候脸上带着微笑。那时他也在哥本哈根大学,念的是语言学的博士学位。母亲早殇,父亲住在克厄,距哥本哈根不远的一座海港城。已经重新组建家庭,父子之间由此并不亲近。

但这一些信息,并不是这个书写对象身上最显著的特征。

莱姆斯·卢平, 是一名顺行性遗忘症患者。

诊疗记录开始前一年的十二月中,圣诞假期,在去探望父亲的时候,他因克厄车站站台上的暗冰滑倒,撞到头部,造成脑外创伤,从而患上顺行性遗忘症。与寻常遗忘症不同,这一种病的患者,并不会忘掉事故前的种种,反而是记不住事故后的人物日常。由此记不得新遇到的人,或者每一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自理由而变得十分艰难,只得尽量减少外出,更无法与人相交。为了尽量让自己获得正常生活,他在公寓当中贴满便利贴。如糖果屋故事中的汉泽尔与格莱特,沿路洒下面包屑,试图指引道路。

这份诊疗记录,开始于一封信。

十一月中,莱姆斯·卢平收到的一封信。

  笔记中写,那时于他而言,最平常的日常生活也像是被拆解成零部件的组装家具。路上嗅到的花香。某天读到的书本。夜间伏案工作时所见的窗外新月;新港天际破晓时的薄蓝。所有这些片段组成记忆,在追溯的时候,叫人分辨不清,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经虚构幻想所得出的结果。 或许也因为如此,这份笔记初读叫我以为会是枯燥的病例,最终却深陷其中。甚至将其带回家中挑灯夜读,数度疑心其真实性。我所读到的内容,就是下面将要复述的故事。我想我必须要将它讲述出来,如此才能得到一些解脱。

那时他在写的论文题目与北日耳曼语相关。大致是研究古斯堪的纳维亚语系语源及发音的规律。理论种种,十分艰深繁杂,与这个故事无甚关系。唯一相关的是,因为研究需要,他也略通一些北日耳曼语系从古至今的大小语种。其中讲得最好的是冰岛与法罗语。这两种语言极其相近,又或许是因为地处人迹罕至的边远岛屿,它们是斯堪的纳维亚语系中六百年间变化最小的。与古诺斯语相较几乎毫无改变。曾与同专业相熟的学者笑谈,他们所作学问无大用,只是若有一天,真的遇见古北欧人,想必能交流自如。

收到信那一天,他就在公寓楼中写文章。

这封信并不是投递到他手上的。蠹书不知时间飞逝,那一天他停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站起来到厨房,却看到流理台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放上了一封信。外层是白色的皮纹纸信封,信封很重,好像除却纸张之外,还夹杂着某种金属物件。信已经拆封,看上去是已经被阅读过一遍的样子,但他毫无印象。

倒出来看。信件是一份律师函,写明有人将南部一座小岛上的一处房屋赠予他。随信附房产证明与地图,那沉甸甸的金属物,则是一把厚重的铸铁钥匙。地契写明,这房产在沃尔丁堡以南,距哥本哈根数小时火车的一座小岛上。岛叫做尼约瑟,是巴伦支海与北海交界处一座小小的潮汐岛,只能通过一座跨海桥登陆。陆地面积不过一平方公里,四周全是盐沼地,冬季半数淹没在海平面之下。岛上有一座小村落,村中至今仍保留着旧式的茅草屋。居民只余几十人,世代以渔业与畜牧业为生。

信中并未写明赠予者与赠予原因,他说自己的记忆并不可靠,也想不起有什么亲眷会赠予他房屋。但恰因如此,叫他更想要前去一探究竟。陌生的自己,陌生的生活,总想要寻找一些能抓住的东西。何况丹麦非常小,尼约瑟岛距哥本哈根亦不远。从中央车站出发,乘火车一小时至父亲莱昂所居的克厄,换车至沃尔丁堡。再换乘巴士,四十分钟可至默恩岛最大镇斯泰厄。从镇上火车站骑自行车,半小时可达尼约瑟。

加在一起最多不过两三小时路程。

若有延误,他怕自己又会将此事忘记。于是十一月十一日,向系里请短假,收拾行囊,很快出发南下。

他讲出行那一天哥哈市阴雨连绵,远望新港,海岸线上雾气蒸腾,海天俱是一片浓重的青蓝色。云层如水彩,一笔一笔在天穹上画下痕迹。乘车至乡间,人流渐疏,云气沉落于四泽,暮霭如潮涌。月亮已经升起,掩藏在云层之后,颜色很寡淡。骤雨疏忽而至,天际于是翻起重重色彩,暗蓝薄紫与浅青色混杂一处。走到陆地的尽头停下来,抬头远望,他看见一座钢铁与木板搭建而成的窄桥。好像从雾气之中驶来的驳船一样。桥的另一端隐没在浓雾之中,看不清去处。桥上雾霭浓浊,看不清前路,只能听见海浪拍岸,木桥在其中吱呀作响的呻吟声。某一瞬间觉得恐惧,害怕海水就会在此时漫涨上来,将他吞没。

  雾气之中已能看见尼约瑟岛的轮廓,并不分明,朦胧如淡墨晕染。只有极远处的星点火光照亮,看久了叫人恍惚,不知那究竟是萤火还是人家。雾气并未散去,在海岛这一边,原本来时的西兰岛隐没在黑暗中,好像已经不复存在。天地之间,只剩下海洋,与这孤舟一般的小岛。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终于到目的地。他被赠予的房子是一座船屋,建在村落与海岛的尽头,白砖与雪松木搭建而成的旧楼,出檐深远。一层是船坞,直通大海。二层通过室外阶梯连结。门前一盏雾灯,已经点亮,似乎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昏黄雾灯映着门牌,不知何人,以弗萨克如尼文刻着一个单词,Nóatún。此处拨云见雾,头顶是瓷青的天空,漫天星斗泼垂至海湾当中,仿佛熔炼的纯银。他在原地静静驻足观望许久,深吸一口气。海岸边一泓浅浅的水湾,两侧以石笼墙围建出一座小港口。水清沙白,山海寂静,好像只有他一人。莱姆斯在湿透了的外衣口袋中摸索,终于在信纸之间找到那把生锈的钥匙。

门后一片黑暗。他伸手四下摸索,却没有找到电灯开关。如此意识到这海岛上的船屋,恐怕并未通电。幸而早先怕此地不通煤气,随身带着火柴。火光中船屋确实古旧,只得起居室一爿。厨房就在走廊上,床铺是箱式床,嵌在墙壁中,以一幅厚重窗帘与起居室分隔开。窗户可以俯身看海湾,在雨雾中洇出青蓝色。舟车劳顿的夜晚,海浪声叫他无力深思,只想倒头睡去。床铺上有洁白柔软的被褥,不知是何人准备。莱姆斯和衣躺倒,仿佛跌入深海。他没有吹灭煤油灯,海边船屋当中,一夜灯光照拂,不曾惊梦。

他说翌日自己在陌生的床铺上醒来,听见头顶海鸟盘旋鸣啼。怔愣许久,才依照习惯从背包中摸出信函与笔记本,提醒自己这是哪里,又是为何来此。总有这样陌生的感觉,每一天醒来的时候,若是转换环境,会全然不记得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做过什么,更已忘记任何遇到的人。

决意出门走走。门前海港晨雾尚未散去,灰蒙一片。有渔民的木船随波浪上下起伏。哥本哈根本已经在山海之滨,但这座海岛更甚。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无穷无尽的海洋。远处是对岸西兰本岛起伏的轮廓,海面上云雾缭绕,鸥鹭轻喧。再更远处,海水已浑然天色,辨认不清水天的界限。船屋屋檐下滴水沥沥,视线中只有他一人。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莱姆斯猛然扭头去看。

晨雾当中,他看到那个年轻人。

他就站在距他不远的,从村中来的道路上。肩上扛着一张折叠好的渔网,显然是渔民打扮。他原本向着的是海港中的渔船,因为看见莱姆斯,才停下脚步的样子。

在复述的时候,莱姆斯说,自己早已经过了会因他人形象而侧目的年纪。当然大部分时候,也根本记不住别人的长相。但这个人,当他看清对方面目的时候,有一瞬间觉得胸腔中震动。那年轻人满头黑发束在脑后,对着他笑得很灿烂。他看上去十分高大健康,以一种近乎悠闲的姿态站在原地看着莱姆斯。海风飒然而起,吹动他的衣物贴在身上,不难看出肌肉健壮。但令他震动的原因,也不仅仅是因为容貌,而是因为他看到对方眼中的熟悉感。这年轻人脸上带着一种微妙的笑意,或者可以说是欣喜,像看到久别重逢的故人。又或者可以说是心照不宣,好像隐藏着什么旁人不得而知的秘密。

于是莱姆斯上前一步说,请问,我们见过吗。

那黑发年轻人看着他,眯一眯眼睛,便笑了。

他始终没有说话。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笑说,这是西里斯。

转过身去,才看见同样扛着渔网的年轻人。一头黑色乱发,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看上去脾气蛮好的样子。对方自我介绍说叫做詹姆斯,也是村中的渔民。又揽上西里斯的肩膀,充满八卦一般,对着莱姆斯说,西里斯不会说话,但是你要是跟他讲话,他是听得懂的。莱姆斯讷讷不知所言,一时之间想到许多问题。不知道詹姆斯所说的西里斯不会说话,是说因身体受限,还是说因为不是本地人,而不通丹麦语。

见他不再主动回应,那两人对他笑,点头致意,动身预备出港。迎着灰暗天光而去的背影,很快也在他的大脑中变得模糊。那一整天,他坐在船屋窗前,不时看到海面上的渔船。后来在橱柜当中找到一台打字机,替代因无法充电而变得无用的电脑。本以为自己会因不熟悉这古旧的工作方式而掣肘,但这打字机,这屋中的一切,都叫他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房间内小书架上许多书本,都不像是现代出版物。翻开来一一查看,惊异地发现书本所用的语言并不是丹麦或者其他北欧语言,反而是冰岛语,这门最古老,也是最不便利的,与古诺斯语最接近的语言。书本内容大部分关于海洋生物,还有一本最近出版的,竟然是一本古诺斯语译的现代丹麦语字典。莱姆斯疑心房子的原主人也是研究古日耳曼语的学者,否则不能解释常人家中的全副藏书,怎会全是这样艰深冷僻的内容。正午时分出门散步,但这海岛村落,有种不可言说的荒凉。只有在路过人家窗户的时候,能偶尔看见其中人影。唯一的人迹是空阔麦茬间的稻草人,没有人声,没有商铺。海岸边寒冷,雾霾弥漫,且天阴欲雨。莱姆斯最终不得不裹紧大衣围巾,回到船屋当中。

  下午四点十分,尼约瑟港退潮,渔船归港。天色黑尽,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推门出去,他看见西里斯。

这令他觉得熟悉的陌生人。港口雾灯映照之中,他的皮肤是一种被太阳和海盐亲吻过的橄榄色。褪下渔网,才看见原来对方穿着的是一件简单的白衬衣。因为水洗多次或者被海水浸泡已久,已经接近透光。楼下站着他并不认识的眼镜年轻人,抬头对他说,你好,你还记得我吗。莱姆斯只得尴尬回应,不好意思,我的健康状况。那另外一人很理解地笑笑,说,我知道你的健康状况。顿一顿又讲,但你记得西里斯。

笔记中,对于这个叫做西里斯的年轻男人描述十分详细。笔者写莱姆斯在讲述他的形貌的时候,脸上甚至有一种近乎恍惚的神情。或可说是追忆,或可说向往。他说在那一瞬间,站在船屋门口,视线上移,才看见原来西里斯的身上,有诸多形状奇诡的如尼文刺青。墨线粗重,相互纠缠,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上半身。又恰巧与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对视,雾灯的火焰在其中闪烁。那双眼睛当中,有某种非人的特质。西里斯对他挑了挑眉毛,露齿而笑,举起手中的鱼篓,他这才看见,对方为他带来许多贝类与海鱼。

那个烛火映照的晚上,他们在船屋窄小的厨房中烹饪食物。将那一天捕获的三文鱼与鳌虾开膛破肚,制成鱼汤。西里斯的目光在满屋便利贴上停留,又看向书桌上打字机,与一旁来不及收拾的稿纸。他的姿态随意,并不拘束,也不像是客人。但莱姆斯并不觉得受到冒犯,仿佛一切本应如此。

这是一顿沉默的晚餐。西里斯对他的态度,好像是十分稔熟的故交,并不多耗费时间介绍自己,行止之间也没有任何礼貌疏离。中途为了将他逗笑,将手中的餐巾纸折成一张嘴的样子,演一出默剧。这昏黄摇曳的火焰之中,除却他们对面而坐的小小一方餐桌,房间四围全数没入黑暗之中。西里斯大部分时间专注看他,手指近乎无意识地把玩桌上餐具。另一些时候出神看窗外。海洋无边无际,人在其中不过零星几粒细砂。夜色之中洋面起伏,风声与潮涌将一切人语淹没,这近乎让人窒息的蓝色。

他那时描述两人独处,讲作为一个念语言学的人,从来喜欢解析一切。认为人的感情可以被解释,冲动可以被解释。如果按部就班做某些事情,就会有人因而爱上另一个人。实际上当然并不是这样。那个夜晚,烛火映亮西里斯的脸。他的衬衣袖子挽得很高,手臂随意放在桌面上,轻轻敲打出节拍。一呼一吸之间,胸腔起伏。大约就是在某一次呼吸之间,莱姆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铮然而动。

大约也是因为如此,在夜间十点,窗外海港再一次涨潮的时候,他会放任西里斯拉着自己,走出船屋。

这个节点,是笔记中,第一个叫我震颤的转折。

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件,令我以一个人的常识,实难判断究竟是真是幻。

海浪翻涌的尼约瑟港,在他们两人出门的时候,潮水已经漫过海堤,只依稀能看见一道原本石墙的痕迹,如水中飘荡的两道墨痕。西里斯放开他的手,示意他留在原地,而后敏捷地攀上海堤。海面上就在此时倏忽掀起巨浪,以倾闸之势向海港中拍打下来,瞬间淹没了那黑发年轻人的身影。

莱姆斯想要张口呼救,可就在此时,听见了对方低沉的笑声。

浪潮回落,恰巧显露出西里斯毫发未损的身影。这时间点如此刚好,简直就像是海浪亦通人性,有意要疏解他的窘急之情一样。风浪之中,他看见西里斯的背影,那纵横飞溅的墨色水珠,恍如轻纱,一点一点回落,复归于洋面。而他的面容,也一丝丝重新明晰了起来。黑色长发已被濡湿,贴着峻削面容。少顷向着莱姆斯转身看过来,抬起右臂将海藻一般的长发捋到脑后。他对着莱姆斯笑,右手又轻轻一挥。就在他挥手的那一瞬间,好像这滔天巨浪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洋面复归平静。拨云见月,月光流水一般穿过云霾,缓缓蜿蜒而下。他向莱姆斯伸出左臂,显而是邀请他过去的意思。但莱姆斯的人生当中,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样震颤。人生廿余年的所有见闻加在一起,及不上此时所见的,西里斯所展现出来的伟力。

这一刻,莱姆斯疑心眼前的人并非人类。

但西里斯像全没有看见他的犹疑一样,眨眨眼,如同犬科动物一样甩头,将身上的水珠洒落。刺啦一声脱水,走过来牵住莱姆斯的手,带着他向海水中走去。海浪阻力巨大,莱姆斯走得跌跌撞撞,但西里斯坚如磐石,左手臂揽住他瘦弱的肩膀。就这样在海水当中站了十数分钟,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手指在海水中轻轻拨动。莱姆斯渐渐觉得寒冷,海水浸透棉衫,眼睫与眉毛上的水珠也都凝成了霜。只有西里斯的手尚有人类的温度,环绕在他的肩膀上。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看见远处洋面上泛起点点蓝光。原本还以为是错觉,愈来愈近,他才发现原来是大群不知名的水生生物。或许是北极磷虾,又或者是某种会发光的水母。他看见西里斯舒展手臂,好像是一场盛大交响乐当中的指挥。于是数百万只水生生物,就在他们两人面前的冬夜海面上盘旋。蓝光从单一个体,化为无形体的同一整体。不断变幻的蓝色光河,像天上星月倒影人间。不知何时来了捕食的大鱼,于是蓝光形态的变幻也成了生死之间的一场舞蹈。蓝色光河像具有超强流体的凝聚力,形态无穷变换。从几何到有机,固体到流体,物质到虚无,现实到梦幻。西里斯的手臂下滑,顺势握住了莱姆斯的手背,浸入到海水中。转头看见黑发年轻人对他露出十分志得意满的笑,感觉到手指上有什么柔软的触感。低头看,发现不知何时游来的一只小水母。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长得是一个椭圆形,通体透明如果冻,只有身体正中有条黑线,照亮他们手边的一方水体。

  柔光之中,他看到西里斯修长有力的,握住他手的左臂。

小臂上筋肉流畅,隐隐泛着海洋生物一样的青光。

浸入水中的那一部分,并不是人的皮肤,反而覆着薄薄一层钢甲般的鱼鳞。

读到此处,我不得不放下笔记本,长出一口气。其实也必须如此,因为此后至少一页纸,已经被从笔记本中撕去。我无从得知缺失的内容,更无法解释已读到的情节。天地之殊遇,真的是会发生在属于我们这个年代的事情吗,还是说,这名叫莱姆斯的患者,是因记忆残损,所以为自己编织出这样的幻梦。

又是谁,撕去了其中的内容。

这些问题,无人能为我解答。翻至下一页,记述的已经是翌日清晨。他说自己这一夜睡得并不好,并自觉无可厚非。总觉得灵魂与自身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记忆是靠不住的,那么己身当然也是靠不住的。他不再是一个能仅依靠自己,达到清晰完整的自我认知的人,由而总有一种恐惧。害怕独处,害怕与自己的思维相纠缠。夜间总是自己一个人,但总不能轻易入睡,大约是因为恐惧睡眠吧。

但要具体说是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打开窗板,看见瓷青色的近海与珠灰色薄雾。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样的感觉如影随形,已经相伴他一年有余。起身在房中四下搜寻关于昨日的笔记,什么都没有找到。恍惚间记得叫做西里斯的年轻人,曾来船屋当中做客,其余事宜一概不知,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着。找不见自己留下的提示,只得作罢。决意出门散步,开门的时候,在房门口发现了用牛皮纸与麻绳包装的两只包裹。大一些的那一只里,是看上去年深日久的几册书,分别是巴伦支海简介,与一本自然风干鱼类手册。书中带有手写标注,所用的是艰深晦涩的语言。字迹转折处很尖锐,与船屋中书籍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小一些的包裹是个木箱子,其中装着许多贝类。

他的睡眠向来很浅,竟然没有听到有人来过的声音。

那天正午莱姆斯在房中料理贝肉。贝壳像已经被清理过,并精心挑选,每一个形状完美,内壁隐隐泛着珠光。他将已经置空了的木箱倒过来放置到室外,试图将其晾干。就在倾覆的那一刻,听见当啷一声响。

房门前的阶梯上,躺着一枚深蓝色鳞片。非金非铁,但在日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他将其拿起来,鳞片出乎意料地沉重,边缘锋利,划伤了他的手。

从小生长在北海之滨,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鱼鳞。

海岛上的生活寂静而缓慢,船屋潮湿,大部分时候会滋生盲蛛。一开始觉得害怕,后来产生视觉疲惫感,接受这样生命力蓬勃的动植物,本来就是自然生活的一部分。渐渐觉得不是他拥有这座船屋,反而是大海接纳了他,并试图将他同化。某些潮气氤氲的时刻,总让他错觉有一日自己的指间也会长出蹼,挥一挥手就可以在水汽当中游弋而去。或许有见过村中的其余人,但他并不记得,印象中只有一个西里斯。大部分时候莱姆斯早起,总是恰巧遇到渔船出港。尼约瑟港,总是在早上六点四十分涨潮,落潮下午四点十分。这样每一天周而复始的潮汐时刻,以机械记忆的方式让他也记住了时间。日居月渚,现代计时在此失去意义。只看天色与海水高低位推断时间,渔船总在下午黄昏时刻回港,这让莱姆斯感到有种超越历史的浪漫。在所有计时方式随着文明湮灭之后,只有潮汐与星月岿然不动,亘古至今。

海边日长,他与西里斯,大部分时候在夜晚归渔后相聚。或许是因为真的不会说话,西里斯从来与他用纸笔交流。有时候对方写简单的单词,有时画简单的象形文字。他的图画很简单,词汇量也很简单。他所拼写的单词,与莱姆斯所相熟的北欧语种相比,总是缺少字母。一开始莱姆斯以为是由于读写障碍,后来有一次看他写字,在近乎出神的状态下,笔尖流淌出的好像并非拉丁字母。很快又被划掉。像一把向下的渔叉,他看来像是如尼文中的字母ᛦ。如此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古诺斯语的正写法,使用的是弗萨克文字,即是如尼字母的一种,只有十六个字符。只这样略微一想,待到要实践的时候,此事又很快被他忘记。有时候西里斯与詹姆斯一同出现,大部分时候他不记得詹姆斯的名字,小部分时候略有印象,但总不能长久。日复一日,詹姆斯对他重新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世代生活在此的渔民,并说西里斯也是。好像十分想要撮合他们两人一样,夸赞说西里斯是海岛上最好的捕鱼者。出海时,好像是海洋会听从他的话一样,鱼也会自动跃入他的网中。说他什么都会,可以驾驶船只穿越风暴与暗礁密布的海峡。会铺石板路做木工活儿,盖房子,造船,甚至修补衣物与渔网。腌制保存鱼类,从工具到家具都能修理。力所能及的事情,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能做到。且生性风趣,绝对会让生活充满乐趣。

莱姆斯闻言只得讪讪而笑,下一次见面,还是不记得这些。

  此前人生当中,并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但也有清晰的自我觉知,知道对于他来说,陪伴与帮助的价值,远胜过言语。有时候也会想,如果他决定长居海岛,那么能得西里斯相伴,是多么幸运的事情,这个唯一一个能让他记住的人。又某一日休渔,西里斯为他修理因风暴侵袭而变形的屋顶雨水槽,敲敲打打。到了中午,莱姆斯要求他从梯子上下来简单进食。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与他对视,灰蓝色天幕下,长发如海藻一般,忽然伸手抓住屋檐下的水管,不知怎么一翻身,稳稳落到莱姆斯的面前。想来定是故意的,此时两人距离如此近,他只觉得有威胁感,想要往后退去。但身后就是阶梯的栏杆,并无处可退。西里斯就在此时单手握住他身后的栏杆扶手,好像只是稳定身形的样子。过一会儿低头对他促狭地笑,好像真是无意而为。

莱姆斯独居已久,平日埋头书本,并不讲究生活质量,也不太会做饭。那一天很简单地将吞拿鱼煮熟捣成鱼松,并制成三文治。切面包的时候,感觉到西里斯在他身后打量他的文稿与书籍,不知怎么走到了书架前。早前莱姆斯曾将那片不知来源的蓝色鳞片放在书架上的储物碟中。因为觉得色泽美丽,不舍得丢弃。西里斯在书架前驻足许久,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片刻之后走开,好奇地查看莱姆斯的论文。

日间海风轻缓,穿透狭小的船屋。只有一星煤油灯,照亮灰蒙蒙的冬景。海水澄净,天光下海洋无限延伸,西里斯松松垮垮往椅背上一靠,指一指莱姆斯的论文稿纸,做出一个翻阅的动作,又看回来。莱姆斯应允,但解释说论文是关于古日耳曼语发音与文法的演变。其中大量引用诗体埃达,内容艰涩。

与他所想的不同,西里斯对他的文稿,并不是看一看就放下,反而是在认真阅读。看到其中引典,大约是埃达中一段诙谐故事,也会意露出微笑。这叫莱姆斯心惊,因为论文是用丹麦语写就不错,但引典大多出自十三世纪的钦定本,原文是古诺斯语。翻到最后,预先写成的致谢。其中写论文赠予父母亲二人。对于母亲霍普,说对故人满怀愧疚与惋惜,可惜她不能见到自己此时成长。对父亲,说感谢他的宽容。感叹说世上人与物,都并不以时间与地理顺序严格排列。有的已经故去,却觉得近在身边。有的就在身边,却觉得远隔万重山。特此将文章赠予父亲莱昂·卢平,望他多加珍重,若有来信更好。因为怕随身携带手稿,被不相干的人看到,所以十分羞怯地,致谢也是先用古诺斯语写成。

西里斯抬头看他,眼神好奇。

莱姆斯想要回答,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相对而坐,犹豫再三,忽然间想到,如果西里斯能看懂古诺斯语写成的文稿,那么说不定其实是冰岛人。毕竟冰岛语在北日耳曼语系当中六百年来变化最小,也与诺斯语最相近。如此犹豫着切换语言,说,我的母亲,生来身体不好。可能是因为祖母当年子嗣众多,并不想要这最小的女儿,于是使用打胎药物,但是并不奏效。母亲最终依然降生,但体质孱弱。二十岁的时候生大病,遇见当时在医院做行政人员的父亲,两人很快相恋结婚。癌症康复病人本不应该生育,对身体损伤很大。但母亲坚持生下我,后来在我七岁的时候,因心肌梗死,导致脑部供氧不足,最后陷入昏迷。

—到我念中学的时候,母亲已经昏迷五年,医生判定她很大可能不会再醒过来。父亲对我很严苛,大约是因为压力很大,也不愿做一个失职的家长,因此我与他从小并不亲近。后来过了一年左右,母亲病逝,是因为意外。护工擦洗身体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将母亲翻下病床,后脑着地,当天晚上就去世了。

—我们都知道母亲其实不会再醒来,所以也没有追究护工的责任。父亲精神恍惚,不到一年后,另娶了一位比他小很多的离异教师。那位女士自己有一个女儿,比我小很多。继母性格很温柔,对父亲想必也很好。但我不能释怀,总觉得如果他真的爱过母亲,不会这么快就开始新的生活。我与父亲于是很久不联系,后来高中是私立学校,常年住校舍,到后来念学士学位,几乎一年一见。

说到此处略有停顿,觉得嗓中艰涩,难以为继。

西里斯安静地坐直身体,手臂伸过桌面,握住了他的小臂。于是莱姆斯定一定继续往下讲,说大学的时候念的也是语言学,某一年在冰岛大学交换。父亲跑很远去雷克雅未克看他,圣诞假期的时候,准备住两个礼拜。忘记是为了什么又大吵一架,他一怒之下抛下父亲,自己一人跑到北部阿库雷里去呆了两天。那次拜访,最后也是不欢而散。如今想来不知道自己当时怎能做到一走了之,只知道那一次之后每一天都追悔莫及,憎恨自己。每一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都觉得无比愧疚,无法面对自己。这种愧疚感始终折磨着我,没有一天止息。他从来没有平静过,从来不能放下。

  然感到自己陷入拥抱之中,安静的,如海风一样的气息。抬头看见西里斯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的神情大约有些痛苦,才引来这样的反应。于是讲,抱歉失态。其实你大概都听不懂吧,这太莫名其妙了。

在他眼前,西里斯轻轻清了清嗓子。

这一刻,不仅仅是莱姆斯,连纸页另一端阅读的我,都略有怔愣。

莱姆斯听见西里斯对他说话。

他说,Ég skil.

他的嗓音,或许是因为长久没有发声的缘故略带沙哑。重音都放在第一个音节,句尾有柔软的卷舌音。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听得懂。

如此说来,西里斯并不是不会说话,也不算作是异乡人所以不通本地语言。

只是他说用的是古诺斯语,这属于维京时代的古语言。

室内炉火燃烧,但莱姆斯觉得冷。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手指向后抓住流理台的边缘。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人,唯一会的语言竟然是古语。这样一想,他的表达习惯,确有反常之处。他写字的时候,使用的是缺少字母的弗萨克字符的书写方式。语序混乱,会在物品后加上附着词尾来表示所属。会生造词汇,好像他的母语还停留在语言发展的初期阶段。某一次看到莱姆斯因为没有电而形同砖块的电脑,询问这是什么。得到解释后,从此用tölva这个词来指代电脑。而这词是数字tala与先知völva两个单词的结合。说明他所使用的语言当中,是没有可以用于形容现代科技的词汇的。

他的惊惧,西里斯只作不见。他的语气很和缓,怕再次惊吓到了对方一样。只说,莱姆斯。

因为发音习惯,将他的名字开头,发成了卷舌音。说话速度并不快,仿佛在斟词琢句。他说,逻辑上来说,你的愧疚不应该存在。所有人类都会犯错,后悔,然后再下一次犯错。你已经用尽全力想要弥补,想要让你的父亲开心。我想你自己也知道自我折磨是无用的,只是不能说服你自己。

他只是寥寥数语,莱姆斯却觉得听来有些荒诞,又有些想笑。因为古诺斯语词汇简单,甚至没有愧疚这个单词。想来西里斯是在斟酌过后,用欠债这个词代替愧疚,听得他一知半解。而古语中也没有人类这个词,他用男人代替。两人对视,忽然之间遏制不住,一同大声发笑。

终于复归平静,莱姆斯觉得疲惫,或许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坐回桌前,看着西里斯微微一笑。

—所以说,做人还是冷漠一点好。这样比较少是非。

—你不冷漠。你是礼貌,你对所有人都礼貌,但是这种礼貌一直好像是隔着一层。

是吗,受过许多白眼,做过许多错误决定,尚还没有学会自我保护。莱姆斯将目光投向窗外,看向无垠黑夜中的海水,说,我不想让任何人失望。我记不住什么东西了,但我所拥有的,事故之前的记忆当中,没有人喜欢我,我总是把事情搞砸。好像重感情的人只有我一个,而对于其他人来说我始终是可有可无的。我不想再受伤害了,不想再和任何人近到需要再承受那种失望。

—有的时候,真的希望时间可以倒流。

听到他这样的话,对面西里斯的神情好像有所触动,有所哀伤,也只是极短暂的一瞬间,而后浑作不在意一样露齿一笑。最终只说,许愿的时候,切记要谨慎。这一刻他浑身气质好像又有所变化。他总是这样看着莱姆斯,用专注的,好像要将灵魂穿透的眼神。这样的目光,好像他们两人相识已久,只是忘掉了的人是莱姆斯。又补充说,你在说什么,我很喜欢你啊。莱姆斯不再回话,或许是不知道应当说什么,只对着西里斯露出微笑。他的棕发在烛火中被镀上一层金边,好像油画一般。听见西里斯说,非常非常喜欢。

深浓夜色,唯一点亮海岛黑夜的,只有窗内的烛火,与窗外的雾灯。西里斯燃烧起柴炉,而后他们两人一同坐在船屋窄小的沙发上,漫无边际地闲聊。西里斯对他讲了许多笑话,大部分真的好笑,小部分是糟糕的谐音梗。他对莱姆斯讲故事,说这村头住着的老人是岛上公认的最好的牧羊人,但同时生活其余方面,有些不拘小节。日常叠穿五件破洞毛衣以抵御寒冬,就寝时脱掉两件。岛上家家铺上新水泥路的时候,他也一同购买了石灰粉,但不知道石灰粉加水后会在几小时内完全凝固。将拌好的水泥留在家门前就去就寝,第二天被堵住开不了门。还是西里斯与詹姆斯等村中年轻人一齐去帮忙,才将他解救出来。

西里斯,他是天然的讲故事的人。说到兴起处,整个人都显得如此生机勃勃。火焰在他的侧脸上不断跃动,山根很高,恍惚之间如近海处嶙峋的玄武岩,眼睛如此深邃,其中许多内容,像月下的洋面。这一刻他是与莱姆斯相对而坐的年轻人,可不知为何,同时也是这片土地,是这片海洋。是无数诗篇与埃达中所载的,自远古而来的诸神。莱姆斯的手指渐渐垂落了下去,柴炉中火焰烧得他好暖。

双眼半阖,他说,我好困。

听见西里斯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说,别担心。我就在这里。

于是安心陷在满室温暖当中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被大门轻轻扣上的声音催醒。短暂地清醒,发现壁炉中火焰已经熄灭。他躺在被柔软被褥包裹的床榻之中。坐起身来看窗外,皎白月光下,他目送西里斯离开。窗外海浪温柔地席卷而来,涌入尼约瑟港,又轻轻退去。他坐在窗前凝神看了许久,看见西里斯的身影,在午夜月光浸润的巴伦支海上游泳。或许真的只是兴致所至,他的动作很优雅,不像是寻常人类划水的姿势,反而像是一条鱼,恍若空游无所依。他的身影在风浪中起起伏伏,经过船屋,最终没入视线死角当中。应当是楼下船坞的方向。

莱姆斯并没有出声,安静地坐在窗前想一些未解的谜题。西里斯究竟是谁,这船屋究竟是为谁所有,又是什么人引他来到了这里。种种问题,千头万绪,一时通通不可解。他想要更深入地思考,但觉得没有力气,又或者觉得没有必要。自从患上顺行性遗忘症后,每一天都像是在拼凑一副缺少零部件的拼图。唯一能让自己与这个世界和睦相处的方式,就是保持平静,保持不甚在意。幸而如今他已经是没有太多情绪起伏的人,否则定会觉得日子难熬。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幸福,难道不就是做一个被爱的傻瓜吗。

翌日清晨,尼约瑟岛上休渔。

这一天是昆德弥撒,北欧人的冬至,标志着长冬的到来。对于维京人来说,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冬季与夏季。夏季万物生长,冬季休养生息,从此时起,渔民收网,直至新一年四月的到来。在某些尚崇拜旧神的地方,这一天会有祭祀旧神的仪式。取决于本地人所信奉的究竟是北欧众神中的哪一位,仪式都会有所不同。晨起时候听见外面嘈杂声音,莱姆斯也起身出门去看。

祭典并不在门前的海港中,而是在村外的盐沼地,最接近水源的岸边。莱姆斯独自一人,沿小路穿过村中。休渔的这一天,并不见西里斯,门前路上有冰,港口中的渔船上也有冰。晾晒的渔网与浮标尚未收起,在他门前草地上北风中猎猎飞舞。时间,在这片广袤天地之间,被渔民们仔细遵守,被哲人们肆意浪费,被希望时间能倒流的人所忽略,也被希望命运能向前的人所憎恶。村落边缘的海岸,被大约四平方公里的沼泽地所包围。晨间水位高涨,几乎看不见落脚处。浓雾之中,只能依靠人声与火把辨别方向。莱姆斯踏上草甸,即刻感觉到露水与海水浸湿了他的鞋。尼约瑟的沼泽地是一片大大小小边缘形状不规则的草甸,被瓷青色的海水包围。他往雾中越走越远,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在北欧神话中的雾之国。

  前方有火炬,迷雾中的水岸边,大约有三十多人聚集。他意识到这就是村中的所有居民,不知自己是否见过,总之毫无印象。但其中并没有西里斯。莱姆斯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听见有人在大声唱诵。擂鼓声阵阵响起,渐渐到了叫他觉得诡异的程度。随着乐声唱诵的人,似乎是名老年男性,声音如泣如诉,到最后恍如悲鸣。没有人说话,就在日光穿越云层,照射在他们身上的那一瞬间,唱颂声忽然间静止。静得他以为自己是失聪了。茫茫原野之中,只有呼啸风声与海浪声。四周面目隐藏在雾中的人形,叫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擅闯了什么样诡秘的仪式。

静寂之中,他看见人群之中的红发女子。那似乎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身着样式古旧的长裙。她的长发,在晦暗天光下,是这片沼泽地上最耀眼的东西。火焰一样金红的长发,在风中旗帜一样飞扬。他看见她从身边人手中接过一杯酒,涉水走到岸边。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将酒一倾而尽。而后大声称颂道,赞颂尼约瑟,Nóatún之主。北海之神,守护已知与未经的水域,守护来往船只,守护渔夫与农民。海中金银之神。尼约瑟,以古神之眼凝视万物,长据冻寒积冰,雪雹霜霰,漂润群水之渚,身具沙与海之伟力,执权而治冬。风趣豁达,世所无人能及。赞颂尼约瑟!

尼约瑟,因为拼写不同,连我也没有想到,这座岛竟然是以北欧神话中的海神命名的。

但如今想来,若将弗萨克文字转写成现代拉丁字母,确实就应该是这几个字。

身侧有人递上渔线一样的长绳,而那红发女孩将长绳以某种复杂的绳结系在一起,又松手将其沉入海底。就在她松手的这一瞬间,海浪静静翻涌上来,像是从她手中接走了那渔线一样。人群中爆发出欢呼,互相拥抱,开始闲谈,并开始渐渐往回走。在人群动起来的这一瞬间,莱姆斯看见他们确乎是实实在在的人类而非梦境的产物。大部分是面容饱经风霜的老人,戴着渔夫帽。那站在海水中向海神大声赞颂的女孩也是一样,身边有好友为她递上厚重的长外套。她接过来,又将长发挽在脑后。萨满就这样变成了平常人。

人群熙攘,但他就在那一瞬间听见了头顶渡鸦的鸣叫。

美丽的女祭司叫做莉莉,自称其实也是社会语言学的研究生,原本也是哥本哈根的学生,只是与莱姆斯不同届,两人在大学中由此从未相识。她说她生长在这座海岛,大学毕业后决定回来,且未婚夫就是岛上的渔民,两人将来应该也就在此地定居。他们沿着海岸缓缓向村中走,莉莉一路为他解释方才所见的奇诡仪式。她说,这座岛叫做尼约瑟,而北欧神话当中的海神也被称作尼约瑟。即是说,这里是海神之岛。

他说,尼约瑟,这是那位海神的名字吗。

她在风中将长发撩到耳后,说当然不,现代人对于古神的推测,往往是出于类人的理解。古北欧人相信名字具有力量,当给小孩起名的时候,与家族中的祖先同名,是在说希望小孩会有同样的命运或者性格。没有人知道众神的真名,比如主神奥丁,他的称谓来自于古高地日耳曼语中的Wōđanaz——莱姆斯接上她的话,wōđaz,狂暴的意思,后缀naz,某某物之主。奥丁,狂暴之神。她说,是的,海神尼约瑟也是一样。诸神的名字蕴含着力量,怎么会轻易被信众所知。你是学语言的,不如想想Njörðr和Nóatún,分别都是什么意思。Nerþuz,是力量,这个称号的意思是身具伟力之神。而Nóatún的意思,是船屋。

这个单词,即是刻在他的船屋门上的那一个。但究竟是字面意思还是特指,不得而知。

他们两人走到盐沼地与村庄交界处的边缘。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野上,呵气成霜,晨曦如醉。大风吹过已经收割过的麦田,吹动村庄边缘大树枯涩的枝干,如骨骼一样作响。莉莉说,散文埃达古鲁菲篇对海神尼约瑟唯一的记载,是说他住在一个叫做船屋的地方。其余种种,全无说明。虽说尼约瑟是所有埃达古卷当中,记载最少的瓦尼尔神祇,但你想一想,如果真的这么无关紧要,那么为何会被称为身具伟力之神。

他被她学术般的狂热打动,微笑一下,说,告诉我你的结论。为什么海神这么重要。

她的绿色眼睛,红色长发,恍然如精灵。文句出口的时候,或许也是刻意想要叫他惊慑,带上一点神秘气息,她说,祭祀海神,就是祭祀时间之神啊。虽然北欧神话中并没有书面记载的时间之神,但是你肯定是知道的,对于古北欧人来说,时间,就在日升日落,冬至和夏至之间。在很久之前,维京人并没有二十四时刻,他们用夏至来划分一年的开始。可是他们的夏至也并不是现代人所说的白昼最长的那一天。而是指每一年四月,天狼星升起的日子。每一年十一月,我们向海神祭祀,这一天标志着长冬的到来,也就是天狼星在北海海面上落下的那一天。这么说来,掌管着潮汐的神明,当然也就是时间之神。

天狼星。那一瞬间连我也略有恍惚。想如此明显的讯息,莱姆斯应当也有所猜测。

但笔记到此处,并没有声明他的感想,只讲他的下一句话是,我们往回走吧,快到涨潮的时间了。

我有一些想要伸出手,顺着纸张上的墨迹触到这个素未谋面却如此熟悉的年轻人,想知道在这样诡谲的,难以用常识理解的环境当中,他究竟怎样保持着镇定。天然喜欢略微沉默不太张扬的人,而莱姆斯的静寂当中,又与其余人不一样,好像是海底火山一样的性格,又或者冰面下有巨大爆炸。

但这爆炸从来不为外人所见。

莉莉所应答他的话,也叫人难以平静。

她说,你不是有遗忘症吗,怎么会记得每天涨潮的时间。

莱姆斯解释说,顺行性遗忘症,也是可以通过不断重复一样的行为而记住人或者物的。这里每一天早上涨潮的时间是六点四十,退潮下午四点十分。每一天都是这样,渔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由此记住。

  红发萨满轻轻皱眉,海风也就在此时忽而兴起,吹乱她的头发挡住面容,好像是刻意要阻断她的思路一样。莉莉将长发捋顺,重新掖到耳后,在狂风中扬声说,你知道潮汐的时间是每一天变化的吧,月相变化,涨潮退潮的时间也会随之改变。怎么可能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时间呢。

不敢相信自己此前竟然也没有想到过这点反常,但没等莱姆斯回应,她便继续说,她就继续说,虽然是异想天开,但是要是世界上有人真的能改变潮汐流,简直就像是为你恢复记忆创造了天然的环境一样。

莱姆斯并不言语,只付之一笑。两人一路向村中走,途中各怀心思,太沉甸甸无从开口。幸而村外沿海这一路杂草漫生,并无人迹。开始下雨,他将呢帽借给莉莉,自己拉紧外衣。此刻尼约瑟岛上方的天穹是一片均衡的灰色,没有零星云朵,没有破晓处的薄蓝,没有太阳。这是一片纯粹的,深沉的灰,叫他想起一双同样深刻的眼睛。道路两侧的泥潭中,生长着厚重一层苔藓与地衣。他定睛去看,第一次觉得这荒芜的土地,其实也称得上是美丽。高大白桦树像他成篇成册的记事本一样展开,如扬在风中的白色纸卷。脚下厚重落叶,每一处都生长着翠绿色的苔藓,这一丛那一簇,像是包围岛屿的沼泽地。数次必须要伸手搀扶莉莉,因为她的长裙绊住地上树枝。最终她提起被泥水沁润的裙摆,打结,并开始有意识地越过树桩。

莱姆斯最终将莉莉送到家门前,这是一幢屋檐低矮的,漆着白墙的农舍。她与他道别,并说某天有机会,可以与她和她的未婚夫詹姆斯一同喝茶。说话间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复又停下来,说,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应该就不会记得我了吧。不知道是出于自嘲还是无奈,他笑一笑说,我很希望能记住。

而后独自一人转身,选择沿着海岸线的人迹罕至的小道,一路走回船屋。

我不知他是忘记了这一场对话与自己的怀疑,还是选择性视而不见。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为了活得更舒适,总是要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我一个浅薄的观者视角看来,莱姆斯其人,其实有压抑很深的神经质。本身是高度敏感的人,这样的敏感促使他与世界的距离近,得以观察体悟人与物的每一丝细节。但也使他与自己的距离很远,总是对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头脑心怀恐惧,无法真正做到与自己独处,无法坦然面对己身。这样的特质,在事故过后被成倍放大。因为没有记忆可以依靠,而记事本与便签条又是如此脆弱的记述方式。能够给予安全感的,必然是能给予他无条件的盛大爱意的人。只有通过这样的陪伴,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与自我的和解。在他们尚未用语言沟通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能从西里斯身上感觉到这样的特质。浅显说来,大约是因为他觉得西里斯是个完全不神经质的人罢。

如今冬至已过,村中休渔,他们常花费每一天漫长的时间彼此陪伴。一些时候西里斯带来自己在海滩上捡到的美丽贝壳或者长相奇异的树枝,或者与莱姆斯长时间探讨古北欧人的民俗民谣。他在炉火前用古语为西里斯念书,念那诺伦三女神,如何将人类的命运与丝线一道,织成锦帛又一朝崩殂。他教会西里斯下棋,最后却屡屡被西里斯打败。他们用古诺斯语交谈,沿着历史的进程不断追溯语言的发展。从丹麦,法罗,挪威语,到更生僻的北萨米语。莱姆斯在深蓝夜色与烛火映照当中,轻轻伸出手去,在窗户上雾气中,一笔一笔写下带着闭音符号的复杂句子。西里斯低沉的声音,随之念诵。他说,Mun ráhkistan du。这句子,即是北萨米语中的我爱你。北风兴起,为室内带来寒气,也就在那一刻,好像将他们两人的魂灵带离了这困圄彼此的人类身躯,追着牧驯鹿为生的萨米人,向北向极夜而去。闭上眼睛,那一瞬间莱姆斯感觉到自己不再仅仅属于这现世的属于人类的一生。随着每一呼一吸之间,他感觉到自己渐渐平静下来,不再畏惧,不再惶惑。西里斯镇定,快乐,却有着与人世近乎脱节的纯粹与热情。

他没有再想起莉莉,也没有想过,为何这与现代脱节的船屋当中,会有他能够使用的现代象棋。

又某一日晨起,莱姆斯听见窗外近处有海鸥鸣叫的声音。但这声音与寻常听到的又有所不同。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到走廊打开窗,探头向下望。果然看见西里斯,正在将双手放下。显而易见,是他发出来的声音。那隽美如神祇的年轻人,身上仍穿着初见时单薄的衬衣,帆布长裤,双手闲适地插在兜中,如海边任何一位普通的渔民一样。他对他招手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天尚未亮,北欧的长冬,天亮向来很晚。他们两人在盐沼中涉水而行,借口太阳尚未升起,沼泽地道路难行,西里斯握起了他的手。盐沼地上的夜幕不知是已经式微,还是天上星辰尚未黯淡,总之此刻站在无边界的旷野之中,能看见漫卷的流云。云层当中透着溶银一般的光芒,随着风的方向缓缓流动。

莱姆斯在沼泽地中短暂停下脚步,他说,天亮了吗。

—没有,那是夜光云。

西里斯对他说,夜光云的形成,大约是因为天空中存留的冰晶。这些冰晶远高于所有的云层,折射星月的光芒。也只在靠近极圈的北方出现,在短暂的瞬间,好像时间倒流,将黑夜变成了白天。

他们的目的地,是停泊在盐沼地当中的一艘木船。莱姆斯坐船,西里斯摇船,夜光云映照之中,沼泽地像水墨晕染出的影子,山水横拖千里外,而他们两人在其中不过零星一粟。水面倒影天上熔炼的纯银,好像船驶在星河之中。流云与浩瀚星海之间的小船,还有站在他面前的,只余一个背影的隽美年轻人,叫莱姆斯一时之间不知是梦是真。长桨轻轻一撑,小舟在盐沼地中缓缓驶开,向大海而去。

他坐在船中仰头看云海,与矗立在云海前的背影。听见那个轮廓对他说,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他说,是的。我向来很难睡着,但在岛上好像容易一些。

—难睡着,是因为害怕吗。

水声潺潺,这句话,与水声一样,是平和的陈述句。

—你怎么知道。

—会忘记,就会没有确定性啊。当然会害怕。

他始终没有回头。撑船间一起一伏的动作,可以看见脊背上肌肉的运动。只有迎着天光的背影,但他却能清晰地想象出西里斯此刻的神情。听见他用古语说,你此刻所有对自己的认知,都需要借助于他人。必须从他人口中,他人的认知当中才能看见自己。所以你在害怕。一直都在害怕。我能非常清楚地看见你的恐惧。因为要将自我认知寄托于他人,所以你害怕这个世界不喜欢你,或者某个特定的人不爱你。

身上覆盖着柔软的绒毯,可他觉得寒冷,觉得手指无力。但这寒冷并不是出于恐惧或者任何负面的情绪,反而是解脱。好像心口上长久以来沉重的枷锁终于被解开,所以终于得以感觉到空气自然的温度。

莱姆斯斟字酌句,一点一点缓缓说,是吗。谢谢你。

—我一直以为,我太在乎别人的想法,近乎于讨好。一直引以为耻,但也不知如何改变。

西里斯的声音,回荡在这水面上,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这只是为了自救啊。

—但从他人身上得到自我认知又是一个驳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他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不能爱具体的人。说心知自己哪怕是与最高尚的人同屋共度一个昼夜,也会因对方就餐的姿势,呼吸的速度而厌烦。我曾与同事交谈,对方说他爱古北欧文学,是因为爱那些故事与艺术抄本背后,一个个鲜活的人心。可我觉得爱艺术是最简单的,爱上这些文学作品中化形的神明是最容易的。因为艺术只是活人淬炼过后的提取物,撇除了丑恶与私欲。明知如此,但我也是一样。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不能爱上那些皮相下的本性。

世界如此安静,天地之间,只有船桨划水的声音。云海璀璨,如梦如幻。人间爱欲,海市蜃楼。听见西里斯的声音,古诺斯语说得如此平和温情,语句之间带着柔和的卷舌与齿间音。他说,我知道。

—你和这个世界,始终不断拉扯。你需要人,但是又无法对人产生信任。这样的割裂感,是你身上矛盾的主要来源。你曾经对我说,明知道不能从家人身上得到你想要的爱,但还是不断去寻求,不断寄希望于已经重新组建家庭的父亲身上。这种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这就是我为你所吸引的原因之一。你这么勇敢,明知道会被伤害,却还是会追寻。对一切人际关系抱有极大的热情和善意。你在我所有见过的人里,是最不一样的。这个特别是指你让我觉得很包容,超出了一个人类应该有的限度。但这种包容也不是说滥好人,而是说你明白很多事情。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你可能已经忘了,其实你的父亲对你造成的伤害,比你的一时怒意而严重得多。你不记得他对你的漠视和残忍,只记得己身的愧疚,也是因为你的善良。

—我对你说过这话吗?

那撑船的人只是微笑,说,你不记得了。

—你一直这么想我的吗。我以为我这么不起眼,你从来没办法看清我。

—我一直在看着你。从未离开过。

天光熹微,到此处不再像是月光云。木舟停留在沼泽地与海洋交接的边缘,西里斯收桨,回过身坐在了他的对面。他们说了许多话,在柔软的绒毯包围与鸟语轻喧当中,讲了从古至今无数的故事。古诺斯语词汇简单,由而让他们的思维表达变成了一个显化的过程。在去除修辞与装饰文句后,莱姆斯的思维如此清晰,好像卸下许多重伪装。西里斯对他说,遗忘当然并不是赠予,也不能通过遗忘症就一并忘掉痛苦。毕竟人活着,不顺心的事情总是源源不断,忘掉了这一桩还有下一桩。想要超脱,肉身必须在这世界上挣扎,只有活着,坚持不断地生活,去看更多的人,走更多的路。终有一天所接受的爱,所见并化为己身的故事,总会让人释然。那时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自由。

莱姆斯说,那么你觉得,又是什么在维持着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西里斯说,我其实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我都活着了,还能没有联系吗。生命对我来说是一个存在即合理的概念,一种上了贼船那就只能当海盗的思路。就是说,这个世界不是我要去抓住的,我也没有能力去抓,它就是我的一个载体。就像你我脚下的海洋与土地一样。

后来他们撇弃关于哲思的交谈,开始讲村中的八卦,奇异的鸟类,西里斯在海上所见的,美丽的日出与日落。莱姆斯的眼中渐渐带上笑意,觉得自己的胸腔中好像被灌满了风。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他忽然间想说,我喜欢你。不过这点冲动,很快被压抑下去。西里斯的声音快乐,玩世不恭,衬衣袖子挽在手肘之上,显露出晒成麦金色的结实手臂。后来两人陷入默契的安静,于是西里斯伸手折下两岸生长的芦苇叶,悠然吹响。不知名的乐曲,或许是他现编的节奏。莱姆斯定定看着他,想说,我喜欢你,我非常喜欢你。

但西里斯并无察觉一样,再次站起身,撑船轻轻一点,驶入海湾。

莱姆斯听见他的声音,若即若离。

本以为听错,但听见的同时,已经控制不住嘴角上扬。

他说的是,爱我吧。

—如果你认为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流。那么能容纳不洁的河流而不至于污浊的,只有大海。

  夜晚就在那一瞬间过渡成白昼。太阳冉冉升起于洋面,璀璨光芒将周围所有的山水都映成粉红色。天际云霞漫卷,金红粉三色汇聚一处。他看清自己眼前的海洋,海面此刻如此平静,只有零星浪花,迎着天上朝霞,好像也是一面鎏金铸成的镜子。于是他终于顺应内心的冲动,喃喃出声,说,对,我喜欢你。

但有一瞬间,不知他告白的对象,究竟是西里斯,还是面前这美丽得令人屏息的大洋。

—我知道,因为我就是在这一天爱上的你。

西里斯用的语态是过去式。

但莱姆斯并未深究。

他们两人之后的生活,或许可以说有所改变,但其实大致相同。他们去盐沼上看迁徙的候鸟,在收割后的空旷麦田间烤土豆吃,而后爬到草垛上,枕着对方的手臂看天。乘船在芦苇荡中穿行,寻到无人处,在沙滩上静坐,夜来在篝火前念书,他们花费长时间彼此陪伴,大部分时候只有二人独处,而西里斯恰巧也是莱姆斯唯一能记住的人。又某一日他们与西里斯的好友一同在沙滩上升起篝火野炊。一同去的人中,有黑色短发戴眼镜的青年男子,自我介绍说叫做詹姆斯。与他的未婚妻,美丽的红发姑娘,名叫莉莉。还有其余他并无印象,但态度友好的年轻人。他们都以温柔稔熟的态度与他交谈,于是莱姆斯很不好意思地问,我们见过吗。他们并无芥蒂,说是的,他们认识,也知道他的健康状况。他们在篝火燃烧的海滩上烹煮食物,烤熟自制的鸡块,用香肠制成热狗,莉莉带来绞牛肉饼,制成汉堡。尽管食物一半烤焦另一半不熟,咬下去吃了满嘴沙,但莱姆斯却觉得这是自己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候。西里斯中途始终注意照顾他的饮食,讲食物烤熟递到他的手边。中途静静看莱姆斯半天,说,你不喜欢吃咸口的,对不对。莱姆斯一时怔愣,不知该如何作答。西里斯却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了下去。他讲我看你一般不喜欢淀粉类的食物,但是喜欢巧克力和蛋挞。莱姆斯转头看他,只觉得火光映衬之中,西里斯的眼睫好长,看得他一阵紧张,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比较好。最终喃喃道,你是一直在观察我吗。西里斯低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耸肩,十分轻松道,是啊。而后不知是不是故意,低头专注地与他双目对视,说,莱姆斯。他也微笑,但坚持不了多久,就因羞怯避开目光。伴随天边落日与温柔如粉彩的海岸线,他们开始饮酒,在沙滩上舞蹈。西里斯的手臂始终揽着莱姆斯的肩膀,人体与篝火的温度如此温暖,与食物酒精一起,催得莱姆斯昏昏欲睡。勉力想要维持清醒,西里斯却伸出手臂,让他枕在自己的胸膛上,而后收紧双臂,从背后揽住莱姆斯的腰,说,睡吧,我会看着你的。而莱姆斯轻声呢喃,说,我好喜欢你。一定要说。

—你无法回应也没关系。我忍不住了,一定要说出来。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西里斯的声音说,你不知道的事情也多。

再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躯体震动,篝火已经燃尽而人群散去。身上覆盖着不属于他的大毛衣。西里斯横抱着他,正在沿着海湾,向船屋走。莱姆斯仍在半梦半醒之间,并不想动。只怔怔看着海面上的月亮。满月硕大苍白,映着远山如墨线晕染。复又阖上眼睑,伸手抓住西里斯的衣领,头颅找了找姿势,继续睡去。

脊背接触到柔软床褥的时候再次清醒。黑暗的内室,只有月光静静穿透舷窗。他看见西里斯的轮廓,正在轻轻将他放到床上,又将被褥拉上来掖紧。迷蒙之间伸手出去,又一次攥紧对方的袖子。鼓足勇气说,你要不要留下来?说话间十分庆幸,还好房间内并没有点灯,对方应当看不见他脸红。

西里斯顿了顿,收回手臂,说,不要。

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莱姆斯十分委屈,说,为什么。

西里斯的轮廓并没有说话,只在床边坐下来,摸一摸他的头发。终于回答的时候仿佛也有点气鼓鼓的,由而显得无比年轻。他说,我才不会在你喝醉的时候对你做什么。

莱姆斯张口结舌,最终说,那你留下来,给我讲故事。

舷窗敞开,外面是尼约瑟岛冬季寒冷的夜风。室内却非常温暖,西里斯点燃柴炉,又用厚重被褥将两人裹住。柔软的床榻与怀抱之中,莱姆斯听见对方的声音,对他讲非常遥远的故事。他的声音缓慢低沉,声声催人入梦。说北欧的诸神,其实分为两大族系,亚萨与瓦尼尔诸神。亚萨神族主掌战争与力量,包括奥丁与索尔等主神。瓦尼尔诸神数量稀少,主掌天空,土地,潮汐等等世间万物。其中有光之神海姆达尔,丰收之神弗雷尔等等。亚萨与瓦尼尔之间常年征战,最终瓦尼尔战败,被迫派出人质与亚萨神族一同生活。

被选中的那一个,是海洋与潮汐之神,尼约瑟。后来他居住在阿斯加德与人间的交界处,总是在海边。尼约瑟善造船,诸神黄昏的时候,为众神造一艘船令他们逃脱必死的命运。这艘船的名字,叫做斯基德普拉特尼。船可自由放大缩小,放大的时候,如同一座岛屿,足以容纳众神与他们所有的武器。这条船行驶在海面上,拥有海神的能力,可控制四围风浪与潮汐,自成自己的一个世界。因而又被称作息壤。

后来又有人说,这条船始终存在,就在北欧的海岸边来回穿行。若是遇上近海大雾,那么就连凡人也能在雾中看见甚至登上息壤。有些人说,他们曾到过船上,这船大得像是一座岛屿,行走在其上就像是行走在陆地上一样。又有人说曾在船上参加过美妙的派对,见到美丽的男男女女甚至海神本人,可是当下船的时候,时间却全无改变,好像不过是人的一场仲夏夜之梦。又有人说这条船,可以变作任何它想要的形态,陆地或者海域,而它的船员,也可以变作海豚或者水鸟,或许此刻你我就在这船上,却全无觉知。

半梦半醒之间,莱姆斯的手臂搭住西里斯的腰,声音昏昏欲睡。

他说,海神呢,在阿斯加德的数个世纪当中,还有诸神黄昏之后,他都在做什么。

温暖的手掌,轻轻拂过他额前碎发。听见西里斯的声音,略带笑意,说,在阿斯加德的时候,就住在生满森林的海岬上,等待树木长成,再将山毛榉树砍下来,刨出木板制成长船。出海捕鱼,熏制鱼类以供长期保存。很无聊而平静的生活,每一天在岸上看近海潮汐起起伏伏,与宴饮达旦的众神无尤。诸神的黄昏之后,住在生满森林的海岸上,造船,出海捕鱼,看近海潮汐起伏,与世间熙攘的诸人无异。

莱姆斯说,拥有策动时间流转的力量,却在海边造船捕鱼,不会觉得浪费吗。

西里斯说,比力量更强大的,是克制。

长久的静默,久得好像船屋当中的两人都已经睡着。这寂静的冬夜中,只有海浪轻轻拍岸的声音,有情风万里送潮来。听见莱姆斯说,忘记从哪里听来的,有人说譬如奥丁尼约瑟这样的名字,并不是众神的真名。他的声音缓慢低靡,其中全无机锋,好像真是迷梦之中的呓语。又问,那海神的真名究竟是什么。

夜色沉沉围拢,他听见西里斯轻微的呼吸声。一起一伏之间,好像与这天地间的潮汐同节拍。

莱姆斯没有睁开眼睛,但却觉得能看见西里斯。船屋窗户敞开,月光从中穿透,好像满地铺满银箔。眼睑闭合的黑暗中,他能想象到拥抱住他的青年人。横躺在满室月光与水波纹中,神情如此慵懒无谓,好像世间万物都不能在他眼中留下痕迹。恍恍惚惚,最终听见西里斯应答的时候,真的已经快要陷入深睡眠中,由而不能分辨那句话究竟是不是自己幻想而出的结果。

西里斯的声音,始终带笑,说,北海上升起的第一颗星星。海神的名字,叫做西里斯。

我静静地看这一段对话,就像笔记中的莱姆斯一样。讲到此处很想叹息一声,因为身份只是这个故事的边角,不管是看笔记的我,故事中的莱姆斯,还是西里斯,对于彼此的身份都已经心知肚明。而未解的还有更多。不过想来那应当都是超越我一个人类常识的东西,叫我无法企及。

我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静静通过笔记窥视他们的生活。看见西里斯站在窗前,模仿窗外不知名的鸟雀的鸣啼。出乎意料,不知何处的鸟也回应他的歌声。一来一回,像是在对唱一样。又一同在村中散步,看见游荡的白色野猫,警惕性非常强,看见莱姆斯就起身准备跑开,但西里斯轻轻一声口哨,那小猫竟然停了下来,打量他们两人片刻,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坐下来,打了个哈欠。西里斯对他轻声说,慢慢蹲下来,他还没有习惯你的存在呢。这岛上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西里斯好像都拥有与其交流的能力。

冬天虽然已经休渔,但西里斯总是能从不知何处找到丰美的大鱼。每一天夜来他们将三文鱼,小龙虾与鲑鱼籽,并土豆胡萝卜防风草一起,炖成奶白色的鱼汤,最后撒上碧绿色莳萝。他们在厨房昏黄的一盏灯下对坐进食,莱姆斯翻阅书本,看到有趣之处念给西里斯听。夜风寒冷,舷窗已经阖紧,铸铁壁炉中烧着松木,偶尔可以听见风声呼啸。整个人被熏得昏昏欲睡。这一天看的书,是一本雷克哈著的古诺斯语比较文学选。莱姆斯一直想要一本这样的书,但因为售价高昂,从来只在图书馆中借阅。没想到在这海岛上的船屋当中,竟然能找到保存如此完好的一册。他将引言译成古语念给西里斯听。

—北方,总是在我们试图寻觅的时候不断褪去,渐渐隐入极圈的长夜之中。指北针的阴影,指向凯瑟尼斯的岩矿,奥克尼与更远方的设德兰群岛,指向法罗群岛,岛上风将瀑布的水雾吹上天际。这是北极探险的必经之路,柯克沃尔,特伦海姆,特罗姆瑟,最后接壤的是无边际的冰原。对于一个北欧人来说,北,更北,北极之北,象征的是极端之地,但也是魔法之地。叫我们立时想到狐火,想到冬夜天空中的极光,放牧驯鹿的萨米人,与萨迦中的诸神与精怪。人类力量的极限在此退却,取而代之的是自然的法则。

念到此处稍作停顿,西里斯将长腿越过沙发放在他的膝盖上,眼睑半阖。莱姆斯于是十分纵容地笑一笑,伸手抚乱他的长发。书本就在这一瞬间倾覆,滑落到地上,刷刷一翻,就从极夜翻回到了白昼。

莱姆斯屈身下去捡,动作却略有停滞。将那本书拾起来重新放在膝盖上,怔怔盯着扉页。

那上面墨痕宛然,看上去已有些年月了,赫然是他自己的笔迹,写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他近乎出神地说,这不是我带来的书。

  他抬头,迎上西里斯的目光。那眼神当中充满担忧,但最终一言不发。

莱姆斯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间一下子站起来,走到书柜前,成摞成摞将那些书取出来一一翻阅。这些初至此地时,因为类别艰深又与他研究领域重合,曾叫他因此感叹原房主究竟是何人的藏书。果不其然,其中超过半数的扉页上,不是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就是书签是他在哥本哈根惯去的那一家特制。这整个过程当中,西里斯的目光始终紧紧跟着他,数次想要张口说话,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莱姆斯站在原地,挺直身躯,环顾船屋四周。他们两人常用的象棋,绘着可爱海鹦的玻璃杯,厨房窗口小小的青铜风铃,运河排屋形态的白瓷摆件。他的眼睛在其上一一掠过,最终安静地说,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是不是。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低垂,轻轻地说,是,也不是。

如此模棱两可的答案,但是很明显,西里斯不准备再正面回应他的问题。

莱姆斯不再面对他,转身而去,站在厨房流理台前,静静用双臂支撑住自己,说,你该走了。

西里斯的动作很轻,顺应他的要求站起来,驻足片刻说,如果你想见我,只要站到海边,我就知道。

门在身后喀哒一声轻响,莱姆斯转身回来,怔怔凝视这个房间。一开始手指有一些轻微的颤抖,后来渐渐平复,他将所有随身物品重新装到行囊当中,准备天一亮就从此地离开。以他的角度,很难判断真相如何,但要知道一个连自己的记忆都不能依靠的人,当然也不会轻易相信他人。这一夜他不曾入眠,生怕如果自己睡着,就有可能忘记这令他震撼的发现。翌日天光未亮,天际只有一点略微的薄蓝。但他不愿再等,随手一卷行囊,就从船屋当中仓皇出走。海岛的土地在脚下铺展开,这里的冬季气候温和,远不像是北欧其余地方,晨光温柔地洒落在犬蔷薇丛上,已经被北风吹成深红色。绞纱一般的候鸟群在沼泽地上空舒展开,蛛网将金雀花丛饰以锦帛。即便荒原如此美丽,他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港口平静,不见人影。

终于穿越盐沼地,走到了尼约瑟与西兰岛接壤的那座木桥。

此处大雾弥漫,这雾好像是有实体一般,浓重得化解不开。站在岛屿这一端观望,好像那一端他原来所居的世界根本不存在。如今已经知道,这大约是因为这座岛屿本身就是北海之神神力所化,是故事中载着众神逃离末日之战的大船。那么想来,他所在的这片土地,与人间本来就有深刻的界限。

不愿再多想,他深吸一口气,走入雾中,踏上长桥。

雾中寒冷潮湿,渐渐所戴着的腕表上都凝结出水雾。站在木板桥上,清楚地听见潮水正在源源不断涌进这窄窄的海峡。低头看表,果然显示时间是六点四十。莱姆斯加快往前的脚步,因为并不知道潮水高位究竟会停在何处,会不会漫过木桥,将他困在此处。脚下的海洋,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一样,不但很快漫过桥梁,阻住去路,最终却只停留在他脚踝处,好像是一个警告。不管不顾,想要再往前,眼前忽然掀起巨浪,一点一点逼近,逼迫他必须退回到岸上。但海浪也就在此时止息,回落到洋面。他站在岸上艰难喘息,片刻之后站直身躯,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疲惫,向着那窄窄一道长桥的方向,海洋的方向,说,西里斯。

一开始并无人回应,这一湾海峡如此安静,安静得他以为自己失聪了。又或者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但他不愿意放弃,上前一步,更靠近荡漾的瓷青色海水,加大声音呼喊,西里斯。

就在他声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旷野上,忽然间有风来。

莱姆斯感觉到有什么异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步。

就在他眼前,海浪拍岸,幽暗潮水,就在这一刻分开。他睁大眼睛。

尼约瑟岛名不见经传,在人口稀少的丹麦,也算是乡野荒僻之处。只有一点,常人说这一片海域难行,外来的水手从来无法在此地掌舵,因此尼约瑟岛上居民,除却世代捕鱼之外,另有一项重要营生,即是替人渡船。莱姆斯在这里暂居一两月,从未见过海面上大风大浪,也不曾想起,为何乡志上写,不信邪的外乡水手,常常闯入尼约瑟的水域,就再也没有回来,为什么那些幸而逃脱的人,又镇日说些没人能听懂的胡言乱语,流落于酒肆惶惶不可终日。如今醍醐灌顶,他想起这些故事,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那张他熟悉的脸,美丽如刀锋,如故事书中上古的神祇,一点一点从水下渐渐升上来。但面目宛然,却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人。青紫色如海藻一样的长发被濡湿,贴在瘦削的面容上,胸膛赤裸,露出墨线浓重的如尼黥纹,蜿蜒盘旋,覆盖满整个上半身。筋肉健美,但其上的皮肤是深海鱼类一样的青灰色。

每走一步,浑身肢体曲张,好像一把未张开的弓一样,蕴含着沉默的力量。

海水在西里斯的面前分开,随着他一点一点走近,露出了小臂上他曾以为是梦中所见的,青蓝色的鳞片。如今近距离看,那锐亮鱼鳞,分明是像钢甲一样的利器。他的身下不再是人的双腿,反而生着一双如水生生物一样修长矫健的鲛尾。盘立于地,如神话中巨蛇耶梦加得的身躯。莱姆斯终于明白,为何尼约瑟被称为海神之岛。就连他,在见到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的时候,震撼于这非人间的美丽,也知道毋庸置疑,眼前这半人半神的异类,是西里斯,也是北海之神尼约瑟。

有太多话可以说,又仿佛什么都不必说。

站在原地静静相望,两人之间只隔着大约十步的距离。莱姆斯忽然间笑了,好像是出于无奈,又或者释然。他对着那张美丽的非人的脸说,你为什么不让我走,我并不是不准备回来了。

他的声音,从腹腔中发出来,比平常更低沉,恍惚如潮涌,又或者如萧萧北风,但仍能叫莱姆斯分辨出原本的音色。想起从前看志怪小说,北欧诸诗篇与埃达,其中总有人说众神的嗓音与人不同,就在风暴咆哮声中,在雷电当中,也是巨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他说,即使是告诉你,在离开这座岛之后,会发生不幸的事情,你的决定也是一样的吗。

—什么不幸的事情。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当中,有什么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藏匿非常深的隐痛。西里斯并没有回答,他只说,还不到时候。莱姆斯要追问,那双眼睛却已经落在他的脸上。晨雾之中,闪着耀眼的光。他疑心自己怎么没有更早一些发现西里斯非人的事实,如今想来又忽然明白,其实对于他来说,西里斯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从来无关紧要。在这个已经不属于他的,如海洋一样不可捉摸的世界当中,他始终不过是在被洋流冲到一个又一个地方。只要有人能提供片刻安息,其实就已经很足够。只要有慰藉就可以知足。

不管这慰藉是以何种形态出现。

盐沼地上空流云漫卷,闭上眼睛,他感觉到海风转变了方向,在咸腥风中能尝到牡蛎的味道,看到沼泽与白沙滩,因而感觉到心脏越跳越快,好像也被灌满了海风,倏忽之间就要飞起。他听见西里斯的声音,在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你在大陆上生活的时候,都让我觉得很难。我所能看到的土地只在尼约瑟的边界之中,海洋的范围虽然广阔,但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属于旧神。我能看到你生活的艰难,你所遭遇的不幸,天灾与人祸,本来不应该发生在你身上。但我不能阻止,因为海边一个渔民的力量,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莱姆斯试探性地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那双指间生着青蓝色蹼的手。

他说人的生活,都是由无数的艰难,无数的琐事,无数不幸组成的。我曾听有人说过,如果你羡慕某人的生活,只能说明你们彼此之间还不够熟悉。但人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无论多么苦,最终都能咽下。

忽然间有些恍惚,不知为何,在这样的形态下,在西里斯明明生着非人的相貌,长着有力的鲛尾,盘立于地也高出他好几头的形态下,他却觉得心比人形时更亲近。好像他们两人之间原本隔着人间必须要遵守的规则与理解,而此时此刻,却只是自己。西里斯对他说,即使你恐惧,焦虑,在这个世界上无所适从,被无数的意外所累,迷失自我,得不到来自家庭的本应有的爱,也还是想要继续下去吗。

莱姆斯笑了,说是的,因为人就是这样,在我跌倒的时候,受伤的时候,总会想到下一个美好的瞬间,下一样会让我感到幸福的事情。我长着健全的双腿,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可以自己站起来走出门,有洁净的水源,有食物,有稳定的职业,有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这就很足够了,对我来说,这就是希望。

—你在怕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西里斯浓重的眉宇间有皱痕,眼神很深,似乎因他的回答有所触动,又似乎仍有忧虑。最终只重复道,还不到时候。他说你是独立存在的个体,我不能阻止你的任何决定,不能阻止你去任何地方,也决不会这么做。但你在这座岛上,应当还会再经历三次日出。如此奇异的表达方式,却叫莱姆斯安静了下来。他说三次日出,就好像预言一样,其中有某种叫他必须要遵守的力量。

莱姆斯向村中走去,而西里斯并未跟随。

他就在他身后,静静站着目送他离开。

不知是真是幻,莱姆斯在风中听到一句。不管重新来过多少次,我永远都会因为你的勇气而折服。

但转身的时候,身后除却一泓水湾,已经并无旁人。

海港边潮水环抱船坞,日光寒冷。重新站在房间里回望尼约瑟岛,在他眼中这岛屿此刻并不是一座村庄,而是一片河流与北海相接的广阔天地。他看见远处海面上明灭的灯光,不知道那是灯塔还是属于旁人的渔火。他放任自己的思绪四下发散,想到西里斯的日常生活,想到他人类的手拉起渔网,驳船回到港口当中。在莱姆斯不在此处的时候,想必他停船的地方,就是这座船屋的一层。

想到此处,他忽然间有种冲动,要去船坞中看看。

这一刻他心中异常清醒,好像受到某种召唤。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这一泓黑色的海水,水面闪闪发光,静止不动。每一次他都以为这是对于尼约瑟岛与西里斯的观感的具象化体现,可是每一次想要靠近,一旦能看清那黑色海水,却都会直接醒来。如今想来,似乎他从来都觉得,彼处是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一样。

船坞一层并无陆地上的入口,好像原本就不是为一个全然陆生的人类所建造。他不得不涉水而入,蹚着近海浅浅的水流,一路绕到船坞面向大海的入口。海水冰冷,他想到这片海域连接着西里斯的神识,那么他此时此刻的所为,对方也一定是知道的。过不了多久脱水而出,看到这窄小的船坞当中,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约是因为阳光映照的关系,他只看见静静一泓泊船所用的海水,以及四面环抱的简陋砖墙。因为常年无人打扫,墙面上生出累积的蛛网,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莱姆斯挽起湿漉漉的衬衣袖子,绕船坞中的平台徘徊一圈。

  站在船坞中远望,他看见海面那一端,西兰岛上的山峦上,已经开始飘起今年的新雪,而海洋的另一端,尼约瑟依旧笼罩着冬日阳光。海面是灰蓝色的,这冷清孤寂的颜色,总叫他觉得心安。从始至终,一直如此。究竟是何原因,他原本不能确定,后来仔细思索过,意识到那大约是因为对于他人与是非的恐惧。寂静寒冷的无人处,也就没有那么多期待,由此当然安全。这座岛,对于他来说大约就是这样一个因为避世而安全的所在。莱姆斯向前几步,让温和的日光洒在身上,光线飘忽移动,照进他身后幽暗的船坞当中。回头去看,看见那一束光,恰巧照射在某一处角落,已经被蛛网占据的墙边,躺着一只木匣。

他上前去将匣子从灰尘中拾起,小心翼翼带着它涉水回到船屋当中。

这只木匣,静静躺在他的餐桌上,叫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比较好。最终决定去洗漱,换一身干净衣物。而后坐到桌前,伸出去的手心被汗水濡湿,某一瞬间觉得四肢发凉。但他还是打开了那只匣子。那其中并无什么特别,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奇异生物,只有一张一张,重叠在一起,已经被潮气沁润而边缘翻卷的纸。一张一张的纸,他用颤抖的手将它们从匣子中取出来,摆在了面前。

某一些是打印所成,但大部分是手写而成的便利贴。

一张一张,全数是他自己的笔迹与口吻。

记载着他在这海岛上所见的一切,西里斯,他为他所献上的,神迹一般的只属于海洋生物的舞蹈。

他们在昼夜交接之间的盐沼地中渡船,天上的夜光云,美得恍如瓦尔基里的火炬。

所有那些他曾经忘记了的,不属于这个人间的神迹。

但又不仅如此。

那一张张的纸,有一些像是近期写成,另一些则像是存在时间更久一些,久过这短短月余他在这岛上的时间。但其中内容,除却措辞稍有不同,连日期和事件都是完全一样的。分明也是他自己的笔迹,以同样的笔法,记载着同样的一天之内,发生过的同样的事。

一遍又一遍,无穷无尽。

又或者应该说,记载的,本来就是同一天。

那一瞬间莱姆斯手中的纸张轻轻滑落,想起那美丽的红发萨满对他说的话。海神,亦是时间之神。这座岛的潮汐时间永远相同,永远是在早上六点四十与傍晚四点十分之间。这与寻常人间全然不同的,违反自然规律的环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顺行性遗忘者的病征是,事故发生前的记忆虽然不受影响,可是记不住事故后的事。但他分明记得西里斯,虽然某一些细节总被反复忘记,但他记得西里斯。

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他们之间,只有一天。

比一生更漫长的这一天。

他坐在原地缓了一缓,站起身来,带着那无数出于同一天又跨越漫长时间的纸笺,来到港口边。长风往北方去,天空明洁如镜。他站在岸边,伸手将那一沓稿纸高高一抛。无数墨迹落在水间,很快被风浪卷走,复溶于北海。这海岸边有种鱼腥味与寒冷空气混合的味道,莱姆斯站在原地,深深呼吸,一切思维与感受都静止。他在此刻感受到自然与时间的温度。他的心在此刻变得十分冷静,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说过什么天长地久的爱,西里斯陪伴他,善待他,彼此之间熟悉得好像经过无数次人生,无数个世代。他勉力回忆,但感觉不到他们两人之间实际上只有一天时间。放眼远望,但也看不到他们之间关系的始终。

就在纸张全数随着潮汐奔流而去的那一刹那,他听见身后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个声音,用古诺斯语说。

我们的过去和未来,互为因果。

他回头,看见西里斯静静站在他身后的岸上,赤足而立,此刻已经恢复人形,穿着的是他惯常的那一件洗到已经有些透明的棉布衬衣。海风吹乱他的黑色长发,他看上去如此自然,与这片海洋,这片海岛融为一体。他感觉到西里斯的温度,像距离合宜的火焰。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说,尼约瑟岛,或者应该称作它的本名,息壤,是我在诸神黄昏时所造的那条大船。它独立于人类的中土世界存在,更准确地说是存在于中庭与阿斯加德的缝隙当中。不仅仅是空间,更是时间。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但在见到你的时候,我明白你的时间与我是不一样的。对于你来说,现在是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但对我来说,对这座岛上的人来说,现在是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十一日。在你离开这座岛的时候,始终会选择在圣诞节假期离开,你将忘记这一切,在途径克厄车站的时候,会因为想要回来岛上而返身。结果因为大雪,滑倒出事故。因此患上顺行性遗忘症。但你我曾经相识,存在于你的旧记忆当中,也可以说不曾相识,因为你在你的时间一年后才会遇见我。

—你所收到的信,是我寄的。为了见到你,我会寄出信,你会因为信来到岛上,和我共度一段时间,离开,出事故,失忆。然后一切周而复始。在你第一次踏上这座岛,这条船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踏上了时间闭环。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故事会怎样终结,又或者会怎样开始。我们会分别,又会再次在时间的初始相见。我们的分别如同天地一样长久,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只是过去几分钟。

莱姆斯在晦暗天光笼罩下听着他的声音,恍惚间笑了笑,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很惊讶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近他,这个世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西里斯的身上,仿佛没有人的气息,反而与这片海洋全然一致。对面而立,莱姆斯感觉到他们再一次重逢,这是一件从古至今被重复了千千万万遍的事情。西里斯说,对。我不知道你怎么能穿过尼约瑟岛周围的迷雾来到这里。照常理来说,对于对岸的人来说,这座岛应该是不存在的。毕竟这条船不管是地理还是时间上停靠的位置,永远都在随机变动。你到来的时候总是傍晚,冬天夜色降临之后,我归渔的时候。透过船屋窗口,可以看见你坐在桌前打字。我的房子,我的桌子,我的煤油灯,还有你。我当时想,这好像才是正常。好像我也突然会做梦,在梦里我看不见你的脸,只看见你穿着柔软的棒针针织衫,好像是岛上的人,又好像是属于海洋另一端我永远不能触及的人类世界。在梦中我看见你永远温和却蕴含沉默力量的眼睛,一切分毫不差。你拿着我房子的钥匙,拿着我尚未寄出你却已经收到了的信,于是我知道我在等待你。

原来是这样吗。这对于身为人的读者,与身为人的莱姆斯来说,都一样无从理解的事实。好像一切事物的发生本无理由,又好像顺理成章。但在这一刻我透过莱姆斯的眼睛看见西里斯,看见被放逐在时间之外的北欧诸神。时间的掌管者,也是时间的囚徒。不属于世间任何一个角落的海神尼约瑟。在无边无尽的苦海之中未锚泊地航行。永远不能登岸。悲伤与喜怒,也永远与人世无尤。

莱姆斯说,但是你我困在时间的闭环当中,别无选择。因为不归而产生的感情,你真的相信那是爱吗。

西里斯说,我觉得不是因为不归。就是这种所谓的没有选择,创造我们相处的机会。一般来讲,我们不太会有交集,但是在这种相处当中产生的喜欢和爱,我觉得是基于我们自由意志的结果。

—即使重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会。

时间对大多数人来说,是由三样东西决定的。时针,分针,和秒针。但对你来说,对我们来说,只有一样。一个奇点。一个时刻。这一刻。这凝固了的一天。你我是时钟的中心,是指针转动的轴心。指针转动,时间围绕着你我移动,但从无法策动你我。在这个岛屿上,时间已经失去了影响你我的能力。世人总说,时间是偷来的。但对你我来说不是。只要你闭上眼睛,我们随时可以重新开始。唤起那始终存在的情感,永远像松脂凝成的琥珀一样恒久,像天地间的潮汐一样绵延不绝。

时间是多么荒谬的东西。一个抽象的概念。唯一重要的是这一刻。这一刻曾被重复过千万遍。但你要相信我,只要我们重复过足够多遍,只要我们继续努力,总有一天,能到达记事本上的下一项日程。

他们长久地沉默,彼此对视,在时间的初始,也是时间的尽头。尼约瑟岛的天空是灰蓝色的,这里的日月星辰,看上去都比他在哥本哈根所见的要更为明亮。他们离天穹很近,离海洋也很近。路修远以周流,在这一时刻他不再恐惧未知以及未来。他说,在此时此刻,时间的最终点,时间的初始点,让我看清你。

西里斯看着他,犹豫一下,掌心向上伸出右手。

海浪是在一瞬间兴起的,大地震动。莱姆斯下意识低头去看,看见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坚实的土地,反而是一排一排齐整的杉木板。北海咆哮,水花翻涌,溅入船舷。船身载沉载浮,就在这怒涛之中搏击风浪。他站在原地,目眩神迷。这是大海的力量,潮汐的力量,时间的力量。其中承载着无穷无尽的生命,也蕴含着瞬息之间就能将一切摧毁的伟力。这时他再一次看清西里斯的面容,海藻一般卷曲的长发,北极浮冰一样银灰色的眼睛。甲胄般的鱼鳞,与非人的鲛尾。这是他一生中所见最壮美的一幕,可惜一切终将忘却。

直至下一次相见。

就在下一分钟的下一次相见。

  内心竟然觉得十分不舍,好像在阖上笔记的那一瞬间,就与相伴许久的老友话别。但这毫无道理,毕竟我从未认识过西里斯与莱姆斯,他们对我来说,不论故事真伪,都只是一本偶然得见的书本中的人物罢了。只得将之归结于这个故事对于我的影响之深远。我依依不舍拂拭笔记本封面许久,这册子表面并无装饰,只有黑色皮革封面,看上去就像是那种大学会随意发散给各部门的笔记。坐久了身躯僵硬,我决定站起来泡一杯姜茶暖一暖身躯。窗外哥本哈根的夜幕已经降临,街面上人迹寥寥。偶尔有车灯,划过雨幕,载着人们归家的身影。我因此觉得寂寞,手中热茶的烟雾渐渐将窗玻璃熏出水雾,决定喝完茶就也回家。

回到狭小的办公室,我看见桌面上摆着一本黑色笔记本,却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被放在桌上的,也不记得其用途。坐下随手翻阅。笔记本内容却分明空无一物,只有厚厚一摞空白的稿纸。我觉得莫名,总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只得将本子往办公桌中随手一塞。

那个冬天,哥哈市的夜空是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午夜蓝。

我的生活非常无聊,每一天到大学图书馆上班,办公室中坐一天,而后下班,步行离开校区的时候天色往往已经黑尽。海港城市风大,都市街巷宽敞而空旷,风就在空荡荡的主街上呼啸,偶尔卷起雪霰。每一天如此,周而复始。常常在图书馆特殊藏书室当中,搜寻好玩好看的书册翻阅。某一些转身的或者出神的瞬间,不经意间会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像是脑海中不知名的一首歌,不知名的一句修辞一样,总转瞬即逝,让我不能抓住。我穿越哥本哈根的大街小巷,在面包坊购置贝果,至北门市场搜寻当季新鲜的瓜果,始终希望在某个时刻,自己能被某样事物或者某个人点醒,想起被遗忘了的一切。

但始终没有。

直到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我还记得终于改变枯燥现状的那一天。

那天我遇见一个人。

原本端坐在办公室中无所事事,喝了不知道多少杯茶,指针才转向十一点。

窗外教堂钟声敲响最后一下的时候,有人叩响了我房间的门。

进来的那个年轻人,叫我一下愣住。那一刻差一点脱口而出, 想要问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这年轻人生着一张十分具有古典气息的脸,身材颀长。行止温和,很典型的学者气质。听人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时候脸上带着微笑。他的名字叫做莱姆斯·卢平,也在哥哈大学,念的是语言学的博士学位。母亲早殇,父亲住在克厄,距哥本哈根不远的一座海港城。已经重新组建家庭,父子之间由此并不亲近。

但这一些信息,并不是他身上最显著的特征。

莱姆斯, 是一名顺行性遗忘症的患者。

这个已经不能再创造新的回忆的人,行止之间那么平静,好像没有一丝一毫对于未知的恐惧,或者对于不能掌控自身境遇的愤怒。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我的办公桌前,恍如只是来与我喝茶叙旧的老友。

他说,我有一些关于未来的记忆。不知是真是假。我只知道,在我事故后醒来的那一瞬间,这些画面,就已经存在我的大脑中。我不知道它们是我的亲身经历,而我因事故忘掉了一些关键的前因后果;还是它们根本尚未发生,而我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拥有了预知的能力。又或者我的过去与未来互为因果,一切将要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过,是命中注定的走向。我只知道在我向你叙述完我的故事之后,我就会将其再次忘记。

我点头应允,不免被这样不寻常的说辞勾起了好奇心。伸手想要找到一本记事本,以供我记录接下来他将要将给我听的故事。杂乱无章的心理诊疗室,竟然找不到一本笔记。翻翻找找,最终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册本子。黑色皮革封皮,厚重的图画纸。内页是空白的,也不知是何人放在这里,总之我全无印象。

我将其翻开,架好钢笔。

对面前那个名叫莱姆斯的年轻人说,好了,请讲。

他脸上的神情,惊退了笔力贫弱的我。那面容或可说是怆茫,或可说是疲惫,但最夺目的应当是希望。他的眼神,有一种虽然精疲力竭,但仍然愿意往前的孤勇。我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情境,让他拥有这样的表情。他说的话也叫我无从判断,究竟他是个疯子,还是个被灵异事件所扰的正常人。

我端正身形,预备认真记录莱姆斯·卢平接下来所要说的话。

这句话,将定义这个故事的开端。

他对我说。

十一月的时候,我收到一封信。




二〇二二年五月十日初稿于爱丁堡

二〇二二年六月二十八日完稿于伦敦


Fortíð okkar og framtíð eru orsakatengd.



  








  



bluepain

我宣布这是最好代的少年西里斯🥹🥹代来带去还是本老师最贴,我的天选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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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的魔药课下课,她照例赶去义务劳动的时候发现里面站着一个穿着格兰芬多学生袍的男生,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动物棚屋的地面,灰尘飞扬得到处都是。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有了义务劳动的搭子。

“嗨,埃弗利,”西里斯·布莱克转过身来,用枯枝烂叶扎成的扫把撑着地面,露出一个不羁又明快的笑容,“一起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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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宣布这是最好代的少年西里斯🥹🥹代来带去还是本老师最贴,我的天选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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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的魔药课下课,她照例赶去义务劳动的时候发现里面站着一个穿着格兰芬多学生袍的男生,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动物棚屋的地面,灰尘飞扬得到处都是。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有了义务劳动的搭子。

“嗨,埃弗利,”西里斯·布莱克转过身来,用枯枝烂叶扎成的扫把撑着地面,露出一个不羁又明快的笑容,“一起呗?”

                                  

节选Alaska《渡鸦》

丶墨御涵

(HP同人) 夜晚最亮的星星48

用黑色作为姓氏,却闪烁着最亮的光芒




    “这里便是最她说的地方?”

    “有点偏僻,不过地段不错,这条街的安保非常的不错。能把店开在这里,想来应该查了许久。”

    “说不准人家就是喜欢呢?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赚钱而赚钱的,凯蒂。”

    

    两个穿着正式的女人站在一个印着几只可爱猫咪贴纸的店面前,略微年轻的女人看着玻璃窗内的昏暗,在看了眼手表,“我们是不是来...

用黑色作为姓氏,却闪烁着最亮的光芒




    “这里便是最她说的地方?”

    “有点偏僻,不过地段不错,这条街的安保非常的不错。能把店开在这里,想来应该查了许久。”

    “说不准人家就是喜欢呢?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赚钱而赚钱的,凯蒂。”

    

    两个穿着正式的女人站在一个印着几只可爱猫咪贴纸的店面前,略微年轻的女人看着玻璃窗内的昏暗,在看了眼手表,“我们是不是来早了?她们九点才开门。”话音刚落,她就看到屋内原本还昏昏欲睡的几只猫懒洋洋的爬了起来,伸完懒腰后往同一个方向走去。

    

    “你确定那位说这里的主人是女孩子?”

    “你觉得她会分不清男女吗,劳拉?”

    

    屋内喂猫的人并不是她们认为的女孩儿,而是一头黑发的青少年男生,还是没睡醒头发乱糟糟的那种。

    

    劳拉和凯蒂对视了一眼后刚要往这个伦敦独一无二的猫主题咖啡厅走去,就看到一辆车缓缓的停在了咖啡厅旁的巷子中。是一辆不是很起眼的黑色雪福来。

    

    “…都说了我来开车。”

    “我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车,我当然要第一个开!”

    “一个1967的车,有什么好的?”

    “你等2005年你就知道了。”

    “二零零——现在1996年才过一半。”

    “也就九年的时间而已,再说了——”苏蕊的话断在了一半,她看到了同样看向他们二人的两个女人。

    

    劳拉首先对苏蕊微笑点头,“请问你是这家店的主人吗?”

    苏蕊:“我是。”她想起前不久那通电话,“你是给我打电话的女士?”

    “不,我只是替她来的而已。她不太方便随意行动。”

    

    “Maybe we should go inside.”苏蕊身侧跟着西里斯,身后领着两个穿着正式的女人走进咖啡厅中。

    

    那个之前睡眼朦胧喂猫的青少年男孩儿在看到苏蕊和西里斯之后瞬间的清醒。“西里斯,苏蕊!”待看到多出来的两个人后先是一愣,然后说了句:“早上好。”

    

    苏蕊:“哈利,去忙你的。”

    

    这个抱着两只橘色奶猫,头发乱糟糟,正是还在放假的哈利·波特。他在姨妈家待了一个月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格林莫得,只是还不等他住上几天就被赫敏忽悠到了苏蕊新开的咖啡厅来。好在规模小,而且咖啡厅也已经有人常驻打工了,哈利除了每天按时喂猫打扫一下地,其他的并不需要多担心。只是他更想用假期陪陪西里斯…但是似乎他的教父最近长出了恋爱脑,除了苏蕊谁也看不见。莫说他嫌弃,苏蕊也很嫌弃。

    

    “西里斯,你陪哈利去收拾,别到时候开门了连咖啡机还没捂热。”苏蕊对最近黏黏糊糊的西里斯略微有那么一点不适应。不是烦他,只是长时间只影单形的她无法如此的从习惯中转变出来,尤其当黏黏糊糊的人是她想交往的人时。苏蕊一直在慢慢适应来自于西里斯的一些肢体接触,比如牵个手,搂个腰。她知道未来两个人要是在一起是会有更多的肌肤接触,所以她正在慢慢的调节自己。

    

    西里斯跟着哈利离开后苏蕊也与来的两个人坐了下来。“不好意思,你们来的有点早。咖啡和咖啡机都还没有预热,或者一杯茶可以吗?”

    

    凯蒂:“不用的。我们了解一下时间便得走了。”

    劳拉:“我们夫人,像之前说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不知道能不能在周一来?我们知道你周一是不开门…只是那天可能还会有录像师。但我们可以商讨价钱,也可以签订协议,我们夫人只是很喜欢动物,而你的咖啡厅又很独特。”

    

    两个人不明白为什么那位一定要来这个咖啡厅做采访,但没办法,她是这么要求的。

    

    苏蕊对这两个人嘴里的另一个人的身份画了个问号和感叹号。她不是很想做这个生意。开个猫咖只是想让自己有点事做,加上她喜欢猫,而且她手里的金加隆在换成英镑后也算是个不小的数字,便拉着西里斯以及在普通人世界有人脉的赫敏落了一个咖啡厅。一大半的钱砸了进入,真的很肉疼。营业那天有许多人在窗前徘徊,不太敢进来,还是她出面把人迎进来的。还好咖啡厅的猫都是挪威出面用零食和吃的骗来的,所以只要有挪威坐镇,她并不需要很担心。

    

    苏蕊摸了摸趴在一旁的橘色混血毛狸子。

    

    只是她也知道咖啡厅还是需要一些曝光的。或许可以稍微利用一下?但利用不好又有可能被骂…

    

    “好,你们可以借用场地。但你们首先需要把协议拿出来,送到这里就行。到时候会有人去联系你们。我这边有许多私人事件需要整理,所以当天可能不会在场。”

    

    凯蒂:“你可以放心,我们绝对不会乱写协议。”

    

    苏蕊和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没过多久她们二人便离开了。她们刚离开,一直待在二楼的哈利和西里斯走了下来,后面还跟着不知道何时到的莱姆斯,三个人都带着苏蕊看不懂的表情。

    

    “怎么了?”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卢平先生,早上好。”

    

    西里斯首先走到苏蕊身边,没让她从凳子上起身。他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说:“文森特和强尼昨晚被贝拉特里克斯袭击。我们人没能及时到,他们俩今如今在圣芒戈…医生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今天…八月几号?”

    “二十。”

    

    苏蕊盯着桌子的一角,许久后才开口问:“克里和瓦莱丽呢?”

    莱姆斯:“克里不是很好,瓦莱丽也一样。毕竟一个是长大的朋友,一个是亲哥哥。”

    

    西里斯:“苏蕊,你…”他看着脸色不是很好的苏蕊,很是担心。

    

    苏蕊这次沉默了很久,直到咖啡厅的门铃响起她才缓过来。“我要去见邓布利多校长,有几件事需要他的帮助。很重要。现在就去。”

    

    “苏蕊?”赫敏刚与两个咖啡师走进来就遇到了要离开的苏蕊。

    

    “克莱尔,扎克,我有事得先走了,有客人反馈和以前一样写在那个本子上,我回来看。赫敏,你帮帮哈利,他似乎还是对楼上拿几只奶猫束手无策。哈利,明天过后你就可以回到格林莫得了,”苏蕊把事交代了以下后便看向莱姆斯和西里斯,“找邓布利多。他现在在哪?”

    

    和西里斯回到格林莫得的苏蕊来到客厅,非常不安的坐在沙发上,脸上更是带着藏不住的担忧和恐惧。

    

    西里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苏蕊,他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

    

    “苏蕊,”西里斯坐到她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似以前那般暖暖的,此时此刻她的手很凉。“我不知道你心里都藏着什么事,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想逼你,但我很担心你。你可以不用都告诉我,但至少能让我知道该如何帮你。”

    

    “You know about Butterfly Effect?”

    “表面上看起来无关的事,非常细小的事,但却可以带来巨大的改变。”

    “如果我说那无关的事,细小的事,是我呢?我带来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龙卷风,而是无数个不知何时会降下的灾难呢?”苏蕊没有去对视西里斯的眼睛,而是盯着握着自己的一双大手。她看着这双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鼓起勇气握了回去,“如果——”

    

    西里斯把人往身边带了带,“There are no 'what ifs', Suri.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是灾难,但就身边这群人而言,你是宛如幸运星的存在。从彼得被抓,我洗清名声开始,你只带来了好消息。还有前不久的贝拉特里克斯,如果没有你,我或许早就死了。You saved me twice, sweetheart, and helped many more. You brought nothing but goodness.”他腾出一只手,轻轻地用手指蹭了蹭苏蕊的脸颊,“苏蕊,不要去担心未来。你便是看到了未来,那也未必会成为事实。当然,未来若已经注定,那么我们做再多也没用。不要去把那个只因为看到所以便相信的东西弄巧成拙。”

    

    “你心里放着太多事了,苏蕊,”西里斯轻轻地把人往怀里一带,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如果是因为那所谓的未来而烦恼,我觉得你可以和我说的。或许我不像邓布利多有很多主意,但我绝对会把你的话听进去,帮你分担。而且,”他话音一转,搭在苏蕊腰上的手握住一缕柔软的发丝,在手指上打转,“我现在可是绕指柔,眼里心里只有你。你为什么就不会利用利用我这个人呢?你这样让我显得很没用,安女士。”

    

    “咳咳,麻烦理解一下我这个只影单形的老人家,”邓布利多来的时机非常的巧妙。他看向被西里斯抱着的人,非常慈祥的一笑,满是安抚的对苏蕊说:“苏蕊,西里斯说的没错,有一些事还是告诉他的好。这个未来是需要很多人的帮忙的。”






作者:丶墨御涵

丶墨御涵

(HP同人) 夜晚最亮的星星47

用黑色作为姓氏,却闪烁着最亮的光芒




    西里斯做了一段非常压抑的梦。他在梦中看着另一个自己被困在格林莫得内,身上依然带着逃犯的枷锁。他看着那个自己为了哈利不顾危险往他身边跑,最后为了保护哈利落入了那个银色拱门后。

    

    这里似乎没有她的存在。

    

    西里斯看着自己最后最后尸骨无存的结局,哽咽在喉。

    ...

用黑色作为姓氏,却闪烁着最亮的光芒




    西里斯做了一段非常压抑的梦。他在梦中看着另一个自己被困在格林莫得内,身上依然带着逃犯的枷锁。他看着那个自己为了哈利不顾危险往他身边跑,最后为了保护哈利落入了那个银色拱门后。

    

    这里似乎没有她的存在。

    

    西里斯看着自己最后最后尸骨无存的结局,哽咽在喉。

    

    恍惚间他听到了熟悉的软糯声音喊着他的名字。软软的语调带着和他不同的英国口音,她说话很清晰,非常注意词语的发音,似乎总是在怕对方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知道曾经的她的西里斯有点心疼。就连哈利有时候都知道撒撒娇,可他从未见过她撒娇,总见到的反而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其他人的容忍和温柔。她永远都是那么温柔,说话总是含着笑意,可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心疼她曾经的经历。

    她明明来自于一个似乎平安的家庭,可为什么从未见过她孩子气的一面?甚至没见过她开怀大笑的模样…

    

    “Sirius?”

    

    从睡梦中醒来的西里斯对上了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他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不久前的经历。

    

    “该死的梅林,生骨水可真是难喝。”西里斯有气无力的吐槽那恶心的黄色物体。即便是喝完魔药后被放倒陷入昏睡然后醒来,他也能感觉到喝下魔药后嗓子里的灼热,以及嘴里那难以描述的味道。“我觉得我需要一杯黄啤酒当漱口水。”

    

    “没有黄啤酒,只有水。”

    

    黑色的杯子被放到病床边,然后一双白净的手映入西里斯的眼帘。

    

    西里斯略微茫然的看着这双手,直到看到黑色手腕上的镯子他终于把脑子里的迷雾散去。他差点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苏蕊回来了。还再一次救了他。

    

    “Suri?”

    “嗯。做了噩梦?”

    

    自己慢慢做起来的西里斯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怎么这么问?”

    “你睡得不安稳。”

    “似乎是做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想不起来了。”西里斯睁开眼睛时还记得内容,如今见到苏蕊,他除了一直盯着她看,其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怎么瘦了?”离开前还有一些肉肉的脸颊缺了一些圆润。“…你染发了?”曾经乌黑色的头发如今带着一些灰色。“还是灰尘?”

    

    相起之前被压在碎石下的对话,苏蕊笑了,原本圆润的杏仁眼此时弯弯的,“这是深色系的灰蓝色。阳光下能看出来区别,来的路上染的。等我们回格林莫得时你再说好不好看。现在距离早晨还有一些时间。饿了吗?要我去——”

    

    “不用,你别——呃…”忽然间的头晕让西里斯有些恶心。“我不是骨折?为什么还会头晕?”

    “圣芒戈的医师说是旧伤。你头部有旧伤?”

    

    相起苏蕊离开后枯燥的一段时间,去了自己喜欢的傲罗司都没兴致的自己,西里斯有些尴尬。那时候如果不是莱姆斯,他怕是要直接摔死在傲罗司。出任务受伤他认了,可只因为睡眠不足,所以一脚摔在办公室,头还撞在了墙上…这说出来了真的很丢脸。

    

    “傲罗也没有那么容易当。而且最近那群人很活跃。尤其是贝拉特里克斯领队的那伙人。”西里斯揉了揉不是很舒服的后脑勺,对苏蕊咧嘴一笑,就是看起来傻乎乎的。

    

    苏蕊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对她笑的傻傻的人,也露出了一抹笑容。怎么她离开了一年,这人反而更傻了呢?以前内在傻,现在的傻都放到了表面。不过倒是越来越好看了。似乎有了书里那抹意气风发的模样,懒散又带着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而且似乎还会打扮了。

    

    “你是十八岁叛逆期吗?”苏蕊含着明显的笑意意有所指的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西里斯没反应过来,他顺着苏蕊的手指看向那白净的低垂,愣了一下。直到他想起来自己和傲罗司那群打赌输了而搞了个耳钉的事。

    

    “我真的不需要去找医师来帮你看看?”苏蕊对西里斯这幅傻傻的模样有些担心。“我还是去找个人过来给你检查检查吧。能安心一些。”

    

    西里斯没法拒绝。主要是没有什么借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苏蕊离开病房。收回眼睛的他终于看到了突兀之处。

    

    灰色与碧色的眼睛对上。一个茫然,一个好奇。

    

    希里早在苏蕊叫醒西里斯时便醒了,只是这两个人聊的过于投入,没发现她醒了。她也不打断这两个人,就躺在另一张床上听着内容发呆。

    

    “你是…”西里斯只知道这个女孩儿是和苏蕊一起的。

    

    希里看着西里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语出惊人的说:“你想娶苏?”

    

    西里斯愣了一下,然后慢吞吞的“啊”了一声。

    

    “啧?也就这张脸好看了。傻里傻气的,还不如朱利叶斯呢,”希里非常嫌弃的说。“她那么努力,回来就救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没用呢。”

    

    “…确实…挺没用的…”

    

    这句话倒是让希里愣了。“喂,我只是随口一说,没说你真没用。苏和我说你非常勇敢,而且能力很强的。她的眼光到现在还没有差过,总不能被爱情蒙蔽双眼吧?”

    

    “她和你提起过我?”西里斯忽然间的百花绽放。

    

    “没提过你的名字。但是这里面她唯独对你不一样。难道不是你?”

    

    “是我吧…应该?”

    “Maybe? So there is someone else?”

    “…没有吧…”

    

    希里:“她喜不喜欢你,你居然不知道?”

    

    被一个模样看起来七八岁的女孩儿质问感情生活,还如此的理直气壮,让西里斯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苏蕊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可是他从来没问过她的意思。仅有的只是一年之约。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一年后会如何如何。而且…

    “她对所有人都很温柔。”

    

    希里不可思议的瞪着西里斯。“Comment peut-il être si stupide…”

    

    西里斯听不懂法语,但是最后一个词他似乎猜出来是什么意思了。“…stupid?”

    

    女孩儿又用法语说了句什么,西里斯觉得不是好话,甚至可能是在骂他。

    

    “你才七八岁,懂什么?”

    “我九岁了,谢谢!”希里因为自己身高和长相,总被人误认成六七岁的女孩儿。“而且谁说年纪小就不懂?我可是陪了苏一年的,我还认了她当教母呢!”虽然是路上才认的。之前她都是喊姐姐。“所以她就是我妈妈!亨利则是我义父,朱利叶斯是我…叔叔。”好险好险,差点说成别的了。

    

    西里斯好笑的看着这个似乎人小鬼大的女孩儿。透过这个活跃的女孩儿,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曾经还在校园时期的时光。那时候詹姆喜欢莉莉,莉莉却万分讨厌总跟着她的詹姆。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儿和眼前这位但是同样的活跃。不知道苏蕊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经历过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苏说要和你回去,可是她会不安全。亨利说她是需要保护和锻炼所以才来到法国的,如今回来了便会很危险。她心软又温柔,你能保护好她吗?”

    

    病房里很安静,也有些昏暗,但是西里斯看着眼前女孩儿那双碧色的眼睛满是担心和不舍,保证的点头,“我用性命保证她的安全。”

    

    希里又是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着西里斯。“你死了谁来照顾苏?换一个保证。”

    

    “…………”西里斯沉默,这个逻辑似乎无法反驳。“那…我用什么保证?我对家族本就不亲近,他们死不死我也无所谓。”

    

    “所以你家里没人了?”

    “和我不亲近。我也懒得搭理他们。”

    “也挺好的。家里人多了很烦人。”曾经被那群所谓的家人骚扰过的希里很理解这种感觉。

    “…………”他总觉得这孩子在内涵他。

    

    “啧,好麻烦。”希里找不到什么其他的保证。然后灵光一闪,“你用不存在的后代保证吧!”

    

    西里斯:“?”

    

    “你和家里人不亲,也就是说你不和苏在一起就会孤独终老。你要是没能保护好她,便孤独终老好了!”

    

    西里斯:“…………”这是谁带大的孩子?!






作者:丶墨御涵

丶墨御涵

(HP同人) 夜晚最亮的星星:坠落的星星·完

《夜晚最亮的星星》平行宇宙篇

时间跳跃到哈利七年级时间线


注⚠️:BE预警


————————


    “No!”


    “Harry?”


    “…Hermione?”醒来一身冷汗的哈利脸色煞白,一脸恐惧的看着把他摇醒的人。“Mione, I...我又梦到了那天晚上。”


    赫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哈利,只能坐到他身边,抱住了这个已经失去了很多人的好朋友。她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能......

《夜晚最亮的星星》平行宇宙篇

时间跳跃到哈利七年级时间线


注⚠️:BE预警


————————


    “No!”


    “Harry?”


    “…Hermione?”醒来一身冷汗的哈利脸色煞白,一脸恐惧的看着把他摇醒的人。“Mione, I...我又梦到了那天晚上。”


    赫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哈利,只能坐到他身边,抱住了这个已经失去了很多人的好朋友。她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能想到的每句话,哈利都是明白了。


    “如果…如果那天我没有去…如果我有好好的控制我的大脑,如果当年没有躲在你身后而是抓住了彼得,如果——”

    “Harry, it's not——”

    “It is my fault!西里斯是为了我去的神秘司,苏蕊也是因为我!他们两个明明可以活着的!明明西里斯已经很开心了,他打算要和苏蕊结婚了!赫敏…”


    “Harry...”赫敏咬着牙,忍着眼泪,牢牢的抱住好朋友。“至少,他们…在一起,不是吗?只要在一起,便是黑暗也不会怕。”


    “我刚刚听到哈利…”从帐篷外匆忙跑进来的罗恩抱着湿漉漉的衣服,满脸的焦急,“哈利?你还好吗?刚刚——”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罗恩在看到红着眼圈的赫敏和脸色煞白的哈利,反应过来了。“又做噩梦了吗?”


    罗恩把湿了的衣服往旁边一扔,然后看向赫敏,“赫敏,我觉得那个八音盒…”

    “…罗恩…”

    “他不在了,给哈利吧。”


    哈利:“八音盒?什么八音盒?”


    赫敏抿唇想了一会儿,然后从在兜子里找了一会儿,终于拿出一个精致的八音盒。“是当初苏蕊托我做的,本是给西里斯当生日礼物的,可我还没来得及从商店里拿回来,就…”她把精巧的盒子交给哈利,“我本来是打算等有机会放到她灵柩里的,只是一年比一年不安全,便…或许你拿着也好。”


    不想看好朋友难受的赫敏领着罗恩走了出去,坐在帐篷外面。


    “为什么哈利要经历这一切?”赫敏对哈利所经历的非常反感,“好不容易找到的家人,好不容易他感受到了温馨和家的氛围…苏蕊待他那么好,怎么可以…”


    在听到里面八音盒的曲子后的赫敏先是一愣,然后直接没忍住,哭了出来。


    她不知道哈利知不知道这个曲子是什么意思,但是做为麻瓜出身的她却是很熟悉。曾经他爸爸很喜欢这首歌,而八音盒播放的则是副歌部分。


    哈利抱着八音盒,呆呆的看着手里的八音盒,脑海里全是当初苏蕊与西里斯在霍格莫德的模样。


    他知道这首歌,苏蕊曾经哼过很多次,曾经他好奇的问过歌词,西里斯也好奇过。


    教父子二人同样的好奇看着苏蕊,让她笑的眼睛都弯了。

    “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 West Virginia, mountain mama. 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你都回家了,怎么还盼着回?”西里斯笑嘻嘻的把人抱住,亲昵的亲了亲苏蕊的脸颊。让一旁的哈利再次的抠起桌子。


    苏蕊推了推西里斯,“我只是喜欢这首歌而已。而且还是这首歌带我回来的呢。你应该谢谢它。”

    “哦,那我真谢谢它,”西里斯非常敷衍的说。


    “Sirius!”一直站在西里斯身边的人在看到那道红光后连忙转头,只是还是未能阻止那道光砸到西里斯身上。


    “Suri!”想去阻止苏蕊伸手的哈利被莱姆斯抱住,死死的扣住。他只能眼看着西里斯坠入银色的帷幕后,眼看着苏蕊为了握住西里斯而一同坠入那据说一片漆黑的地方。


    一次性失去两个人的哈利在挣脱了莱姆斯后直接追向疯癫笑着跑开的贝拉特里克斯。那是他第一次起了杀人的心。可就在他要念出那道绿光时,他忽然的想起某个周末苏蕊对他说的话:“…不可饶恕咒并没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用咒人的心。杀人,折磨人,夺人理智,这都是需要决心的。You have to mean it, really mean it.”


    “…Crucio!”那是哈利第一次用不可饶恕咒的其中一个,他看着被疼痛折磨的贝拉克里特斯并没有快感,更多的还是悲痛。


    八音盒的音乐结束了,哈利的回忆也停下了。


    咯哒。

    八音盒内部的一个小抽屉自动弹了出来,里面躺着一对儿金色的对戒和一个小纸条。


    “Marry me, Sirius”


    哈利破涕为笑,原来苏蕊是想用西里斯的生日求婚的。难怪西里斯一直对他生日坐立不安,他是知道苏蕊安了什么心。


    哈利把小抽屉推了回去,然后把八音盒关上。


    “我会保护好它的,”哈利抱着八音盒轻声的保证,“也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就像赫敏说的,至少他们在一起了。






作者:丶墨御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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