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桥
“S市从来没有春天。”江波涛在电话里这样道。
喻文州抬起头,半开玩笑地对着烈日骄阳回答:“是,连我这个G市人都要热死咯。”
江波涛在电波的那头笑了几声,“中暑还好,缺了会冯主席气出心脏病就大事不好了。”
“嗯。”喻文州应了一声。
“对了,听说王杰希队长回国了。”江波涛似乎恍然想起这件事,随口道。
喻文州沉默了几秒钟,跨越了大半个S市联系着他和江波涛的细若游丝的电波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哦,王队回来啦,”开口时的称呼连他自己都觉得生疏,语气刻板而生硬。“改天通个电吧,今天真是太忙了,代我向他问好。”
“宿敌队也不用这样吧,”江波涛笑,“大家都退役了。”
“嗯。”喻文州答得相当含糊。
挂下电话,喻文州有一种异样的不真实感。他的头顶架设着恨不得挤占每一寸空间的办公楼,千篇一律的玻璃幕墙像几面巨镜,把阳光映得如同利刃般尖锐刺眼。衣着时尚的白领三三两两地涌成人海,偶尔侧头看看街对面的佛寺。
是的,佛寺。金碧辉煌的殿宇里缭绕着从未散去的青烟,洋人手势古怪地攥着两根香兴奋得如获至宝,嚷嚷着让好友帮自己拍照。这座佛寺的确和熙攘的马路形成了诡异的平衡,线香的云烟气散入呼啸的地铁隧道。但是这座佛寺虚假的繁华忙碌,却更像是一种委曲求全。
有一方会妥协来达成平衡,总是这样,喻文州想。
有人在唱歌,婆娑的树影下摆着吉他盒。喻文州走过马路,直到吉他轻柔的拨弹变得清晰可闻。他站的不远不近,倚着一棵梧桐。从地下隧道来的风顺着他汗湿的衬衫捋过,混着水泥的潮湿气息掠过鼻尖。
随便听听,喻文州告诉自己。他更需要的是可以好好纾解一下纷乱心绪的宁静。
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
王杰希食指指尖轻轻敲打着方向盘。
不知道是谁的歌,他想着。前窗上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滴,砸开一片水渍。
雨下大了,王杰希打开了雨刷,雨刷机械地抹开一片雨水。前面的车的红色尾灯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温柔的红影,随着雨刷的起起伏伏变幻着。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王杰希无聊地盯着那片红影,懒得去想。
电台里还在放那首歌,伴奏里的北京大鼓一下一下地敲着。
像是被五环路蒙住的双眼
车窗上凝结着一层乳白色的雾气。
王杰希随手涂了半个字,手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一个自作多情的故事,他对自己说。他抹掉了那半个字。
五环照旧堵着。他从抹开的那一小片玻璃窗里往外望,看到从车上滑落的雨水和灰白的天空。
B市的天气难得阴冷,他的手腕隐隐作痛。
他感觉这辆车就是一个世界,而自己抛弃了车外的整个地球,甘心闭上眼在这个小世界里随波逐流。
电台里的男歌手唱着爱情,王杰希觉得它荒唐得像笑话。
请你再讲一遍关于那天
抱着盒子的姑娘和擦汗的男人
体育馆,汗水,欢呼。
“你觉得只有他能做到这种程度?”
百花,一叶之秋,坐在后排的少年。
“你是谁?”
魔术师,王不留行,苏黎世。
“微草,王杰希。”
蓝雨,基石,索克萨尔。
“你好。蓝雨,喻文州。”
喻文州曾经无数次回忆过那段简单到不行的对话。关于他和王杰希的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大部分时候,这都是一块隐秘而从未真正愈合的暗伤。
我知道那些夏天
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
喻文州窝在宽大的沙发上漫无目的地切换着频道:“杰希,推荐个电视剧呗。”
王杰希的声音从那头的浴室里飘出来:“总得给个范围吧,要不然我看过的可海了去了。”
“嗯———”喻文州拖长了调子,懒洋洋地爬起来把空调调低一度,“古装吧。”
“我古装的看得最多,”王杰希的声音在哗哗的水声中显得有些模糊,“琅琊榜吧,最近不是蛮火的么。”
“原来杰希你看这种新剧的啊,”喻文州赤着脚踩在实木地板上,倒也不怎么冷。“——听你们方副队唠叨了不少次你看的那些什么七、八十年代的电视剧,原来你还是有审美品味的——”他笑着,飞快地缩回沙发的怀抱。
“别不穿拖鞋,”王杰希披了条浴巾,甩着满头的水珠走出来。不知是被水雾蒸的还是被戳破了黑历史的尴尬,他脸上泛着微红。
“杰希你害羞了?”喻文州笑嘻嘻地扭过头,“这话题转得也太不敬业了吧。”
王杰希坐在沙发的另一半,没管喻文州的三番调侃:“这里我不太住,大概缺了很多东西。待会儿带你出去买。”他拿起遥控器。
“快还我,”喻文州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伸手去夺王杰希手里的遥控器。“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抢本王的东西?来人,问斩!”
“不给。”王杰希淡定道,轻车熟路地抓住喻文州的手。“此乃朕心爱之物。”
喻文州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王杰希——”他现在特别像纪录片里那种准备狩猎的狞猫。王杰希走神了,冷不防遥控器被喻文州成功猎走。
“真会挑时机,心脏。”王杰希嘟囔着,两个人在沙发上窝作一团。
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哎队长你知道吗知道吗?根据媒体统计王杰希那家伙他已经五场比赛没有使用他的那什么魔术师打法了!”黄少天在电话里头吵吵嚷嚷,“莫非他终于要舍小家为战队了?那微草还不输给我们大蓝雨就没有天理啦,这种神棍一样的大小眼选手每一次和我握手我就浑身难受你知道吗,我一直想他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咒啊?难怪我跟他单挑他赢得多啊卧槽!我怀疑这背后一定有肮脏的交易!”
是吗,你最终还是没有达到那种程度。即便就差了那么一步之遥,也可能永远都迈不出这最后一步了。
喻文州点开QQ,盯着王不留行的ID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关闭了窗口。
我知道吹过的牛逼
也会随青春一笑了之
的确回不来了。喻文州苦笑了一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复杂的微笑是给谁的。王杰希?还是他自己。
让我困在城市里纪念你
“我想,我们可能不太适合。所以,我们先分开吧。”
喻文州说完话以后没有再看王杰希,他不想看见王杰希的表情。惊愕?愤怒?悲伤?他不知道。
“好吧。”喻文州听见王杰希平静的声音,他转身离开了。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他们分手了。
早该如此,喻文州想。他想王杰希也明白,他们当宿敌太久了,彼此都早已习惯自己在夜深人静时舔舐伤口。热恋期过后的他们,比平常的恋人更早地感觉到了这段关系的难以为继。
分了就分了吧,路还是要走。
喻文州看着王杰希的风衣长摆在街角消失,想起他们还没有说再见。
让我再尝一口秋天的酒
“喻队?”王杰希推了推沙发上的喻文州。
“没醒,别叫我。”喻文州闭着眼睛,衬衫难得一见地皱皱巴巴。
大概是给灌晕了——王杰希皱起眉,继续好声好气地哄像小孩子一样赖着的堂堂蓝雨队长。
“大家都回去了,我扶你回去?”
喻文州嘟嘟囔囔:“不能留?不想回去。”
王杰希没了辙,他起初琢磨着要不要去找黄少天——醉成这样也还是他的队长,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被黄少天的话痨机关枪扫射。
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他倒是希望永远都藏得严实,不漏一丝风声。
忽然王杰希脖子一麻,掺着酒味儿的温热气息喷到他敏感的后颈上——喻文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笑着站在他背后,领带歪歪扭扭地挂在衬衫上。
“喻队你醉得也太厉害了吧。”王杰希无奈。
喻文州摇了摇头,坐到沙发上看着王杰希,安安静静的像个孩子。忽然莫名其妙的一笑。
“喻队?”王杰希试探着问道,心里打定主意如果喻文州醉得已经神志不清就直接把他敲晕了送回房间。反正明天都会头痛。
喻文州没回答,坐在那里无声地笑。他的眼睛差不多已经弯成了月牙的样子,隐约看得见朦胧的水光——可能是当了太久对手的缘故,王杰希总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跟他清醒时给人下套儿的表情一模一样。
“王杰希,”喻文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窗前。苏黎世秋天的月光皎洁而纯净,让王杰希想起小时候北京的月色,窄小的胡同上方漏进莹白色斑驳的光。
“我喜欢你。”喻文州笑着道。
“你——醉了。”王杰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舌头因过于震惊而几乎打结。“别逗我了。”
喻文州摇了摇头走过来,步子有些摇摇晃晃,眼神却认真得不行。“你来真的?”王杰希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还从未被一句话弄得如此狼狈过。
他自己喜欢喻文州吗?王杰希乱七八糟地想着。
答案在绵长的吻和气息的交融中隐没。
酒的味道。王杰希模模糊糊的想。
一直往南方开不会太久
“是谁给你推荐的这个地方?”王杰希坐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飞机的嗡鸣好像还没有完全从耳边消失。
“我妈。”喻文州把控着方向盘,一副平光眼镜恰到好处的把他变成了斯文的白领模样。“我问她两个人去什么地方,结果她抓着我不放问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你出柜了?”王杰希半睁开眼睛,抵不住刺眼的阳光又堪堪闭上。
“早出了。”喻文州轻描淡写道。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睡意终于将他淹没。喻文州把车载空调调低一度,没再说话。
王杰希困倦地闭上眼睛,喻文州清晰的侧面让他安心。
“累了就睡会儿吧。”朦胧间他仿佛听见喻文州轻声说。“我在呢。”
让我再听一遍最美的那一句
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呢
“几点了?”王杰希眯着眼,车窗外不知何时已由高速公路变成了曲折的山路,夜色也即将浸没整个山头。
“六点了。”喻文州还是那样极其标准地驾驶着,平稳的绕过路面上的凹凸不平。“这儿天黑得晚。”
绕过一个转角之大让人咋舌的弯,一条青蓝相接的溪水远远地从远方潺缓而来。
喻文州在观景的水泥平台边停好车,他们走上空无一人的平台。
或许称之为江比较好,王杰希思忖着。可是那青碧的水色几乎与两岸的山林葛藤别无二致,仿佛这整座山林是一滴浓缩的绿色海洋,落入江水后漾出了千万种或灵动,或清新,或温柔的绿,于是这江便成了一整个绿的世界。
天色暗下来了,随着暮色而来的还有夹着草木青涩气息和潮湿水雾的晚风。
“哟,有船。”喻文州有些孩子气的惊喜似地推了推王杰希。逐渐被夜色笼罩的江面上航来了一只渡船,船头、船身上皆缀着盏盏红灯笼,在黑缎子般的水面上映出花火般摇曳生辉的红影。
“挺漂亮的。”王杰希道,喻文州赞同的点了点头。“好像这里附近没有人家?”王杰希极力眺望最远的山头,只看见一片夜色。
“住哪儿都行,我没有讲究的。”喻文州道,“反正和你在一起。”
王杰希一时不知怎么接话,恍惚间又想起那个苏黎世的秋夜。
我知道那些夏天
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
喻文州笑了笑:“看,这儿的月亮挺漂亮的。”
喻文州转过脸看向他,似乎说了些什么,但王杰希一句也没有听清。他隐约辨出喻文州的口型似乎是说了一声“杰希”,可声音却像是在水底般模糊难辨。
王杰希想说话,可是整个人却像是被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他急切地伸手像要抓住什么——
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王杰希被冻醒了。
车载空调的温度开得太低,他打了个喷嚏。他漫不经心地调高了温度,裹紧被冷风吹得冰冷的外套。他的手搁在喝了一半的即溶咖啡边上,空握着,想抓住什么却落空的模样。
他可能睡了差不多十五分钟,王杰希估算着。他打了个哈欠,心中抱怨了几句航班换乘太多次导致的生物钟紊乱。
王杰希短暂的摇下车窗,探出头瞄了一眼仍然纹丝不动的车流。他摇上车窗回到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雨水啪嗒一声落在前车窗上。
他终于想起来那片车灯晕成的红影和梦里的情景是何其相似。刚才的梦倒带一般又出现在眼前:旅行,江水,晚风,渡船,红灯笼。
王杰希想着那个他最后也没能抓住的东西,是什么?
——喻文州。
我知道吹过的牛逼
也会随青春一笑了之
长久以来极力避免想起的名字忽然跳出,令王杰希难得的怔了一会儿。
他皱起眉掐断思绪,将注意力放在电台的节目里。
睡着前的那首歌早已放完,没有人再提起它的名字——王杰希有些可惜。一男一女的主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往事,今天的话题似乎是分手。
蛮衬今天天气的,王杰希想。他慢慢地按摩着手腕,刺痛挥之不去。
“大家都有说过地老天荒之类的誓言吧,”女主持人笑着说,“现在看看,当时还有点搞笑呢。”
王杰希笑了一下,的确。
无论是荒谬的梦想,还是无疾而终的恋爱,换来的都只不过是多年后的付之笑谈。
让我困在城市里 纪念你
手机嗡嗡的震动起来。王杰希谨慎地看了一眼屏幕,接通。
“杰希,回来啦?”母亲有些发哑的嗓子在电话中响起。“出机场了吗?”
“堵在五环上呢。”王杰希望了望远处,“大概还得堵一会儿。”
“你爸他给你包了饺子,等你回来再下啊。”母亲絮絮叨叨,“哎呦,洋洋别碰那个!老头子,你看着点洋洋,别让他又跑去厨房。”
“洋洋在家?”王杰希想起去年回家满地乱跑的小毛头,“丫头又跑哪去了?”
“哎呀她,比你出生晚一会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天天就知道玩。”母亲叹了口气,洋洋稚嫩的童音在电话背景音里又喊又叫。
过了几秒,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杰希,你什么时候也找个伴?”
我知道那些夏天
就像你一样回不来
“我不喜欢姑娘。”王杰希生硬的答道。“不是跟您和爸说过了吗?”
“可你这么但单着不是个事儿啊,”母亲的声音有些苍老,“你人这么大了,总得有个伴儿啊。那个喻文州,”她问道,“你们怎么样?联系了么?”
“我和他,”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就那样儿呗。各走各路,谁也不妨碍谁。”
我已不会再对谁满怀期待
“那,”母亲试探着道:“也别吊死在一棵树上啊。再找找,肯定会有的。”
“算了。”王杰希叹口气,结束了通话。
大概后半辈子也就这样了,他靠在冷冰冰的座椅上,什么都懒得想。
我知道这个世界
每天都有太多遗憾
喻文州听完了整首歌。
树影在石砖地面上婆娑,盛夏的风扑面而来。他想起那一年的世邀赛,王杰希终于重启魔术师打法的那场比赛。喻文州坐在场外的选手席上,看着他走出赛场。他记得王杰希那一刻的目光,倒映着整片闪烁的星辰。
喻文州想,他需要打一个电话。
当他转身走远,《安和桥》的最后一句恰好消散在地铁呼啸而来的风中。
所以你好再见
一缕微弱如游丝的电波穿越了大半个中国,电流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响。
王杰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